哪位朋友想了解老一代石油工人的真实生活,请你读一读它 了解真实的自己ppt

老一代石油钻井工人的“浪漫”爱情

马勇,从六十年代末入伍当兵到七十年代中期退伍转业到石油单位整整八个年头了。论身段相貌和电影明星王心刚比不相上下,一表人才,姑娘们看了没有不动心的。论工作在部队年年是五好战士,还在长途拉练中火线入了党;在井队年年是先进生产者或铁人式钻工。可就是婚姻问题解决不了。他一共谈过十个姑娘,条件降得没法再降了。只要是个女的,能生小孩就行,户口嘛——城镇户农村户不挑剔,长相单眼皮、小眼睛、黑皮肤不在乎。十个姑娘在没有到过井队现场时个个都同意:年龄成熟、相貌堂堂、体格魁伟;职业——国有特大型企业工人,工资二级,每月六十四元九,比地方政府三八式老革命还高;人品忠厚老实,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出身贫下中农;政治面貌共产党员。就这些条件,你说还差个啥,女孩子抢都抢不过来。可这些姑娘到钻井队一看,十个九个就凉了。她们说,石油工人:远看像个讨饭的——破工衣不扣纽扣,衣襟斜巴郎一裹,腰里系一束旧棕绳;近看像个劳改的——穿着像劳改农场的囚犯一样的道道服,因为是随矿家属发扬“缝补厂精神”,将回收的旧工衣洗涤、拼接、缝制而成的,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布料新一块、旧一块,花里胡哨也确实有点像囚衣的特殊标志;一打听才知是找油的。她们还说,石油工人:上班像泥猴——工衣上喷满了泥浆和油污;下班像马猴——帐篷四面透风,冬天冻得起鸡皮,夏天热得起痱子,不停地挠痒痒,看着心里难受;脱了衣服像瘦猴——定量低、油水小、劳动强度大、营养跟不上,浑身上下除了肌腱,挑不出一两半两脂肪。所以跟上他们是活受罪。更使她们不能同意的还有三条:一是一上班就和铁疙瘩打交道,轻则百十斤,重则几吨十几吨,稍微一疏忽,折胳膊断腿是好的,丢了小命也很常见,嫁了他们就得准备当寡妇;二是居无定所,钻井队经常搬家,今天在山峁峁上,明天可就到了沟底底,这个月在荒原,下个月完全可能就到了沙窝,书信不通,电话没有,指挥生产、交流信息全靠军用电台,有严格规定个人不能随便用电台,有事上哪儿找他们哩,嫁了他们就得做好准备守活寡;三是最难的——嫁了他们户口没处落:娘家所在地天天催你把户口转走,否则就要停止口粮供应;婆家这边不接受,因为男方当兵或者招工后,早把户口转走了,突然来个女的要落户,落户就意味着要多供应一个人的口粮,那不是自带枷锁——没事找事嘛;油田职工又多是集体户口,落户在基地,干活在野外,人户分离属正常现象,地方政府在商品粮供应有相当严格的指令性计划指标的情势下,绝不会大面积解决石油工人家属的落户问题。所以跟石油工人成了家,就等于成了“没粮娃”,民以食为天,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再英俊的小伙子谁敢冒然嫁给他。

最令马勇不能忘怀的是他的第十一任未婚妻。她姓白,名叫玉兰,与马勇同龄,老三届高中生。一米六的个,体形很直端,特别是一头又浓又密的黑发,扎成两条粗粗的辫子,辫梢直垂到腿肚上,平时为了不影响活动,四折扎在后鬓角上,很耐看。脸庞也长得很白净、端庄,嘴巴像杏核一样,说起话来一窝一窝的发出童铃般的声音,很动听。就一个缺点:眼睛高度近视,带一副咖啡色边框的普通近视镜,迎面一看,镜片象螺蛳一样,一圈一圈从眼眶那儿圈到瞳孔,瞳孔的神气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叫人捉摸不透。她和马勇是由本队的一位同乡介绍开始谈情说爱的,已经快两年了,还未见过面。主要是鸿雁传书。尽管钻井队不直接通邮,但马勇每四天倒休一天,必然给姑娘写一封情书,并夹一些黑白照片、水彩照片、油彩照片,一旦后勤来熟人,就将攒在手边的三四封或者六七封情书一块托人寄出。姑娘玉兰经常纳闷,“这马勇怎么搞的,写信不随写随寄,总是攒足几封一块寄呢?”她只能将收到的几封书信的内容整合起来用一封信给以回应,这样她的每一封信都比较长,密密麻麻的小字短则五六页,长则八九页。也按马勇一次一次的索求,夹寄过两三张半身和全身的照片。双方互相看过各自的照片都比较满意。姑娘尤其对马勇写的一手略带点行草、看起来非常流畅的好字和能够表情达意的文字功底十分赞赏。可玉兰作为“老三届”回乡青年此刻最关心的是,俩人结婚之后,自己能不能进工厂,跳出“农门”,当不了工人,当个城镇居民也行,不枉自己读了十几年书,呆在家里当社员——修地球。可马勇的每一封信都以保密为由,不谈工厂的工作情况,不正面回答姑娘最关心最急迫最希望准确回答的问题。只是说,自己所在的工厂是横跨三省五地几十个县的全中国数得着的大工厂,是中央直属企业;自己是二级工,每月工资六十多块,老工人都拿八九十上百块钱的工资呢!等等等等。再就是自己如何爱你、如何如何想你,我们石油工人不会来虚的,只要你不变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最幸福最美好的生活。等等。有时还真撩拨得姑娘心花怒放的。她一定要亲眼看看马勇所在的工厂。在去年后半年的几封信中她曾经提到过这件事,可马勇总是以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工作忙抽不出时间接待、新建的工厂住房还没有修好、黄土高原气候炎热干燥和你们陕南凉爽湿润的气候相比差别很大、水土不服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婉言劝阻。

马勇越劝阻越引起姑娘的好奇和不安分,她一定要下决心亲自到现场看看:石油大工厂到底是什么样子?马勇开的挖油机到底宏伟到什么程度?……要真的象马勇信上讲的那样,我就嫁给他,跟他一辈子。

她没有写信向马勇要钱,而是自己在家中偷偷筹措路费。好在那时候汽车票、火车票都非常便宜,要不了多少钱,给爸爸妈妈说一说也能给一点。

去年金秋十月,生产队的农活忙乎完了,社员们开始农业学大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一天,白玉兰向老支书请假到油田相亲,获得了特例批准。她坐汽车、乘火车、再换乘汽车,整整折腾了一周时间,终于赶到了长庆油田会战指挥部钻井二处的基地,举目四望,真有点新建大工厂的气派:顺山向两排六栋刚刚竣工使用的石拱两层洋楼摆在那里,前面黑压压一大片土胚墙油毡顶的小平房和新旧混杂的军用帐篷,还有东北式的木板房,有的竖是行、横是排;有的围成大小不等的四合院,错落有致,煞是好看。到底有多少栋、多少排,谁也说不清。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身穿几乎一样的劳动布工装,脸上、手上都沾满油污,来来往往穿梭一般急匆匆奔忙着,不知在干啥?

突然,从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上架着的十数只大喇叭里传出“嘀嗒——嘀嘀嗒——”悠扬的军号声,路上的行人原地停住了脚步,楼房里、平房里、板房里、帐篷里的人都走出门外,在便道或空地上自觉站成松散队列。只听得军号声刚停片刻,大喇叭里又传出:“现在做第三套广播体操,第一节,预备运动,原地踏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停!第二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白玉兰被石油工人这种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所折服。她们在学校读书时,老师也组织师生做课间操,队列排了,但总是腰来腿不来,,那有这样自觉卖力地做操的。

