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天弓下 时未寒偷天弓

这些日子以来,许漠洋分别见过了毒来无恙、杜四、物由心、容笑风、泼墨王、林青这几人,其中物由心、泼墨王与林青更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还亲眼目睹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动静相间从容不迫的大家气度。若单以武功论,暗器王不及明将军,最多亦仅高出其它诸人一线,但他的淡泊自如、坦荡大度的淋漓风范却是直令自己深深折服!
  却见得杨霜儿蓦然双手一扬,将双针往空中抛开,大叫一声:“可累死我了。”声音虽是疲倦,却亦是极欣然。
  杜四一声长笑,双手高举,眼中却是老泪纵横:“巧拙啊巧拙,杜四终不负你所托……”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蓦然从旁边的林中掠出,足尖在定世宝鼎上一挑,漫天的火光向四周迸泄而出,一掌劈向杜四。
  林青亦在同一时刻发动,袖口微抬,三道寒光迅如电火般直奔来人胸口袭去。
  来人在空中“噫”了一声,似是料不到会遇见这般凌厉的暗器。但他身法快得惊人,竟然在双足凌空的情况下一个半侧转身,右掌仍是劈往杜四,左手却将身边张口结舌的杨霜儿一扯迎向林青的暗器。
  饶是以林青的武功亦弄了一个措手不及,双足蹬地,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出,后发先至将自己刚才发出的暗器重又收入袖中。虽是不至误伤杨霜儿,却已不及相救杜四。
  “怦”然一声大响,杜四虽在心怀激荡之中,毕竟本能的应变尚在,左手松开偷天弓,与那人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
  杜四方才双手为高温所伤,武功本就打个折扣,加上此时匆匆发招,又是左手发力,武功尚使不出四成,而那道黑影有备而来,势在必得,这凌空而下毫无缓冲的一掌端端印在杜四的左掌上。杜四但觉得对方如山掌力排山倒海般袭来,其内力虽不雄浑,却是飘忽不定游走偏锋,似是有一股大力要将自己往后抛去……
  杜四心知对方志在夺弓而非伤人,是以这一掌侧重于推卸而非压实,如若此时循着掌力后退,可保无虞。但他神兵初成,如何甘心为对方所夺,当下一咬牙关,双足如钉子般紧紧扎在地上,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弓上,宁可将对方的推力尽数用身体承受。
  来人不料杜四如此狠勇,宁舍一命亦要保住神弓。双掌一触即分,掌力尽吐,再反手抓住弓稍,他似是深悉林青暗器的厉害,身形一晃已落在杜四身后,另一只似是失血过多般苍白惨青色的左掌不偏不倚地按在杜四的背心上……
  但见他脸上蒙着一层黑布,全然不见虚实,只余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死死盯着林青的手!
  林青脸色大变,他事先早有防备:偷天弓一成,最有可能来夺弓的恐应是泼墨王与他手下的六色春秋。以他对泼墨王武功的熟悉,尽可防患于未然,但千算万算亦料不到出手夺弓的竟是另有其人,变起顷刻下,导致杜四一招受制,自己出手空回。
  物由心大袖一展,正要上前,但眼见杜四为来人所擒,投鼠忌器下,不敢轻举妄动,厉喝道:“你是什么人?”
  林青深吸一口气,脸色恢复常态,冷冷道:“絮萍绵掌,移花接木;幻影迷身,凌空换气。如此妙绝天下的轻功,舍登萍王还能有谁?!”
  来者赫然竟是八方名动中的登萍王顾清风!
  顾清风右手与杜四共抓在偷天弓上,左掌抵住杜四的背心,嗫唇轻吹,蒙面的黑布猝然裂成碎片,露出一张宽额窄颊极为瘦削的脸孔:“林兄别来无恙,想不到暗器王不但武功好,一双招子也亦是这么亮!”劲气裂布,他口中说话却是全无停顿,就若平日寒喧般轻松平常,似是不费任何力气。在场诸人全是武学高手,眼见那黑布质地轻软,浑不受力,而他若无其事地露了这一手惊人的上乘内功,方知八方名动确是名符其实,个个均有惊人艺业。
  物由心本在一旁跃跃欲动,伺机出手。他出身隐秘,以他门中刻天下豪杰于英雄冢上的傲气,一向不怎么看得起中原成名人物。是以虽是听杜四说起了京师中的八方名动,料想除了唯一以武成名的暗器王林青外均不过是江湖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此刻见了登萍王顾靖风这淡笑间吐气裂帛的内劲,方才真正收起睥睨天下英雄的心思,心神暗惊。
  许漠洋持剑在手,上前几步将尚在发呆的杨霜儿拉到身后。耳中犹听得容笑风四声长笑:“想不到登萍王身为八方名动之一,亦能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暗中偷袭!”
  顾清风脸色一黯,目光仍是不敢稍离林青的手:“我不过是为皇上跑腿的,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用不着讲江湖规矩。”
  “真是想不到。只不过是为了一把偷天弓,”林青深深吸了一口气,亦是低头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叹道:“连一向淡泊名利的八方名动亦要一决生死了!”
  在散落四处零星燃烧的火光下,只见顾清风与杜四的手中合举着那一把弯若弦月的偷天弓,端然正对着挂于东天的一轮明月。
  暗赤色的弓身映着倾泻而下的皎皎月色,将如霜似雪的鳞鳞流光反射入每一个人的眼底……   
  第九章 *九转回肠*
  笑望山庄的引兵阁内,和风轻拂,浓雾渐起。定世宝鼎的火势已弱,在茫茫雾气中更是映照得双方面色闪烁不定。
  林青面罩寒霜,与登萍王顾清风正面相对,物由心与容笑风缓缓向左右移动,已成合围之势。顾清风虽只孤身一人,却掌握着杜四的生死。林青心悬杜四的安危,扣了满把的暗器却是不敢冒然出手。而顾清风虽是轻功天下无双,自咐能从容突围,但面对天下暗器第一圣手,无论如何亦不敢转过身去将背心要害暴露在暗器王的攻击下,一时双方对峙不下,竟成僵局。
  顾清风亦是一代宗师,适才被容笑风大声指责其偷袭,颜面尽失,脸有愧色。此刻眼见物由心与容笑风分别包抄左右,目光炯炯凝而不散,行动舒展轻捷灵动,举手投足间均是一派高手风范,何况仅是要面对八方名动中唯一以武功成名的暗器王,便没有丝毫把握,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冬归城近三年才被攻破,登萍王顾清风奉皇命前来军中传旨犒赏三军,闻得明将军来到了渡劫谷的笑望山庄,今晚才匆匆赶来,却先给泼墨王截住。听了泼墨王的一番含糊说辞,大致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亦是对偷天弓动了心。他在京师中隶属太子一系,心知太子眼见明将军势大,有意削其兵权,只是碍得明将军那一身超凡武功,迟迟不敢上本弹颏,若是能得到这把对明将军极有威胁的偷天弓自是大功一件,是以才动心前来夺弓。
  顾清风轻功高绝,一路远远蹑伏过来竟然无人察觉。但他终不是那宇内空空妙手无双的妙手王关明月,潜伏匿踪非其所长,恐离得近了被对方发现,是以只在远处观察着几个人的动静。他倒不惧动手,而是怕不能炼成偷天弓,待得见到神弓已成,这才一举出手。
  也正因如此,顾清风没有听到林青等人的对话,不知暗器王亦涉身其内,他与暗器王本就相交不深,仅有数面之缘,加之距离相隔过远,竟然没有认出来。更是听信了泼墨王的话,以为这里不过是几个冬归城的残兵,就算有塞外异族高手,亦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料想凭着自己天下无双的轻功,偷天弓自是手到擒来,万万料不到其中不但有物由心、容笑风这样的高手,连暗器王林青亦在其中,不由大是失策。此时方才隐隐醒悟怕是中了泼墨王的狡计,暗地后悔不该轻易出手。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先图稳住场面,静待泼墨王的接应。
  “扑”地一声,杜四一口鲜血尽皆喷在偷天弓柄上,弓柄尚烫,一道血气弥漫而起,原本暗红色的偷天弓更显得凄艳诡异。杜四却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一只右手仍是牢牢抓在偷天弓上。
  林青面上一搐,目光锁紧顾清风,思索应变之法。心念忽地一动,已感觉到又有高手掩近身旁,不问可知应是对方的援兵,审时度势,能不与顾清风发生冲突自是最好。他表面上不露声色,淡然道:“顾兄若是不想逃得那么狼狈,留下杜老与偷天弓,我可保证你可从容离去,下次相见大家亦都可留有余地。”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给顾清风留了面子,亦是隐含威胁。顾清风心中略一犹豫,试想以暗器王的威凛天下,若是当场反目,树此强敌,实属不智。
  顾清风能名列八方名动,自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心知事已难成,就算加上泼墨王与六色春秋,若是不能一举博杀林青,日后要天天提防那名动天下、防不胜防的百千暗器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更何况偷天弓是否真能克制明将军的亦是难解之数,当下轻咳一声,正要留下几句场面话,却听得一柔和好听的声音从林间传来:“林兄先在三军阵前给明将军下战书,再如此当场胁迫登萍王,果真是视天下英雄若无物了。若是此刻有酒,当与林兄痛饮三杯,以敬不畏生死之气度!”
  林青冷然一笑,讥讽道:“若是此刻有酒,定先要敬一杯泼墨王挑弄是非的二流风度!”
  泼墨王人不见踪迹,声音仍是如常传来:“林兄太客气了!若你今晚能冲出明将军的重围,请来綮雪楼一叙,薜某定是倒履相迎。”泼墨王正是住在京师綮雪楼。
  暗器王给明将军下战书!——顾清风心中猛吃了一惊,抬眼望来,却见林青神态自若,毫无反对之意,分明竟是默认了。
  他初来军中,尚不知这等足可震惊武林的大事。如今听泼墨王的言语,猜想明将军今晚绝不容林青与众人突围,心中大定,已决意与暗器王反目。
  纵是以登萍王的才智,以常理度之,亦绝料想不到明将军会容忍笑望山庄诸人放手炼制偷天弓,虽是对泼墨王的话有所提防,却也不由信了八分。在京师中他属于皇太子派系,和一向视权财如无物的林青并无太多交情,倒是泼墨王左右逢源,常有来往。更何况明将军手握重权,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是太子、泰亲王心中不忿,但表面上也不敢对明将军有任何不满。如今虽不能如愿从明将军的眼皮下得到偷天弓,如若能借此机会与明将军交好亦是心中所愿。
  顾清风心念电转,已有决断,手上一紧,封住杜四的穴道,呵呵一笑:“既然如此,若能亲见明将军与暗器王一战,我便多等一会又有何妨?!”
  林青心中一凛,他虽是相信明将军今夜不会有所行动,但情急下亦猜不透泼墨王言语的真假。眼见杜四为顾清风所擒,缚手缚脚之下,莫不真要在此与这二人耗上了。而天色一明,明将军的大军就必将攻入山庄,届时就算明将军有心放手,但军令既出,安能让笑望山庄从容脱险?!
  周围草丛间几声轻响,六色春秋各持独门兵刃,在林间晃动不休,却不上前围攻,而是各占要点。显是得了泼墨王的命令,不让众人轻易突围。
  泼墨王缓步走出,三个手指轻捻须脚,大笑道:“暗器王挑战明将军,这样千载难逢的大战自是谁也不愿错过。今晚就与顾兄并肩观战,定能得到不少裨益。诸位如是心急难耐,不若先让薜某现在提笔绘下林兄英姿,以备日后瞻仰。”
  他的语气仍如平常般温柔好听,语意中却是阴损恶毒至极。不但对顾清风挑明林青与明将军已是势成水火,迫其下定决心对付林青,更是暗示林青难逃今晚之劫。只见其清隽若仙的面容,谦恭有礼的神态,何像是有半分恶意,谁又能料到内中包藏祸心,其人心计之深,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杨霜儿直到此刻,方将对泼墨王的一腔好感尽数抛开,恨恨地道:“泼墨王亏得你是一派宗师,还自诩什么二流风度,如此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我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嘴脸……”
  泼墨王面不改色,啧啧而笑:“乖侄女真是初出江湖不通世事啊,你既如此说,岂不是迫我要杀人灭口么?”他城府极深,虽是被杨霜儿不留情面的痛声指责,心中愤然却是不形于色。料想以自己与顾清风联手,再加上六色春秋,更有杜四人质在手,对方必是难逃生天,言语间终现狰狞。何况他在京师一向八面玲珑,人缘甚佳,顾清风为人优柔寡断,智谋更是远远不如自己,虽有绝顶轻功,但在高手林立的京师却是人轻言微,亦难在抵毁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谦谦君子形象。
  林青心中默察形势:就算对方再无援兵,以目前双方实力而论,物由心几十年的修为,应能抵得住登萍王顾清风;许漠洋、杨霜儿与容笑风联手与六色春秋对敌虽是败面居多,但至不济亦可支撑一会;而这些年来他韬光养晦,在武道上渐有大成,虽是少与人动手,但在武学上实已远远凌架于八方名动其余诸人之上,有九成的把握能在数招内击败泼墨王。如此算来,若是一意硬拼,己方胜算颇大,只是杜四身落敌手,无论如何亦不能袖手不顾。
  他素知顾清风为人多疑,且一向附膺于太子,对明将军大有成见,若能说动他袖手旁观,自是最好不过;如此计不成,索性先稳住对方,伺机突施杀手救下杜四,再图脱围。
  当下林青心中计议已定,朗然一笑:“薜兄素来温文尔雅,行事低调,今日却凶相毕露,直言相胁,却不知是何缘故?”
  泼墨王装模作样地一声长叹:“我平日与暗器王虽谈不上知交,但好歹是同处京师,时常相见,亦一向钦服林兄的不畏权势,等闲名利,又岂忍此刻苦苦相逼。”说到此处泼墨王却是语音一转,凛然喝道:“然而林青你勾结异族,对抗明将军大军于笑望山庄,图谋不轨。我身为京师八方名动,食君俸禄,自不能袖手不理。”
  容笑风冷笑:“泼墨王好一张大义灭亲的嘴脸,却不知其中有几分是为着自己的私心?怕是等了数载才遇到这讨好明将军的良机,是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泼墨王讶然望了容笑风一眼,似是料不到这胡人有如此好的口才,仍是好整以遐:“明将军乃国家栋梁,武功盖世,尔等却妄想凭区区兵器之利而企图与其为敌,何异蚍蜉撼树。若说私心,确是有一点,薜某与林兄同为八方名动,若是暗器王不自量力,岂非让世人连带小视了我八方名动。倒不若先让我招呼林兄,免为天下人所笑……”他眼望林青,长叹一声:“我的一番苦心,林兄可懂了么?”
  泼墨王的口才确是一流,这一番侃侃而谈的说辞,状极诚恳,倒似是深为林青着想一般,同时亦是暗示林青非自己之敌。
  要知八方名动各有不世绝学,如泼墨王的画、顾清风的轻功、白石的机关消息学等,而暗器王林青身为其中唯一以武成名之士,数年前就已名震江湖,自是令其他人心有不服。泼墨王此语不但一泄心中妒忌,更是挑起了顾清风对林青的敌视。
  耳中听着泼墨王咄咄逼人的言辞,林青仍是毫无动容,一张冷峻的脸上不露半分怯意:“若说泼墨王仅是为了此偷天神弓出手,我却是不信的;但若说薜兄已趋炎附势,投入了将军府,那可真是枉我与你齐名数载了。”他这番话却是暗中提醒太子一系的顾清风莫要为泼墨王言语所惑,来为明将军打头阵。
  顾清风果然又有些犹豫,望向泼墨王:“薜兄可是身怀明将军的军令吗?”他的犹豫倒也不无道理。林青虽非朝中大臣,但在京师亦是很有影响力,更是与凌霄公子何其狂、蒹葭门主骆清幽等人交好,若是没有明将军的支持,纵是素来不服暗器王的威势,却亦不敢率先发难。
  泼墨王道:“顾兄尽管放心。林青亲手射杀了朝庭命官,已与谋反无异。若是今日授首于顾兄的狂风腿法下,回京便是大功一件。”他心知顾清风热衷名利,是以如此诱之,确是工于心计。
  顾清风听泼墨王如此说,而林青坦然受之,全无异色,自是不假。心中再不迟疑,阴阴一笑:“有薜兄勾魂笔在前,在下的狂风腿法如何敢来献拙,只需为你掠阵,看住其余几名乱党就是了。”
  泼墨王大笑:“以登萍王天下无双的轻功,这几名乱党确是上天入地亦难逃。”他二人料定己方实力大占上风,竟然视对方如无物。
  物由心冷哼一声,正待上前,却被林青举手止住。
  林青虽只是随随便便一摆手,但一份自然而然的气度浑然天成,纵是以物由心素来的游戏风尘放任不羁亦是微微一怔,立然止步,势难违逆。
  林青轻轻一笑:“看来在薜兄心目中我已与死人无异了……”
  “岂敢岂敢!”泼墨王正色道:“暗器王数年积威,谁人可小觑。只要薜某拼得耗去林兄几分战力,留你一时,待得大军入庄,尚要看看暗器王如何挑战明将军这一场好戏。”
  二人唇枪舌战,语含机锋,各藏玄虚。表面看来似是平淡,暗地却都是剑拔弓张,各自防范,窥准时机就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泼墨王虽是看起来志得意满,但行动却依然谨慎小心,不近林青八尺之内,身法上亦不露丝毫破绽;而登萍王顾清风更是大半个身体完全在杜四的掩护之下,自是均知林青暗器的厉害,早有防范。
  而林青一旦出手不中,立时便会送掉杜四的性命。泼墨王与顾清风都是久经战阵,深明其理,亦不贪功冒进,眼见时间一刻刻的逝去,双方已成僵局。
  林青表面上意态从容,心头却是暗自着急。他深知明将军言出必行,天色一亮势必率大军入庄,而现在月挂东天,已是三更时分,若不能及早脱身,后果堪虞。
  忽听得杜四喉间格格作响,眼光缓缓扫视诸人,仍抓在偷天弓上的右手蓦然收紧,青筋迸现。
  顾清风心中一惊,只觉已被点了穴道的杜四全身不停颤动,身体内各经脉间似是有一股股的力量潮涌而至,撞向自己按在其背心上的左掌,一时就连杜四的整个身形也似突兀地膨胀起来,全力运功下竟然克制不住。
  原来大凡炼制神兵宝甲,不仅要有机缘凑齐材料,更要汲取天地间的灵气方可大成,若炼制不得法,或是不逢天时地利,便需人体精血以助之,有时甚至反噬其主。是以方有铸剑师跃身洪炉中以身殉剑的典故。
  兵甲派有一项内功,名为“嫁衣”。要知兵甲传人一生都用于炼制神兵宝甲,自己却是无缘用之,便若给人缝制嫁衣一般,是以得其名。
  “嫁衣”神功本是用于炼兵甲时自残其身,同时引发人体潜力。一旦运功,集八脉的散气于一体,平日往往能增强几倍的内力,但事后必是大伤元气,真元大耗,甚至减阴损寿,兵甲传人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绝不轻用。
  而此刻,杜四眼见自己被擒,泼墨王与登萍王已渐渐掌控大局。而林青等人因关心自己的安危缚手缚脚,不敢稍有异动,眼见天色将晓,明将军大兵随时杀来,深知如此下去必无幸理。他与林青亦父亦友,感情极深,岂忍见他因己受制于人;再加上与容笑风的相惜、物由心的投缘,更是一心维护知交好友巧拙大师的传人许漠洋。反正如今神弓大成,心愿已了,索性把心一横,咬破舌尖,运起“嫁衣”神功,拼着牺牲一己之命来换取战友的安全。
  一时只见杜四满面通红,蓦然吐气开声,一声大喝,穴道已开,右手一拧往怀里回夺偷天弓,左手一翻:“破玄刃”已然在手,反刺向顾清风的小腹。
  顾清风不料杜四神勇至此,背心要害受制竟能尚施反击,而且力道迥异常人,大得出奇。一时不备,偷天弓已脱手滑出,眼中见得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直往小腹刺来。
  林青从小与杜四相识数十年,深知其武功的虚实,与杜四射来的决然目光一触,立知不妙,双脚蹬地,直朝顾清风扑去。
  泼墨王自知若是一对一武功上未必能敌过林青,所以虽是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却亦时时防备着林青突然暴起发难。他为人狡诈,心计颇深,料定林青绝不会就此僵持,必是先救杜四,一直便等着林青向顾清风发招时出手偷袭。此刻一见杜四异样的神态立知有变,一声大喝,双手中已各多出一支三尺余长如画笔般黑黝黝的事物,正是他的独门兵器“勾魂笔”。左笔护胸,右笔直往林青后心大穴刺来。只见他姿式潇洒,意态从容,衣袂飘飘,长袖迎风,宛若画中仙人,这一出手却是阴毒狠辣,招沉势猛。亏他亦是一方宗师,虽先是一声大喝,但却是声到笔至,实与偷袭无异,全无高手风度。
  这刹那间,顾清风心念电转,此刻只要他略一伸手,自可重新将偷天弓夺在手上,料想杜四被自己刚才一掌震得吐血,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把小刀未必能破入自己精修多年的护体神功。但眼见林青扑来,虽是不见射来的暗器,但暗器王成名数载,焉能轻视,自己的狂风腿法是否能敌得住实是没有半分把握,何况他到底亦不想与林青做正面冲突。方一犹豫间,却突觉得杜四那把看似锈迹斑斑的小刀上冷风嗖嗖,一股沁凉的寒意直透小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兵甲传人手上的兵器岂可小觑!
  顾清风大叫一声,右掌一按杜四肩头,借力腾身跃起,以避过小腹要害,值此性命关头,绝技倾囊而出,双腿如旋风般连珠踢出十五六脚,尽皆踢在杜四的后心上。事起仓促,饶是以登萍王快捷无比的身法,左腿上亦被杜四的“破玄刃”割开一道长逾三寸的血口,虽入刃不深,却也痛得闷哼一声,踉跄而退。
  杜四被顾清风的狂风腿踢中要害,口中鲜血狂喷,手中犹举着偷天弓,整个人却如断线风筝般飘然而起,直朝林青撞来。
  林青身形骤停,左手一把揽住杜四撞来的身体,一个旋身化去狂风腿的余劲,泼墨王本袭向他后心的勾魂笔却已至胸前一尺处,劲风袭来,如针刺骨。
  林青冷哼一声,右手在间不容缓的刹那扣住勾魂笔,先送再收,左肩一沉,一枚小小的钢镖毫无预兆地蓦然从揽在杜四腰间的左手袖口间射出……
  泼墨王不料林青劲力转换如此之快,原是前冲的身形立时定若磐石,身法灵动天成,变招全无凝滞,更是出手若电,一出手即端端正正扣住勾魂笔,就似是早就做好准备对付自己一般,心头微惧,劲力已自弱了三分。但他名列八方名动之二,成名岂是侥幸,心知杜四虽是生死未卜,但若不能借此击伤林青,对方人质脱困,实力上已占上风。当下丝毫不退,左手扬起另一支勾魂笔,肩沉腕挑,先一招“指点江山”磕飞钢镖,再一招“画龙点睛”刺向林青右目。右手却仍是紧握笔端,数十年的内力如长河破堤般沛然发出,沿着笔身攻向林青。料想暗器王虽是招式锐烈、变化繁复,毕竟比自己年轻十余岁,内力修为上定是不足。
  林青偏头让开泼墨王的左笔,右手五指如鼓琴按弦般在泼墨王右笔上一阵急挑,二道黑光再从右腕间射出,一道击向泼墨王的右肘曲池穴,另一道却是划了一道弧线,先直进再转向,袭向泼墨王的太阳穴。
  泼墨王从未见过林青出手,素闻暗器王出手灵动,机变百出,令人防不胜防。却也料不到诡异至斯,眼见两人的右手都紧抓在自己的右笔上,偏偏对方就能无中生有般射出二记暗器,且暗器的力道与方向全然不同,分袭不同部位。两人相距如此之近,根本不及变招,若是不想让暗器透颅而入,便只有放手后退一途……
  适才杜四被擒,林青尚与泼墨王顾清风唇枪舌剑,许漠洋等人只得静观其变,伺机而动。却不料杜四突然对顾清风出手,林青与泼墨王立时发动,众人与六色春秋等人全然不及应变,待要上前时,林青与泼墨王却已是一触即分。
  这几下交手不过三四个呼吸间,却是兔起鹘落,疾若闪电,看得众人屏息闭气、目眩神迷。只听得泼墨王慨然一叹,退出十余步远。林青一手撑扶着林四,另一手握着泼墨王的成名兵刃,全身骨骼格格轻响,双目间精光大盛,不怒而威,几令人不敢逼视。
  泼墨王心头剧震,何曾料想暗器王武功已高深至此,更在战略上算稳了自己必然出手偷袭,这才佯扑顾清风,实攻自己,乃至几个照面间成名兵刃都被其夺去。而自己几十年的内力竟然根本不及发出,那种棋差一着缚手缚脚的感觉才是令他沮丧至极。
  他的心里更是涌上一股寒意,林青在那一刹看似情急出手,却是谋定而动,知道如要救下杜四绝计不可能伤到顾清风,所以全力回头对付自己,这份对敌时的沉稳冷静实是可怕,令人惊怖。
  一时顾清风伤腿,泼墨王失了兵刃,均是心萌退志,虽不肯就此甘心。但眼见林青傲立场中,双眸间杀机四溢,竟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杜四软倒在林青怀里,将偷天弓递至林青手上,口唇微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汩汩涌出。物由心与容笑风连忙上前将杜四接过,运功帮他疗伤,但顾清风那十余腿志在保命,使出了十二成的劲道,早已震碎了杜四的心脉……
  杜四命在旦夕,却犹带笑容,一双涣散的眼瞳仍是呆呆望着那一把持在林青手上的偷天弓。
  物由心大哭道:“杜老你答应要带着我一路游山玩水,你若走了我怎么办?”他虽是言语间犹若孩子般耍赖,但一双老眼中泪水迷朦,却是情真意切,令人不忍相看。
  杜四呛咳着、拼起余力将手举在物由心眼前,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意……
  众人不明其意,许漠洋却看到了杜四掌中那一道与容笑风对掌留下的笑纹,眼含热泪道:“杜老可是让物老看那道掌纹么?”
  物由心伏于杜四身上,更是大哭不止:“都是我学艺不精,胡说什么杜老于生机盎然中渐露败相,在辉煌得意之时隐有大难……”
  杜四却是轻拍物由心的苍苍白发,再望向林青,双目中闪过一丝欣然,喃喃念道:“偷……天……,偷……天……”
  众人知他眼见神弓已成,心愿已了,虽死无憾。但这一路来患难与共同抗强敌,何忍见此刻永诀,均是黯然神伤,杨霜儿与物由心更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杜四再眼视许漠洋,手指向自己胸前,蓦然凝住不动,竟就此去了。
  容笑风强忍伤悲,在杜四怀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上书四个篆字《铸兵神录》。递与许漠洋:“杜老定是让你学他门中的铸兵铸甲之术,日后好再炼出那换日箭……”
  许漠洋含泪接过,收于怀中,对杜四的遗身叩首一拜:“杜老放心的去吧,我定不负你所托!”