时间过得真快,就在玉兰稍一走神的当儿,工间操已经做完了,广播里传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语录歌曲。人们又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回房地回房,奔忙地奔忙。她突然从这种紧紧张张的氛围中清醒过来。“马勇在哪儿呢?这么多的石油工人到哪儿去打听呢?”真让她有点发怵。不经意间,她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解放车,司机正在给水箱加水,“汽车户腿长见识广,说不定他就知道马勇;即是不认识马勇,马勇所在的单位他总该知道,好,我就问问他。”想到这儿,她不由自主地伸手从衣兜里掏出马勇前不久寄给她的信,看看信封上的单位,竟直向这个汽车前边走去。耐心等司机加好水,悬好缸盖,拉下引擎盖的当儿,怯怯的叫了一声:“师傅!”这个司机年龄不大,也就二十五六岁,但天灵盖脱顶,四周的头发又有点发白,天生一张黑黢黢的瘦脸,又过早地有了抬头纹,一米六二的个,背还稍微有点驼,所以熟悉他的同事们给他送了一个“老头儿”的绰号,叫的时间长了,自己也习惯了,好像姓甚名谁早就淡忘了。他听到身后有女娃娇滴滴地喊他“师傅”,就急忙回过身来,不经意的一笑:“什么事?”玉兰从他的笑容中看到这个老师傅面很善,庆幸自己到油田头一个就遇到了好人,便赶忙说:“请问大伯,你们这儿有个三万二千六百零一钻井队在哪儿?”“老头儿”一听姑娘叫“大伯”就有点脸红,好在他的脸黑,加上姑娘眼睛近视猜想她未必能察觉到。可听到“三万二千六百零一钻井队”一下懵了,随口说:“我们这儿没有这么个井队呀!你把信皮拿来,我看!”姑娘一听,没有这么个井队心里就发急了,可她又听这位师傅要信皮看,心底又滋生出一丝希望,赶紧将信封递过去。“老头儿”一看信皮“哈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弄得姑娘莫名其妙,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扯起了自己的长发辫。

“老头儿”看他一笑把姑娘弄臊了,就赶忙解释说:“姑娘,这32601是我们一个钻井队的番号,就和解放军XXXX部队一样,不能当数字读,应当读作三二六零爻。今天我正好给这个队送材料,来,坐上,我带你去吧!”玉兰听到这里,又羞愧又高兴。羞愧的是自己作为高中毕业生,竟然把番号当数字念,以致闹了大笑话;高兴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到几万人的大工厂找心上人竟然这样巧,正好有便车把自己送到马勇身边去,这是不是就是老人们常说的“缘分”呢?她来不及过多地思考,就提起背包和网兜大方地坐进了驾驶楼。

“老头儿”也跨进驾驶室,侧身伸过右手把姑娘这边的车门推了推,确定关到了家;直起腰左手顺势一拉关好自己这边的车门。身体向后一挺,右脚使劲一蹬,“呼隆隆——”车子启动了,踩下离合器,一溜烟奔东南方向疾驶而去。

车子拐过一道山弯,开始爬坡了,速度明显减了下来,“老头儿”一边使劲轰油门,一边稳稳地把着方向盘,脑袋稍稍一偏,用余光瞅瞅姑娘,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姑娘,你到32601去找谁啊?”

玉兰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声回答:“马——勇”。

“老头儿”一听找马勇,情不自禁地再次侧过头摽了姑娘一眼。

“老头儿”非常熟悉马勇,在炮兵师当兵他俩是一个班的战友,一块服役,一块转业到油田的。马勇也有驾驶证,但他在分配时在人事劳资科软缠硬磨一定要上井队。他在复转兵入厂集训时,大会发言说:“钻井队是油田的龙头,地下有没有油最终要靠钻头说话,能不能多采出油,最终也要靠钻头多打井、快打井。”他还说:“当石油工人不到钻井队当钻工,就不算真正的石油工人。”就这样他放弃了做油田最吃香的汽车驾驶员的机会,而上井队当了一名人人谈虎色变的钻工。不过他很有志气,一分到32601队钻井三班,就和罗强成了好搭档。也是头一年就熟悉了场地、外钳、内钳、井架等各个岗位的操作要领,第二年就当了副司钻。现在是钻井三班的司钻。年年被评为指挥部和总部的先进生产者、技术能手。只是上井队为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吃尽了苦头。这是当时谁都没有想到的。一块转业的战友许多人比他条件次得多,都因为在二线工作,绝大多数在油田成了家,享受双职工待遇。可他至今还过着单身生活,连个农村姑娘都找不到。“哎!”他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问:“马勇是你什么人?”

玉兰羞赧地小声回答:“怎么说呢?是在油田工作的我们一个老乡给我介绍的对象,信通了两年,还没见过面呐!这次我就是和爸爸妈妈商量来油田看看的,如果可以,我们就成亲;如果不行,我就得另想辙了,我也年龄不小了,等不得了。”

“老头儿”有点着急地问:“姑娘,你来队上探亲马勇知道吗?”

姑娘不知道“老头儿”和马勇的战友情结,心直口快地说:“我多次写信告许马勇要到石油上看看,可马勇总以各种理由推辞,好像不高兴我到油田来。这次是我偷偷来的,我要给他来个突然袭击。”

听到这里,“老头儿”真有点急啦!他马上联想到,马勇与前十个姑娘谈对象的情形,毁就毁在姑娘到现场一看,心就凉了大半截。这次恐怕又要重蹈覆辙了。他不无埋怨地说:“姑娘,你咋不早说呢?钻井队六个人住一顶帐篷,你今晚住哪达去里吗?你要早点说,我安排你住在招待所里,再把马勇接下来你们谈多好,现在再跑十多公里就到队上了,你说咋办里?”他似乎在问姑娘,又像是在问自己,还像是在问马勇。

白玉兰的兴头一下被“老头儿”的埋怨和为难情绪扫了去。这不怪她呀!她脑子里的钻井队是石油大工厂里的一个车间,有大厂房,有大烟囱,有大机器,工人倒班住楼房,洗澡有澡堂,吃饭有食堂,活动有操场,娱乐有剧场,中央直属工厂嘛,就一个人哪儿挤不下,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想到这,她偷偷抿嘴笑了。刚刚扫去的兴头又恢复了。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没处住,我就睡在马勇的铺上,让他在大伯的驾驶楼里过夜,也好给你做个伴。”

“老头儿”听她还在开玩笑,心里想,你甭高兴得太早,再过几分钟让你哭都来不及。汽车在山沟里绕着山边的临建公路飞奔,前面被一个山嘴挡住了视线,但耳畔“轰轰隆隆”“咣当——咣当——”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汽车绕过这个山嘴,玉兰突然看到一部高大的铁架子直插云霄,顶端有一面红旗迎风招展,半腰里似乎有个人占脚的地方,有两个人影在晃动;铁架底部有一个并不低的平台。平台中间有一个红色的特大的鉄荷包,像一颗脑袋十分不情愿地耷拉在支撑它的铁脖颈上。鉄荷包的里侧伸出一根弯曲着的粗软管,软管的一头固定在铁架右侧的横梁上,软管的下边好像连着一根碗口粗的红色管子直接杵到地面上。铁架顶部有许多根绳索直泻而下吊着一个菱形的大荷包,荷包下面有两只长方形的大环,像两只巨人的手臂紧紧卡着一根插入地下的圆铁管。玉兰正看得发呆,突然台阶上大机器后面喷出了一团团浓浓的黑烟,随之机器声调突变,发出震耳欲聋的费力的吼叫声,菱形大荷包开始缓缓上行,荷包下面两只巨臂拔出了一根长长的圆管,圆管表面沾满泥糊糊的东西,可能是怕圆管歪倒,跟前站了一个人,头戴钢盔(电影里看到国民党中央军戴过的)两只手拿着两只小棍帮扶着。…..

越看越近越触目惊心……,车子停下来了。往车前一看,那么多铁管子一排一排、一层一层整整齐齐码放在场地上。

“到啦,请你下车吧,我给你找马勇。”司机“大伯”说完,竟自打开车门下了驾驶室。

白玉兰说什么也不相信,这就是中央直属的石油大工厂?

她的屁股象粘在了副驾驶坐垫上一样纹丝没有动,高倍近视镜下面深藏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外面。

“老头儿”军人出身,眼睛挺亮的,他一走出驾驶室,站在车头左边,头一仰,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井架二层平台上操作的马勇。就用双手圈成喇叭状,对在嘴边,扯开嗓门大吼一声:“马勇——,你看谁来啦!”

马勇本来是司钻,应当在钻台上操作钻机,因为快到下午四点交班的时候了,他把岗位交给副司钻,自己上天车检查了保养情况,然后下到二层台帮井架工拉了第一柱钻铤,就听井场有人喊他,因机器声太大,听不清,就向井架工示意“辛苦一下,注意安全”,然后从梯子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快下到钻台时,他认出了是老战友牟成林在招呼自己。便向钻台上协助工作的值班干部、副队长耳语了几句,迅速下到井场上。牟成林疾步走上前去,俩人不约而同的拽下手套,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紧紧握在了一起。

牟成林没等马勇开口,就向驾驶室奴了一下嘴,“瞧,我把谁给你送来了?”

马勇向驾驶室一瞅,“唰——”一股激流冲向了脑门,“你,你……”,他想说:“你是从哪儿接上她的,怎么不给我事先打个招呼?”可是嘴巴张着居然说不出口。牟成林赶紧解释说,“太巧了,我接到调度命令,要给你们队送泥浆材料,装好车,刚从供应站出来,发现温度有点高,在茶楼房门口给车加水,就碰到她向我打听三万二千六百零一钻井队在哪儿,几声大伯都把我叫懵了,走到半路上,慢慢聊才知道是找你的,她说她要给你一个突然袭击。依我看,这会儿是你要给她一个突然袭击了。你快到倒车镜里照一照,你这副德行,把人家姑娘不吓哭才怪呢?”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马勇也就顾不了许多,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拉开姑娘这边的驾驶室门,“玉兰,你来啦,下车吧!”

玉兰十分惊愕,“他是谁?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面前这个人个头倒不低,身体也很魁伟,只是浑身上下都是油污和泥巴,除了牙齿和眼球,什么都不见本色。这模样别说只见过他的照片的玉兰姑娘,就是生他养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长大成人的亲娘也不可能认得出他。

马勇见姑娘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赶紧解释说:“玉兰,我是马勇,我们石油工人上班干活都这样,下班一洗就好啦!快下车吧!”

“真的是马勇?是她日思夜念、朝思暮想的人?”“原来他们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干着这样人鬼难辨的活。天哪!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啊?”想到这儿,她的眼泪从镜片后边汩汩的流向腮边。马勇想扶她从驾驶室下来,可身上、手上全是泥污,没有办法动手。

“老头儿”想过来扶她,在马勇面前又觉得十分难为情。

正在这时,金指导员身着工装到井场来了,他是下一班上岗的值班干部。看到送来了急需的泥浆材料,就招呼当天上大班的二班工人抓紧卸车。

当他走到车跟前,准备带头先卸时,发现司机小牟和三班司钻马勇正望着驾驶室里坐着的姑娘犯怵,凭多年的经验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就赶忙向前紧走几步,像早已知道这回事似的,以命令的口气说:“小牟,你和马勇还不赶快把客人领到我的帐篷里去,擦擦脸,喝点水再说。等一会二班来卸车,罡的那么厉害,还不把客人呛着了啊!你俩也还嫌脏得不够啊!快去,你们先去,我看着交完班,马上就回来给你们安排吃住。”

金指导员是油田有名的学徒干部、学徒党员。他是五八年川中石油会战时从农村招工的,当时只有初中文化,年龄不满十七岁。招工前就是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到石油单位后,既虚心好学又吃苦耐劳,脏话累活抢着干。特别是对钻井工艺、机械设备、操作规程、地质构造、岗位职责等等有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不仅岗位工作特别出色,而且出黑板报、办宣传栏、组织文体活动,很快成为井队各项工作的骨干。所以,学徒期没有满,就入了党,提了干,成了钻井队的副政治指导员,两年后升为政治指导员。在32601钻井队领导班子中是年龄最小、干龄最长、最有群众基础的核心人物。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别人爱听;再麻缠的事他一出面往往就顺利解决了。

白玉兰从未听说过他,但就前面几句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话,在她听来像蜜一样甜,像父辈一样亲。就立即摘下眼镜,用手帕揩了揩泪水,再麻利地将眼镜戴好,顺势将背包、提兜交给马勇,一扭身从驾驶室跳下来,然后用手拍打一下罡在衣裤上的灰尘,头随意一摆,两条又粗又长又黑的发辫听话的到了身后,便跟着马勇和“老头儿”,向生活区走去。金指导的帐篷既是寝室又是办公室,万不得已时还常常当作临时招待所用。野外单位就这个条件,没有办法,多配一栋帐篷,搬家时就得多安排一辆卡车,运力有限啊!

生活区离井场生产区直线距离大约二百米。为了不占生产队的耕地,在一个比较平缓的向阳的小山坡上用推土机推出了一块五六亩地大的平台,三十二栋半旧半新的军用帆布帐篷整整齐齐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四合院中间是篮球场,东西两边各矗立着一个工人们自己焊制的篮球架,在土红色的防锈漆上面又刷了一层天蓝色的调和漆,看上去很像一回事的,起码比地方学校花钱从体育器材商店订购的要美观、结实得多。靠山一边的主位正中间有三幢比较新一点的帐篷,是所谓的队部,也就是指导员、队长、副队长的宿舍兼办公室。队长的帐篷顶上架了一只高音喇叭,是用来播放新闻、通知会议、及处理其它应急事物用的。队部门口一溜栽着八块黑板报:党支部一块、工团组织一块、四个钻井班各一块、地质泥浆班一块、炊事及行政班(包括钻台大班、机房大班、成本员、材料员、卫生员)一块,图案各有特色,内容各不相同。离井场比较近的东南角有三幢帐篷一溜排开,其中一顶上边架着高高的电台天线,这是工程技术员的宿舍兼办公室,左边一幢是地质技术员的,右边一幢是泥浆大班的;离伙房、茶炉比较近的西北角也有三幢帐篷一溜排开:司务长宿舍兼办公室一幢,炊事班长及卫生员合用宿舍一幢,医务室一幢;队部对面还有三幢帐篷也是一字排开:材料员一幢,成本员一幢,钻台和机房大班共用一幢。其余按顺时针方向:钻井一班、二班、三班、四班、地质班、泥浆班、炊事班顺序排列,每六人一幢宿舍。每幢帐篷门脸上固定位置都挂着一块红底黄字的小牌,标明这是什么处所,一跨进四合院,举目四望,一目了然。反映了这个队的基础工作和队伍面貌。

白玉兰到底是读过十多年书的人,她看到在这样偏僻荒凉的黄土沟坡里,居然使一处临时搭建的帐篷院落如此规整、洁净,如此充满生机、活力,实属不易。想到这里,她的心境比刚才坐在驾驶楼里似乎好多了。她在“老头儿”的陪伴下,进了金指导的帐篷。马勇竟自回到自己的宿舍,脱了工装,擦洗了油污,穿上专为找对象特意缝制的灰涤卡中山装、凡拉丁筒裤,然后回到指导员的帐篷里。玉兰也已经在“老头儿”的热情关照下擦洗了脸,不好意思的坐在金指导的折叠椅上。“老头儿”常跑井队,和井队上的职工都比较熟悉、比较随意,进了金指导的帐篷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他掀开三屉桌下面的一个木箱盖,从里面取出三只茶杯,先用凉水一一清洗了,再用开水逐个烫一烫,以示对客人的敬重。然后凭以往的记忆拉开靠床头那边的抽屉,取出一个大信封,用鼻子一闻,“哎!挺香,还是好茶叶”。边说边在三个杯子口上抖一抖,将茶叶信封放回原位,关好抽屉。提起热水瓶逐一向茶杯里倒上水,将最先倒好的一只水杯双手端在姑娘跟前。姑娘赶紧站起身,谦让着:“大伯,你喝,我自己来。”刚说到这里,马勇走了进来,“嘿嘿”一笑:

“好你个‘牟老头’,你竟然占我们玉兰的便宜,让人家把你叫‘大伯’。”

牟成林出了个鬼脸,“是姑娘自己乐意叫的。一路上我光担心你怎么下台,连姑娘姓甚名谁都没来得及问呢!”

听到这里,玉兰也有点奇怪了。她心想“看上去他都五十大几的人了,叫个‘大伯’有啥不行的。”

看到玉兰一脸狐疑,马勇突然察觉自己冒冒失失说差了嘴,心里“扑通扑通”打起鼓来,“还八字不见一撇哪,居然来了句‘我们玉兰’,人家什么时候和你‘我们’了。”想到这自己给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到底是军人出身,马勇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自我解嘲地说:“他和我在一个部队当兵,是同年入伍同年转业的同班战友,论实足年龄他比我还小一个月哩。我是52年6月13,他是52年7月14.就是他这个秃顶和布满邹纹的脸,蒙骗了多少人。所以人们都叫他‘老头儿’,‘牟成林’这个鼎鼎大名除了我,怕是知道的人不多了。”说到这,“嘿嘿”笑了几声。

玉兰听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地“咯咯咯,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娇滴滴地说:“老师傅,人家叫了你一路‘大伯’,你也不解释一下,好意思哩!”