  林青持弓在手,立于场中,动亦不动一下,只有一双虎目定定盯住杜四,便似呆住了一般。良久后,方蓦然仰天一声长啸,林间树叶簌簌而落。
  泼墨王与顾清风隔远对视,适才眼见林青神勇,如今更是含着哀兵之势,偷天弓已不可得,互打个眼色,就待同时退走。
  “顾清风!”林青大喝一声,犹若半空中打下一个焦雷,直震得各人心中怦怦乱跳。再看到林青怒目圆睁,脸罩寒霜,一反平日谦和的样子,心头俱是打了个突。
  林青长吸一口气,面色渐渐恢复常态,冷冷道:“薜兄要是不愿此刻与我做殊死一战,敬请回京,林青不日当来綮雪楼当面讨教。”听他漠然而决绝的语意,自是要与顾清风死战。
  要知此刻明将军心意不明,形势微妙,林青实不愿和泼墨王与六色春秋间再起波折,是以才要泼墨王表明态度。
  顾清风浑身一震,为林青气势所慑,抬眼望向泼墨王:“薜兄……”声音竟是有些颤了。
  泼墨王大是踌躇,看此情景,林青已与顾清风结下死仇,若是出手相帮顾清风,纵然加上六色春秋,也未必能操胜算,可若是就此收手,日后林青真要找到綮雪楼来,自己亦是无半分把握。
  他原对暗器王的武功颇有不服,但刚才几招交手下来,却是心惊胆战,自知公平对战全无胜望。心中一横,料想自己与林青亦无什么深仇大恨,何况林青放言挑战明将军,他日势必不能安然入京,此刻默察形势,还是不插手其间为妙。
  当下泼墨王苦笑一声:“顾兄好自为之,薜某先行告退。”当下一声呼哨,带着六色春秋头也不回地去了。
  顾清风大叫一声,纵身而起,跃上一棵大树,右脚轻点枝头,复又弹起,往林间掠去……
  本来以顾清风的武功虽胜不过林青,却也不无一拼之力。只是登萍王一身功夫全在两条腿上,此刻左腿鲜血淋淋,虽伤得不重,却是影响战斗力。何况顾清风眼角余光瞥到林青那慑人的神态,更是战志全无,只欲凭借着独步天下的轻功逃得此劫。
  林青也不追击,静立原地,眼神中满是一种令人悸然的杀气。
  顾清风果不愧是登萍王,几个起落间,便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听得林青毫无动静,心中暗喜,料想凭自己的轻功,纵是腿上有伤,只怕亦无人能在短时间内追上了。
  林青再深吸一口气,又是一声长啸。左掌执在偷天弓柄上,右手拉住弓弦,如推如拒,如张如撕,目若疾电,怀若抱月,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是以泼墨王的勾魂笔为矢,一箭射向顾清风。
  顾清风刚刚再从林稍间跃起,忽听得林青啸声,更有弦音响若金石,心知不妙,右手集起全身功力,于半空中拧腰发力转过身来,欲要拨开来箭。
  谁知那箭势奇急,顾清风方一转身,弦声犹在耳边,勾魂笔已至面门,右手才提至胸间,竟已被来箭贯颅而入,半声将吐未吐的惨叫蹙在喉间,若冥鬼哀鸣孤狼长嗥,在暗夜中远远传了出去……
  箭势不消,穿过顾清风的头颅后钉在一棵老树的枝干上,深达三尺,只余一小截露在外面,兀在颤动不休。随即顾清风的尸身才又在此箭劲力的带动下重重撞在树上,激起漫天的血雨,映在清冷月辉下,犹为凄艳。
  林青这一箭的时机角度拿捏极准,正是顾清风的身形方从林稍间弹起,旧力才消新力未生之际,显示了暗器王令人激叹的精妙手法。但更令诸人惊愕的却是这一箭威猛无铸穿金裂石的劲力,浑不似人力所为。
  偷天弓初试锋芒,惊天一箭震憾了所有人!
  林青兀是傲立原地,保持着射姿,胸间起伏不定,目中隐含泪光。这一箭不但一泄好友身死的愤怨,更是激起了挑战明将军的宏志,心怀动荡,难以自持。
  众人埋了杜四,自不免唏嘘感慨一番,但想到杜四平生唯求炼制出一件神兵,此刻得偿夙愿,含笑而终,亦算是一点安慰。
  许漠洋看看天色将晓,沉声道:“只怕将军的人马就要攻庄,我们这便动身吧。只是不知应从地道穿过隔云山脉还是从后庄撤退。”
  容笑风沉吟道:“引兵阁内瘴气渐起,可挡追兵,但其后亦全是数十里的狭谷,若是一旦中伏,只怕难以脱身。”
  杨霜儿一双秀目都已哭得红肿,轻声道:“明将军未必会放过我们,这几日不来攻庄,说不定就是派兵堵截我们的后路。”
  许漠洋道:“我见庄中的地道极是隐秘,料想不会被将军的人马发现,如若日后重收笑望山庄,可做奇兵,我建议留之不用。”
  物由心本觉走地道定是有趣,但念及杜四身死,心头沉郁,默不开口。
  大家争论一会,都是眼望林青,等他一言而决。
  林青问向容笑风:“那地道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容笑风道:“这地道本是依隔云山脉的地泉暗流而成,里面四通八达,极为广阔,但大多数通路极其狭窄,难容人行。经巧拙大师的亲自观察设计,一并开了二个出口,一个在隔云山脉外麓的一片荒漠间,另一处却是在渡劫谷的入口处。”
  杨霜儿奇道:“为何要在渡劫谷内开一处出口?”
  容笑风叹道:“这亦是巧拙大师的深谋远虑。如若不是将军实力远在笑望山庄之上,我们本可用一支奇兵由渡劫谷反断其退路。”
  物由心道:“我见渡劫谷口有一石阵,莫非亦是巧拙大师所布?”
  容笑风缓缓点头,物由心对此机关最有研究,叹道:“巧拙大师胸罗万象、学究天人,实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肩。”
  众人想到那迫得大家绕了足有几个时辰的石阵,心中均对巧拙大师肃然起敬。
  林青望着杜四的墓,怅立半晌:“走地道吧!既是巧拙大师所留,或许其中尚另有玄虚。”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中俱是泛起一丝疑惑的念头:巧拙大师为何不留下《天命宝典》呢?莫不是藏于地道中么?
  东天露出一线清晓,天色已然放明。几人在容笑风的带领下重回到笑望山庄中,来至庄右的一片空林地上。
  容笑风来到一棵大树前,左拍右碰,触动机关,听得树内一阵响动,再一推树身,竟然开了一道小门。树身中空,可容一人,底下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原来那地道的入口便在树下,容笑风道:“这大树外表与常无异,若是不触发机关,便是将树齐地截去亦发现不了地道,真可谓是巧拙大师的杰作。”
  物由心左看右瞧,心中由衷的佩服:“这机关浑若天成,制造得如此巧妙,若我见到巧拙大师定要拜他为师。”
  林青道:“你不怕另拜明师,你派中便再不收你重入门墙了么?”
  物由心一呆,一拍脑袋:“林兄提醒的极是,幸好我再也见不到巧拙大师了。”他头发胡子一大把,却是从不服老,林青小了他足有三四十岁,他亦偏偏以“林兄”称之。
  众人俱都笑了,因杜四身死的悲痛气氛方才稍有缓解。
  忽听得明将军大兵的营地内人喊马叫,一阵骚动,只怕过不几时就将杀入庄来。当下众人更不迟疑,从那大树的门口鱼贯而入,钻了进去。
  容笑风在地道内将机关锁上,又将开启之法细细传于诸人,以备后用。耽误一段时间后,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响动,虽是听不真切,但想来应是明将军的大军入庄搜索。
  物由心道:“这机关虽是巧妙,但若是机关王已来到军中,只怕还是瞒不住他。”
  杨霜儿不服:“那机关王真有这么大本事?”
  物由心一叹:“一想到我那墓中的层层机关都给他不费吹灰之力破去,实是不敢小觑此人。各位若是不想与将军的兵马大干一场,此处还是不应久留为妙。”
  容笑风望向林青:“机关王白石既是属于京师中逍遥一派,自也不希望看到将军势力渐长,他可会甘心为明将军所用么?”
  林青沉声道:“白石平日虽是对京师诸事袖手不理,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与我亦有些交往。但人心难测,再加上我杀了顾清风,实也不知于此情形下他是否会相帮明将军,与我等为敌。”
  许漠洋想起见到机关王的情景,若有所思:“我看此人重信守诺,心气颇高,未必会与将军沆瀣一气。”
  容笑风沉声道:“话虽如此,但如今明将军势大,谁都想与之攀上交情,谋得功名。我虽未见过此人,但纵观泼墨王的阴险狡诈,只怕还是应有所防范才是。”
  物由心道:“现在人人都知道将军与我们为敌,个个都要落井下石。只怕我们只有逃到塞外荒漠将军势力不及的地方,方能缓一口气。”
  众人听到此言,心头俱都有些沉重。此刻虽是已炼成了偷天弓,但四面皆敌,就算能从地道中安然逃出,但如何摆脱明将军的追兵却仍是没有半分把握。若是落入数千大军的重围中,便是再高的武功最后也只能落得力竭而死。
  林青沉思不语,当先向前行去。
  那地道中果是别有天地。容笑风早预先备下食物与火摺等物,当下点起火折在前引路。
  此地道半是人工半是天然,大多是借用隔云山脉中丰富的地下泉道,虽是狭窄仅容二人并行,转折间极为不便,却是通路极多,隐透天光,亦不觉气闷。崖壁上不时可见滴泉,饮之甘甜,清神爽气,更有青苔遍布,藤罗缠绕,偶尔惊起几只地鼠,苍惶逃窜,引得物由心与杨霜儿俱都忘了方才的伤心,齐去追赶,却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得以手掩唇苦忍。
  诸人经了这几天的血战,此刻听得周围静谧,唯有水声潺潺,与外间的喧闹厮喊迥然不同,仿若来到了与世隔绝的桃源洞天,心神渐安。只是越行地势越低,渐觉地面潮湿松软,稍不留心便会陷足泥中,怕已是在地面数丈之下。
  许漠洋见林青一路若有所思,轻声问道:“林兄在想什么?”
  杨霜儿心直口快:“林叔叔可是在想如何用偷天弓克制明将军流转神功之法么?”
  众人一时静了下来。林青身为暗器之王,适才神弓初试,惊天一箭射死了顾清风,对偷天弓的性能自是有所了解,却不知他凭借此弓是否有把握敌得住明将军。
  “哦!”林青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随口答道:“此弓弦力坚韧,出箭神速,确是神物。但若说此弓便是明将军的克星,却也有些令我猜想不透。”众人均是大失所望,本料想巧拙不惜身死而留下此弓,自是一件对明将军极有震慑力的武器。但听林青如此说来,偷天弓虽是神弓,但却并非能凭此克制住明将军的武功。
  林青见大家脸上神色,自是知道诸人的想法,略一思索,呵呵笑道:“我虽没有正式与明将军交过手,但据我想来,流转神功功行全身流转不息,浑圆无间,就如一个旋转的大陀螺般,任何加诸其上的外力均被化开,所以不能伤其分毫。但偷天弓集全身劲道,收聚于箭尖一点,却是有可能让流转神功来不及化去箭上所蕴巨力……”
  众人听他如此说,方稍有所悟。物由心见识颇高,点点头道:“此言大是有理。却不知如今林兄有了偷天弓,能有几成把握与明将军决战?”
  林青肃容道:“观那日明将军身法,行动若电、挥洒从容、转折灵变、漫流自如,若是此刻我与其对决,必然不敌。但此弓亦是非同小可,力劲箭疾,足令明将军不无顾忌,若是不计生死,与之拼力一博,我应有七成把握让其负伤。”
  那日明将军独自寻入庄来,虽没有展露武功,却已显示了极为高明的眼光,举手投足间更是给人强大的压力,一身武学实臻化境。要知自明将军成名以来,出手数战,毫发无伤,所以才能久居武林第一高手之位,放眼天下,能与之一战的人都是屈指可数,暗器王能有此言,已是十分难得了。
  但众人听林青的语意,表明要拼得不计生死,舍命一博,才敢放言能令明将军负伤,谁高谁低自是一目了然,心底亦都是揣然不安。
  杨霜儿道:“林叔叔才得偷天弓,定还不很熟悉其性能,何况我也从未见你习过弓术,若是好生参详一些日子,定能找到对付明将军的办法。”
  林青苦笑道:“我虽未习过弓法,但久浸于暗器之道,其理亦通。否则也不能一箭便射杀了顾清风。”
  诸人心中暗暗称是。偷天弓虽是才炼制成,但这些日子里一旦有空暇,各人心中想得都必是此弓,林青自也不会例外。以他暗器王的名头,再加上已动用过此弓,普天之下,若说了解此弓的性能,只怕除了杜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杨霜儿一怔又道:“我爹常对我说勤能补拙。就算林叔叔你现在敌不过明将军,苦练数年后自然就多了几分把握……”
  林青一叹不语,被杨霜儿的话勾起无数念头。武学之道一如世间各理,初学时自是勤能补拙,待得到达一定高度后,除非逢得什么奇遇,否则便难有寸进。何况明将军的武功自也不会停滞不前,水涨船高之下,怕没有数十年的努力亦难言可胜过明将军。
  容笑风不虞林青伤神,一指眼前两条岔路,转移话题道:“这一条路穿通山腹,直至隔云山脉的东麓,其外是一片荒漠。而另一条路则是通往渡劫谷口,试想若是能有一支精兵,我们到是可以由此截住明将军大军的后路,痛痛快快杀他个人仰马翻。”
  杨霜儿道:“现在的渡劫谷内只怕全是明将军的人马,我们只有走另一条路。”
  许漠洋道:“明将军深悉兵法,时出奇兵。我们这几日困于此地,全然不通外界的消息,不能及时察视敌情,我却是担心他上次只是故意让我们宽心,暗中却派大军将整个隔云山脉包围起来,纵使我们能从地道中穿过,谁知道会不会遇见大队敌军……”
  林青道:“我正担心此点。就凭我杀了顾清风,明将军亦有足够理由调兵谴将,大肆围捕我们了。”
  众人其实早有此虑,若明将军调动几十万大军,确是有可能将整个隔云山脉围个水泄不通,只是先前诸人几经血战,根本不及思及于此,此刻被许漠洋一语点破,再加上林青的一番分析,俱是面有忧色。
  杨霜儿哈哈一笑:“要不然我们就留在地道中,反正我见容庄主备有大量食物,应是饿不着的。”
  物由心正色道:“非是我长敌人威风。这地道虽是隐秘,但恐也瞒不过那机关王。”
  杨霜儿道:“就算机关王能找到地道入口,但在这狭窄的地道中大队人马根本施展不开,我们亦足可支持许久。”
  容笑风亦是犹豫不决,望向林青:“林兄怎么看?”这一路来,众人中无论武功与见识,均以林青为最,自然而然中都是由他定夺。
  林青思咐片刻,缓缓摇头:“白石精擅机关消息,迟早会找到这里,呆在此处绝不是办法。当前之计,要么是穿过隔云山脉,往北逃至将军势力不及之处;另一个便是到渡劫谷内……”
  杨霜儿讶道:“那岂不是落入大军重围之中了?”
  林青一笑,转头问向物由心:“物老对此地道的设计有何高见?”
  物由心一路上暗察这地道的设置,对地形基本了然于胸:“巧拙大师真是学究天人,这地下水路蜿蜒曲折,时时变化,无有定向,却也给他探得泉水的流势,造成这条地道。我看便是机关王怕也不过如此了。”
  林青续问:“若你是那机关王,找到此地道却见不到我们,你会怎么办?”
  物由心沉思:“我定是猜想其中另有玄虚,或还有隐道藏身,或是另有通路。”
  林青双掌一拍:“我便要明将军疑神疑鬼一番,塞外形势复杂,他数万大军绝不可能久呆于此,待得几日也找不到我们,自然想到我们已远遁他处,便只好撤军了。”
  物由心苦笑一声:“话是不错。但我们这几日又能躲到什么地方?总不能真就隐身不见了。”
  林青胸有成竹,微微一笑:“久闻英雄冢大名,物老可愿带我们参观一下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林青此举,在战略上无疑是高明的一着。若依寻常人的想法,面对明将军名震塞外的大军,自是远远逃走,绝计不会料想到他们敢如此冒险,在几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藏身。如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幽冥谷内物由心那座坟墓中,至少是处身于敌人视觉的盲点,当可寻得一线喘息之机。
  杨霜儿迟疑道:“那机关王来过幽冥谷,若是遍寻不到我们,迟早也会想到此处。”
  容笑风笑道:“只要我们避开明将军的主力部队,不与他正面交锋,自然可想到办法脱身。”
  许漠洋有会于心,看物由心与杨霜儿犹是不解,挤个眼色笑道:“明将军再有本事,也不会把手下几十万人的面目个个认得清楚吧。”
  物由心这才明白过来,大笑道:“不错不错,幽冥谷地势复杂,树木林立,正是潜踪匿伏的好处所。我们可伺机抓住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服装,若是明将军有心把几十万大军挨个照面,只怕累也累死他了。”
  容笑风接口道:“现在明将军必是下令军队入庄搜索我等。纵管他治军再严,一大早拔营起寨亦会是稍有混乱,我们只要出地道时小心不被发现形迹,避开伏兵,此计应可成功。”
  林青却是一拍物由心的肩膀:“不过到时怕要委屈你把这一头招牌式的白发统统剪了,不然你这么老的小兵想让人认不出来都难。”
  物由心佯怒道:“谁说我老了,若是我好生修整一下,定会抢了你这小白脸的风头。”
  众人不敢放声大笑,只得苦苦忍住,往通向渡劫谷的岔路上行去。他们本俱都抱着宁为玉碎的心理,此时眼见生机重现,皆是一派欣慰。
  刚刚走了几步,脚底忽觉微微震荡,地道深处亦是隆隆一阵响动。几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耳听得响动越来越大,由远及近,便似有什么怪物在暗哑地咆哮着,欲从地底钻出一般。
  林青隐隐听得外面士兵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想起一事,面色一变:“好一个机关王,这般赶尽杀绝么?”
  物由心亦有所悟:“不好。这定是机关王下令士兵堵住泉眼,地下水无处可泄,即将涨入地道中……”
  便如响应物由心的话:“豁”地一声,地道内一块岩石蓦然从山壁中跳出,数股水流就如峻急奔瀑一样疾速喷涌进来,射在对面的岩石上,激起一缕散珠细雾般的白烟。
  第十章 *十面楚歌*
  一时地道内烟雾弥漫,水汽和着灰尘蒸腾而起,更有大大小小的岩石不断从壁上脱落,有的更是激溅弹射而出。水流从开裂处汩汩涌出,初时尚缓,片刻便急湍若瀑,来路上地势较低的几处岩壁经不起地下暗泉强大的挤压之力,轰然坍塌,声势惊人,便若是地震一般。
  众人俱是色变,纵是身负武功,但处于封闭的地下通道中,又如何能凭人力与这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容笑风大喝一声:“随我来。”当先引路,往通向渡劫谷口的那条岔路奔去。
  诸人不敢怠慢,随着容笑风往前急行。此地道虽然甚是宽广,水流一时不能蓄满,但若是前方塌陷堵住了去路,便只有坐以待毙。
  幸好越行地势渐高,虽两侧壁间仍是不断渗出泉水,但却远不及地道最深处猛烈汹涌。只是脚下全是一片泥泞,于此狭窄地道中又不能尽情施展身法,诸人双足与裤角上全被泥水染得黑黄一片,身上亦皆是湿渍,甚是狼狈。
  物由心一头长发沾了水,极是累赘,只得缠于脖颈上,一路上骂骂咧咧,将机关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逐个数落了一番,却也心服:“这机关王的反应确也迅速,若我是他,一时半会定是想不到这等阴损毒辣的方法。”
  许漠洋心中默算:“我们进入地道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机关王便立时做出应变。这还不算调动大队人马去塞堵水道的时间,就如他早料到了我们会走地道一般?”
  杨霜儿吐吐舌头:“隔云山脉的山岩极为坚硬,若不是凭着这天然的地下水路,一般人绝计料想不到笑望山庄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何况那地道入口亦甚是隐秘,机关王能这么快发现,的确不愧是机关之王。”
  众人默然,以机关王这等本事,若是一意相助明将军,确是非常让人头疼。
  林青见诸人士气低落,思咐一番缓缓道:“也不尽然,大凡心有所好的人,见到任何事物均会做相应的联想,如白石这等精研机关学之人,一入庄中必然先会往暗门隐道这方面考虑,亦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
  物由心赞同道:“不错不错,像我一入此庄,就在思考若是由我来设置一条地道,会从何处入手。”
  这番话却也不无道理,众人暗暗点头,这才略有释怀,稍去了对机关王的敬服之心。
  林青犹是气定神闲,淡然道:“还好机关王发动的快,若是我们选了穿山的岔路,行至山腹中再碰上地泉倒灌,怕现在个个都做了全身涨泡得发紫的淹死鬼。”
  杨霜儿啐道:“林叔叔别说了。淹死鬼也就罢了,竟然还用什么全身涨得发紫来形容,真是恶心死了。”
  林青笑道:“是我说错了,霜儿你皮滑肉嫩,就算做了淹死鬼,定也是涨得发白……哈哈”
  众人见林青值此危险关头居然还有心调侃,视大敌当前如无物,俱是心中佩服,更是为他强大的信心所染,重振精神,抛下了一腔顾虑,士气复又高涨。
  许漠洋久经战阵,自是知道此刻万不能临敌生畏,折了自身的锐气,对杨霜儿一笑:“杨姑娘可莫要把机关王的本事夸得太大了,徒灭了自己的威风。”
  “嗯。我是把机关王想得神了点。”杨霜儿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再说凿壁断流要靠许多人力,若只是机关王一个人,怎么也做不到。”
  物由心笑道:“乖孙女说得对。像我之所以想不到堵水之法,就是怕花了偌大的力气,地道内却是空无一人,岂不是闹个大笑话?!咦,不对不对,”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一双手更是揪在长长的白胡子上缠绕不休,样子甚是滑稽诙谐,脸上却是难得的一派郑重之色:“机关王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从后庄撤走而是在地道中?莫非他有千里眼么?”
  许漠洋亦是一惊:“不错,笑望山庄位于隔云山脉最高的诸神主峰上,周围亦没有可供观望的高峰,按理说我们的行动应该不可能为敌所察,除非……”
  容笑风与林青对望一眼,接口道:“除非是后庄亦有伏兵,见我们没有从后庄逃走,才能这般肯定我们是藏身于地道中。”
  杨霜儿疑惑道:“后庄有伏兵?那为何庄中前几日撤出的人没有回来报信?”
  许漠洋脸现忧色:“以明将军的用兵,若真是设下伏兵将山庄团团围住,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网打尽,断不会容有人逃脱回来报信的……”
  林青蓦然一震:“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明明将军根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亦是微微变色:“他之所以缓攻,目的只不过是令我等安心,暗中却是调兵遣将,待炼出偷天弓后方才出手强夺。莫非我看错了他?”
  许漠洋叹道:“明将军一代枭雄,怕不能以常理度之。何况巧拙大师是其师叔,明将军无论如何亦不会对偷天弓不无顾忌,定是势在必得。林兄只怕亦被他算计了。”
  容笑风亦道:“看此势头,明将军不发动则已,一动必是惊天震地的凌历。若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恐怕几十万大军俱已调于此地,务必要我等不能杀出重围……”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如果许漠洋与容笑风所说不差,明将军心计深沉若此,那么这几日表面上看来庄外敌军虽是驻防原地,与常无异,但暗中定是早已布下重兵,层层设防,别说庄后有伏兵,便是整个隔云山脉恐也在其掌控之中,就算插翅亦难逃出生天。
  刚才眼见杜四身死,诸人同仇敌忾之下,心中虽是早就做好了与敌拼命一博的准备,但事到临头,念及纵是拼了性命,辛辛苦苦炼成的偷天弓最后怕也会落在明将军手上,当真是一败涂地,一时俱都作声不得,各自盘算着将至的苦战。
  他们口中说话,脚下却是不停,又奔出里许。容笑风放慢脚步,苦笑道:“再往前走百余步便是出口,就算是突然见到列好战阵的几千大军,我也是不会吃惊的。”
  物由心叹道:“反正事到如今,料想左右不过一死,更有何惧,索性便冲出去与敌人拼了。我倒宁可大杀一阵死在乱军中,也好过呆在这里,浑不知是先被闷死还是溺死。就算能憋住气,一见山中渗出水来,将军的人马定也会搜索到地道出口……”
  林青面上尚是镇静,心中却亦是毫无主意。眼见得地道中水位渐高,后路低洼处都已被水淹没。好在此处地势已高,水压亦小了许多,虽然仍有一些松动的小石从岩壁上不停落下,但渗出的水流已大大缓和,沿壁流下,不似方才的激涌。可尽管暂时算是安全了,一时无溺水之虞,但势不能久,无论出口处有多少将军的兵马整势力待发,他们却是毫无退路,便若已然输光家产的赌徒,只有硬着头皮拼得压上性命去参与下一场豪赌。
  杨霜儿左顾右看:“要不我们在找隐蔽的地方将偷天弓藏起来,总好过落在明将军手上。”
  许漠洋沉吟道:“这主意倒可考虑。此弓既是神物,日后或许会被有缘人得到。不过就怕瞒不过那机关王的一双利眼……”
  物由心却是拍手叫好:“好呀好呀,那机关王将我英雄冢内的机关尽数破去,我心里甚是不服。便让我与他再斗最后一场,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藏的弓。”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如小孩子想到一个好玩的主意一般。
  听物由心如此说,众人本想笑笑,却俱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谁也笑不出来。他们一行四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心高气傲之辈,初时为巧拙大师的遗命炼制偷天弓对付明将军,虽是料想必是困难重重,却亦是满怀信心。何曾想到为这区区一件兵器却引出这许多事端,且不说明将军亲率大军来攻打笑望山庄,单是八方名动便出动了泼墨、登萍、白石、黑山四人之多。虽林青一箭射杀了顾清风,但杜四以身殉弓,笑望山庄又落入敌人之手,更是被机关王倒灌地泉于地道中,无计可施下迫得要与上万大军做敌众我寡的殊死一博。
  这一路来处处缚手缚脚,原本想总算炼成偷天弓,不负巧拙所托,谁知所做一切全然落入敌人的算计中。虽然物由心说得轻松,但若是再弃弓而走,实是到头来一事无成,徒然送命,心中俱是战志全失,沮丧至极。
  杨霜儿搜寻的目光停在左上方,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就着容笑风手中火熠明灭不定和光亮,却见头顶左上方的方岩壁上露出了一道弧沟,宽有四寸,长有尺许,黑黝黝地不知深浅。
  “啊!”许漠洋与物由心亦同时惊叫一声,那道沟角直边正,轮廓分明,弧若弦月,清清楚楚便是偷天弓的形状!