玉兰把站在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一比,才发现经过简单梳洗打扮、换了新衣新裤、足登油光铮亮三接头黑皮鞋的马勇,是那样的英俊、潇洒、魁伟,比自己心目中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还强过很多,更是心花怒放起来。她习惯地用手扶扶眼镜,站起身来,给马勇、牟成林各端去一杯茶,迪到手里,“你俩辛苦一天了,也该喝点水了,别尽顾张罗我。”说到这,又情不自禁地“咯咯咯”笑了两声,似乎把刚才在井场看到的情景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玉兰的心情一好,马勇立即受到了感染,话也变得多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从一路的风尘遭遇到家乡的人情事故扯了个遍。牟成林在这种场合明显成了多余的角色,他想到过要离开此地,为马勇他俩提供畅谈心事的机会,但他又下不了离开的决心,因为玉兰和马勇拉了这么长时间,正题却一句都没有涉及到。他觉得俩个人都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话题,所以他决定暂时不离开此地:万一自己一离开,俩个人谈入正题,蹦起来,连个化解的人都没有。这样会把事情弄糟的。再说,已经快到开饭时间了,一般给井队送料,赶上饭就得吃,不然辛辛苦苦赶回去,职工食堂开过饭了,街道上只有一家国营饭店,到点打烊,那可就得前心贴后背当一夜“团长”了,自讨苦吃的傻事可不能干。

金指导从井场回来啦,一进帐篷他就来了个开门见山:“姑娘,你看我们马勇怎么样,这样的小伙子打起灯笼也不好找啊!论身材: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要力气有力气;轮干工作:我可不是当着他的面瞎掰活,我们队上真没有几个比得过他的;论技术:他是炮兵出身,和这位小牟师傅一样有汽车驾驶本,现在是三班司钻。司钻是什么?司钻是这个班十多名新老工人的师傅、班长,是我们井队‘井架上的四条大腿之一’,工作骨干;论条件:共产党员,复转军人,中央直属的特大型石油企业正式职工,二级工,每月六七十元钱旱涝保收,治病公费医疗实报实销,将来退休了国家养老,什么也不用自己发愁。一般的姑娘我们还不让找他。现在国家比较穷,毛主席他老人家反复讲:抓革命促生产,可除了我们石油工人谁听啦?他们天天嘴上喊抓革命促生产,实际是只抓‘革命’,不管生产;嘴上喊‘斗批改’,实际是只搞斗批,不搞改革;嘴上喊‘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可向我们的马勇这样的一心为祖国、一心为党和人民的利益奋斗的好同志,却连对象都找不下。你说公平不公平!马勇从部队刚转业的时候,油田刚刚开始组织会战,发展很快,接了一批新东风240,劳动人事部门要抽他下去开车,他依然留在一线井队,没有到二线去。后来机关接了几辆生产指挥车,又抽他到小车队给领导开车,他仍然没有去。他想的是,当石油工人就要当铁人王进喜那样的工人,当《创业》电影中周挺杉那样的工人。”金指导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眼睛里竟迸发出闪闪的泪花。

他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稍微停顿了几分钟,声音变得很平静、很亲和地说:“你看我这人,说着说着就犯起了爱激动的毛病。姑娘,我还没有问你叫啥名字呐?”他没有等姑娘回答,就接着说:“我听马勇说过,叫白玉兰,这个名字起得太好啦。不知你们汉中有没有白玉兰花,我们老家公园里、滨河路边、机关学校乃至老百姓的院落里,到处都是玉兰花,春节刚过,就竞相开放,油光光的树干上一片叶芽都没有,却开放出数十甚至上百朵喇叭状的花,花心里有一小圈紫红色的光环把雪白雪白地花叶装点得特别好看,那真是白璧无瑕、香气扑鼻啊!可惜就是地下没有油。”说到这,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你们想想看,为什么石油都出在沙漠、荒原、湿地、滩涂地底下,玉门、克拉玛依、柴达木、大庆、辽河、大港、东营,那有一个好地方,相比之下,我们这里算是最好的,冬天没有大庆冷,夏天没有克拉玛依热,风沙没有玉门大,潮湿没有环渤海几个油田厉害,我们应该知足一点。”

金指导突发这篇漫无边际的宏论,其用意在于吸取以往的教训,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先以正确的舆论在白玉兰刚刚接触石油钻井行当时,在其思想上留下较深刻的第一印象。

白玉兰毕竟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称得上是知识女性,对金指导的这番宏论心领神会,思想上产生了强烈共鸣。所以她全神贯注地十分耐心地倾听金指导的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你看我光顾了说话,还没有给姑娘安排食宿呢!”金指导看到白玉兰比刚到队上时,情绪平静、神态专注,知道他的策略有了作用,就有意岔开话题。“我看这样吧,住宿你就住到我这儿”,说完,他站起身,拉开东边一间挂着的墙帘,靠里边墙角支了一张行军床,床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床公用被,一条兰州毛纺厂产的甲等毛毯,床单、枕巾都洗得干干净净,上边都印着“长庆钻招——公用”几个红字;靠窗户摆着一张小巧的三屉桌、一把折叠椅;三屉桌上放着一个搪瓷茶盘,茶盘里放着一个5磅热水瓶、两只口杯、一个茶叶筒。原来军用帐篷里边都是小三间,指导员这顶:他设法将一块旧苫布自己加工改制,做成了从顶到地的一面墙体,周围缝制上许多铁环,一一扣在铁架上,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小套间。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指导员的帐篷只有两间呢!

“怎么样,这你还满意吧?说实话,这是我预备着指挥部领导临时来队回不到基地去时住的,眼下就让给你吧,谁叫你是我们的尊贵客人哪!马勇呢,就住在我的这张铺上,呆会你把你的铺盖搬来,把我的铺盖搬到你的床上去。不过我得说好,你住在这里一定要把玉兰接待好,打个水、端个饭主动点,可不许欺负我们玉兰。玉兰,如果他有不轨行为,欺负你了,你大胆告许我,我可对他不客气。”

一席话,说得玉兰、马勇既感激又难为情,眼圈不约而同地红起来,就连旁边伴驾的“牟老头”也鼻子一酸一酸的,只得装作咳嗽吐痰,走出帐篷狠狠拧了两把鼻涕。

“关于吃饭哪,”牟老头听到金指导又开口安排了,“今晚按队上规矩是臊子面,不知姑娘你吃惯吃不惯,如果吃不惯,你放心说,到这儿就等于到家啦,想吃米饭、馒头,我去安排。”姑娘赶紧说:“吃得惯,吃得惯。我虽然学生出身,但在农村长大的,没有挑食的习惯,什么都能吃。”

金指导说:“那就好。马勇那你早点去,找好碗筷,再找一个菜盆,开饭时端回来,和小牟师傅一块吃。班里的工作我在交班会上已经向副司钻交待过了,让他多操点心。现在我该回井场值班去了,你们好好聊一聊,早点休息。”说完站起身,顺手从门边提上钢盔和手套大步流星上井去了。

金指导走出帐篷,马勇下意识看了一下表,离开晚饭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接着指导员的话题又天南地北信口开河的海聊起来。