  此时山壁表面上的岩石俱都松动脱落,其下的底岩形状各异,露出这么一道沟绝不出奇,若是平日见到定然忽略过去,但众人这几日的心绪都挂牵在那弓之上,乍见之下自是不免一震,目光不由瞅向林青背上所负的偷天弓。
  那弧沟较偷天弓虽是短小了许多,又是悬于上方暗处看得不太清楚,但遮盖的岩石一落,隐隐显出弧沟的轮廓,线角勾勒处浑就如小了几号的偷天弓。想来是用什么兵器所刻,铁钩银划之余,更是苍劲圆秀,逸气横生,虽是一方静物,却有一种劲挺有力、若活物般触之欲飞的感觉……
  地道顶端并不高,那道沟正在他们头顶上方一尺半处。林青走前几步,伸手轻触:“此沟四角园整,毫无起突,应是人工所制……”他再将手探入沟中,面上神情古怪:“岩石中间一片冰凉,似是嵌入了什么金属之物,恐怕是有机关。”
  物由心发问道:“这个地道少有人来,莫不是巧拙大师留下的?”
  众人心中俱做如是想,兴奋中又有一丝疑惑:巧拙大师若是有东西留下,为何不直接交给容笑风,而要藏在这地道中呢?
  此事实是太过凑巧。那道沟本是掩盖在岩石下,与周围一般无异,若不是机关王堵住地泉,使得表面上的岩石脱落,露出这道弧沟,定是难以发现。而一般人就算是看到了这道沟,纵然觉得形状奇怪,也定不会联想到偷天弓上去。也幸好他们在此停下商量对策,而偏偏杨霜儿想到要找个地方藏弓,各种机缘巧合下,方才找到这个机关。
  林青知道物由心精通机簧暗锁,当下让开身子,示意物由心来开机关。
  物由心个头较矮,先将一方大石垫在脚下,将手伸入沟中,闭上眼睛,喃喃道:“奇了,那金属之物约有寸方,但其上滑不留手,也并没有什么开关枢纽之类的东西,莫非是离合之锁么?”
  杨霜儿问道:“什么是离合锁?”
  物由心道:“离合锁便是开锁的锁口与机关不在同一处,而是暗中以韧丝相连,开这种锁需得小心从事,若是开启不得法,将系动机关的韧丝拉断,便再无法可想了。”他眉头微皱:“我见过最精巧的一个离合锁,锁口离锁源足足有三十步远,而这地道中乱糟糟一片,却是难找了……”
  众人见物由心说话间吐气将胡子都吹得起伏,想来定是紧张的缘故,心内也俱是惊喜交集。既有如此精巧的机关,必是巧拙大师留下了极重要的物品,但若是不能依法开启,却是徒然。
  杨霜儿声音都有些颤了:“物爷爷你可有办法打开机关么?”
  物由心嘿嘿一笑:“想我门中机关消息术天下……”语音忽止,却是物由心念及机关王与巧拙俱是此道高手,自己这番胡吹大气岂不让人笑话。何况那沟中狭小,手掌转动不便,摸了半天浑不见丝毫端倪,一双怪眼左右乱看一番,也不见四周有何异常之处,仍是找不出半点头绪。
  许漠洋递上佩剑:“是否需要将沟开得大一些?”
  “别急别急!”物由心摇摇头大叫一声,额间汗水涔涔而下。他心知众人此刻身陷绝境,束手无策,唯寄望此机关能带来一线转机。他这一生游戏风尘,玩世不恭,怕是从没有现在这刻的郑重其事,可偏偏又是没有一点把握,心中着急,口唇微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哗啦”一声响动,一块半尺见方的石块从上方侧顶落下,眼见便要砸在物由心肩上,而他却专心开锁,浑若未觉。容笑风眼疾手快,用手将石块拨开,但头顶上水泉喷涌,刹时将几人的身子都淋湿了。众人面面相觑,只怕时间已不容物由心慢慢寻找开锁之法了。
  林青浸淫暗器之道,手上感觉极好。刚才几次触碰之下,对那沟中的虚实已大致了然于胸,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拉开物由心:“物老休息一下,我来试试。”
  物由心被林青拉开,尚待分辨几句,却见几人衣衫尽湿,又听得地道中水声大响,知道情势急迫,只得长叹不语。
  林青将手探入沟中,按住那金属之物:“你们猜这是什么?”
  杨霜儿抢着道:“会不会是《天命宝典》?”众人心中赞同,巧拙既是早知将死,应该不会不提前交托好门内至宝《天命宝典》,若是藏于此地道中留待有缘人发现,却也不无道理。
  林青望向众人,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现在试着强行将此物扯出来,若是引发了什么机关将大家活埋于此,可莫要怪我。”
  众人见林青虽是说笑的口气,但面上一派肃然,心中却也颇为忐忑。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亦只得拼力一试。心中更是不由钦佩他此时的镇静自如。
  容笑风笑道:“林兄尽管出手,若是不见到其中玄虚,就算与明将军的人马交手时心里亦会惦念不休的。”几人均笑了,眼望林青,俱是期望之色。
  却见林青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由淡转红,衣袂无风自动,身体就似膨胀了一般。一声大喝,一条长逾四尺的金属盒子随着他的手掌从沟中拔出,砂石从他头顶上纷纷落下,便若下了一场沙雨。
  几人愣了一会,见四处别无异常,亦听不到机关发动之声,这才忍不住欢呼起来。只有物由心还颇不服,赌气般道:“再精妙的机关碰上你这样的野蛮人,就好像逼着大家闺秀嫁与伙夫,纵是千般不情愿也只好认命了!”
  杨霜儿心中高兴,揪揪物由心的胡子:“只要人家喜欢,嫁给伙夫又有什么不好?”
  物由心恨恨道:“好好好,待我去抓个最粗俗的伙夫来他做孙女婿……”众人大笑。
  物由心虽是口中如此说,却是对林青心服。他深知那金属盒嵌入石中,表面上一片光滑,根本无处着手施力,而林青纯以内力将其吸出,实是令人佩服。自问以自己近一甲子的修为,亦未必能做到。
  那金属盒上却是平常的锁扣,轻易便可打开。林青手按盒盖,迟迟不动。
  众人此时方想到就算得了《天命宝典》,却无助于对付渡劫谷内的大军,但一颗心都仿佛跳到了嗓间,压住了满腹的疑惑。
  林青臂肘不动,手指微挑,盒盖轻轻弹开,数道目光齐齐汇聚于盒内。
  ——里面是一支长达四尺的箭!
  “换日箭!”这三个字跳荡于每一个人的唇边,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反是心中疑惑更甚,若是巧拙大师早已制下换日箭,又为何故弄玄虚般藏在如此隐蔽的位置呢?几个人一时愣在原地,浑不觉头顶上的滴水将身体浸得透湿。
  林青再长吸一口气,方将箭从盒中取出,饶是以他镇静自如的淡泊心性,此时亦觉得口唇发干,掌指微颤。
  林青身为暗器王,箭握在手中立知蹊跷。那箭外型虽是与一般的箭支形状无二,却颇有些份量。箭杆笔直挺劲,甚有骨力,箭羽轻捷秀逸,疏朗匀称。触手光润,如温凉软玉,不知是何材料所制。
  物由心干咳一声,打破沉默:“我算是服巧拙大师了,刚才只怕没有一个人想到这盒中会是一支箭。不过区区箭支也需要如此兴师动众么?委实教我猜想不透。”
  许漠洋沉声道:“此箭收藏得如此隐秘,定是大有来历的。”
  容笑风亦道:“观巧拙大师平日行事,虽是时有超出常规之举,但俱是大有深意。此箭应不是凡物。”
  杨霜儿犹是不解:“可为什么巧拙不直接留给容庄主呢?”
  物由心迟疑道:“会不会并非巧拙所留?”自然无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几个人口中说话,目光却是一直盯在那支箭上。唯有林青望向盒内:“盒中尚有一封信,应该能解我们的疑问。还是请许兄来看吧。”
  许漠洋上前,果见盒内有一封信,当下拿在手上,慢慢展开,才见到顶端几个字,睹物思人,眼眶便是一红:“这正是巧拙大师的手迹……”
  众人屏息闭气,一时全都静了下来,偌大个地道中唯听得水声沥沥,延绵不绝。
  许漠洋强压心潮,缓缓读信:
  本门圣功,传于祖师昊空真人,合天地之精气,渡心念之元神,以意趋力,以外载内,动静不止,变化无休,是名流转。其功法分为九重,一曰清思、二曰止念、三曰静照、四曰屏俗、五曰开合、六曰辟神、七曰气灭、八曰凝虚、九曰惊道。其功法博大精深,有鬼神难测之机。昊空门立派八百年,历十九代弟子,除昊空祖师修至八重,余人终一生之力,皆七重而止,是为本门至憾。
  二十九年前,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明于十四稚龄始修流转神功,历十二年既达至五重开合境地,实乃不世天才,却于功成之日叛门而出,投身京师求取功名,大违道心,且其聚众于江湖,刀兵于四海,几欲除之而不得,深为本门之羞。
  余修习本门《天命宝典》三十余载,深明天地万物相生相赳、循环不休之至理,暗种慧识,妄知天理,苦思六年后,方才悟得可破本门流转圣功之神器。即以三才为引,五行铸器,凭偷天之弓以克师门逆徒。
  虽以五行之法铸成神器,有弓无箭,亦差一线。纵有偷天之能,却无换日之功,其中隐有异数,百思难解。此箭以天翔之鹤翎作箭羽,地奔之豹齿作箭簇,更以南海铁木为箭杆,与神弓相合,或可十倍于功。姑暗藏此处,待有缘之士得之,以凑三才之数。
  然数日前见逆徒明宗越神息郁勃、内气全敛,流转神功当是已欲至七重气灭之界,纵执偷天之弓,射换日之箭,成败却亦未知,唯尽心力耳!
  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唯盼能除门内逆徒,平天下乱,安天下心。自知妄引天机,命不久矣,字留有缘。
  昊空门下第十九代弟子巧拙书
  许漠洋读完最后一个字,遥想巧拙大师生前音容,呆然不语。众人听得信中不但提及了换日箭的名字,更是隐隐道出了明将军的来历,亦都是思潮起伏。
  物由心长叹一声:“信中说昊空门历代祖师除了昊空真人外其余人都只不过能将流转神功练到七重,而明将军于十四岁修功已是嫌晚,现不过中年,却已至如此境界。其天资之高,确是举世无双,令人佩服……”
  杨霜儿一脸惊容:“明将军的流转神功现在不过是七重,这些年来已是稳居天下第一高手。若是练至九重惊道的境界,岂不是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制住他了?”
  容笑风亦叹道:“我起初只道明将军已将流转神功练到极至,方能威震武林数十年。谁知听巧拙信中如此说,其武功应还有极大的潜力可挖,流转神功果不愧是道家武学上的不世神功……”众人静默,细细琢磨容笑风的这一番话,心中均觉沮丧,相较之下,得到换日箭的欣悦亦不足道。
  杨霜儿问向许漠洋:“我未见过巧拙大师,却不知他的武功如何?”
  容笑风插言道:“且不说巧拙大师是明将军的师叔,就只凭《天命宝典》能将自己一生的慧觉、明悟汇于内力中,再运功传与第二个人,这份神通便已是惊世骇俗了。”
  许漠洋缓缓点头:“巧拙大师虽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武功,亦自承不及明将军,但我想他的武功应不在我们任何一人之下。”
  杨霜儿道:“若是巧拙大师凭借着偷天弓与换日箭,再加上他深悉明将军武功的弱点,总有一博之力吧。”
  容笑风回想信中内容:“但看巧拙大师信中的口气,纵是弓箭合一,似乎也没有把握胜过明将军?”
  物由心见识高明,想了一想道:“大凡习武之人总有一项最擅长的武功,巧拙大师精修《天命宝典》几十年,我虽对其不甚明了,但闻言思义,想来应是道学易理方面的武学,未必是用来与人争强斗胜的。何况偷天弓杀气太强,大违道派平和无欲的心态,若不能将弓箭与人体本身的潜力融会贯通,只怕根本发挥不出其威力。”
  杨霜儿恍然大悟:“所谓良器择主,大概就是这情况吧。”
  物由心叹道:“不错,若是运用不得其法,神弓亦同废铁。就算我拿着偷天弓,也不知如何可以对付明将军。”
  许漠洋却是深怕这些言语影响林青的战志,对物、杨二人打个眼色,二人知机住口不语。可偷眼望去,却见林青眼落空处,似是陷入沉思中,不敢打扰。
  杨霜儿聪明,知道许漠洋的用意,吐吐舌头:“是呀,若是我拿着偷天弓,只怕拉也拉不开,还如何谈破敌。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林叔叔最有资格用这把神弓了。”
  容笑风呵呵一笑:“若是明将军看到暗器王射杀登萍王的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心中定也如捶重鼓吧。”
  杨霜儿接着道:“江湖上能人辈出,明将军之所以能在第一高手的位子上呆那么久,只怕也是因为真正的高手不屑为区区名望而挑战他。”
  许漠洋正色道:“此话亦有道理。这些年明将军虽是号称江湖上的第一高手,但放眼天下,仍有不少成名高手能与之抗衡。如与明将军同列邪道六大宗师的北雪雪纷飞、南风风念钟、枉死城主历轻笙、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川东擒天堡的龙判官,再加上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主夏天雷,华山无语大师,二大杀手之王虫大师与鬼失惊……”
  杨霜儿道:“水知寒与鬼失惊都是将军府的人,难怪明将军的势力那么大。”
  物由心虽是活了一大把年纪,却对这些江湖人物都不甚了解,听得津津有味:“好家伙,以往在我那墓碑上见到这些名字时尚不觉得什么,现在听来却着实令人心惊,江湖上有这么多厉害的高手,我们还混什么?”
  容笑风熟知江湖诸事,接口道:“若说高手何止这些人,据我所知,尚有京师中的太平公子魏南焰、凌霄公子何其狂、霜儿的父亲无双城城主杨云清、海南落花宫宫主赵星霜、‘刀王’秦空……这些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与明将军亦不无一拼之力,或许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高手隐伏于野,不为人知。”他似有意无意间望了物由心一眼:“何况还有传说中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英雄冢这四大家族的长老级人物。”
  物由心一呆:“原来你早知道我的来历。” 容笑风拍拍他的肩膀,一笑不语。
  许漠洋与杨霜儿却是第一次听说四大家族的名字,欲要知道详情,却见至物由心扭捏的神态,想到他门内忌讳甚多,不好开口追问容笑风。
  容笑风一转话题:“天下之大,够资格与明将军一战的人实不在少数,但若要说有把握胜之,却是谈何容易,只怕连水知寒与鬼失惊那一关都过不了。是以这么多年来,纵是有人窥伺这天下第一高手的位置,却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挑战明将军。乃至将军府的气焰高涨,近至中原武林,远至漠北塞外,无人敢捋其锋!”
  物由心钦佩地看了林青一眼,长叹一声:“我现在才知道暗器王给明将军下战书需要多大的勇气。”
  听到说起自己的名字,林青方蓦然警醒,淡然一笑:“物老过奖了,我本是不存胜望,只求无论成败,都可激起江湖上被明将军威势压伏多年的豪气。”
  许漠洋击掌道:“正是此理。大好男儿岂可袖手不顾,一任明将军炽焰嚣张。林兄知难而行,置生死于度外,此等胸襟实为我等所仰慕。”
  林青谦然道:“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亦无家室所累,不像其它人有许多顾忌罢了。”他微微一笑:“何况公然挑战明将军,势必是与其光明正大的决战,无需面对水知寒鬼失惊等人,相较之下倒像是占了便宜一般。”
  杨霜儿笑道:“林叔叔不要客气,你现在又有了偷天弓与换日箭,定能击败明将军,那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你的了。”
  林青大笑:“我若真做了天下第一只怕无人会服气,那些隐居的高手定都会来找我麻烦,霜儿你这岂不是在害我。”神色一整,眼望地道中越涨越高的水位:“更何况,面对这数万大军的重重围困,纵是绝世高手也无法幸免。”
  容笑风望向林青,眼神中皆是鼓励之色:“不过说起这偷天神弓,历数江湖人物,怕也只有暗器王最有资格用之了。”
  林青黯然一叹:“别人却未必会如此想,所以登萍王才会动心来夺弓……”众人又想到了惨死的杜四,皆是默然。
  一块大石从顶上落下,溅起一片水花。几个人身体早被淋湿,也不去躲避,众人想到地道外的大军,均是有些气馁,面对此刻的困境,俱是苦思无策。
  物由心一脸愁容,沉吟道:“我可以凭本门的机关之术引开部份水流,但也支持不了太久。依我看还不如趁现在体能尚存,拼力冲杀出去。敌人未必知道我们从何方位出现,措手不及下,也许可以破围而出。”
  林青望着许漠洋:“许兄行伍之人,可有何良策?”
  许漠洋叹道:“陷身大军的重围中可不比江湖上的混战,每一刻面对的都是密如飞蝗的箭支与几无空隙的各式兵器,全无闪避腾挪之机。我在军中呆了多年,深知其厉害,纵是武功再高十倍,对着怎么也杀不完的敌人,最后亦只能力竭而死。当今之计,唯求能多杀些敌人,最好能干掉几个敌人主将。”
  物由心喝道:“那就与他们拼了,就算最终死于乱军中,好歹也要让武林中记下我们几个的名字,也要让明将军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慑伏于他的淫威下!”
  林青手抚换日箭,沉声道:“以明将军的骄傲,必会在大军围逼前接受与我公平一战,不肯先让大军耗我战力。”
  许漠洋点头道:“不错。林兄既然给明将军下了战书,他绝不会放过在手下立威的机会,必是要与林兄一战,便让他试试偷天弓的厉害!”
  杨霜儿道:“这样最好,若是林叔叔能胜过明将军,就算我们最后都死于乱军中,亦足以大损他的威望了。”
  容笑风眼中精光闪动:“我们都见了偷天弓那惊人的威力,若再加上换日箭,宝弓神箭乍然现世,或许真能胜过明将军。”
  许漠洋亦道:“万人瞩目下,就算明将军如何掩饰,这个消息亦会传遍武林。只怕许多高手都会借机挑战明将军,这就足以让他以后的日子加倍难熬了。”
  容笑风道:“若是林兄真能胜过明将军,且不说是否会引起江湖上各路高手的挑战,单是对明将军心志上的打击就足以让其武功难有寸进。”他这话不无道理,武功高明到明将军这样的程度,苦练已是次要,重要的反而是心境上的修为。
  物由心大笑:“那我英雄冢上的第一个名字就要姓林了。”
  众人自咐必无生望,但想到此处,俱是大为兴奋,浑然忘了此刻的困境。
  林青却是摇摇头,面上不见丝毫悦容,一如平日的漠然,反问道:“你们想过没有,巧拙大师为何要将换日箭藏在这个隐秘的地方?难道他不想我们得到换日箭么?”
  容笑风沉思一番:“巧拙大师必有深意。会不会是他生怕我们有了神弓良箭在手,便自认可凭此胜过明将军,反而懈怠下来,不思苦练?”
  物由心道:“此话也有道理。就像一个人得到了削铁如泥的宝剑,心理上便有了依仗,舍本求末,不去练好剑法,成日总想着如何去凭借宝剑去削断对方的兵器,对付一般人尚可,对付明将军这样的大敌却是行不通的。”许漠洋与杨霜儿听得暗暗点头,物由心虽然平日看起来疯疯癫癫,但这份武学的见识确是不凡。
  “你们看。”林青将手中的换日箭往众人眼前一举,却见那箭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换”字。那箭杆细若小指,若非几人都是武功高强眼力极好,在这昏暗的地道中定然看不清楚。
  许漠洋道:“为何不刻上‘换日’二字呢?”
  物由心笑道:“说不定巧拙大师还留下了另一支箭,上面定是刻了一个‘日’字。”
  容笑风细细察看,却是一皱眉头:“此字笔意甚奇,尤其那最后一捺草草刻完,似是匆匆而就。我熟知巧拙大师的笔迹,字字铁钩银划,力透纸背,这一字却是不像他的笔风了。”
  杨霜儿不解:“这说明什么?”
  林青长叹一口气:“容兄见识高明,我亦做如此想。天机难测,看巧拙大师信中暗中流露的疑惑,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支箭是否真有换日之功,所以才藏于此处,不愿直接交给容庄主。”
  众人心头一震,林青这话虽只是出于臆度,却也不无道理。
  许漠洋想起一事:“巧拙大师以前虽然从来没有对我提到昊空门,但曾提及他门内只有一个师兄一个师侄,他师兄忘念大师数年前病故,师侄便是明将军又已叛出昊空门,巧拙大师已是昊空门的唯一传人,那么《天命宝典》又会留在什么地方呢?”
  听许漠洋如此一说,众人心头的疑惑更甚。
  林青道:“你们可注意到巧拙信中所说: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为徒……”
  容笑风心念一动:“为何是要遵先师遗命?明将军和巧拙大师的师父有什么关系?那时明将军不过十余岁,除非是他大有来历,不然就算其天资令忘念大师心动,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非要有师父的遗命……”
  林青点点头:“昊空门内与明将军的关系只怕远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物由心却是一心想着林青与明将军即至的大战:“如果此箭未必就是巧拙大师所说的换日箭,林兄你可有胜算么?”
  “纵无胜算又如何呢?”林青脸色凝重,缓缓吟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凛烈的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要你们答应我,无论我是否当场战死在明将军手下,亦绝不要丧了战志。如能有一人冲出重围,便是我们的胜利!”
  几个人听林青直言不敌明将军,却坦然视死如归,期望用自己的生命鼓动士气,心头俱都涌起冲天豪气,伸出双手交相紧握,数目互视,眼神中俱是立意拼死一战的决绝与痛烈。
  当下众人再不迟疑,往地道出口走去。行了一柱香的功夫,前路被一方大石挡住去路。
  容笑风用手握住一截突起的条石:“只要我往左旋三圈,大石就将移开,外面便是渡劫谷口。趁敌人措手不及下,最好能杀到那石阵中,借着地势可略阻敌人,争取多杀几个。”事到如今,面对明将军威震塞外的精兵,他们对突围已然没有了信心,只求能多支持一会,让刀剑上多染几个敌人的鲜血。
  物由心将耳朵贴在岩壁上听了一会,奇道:“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莫不是机关王算准了出口,大兵枕戈以待么?”
  许漠洋惨笑一声:“反正都是一场血战,管那么多做什么?”
  容笑风望向林青,待他一声示意便发动机关打开出口。
  林青缓缓望向众人,但见物由心白发飞扬,容笑风虬髯直立,许漠洋面色刚毅,杨霜儿紧咬嘴唇。各握兵刃在手,虽然都颇紧张,眼神中却全然是一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壮烈。
  林青心头涌上万千豪情,直欲放声长啸,以壮这份慨然赴义的行色。对着容笑风重重一点头,只待洞口一开,便当先杀将出去。
  容笑风手上用力,转动机关,大石毫无声息地移过一旁,露出洞外灿若锦绣的明丽朝霞、旭日天光。
  外面却是一片寂静,全无半个人影。
  众人不虞如此,俱都呆住,又惊又喜之下,强忍跳荡于唇角的欢呼声,压住一腔欲要沸扬而出的热血,互望几眼,淡然一笑,颇有一种肃穆的欢悦。
  一阵强劲的山风从渡劫谷外吹入洞中,将谷内的清芬草气拂入鼻端,令人神志一爽;一注阳光破开晨雾,隐约可见几十步外便是那奇兀的石阵。
  物由心喃喃道:“明将军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若说他猜不到地道出口还情有可原,但万万没有道理连一个士卒也看不见啊!”
  众人面面相觑,预想中的杀机四伏却换成了如今一片平和的情形,虽是意外之喜,但若说明将军就此放过了他们,却是谁亦不敢相信,一时各人心情古怪,谁也没了主意。
  容笑风面上阴晴不定,望向林青:“下一步怎么办?”
  林青亦是把不准明将军的用意,沉吟道:“这数万大军不可能一时尽数撤走,我们仍是依原计划先去物老那墓中躲一段时间,伺机行事。”
  许漠洋道:“我们本是计划暗中点倒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出去,可现在不见半个明将军的士兵,这个计划却是行不通了。”
  容笑风叹道:“我料定明将军必有什么诡计,却是一点也猜不出眉目。”
  杨霜儿道:“管他有什么诡计。反正我们早就做好拼死的念头,大不了最后亦是一死罢了。”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当下放开心怀,大摇大摆地走出地道,往幽冥谷的方向行去。强自按捺住挥之不去的疑惑,索性大声说笑,指点景物,内心中倒是想引出伏兵大杀一阵,也好过现在如蒙在鼓中般浑不知明将军意欲如何。
  一抹晨光从林叶间透下,脚下的小路亦似镶起了天际边的绛红浅紫,一路上只见林萌匝地,晓风怡怀,景色悦目,草木轻扬。几人经了几日连续不断的战事,再亲眼见了杜四的惨死,本都是心中一片郁然,但此刻见到这如同仙境的美景妙色,不知不觉间都是心绪大畅,杨霜儿更是哼起了山间小曲,那有半分将临大敌的惶惑。
  有了上次的经验,只用了半个时辰便绕出了那片气象森严的石阵,来到了幽冥谷中。一路上却仍是不见半个人影,且不时从路边惊起晨鸟,周围想来亦无伏兵,抬目眺处,已可从雾霭中隐隐望见英雄冢的那个亭子。
  他们虽是绝口不提明将军,但各人心中都是一番猜测。眼见这方园数里不见一个人影马匹,亦看不到匆匆撤军的痕迹,都在思咐会不会是明将军故意下令不许人马进入幽冥谷,实难猜测其心意。可事到如今,亦只得将生死置之度外,见机行事。
  物由心重回旧地,大是兴奋,忙着给几人介绍幽冥谷内的风物,又是说起那日初见时的情形,谈及杜四,俱是唏嘘一番。
  林青眼望那亭上“天地不仁”的四个大字,心思一阵恍惚。想到自己本是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虽谈不上什么权势,却亦甚是风光。谁曾想为了这偷天弓竟然勾起满腹雄志,先是当着数千人面前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了战书,又是因杜四惨死,一箭射死与自己齐名的登萍王顾清风,与泼墨王交恶。纵是今日逃得此劫,日后且不说将军府会如何对付自己,亦要时时防备着京师中的缉捕,大概亦只能流落江湖,浪迹天涯,往日风光俱成昨日黄花,真真是造化弄人。偏偏此刻心中毫无半分悔意,但觉人生在世,若不能拼出这份血性豪情,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更有何欢!是以这“天地不仁”四个大字方一入眼,更是觉得胸口如灌了杯老酒般涌起一股暖意,直欲跪拜于地,以敬谢天父地母,君临诸神……
  其余人哪料林青的心中会有这许多想法,仍是言谈甚欢。
  物由心大踏步走到那亭下的坟墓前,转过身来一躬到地:“我在这里呆了近十年也没有什么客人,今天有这许多的挚友登门,且让我好好招待一番。”众人见物由心姿势如此夸张,俱是大笑。
  那墓门本是一个几百斤的大石,需用机关开启,物由心小孩心性,有意炫耀一番,先左搬右弄,解开了锁住的机关,却不直接开启墓门,而是用右掌往那大石上按去,要用他数十年的精纯内力将这阔达六尺的大石推开……
  掌才一触石面,便听得“格格”的响动不休,那大石果然缓缓朝里退去。众人见物由心举重若轻,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重达几百斤的大石推开,俱是纷纷叫好,杨霜儿更是满面兴奋,不停的拍掌,口中大呼小叫个不休。
  而物由心却犹是保持着推姿,立于墓门口,动也不动一下,便如痴住了一般。
  只有物由心自己心中明白,他刚才就根本不及发力,那方大石便若活物一般自动朝里退去。更令他心悸的是:大石的退势与他的出掌配合的天衣无缝,掌到门开,外人看来似是由他将大石推动,其实他的右掌距离石面一直保持着肉眼几不可察的一丝间隙,枉自他运起了几十年的内力,却是没有半分劲道落在大石上!
  明将军那似远似近的声音从墓中悠然传出:“我虽是算定你们必会到此处,却已多等了半个时辰,林兄是不是太让我失望了?”
  第十一章 *百折不屈*
  初晓的阳光隐隐斜透进墓中,映射着明将军颀长而沉雄的身影,在身后的墙上投下一道青黑的轮廓。随着明将军大步从墓中踏出,阳光从他双足、膝盖、大腿、躯干一路延伸上去,终现出那倾泻而下浓密的黑发、不怒而威凛傲的面容;那道影子亦从墙上落于地下,越拉越长,踽踽而动,恍若是一只从远古洪荒中放出的猛兽,张牙舞爪于他身下。
  “物老快退开!”林青最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提声喝道。
  物由心立于墓门口,眼见明将军不紧不慢地行来,对自己视若不见,心中不忿,本是功集双掌,作势欲扑,耳中却听得林青的声音,再触到明将军静若池水的双瞳有意无意间的冷冷一瞥,饶是他素来胆大,心中亦是莫名的一寒,虽有不甘,却终不敢出手阻挡,错步让开。
  明将军虽是信步而出,却挟起一股冲逼之势,直欲令人想后退数步以避其锋芒。
  那一刻的幽冥谷中,只见周围青草芽嫩,树木叶翠,山风朗润,春色隽逸,处处鹅黄嫩绿,蝶舞蜂喧,正是一派早春盛景。而明将军的蓦然出现,却令良辰美景俱都黯然失色,纵是这黎明淡暖和熙的光彩,亦不禁使人毫无来由的一阵目眩。
  明将军走出墓外,负手而立,森寒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锁定在林青身上,却是不发一语。众人只觉他眼光有若实质,射处如中刀枪,面上虽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阵忐丐。
  容笑风心知诸人都为明将军的气势所慑,强摄心神,大喝一声:“明将军堂堂朝庭命官,亦要做如此鬼鬼祟祟之事么?”
  明将军冷冷一笑:“容庄主此言差矣,宗越孤身一人与诸位相见,依足江湖规矩,何来鬼鬼祟祟之说?此刻来得若是朝中的明大将军,你们身边早是围得水泄不通了!”
  物由心闷哼一声:“机关王呢?若没有他我才不信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墓中?”
  明将军道:“大军一入笑望山庄,毒来无恙依机关王之计率军士堵水,我则与白石径直来到此处,解开机关后待我入墓后便令白石重新锁上机关,回去交命。”
  墓内更无半分动静,果似无人的模样,但众人心中仍是半信半疑,料不到明将军为何会舍易取难,独自来会他们,莫非他的武功真高到足有把握敌住五人的联手一击么?
  杨霜儿道:“你如何知道我们要来此处?”
  明将军傲然大笑:“因为我只给你们留了这一条路。”众人心中一冷,听明将军的言语,似是一切都在其意料之中,继而想到以机关王的能耐,只怕早就算出地道的出口,所以才在渡劫谷口不设一兵一卒,让他们能安然抵达此地。事到如今,没有人再敢小看机关王,更遑论这多年来稳居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大将军!
  物由心喃喃道:“若是我们不走地道呢?”
  明将军冷然道:“那现在你们早就被乱军分尸了。”
  许漠洋戟指大喝:“上次在引兵阁你故意让我等安心,却另派兵马绕道庄后埋伏,你分明根本就不想放过我们,却装出一副慈悲心肠,倒底意欲如何?”
  明将军淡淡道:“不错,我本就不想放过你们,只是那时还不及调度兵马,若不是稳住你们的心,如何能一网打尽。若有漏网之鱼,岂不又要让我大费一番周折?”
  杨霜儿亮出双针:“你现在与我们说话拖延时间也是在等大军合围吗?你且下令进攻吧,若不拼死一战我就不是无双城的弟子。”
  “好一个女中豪杰!”明将军哈哈大笑,仰首望天:“我以往尚是不明白,以杨云清那华而不实的武功,为何无双城身处关中要地亦能久居不衰。现在看来,有女若此,当知其教诲有方,确是不可轻忽。”
  杨霜儿先听到辱及父亲的武功,正要发作,却又听得明将军对其颇为推崇,一时分不清明将军的态度,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如此拖延不知是何用意?”容笑风正色道:“若是妄想以言语动我等心志,只怕不但是徒劳无功,反会给他人留下笑柄。以为明将军在官场打了几年交道后便只懂得逞口舌之利了。”
  明将军亦不动怒:“容庄主言辞锋利,改日倒要好好请教一番。我并非是拖延时间。若是要致你们于死地,只需一声令下,大军守在渡劫谷外,岂有幸理?”明将军看众人仍是一脸疑色,嘲然一笑:“我保证这周围五里内没有任何士卒,不知这样可会令诸位稍稍安心?”
  林青终于开口,先是长叹一声:“明将军又是言明孤身一人,当真是视我等于无物了!”他眼中精光一闪,语意突冷:“不过将军忒也托大,岂不知困兽反噬,绝境求生,我可保证没有人能敌得住我五人合击,天下第一高手亦不例外。”
  明将军自现身以来,挥洒作答,意态从容,以一人之力震慑局中。直到此刻,众人方觉扳得平手。纵是最后仍得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但在他五人的联手下,就算明将军能勉强脱身,亦势必会逃得狼狈不堪。
  “不错,我虽一向自负,面对英雄冢的狂云乱雨手、无双城的补天绣地针、容庄主的四笑神功、许小弟的啸天剑法的合力一击,也是没有丝毫把握。何况还有一个持着偷天神弓的暗器王!”明将军侃侃而谈,对诸人的成名武学如数家珍,脸上却仍不见任何悸容,正色望向林青:“不过林兄既敢公然给我下战书,却又如此挟众取胜,岂不有损暗器王的盛名么?”
  林青大笑:“若能与明兄同日而死,不亦快哉。人生不过百年,区区声名又算什么?何况若能一举除去明兄这个大敌,江湖上更不知会有多少人要给我著书立碑,以传后世……”他口中调笑,暗中却是集气待战,更是以“明兄”相称,以壮己方气势。
  “好!”物由心大叫一声:“明将军好歹也是我英雄冢上第一位的人物,且让我这老头子先领教名动江湖的流转神功。”他天性纯朴,纵是明知不敌,也不愿与人联手夹攻。料想自己就算战死当场,至不济也可先耗去明将军的战力,林青旁观之下寻出流转神功的破绽,把握自然又大了几分。
  “林兄笑谈生死,物老爷子光明磊落,明某佩服。”听到林青明目张胆的要胁,物由心含忿出口的挑战,明将军仍是一脸沉静:“不过蝼蚁尚且贪生,让杨侄女这样的妙龄少女与我等陪葬却是大煞风景!”
  杨霜儿冷笑:“你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又何必现在见到情势急迫,方才惺惺作态?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本确是如此打算,现在却已改变了主意。不然又何必要与你们这许多的废话?!”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疑虑参半,虽然看着明将军一脸肃容不似作伪,但见识过他虚虚实实的手段后,谁亦把握不到其真假,怎知他不会又是缓兵之计。
  物由心初时尚惧明将军,豁出去挑战后反而解开心结,已是一副急于出手的模样,嘿然一笑:“我可是再也信你不过了,焉知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若是个汉子,就快快来接招。”他这番话已是毫不客气,势必迫明将军立时决战了。
  明将军蓦然转身,眼中神光暴涨,若箭般射向物由心。物由心丝毫不让迎前一步,掌提至胸前,一双老脸蓦然通红,全身骨节格格作作响,一头白发飞扬而起,威势十足。容笑风、许漠洋、杨霜儿亦是展动身形,围住明将军左右。他们虽是不会联手出击,可一旦物由心遇险,自是不会袖手。
  形势蓦然急迫起来,一触即发,看此情形只要一动起手来,只怕非得溅血方止。
  “且慢。”林青跨前一步挡在物由心身前:“明兄且说说为何要改变主意?现在又是做如何打算?若是不能释我等之疑,只怕我们六人都难全身而退。”
  明将军的目光锁在林青蓄满势道的双手上,良久后方长吸一口气,凌历的眼神渐渐黯去,终长叹一声:“武学之道最忌心浮气燥,林兄在如此情形下还能保持一份崩泰山而不变的沉稳冷静,这份修为已是我所不及了。”
  林青心神暗惊,他浸淫暗器之道数十年,能被江湖上尊为暗器之王,深明最重要的不是劲道上的锋锐犀利与准头上的机变奇诡,而就是那份临敌前的冷静与应变。而明将军在如此剑拔弓张的情形下还能及时察视彼此长短,这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明将军待得几人敌意稍减,方缓缓再叹了一声:“林兄本是我敬重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实不愿就此毁了你。”林青没有作声,杨霜儿却哼了一声,显是不满明将军直言林青的武功不及。却听明将军续道:“你给我下战书也没有什么,只是你实不应该与塞外叛党纠缠一起,纵是我有心放过你,却也需给手下一个交待。”
  许漠洋忍不住道:“你们毁我家园,屠我百姓,对我们而言只不过保卫自己的族人不受伤害,何叛之有?”
  明将军也不分辨,眼光只盯住林青:“暗器王虽然名震江湖,在我眼里却也不过寻常。所以起初确是先缓你之心,暗中布置人马,务求一网打尽。”
  他见林青仍是不动声色,目中露出一丝欣赏之意:“直至见了顾清风的尸体,我方才第一次正视林兄在武道上的修为。”
  林青淡然一笑:“我却自知尚不及你,不然此刻必将痛痛快快地与你一决死战。”
  明将军微微点头,坦然受之:“顾清风身为登萍王,其幻影迷踪的身法轻灵矫健,更能凌空换空,转折自如,加上其絮萍绵掌劲力阴柔,狂风腿法跳脱飘忽,若论近身博战之敏捷,确是天下无双,纵是与我对敌,若是一意逃避,怕也要大费周折方能制服于他。”
  “薜泼墨临走前匆匆告知我林兄杀了顾清风,我还只道是你二人正面对敌,顾清风不敌身亡。”明将军眼望空处,似是在回想当时情景:“然而见顾清风尸横树枝间,血溅丈许方园,分明却是正欲施展幻影迷踪身法逃遁时被林兄一箭射杀,且那一箭从正面穿颅而入,必是顾清风身在半空转身拒箭而不得……且不谈那一箭的劲道,只是这份把握稍纵既逝时机的能力便足以令我对林兄的武技刮目相看了。”
  明将军再道:“薜泼墨的勾魂笔状若墨笔,笔管中空,笔端微曲,以之做箭固然别出蹊径,但弓力难以凝聚,极易散于笔尖,而林兄却能让此笔先追上顾清风迅捷无双的身法,再穿过登萍王的殊死防御,更是射入树干中深达三尺之多,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霸道的强弓……”他长叹一声:“巧拙师叔既然出了这一道难题,我若不亲试一下,却也枉为昊空门的弟子了。”
  几个人听明将军侃侃而谈,虽不在场,确几如亲见。其分析的精微之处更是常人绝难想到,俱是大增见识,心中甚是佩服,更为其身处众敌环伺却淡定自容的气度所慑,不知不觉退开几步保持距离,再无适才急于出手的紧迫,就连物由心亦听得频频点头,浑忘了去指责明将军早已叛门而出,如何能再以昊空门的弟子自居。
  林青微一沉吟:“明兄可是直到此刻方才认为我已有资格与你一战?”
  明将军先颌首,再摇头:“只不过,现在的暗器王仍非我之敌。”
  林青一双锐目如针般射向明将军:“你待如何?”
  明将军负手望天,语意中满是期待:“假以时日,林兄若能将偷天弓的性能融会贯通,将其威力尽情发挥,足可谓是我出道以来的第一劲敌!”
  能得到天下第一高手如此推崇,物由心捻须长叹,容笑风两掌相击,许漠洋双目放光,杨霜儿更是张口结舌,林青亦不由耸然动容。纵是江湖人士再不齿明将军所为,但这样的话出于他之口亦足以让每一个在场的诸人心怀激荡,难以自制。
  林青深吸一口气:“我却尚有一事不明。”
  明将军微笑:“林兄请问,明某知无不言。”
  “即便如明兄所说,欲待日后与我放手一博,所以改变主意放我一条生路。”林青似是示弱的语气突然一变:“可顾清风身为京师八方名动,又是太子手下的红人,我既杀了他,已是迫明兄放手对付我。你若放了我却如何给手下交待?如何回京与太子复命?”
  明将军沉声道:“尚不止如此,顾清风此次来身奉诏命,实与御用钦差无异。”
  容笑风接口道:“明将军自是清楚一旦放过我等,只怕回京亦会受人诟病。若说你肯做出如此牺牲,我实不解。”
  物由心亦怪叫一声:“对啊!非是我们信你不过,而是此事根本就难以让人相信。”
  “看起来你们倒似在为我着想了?!”明将军哈哈大笑,豪气乍现:“顾清风算什么东西?杀之亦不足惜。何况我手握兵权,忠心为国,太子见我亦是谦恭有礼,岂在乎屑小挑拨于人后。只是攻打笑望山庄士卒伤亡颇多,若不能将尔等擒下,实是有损士气。可我偏偏又很想知道林兄日后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是否真可与我一争长短。林兄可知我的矛盾么?”
  林青面容如古井不波:“明兄意欲如何?尽管划下道来,林青定与奉陪。”
  “好!”明将军眼望林青,状极诚恳:“我左思右想,两难之下,便想与林兄打一个赌。”
  “什么赌?”
  也不见明将军如何提气发力,身体突如山精鬼魅般一晃,已然从身后许漠洋与杨霜儿之间的空隙中穿出。许杨二人措手不及之下,直至明将军从身边一掠而过,方才惊呼出声,手中兵器匆匆出手却是空击无功,连明将军的衣衫也未触及半点,一时俱是愣在当场。
  几人心头大震,以明将军这般事前毫无预兆的运势,若是突然出手袭击,只怕己方必会有人负伤。
  “我赌的是——”明将军退势忽止,浑若无事般油然立定,目光炯炯望向林青:“我便在此处,不闪不避,亦可硬接林兄一箭!”
  静。大家俱为明将军这个提议所震惊,他方才尚对林青的武功与偷天弓的威力推崇备至,此刻却提出对自己如此苛刻的条件。何况见明将军刚才所显示的身法,只怕林青纵是擎弓在手,在剧斗间匆匆出招,亦未必能一箭中的,而现在明将军距离林青不过二十步左右,虽非最佳射程,确是能发挥弓箭的最大劲力,他为何要舍长求短,立下这个赌约?
  一时偌大的幽冥谷内再不闻人言,只有劲冽的谷风在每个人的耳边呜呜作响。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想法:明将军若不是失心疯了,便是对自己的武功具有极大的信心。
  杨霜儿口快:“你若被林叔叔一箭射死了又是如何?”她倒也不是信口发问,他们全见过偷天弓那至刚至强的威力,再加上现在有换日箭在手,实难相信明将军能安然接住这一箭,若是他真被一箭射死,几万大军围上前来复仇,只怕亦只落得两败俱伤之局。
  明将军呵呵一笑:“我既让士卒不得进入幽冥谷方园五里之内,一来是让林兄能安心与我一战,二来纵是我不幸身亡,你们只需在此坟中等候数天,大军群龙无首下自然便会散去。”他挑畔似的眼神盯住林青:“林兄以为如何?”
  林青眉稍一挑:“我若输了是否就要束手待毙?”他实不愿占明将军如此便宜,但若是他五人的安危全系于他一身,自是另当别论。
  明将军见林青问出这样的问题,显是心思缜密,处处留有余地,心中暗赞,反问道:“我若能安然无恙硬接下一箭,林兄还认为你们还有胜望么?”
  林青昂然答道:“不然,若是这一箭令你负伤,我们未必不能留下你。”
  容笑风与物由心对望一眼,均想若是林青一箭能令明将军负伤,擒下其做人质,倒未必不能杀出重围,最多也就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明将军哈哈大笑,众人眼前一花,俱防备其突然出手,却见明将军仍立于原地,手上却多了一支明晃晃的银簪,傲然道:“我若要执意要走,天下谁能阻挡?”
  杨霜儿只觉发顶一轻,感觉有异,伸手摸去,惊呼一声,原来插在发间的一支银簪却已被明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了下来。
  几人心头狂震,见到明将军这疾若闪电的身法,自知他所言无虚。那登萍王顾清风虽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但亦只胜在能在空中换气,转折自如,若仅以速度而论,怕也赶不上明将军。
  明将军露出颇不耐烦的神色:“反正你们本就是落在大军的重围中,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都会试一下。纵是我有什么计策,你们亦是别无选择。何去何从,请林兄一言而决!”
  林青心念电闪,却也没有想出明将军能有什么诡计,此提议无论从那个方面想来俱是对己方有利无弊,何况若明将军的武功当真高到如此地步,再加上其鬼魅一般来去无踪的身法,抵抗亦是枉然。当下将心一横:“好!若是我一箭无功,我五人便由明兄发落。”
  “林兄爽快!”明将军的目光慢慢扫过诸人,见无人有异议,长吸一口气,左手握拳垂于腰侧,右手姆、食、中三指拈着银簪提于胸前,神态便若欲送心爱女子一件礼物般悠然:“林兄可随时发箭……”
  林青从肩上解下偷天弓,将换日箭搭在弦上,抬眼望向二十步外的明将军,缓缓道:“无论此箭成败如何,明兄此举都赢得了我十分的敬重。”
  明将军不语,眼光紧紧锁定在林青的手上,勉强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不管他对自己的武功如何自信,此刻亦能感觉到偷天弓强大的压力。
  林青扬眉、昂首、摆腰、举肩、抬肘、拧腕。刹那间他轻松潇洒的神情一变为虔诚肃穆,左手擎住偷天弓柄,左臂伸直举过头顶,右手二指挟住换日箭羽,就像挽了千斤重物般,一寸、一寸地将弓慢慢拉开。左手以固定的速率缓缓沉下,终垂至胸前不动,偷天弓由高至低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换日箭端端瞄定明将军的胸口……
  明将军亦是神态庄重,双脚不丁不八,身体亦直亦曲,眉眼若开若闭,手足似颤非颤。面上阵红阵青流转不定,全身衣衫无风自动,令人吃惊的是其衣内似藏了一个圆球般,在身上滚动不休,最终凝于胸前……
  众人屏息闭气,望着这两大高手每一个看似自然却是皆有深意无懈可击的动作,只觉得一颗心都快从喉间跳了出来。这运势十足的惊天一箭真能破去明将军的流转神功吗?
  “开!”随着林青一声大喝,随着犹在耳侧的弓弦之音,随着他口内喷吐而出的一口真元之气,换日箭离弦而出,挟着肉眼难辨的高速直奔明将军的心口袭来。这一箭绝无任何花巧,便只有凛冽无匹的劲道、疾若流星的迅捷、奔腾潮涌的气势、破釜沉舟的狂烈!
  与此同时,明将军垂于腰侧的左拳猛然击出,旁观众人只觉拳势至刚至烈,浑若袭向自己一般,均不由退后一步。那拳风却只聚于一线,迎向疾射而至的换日箭。
  换日箭微微一滞,其势不变,仍是径直往明将军的胸前射来,明将军左手曲指一弹:“哧”地一声,银簪脱手而出,正撞在换日箭头。
  箭簪相撞,银簪粉碎,虽是没有半分声息,但众人的心中却似俱都响起“怦”得一声,经久不息。
  换日箭略缓一线,明将军蟹钳似的右手一把抓在箭杆上。那一刻,他的右掌仿佛蓦然变大了数倍,纵是隔了数十步,仍可见其发白的骨节、暴现的脉胳。
  换日箭再缓,但仍从掌隙间穿出,挟着一去不回的气势射向明将军。
  “嘿!”明将军吐气开声,外衫尽裂,凝于胸前的那个圆球似有质实物般弹起,将换日箭裹住。那是明将军全身真元之气所聚,若还不能挡住换日箭,只怕立时便是破腹开膛之祸!
  “轰!”然一声,众人只觉大地仿佛也抖震了一下,疾驰于空中的换日箭不可思议地蓦然一停,箭杆不甘心似的弯折成一道弧度,复又弹得笔直……然后,在空中——寸、寸、碎、裂!
  明将军大叫一声,退后两步,面色苍白,嘴角现出一丝血迹,声音似金石交击,透着嘶哑:“好霸道的一箭!”
  众人全然呆住,都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到的一切。
  这石破天惊的一箭虽能让明将军退开两步,而且负伤咯血,但巧拙大师精心制下的换日箭竟然亦被其用无上神功震成了碎片!
  谁也不知道明将军算不算接下了这一箭!
  林青亦是一脸惨白,这一箭蕴含着他全身数十年精纯的内力,现在真元枯竭,几欲虚脱,更是眼见明将军震碎换日箭,心神俱夺,全凭着一股坚强的毅力方能站立不倒。
  物由心咋舌半天,方才喃喃道:“这个赌胜负如何?我是看不出来的。”其实明将军言明不闪不避硬接一箭,若要说其退后二步便作负论亦不无道理,但物由心为明将军神功所慑,实不虞如此抵赖,只得勉强视为平局。
  明将军淡然道:“只凭林兄能让我破天荒地吐血负伤,已可算我输了。”
  他虽是如此说,众人心中却是大不舒服,许漠洋大声道:“明将军可回军营,我不想欠你一个人情。”
  容笑风与杨霜儿亦是一齐点头,他们均是心高气傲之辈,纵是性命交关,亦不肯占此便宜。此仗或可勉强算和,若是算林青胜了却是均觉得有失公允。
  明将军一愣,仰天大笑:“林兄怎么说?”
  林青的一双眼却只望着明将军的脚下,轻轻一叹:“明兄心中早就有了定计,不妨说出来吧。”
  “好!”明将军微笑点头:“我只留下一个人,其余人尽可留于此地,三日后大军便会撤出隔云山脉!”
  物由心道:“你若是需要人质,不如把我老头子拿去,反正我活得够了,要杀要剐亦都由你了。”此刻他却破天荒承认自己年老了。
  明将军不置可否,仍是看着林青,口中道:“我若是将你们全体放过,无功而返,只恐将士难以心服,林兄当知我苦衷。”
  林青却仍是望着地下:“留下谁?”
  “我大军在笑望山庄前伤亡逾千,我总要给部下一个交待。”明将军一字一句道:“便留下容庄主吧。”
  几人诧目望向明将军。他们都只道会留下许漠洋,却不料他指的乃是容笑风。容笑风身体微微一震,心中暗思若是以自己一命换众人的安全,总好过全体战死。当下跨前一步,正待开口,却被林青抬手止住。
  林青脸上看不出喜怒:“留下容庄主又会如何呢?”
  明将军转向容笑风,正色道:“容庄主敬请放心,你身为高昌望族,我绝计不会为难于你,只想请你盘桓于京中,在皇上面前亦好交待。只要你安心呆于京师,或做我府上清客,我保证你不会有生死之忧。”
  几人心中踌躇,他们本是决意携手突围,不然也一并战死。可如今将军有这样的提议,确已是相当通情达理了。
  容笑风哈哈大笑:“承蒙明将军看得起在下,自当从命。”转头面对众人,一脸恳色道:“诸位不必多言,若是选上任何一人,都自会欣然赴命。何况明将军答应不会害我性命,权当去京师游山玩水一番了,哈哈。”
  杨霜儿眼眶一红,欲要再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诸人亦是默然,容笑风此言极是,就算明将军点名要留下自己,亦都会慷慨舍身赴义。
  林青痛下决断:“容兄敬请放心,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我必会来京中与你相见。”
  容笑风对着明将军哈哈一笑:“明将军敬请带路,若是你事后不守诺言率军来攻此处,我必将自尽以谢。”
  明将军缓缓点头,又对林青道:“林兄先后杀了崔元与顾清风,不但京中难以容身,就是流落江湖上,只怕洪修罗、梁辰等人亦不会袖手。顾清风与太子交好,势必也会引出太子一系的追杀,请好自为之。”关睢门主洪修罗身为京师刑部总管,专职缉拿朝中叛臣,追捕王梁辰更是御用神捕,替皇上捉拿钦犯。
  林青淡然一笑:“明兄放心,我尚要留着命与你一战呢。”
  明将军哈哈大笑:“只要林兄准备好了,可随时找我。在京中我亦有几分面子,可保证在决斗前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他这番话倒也不是虚言,若是林青公然与明将军定好日期决战,就算太子系的人想找林青报仇,亦只能等到决斗之后。
  林青默然不语,明将军带走容笑风,也许亦是在迫自己难以放手,迟早必赴京一战。若是暗器王在公平决斗中败给了明将军,自是令天下震动。而从此明将军势必威凌天下,再无人挡。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明将军此次孤身来幽冥谷,恐怕是早就拟定好了计划。无论武功与心智,明将军无疑都可为一个超卓的人物。
  明将军突然一掌拍向容笑风的肩膀。变生不测下,容笑风措手不及,被他按个正着。
  众人心中一凉,只道明将军终现杀机。却听得一声闷响,容笑风面上神色古怪,仍是好端端地站着,但全身衣衫却尽数迸裂,便像经了一场剧斗的样子……
  明将军微笑道:“便当是我与你们大战一声,好不容易才擒下了容庄主,却无力再阻他人逃脱。以容庄主的聪明,必不用我教你在人前怎么做了。”
  众人这才释疑,容笑风更是抚胸一声长叹:“明将军好雄浑的内力,这一掌几乎要了我的命……”大家俱是展颜一笑,与明将军相对以来,气氛倒是第一次如此轻松。
  明将军再不耽搁,对容笑风微一点头:“容兄请!”当先向前行去。容笑风眼中流露出极复杂的神情,对几人拱手一揖,随之而去。
  “且慢!”林青心念一转,缓缓道:“虽有容庄主随行,但明兄此次回师亦难言大获全胜。以我熟知明兄的为人,若便只是为了能与我一战而如此自堕威势,实是难圆此说。尚请明兄指点一二,以解我心头之惑!”
  明将军停住脚步,也不回头,轻声道:“林兄不妨想想,以机关王白石那般闲云野鹤的心性,如何会来这塞外一趟?”