“可惜我们指导员没有当兵,他要在部队当个营教导员、团政治委员什么的,一点都不会比别人差,要在地方上当个公社、县上的头头脑脑也绝对是焦裕禄式的干部。”接着,马勇带着十分崇敬的口吻如数家珍般的说起他们指导员的特长和往事。“他不仅能说,而且能干。开会,别的干部讲话,大家都嫌长,他讲话大家都嫌短,觉得没有听过瘾。上井值班,说是干部,但比钻工干的活多。他好像什么活都会,力气活、技术活没有难住他的时候。柴油机有了故障,他和大班司机一块修,修不好不下班,其它井队一台新柴油机一般运转六七千小时就要送厂大修,我们队三台柴油机,其中一台还是大修过的,现在已运转了一万二千多小时,还运转正常。全队十二台主要设备台台保持红旗设备状态,所以被石油工业部命名为‘红旗设备队’。高压管线刺了他亲自戴上面罩焊,鱼鳞纹焊缝比六七级老焊工焊得还规整。井场里这些托架都是他带上大班司钻一块焊制的,材料配件按新旧分类摆放在里面,打完井搬家安装,吊车一吊就拉走了,给我们钻工班省了多少事。每口新井开钻,组织快速钻井,他搬个钻头往钻台上一戳坐在上边,钻工累了替钻工,司钻累了替司钻,操作比谁都平稳。每逢节假日,他又进伙房,围裙一系,亲自操刀拿勺,做出几个川菜来没有不抢着吃的,就是调出五分钱一碗的汤也绝对比正宗厨师调出的还可口。特别是关心人,那让这帮爷们感激涕零的动人故事谁都可以随口讲出几个来。就拿上一口井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来讲,我们班机房司助童安的爱人柳絮,从四川广安来队探亲。有一天晚上正在雷雨大作、山洪暴发的当口,柳絮突然大失血,卫生员初步诊断疑为“宫外孕”所致,注射了仙鹤草素一点作用都不起,井队简易的医务室不要说急救这样的病人,可以说连见都没有见过,就赶快叫醒零点刚下班休息的金指导,简要汇报了病情。金指导二话未说,一骨碌爬起来,把第二天倒大班的全体工人和部分行政班的同志紧急集合起来,找来队上备用的野外急救担架,铺好被褥,小心地亲自将柳絮抱到上面,苫好雨布,招呼大伙抬起担架,冒着大雨向附近地方“六.二六”医院送。上口井井场正好在一条涧沟对过的山峁上,上医院必须经过这条一上一下足有十华里的黄土涧沟。下坡时金指导抬在最难控制的后面,上坡时他又坚持抬在脚不易把住地面的前边,别的人肩膀支撑不住了互相换一换,可谁要提出换换他,他就闷雷般的一句“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啰嗦”,始终坚持了一个多小时,硬是把柳絮抬进了医院。急诊大夫一查,血压几乎为零了,需要马上输血,可是医院没有现成的血浆,金指导在水槽上把泥水一洗,胳膊一伸,对医生说,‘我是O型血,先抽我的’,其他同志赶快做准备。在他的带动下,石油工人的两千多毫升鲜血流进了柳絮的血管里,使她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等病人转危为安之后,自始至终参与抢救的医生对柳絮说,‘多亏了你爱人啊,迟到几分钟你就完了,迟输几分钟血你也就完了。’这位医生把金指导当成了柳絮的爱人。柳絮牢牢攥紧医生微微发热的手,用极度微弱的声音对医生讲,‘他不是我的爱人,他是我爱人单位的领导,他和你们都是我柳絮的救命恩人哪,你不知道,那沟里坡有多陡,水有多急,路有多滑,他们可以说是爬着把我抬来的啊!不知为什么,今晚我流了那么多血,头脑却始终十分清醒,在路上实在太艰难了,我几次要求他们别管我了,回队上去,可他们只当没听见,拼命往前爬,嘴里就一句:柳絮你挺住,几分钟就到了,不会有事的。’”

讲完了这个最新最新的故事,马勇接着说:“跟这样的领导干,谁还能不买力气干哪!谁还舍得调走哪!用鞭子抽也赶不走啊!”“牟老头”插话说:“是啊,别说你们,就是我们运输队的司机一听说给32601队送料、到32601队值班,都争着抢着找调度员求情,挤破头要来的。”

玉兰坐在旁边,一边缓缓地抿着茶水,一边专注地听着,偶尔一走神,也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和前途命运。

开饭时间到了,马勇完全按照指导员的吩咐,服侍玉兰和小牟吃了面,将洗好的餐具送回伙房,返回时从茶炉提来一桶热水。小牟起身告别,要回基地复命去。马勇交待玉兰:抓紧时间洗洗头、擦擦澡、烫烫脚,消除一下旅途疲劳。自己去参加队上每天18:30的雷打不动的例行生产碰头会:总结当天工作,分析技术措施,强调安全防范,布置后面三个班的生产进度和设备保养、辅助工作任务。参加这个会的人员范围:除井场上班的有关人员外,队干部、各路大班、各班正副司钻和司机。实际上是队上的“精英会”。据说从组建这个队伊始,已经调整过五届领导班子,这个碰头会从未中断过。按照惯例,在这个会上领导要求将有关精神传达到全体职工,会后各班要立即分头开会组织传达。如果没有精神可传达,接到司钻(即班长)通知,方可自由活动。所以在各路骨干开生产碰头会时,全体职工都必须呆在各自的宿舍里待命,不得随意离开。这恐怕也是产业工人高度组织纪律性的一种体现。

今晚的会开到19:15散了,没有可传达的精神。各班职工得到班长“自由活动”的通知后,便三五成群走出帐篷:乐意散步的去河边小道上散步;乐意爬山的结伴向半山腰的野杏林爬去;乐意听收音机的,拿上小马扎,在仅有半导体收音机的同志周围坐成圆圈,等着听20:00即将播放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乐意打扑克的,四五个人围在一起“拱猪”、“打百分”、“升级”、“五十一点半”或者“双扣”;还有乐意下象棋、围棋、跳棋、军棋及打克郎球的,也都各自结伴进行活动。金指导的观点就是,年轻人精力旺盛,不能让他闲着,如果闲呆着那就可能“无事生非”搞出恶作剧来。

马勇兴趣比较广泛,什么行当都能玩两下子。但他作为一班之长,把这段时间看作是开展谈心活动、解决思想问题的最佳时间,所以常常根据本班工人的情绪变化,有针对性的主动参加近期情绪有微妙波动的同志乐意参加的活动,在一块娱乐中摸清思想脉搏,妥善加以疏导,及时理顺情绪。所以他们班一直是“学大庆先进班组”。今晚上他什么活动也没有去参加,轮到他要做好自己的思想工作、理顺自己“七上八下”的思想情绪的时候了。

他估摸着玉兰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便径自到指导员帐篷门口去,小声试问:“玉兰,可以进来吗?”“可以”,里边传来玉兰气喘咻咻的回答声。听这个声调,马勇还真有点小小的吃惊,“她在干什么呢?如此费劲。”

他犹豫片刻,掀开门帘一看,可真大吃一惊。他当兵前参加“红卫兵大串联”,当兵后又参加徒步长途跨省区拉练,转业到石油单位随井队流动搬迁,走了大半个中国,还真没有见到过眼前如此漂亮的长发,即使有,在破四旧时也被当做资产阶级情调剪掉了,没想到玉兰竟将自己的长发保管得如此之好。刚见面时梳成两根辫子,折几折,人倒不觉得新奇,现在完全松开,刚刚洗过,披在身后,象瀑布一样满满地一脊背,发梢几近于落到地面,梳理起来十分吃力,所以发出费力地喘气声。马勇想过去帮助梳理,一是怕玉兰嗔怪,二是自己根本就不会梳,只好愣愣地站在那里。

玉兰呢,又有自己的心思,第一、为了缓和大男大女初次呆在一块的生疏气氛;第二、确实需要别人帮助。为这头秀发,从小可没有少哭过鼻子,在家时有奶奶帮助梳理。奶奶去世后,妈妈再忙也会帮助她。在学校只能由同学帮助。她多次发狠心要剪掉它,但剪刀一触到发辫,心就软了。“文化大革命”初期,一些男同学搞恶作剧,要在她头上首破“四旧”,她以死抗争,才算留了下来。不过从那以后,她就将两根辫子紧紧地盘在头顶,用卡子卡死,然后罩上一顶特大号的草绿色的解放帽,晚上睡觉也不摘下来,总算保存至今。这时,她发觉马勇愣在那里,就装作十分大方地说:“马勇,你想累死我啊,还不过来帮帮忙。”马勇听玉兰这样说,就十分为难的向前挪动了两步,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到:“我,我从来没有……”,玉兰不等他说完,就强装更加大方地说:“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坐过火车,没有坐过长途汽车,这回还不是来了。这有啥难的,你先用梳子从头顶将我的头发分成两半,中分线基本分直就行,分直分不直的我自己又看不见,只要你以为直了就行了。”她把这个“你”字说得格外响亮和亲切,使马勇对俩个人的婚恋增强了数倍信心。玉兰指挥他分好之后,递过两条雪白的手绢,让他一边一条从发根扎起来,然后由马勇帮助提着,自己分段数理。马勇将粗粗的一大把秀发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舒服劲就似一股激流直冲自己的心窝窝。

整整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梳理好。

俩人又说了一会体己话,还比较投机。

队上规定:散步的、爬山的、做其它游戏的,一律21:30归队,准备就寝;22:00准时熄灯。以保证有足够的体能从事繁重的劳动。

到了九点半,马勇说:“你已经六七天没有痛痛快快睡觉休息了,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我们班下午四点上班,早饭后,我陪你到山上杏林中去玩,看看黄土高原的风光。”