  林青怔了一下,心中似是隐隐把握到了什么关键,却听明将军续道:“白石非是奉皇命来幽冥谷,只不过是陪黑山走一趟而已。”
  林青全身一震,豁然而通。眼望明将军与容笑风缓缓走远,绕过一道山谷后,再看不见。
  众人静默良久,杨霜儿方开口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林青语气坚定:“等大军撤走。”
  物由心叹道:“其实刚才明将军已是元气大伤,我们一起出手怕也能制住他。只可恨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种事的。”
  许漠洋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的好友家人尽数在冬归一役中丧生,本与明将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可经了这一场赌约,看起来明将军亦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心中实不知应以何态度面对他,连仇恨也似乎淡了许多。
  杨霜儿关切地看着林青依然惨白的脸色:“明将军虽然负伤,但林叔叔也是元气大伤。何况以他那神鬼莫测的身法,我们就算一齐出手也未必能擒下他。”
  物由心挠挠头:“不过总算明将军亦知道了偷天弓的厉害,看他开始不可一世的样子,大概也料不到那一箭能让他吐血负伤吧。”
  许漠洋长吐一口气:“明将军出道十余年来,谁能让他负伤?可见偷天弓确有克制他武功的效果。”
  “是呀!”杨霜儿拍拍胸口:“看那箭忽然停在半空,我的心差点都不跳了……”几人想到适才那一场时间虽短却足以刻骨铭心的一战,俱是心有余悸。
  “你们都错了。”林青长叹一声:“这场赌约明将军是故意输给我的。”
  “什么?”物由心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林兄为何如此说?”
  “你们看……”林青一指地上:“箭的碎片齐齐整整围成一个半圆,散而不乱,可证明他足有余力化解箭上之余劲。”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我怀疑明将军负伤亦是假的,不过是自己运功吐血以惑我等耳目罢了。”
  许漠洋听得心惊肉跳:“他为何要如此?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林青道:“我起初亦想不透他为何如此,但最后我问他一个问题却明白了一切原委。”他再叹一声:“此人武功心智冠绝天下,均不做第二人想,实是可怖。”
  杨霜儿回想刚才的对话:“林叔叔最后是问明将军为何会这般自堕威势地放过我们,但他的回答我却不懂了。这与机关王白石有什么关系?”
  林青道:“我听许兄说起你们见到机关王与牢狱王的情景,他们是要问物老的识英辨雄术。你们不妨想一想,这有什么用处?”
  物由心亦道:“对呀,我也很是奇怪。那白石与黑山二人一入幽冥谷便径直找我,似是早就计划好要问我识英辨雄术,所以我才与他们打赌二日内不能走出英雄冢……”
  “你们可听明将军说了,白石是陪着黑山一起来的,而黑山则是京师泰亲王的爱将。”林青道:“若我没有猜错,黑山是奉泰亲王之命来问识英辨雄术的。”
  物由心犹是不解:“识英辨雄术又非武学,只是可看一个人有没有富贵之相。这等雕虫小技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林青眼望远山,似是在回想京师错综复杂的关系:“泰亲王是皇上的胞弟,虽小了几岁,却是正宫所生,当年先皇立封太子时也是几经犹豫方才选定。是以这些年泰亲王虽是表面上服庸皇上,心中却是不服。只是羽翼未成,不敢稍有异变,但他却是极立反对策立太子,为此与太子几度失和。如今来派黑山来问物老的识英辨雄术,据我猜想,怕是要上谏另立太子,待得皇上百年后,他自就可以隐做太上皇了。不然太子一旦登基,怕是要先对他不利……”
  几人听得心神不定,何曾想看似波平浪静的京师中还有这许多不为人知的明争暗斗。
  许漠洋问道:“那明将军是何用意?他是支持太子一系的么?”
  林青摇头:“将军府有水知寒、鬼失惊、毒来无恙等一流高手,更网罗了不少江湖异士,可以说是京师中最大的势力,便是皇上也惧其三分。泰亲王与太子若是羽翼已丰,最想除去的怕就是明将军了。”他长叹道:“明将军通观全局,深知树大招风之理。如果泰亲王与太子见他势大,从而联起手来,只怕他亦轻易应付不了。所以明将军此刻故意示弱于我,虽是于他声名有损,却也可先去人之忌,从而坐看泰亲王与太子相斗……只要我这个大敌一日不死,在别人眼中他就尚有顾忌,不能尽情放手应付京师中的权谋相争。形势越乱,对他却越是有利。”
  物由心脱口道:“好一个明将军,竟然如此工于心计!他想做什么?莫非也想做皇帝么?”
  林青不语。事实上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对于明将军的真正心意,就算是将军府的大总管水知寒也不会知道!
  他们便留在物由心那坟墓中,听得地面上人马来来往往,几日方休。想是士兵都奉有明将军的号令,谁也没有来此墓中查看。三日后,待他们从墓中出来时,数万大军果然全都撤走了。
  四人在墓中闷了三天,此时重新呼吸到幽冥谷中清新的空气,浑觉恍若隔世。几人静立于谷中,心中均知道这一路来经过许多的变故后,如今亦到了分手的时刻。
  “物老打算去何处?还留在此处么?”林青问向物由心。
  物由心叹道:“我在这呆了几年早就闷的不得了,和你们这一路来打打杀杀来好不热闹,却是再也静不下来了。现在杜老儿死了,容庄主又被明将军带往京师,我左右无事,便去京师去救容庄主吧。”
  “不可。”林青肃容道:“明将军既然答应不会害容庄主的性命,定会做到。京师内关系错综复杂,一旦陷身其内难以自拔,以物老的心性,实不宜去那种地方。何况你这招牌式的一头白发,走到那里亦会被人认出来。”
  物由心苦着脸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呀。”
  杨霜儿道:“物爷爷随我去无双城吧,我带你去看看关中风貌,你定会喜欢的。”他转脸看着许漠洋:“你也一起来吧。”
  物由心大喜,他这一路当杨霜儿如自己的亲孙女般,实是不忍远离,此刻听杨霜儿如此说,拍手叫好。
  许漠洋却道:“我现在仍是京师中缉捕的对象,不能去无双城招惹麻烦。”
  杨霜儿道:“有我父亲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许漠洋道:“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参详杜老留给我的《铸兵神录》,何况巧拙大师既然传功与我,必有深意。”众人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好多劝说。
  “不错。”林青拍拍许漠洋:“巧拙大师在地道中留下的那支箭被明将军震碎,只怕并非真的换日箭。待你身兼昊空门与兵甲派之长,或许换日箭便着落在你身上了。”
  许漠洋重重点一下头:“林兄如何打算?”
  林青淡然一笑,反手握住缚在背后的偷天弓,眼望云天深处:“我将云游天下,增长阅历,一面去找那真正的换日箭,另一方面亦努力将弓技与我本身武学合而为一。待我重回京师之日,便是正式挑战明将军的时候了!”
  几人随着他的眼光望向天际深处,遥想未来,心中充满了那份不畏权势的豪情与斗志。
  杨霜儿撅嘴道:“林叔叔你可要记得时常来看我。”
  林青笑道:“你放心,我会经常与你们联系。也许我找到什么适合制箭的材料尚要请许小弟帮我打造呢。”他转头望向许漠洋,满面关切:“江湖上人心险恶,最好找个偏远的地方落脚,离京师越远越好。一旦安定了,可找走江湖的戏班中佩带月形珠花的女子,将你的地址留于她,我界时便自会找到你。”
  “带珠花的女子?!”杨霜儿奇道:“林叔叔你怎么认识这些人?”
  林青一笑不语。许漠洋却是想到杜四曾提到过那蒹葭门主骆清幽文冠天下,艺名远播,是天下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林青所说的戏班想必与此有关,当下也不点破,暗记心中。而杜四告诉他们京师中“一个将军,半个总管,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这句话时亦正是在此地。如今景是人非,念及杜四音容,又想到容笑风生死未卜,心头不由一阵郁然。
  林青似也是想到了什么,眼落空茫之处,良久不语。乍然清醒般一声长笑:“大家各自保重,我们后会有期。”也不多言,飘身而起,往幽冥谷口行去,数个起落间,终消没于林荫深处。
  三人望着林青的背影渐渐消失,一时心间俱有些怅然若失般的不舍。暗器王纵是武功尚不及明将军,但为人光明磊落,行事缜密慎重,在气度上亦不逊明将军半分。
  杨霜儿握紧拳头,一脸正色:“我相信总有一天明将军会败在林叔叔的偷天弓下。”
  物由心喃喃叹道:“真希望我这老头子还能活到那一天。”
  杨霜儿奇道:“物爷爷你可不老,待到了无双城把你这头白发和胡子都剃了,说不定比我爸爸还要年轻英俊呢。”
  物由心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到时候我们兄妹俩重出江湖……”也亏他顺杆就爬,居然厚起老脸便以“兄妹”相称:“就由大哥做主,给我的蓉蓉小妹找个上门女婿……”
  杨霜儿不依,娇笑着来撕物由心的胡子。二人打闹一阵,却见许漠洋仍是呆呆站在原地,眼望林青离去的方向。杨霜儿想到他一家妻儿全死于战火中,心中不忍,复又劝道:“江湖险恶,许大哥还是随我们一起去无双城吧。”
  “不用了。”许漠洋长吸一口气,语气中充斥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直到暗器王击败明将军的那一天!”
  窃 魂 影
  积着厚雪的长白山顶,似雪一般清亮的刀光忽然敛去,刀身定在半空,遮住舞刀少年的面容。
  一旁站立的老者抚掌长叹:“风儿,凭此已趋大成的刀法,你已足可出师去闯荡江湖了。”
  “江湖……”舞刀少年似是有些茫然:“何处才是江湖?”
  老者一笑,语音掷地有声:“江湖,就是武林儿女替天行道的法场。”
  “什么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就是江湖上的正义!”
  少年冷笑:“在那充满着尔虞我诈的江湖上,还有正义么?”
  “当然有。江湖上最有名的正义就是五味崖。”
  “五味崖?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疾恶如仇、专杀贪官被誉为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的杀人榜。在上面只刻有无恶不作的贪官名字,只要悬名其上,一个月内就绝不落空!”
  “好!好一个虫大师!!好一个五味崖!”少年连道三声好,宝刀缓缓入鞘,英俊的脸上激情沸涌:“却不知现在的五味崖上悬着的是什么名字?”
  “鲁秋道!”
  一、杀手的震撼
  舒寻玉不喜欢今晚的天气。因为月色太美,月夜太亮。他喜欢在一团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悄悄地出手,一击而退。月黑风高,才是杀人之夜。
  他当然不会气馁,也不会改变计划。每一次任务前,他都会仔细研究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每一次他都绝不会令人失望。
  这已是舒寻玉第五次执行暗杀任务,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他认定自己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卫道,即使他日后放弃杀手生涯成为名震一方的大侠,虽然不会再对人提起这段岁月,但也一定会在某个寂寞的时候带着些自豪、带着些顾盼、带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满足与成就感去深深怀念这一段杀人的岁月……
  他静静藏身在迁州县衙后花园的一棵大树枝桠中,细密的树叶把他的身影掩盖得一丝不露。他并不着急,他知道目标总会出现,他的手心甚至没有渗出一丝汗水,身体也没有发出一点抖动。
  二天前他就已经藏身于此,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只为了今夜的一击必杀。
  “今晚星光灿然、月华如水,鲁侍郎光临舍下,真是令敝处蓬荜生辉啊!”几人谈笑中走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知县刘魁,却在后花园门口处站住身形,拱手笑道:“侍郎大人先请。”
  “刘兄客气了,在下现已辞官,今后便只有秋道先生再无鲁侍郎了。”一个清朗的声音淡淡响起,语意虽客套,语气却是倨傲。
  刘魁知趣地急忙改口:“谁不知鲁兄是明将军宠信的大名士、大才子,一时的不如意又算得什么?以兄台的文采风流,东山再起指日可待,日后小弟还要多多仰仗鲁兄的提携呢。”
  “哈哈,刘兄过誉了,秋道现在只是一介白丁文士,难得刘兄不耻论交,今夜我们便只谈风月莫论国事。”
  “好,我已传令让人去取笔墨纸砚,小弟仰慕鲁兄的文采已久,正要请教秋道先生名动翰林的妙诗绝赋。请!”
  藏于树丛间的舒寻玉精神一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他今夜的目标——鲁秋道。
  鲁秋道乃是当今朝中风云人物明将军手下的第一谋臣。自小便是天资聪颖,才计绝高,十四岁高中举人,十九岁去京城科考,以他的资质原不难一日晋升成名,却自作聪明送礼于当时的主考官。不料当时主考官大学士郭唐镜乃一清廉之士,见其心术不正便故意不予录用,鲁秋道一怒之下便投奔将军府,不数月便深得明将军宠信,然后随着明将军北破匈奴立下军功,一度官拜翰林院礼部侍郎。
  一朝得势,鲁秋道上任后便借助明将军的势力首先设计陷害仇人郭唐镜,令郭唐镜丢官后更是对其百般折磨后凌辱致死。此后,鲁秋道更是不可一世,甚至私下放言天下除了明将军没有人可以让他服膺,朝中百官稍有不满言词落入其耳中,更是含疵必报,手段恶毒无所不用其极。更可厌是鲁秋道自以为风流倜傥,好色贪花,仗着明将军的威名,对看入眼而不从的民女便强抢以做私房……
  这一次鲁秋道胆大包天贪污巨额兵饷,使得平乱北疆的数万官兵因饷银被扣,集兵欲反,这才东窗事发。由于官兵造反牵连太大,连明将军也不能保他无事,鲁秋道终被罢官,然后便远遁江南,要不是明将军护着他,早就被愤然的官兵分尸于侍郎府中了。
  朝中官官相护自是谁也奈何鲁秋道不得,而且只要明将军一朝权重,过不多时恐怕又会让其官复原位。江湖上的正派之士亦是不敢因此得罪明将军,要知自从明将军扳倒政敌魏公子后,更是权倾朝野,势力日渐坐大。谁人敢先出头只怕就此会身遭灭门之祸。
  然而江湖自有正义在,岂能令鲁秋道就此逍遥?
  半月前,在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的杀人榜——五味崖上,端端正正地刻下了鲁秋道的名字!
  看到了鲁秋道的出现,舒寻玉的眼睛骤然一亮。后花园中先后进来了六个人,他却只看到了一个人。即使进来的是六百、六千人,他也只看到这一个人。
  鲁秋道年龄看起来不过三十开外,面容清俊,神态潇洒,那种浑不将天下任何人放在心上的气质更是让人看来不禁心折,可谁能知道此人虽有如此一付世外高人的容颜,却实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舒寻玉认得出鲁秋道身边的几个人皆是明将军手下的高手:除了迁州府的知县以暗器成名江湖人称“飞叶手”的刘魁;腰挂软鞭的虬髯大汉是“鞭不留行”卫仲华;面色漆黑双手却白得发亮的是“白砂圣手”葛冲;手执剑柄神情倨傲的年轻人是明将军手下新一代剑手中最负盛名的“三绝剑客”雷惊天;另一位垂首而行看来并无武功的文士想必是刘魁的幕僚……
  江湖上都知道,鲁秋道虽然看似道风仙骨,却是不懂半分武功。传言如此,舒寻玉也依然不敢稍有轻视,仔细观察鲁秋道,果然虽是神气活现眼中有神,却是脚步虚浮、内气外泄,不似通武道之人。
  面对这许多武功纵然在他之下也相差不远的对手,舒寻玉却仍是信心十足。他已完成过四次看似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了大大小小的伤势,还留给了他丰富的经验和无比的信心。
  做为一名杀手,武功的高低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却是智谋与出手的时机。他如今需要做到的:就只是在别人出手阻拦他以前,杀死鲁秋道!
  自从得知道鲁秋道将来迁州的情报,舒寻玉两日前便悄悄潜入知县府,选中在这棵后花园中枝叶最茂盛、年代最久远的古树下藏身,强忍饥渴隐身于此,只在吐纳呼吸间汲取来自天地间的精气以保存必须的体力,两天的收敛龟息仿佛已令他化身为古树的一部份。一来可以躲开对方高手灵敏的感觉,二来他也已算准了刘魁必会请一向以文采称道于世的鲁秋道来此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的知县府后花园中赏月。
  而这株大树正位于后花园的关链之处,隐为整个花园中观赏的重心。以鲁秋道自命风流、抢尽锋芒的本性,必然会在此处摆下酒宴。
  而舒寻玉就是要在别人绝意料不到的机会下,杀死这个明将军手下的第一谋士,朝中的第一奸臣——鲁秋道。
  果然不出所料,敌人就在舒寻玉身下把酒言谈。他不用眼睛看,不用刻意去听,甚至悄然运功收缩毛孔让身体处在最小与外界能流的交换情况下,对方高手甚多,任何一点小小的举动都有可能引起警觉。他只在神智中保持一点绝对的清明,感应着对方的动向。
  他并不妄动,绝不容许自己的任务有任何疏漏,他还在等:当敌人抬头望月被美景迷醉心神的一刹那间,就是他从树影中飞身出手博杀的最好时机……
  在江湖上,杀人的动机有许多,但同样杀死一个人却绝对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式。对于一个优秀的杀手来说,杀人不仅仅是一种行为,更是一种追求完美的艺术。除了过人的武功、超卓的智慧,还要懂得天时与地利,更要懂得利用。
  最好的杀人方式只有一种:一击即中,全身而退。
  就像是一本书,不同的内容却绝对只有一种主导的文字。
  而舒寻玉,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位超级杀手。因为,他就是一本书。
  他就是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手下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中的书——“书中寻玉”舒寻玉。
  席间酒意渐浓,鲁秋道一揽颔下三缕长髯,望着刘魁淡淡道:“虫大师悬我名于五味崖上,却不知刘兄对此有何看法?”
  “这个……咳!”刘魁万万想不到鲁秋道开口便直述此事,饶是心中虽有千万谄媚之言,但天下任何稍有劣迹的官吏乍闻虫大师之名,谁能不心惊胆战:“鲁兄吉人天相,更有将军为靠山,五味崖悬名之事,大可不放在心上。”虽是慰藉之语,但语调战战兢兢,哪有半分慰藉之情。
  鲁秋道仰天长笑:“刘兄有所不知,虫大师悬名之举虽是让白道武林士气大振,却实是一招败笔。”
  刘魁愣了一下,躬身长拜:“以前小弟对鲁兄只是闻名而敬,此刻才真是由衷佩服鲁兄笑谈生死的气度了。”
  鲁秋道晒然一笑:“呵呵,久闻刘兄精擅官道,果是乖巧,做个知县怕真是有些委屈了你。”刘魁寻思其中语意,心中惊喜交集,越发觉得鲁秋道的高深。
  卫仲华对鲁秋道恭敬拱手:“虫大师悬名五味崖,从不落空,却不知先生何故认为是败笔?”
  “因为这一次虫大师无异是直接向明将军宣战,将军府的实力岂是虫大师的杀手组织所能憾动的?哈哈,各位试想如果悬名一月而鲁某毫发无伤,被誉为白道第一杀手的虫大师又颜面何在?”
  葛冲亦是对鲁秋道抱拳施礼:“不错,我们只要保得先生一个月的性命,只怕虫大师一急之下便不惜要亲身犯险,那时再布下天罗地网……”
  雷惊天也是长笑一声,接口道:“嘿嘿,若是虫大师也伤在将军手下,天下还有谁敢挡明将军的锋芒。”
  鲁秋道轻轻一摆手:“虫大师成名数载,悬名数人从不虚发,岂是侥幸。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太强大了,何异于螳臂挡车……”
  舒寻玉心中冷笑,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仔细回想一切细节,一种难言的感觉蓦然浮上心头。
  刘魁不是隶属明将军的人,心中对鲁秋道等人的托大仍是有些不以为然,嘴上自然还是恭恭敬敬:“话虽是如此,不过鲁兄还是小心为好。”
  鲁秋道凝色道:“各位可知道虫大师最厉害的是什么吗?”
  葛冲小心翼翼地道:“虫大师的武功谁也不知深浅,自从二年前一击伏杀刑部李大人,再也没有人见过其出手,只知道他手下的‘琴棋书画’不时出手行凶。而这四人各擅胜场,的确分不出那一个才是最厉害的,还请先生指教。”
  “人人都以为‘琴棋书画’是虫大师的四支杀手锏,其实不然。虫大师严令手下弟子不得大开杀戒,每杀五人便可出师不做杀手,而其名字则由新收的弟子补上。而杀手出师之后或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或更名换姓重做一方武林大豪……”鲁秋道长叹道:“我虽不与虫大师同道,却也不得不欣赏此人做事出人意表,实在是很有风格。”
  众人尚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虫大师名震江湖的“琴棋书画”四大弟子竟然不止四人之多,一时齐齐惊噫了一声,脸上神色均是阴晴不定。
  最吃惊的当属在树上的舒寻玉,这本是本门极其秘密之事,如今却听鲁秋道侃侃道来,心情怎不激荡难止,连忙平心静气,继续凝神细听。
  鲁秋道续道:“将军志在一统武林,对虫大师早有提防,但得到这些消息却也是真不容易。”众人猜测着其中过程自是充满了惊险血腥,无不屏息。
  鲁秋道举杯而叹:“虫大师一代天骄,最厉害的却还不是这四人,而是他的秘密武器。”
  “哦。虫大师的秘密武器是什么?”
  “是一道影子!”
  “影子???”
  “不错,据说虫大师最厉害的乃是名唤做‘窃魂影’的一种武器,却是谁也没有见过,更没有人知道‘窃魂影’的出手……”鲁秋道将杯停于唇边,再叹一声:“也许,见过‘窃魂影’的人,都已是死人了吧!”
  舒寻玉心头大震:这是虫大师的最大秘密,连他都不知道“窃魂影”到底是什么,只是偶然听虫大师提过其名,这鲁秋道却是从何而知?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他已经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
  ——鲁秋道虽然一向得明将军宠信,但毕竟是一介文士。刘魁奉承他并不奇怪,而适才明将军手下的诸如卫仲华、葛冲、雷惊天等等心高气傲狂放不羁之辈如何会对他态度如此恭敬?
  莫非这是一个局???
  舒寻玉心念电转。手中已紧紧握住自己的兵器“流苏钩”。是否应该就此退去,以待下次机会呢?但他深信自己的行藏绝不至于泄露,一时是战是退委实难决!
  鲁秋道沉思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你们可知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刘魁此时对鲁秋道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鲁兄请解小弟愚钝!”
  鲁秋道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悠然道:“琴、棋、书、画。秦聆韵、齐生劫、舒寻玉、墨留白这四人无一不是杀手中的一代奇才,我一进此门见此后花园的布局便可料想到其中必然会有他们当中的一个。与人对敌正如挥军疆场——攻心为上,而我之所以说了这些话,便是要让其在心惊之下自然露出破绽……”鲁秋道突然仰面望向古树中舒寻玉藏身的方向,眼中神光暴长,掷杯而喝:“此次痛失爱将,虫大师定会有断臂切肤之痛吧!”
  话音未落,在刘魁的惊呼声中,一道灿胜月华的钩光从树影中直向鲁秋道袭来。
  舒寻玉终于出手了。
  鲁秋道蓄势已久,右掌在一片钩光中准确无误地拍在舒寻玉“流苏钩”离柄七寸之上,那正是钩势中最弱的地方。此刻的鲁秋道眼中神光凛冽,气势澎湃,状若天神,那有半分适才脚步虚浮不通武技的样子。
  舒寻玉但觉对方的掌势全然封锁了“流苏钩”的后着变化,一丝澈骨的寒意随着碰触到对方掌心的钩身倒冲而上,不及细想,于本能中全身拔起五尺,腾空一个跟斗勉强落在树梢顶端,急急运功与那丝遁入经脉中质地怪异的寒流相抗。
  “呛”的几声大响。卫仲华、葛冲和雷惊天方才各自抽出兵刃,而刘魁惊魂未定,讶然失措。
  舒寻玉身体随着树枝的起伏在空中飘荡着,缓缓调节着紊乱的内息。眼望树下神情潇洒恍若不可一世的平生仅见大敌,这才真正明白了这个一招之下便让自己负伤的“鲁秋道”到底是何人!
  心头震撼下,一口淤血涌上喉头,和着一字一句喷涌而出:“水——知——寒!”
  二、千万人吾亦往
  “历鬼判官龙。南风北雪舞。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
  江湖传言中这段话说得正是当今邪道的六大宗师级的人物: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长白名士雪纷飞、江西枉死城主历轻笙、川东擒天堡龙判官、岭南宗师风念钟……而其中被称为将军府最后屏障的“一水寒”,便是面前这位冒充鲁秋道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
  刘魁此时方才知道面前这位笑谈间气势天成的“鲁秋道”竟是将军府中地位仅次于明将军的大总管水知寒所扮,心中大震,双膝一软,若不是大敌当前,只怕就要跪下了,颤声惊呼:“水总管!”
  水知寒紧紧盯住树梢上起落不休的舒寻玉:“自从虫大师悬名于五味崖之上,将军府便放出消息鲁秋道将来迁州城。而我之所以化身鲁大人,本意是想钓上一条虫,不料却钓到了一块玉。”语气转为柔缓:“不知舒少侠可有意随明将军创业天下么?”
  舒寻玉心中暗叹,何曾想过这一次满以为十拿九稳的刺杀竟然会惹出这么一个大魔头。要知水知寒不但身为威凌江湖的将军府大总管,更是黑道六大高手中宗师级的人物,如今居然甘冒鲁秋道之名引出虫大师手下杀手的雷霆一击,目标自然是直指虫大师。且仅凭一招出手便认得出自己,实是有备而来,此回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刚才舒寻玉虽对鲁秋道的身份有所怀疑,却也绝想不到乃是水知寒亲临,加上苍促间出手,只在一招间已被水知寒名震天下的寒浸掌所伤,内息中一股如冰如针的寒劲至今仍未能化去。他知道水知寒既然在进后花园前已然生疑,此刻外面必然已布下重重伏兵,加上将军府几位高手环伺左右,水知寒虎视,只恐想逃命也力有未及。心中暗惊,口中却淡淡地道:“水总管已稳操胜券,却还想招降舒某这败军之将,未必是惜才,只怕是另有用意吧!”
  水知寒朗朗大笑:“将军一向求贤若渴,何况真正的敌人是虫大师,舒少侠若肯归顺将军府,面前便是康庄大道。如若一意孤行,只怕就是玉石俱焚的结局,尚请三思而行。”
  卫仲华、葛冲、雷惊天久经战阵,各占要点,将舒寻玉藏身的大树团团围住。刘魁心中稍安,向着水知寒谄笑道:“呵呵,水总管智珠在握,‘书中寻玉’若然抗命不从,怕不会俱焚,只能是‘玉’碎了。”
  “刘知县还是噤声吧。”水知寒声音不怒而威:“舒少侠虽受我寒浸掌内伤,但虫大师的琴棋书画岂是寻常之辈,‘书中寻玉’若是不计生死全力博杀刘知县,连我也未必保得住你……”
  刘魁心中一寒,知道自己的武功在众人面前实是不足一哂,当下嗫嚅不语。
  舒寻玉神智一凛,水知寒言语或褒或贬,神情忽明忽暗,其莫测高深的态度让人无法捉摸得透,有此人为敌委实可怖!心头忽现清明,水知寒既然全力保护鲁秋道,那其人也必然离此不远,眼睛视向那个随水知寒进来却一直不发一言的文士:“这位想来就是侍郎大人了。”将手中钩身握紧,长笑一声:“刘知县但请放心,我就算舍命一击,要杀的也只是鲁秋道而不是你。”
  “不错,我便是鲁秋道。”那中年文士抬头一丝不让地望着舒寻玉:“舒少侠若有把握不妨出手来杀我。”
  要知鲁秋道一介文士,虽有水知寒护着他,却在刀剑丛中如此从容,连一向看不起他的卫仲华等人也不禁暗自佩服。
  舒寻玉暗叹一声,自己如今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携着带伤反噬之势才令对方不敢轻易再出杀招,是以水知寒才用言语挤兑自己贸然出手。但若真要舍命博杀鲁秋道,却是没有一点把握,心中已有了计较:“自古杀手均无情,水总管怎么能认为可以收买我?”
  水知寒原本对收服舒寻玉并不报希望,只是想生擒之,这才以言语挫其锐气,如今听得舒寻玉语意似乎略有转机,心头暗喜:“虫大师座下的杀手自是不同,绝非寻常冷血嗜杀之辈,不知舒少侠这是第几次杀人了?”
  舒寻玉叹道:“唉,本来今日一战功成后,我便已可出师了。”
  水知寒一整面容,正色道:“人生在世,白驹过隙。我适才见少侠年纪虽轻,却已是武功大成,假以时日,必将是一方不世之霸才,这才有了爱材之心,欲留一条生路,却不知舒少侠意下如何?”
  舒寻玉犹豫道:“败军之将,安敢言勇。舒某一介武士,实想不出有什么可让总管看重的地方。更何况我以前所伏杀之人,亦有明将军的手下,你……能容我么?”
  水知寒微微一笑:“舒少侠过虑了,明将军何等气度,眼中就只有廖廖几名大敌,只要舒少侠告知虫大师的去向,待得虫大师授首之后,是走是留我等绝不阻拦……”
  卫仲华等人这才知道明将军早已有了对付虫大师的想法,一时都是心中大震。要知虫大师在白道上声名如日中天,形藏诡秘,武功更是绝高,即使与水知寒这样的邪派宗师一对一恐也未必处在下风,将军府此举无异是一统江湖的宣言。
  舒寻玉眼望东天,长吸一口气:“水总管且给我一柱香的考虑时间。”
  水知寒见其意动,料想一炷香即使舒寻玉治好内伤也绝对是插翅难飞,当下一口应承:“好,各位均退开五步,待舒少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众人领命,均向后退开。
  变故就在顷刻而起!
  舒寻玉腾身一跃,在众人将退未退之际凌空飞下,手中的“流苏钩”直取这一次的真正目标——鲁秋道。
  虫大师并不仅仅是一个杀手,在他的信念中,暗杀只是用一种非常方式来行侠江湖。不求财不求利,唯求一展抱负。所以虫大师总是教诲座下弟子不要以杀手自居,而是做一名出世江湖的侠客,最重要的不是名利而是道义。
  而水知寒以为舒寻玉也像一般杀手贪生轻义,便是一个绝大的错误!
  舒寻玉先以言语稳住水知寒,假意有投降之举,然后趁对方轻忽之下一举出手博杀鲁秋道,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最后一击,在他此刻的心中,已然浑忘了生命的安危,唯有一肩道义……
  做一名杀手,重要的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离鲁秋道最近的是卫仲华。
  惊变忽起,卫仲华长鞭已扬起直刺舒寻玉,身形亦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鲁秋道的身前。
  卫仲华的鞭乃是他的独门兵器,鞭身全是倒钩,鞭头上有三寸长短的血刃,时软时硬,运功时二丈长的软鞭可缠可绕、可收可放,鞭尾护体,鞭头击穴,鞭身倒钩可锁拿对方兵刃,实是很霸道的外门兵器。此时鞭头血刃直刺舒寻玉的小腹,还甩起几个鞭花,伏下无数后招,卫仲华知道自己武功未必及得上舒寻玉,但料得只要阻滞对方一下,水知寒便会出手了。
  却不想舒寻玉面对长鞭根本不闪不避,他方才早已下定以死殉道的决心,知道若是被卫仲华缠住,马上就会面对水知寒的寒浸掌,拼得任由三寸的刃锋搠入小腹中,就在卫仲华一惊一愣的迟疑下,舒寻玉已用自己的身体箍住刺入小腹的软鞭,“流苏钩”从卫仲华的喉边一划而过……
  “怦”的一声,卫仲华的尸身被舒寻玉一撞之下摔在鲁秋道的身上,一人一尸滚做一团,“流苏钩”再泛光华,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直取鲁秋道。
  鲁秋道眼睁睁见钩光闪来却无力躲开,只得闭目待死。忽然一股大力从侧面传来,将他的身体横向扯开二尺,那一道划向咽喉的钩光只在他肩头上割开长愈半尺深达二寸的伤口,一时痛彻心腑,只觉下身一片潮湿,竟然已是失禁。
  事变俄顷,水知寒反应极快,不及阻敌,先用一掌巧力拍开鲁秋道,再全力一掌追向舒寻玉的后心。一向只有水知寒算计别人,这一回竟被舒寻玉三言两语打动,几乎让其一击功成,心中不由大怒,这一掌用了十二成的真力,狂势惊人,直待触得舒寻玉的后心,方才醒悟应该生擒为上,连忙收力……
  舒寻玉功败垂成,一股沁凉的掌气向后心袭来,知道是水知寒出手,不闪不挡,反而借此掌力一冲而前,欺入迎面迎来的葛冲怀里……
  葛冲功运掌心,双掌直取舒寻玉的胸膛。却那料到对方这种不顾死活的打法,一声惨呼,左掌已被荡起的钩光圈走,右掌亦同时重重印在舒寻玉的胸膛上。
  战况瞬息即止,却是惨烈非常。
  舒寻玉连受数下要害上的重击,心脉更被水知寒震断,加上前胸的掌伤与小腹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已是强弩之末,背靠大树不住喘息;而水知寒带来的三大高手一死一伤,鲁秋道也是血染半身。
  舒寻玉凛然望向水知寒,嘴角鲜血随着话语狂涌而出:“水总管一意生擒收力不发,却害得‘白砂圣手’葛冲变成了‘白砂独手’。哈哈,不知水总管做何感想?”
  水知寒面色阴沉,心中盛怒,白净的面容狰荣乍现:“舒少侠命悬一线,果真好笑之极!”踏前一步,只欲擒下舒寻玉好好折磨一番。
  舒寻玉“流苏钩”横在颈上,傲色满面,淡淡笑道:“水总管敬请收步,不然我只好连几句遗言也不给你留下了。”
  水知寒应声止步,他纵横江湖数年,从未有过这般缚手缚脚。虽恨透了舒寻玉,但见其视死如归的硬气,却也不禁佩服,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如此豪勇,最令水某心折,舒少侠的伤或许还有救,何况蝼蚁尚且贪生……”
  舒寻玉截断水知寒的话:“我知道将军府上还有历鬼历轻笙的子弟,最懂魔功,可以让人在痴迷中说出心中之事,水总管不要再打这个念头了,除非历老鬼还有让死人说话的本事。”
  水知寒仰天长叹:“虫大师有弟子如此,更是让我等欲除之而后快,不然将军府何能有一日之安眠!”
  “你不懂,明将军也不懂。寻玉投在虫大师门下数年,只学到了一句话。”
  “哦!愿闻少侠将死之言。”
  舒寻玉放声铿然道:“师父虽不以侠道自居,却时时不忘教诲弟子为侠之道。寻玉技不如人命当该绝,却仍知道什么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水知寒默然半晌:“魔与道之争,皆是沉陷本身的执迷堪破不透,何者为侠何者为魔,天下哪有定论!”见舒寻玉浑身浴血,仍是不卑不亢,心下也不禁恻然:“舒少侠为逞一时快意,大好前途就此断送沙场,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舒寻玉朗声大笑,嘴中更是殷红一片:“虽千万人吾亦往矣!”言罢手上钩身发力,已然割破自己喉咙……
  虫大师手下的一代杀手天骄“书中寻玉”舒寻玉,就此陨命!
  静。良久。夜更深。月挂中天。
  众人全被刚才的刹那间的惊心动魂所慑,更被舒寻玉视死如归以身殉道的气势所撼,一时偌大的后花园中竟是鸦然无声。
  水知寒最先回过神来,转身望向卫仲华的尸身,翻身跪倒:“卫师父一向是我敬重之人,传令厚葬,并重金怃恤家人。待得取了虫大师首级,水某当再来祭奠卫师父在天之灵。”
  谁人想得到堂堂将军府大总管会对手下跪拜?扑通几声,其余几人全都慌忙拜倒在地。
  “马上去请最好的大夫,给葛兄好好治伤,水某以后还有多多借助的地方,葛兄也请受我一拜!”
  葛冲强忍痛伤连称不敢,心中却实是感激涕零。
  水知寒再指舒寻玉的尸身:“此人虽是冥顽不化,却也是一条汉子,不得对其尸身有辱,好好葬了吧!”
  水知寒一代枭雄,自有非常手段,几句话便让手下自此服膺,忠心不二。
  刘魁领命,连忙叫来府兵,拿来药物为众人包扎伤口。
  水知寒怅然沉思良久:“舒寻玉虽然宁死不屈,却也让我有了一条找到虫大师的线索。”
  鲁秋道惊魂稍定:“水总管谋略果然惊世羡艳,却不知计将安出?”
  “舒寻玉的流苏钩乃是其独门兵器,雷惊天你命人拿着此钩交与‘裂空帮’,其帮主夏天雷一向与虫大师交好,必然将其归于原主,我们暗中跟踪,就可借此找到虫大师了。”
  裂空帮乃是江湖上白道第一大帮,帮主夏天雷更是隐为白道盟主,几人听到这些惊天动地的名字,俱是百感交集。
  刘魁忍不住发话:“找到了虫大师又能如何,其武功……咳!”
  水知寒淡然道:“虫大师嗜好茶道,常常以茶代水洗涤神兵利器,当年毒来无恙曾专门留下对付虫大师的一种奇毒,名唤‘龙井穿’,平时无异,却遇茶化为剧毒。便把此毒涂在钩上,让虫大师也尝尝我将军府的茶道……”
  曾被称为“将军之毒”的毒来无恙四年前便在蜀道剑阁死在魏公子手上,却早早预留下破解虫大师的绝毒。众人这才知道明将军就早有了对付虫大师的念头。
  雷惊天试探地问道:“虫大师交游甚广,识得各路奇人异士,只凭用毒恐怕还制不住他……”
  鲁秋道也小心说道:“何况‘裂空帮’一向与将军府交恶,应该如何追踪流苏钩的下落?还望总管开我茅塞。”
  “裂空帮中怎么会没有将军府的暗探?”水知寒眼射奇光,傲然大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虫大师既然可以派杀手行刺,我就偏偏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让我们看看谁才是江湖上的第一杀手……”
  众人心头齐齐一栗,一个可怕的名字不约而同地在唇边欲吐还留。
  那,就是明将军手下最犀利杀人组织“星星漫天”的师父;就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恐怖诡秘的一道梦魇;就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一符诅咒;就是将军手下最神秘莫测最勾留无痕的超级武器……
  他,就是与虫大师齐名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
  三、杀人之不二法门
  九宫山腰,树影青翠,和风袭人。
  一瀑飞流直下,水花四溅,水声隆隆。间中却仍隐有一线琴音袅袅传来,和着草香水汽,正是一卷如画仙境。
  二人安坐于瀑边亭台,悠闲品茗,纹枰对弈。要知下棋最重静心,这二人竟然对如雷般的水声充耳不闻,这份定力着实令人吃惊。
  棋局正值紧烈处,左首一人乃是一白眉老僧,面色凝重,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却在沉吟间迟迟不落。
  右首边是一位四十余岁的蓝衫汉子,面若古铜,一脸沧桑之气,虽是专注于棋局,眉眼顾盼间却是豪气迫人:“大师此子一下,只怕便是黑方疲于奔命之势,为何迟迟不落在盘上,可是要放我一条生路吗?”他虽是无意间轻言相询,语音却是直透过水声朗朗传来,显是内功精湛。
  白眉老僧蓦然抬头,眼望山间白云深处:“只因我感觉到今日必然要败的人是我!”
  蓝衫人耸然动容:“六语大师每天只说六句话,第一句便是如此惊人么?”
  那白眉老僧乃是华山掌门无语大师的师兄六语,一向行踪无定,云游天下。无语大师练成闭口禅,几十年来不发一言;六语却是修习“苦口婆心”大法,虽不比乃师弟的终日不语,却亦是惜字如金,号称每日最多只说六句话,是以法名六语。
  听蓝衫人如此发问,六语笑而不答,举袖拂乱棋盘,拱手端茶,一饮而尽。
  蓝衫人若有所思,喃喃念道:“将败未败,正是置之死地之时,黑方未必没有反扑之妙着,大师竟然自信的不给我扳平机会么?”
  “施主太过执迷胜负,跳出棋局方为豁达人生。”
  “我只不过欲做那棋局点睛之手,妙手虽是偶得,却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实不愿中途半端,只得继续执迷了!”
  六语咄然大喝,山谷回声:“世间执迷之人何其之多,赢了胜负却输了人生!”
  蓝衫汉子掌按棋盘,已纷乱的黑白子竟然一分为黑白两堆,界限分明。他却是神色不改,仰天长笑道:“大师之言似实还虚,似拙实巧。今日携茶上山,得闻大师手谈诤语,虫某不悔矣!”
  原来这蓝衫人正是名动天下的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他向来狂放不羁、惊世绝才,一生浸淫武、棋、茶三道,偶逢六语大师,二人虽是僧俗两道,却是以棋会友,结成莫逆。
  数年前明将军征民大修将军府中啸月宫,劳命伤财。华山掌门无语大师为民请愿,自破修习多年的闭口禅功,直谏当今圣上,却是惹怒了明将军,华山派自知不敌将军府的势力,为避免不必要的刀兵,诸多门人零星分散于各地,无语大师云游天下,六语大师亦退隐九宫山。
  虫大师爱棋成癖,却是对手难逢,好不容易得知了六语大师的下落,这才来九宫山先以亲手所烹之茶请动六语,方寻得与六语弈棋的机会,却不料冥思苦虑之际六语拂乱棋盘,虽是隐隐棋差一着,却是不能尽兴;闻得六语禅语,心中隐有所悟,知道在这位得道高僧的眼中自己杀气太重,已是与纹枰论道之举大相径庭……
  但虫大师乃生性洒脱之士,拿得起放得下,心中回想适才盘上的奇着妙手,先给六语斟满茶杯,一时茶香四溢:“得闻教诲,虫先敬大师一杯。”
  恰恰一阵山风吹过,那丝琴音似是随风转向高亢,若隐若现……
  六语端杯浅尝,掷杯于案,眼望山路来处,微笑不语,恍如洞悉了天机。
  山道间急速行来一道人影。
  虫大师对着山路上缓缓传声发话。“来者何人?”
  一位头扎红巾的青年匆匆行来,手提一长形木盒,对着虫大师低首施礼:“裂空帮沉香堂堂主周令方,奉家师夏天雷之命拜见虫大侠与六语大师。”
  虫大师见周令方行色仓皇,满面风尘,以一堂之主的身份前来,心知必是发生了大事:“周少侠免礼,有话便直说吧!”
  六语突然扬声说出了今天的第四句话:“老衲突然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虫大师转头看向六语,他知道六语身处佛门,修习明慧功,最有灵觉,如此一说必是察觉到了什么。心中突然也涌起一种怪异的念头,分明感觉到有人在旁窥视,他身为白道第一杀手,本就对这种潜伏匿踪最是拿手,此时凝神细察,偏偏除了身边几人却没有一点其余异象,心头不禁有些迷惑。
  周令方放下手提的木盒,缓缓打开,赫然露出舒寻玉的“流苏钩”!
  虫大师全身一震,脸色一变:“寻玉莫非有了不测吗?”周令方黯然点头。
  琴音突然暗哑,“铮”的一声,竟是断了一根弦,然后寂然无声。
  虫大师刹那间虎目蕴泪,一把抓起流苏钩,看了良久,面容这才重回复至古井不波,长吸一口气,沉声道:“韵儿,心可乱却绝不可形诸于色!”
  琴声再起,如泣如怨,直透人心。
  周令方沉声道:“舒师兄在迁州城遇难,将军府卫仲华身死,葛冲断腕,鲁秋道毫发无伤,参与其事的还有雷惊天与知县刘魁,详情尚在暗中查访。”
  虫大师仰望天空一朵白云,悲叹道:“寻玉处事老成,绝不至于一击出手还伤不了鲁秋道,莫非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藏?”
  琴声戛然而止,一丝清越的声音传来:“聆韵请命为舒师兄报仇!”
  周令方这才知道这捉摸不到来路的琴声竟然是虫大师手下大弟子“琴中聆韵”秦聆韵所弹,却是不解何故反叫排名第三的舒寻玉为师兄。他不敢发问,静立一旁待虫大师发话。
  虫大师手抚流苏钩:“好!韵儿第一次出手,为师只有九个字的忠告:做杀手,切忌心浮气燥!”
  琴声再起,如清泉石上横流,再无一丝阻滞。终越来越远,再不可闻。
  周令方眼见虫大师处变不惊,秦聆韵领命远去,再躬身施礼:“家师有令,裂空帮沉香堂上下谨从大师派遣。”
  虫大师一挥手:“多谢贤侄,你先退下吧!”
  周令方道:“家师还有一句话让晚辈转告。”
  “什么话?”
  “敌人故意送还舒师兄的遗物,此钩上似有蹊跷。”
  “哦!”虫大师细看流苏钩,果然见其上似乎涂有一层灰扑扑的什么物质,难现旧日光华。
  周令方续道:“此钩上不知涂有什么,用水难化,帮主请大师务必小心,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
  六语再说出今天的第五句话:“周少侠额汗未消指尖泛青,可是才与人动手吗?”
  虫大师心中一凛,方才得知弟子噩耗,心神不属,如今果听周令方心律过速,内气虚浮,沉声问道:“可是有人跟踪你?”
  周令方深吸一口气:“入山前正碰见一蒙面之人,交手后其负伤而逃,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看着石桌上的茶具:“晚辈实在口渴,请大师赐茶。”
  虫大师见周令方神情间不惊不喜,一点不为适才剧斗所自誉,心中欢喜他的耿直,大笑道:“哈哈,我棋力比不上六语,唯有以茶来掩其口了。周少侠不必客气,此茶名唤‘风流’,乃我干焙三年方始培出的好茶,但饮不妨。”
  周令方端杯谢过,一饮而尽。眼望虫大师,欲语又止。
  虫大师察其神色:“少侠还有什么话?”
  周令方含混道:“我可再看一下舒师兄的兵器吗?”
  虫大师依言递上流苏钩。在这一刹,心中忽又泛起被人窥视的感觉,随即一股杀气明明白白地从侧面传来,大惊之下,功运全身。
  能将杀气收放自如直到出手时方才尽显的,这天下能有几人?
  这边周令方手执流苏钩的一端,突然大喝一声:“此茶有毒!”言罢一口茶尽皆喷出,却是朝着虫大师与他二人手中握着的流苏钩上,虫大师不妨有此,那口茶大半全吐在钩上……
  热茶遇到流苏钩上那层灰色物质,“嗤”得一声就像是枯炭遇到了火星般冒起一股青烟,虫大师但觉握钩的右手一炙,似被针尖刺了一下,又似被什么毒虫噬了一口。
  周令方左手在喷茶于钩的一刹已然放开,右手从袖中扬出,一道橙光闪出,直袭虫大师的面门,身体已向后疾退……
  与此同时,轰然一声大震,左边瀑布中分而开,水花四散,一道迅快至极的黑影携着漫天的水花冲向虫大师,人尚在空中,已闻得水珠破空声不绝入耳,和着卷起的水浪,气势委实惊人。
  这是一个绝杀之局。出手的正是鬼失惊和他座下“星星漫天”中赤橙黄绿青蓝紫“橙日”第一首席杀手房日兔。目标当然就是被誉白道上的第一杀手虫大师。
  这是一个精妙的局。真正的周令方入九宫山时被房日兔一击伏杀,再假扮周令方上山。先是自承“流苏钩”上的蹊跷,再毫不掩饰适前与人动手,令虫大师与六语的疑心尽去。
  而鬼失惊则早早预先藏身于瀑布下,凭着黑道杀手之王过人的机敏与匪夷的藏匿,加上瀑布隆隆的水声,竟然瞒过了虫大师的感应与六语的灵觉……
  鬼失惊的武器就是他的手。他的手上戴着一双透明无色的手套,名叫“云丝”。这副手套是一种北国名唤“云丝貂”的小动物的毛皮所织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轻软犹若无物。
  虽然鬼失惊与虫大师齐名杀手之王,但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心目中永远赶不上虫大师,江湖上对虫大师的态度是敬服,而对他则是畏惧……
  这一点让他觉得很不公平,满腔的恨意都化为此刻的全力出手,他要让虫大师在江湖上永远的消失,杀手之王只能有一个……
  所以鬼失惊这一刻的出手,已是用尽平生绝学: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虚晃与诱敌之招,只有快,只有急,只有闪电,只有风暴……他要让自己这一双手紧紧掐住虫大师的心脏。
  虫大师杂学颇多,连手下弟子亦是以琴棋书画而为名。武功纯走精神一道,而此前惊闻舒寻玉的死讯,已不知不觉中大打折扣,而涂于流苏钩上的正是将军之毒所留下的“龙井穿”,遇茶化毒,一眨眼间已渗入虫大师的肌肤。如今前有房日兔的歹毒暗器橙星,侧有鬼失惊按捺良久突然爆发的杀着……
  这个局如何能破?
  最先发现危机的人是六语大师。六语大师从小便对周围的环境有一种超然的异能,据说那就是佛门的灵悟。在修习“苦口婆心”大法后,他的灵觉有了前所未有的改观,甚至常常可以预知到一些连他也不明所以的变化……在鬼失惊蓦然发难前的一刹,六语大师脑海中清清楚楚地把握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瞬息间预知了鬼失惊出手的方位。心念电转,胸中蓦然泛起一种悲天悯人之情,不及多想,横身挡在虫大师的身侧,竟是以血肉之躯硬拦了鬼失惊的这一记令天地变色、日月黯然的狂暴一击。
  “鬼……失……惊!”六语大师终于发出了今天的第六句话。
  血雨漫天,六语大师的胸竟然被鬼失惊一拳洞穿!
  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天地间的变化仿佛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做了一次停止。六语大师的每一个字都深、深、深、深地嵌刻入鬼失惊的脑海中。鬼失惊眼睁睁地看着六语大师突然挡在虫大师的面前,自己的手慢慢地滑入他的胸膛,然后——破体、发力、爆炸……
  一切变化快如电光火石,可是在鬼失惊的思想里却偏偏慢得犹若有几个世纪般的漫长。
  他在恍惚,他在迷惑,他在交手短短的几个呼吸间浑若经历了几生几世,脑子里闪过以往无数次杀人的片段,自己是凶手,自己也是被杀者,所有前生往世的记忆好象在一刹间统统涌入,他的身体在飘忽、在翻腾、在游走、在爆发……
  一种罪恶感滔天地淹没了鬼失惊,在击杀六语大师的同时,这个百年来杀手道上最可怖的鬼失惊竟然迷失在六语大师的第六句,亦是人生的最后一句话中……好一个佛门的“苦口婆心”大法。
  虫大师察觉突如其来的危机时,已是来不及应付侧面鬼失惊疾若闪电的攻击,当机立断,左手一扬,一道黑光从袖中破出。
  千钧一发危在旦夕的刹那间,虫大师手腕仿似做了无数次奇妙的变化,先卸力回收再轻轻抖动……房日兔那道迅快无比的橙星在虫大师神鬼莫测的手法中渐已化去刚力,似被什么看不见的水草缠住般奇迹似的缓了下来,然后在空中一滞,改变方向吸附在虫大师手中的黑光上,煞是奇诡。
  黑光再盛,已罩住房日兔退开的身影,房日兔不及惊呼、变招、闪避、招架,那道橙星已然倒射回来,端端正正地印在他的额上……
  好一个虫大师!置身侧的偷袭于不顾,一招间便全力格杀了这个化名周令方“星星漫天”中橙日的第一杀手房日兔。
  四条人影乍合又分。二人倒下,二人分开。
  互……望。虫大师与鬼失惊相隔八尺,手中那把黑黝黝似铁非铁的奇形兵刃遥指对方。
  对……峙。石桌上的棋盘棋子都震颤起来,情形诡异至极。
  鬼失惊紧紧盯着虫大师手中短棒一样的兵器,嘿嘿一笑:“好一把‘量天尺’,虫兄不妨量量到地狱还有几步路要走。”他虽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语气中却是冰冷不带一丝笑意,语音铿锵,如金铁相击,令人闻之心中厌烦欲呕。
  “量天尺”正是虫大师的兵器,乃是采玄铁所制,由于玄铁本身对铁制金属含有吸力,正是破天下暗器的最佳兵刃。是以刚才房日兔七分铁三分金的橙星也被其所破。此时虫大师但觉右手发麻,强力运功竟然还是提不起一丝劲力,心头暗惊。转眼却见挚友六语大师为救自己横尸在地,涌起万千斗志,明知以此时的状态面对这个与自己齐名的杀手胜面太少,却也是顾不得许多。冷冷看着鬼失惊,暗中集气,不发一语。
  那边鬼失惊却也是暗暗叫苦,刚才虽是一招击杀六语大师,但给其“苦口婆心”大法当面一喝,身体上尽管毫发无伤,却是杀气全消,反而涌上一种不战而退的怯意,加上虫大师击毙房日兔,宛若无事,他也不知毒来无恙的“龙井穿”能有多大效果,不由暗萌退意。
  要知鬼失惊出道以来,从来都是藏于暗处,一击毙敌后全身而退,几乎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的出手,此时却破天荒地面对摆下决战姿态的虫大师,心中着实有点慌乱了。
  虫大师只见眼前这位最可怕的敌人眉目间一股煞气,最惹眼的就是眉心正中一颗黑痣。他对各项杂学涉猎颇多,心知这种面相的人最是心狠手辣,为求目的不计手段。如今对方虽有怯意但自己右臂如废,这一战已是凶多吉少,隐隐按下起伏的心境,想起刚才叮嘱秦聆韵的六个字——切忌心浮气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虫大师强按悲痛,暗中已盘算着如何脱身。
  数百年来黑白两道最杰出的两大杀手的第一次相遇,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惊险微妙之局!
  “虫某一向不为别人所动,虽千万人指责鬼失惊的不是,我却始终觉得你身为百年来最强横的杀手,别出蹊径,在武学上实有过人之处,只是一念之差投奔将军府,未必便是天性邪恶之徒。”虫大师眼射寒芒:“六语大师是我知交,却因我而死,你我之间恐怕也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了!”
  鬼失惊苦笑一声:“虫兄息怒,我受命于身亦是不得已为之。”
  “明将军权利心过重,虽报治国之志,但做法却是人皆唾之……”
  “虫兄且勿多言,明将军对我有情有义,鬼失惊自小天地不容,只愿报知遇之恩!”
  “我一直认为做一名杀手,亦应有道!”