确实疲乏了,这一晚柴油机轰轰隆隆地欢唱着,吊环哐当哐当有节奏地敲击着,清新的山风从帐篷的缝隙中“咝-咝-咝-咝-”地吹进来,这一切成了玉兰的催眠曲。从她均匀地呼吸中马勇知道她睡得很香,似乎一觉睡到了天亮,连身都没有翻过。

倒是马勇一阵眯瞪一阵清醒不像以往那样睡得踏实。起初,他担心玉兰第一次睡帐篷,会不会诧房?第一次睡行军床,会不会诧床?第一次和陌生小伙子睡得这么近,会不会诧人?第一次在钻机轰鸣的环境下睡觉,会不会吵得受不了?通过玉兰在很短时间内即发出均匀而深沉、细微的呼吸声,才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了。慢慢地他的两个眼皮开始打起架来,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梦乡。他仿佛梦见在他的班上井下压力突然增大,他双手压住刹把也无济于事,满井眼的原油带着一股象洗发膏一样的特殊香味,涌向井口……他正在无计可施时,涌出的原油自己拐了一个弯,很听话的钻进了钻台东边的一根管线。“噢,这是防喷管线!”他顺着管线向前看去,啊!全队职工、老队长、金指导、王队长、郝技术员、还有罗强,还有很多穿崭新油工衣、戴崭新安全帽的不认识的人,都围在防喷池四周跳跃欢呼!他也想找个同志替下他的岗位,自己也去看看,可钻台上、钻台下甚至机房、泵房里空无一人,连个人影也不见,他有点生气,怎么都擅自脱岗了,这还了得……,突然被井场里接单根的一声喇叭响把他叫醒了。他伸手撑了个懒腰,心想“做了这样一个梦,真是想油想疯了。玉兰今天来了,这个媳妇能不能取到家?老天爷怎么不托个梦呢!”

想到这儿,他又不由自主地把今天的玉兰和以往谈过的十个姑娘逐个进行比较,虽然她们各有各的优势,但总体来讲,没有一个比得上白玉兰的,首先从文化来讲,她们大多是初中生和小学生,可玉兰是正儿八经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你看人家抬手投足都体现出有文化素养,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就是眼睛近视一点,那也不是娘肚子里带来的,而是上学上的。再看人家那一头瀑布般的秀发,我敢说整个油田没有那个女的敢比。

想到这儿,他的手心略微有点痒痒,似乎又紧紧地攥住了玉兰的发辫。睡觉前帮助玉兰梳理头发的情景一次次再现眼前,挥之不去。渐渐地他又有点迷糊起来。他也的确太困了,白天上八点班,二千五百米的井深起下了一趟钻,一般需要六个小时,他们仅用了三小时四十二分,创造了队上的新纪录;同时还保养了两台泥浆泵;在粉细砂岩地层打了三十六点八零米进尺。他作为司钻可是一分钟的懒都没有偷。

在井队生活惯了的人,不怕机器声音大,就怕声音有异常。马勇刚刚再次进入梦乡,只听得钻台上清晰地传来:“呿——啾——”提钻和刹车声。他再次清醒过来,从枕头下边拿出西安表厂试销的“蝴蝶表”一看,哦,零点交接班了,接班司钻正在提升下放钻具,掌握井下情况和钻头磨损情况。心想“指导员也该下班了,今晚他把铺让给自己,到班里六个人挤一顶帐篷,都四十出头的人了,睡集体宿舍,这个打呼噜,那个说梦话,一会有人咬牙,一会有人撒尿,肯定休息不好。可是井队就这个条件,来个临时探亲家属,指导员第一个倒霉,可他从无怨言,多好的一个老大哥呀。起初,其他队干部也都争着让铺,可他们都是直接分管井上生产的,井场大小有个事,就得找他们解决,他们睡在小班里,别人找他一是不好找,二是找到了也影响其他同志休息,所以每一次都是指导员说服了大伙,自己让铺,日久天长好像也就成了这个队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了。

人的大脑就是那样的神奇和复杂。马勇躺在被窝里,从今天下午指导员先发制人的大段宏论想到玉兰破涕为笑的情感变化,然后,不论怎样排解,他的思维总是定格在:即使金指导的先发制人策略见到实效,玉兰通情达理同意跟自己成亲,那么,后面的路又怎么走呢?关键的关键是户口问题怎么解决呢?他一遍又一遍的提问,一遍又一遍的解答,设想了不知多少种方案,可意一一设想又一一自我否定,终究一个方案也没有成型。当然眼下最现实的方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户口暂时不迁等有一天国家政治经济形势好转了,政策松动了,油田发展了,设法办理家属随矿手续。到那时凭玉兰的高中文化程度不愁找不到工作。但这个方案玉兰能接受吗?她们家能接受吗?她所在地生产队、生产大队、人民公社能接受吗?……

想着想着,他的头有点晕,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刻,再一次深沉的睡熟了。

“嘁——啦——,嘁——啦——”,院子里有人在扫地。马勇和玉兰几乎同时醒过来了。就赶紧起身穿好衣服,叠好被子,整好床单,因为,马勇告许玉兰“指导员从不睡懒觉,不论上什麽班,每天早上他都是第一个出现在大家面前”,所以他俩约好的,要早点起床,万一指导员取什么东西方便一点。

这时玉兰拉开提包取出一些手纸,轻轻走近马勇身边,朝门外努努嘴低声说:“你陪我去一号。”因为昨天晚上就是马勇陪她去的。队上没有女同志,所以只用竹篱笆围了一个简易厕所,玉兰远远地等着,马勇先过去看一看,确认里边没有人,才返回玉兰身边,自己站岗放哨,让玉兰去小解。

马勇会心地微微一笑,双方一同走出了帐篷。只见金指导拿一把毛竹扫帚正在由西向东清扫,卫生员小高也拿着一把全新的扫帚从西向东扫。因为离得远,他俩没有给指导员和小高打招呼,竟自向厕所走去。走到马勇昨晚曾经站过岗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刚刚挖好踩平的独步小道向原有厕所上方的小山弯绕去,马勇过去一看,“啊!”大吃一惊,一个簇新小巧的女厕所跃入眼前。它依山造势,三面垂直地铲削下去,前边堵上了一页竹篱笆,顶上盖了一页竹篱笆;顶上的篱笆上面又盖上了两层油毡,挨山坡的三面用湿土掩埋踩实;前面篱笆挨北山坡和地面的部位用十字镐抠出一尺多深的土槽,把篱笆稳固地镶嵌在槽里;前面篱笆的上边和顶部篱笆的前沿用28号铅丝缠绕捆扎在一起;风吹不动,雨下不透。前面篱笆和南山坡之间本身有一个一尺左右的空隙,又向山坡里边掏了掏,正好形成一个小门容人出入。门边用十字镐工工整整抠出一个“女”字。里边挖了一个一米左右深的便坑,便坑口上用捡来的旧砖镶出踩脚石,便坑右后角还掏了一个小圆坑,专门放手纸用。看到这个情景,马勇这个很少掉泪的热血汉子,禁不住热泪滚滚,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心里不停地自责“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抹了一把泪,示意玉兰过去,自己也就无言地向原有的厕所走去。

回到宿舍,俩个人各自默默地洗漱,好像都有许多的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开早饭的时间到了。马勇去伙房端来了玉米面糊、馒头和炊事员自己腌制的白菜心、水萝卜丝。他俩刚坐下准备开餐,老队长、王队、郝技术员、罗强等一拨一拨来看玉兰,玉兰急忙从提兜里取出松子、核桃、柿饼、红枣等家乡的土特产,摊放在指导员的办公桌上让大家品尝。凡是来看的同志,都各自端着自己的粥盆和馒头盘,也有的干脆把二个、三个馒头用筷子象冰糖葫芦一样串起来,一口一口咬着吃;还有的将馒头拦腰掰开,中间夹上咸菜丝,然后捏在一起大口大口咬着吃。他们边吃边无话找话似地和玉兰拉着家常,偶尔也诡谲地向马勇使个鬼脸,开几句玩笑。后边来的人多了,前边来的就自觉离开。马勇和玉兰也只能边谦让、边应答、边偷空吃喝一两口,还不时起身给只顾吃饭没有顾得上尝一尝土特产的同志抓一把塞进对方衣袋里。

这顿饭足足吃了有两个多小时,馒头和玉米面糊都有点凉了。

哪位朋友想了解老一代石油工人的真实生活,请你读一读它 了解真实的自己ppt

吃完饭,马勇去洗碗筷,玉兰收拾指导员的办公桌。她把未抓完的土特产分类收集起来,准备留给正在交接班还没有来看她的同志。

收拾完之后,她提起提兜准备放回原处,“扑啦——”一声,一个牛皮纸糊成的信封掉在地上,她捡起一看,上面用很不成型的仿宋体写着“马勇,请收下大家的一点心意!”她把手伸进信封里一掏,,全是粮票:只有少量几张是地方粮票,绝大部分是全国粮票。全国粮票的好处是:到粮站买粮不搭配粗粮,即百分之百细粮,另外每百斤还可搭售三斤清油。从面额看,有半市斤的、壹市斤的、叁市斤的、伍市斤的。她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能等马勇洗碗回来。

马勇将碗盆洗净后送到炊事班,然后兴冲冲赶回来准备和玉兰去爬山。一进帐篷,玉兰将信封原封不动的交给他。他掏出一看,恍然大悟:这肯定是郝技术员、罗强他们所为。因为眼下最缺的就是粮票。尤其来自农村的临时探亲家属,出远门带点粮票,那要将家中几口人的吊命粮分出一部分到粮站去换,粮站还得以毛粮为由折去20%,换给的还多是地方粮票,一出省就不能用了。有的粮站群众观念差一点,还干脆找种种借口刁难——不给换。石油工人就属钻工的定量高,流动性大,腰包里多少能存一些全国粮票,关键时刻接济一下战友、同事,那会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郝技术员、罗强他们操办过多次,每次马勇都是积极响应者。今天轮到接济自己了,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感受要比接济别人时深刻得多。对玉兰来讲,她对老师课堂上多次讲过的产业工人这种在艰苦环境里形成的阶级情谊,生平第一次有刻骨铭心的感触。

后边这座山大约800米左右的高程,名曰杏林,,其实是杂木林,乔木有青冈、紫桦、山杨、杜梨、刺槐等,但山杏占百分之七十左右;灌木有黄柏、黑刺、荆条、刺玫等。据当地老人讲,越往后山林越大,一直连着子午岭。春分一过一直到芒种之前,漫山遍野是山花的海洋,有迎春花、马兰花、馒头花、炮仗花、狗娃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成群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忙碌地飞舞。秋分一过,满山的野果一嘟噜一嘟噜压弯枝头,有鲜红鲜红的野樱桃,有翠绿翠绿的“黑老鸹眼睛”,有尝一口就让人酸得直摇头的“酸啾啾”,有香甜里略带苦涩的小沙枣。山杏无人采摘,熟透了自己往下落,成为黄蚂蚁等昆虫的美味佳肴。偶尔有三五个人由生产队派出来钻山入林打“冈树籽”,交给供销社去酿酒。32601队老队长从不离开的酒就是用这种树籽酿造的。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马勇陪伴着玉兰爬上山顶,在一棵青冈树下铺展开自带的斗篷雨衣。马勇从腰带上取下经常随身携带的折叠式水果刀,在对面一棵粗大的紫桦树干上用力刻出一个茶杯大小的洞穴,然后回到青冈树下,俩人身贴身坐在一起。

玉兰从自己用塑料丝编结的小坤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指甲剪,顺手抓起马勇粗壮厚实而又结满老茧的大手,慢慢为他修起指甲来。这是马勇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特殊待遇。再说,当兵时连队有定期统一剪指甲的规定,三五分钟嚓嚓一剪就行。到石油上当钻工用不着剪,俗话讲,心闲长头发,人闲长指甲,钻工一上班不论冬夏都戴又厚实又粗糙的帆布手套,不停地干活,指甲旋长旋磨平了,偶尔有长长一点的,干活时撕裂,用另一只手一掰也就得了,从来不修的。

马勇顺从地将手伸过去,任由玉兰摆弄。嘴里却憋不住冒出一句:“玉兰,你看咱俩的事成不成?”

其实,玉兰何尝不这样问马勇啊,她千里迢迢独自赶来不就为了这件事嘛!现在,马勇开口发问,她并不感到突然。便把略显红润的脸向马勇脸前一扭,习惯地松开抓着马勇手指的左手,轻轻向上推推眼镜,深情的目光透过满是光圈的镜片狠狠钉住了马勇的目光,反问一句:“你说呢?”

马勇见玉兰不正面回答,又像推排球一样把话题推了过来,他只好鼓足勇气说:‘我在给你的信中多次表白过,我什么都不挑。就我目前这种野外工作的条件,说实话也没有资格挑。昨天你这一来,言谈举止、接人待物、动手投足是那样的有修养、有分寸而又质朴无华,即使想挑也无缝隙可挑。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你。现在是我主动地求你,这就主要取决于你的意见,所以,我才问你。我是郑重其事的。”

玉兰听他回答得那样诚恳、朴实而又富有哲理,于是就又重新抓起马勇的手,一边继续修剪,一边轻声慢语地说:“没有到队上之前,我尽管给你回过不少信,但确实没有形成准确的意见,昨天下午到队上,亲眼看到了你,看到了你们的井队生活,特别是看到了你们的领导和同事,我想,我这一辈子嫁给你这样的人,准确的说能嫁到你们这样的单位和集体里,是我白玉兰的福分。你看看眼下的工厂。农村乃至学校、部队、政府机关有几个人在干正事。人们都生活在派性里,生活在虚伪和假象里,那里能找到你们石油上、你们32601队这样的净土,人与人之间是那样的亲密无间、关心体贴,干部和群众之间是那样的水乳交融、坦诚真挚。要不亲眼看见,亲耳听见,谁能相信会有这样一方圣土呢?!关于我俩的事,我现在最关心的是……”

马勇的心一下提到了嗓豁眼上,“是不是将来的落户问题?”他最担心的是这个问题,最头疼、最没有谱回答的也是这个问题,因为农村户口、城镇户口本身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把人们分为各自封闭的两大群落,人为拆散了不知多少恩爱夫妻、多少和谐家庭、多少恋人。但这是国家的政策,个人无力跨越啊!

玉兰仍然十分平静,她一边修剪,一边抚摸马勇手掌里一处处铜钱厚的老茧,并没有急于回答没有提出的问题。这一反常举动使马勇感到底气更加不足了。心想,她难道还有比户口问题还要更难办的问题吗?

玉兰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人不能强人所难。户口问题是国策问题,不是你马勇能够解决的。你是国家正式职工,是城镇户口,有铁饭碗,我作为农民,作为农村户口,没有正式职业,你不嫌弃我,这就是看得起我,我怎么敢强人所难,给你出这个难题呢!关于户口问题从我俩互通信件以来,我不是没有想过,而是经常想,但我从来没有在信中作为条件给你提出过。因为这个条件是我自己的事,我可以自己创造条件解决。对别人可能是难事,对我并不难。第一、我可以争取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一是我有这个功底。高中阶段,我在我们县中从班级到整个年级各种考试从没有出过前三名,我的眼睛就是我刻苦学习学成这样的;二是我有很多老师在公社、县上从事文教工作,文革初期打倒的打倒了,靠边的靠边了,现在落实政策‘给出路’恢复工作的也不少,他们了解我,我想可以给我帮这个忙;三是我爸在村里当了三十多年小学教员,为人正直忠厚,与世无争,从未得罪过人。我妈起初也是小学教员,是我爸的同事,‘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带头下放,当了农民,人缘也很好。所以不会有人设置障碍。第二,我可以走民办教师转正这条路。说实话,在社办中学、队办小学里,现在有很多民办老师,自身小学文化程度却在教初中学生,自身初中没有读完却在教高中学生,我比他们强得多。我来你们这儿之前就有公社领导找过我,我答应他从新学期开始。只是我爸不同意我像他那样吃粉笔灰。他说,当个一般化的老师也好混,只是误人子弟,罪责难负;当个好老师,那太苦太累了,一般人吃不消。第三,可以自学,考中医师。我妈下放之后,自己买了不少医学书籍,读来读去,成了我们那一带颇有名气的‘赤脚医生’,急救脱险了不少危重病人。只是她文化功底没有我打得好,成家又早,上有爷爷奶奶,下有我这个独苗,加上我小时候多病多灾,拖累大,负担重,没有能够考取“中医师”资格。爷爷奶奶入土了,我也长大了,‘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近十年停考。老天爷没有把机会给她。想一想,真冤。我在空闲时,也常翻妈妈的药书,背了不少药性、汤头、脉诀,觉得也很有意思。只是我妈好像有点不太支持,什么原因没有说。我爸常在我妈面前说:工人加农民,强过新富农。所以他们对户口也不在意。再说,我是独苗苗,假如我们成了亲,村里也不会赶我的。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她停了停,瞅瞅马勇渴盼继续听下去的眼神,语气郑重地说:“就两个字:安全。我昨天一到井场,‘牟老头’指给我看,那就是马勇。当时我真有点晕了。你像个泥猴,窜那么高,走一下,脚底下梯子一晃荡。万一梯子断了怎么办?万一脚底下踩空了怎么办?那机器‘呼呼’那么大的力量,万一照看不周磕着碰着怎么办?我给你说实话,昨天那场面,要是我爸我妈瞧见了,你用金山银山来聘,用八抬大轿来接,他们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嫁给你的。”说到这里,她将左手食指弯曲起来,轻轻而又迅捷地在马勇鼻弓上刮了一下。马勇没有思想准备,冷不防打了一个激灵。

马勇听完玉兰的诉说,如释重负。

他耐心地解释说:“担心,害怕,这是很正常的。主要是你刚来,不熟悉井队生产工艺过程的缘故。新工人入厂都会产生恐惧感。我们刚从部队来到井队也一样,总害怕出事故。这大概和当年打仗一个样,新兵就怕枪响炮响,老兵参加战斗多了,还愁不打仗呢!”