  “别对我说什么大道理!”鬼失惊轻轻念道:“能杀人不为人杀的就是好杀手!这就是杀手杀人的不二法门!”言罢已然出手。
  适才虫大师正容相斥鬼失惊,实是战略上奇妙的一招,正是要让鬼失惊觉得自己失道寡助,气势方能彼消此长。鬼失惊怎能不知这个道理,所以终于强行出手。
  鬼失惊左掌护胸,右掌击向虫大师的前胸,虫大师巍然不动。
  待到掌近三尺,鬼失惊一声长啸,护胸左掌突然加快击向对方面门,右掌则吞吐不定,罩住虫大师的量天尺。
  这一招纯粹以速度和气势取胜,左掌方才抬起,掌力已若怒涛拍岸般汹涌而来,而右掌却是以卸劲为主,带着一股粘力,务令虫大师的量天尺不能及时回防。周围的空气都似在搅动,就若生成了一个要将所有物质吸进去的大漩涡,鬼失惊疾速而至的身形带起瀑布前的水汽,他就似是一个迷蒙雾霭中忽然现身扑击的天魔,须发皆张,扬眉龇目,令人见之惊心动魄,呼吸亦会困难,更不要说是出手迎敌。
  一股惨烈之气弥漫全场,这一掌之威,竟是如此惊人。
  这——就是鬼失惊的武功。沉雄中见轻逸,虚变中见狠毒。
  而虫大师,冷然注视鬼失惊越来越近的全力一击,巍然不动。突然大喝一声,往左微侧身形,向前猛跨一步,竟然用右肩去硬接鬼失惊这惊天动地的一掌。
  虫大师这一步跨得极为突兀,且是大有深意,正是在鬼失惊掌力快要迫身将变未变之际,蓦然缩短了二人的距离。这一步虽是让鬼失惊的无数后着再也使不出来,但在局外人的眼中,分明就是虫大师用身体去迎向鬼失惊的掌力,几乎与送死无异。
  “怦”的一声大震,在鬼失惊重重的一掌全然承落在虫大师的右肩上……
  鬼失惊做梦也没有想到虫大师竟然用血肉之躯来挡他这一招,他一直防备的是虫大师左手的量天尺,却不料这一刻虫大师竟然用已废的右臂当武器,趁他掌力触身稍一迟滞的时间,黑光暴涨,量天尺终于出手,直刺鬼失惊的咽喉……
  这一尺无论从时机、轻重、快慢、角度上都是拿捏得精准无匹,鬼失惊变招不及,只是一直罩住量天尺的右掌仍能及时曲指弹出,正正弹在量天尺上,原本刺向鬼失惊咽喉的量天尺亦是一震,堪堪改变方向,刺入鬼失惊的左肩……
  虫大师被鬼失惊掌力震起,斜斜投入瀑布中,半空中一口鲜血喷出,和着瀑布的氤氲水汽,宛若下了一场血红的雨……一道红线在水潭中迅快远去。
  而鬼失惊的右肩亦被量天尺洞穿,痛澈心肺……
  一个照面,胜负已决。两大杀手,两败俱伤。
  鬼失惊凝立瀑布前,也不包扎伤口,惘然不语。这么精心的布局,毕竟还是被虫大师逃了。
  他唯一的误算,就是六语为虫大师不计生死地硬挡了他蓄势良久的一招绝杀。他唯一的失策,就是他对敌时算好了一切的天时、地利、武功、经验……却忘了还有……人性。那份忘情赴义的气吞山河,那份舍身取义的豪侠血性!
  他确信虫大师身中毒来无恙的“龙井穿”,再加上自己那一掌,至少三个月中绝不能再与人动手,可是直到适才虫大师命悬一线,也没有使出他最可怕的武器:那个让将军深忌的“窃魂之影”!
  鬼失惊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虫大师的影子,到底是什么?
  四、十一席位、二个骰子、一声笑
  秋天。美丽而善感的季节。
  最令人寂寞的是秋天的黄昏。就像是一把剑,没有了光芒,没有了生命,然后在暗哑中等待黑夜的来临。
  最令人惆怅的是秋天的落叶。就像是一个攀登过顶峰的剑客,在无敌于天下后惘然折下的一段剑锋,然后在落寞中等待冬日的死寂。
  而就在这个晚秋的黄昏,余收言带着他的剑踏着满地的落叶慢慢走入了迁州城。
  一阵轻风吹来,剑光一闪,飞舞的黄叶中却赫然有一片血红的树叶被穿在了剑上,余收言摘下那片叶子,收剑入鞘,喃喃道:“漫天落叶中,这是唯一的一片红了。”想了想,笑了笑,把那片叶子别在衣领上,神情却活像别了一颗钻石。
  “兄台满面风尘,何不坐下共饮一杯?”一间小酒店边坐着的一位白衫人突然发话。
  余收言一笑:“我最喜人请客,却又最怕喝酒,这应该如何是好?”
  那位白衫人年约二十七八,虽是坐在一间破旧的酒肆边,却浑不在意,一身白衣仍是一尘不染,仿若胜雪:“兄台剑非凡品,剑法更是难得一见,却只刺下一片树叶,实在是可惜!”
  “可惜?”余收言一哂:“在我想来,凡尘间的万物生灵无论大小高低,均是值得我尊重。而再好的剑却也只不过是一块顽铁,纵非凡品,在我眼里却仍及不上一片树叶的高贵。”
  白衫人眼中一亮,若有所思:“兄台出语不凡,花溅泪可有缘相识么?”
  “花溅泪!”余收言仰天长笑:“好名字,却是凄婉了些。”
  花溅泪亦是一笑:“家父自命风流天下,却害得我的名字也沾染了怜香之气。”
  余收言细细打量花溅泪:“我看花兄品貌亦是个风流人物,却不知来此迁州小城有何贵干?”
  “江南三大名妓之临云小姐忽来此地,花某只想再睹其婉约容颜。”
  “哦!久闻临云小姐琴动天下,艳播四方,奈何身无寸金,你若想请我喝酒,还不若请我去品茶观美。”
  花溅泪以掌拍桌:“好!我与兄台一见投缘,区区小事自当尽力。只是如今时辰尚早,看你一身客尘,何妨先让小弟做个东道,畅谈一番?”
  余收言挺胸,朗然道:“我叫余收言,你可知道家父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么?”
  “不知有何解释?”
  “哈哈,就是怕我言多有失呀!”余收言长笑中远去:“所以现在可不能让花兄看穿我的底细,我这便先去临云小姐所处的酒楼中大吃一顿,过一会花兄可别忘了带金来赎我啊……”
  花溅泪望着余收言渐去的身影,嘴上轻轻念着这个在江湖上非常陌生的名字,面上泛起一丝笑意,对着余收言的背影传声喊道:“要找临云小姐,你就先去找‘宁公主’吧……”
  晚风中,一面飞扬的蓝色旗上正书三个鲜红的大字——宁公主。
  余收言差点便笑出声来。原来“宁公主”并不是人,只不过是迁州小城中最大一间花楼的名字。
  虽还是黄昏时分:“宁公主”中已是灯光明亮,笙歌渐起。此处看起来本不起眼,如今却因江南名妓临云小姐的到来而门庭若市。
  余收言整整衣襟,大步走去。
  “你站住!”余收言一身破旧,竟是被以貌取人的看门小厮拦在楼外。小厮斜睨余收言靴子上的一个大洞:“今日不比往常,临云小姐芳驾初临,你也想一睹芳容?今天席上可都是有来头的人物,你就别来出丑了。”
  余收言也不动气,笑嘻嘻地道:“我乃知县刘大人的贵宾,你敢拦我?”
  小厮半信半疑,却仍是不让余收言进去。
  “哈,这位小兄弟是谁?刘大人你可认得吗?”
  余收言抬头看去,发话之人三缕长髯,神情镇定,正是微服来此化名鲁秋道的水知寒。堂堂知县刘魁和包扎着手腕的葛冲、手持剑柄的雷惊天以及真正的鲁秋道都紧随其后。
  刘魁大喝:“咄,何来冥顽村民,敢冒充我刘魁的贵宾!”
  余收言面不改色,仍是一付笑嘻嘻无所谓的样子,先对水知寒一拱手:“这位可就是鲁大人吧?晚辈余收言这厢有理了。”
  水知寒眼望余收言,心中暗地揣忖:鲁秋道来此地的消息虽被将军府暗暗传播出去,但江湖上所知之人却实在不多,这个貌不惊人满脸不在乎的年轻人却是从何而知?口中平常道:“余小弟不必多礼,你可知冒充刘知县的贵客、藐视朝庭命官是何罪名吗?”
  余收言赧然拱手:“鲁大人文采斐然,倜傥风流,小弟不才,效颦大人说什么也要见见芳播天下的临云小姐,一时只好口不择言,尚请谅解一二。”
  水知寒面上不动神色,微一颌首:“余小弟既是同道中人,这便先请!”
  余收言哈哈笑了一声:“鲁大人如此容人之量,小弟已是心中有数了。”也不客气,当先迈入“宁公主”中。
  刘魁等人面面相觑,但见水知寒不表态,也不敢作声,一并进入楼中。
  大厅中已摆下一圈十一个双人席位,除了余收言外,另有二人各据一席,看起来是迁州城的大商贾,见刘魁到来连忙一一起身施礼。刘魁大致介绍了众人,毫不掩饰水知寒化名为鲁秋道的身份,而那真正的鲁秋道则化名左清。
  余收言随便坐在一席中,狼吞虎咽,据案大嚼,众人都不禁微微皱眉。
  余收言抬头笑道:“呵呵,小弟一路疲乏,不吃点东西一会见了临云小姐出乖露丑不要紧,却怕是连累了各位的雅兴。”
  水知寒放声大笑:“余小弟言语有趣,做事不拘,我欣赏你!不过,余小弟如此人物来迁州小城想必不仅仅是为了看一眼江南名妓吧!”眼中隐露杀机。
  余收言手也不擦,遥向水知寒一拱手:“小弟的来意鲁大人隔一会儿便知。好在此次‘宁公主’之行是有人请客的,不劳大人破费了。”言罢又是专心对付桌上的点心水果。
  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风韵甚佳的女子翩翩行来,她身材娇小却健美,莲步轻移,仿佛全身都充满着弹性,未见人到先闻一阵轻笑声:“各位大人光临,贱妾有失远迎,只是希望临云姑娘走后也常来赏面呀!”
  刘魁哈哈大笑:“只要宁公主你一日尚在,我是无论如何要来的。”
  “刘大人说笑了,宁诗舞人老珠黄那入得了大人的眼。”
  “谁不知诗舞是迁州府的第一美人,来来来,今日给你介绍一下朝中的第一才子鲁大人。”
  原来此女正是此花楼的大老板宁诗舞,以楼为名,外人便以宁公主名之。一时刘魁忙着介绍众人相识,宁诗舞看来倒是久经大场面,应付自如。
  寒喧过后,宁诗舞的眼光却飘上了谁也不识的余收言:“这位公子不知是什么来路,可有熟识的姑娘吗?”
  余收言拱手道:“在下余收言,今日才来迁州城,只是因为有个朋友请我来此一睹临云小姐的风姿,不料还未见佳人却先见了公主芳容,已是不虚此行。若不是等人付帐,这便转身走了。”
  宁诗舞咯咯轻笑:“还未见到临云小姐,余公子如何便要走?”
  余收言吃下桌上最后一块点心,满意地打个饱嗝,悠然道:“宁公主已让我惊为天人,委实难信临云小姐还能姿容尤胜……”
  宁诗舞含笑尚未答话,水知寒已是鼓掌大笑:“余小弟此言一出,我等自命风流的老朽都该退休了。”
  余收言转身凝望水知寒毫无做作的笑脸,想到其绝不容人的恶名在外,心中暗讶:“久闻鲁公文采风流,晚辈实是班门弄斧了。”
  宁诗舞娇笑道:“今日借了临云小姐的面子,请到这么多精彩的人物,贱妾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各位。”
  端坐一旁原本不发一言的左清笑道:“宁公主有何不解之事但请明讲,在座诸位恐怕无不以可答美人的疑问为荣吧!”但见水知寒眼神一凛,才想起自己此时身份是刘魁的幕僚,本不应在此场合抢先发言,尴尬一笑。
  余收言察言观色,心中已有了一丝明白。
  宁诗舞美目望定诸人:“此厅间席位共是十一席,各位可知是什么缘故吗?”
  众人这才发现果然如此,要知大凡宴客席位都是双数,此间布置倒真是有些蹊跷,纷纷凝思不语。
  余收言大笑:“在我看来,大凡美丽聪慧的女子,便如天边流云,其思想似若鸟迹鱼落,天马行空,岂是我等粗鲁男人能懂?此处布置想必是和临云小姐有关了,只是其中神秘之处还请宁姑娘讲说。”
  一声轻咳,一种似不带半点烟火气的声音幽幽响起:“天下男人若是都如余公子般懂得女孩子的心意,才真是做女子最大的福气……”
  随着众人的眼光,一位蓝服女子亭亭立于厅外。只见她,眼光若离若即,眉间似蹙似愁,嘴角沾笑非笑,语音如怨如歌……大家心中齐齐一震,都知道来的正是江南三大名妓之临云姑娘了。旁边还站了一位水绿色装十七八岁的小婢,也是十分清秀可人。
  窗外。暮色已浓。玉兔东升。好一个秋月斜照的晚上。
  宁诗舞揽住临云的香肩:“姑娘怎么这么早出来了。”
  临云对水知寒盈盈一福:“我行遍名山秀水,便是为了一睹天下英雄的风采,今日听说鲁先生大驾光临,临云心实喜之,故特意早来相迎。”
  水知寒遥遥拱手:“秋道一介文人,何敢以英雄二字称呼。”
  临云轻轻一笑:“我生来只喜弹琴弄文,对男人的打打杀杀实在厌倦。别人都认为英雄是剑啸江湖的人物,而对我来说,英雄二字却是另有含意的。”
  水知寒虽是化名鲁秋道,对此风月场所的言词却委实不太精通,连忙转换话题:“这十一席位可是按临云姑娘的意思摆成的吗?却不知有何用意?”
  余收言眼见左清一双眼睛盯紧了临云,口中喃喃有词,一付想说话却忌惮的样子,心中对此人的身份再无怀疑。
  “清儿,你来说吧!”临云淡淡道。
  那身着绿装的小婢道:“姑娘对天下人从来是一视同仁,每次赴席最多只请十一位,而姑娘所陪何人之席却是由我来选。”众人闻言大奇,听了刚才临云的一席话,俱以为她应是陪着鲁秋道共席,却不知原来是另有安排。在场的诸位不禁都跃跃欲试,静待那小婢清儿的下文。
  清儿拿出二个玉骰子,指着身前一空席道:“此为第二席,由左手起依次数下,我这两个骰子掷到几,姑娘便是陪谁了。”
  大家这才恍然,大感有趣,水知寒大笑:“不知掷到空席怎么算?”
  清儿撇撇小嘴:“那当然便是姑娘独坐了。”
  宁诗舞道:“此刻只有八人在座,尚有三席是空的,姑娘不再等等吗?”
  临云淡淡道:“小小迁州城能有几位英雄,人数已够了,清儿掷骰吧!”
  清儿应了一声,扬手先往桌上一玉盘中掷下一骰,骰子转了数下,停下来却是一个四点。
  由于两个骰子最小便是二点,共有十一种变化,是以第一个的空席位便算是第二席,按众人的坐位依次累计。而第一个骰子既然掷得是四,第三四席的二位商人与第十一十二席的葛冲与雷惊天不免齐齐叹了一声。
  余收言坐在第六席,两边五七席都是空的,第八席是刘魁,第九席是冒充鲁秋道的水知寒,第十席是化名左清的鲁秋道,第一个骰子掷下,便只有这几人有希望与临云共席了。
  清儿朗声道:“第一个点子是四。”言罢第二个骰子便已掷出。
  骰子在盘中乱转,眼见已要停下,众人屏息以待。
  “且慢,我来占个便宜,便坐在第七席吧。”一道人影由厅外一闪而入,众人眼前一花,却见一白衣青年已端坐在第七席上,正是余收言入城时见到的那位花溅泪。
  那盘中本要停下的骰子却突然再加速转了起来。众人一呆,才发现花溅泪撮唇吐气,气凝一线,正在以一口真气遥控骰子。
  数人全是大惊,此等凝气成型的功夫虽然有所听闻,但何尝亲见。而且花溅泪面色如常,毫不费力地使出来,在座诸人除了水知寒外无一人可有此修为,而水知寒却苦于不能示人以武功,眼见骰子转速渐缓,想来必是一个三点……
  莫非今日临云便要与此不速之客同席了!?
  厅中只有余收言与水知寒神态自若,其他众人已是色变,花溅泪如此霸道分明是不放任何人在眼里了。
  余收言忽然放声大笑,声震四壁:“哈哈,花兄你可终于来了,小弟正愁无人付帐呢!”骰子因余收言的声音突然一震,终于停了下来,乃是一个一点。
  众人齐齐嘘了一声,看来临云只得坐在无人的第五席上了。
  余收言功力不及,不能以气控骰,却是借放声一笑让花溅泪不能与美同席!虽然比花溅泪差了一筹,却也是露了一手上乘武功,在座众人各自心中戒备,水知寒面容不变,冷眼旁观。
  花溅泪先是一呆,望着余收言苦笑:“早知你会如此坏我大事,不请你也罢!”心中对余收言的功力与急智却也不禁佩服。
  清儿神色微变,扶临云坐于第五席之上,取出琴来调音。
  临云望着花溅泪:“花公子别来无恙?”
  花溅泪凝望临云:“日前一别,心实念之,还请姑娘莫怪在下无礼。”
  临云眼光轻转:“临云沦落风尘之女,何堪公子错爱。”
  花溅泪旁若无人:“花某只知姑娘韵致天成,令人清俗蔽息。若是以花来形容,众香国里,姑娘当是那一枝傲寒之梅!”
  众人才知此二人原是旧识,见二人神态暧昧,临云似温柔似幽怨,花溅泪若炽烈若忘情,一时心中都不知是什么滋味!
  余收言长笑:“原来花兄果是一性情中人,小弟适才确是莽撞了。”
  花溅泪洒然一摆手:“世间万物原是求一个缘字,便若我见余兄便心中欣赏,一意结交,如果让我说出其间的道理却是茫然。”言罢,再望向临云,一声长叹:“缘由天定,谁能强求,今日能再睹人聆韵,花某心意已足。”
  临云也是一声轻唉,望了一眼花溅泪,低头专心绕柱调音,再不做声。
  众人听到“聆韵”二字,心头齐齐一震:“临云”音同“聆韵”,又都是以琴成名,难道这位看起来娇弱无力人间难觅的绝世美女便是虫大师手下的第一杀手“琴中聆韵”秦聆韵么?
  如此看来,这位江南名妓突然来此迁州小城,竟是意在鲁秋道么?
  可秦聆韵身为虫大师的第一弟子,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暴露行藏?
  一时情形微妙,人人各怀心思,不发一语。气氛,剑拔弓张。
  良久,宁诗舞轻咳一声,勉强笑道:“花公子对临云姑娘如此情深意重,让天下青楼女子谁不感叹,贱妾敬你一杯!”
  花溅泪却是不作一声,脸色忽明忽暗,似是在回忆与临云旧日相识的过程,一时就如痴了一般。
  宁诗舞愕立当场,不免下不来台。刘魁面色一寒,望着水知寒的神情,只待他一个眼色便要当场发作。
  余收言喃喃念道:“这小子一出来便抢尽了我的风头,早知真不如见了宁公主转身就走……”
  水知寒鼓掌大笑,声音优雅而低沉:“余小弟何必自谦?依我看临云小姐的十一席位,清儿姑娘的两个骰子,花公子这一口惊世骇俗的内气,却是皆不及余小弟镇定从容化干戈为玉帛的一声大笑,来来来,余小弟,我敬你一杯!”
  余收言含笑举杯起身,眼望水知寒一饮而尽,清清楚楚感觉到厅中弥漫的一股杀气已渐渐沉寂下去:“鲁大人切莫折杀晚辈,我适才的一笑让美人独坐,简直是大煞风景,而大人这一笑却才是笑走了满堂的寒傲似冰!”
  五、半支曲、一幅画、二天约
  众人举杯,气氛渐缓。
  “铮”然一声,琴声悠然响起。
  初时似珠玉跳跃,鸣泉飞溅;转折间履险若夷,举重若轻;音境如朝露暗润,晓风低拂;琴意若泣若诉,令人思绪纷扬,冥想飘荡。
  众人正听得血脉贲张,蓦然间琴音半曲骤止,余音袅袅,挥之不散,有若凭栏美景眺目远望,迷雾中似远似近,间关错落……
  良久无声。在座诸人全被这天籁般的琴声所动,不敢轻发一言。
  花溅泪目中蕴采,大喝一声:“拿笔墨来!”
  早有小厮连忙送上早已备好的笔墨,也不见花溅泪动作,一身白衫戛然从中裂开,露出内身青彩绸缎,端的是玉树临风,诸人无不暗自喝采。
  花溅泪脱衫置于桌几上,抬头闭目半晌,便于那衫上作起画来。
  只见他伏案挥毫,再抬头凝望临云,下笔更疾。蓦然间一声长笑,手执衫角,神功运处,柔软的衣衫笔直无纹,面朝临云:“姑娘一曲清韵,溅泪怅有所思,惟有以此为报!”适才临云所奏正是古曲中的《有所思》。
  众人望去,无不动容。
  但见白衫上笔势纵横、墨迹森森,一女子抚案拨琴,面容淡雅若烟,神态浅笑微嗔,超然处风姿幻化,柔媚处淋漓尽致……正是江南三妓之临云抚琴图!
  临云目望花溅泪,施然一福。
  “好!”余收言抚掌大叫:“只有花兄这等人物方配得起临云姑娘的一阕清韵!”
  花溅泪含笑为礼:“余兄过誉,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若没有临姑娘的仙籁琴音,那有我手痒献技之举!”
  水知寒亦笑道:“半曲之流转,一墨之纵横。此画确是已深得临云姑娘的神韵。”
  花溅泪淡淡叹道:“兴之所致,随意挥毫,安能得美人神韵之万一……”
  左清忍不住低声冷哼一声:“以画对琴,犹如以茶待酒!”
  宁诗舞连忙过来打圆场:“曲是好曲,画是好画,宁公主的酒也是好酒,各位大人敬请给贱妾一点薄面,我先干为敬了!”
  余收言大笑:“宁姑娘这一杯我是非干不可,花兄对临云姑娘一往情深,我却是对宁姑娘适才的惊艳念念不忘呢。”
  宁诗舞眼波流转:“余公子真会说话,下次若赏面‘宁公主’,再也不用怕欠账了。”余收言心怀舒畅,璨然大笑,举杯而饮。
  水知寒亦是哈哈大笑:“群卉争艳方得花团锦簇,好曲好诗如何才只喝一杯,最少也是三杯!”心中却知余收言一来向花溅泪表明态度支持,二来又赢得宁公主的好感。此人年纪虽小,做法却是如此老成,不禁暗暗留意,更是戒备。
  左清等人不敢再言,大家皆饮了三杯。
  清儿盈盈笑道:“花公子以画对曲,果然绝妙。鲁大人文采风流,天下不做二人想,却不知对姑娘的琴声有何评解?”
  水知寒心中暗凛,清儿此人虽是小婢,却是大不简单,此语明捧自己,暗里却分明欲挑起花溅泪与自己的矛盾,难道是出于临云的授意?心中念头百转,却仍是不露声色:“我倒想先听听众人的高见!”
  刘魁尴尬一笑:“我不懂音律,只觉得此曲动听,要说评解却是说不上了……”葛冲与雷惊天亦苦笑点头,那两名小城的商贾哪见过如此大场面,也是噤然不发一语。
  刘魁眼见化名左清的鲁秋道以目示之,连忙道:“左先生是我府上的音律高手,常常有惊人之言,不妨先听听他的见解。”
  鲁秋道洋洋自得,怡然道:“临云姑娘一曲《有所思》,花语虫唧跃然曲意中,想是忆起红颜薄命,韶华终老,枯灯只影不若郎情妾意,叹花样青春,何堪独守风尘……”言罢目视临云,做不胜唏嘘状,自觉此语当能挑逗美人芳心。
  临云不语,眼望花溅泪。
  花溅泪怅然一叹:“我听出的却是曲意中的悲天悯人,花无常开,事无俱全,世间之美好大多短暂,纵有花好月圆,奈何瞬间流逝……”言至此竟然喃喃自语:“恨不能识遍天下之美丽,纵与姑娘相逢,却是流水落花。”
  临云低头不语,细品花溅泪的款款柔情。
  水知寒心中认定临云必与秦聆韵有关,然而眼见余收言不知是友是敌,花溅泪一意维护,以花溅泪适才惊人内功,虽是以他邪道宗师的身份,亦不敢轻谈胜负,蓦然发难。唯有以言语试探,当下朗声道:“我却是从曲音中听出了杀伐之意,浑若雄兵百万对峙疆场,虽是引兵不动,却是一触即发。”被刚才的曲意所动,言到此处水知寒竟然也不胜唏嘘:“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人只看到王相成不世之功业,却又有谁能懂得其中的寂寞……”
  花溅泪讶然盯着水知寒,二人目光相碰,宛若激起一道火光。
  水知寒避开目光,心中已知晓花溅泪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不免略微有些懊悔。临云一曲《有所思》已是触动了他的心中雄志,言语间不免有失镇静。
  余收言却是喟然一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只感觉出了生命的珍贵、命运的坎坷,王候将相皆是寻常人物,荣华富贵贫贱忧患全是过眼云烟,亦皆全是拜生命的赐予……咳,你们为何都用如此眼神看着我!”
  要知各人从小接受的思想中,君王贵族全是天上星宿下凡,那听过什么“王候将相皆是寻常人物”之类的话,此语实是有些大逆不道,但却又让人费劲猜想不定,一时大家全都望向余收言……
  眼见气氛又凝,宁诗舞笑道:“诸位果是各抒见解,只是临云姑娘只奏半曲,不知是何用意?”
  大家一想果然有此疑窦,一时忘了刚才余收言的话,静听临云的回答。
  临云坐案长叹:“我向来至一地只抚琴一曲,几日后便会离开迁州。只是眼见鲁大人雍贵含雅,余少侠气度从容,更得花公子以衣作画相赠,实不忍就此相别,是以抚琴半曲,以待二日之后再续此缘。”起身再翩然一福:“二日之后,临云仍在此恭迎鲁大人、花公子、余公子与左先生的大驾。”
  众人这才恍然。刘魁听得临云只与四人有约,分明是不放自己这个知县在眼里,惊怒参半,却也是不知如何去怪罪,谁让刚才对临云的琴音发表不出什么高见。只得眼望水知寒,等他示意。
  余收言左手轻扬,一道黑光落在水知寒的桌上:“鲁大人见此信物,当知我来历。”众人凝目看去,那黑光乃是一小小铁牌,将如此轻巧之物一掷数尺,落桌时却平稳不发一声,对余收言的武功均是心下暗惊。
  水知寒看着铁牌,沉思,大笑:“自古曲意高者自然和者寡,临姑娘之请,鲁某与左先生必不践约。”
  花溅泪眼望余收言,心中惊疑不定,大感此人高深莫测。
  临云轻咳一声,清儿扶起她:“小姐偶染风寒,先告退了。”不理众人的挽留与关慰,竟先回房了。
  众人亦觉无趣,再喝了几杯酒,就此散宴。
  出了“宁公主”,花溅泪独身飘然离去。
  水知寒故意与余收言落到最后,先将那面铁牌交还给余收言:“余少侠深藏不露,我亦差点看走眼了。”
  余收言谦然笑道:“水总管的气势纵是再敛锋芒,也是袋中之利锥!”