玉兰理解地点点头:“理是这个理,但担忧那是挥之不去的呀,不然先人为什么留下‘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古训呢!”

俩人相依相偎,语来言去,中心话题始终离不开井队的生活和生产。多数是玉兰提问,马勇尽其所知的予以解释。比如:石油是怎么生成的?为什么井在这儿打,不在那儿打?钻头磨光了怎么办?井底下打下来的沙粒是怎样弄到地面上来的?怎么知道这口井底下有油没有?怎么知道这口井钻成功了没有?后勤基地上那么多人都是干什么的?等等等等。玉兰的想象是非常丰富的,有许多问题连生活在井队四五年的马勇都没有想到过。

谈着谈着,玉兰有点嘴干,想喝点水,马勇站起身,在附近掐了一根野草杆,自己将一头噙在嘴里吸了吸,挺畅通,就拉起玉兰向对面的紫桦树走去,他将草杆一头放进刚上山时掏好的小洞里,一头放进嘴里一吸,“啊!真好!来,你来吸。”玉兰接过草杆,学着马勇的样子,轻轻一吮,一股香甜爽口的紫桦汁涌进喉咙。浑身顿有一种清爽之感。她是第一次品尝这种树汁,真可能和书上介绍的天然椰汁差不离。她用力的大口吸吮了几大口,干渴的感觉嘎然消失。她将草杆递还给马勇,感叹道:“大自然居然有如此的恩赐,在贫瘠干涸的黄土沟坡给在外游子们提供了这样清纯香甜的乳汁,难怪人们乐不思归呢!”她故意拖着八股腔,把后面这句话说得男腔女调的,逗得马勇“噗!”的一声把刚刚吸进口的紫桦汁从鼻子眼里喷了出来。接着俩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他俩玩到中午12:30回到住地,刚赶上吃中午饭的时候。饭后又痛痛快快睡了两个小时。

下午三点半,马勇换好工装,喊齐工友,排着队到井场接班了。谁知他们前脚走,玉兰后脚就跟去了。她将长长的发辫收起来盘在头顶上,戴上一顶解放帽,换上一路穿脏了的衣裤,穿上妈妈做的千层底方口布鞋,呆呆地站在井场东南角的废料回收拖架门口看着钻台、井架和机泵房里,当然更多的是看着马勇的身影,马勇到哪儿她的眼睛就盯着那儿。时不时的一颗颗晶莹的泪花“噗哒——噗哒——”从镜框后边流出来,滚落在衣襟上。这种情绪和今天上午形成巨大的反差。

带班干部老队长巡视井场发现了她,让她到值班房去坐一坐,她纹丝不动;让她回宿舍去,她示意队长去干工作,不要管她。随后工程技术员郝钢、实习工人技术员罗强、马勇同班的工友都一一抽空过来劝解她回宿舍,她都一一婉言拒绝。仍然是马勇的身影出现在哪儿,她的目光就紧紧盯在那儿。马勇是司钻,他的岗位在钻台上,现在进入深井阶段,井下随时可能出现复杂情况,所以没有十分特殊的缘由,一般是不能离开岗位的。中间老队长和大班司钻先后两次把马勇换下来喘口气,也是创造条件让马勇把玉兰劝回去,可玉兰比别人劝她时更倔,连声都不吭。马勇也没有办法,只好任其站着,自己回岗位工作。

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毅力,她竟然站了整整八个小时,一直等马勇他们在零点交了班,才一道回住地。一块吃了一碗夜班鸡蛋面,一块回到宿舍,看着马勇换下油工衣。在马勇擦洗泥污时,帮助倒好刷牙水,并且在牙刷上挤好白玉牙膏,然后自己也倒上温水,擦了脸,洗了脚,各自上床睡觉。这中间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马勇他们班上大夜班,即零点接班。早晨起床,玉兰似乎又将昨天下午上井看班的感受忘了,有说有笑的,完全像另外一个人。吃过早饭后,马勇和玉兰给金指导打了招呼,就外出疯逛。一路上你追我赶,翻山越岭,下沟爬坡,一会儿像昨天上午那样钻树林,一会儿窜到小山村里体察所谓民情民俗。浑身有散发不完的青春活力。

从村庄的规模来讲,这一带和陕南没有大的区别,陕南也多丘陵地带,老百姓和这一带一样散居在一个个山坡上,没有大村庄。从村庄的自然环境来讲,那差别可就太大了。陕南地处秦岭以南,气候湿润,山青水秀,一派富庶景象;而这里气候干旱,水少山秃,沟壑纵横,给人以荒凉贫瘠、苦甲天下的感受。从民居来讲,黄土高原多窑洞,所谓冬暖夏凉;陕南则多砖木结构小巧平房,出入便当。一进村,玉兰嘴很甜,一口一个奶奶、爷爷、大伯、大娘、表叔、阿姐、小朋友、小弟弟,随机称谓,得心应手,叫得对方很快消除了陌生感。有问必答,问啥答啥。也使马勇了解了不少当地鲜为人知的民俗民风。比如当地老百姓为什么用青砖作枕头?答案是:王宝钏寒窑18年,枕的即是青砖;好处是“不上火”,枕布枕头、洋枕头不习惯。再如当地大爷、大妈开口必先“恓惶”是何意思?答案是“和‘可怜见的’意思差不多”。还如当地为什么将脑袋称作“厦”?答案是:脑袋是支配全身各部位的司令部,是故谓之“厦”,司令部就应当设在大厦里。多有意思!等等等等。细究起来,所有的民俗、民风都有说道,都有深厚的历史根由。

午饭,他俩是在著名评剧影片《刘巧儿》的生活原型封大娘家吃的。封大娘家住在钥匙沟口,并排三孔窑。一听外面有脚步声,正在和面准备蒸窝头的封大娘,搓了搓面手就迎了出来。见有一个十分清秀文静且又拖着比当年自己拖过的长辫还要长得多的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和一个魁伟、帅气的小伙子站在窑门口,八成猜到了是石油家的人,而且是一对恋人。因为最近几年经常有石油上的首长和职工慕名而来看她这个“大名人”。迅速上前亲热地拉住玉兰的手,边问是石油勘探队上的吧,叫啥名字,哪里人,他是不是你的相好?边让进了中间这孔窑。

封大娘是见过世面的人。姑娘时就主张婚姻自主,为反对买卖婚姻,顶着巨大的世俗压力,把官司打到边区政府马专员跟前。解放后为了宣传新婚姻法,扮演刘巧儿这一角色的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到她家体验生活,和封大娘同吃同住同劳动整整半年时间。封大娘的经历塑造了她十分开朗大方、热情好客的品格。她让玉兰、马勇坐在炕头,顺手端过一箩筐干酸枣,倒上两杯水放在炕桌上。说什么也不让他俩走了,要在她家吃午饭。

安顿好之后,封大娘就回屋里(当地人把客房称作“窑里”,把厨房称作“屋里”)去继续蒸她的窝窝头去了。

玉兰和马勇开始细细品味窑里的陈设:到底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家,和其他社员居住的窑洞有许多不同。窑洞顶部有两道经过精心加工的木梁,每一道都按照窑洞顶部的特点,成三个工字型象叠罗汉一样镶嵌在墙壁里,工字中间的一竖雕刻搂空成传统的“云龙纹”;墙壁全用石灰和石膏粉刷得白白净净。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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