  水知寒也不惊讶余收言认出了自己,叹道:“我扮做鲁大人只能瞒过一时,只料想虫大师的杀手一击即走,那知会如何正面相对!”
  “水总管可是不再怀疑我身份了吗?”
  “修罗牌一共四面,只有刑部最出色的执事方有,我信你。”
  余收言大笑:“水总管用人不疑果然令人佩服,刑部洪大人让卑职代问水总管与鲁大人好!”
  原来余收言掷给水知寒的铁牌正是京师刑部号令天下捕快的“修罗牌”,他的真正身份正是刑部堂下的一名捕头。
  明将军权倾天下,刑部亦只是他借朝庭之名为其办事的地方,刑部总管洪修罗专职天下刑捕之事,亦不得不对明将军示好,往往将军府拿住了什么人亦常常送到刑部逼供,更是把几位投靠将军的历轻笙弟子派往刑部供事,借着枉死城的魔功以迫问犯人的口供。
  水知寒起初虽然对余收言仍有疑心,但见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仍是轻语笑谈面不改色,更何况“修罗牌”如果落到外人手上,洪修罗定会及早通知将军府,对余收言的身份不再怀疑,也正是有此良助,方才一口应承下临云二天后的四人之约。
  这一次余收言终于没有再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正色道:“总管既然说我们已与虫大师的杀手正面相对,不知可看出什么名目?”
  “余少侠有什么看法?”
  “临云应该并非秦聆韵,我看她身体娇弱,绝非习武之人……”
  “虫大师学究天人,委实难料!不过那个江湖从未谋名的花溅泪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哦!”余收言细细想了一下:“墨留白?”
  水知寒点点头:“不错!如此武功,如此画艺,如此狂放,正是琴棋书画中‘画中留白’的一惯做态,只是其武功未免太高了,简直可以直追虫大师,连我也未必有胜算。”
  余收言想起花溅泪那一口聚而不散的内气,也是心中暗惊:“此人年纪不大,武功却是如此惊人……”
  水知寒哈哈一笑:“余少侠不必过谦,如你这般的年龄有此修为也是不易,却不知师承何人?”
  “收言的武功是家传的,家父余吟歌。”
  水知寒略吃了一惊,余吟歌乃是上一代武林中的一方异士,为人亦正亦邪,不喜名利,只凭剑行走江湖,扬言只凭一已之力替天行道。后来结识四大家族中点晴阁的女子景玉致,方才同隐江湖。
  四大家族便是为“阁楼乡冢”,分别是点晴阁、翩跹楼、温柔乡和英雄冢,乃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四个世家,互有恩怨。武道上更是有惊人的突破,所派出的传人皆有不世的武功,虽然少现江湖,但每一次出现均会引起轩然大波。
  水知寒心中诸念纷来,余吟歌一代枭雄,做事一意孤行,全凭喜好,却也是侠面居多。其妻景玉致出身的点晴阁也隐为白道中不出头的领袖家族,却料不到其子竟然会投靠朝庭的刑部,莫非是另有玄虚?但余收言既然直承其事,不由让水知寒猜想不透。
  余收言知水知寒疑心未去,哈哈一笑:“家父管教太严,实不相瞒,我是从家中偷偷逃出来的,我的身份目前也只有水总管一人知道……”
  水知寒疑心稍减:“令尊的人品武功我一直很佩服,何况余小兄身兼令尊与点晴阁武功之长,既然有意功名,凭你的武功才智必是一方人杰,将来前途无量。你的身份我自不会对人说,不然岂非有负你的信任。”
  余收言苦笑:“我只求在刑部做一名捕快,惩凶捕恶,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家父,其实在朝在野都一样可以替天行道……”
  水知寒大笑:“不错,侠魔之道乃是变幻之数,焉不知许多大魔头正是自以为是卫道之士。江湖上一向认定我与明将军沦为邪道,但只看过程,却是忘了结果,若有日成就功业,后世盛赞,却是无人谈起魔与道的区别了!”心想有此强援,虫大师悬名一月之期马上就到,已方应是稳操胜券了。
  眼见将到了知县的府第,余收言对水知寒一揖:“收言另还有刑部要务,明日便搬来县衙,再聆总管教诲!”
  水知寒也不勉强,察颜观色下心知肚明,呵呵一笑:“那个宁诗舞恐怕也非简单人物,我亦要让刘魁查查她来历,余小弟好自为之。”
  余收言脸上微红,讪讪作别水知寒,却仍是径直向“宁公主”方向走去。
  水知寒让刘魁等人先回府,一个人站在县衙外,眼望余收言消失在街角,突然轻轻发问:“这一次我很容易地感觉到你的出现,而且你的心如潮乱,可是伤得重么?”长夜的县衙外,一片寂静,水知寒在问谁???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哑然的长叹:“量天尺的肩头外伤到还罢了,六语大师的‘苦口婆心’却破了我几十年心境的修为,实在厉害!”
  水知寒似乎早知此人的存在,全无半分惊讶之色,淡然道:“不破不立,你以往便是太过执迷于隐匿之道,以至少了一份对敌时的强悍与忘我,这一喝也未必是坏事!”黑暗中的人沉吟不语,似在想着水知寒的话。
  水知寒再问:“虫大师五味崖悬名之期尚有半月即到,迁州城突然多出这许多人物,你怎么看?”
  那个声音再度传来,语音破裂,便像是在话语中夹了一片刀锋:“有你在明,有我在暗,就算虫大师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过此劫!”
  水知寒面罩寒霜:“只怕虫大师便是这世上唯一和你交过手还活着的人,你应该知道他的实力,还敢如此低估他?”
  黑暗中桀桀怪笑:“我又何尝不是唯一一个与他交手还活下来的人,他也不至于低估将军府的实力,只怕要知难而退了。”
  “舒寻玉死在我手上,秦聆韵奉命报仇,齐生劫与墨留白又焉能袖手,何况……”水知寒长长吸了一口气:“他的的影子到底是什么?”
  “影以窃魂为名。然而我却也想不透如何可以伤人?在我想来或许这个影子并非武器而就只是一个影子。”
  “你是说‘窃魂影’其实就是一个人?”
  “不错!也许在我们都只留意秦聆韵和墨留白的时候,影子方才出手。”
  水知寒目视余收言离去的方向:“余吟歌自命替天行道,做事稳重,在白道上有极好的口碑。而其子却如此跳脱不羁,你看此人可像么?”
  “此子太招摇,锋芒毕露,至少不像个影子。何况我知道他的确是洪修罗手上的一招暗棋。”
  “哦,你可在刑部见过此人?”
  “是的,一年前余收言投靠刑部,三个月内暗中破了几个大案,却不居功,很有些他父亲余吟歌求道不求名的风范。洪修罗对他也是很看重,其名虽不扬,却已是刑部有数的五大名捕之一。”
  水知寒释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放心了,如果此人是敌非友,再与花溅泪等联手,委实可怖!”
  “有你有我,他们能成什么气候?”
  水知寒道:“舒寻玉的出现,死了卫仲华伤了葛冲,表面上我不向明将军求援,却暗中请你过来,便是要引出虫大师的余党,好一网打尽。如今小小迁州城已成了虫大师与我们之间的一个擂台,更隐然是白道势力与将军府的一次火拼,实在是输不得!”
  沉默!
  水知寒沉吟良久,再开口时语意冰冷:“我要先杀了花溅泪,不管他是不是墨留白。此人武功太高,不除了他实难安寝。”
  “总管何必亲自出手,交给我就行了。”
  “你未见过此人武功,实在让人心惊,竟然可以一口内气遥控五尺外的骰子,我也未必能稳胜于他!”水知寒再叹:“如果那日行刺的是他而不是舒寻玉,实在不知结果又会是如何?”
  “哦!江湖上从未听过其人之名,竟然有如此厉害?”
  “虫大师虚实难测,也许花溅泪就是他最厉害的影子,与临云的作态只是演了一场戏给我们看罢了!”
  “如此人物,我倒想见识一下了。”
  水知寒正容道:“我们现在最大的目标不是杀了影子,而是保护鲁秋道。你有伤未愈,便在暗处保护鲁秋道吧!”
  一道黑影从暗中走出,最先入目的便是眉间一颗黑痣,俨然正是鬼失惊!
  “总管敬请放心,鬼失惊定要在虫大师一月之期内护得鲁秋道的安全!”
  水知寒眼望天穹,淡淡道:“今夜云淡风清,后日佳人有约,明晚才是杀人夜!”仰天再长声一笑:“不知后天临云姑娘见不到情深意重的花公子时,会不会掉下一颗情泪……”
  六、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不了
  余收言来到了“宁公主”,却没有径直上楼,而是施展轻身功夫,从院落外翻墙而入。观察一下地势,认准临云所住定然是西厢最大的那个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跃上房顶,盘膝而坐,化身于黑暗之中。同时功运全身,敏锐地感觉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过不多久,一道白色的影子从房脊上掠了过来,正待翻身落下,蓦然发现了余收言,身形一震,含势待发。
  余收言嘴角含笑,轻声道:“花兄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花溅泪,饶是夜行,仍是换了一身白衣,果是艺高人胆大。
  花溅泪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碰见余收言,不由一愣:“余兄在此做什么?”
  余收言嘿嘿一笑:“我来等两个人。”
  “你知道我要来?”
  “呵呵,更深夜寒,正是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好时候,虽然不过一面之缘,我对花兄却好象已是知之甚多了。”
  花溅泪轻抚双掌:“余兄知我甚深,不枉我与余兄一见投缘。”
  余收言一拍身边的房瓦:“相见不若偶遇,如此月朗星稀之良宵,花兄可否迟赴佳人之约,陪我说几句话?”
  花溅泪潇洒地坐在余收言的旁边,浑无防备,气度令人心折:“何来佳人之约,只是溅泪情不自已,做一个护花的不速之客罢了!”
  “哈哈,好一个护花不速之客!”二人心无芥蒂,毫不在意别人发现自己的行藏,竟然是在花楼上放声谈笑。
  花溅泪却以指嘘唇:“余兄小声点,我可不欲让临云知道我……”长长叹了一声:“唉!家父自命风流天下,四海留情,脂粉丛中闻芳即走,沾香即退,我只道自己也是有了真传,却不料一见临云,虽是风尘女子,却是芳华绝代,让我情孽深种,不能自拔,倒让余兄见笑了!”
  余收言正色道:“花兄正是性情中人,志向高洁,何敢见笑。临云姑娘虽是流落风尘,但观其艺业才识,又是那个名门闺秀可比?”
  花溅泪感激得一把握住余收言的手:“余兄此言甚得我心,我自幼立志三愿,识遍天下英雄,画尽山水美景,观尽人间绝色,今日聆临云仙籁之琴,绘临云风姿之态,得余兄相知之谊……哈哈,真是精彩!”
  余收言一耸肩头,神态自若:“呵呵,我算得什么英雄!偶得花兄眷顾,还要多谢你请我来此品茶听琴呢。”言锋一转:“不知花兄今日还留意到什么特别的人物吗?”
  花溅泪眼望余收言,知其意有所指:“你是说那鲁秋道?”
  “不错,你怎么看他?”
  花溅泪沉思一下:“传言中鲁秋道虽是文采飞扬,却是一趋炎附势之徒,然而今天所见其气势大度,更是隐有绝世武功,委实与传言不符。你既然这么问,可是有什么蹊跷么?”
  “此人其实乃是水知寒!”
  花溅泪大惊:“一水寒?将军府的大总管?”余收言含笑颌首。
  花溅泪奇道:“水知寒为何要装做鲁秋道?岂不是自贬身份?”
  余收言见花溅泪语出自然,不似作伪,这才确信他不是虫大师派来的人:“你不知虫大师悬名五味崖一月之内必杀鲁秋道的事吗?”
  “原来如此!”花溅泪闭目想了一下,已想通其原委:“早闻水知寒的寒浸掌妙绝天下,倒真想找机会见识一下。”
  余收言大笑:“花兄闻水知寒之名毫无惧色,小弟已可猜到了你的来历了。”
  花溅泪微微一惊,然后洒然一笑:“那就不要说出来,因为我对你的来历也很是好奇呢。”
  余收言肃容道:“你只要知道我是一个可交的朋友,如此够了么?”
  花溅泪一拍大腿:“当然足够了!”
  余收言道:“花兄当知此等情况下水知寒对你更有猜忌,务请小心!”
  花溅泪不屑道:“多谢余兄提醒,不过我看水知寒对临云似乎也有疑虑。哼,真是那样我还想找他麻烦呢。”
  “水知寒成名数载,绝非侥幸,花兄多多保重,我亦言尽于此。”余收言拱手一笑:“我还要等一个人,花兄请便。”
  花溅泪哈哈大笑:“看来今天竟是有两个痴情的人了,好!反正我日后总会跟着临云姑娘,今夜此处便让与你了。”悄声在余收言的耳边道:“宁公主应该是懂武之人,想来早就见了你我,只是在等我离开吧!”言罢拍拍余收言的肩膀,哈哈大笑离去。
  余收言微微一笑,目送花溅泪远去,心中却犹感受着花溅泪真挚的友谊,如此传说中的神秘人物,今日却成了莫逆之交,世事之奇,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他发了一会呆,仰望中天月色,口中喃喃道:“我等的第二个人还不出来吗?”
  “余公子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位绿装女子从房间中施施然地走出,向余收言朗声发问,正是临云的小婢清儿。
  余收言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落在清儿面前:“呵呵,打扰了姑娘的休息,在下这便离去好吗?”
  清儿也不说话,俏目望着余收言,似乎要看着他消失。
  余收言欲走还留,奇道:“姑娘难道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清儿浅嗔,摇头:“做人丫鬟的要什么好奇心,对主人的意图只需要去做而不是猜。”
  余收言含笑问道:“那么我说要等两个人,莫非你知道第二个人是谁?”
  清儿嘴角一撇,梨涡乍现,神情煞是好看:“我知道你等的是宁公主,她住东厢院里,你不妨到那碰碰运气。”
  余收言大笑:“错了错了,我等的两个人,一位是花溅泪,而另一位却绝不是宁诗舞。”
  清儿面呈戒备:“哦,你不会也是想见见小姐吧?”
  “呵呵,其实我此次来除了一见花溅泪,另外便只是还想请问清儿姑娘一句话!”
  清儿神色微变:“问我什么话?”
  余收言袖手望定清儿的眼睛,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语声淡淡问道:“晚上席间,若不是花公子的一口气和我的一声笑,那第二个骰子将会掷出的是五点还是六点?”
  晚间清儿第一个骰子掷得是四点,如果第二个骰子掷得是五点,临云就应该是与第九席化名鲁秋道的水知寒同席,如果是六点,临云就应该是陪第十席化名左清的真正鲁秋道同席……
  余收言此语一出,清儿神情毫无变化:“掷的是几我怎么知道,你当我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吗?”
  余收言躬身一礼:“在下的话已问完了,姑娘好好想想罢,就此告辞!”言罢转身离去。
  清儿望着余收言珊珊而去的背影,良久后,方才回房。
  余收言大模大样走出“宁公主”,奇怪的是宁诗舞也并不出现,一时无处可去。做为一个捕快,扮什么就应该像什么,这一次他扮做一个潦倒浪子,囊中竟然不带寸金,住店也不行,只得又往县衙走去,心想看来今晚只好找水知寒安排一下住宿了。
  他觉得很满意,刚才突然询问清儿掷骰的事,清儿毫无变化的神情其实正好表露出她的不同寻常,他知道自己已经掌握到了某些关键之处。
  更多的事情涌上心头,虽然他隐隐猜到了花溅泪的身份,但水知寒成名数年,武功岂是非同小可,花溅泪真有把握敌得住水知寒的寒浸掌吗?他心中转着念头,不觉已来到了县衙门口,余收言也不找人通报,想了想,飞身翻墙入府,施展轻功,游身疾走,欲找到水知寒的住所。
  余收言突然停下了脚步。要知既然鲁秋道在此,晚间水知寒自然应该派重兵把守,防备虫大师的杀手来行刺,而如今整个县衙内一片寂静,很不寻常。
  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涌上了余收言的心头,仿佛一股无形却有质的什么东西凝在空中,如烈火如寒冰……那份感觉侵衣,侵肤,侵入骨中。
  这……是杀气!
  除了水知寒,还有谁会发出如此凛冽的杀气?
  余收言不欲引起误会,朗声道:“在下余收言对鲁大人一见心钦,特来再次拜见。”
  水知寒的声音从左首传来:“哈哈,余小弟去而复还,可是宁公主不留客吗?”
  余收言苦笑道:“鲁大人何苦不给小弟一点面子。其实小弟只是夜无所归,特来借宿一晚。”
  “哈哈,余小弟这边请。”
  杀气倏然散去,四周再无异常,但余收言已经知道,在此小小有县府中,除了名震天下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还有一个——绝对可怕的高手!
  第二日晚上,县府大堂上。一道屏风隔开大厅,刘魁设宴款待余收言,为其接风洗尘。众人都已知道了余收言的来历,刑部洪修罗手下的五大神捕地位超然,隐有御封之意,更何况论职位高低,余收言尚在刘魁这个知县之上。
偷天弓下 时未寒偷天弓
  水知寒与鲁秋道也不再对余收言隐瞒身份,水知寒更是频频向余收言劝酒。
  虽然以前从未闻余收言之名,但见水知寒对其敬重,再加上余收言昨日在“宁公主”的一声大笑挫了花溅泪的威风,除了鲁秋道依然对他不理不睬,葛冲和雷惊天都过来向余收言示好。
  余收言最怕喝酒,却推辞不得,酒过三巡,已是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
  窗外,月上梢头,已是二更时分。
  一名县卒走入大堂,在刘魁耳边说了什么,刘魁摒退县卒,再俯身对着水知寒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水知寒点点头,蓦然起身:“各位先慢用酒水,我去去就来。”
  余收言见水知寒面色凝重,目中奇光闪烁,心下暗惊,已猜到几分:“水总管一脸杀气,可是要找什么人的晦气吗?”水知寒也不答话,权当默认。
  余收言酒意上涌,顾不得许多:“我已查出花溅泪绝非虫大师派来的人,水总管可放他一马吗?”
  众人这才知道水知寒是去找花溅泪的麻烦,想来刚才那个县卒正是探察到了花溅泪的住处。虽是昨日见过花溅泪惊人的内力,但都对水知寒有着绝对的信心,纷纷请樱同往助威。
  水知寒对众人一摆手,眼望余收言:“我知道你与花溅泪投缘,但不管此人是何来历,我已决意杀之,看在你的面上,我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
  余收言知道水知寒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一言即出,绝难更改,否则总管的威严何在。虽是花溅泪表明态度不怕水知寒,却也不禁为他担心,喃喃念道:“一个晚辈也对水总管有如此的威胁吗?”水知寒冷哼一声,大步朝门外走去。
  余收言站起身来,正欲追上水知寒,却突然感觉到一道寒意从身后的屏风中传来,端端正正地锁定在自己后心的神道大穴上。心头大震,已知屏风后正是昨晚遇到的那个发出强烈杀气的神秘高手。
  余收言神情不变,假意因酒意上涌站立不稳,跌跌撞撞中一把扶住屏风,暗中用力一扯……
  屏风倾下,一人独坐,自斟自饮。
  除了刘魁外,众人俱是惊呼,此人身处几大高手身边数尺之内,竟然让人没有一点感应。
  只见他戴着一宽大的斗笠,在帷幔暗影中端然静坐,连面目也看不清。屏风倒下,众人惊呼。他却巍然不动,连杯中的酒也不见洒出一滴,怡然送入口中,好象全然不知厅中的动静。
  余收言向这个神秘人望去,一道闪电一样的目光从黑暗处凛然射来,毫不退让。目光到处如中刀枪,令人不得不怯意暗生。
  余收言从来没有想到过会遇上如此凌厉几可杀人的眼光,其它人更是纷纷转头避开,不敢与此如箭如枪的目光相碰。
  “水总管没有回来前,最好谁也不要离开。”语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虽是语含威胁,却像是说得天经地义,诸人闻之无不变色。
  刘魁干笑一声:“这位是水总管请来的高手,不喜热闹,大家继续饮酒吧!”当下传令让人扶起屏风。虽是隔了屏风,余收言仍感觉到那道眼光停留在背后凝之不去。他心知花溅泪的事多想已是无益,只盼花溅泪能及时表明身份,或许会让水知寒有所顾忌而不敢出手。
  余收言举杯向众人劝饮,此时此刻,除了一醉,他还能做什么?
  月光从窗外倾洒入厅中,厅内却是气氛沉重,各怀心事,只有刘魁陪鲁秋道心不在焉地谈着风月之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咣”然一声,厅门被人撞开,水知寒漫步行入。
  刘魁连忙端杯到水知寒面前:“卑职恭祝水总管凯旋!”
  余收言但见水知寒面色冷峻,一如沉霜,不知花溅泪是生是死,但水知寒既然这么快回来,也许……
  水知寒默然不语,端杯一饮而尽。
  “砰”地一声,水知寒紧握双拳,酒杯在掌中化为碎片……
  余收言心中又惊又喜,但要说花溅泪能挫败水知寒,却也实难相信。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发声。
  屏风后那个寒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总管没有杀了他吗?”
  这一句正是大家都想问的问题,如果说是黑道宗师水知寒受挫而返,的确是谁也不敢相信,但看其神情中却全无胜利得意之色,那么也许花溅泪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让水知寒也不敢下手,以致无功而归。
  水知寒——沉思,眼望空灵之处。紧握的拳头慢慢垂下,发白的手指一点、一点、一点的松开,酒杯的碎片应声而落,掌指间却毫发无伤。
  水知寒——静默,忽把刚刚饮下的一杯酒尽数对空喷出,漫天酒浪中竟然有点点血丝。
  水知寒——长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不了!”
  七、如柔舞之轻歌、如弦断之杀机
  水知寒目射异光,盯住余收言:“你应该知道花溅泪的来历!”
  余收言夷然不惧:“我只是隐隐猜到了一点,却不能肯定。”再长叹一声:“听到总管如此说,我自是肯定无疑了。”
  水知寒仰首望天,沉吟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我马上离开,这里一切由余神捕负责。鲁大人可重扮回自己的身份,……”再眼望屏风后:“我有个感觉,敌人的出手时机就是在明日的宁公主之约,先生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做。”
  屏风后半晌无声,然后才传来那阴寒幽冷的声音:“总管敬请放心,纵使不能对敌人一网打尽,也必护得鲁大人安全。”
  余收言绝没有想到水知寒竟然如此信任自己,心下百感交集,水知寒虽是黑道枭雄,却是身怀灵动不群,卓然大成的气度与风范。暗自一叹,拱手道:“水总管意欲何往?”
  水知寒沉思道:“我必须追杀花溅泪,若是让其回到翩跹楼引出花嗅香,再引出四大家族的人物,只怕将军也会头疼。”
  众人大惊,这才知道花溅泪竟然是“阁楼乡冢”中翩跹楼的人,翩跹楼是四大家族中最为隐秘的一族,代代单传,每出江湖必有艳色相伴,上一代传人嗅香公子自命花中嗅香,风流天下,想到花溅泪的倜傥挥洒大有乃父风采,不由纷纷暗自点头。
  四大家族互有恩怨,却也是一致对外,而此刻水知寒身负内伤,花溅泪想必也负伤不轻,若是等其回到翩跹楼禀告其父嗅香公子,搞不好便是四大家族联袂而来,纵然明将军手下人材众多,但面对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四大家族联手一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难以应付。所以水知寒才宁可放下此地,一意去追杀花溅泪。
  余收言知道水知寒以官衔相称自己,一是不容拒绝,二来也是让鲁秋道刘魁等人不容抗命,当下收起心中诸多念头:“余收言一日为官,只知朝庭不知江湖,总管也请放心。”鲁秋道、刘魁虽是对余收言心有不服,但见他拿出朝庭这个大盾牌,也是无话可说。
  水知寒听余收言如此表态,心中满意,再不迟疑,转身出门,刹那间已在数丈之外,声音却犹如在耳:“少则二日,多则五天,我必归来与诸位同去将军府领功。”
  余收言听水知寒中气十足,知道虽是受了内伤却没有大碍,心中暗叹。“大家早些休息,明日也顾不得临云小姐的四人之约,大家一并去吧!”
  众人散去,余收言却在想着那屏风后的神秘人物:他会用什么身份去赴约呢?凝神细察,屏风后却已是无人。心中知道这人其实才是水知寒留下的最后一枚棋子,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
  宁公主楼上,又是笙歌四起。余收言与鲁秋道、刘魁、雷惊天、葛冲一行五人踏入宁公主。水知寒本来体貌都似鲁秋道,只是多了三缕长髯,此时鲁秋道粘上长髯,扮回自己,虽是少了水知寒的气度,却也神似。
  宁诗舞迎出门外,余收言朗朗大笑:“左先生偶染风寒,刘知县与雷、葛二位兄长一意要来再听临云小姐的仙音,只好做个不速之客,还望宁姑娘给小姐说明一二。”
  宁诗舞俏目在余收言脸上游走,娇声笑道:“各位大人平时请还请不来呢,我一定给临姑娘好好解释,各位大人先请进楼来吧。”
  入了厅,各人分头座定,鲁秋道仍是上席,余收言与刘魁分坐鲁秋道身边,葛冲雷惊天陪在左右。宁诗舞告声罪,下去请临云。
  余收言略微感应到一丝寒意,四下却毫无动静,那种翩若惊鸿的感觉,使他心中一阵迷失。他知道那个神秘人物已隐在一处,心内震讶,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而且毅志坚定,为求保护鲁秋道的目的宁可在如此明月良宵独处一隅,委实可怖。
  只听得宁诗舞在走廊外低声对什么人说着话,门帘一挑,临云手持古琴,面蒙轻纱,只露出如水双瞳,仍是一身蓝服,丝绒贴身,更衬得体态婀娜……她翩然走入厅间,冷哼一声,坐在下席,正是鲁秋道的对面,却不见小婢清儿。
  余收言大笑:“今日清儿可是不来掷骰了吗?”
  临云头也不抬,低头调音:“清儿小恙在身,不能前来。反正诸位大人失信于我,我也不需陪席,奏一曲便可复命。”
  鲁秋道明知不应该多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只要能闻临云小姐的仙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是不会失信的。”
  刘魁怕别人听出鲁秋道嗓音有变,连忙插言道:“临姑娘息怒,老夫这几日翻了不少曲书乐谱,自觉已是大有长进了,所以才敢冒然再来,哈哈。”
  余收言冷眼旁观,耳边忽传来那神秘人的声音:“小心宁诗舞,此人身怀媚术,而且像是浸淫毒物之人。”余收言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有了计较。
  宁诗舞飘然而至堂中:“临云小姐明日即归,各位大人如何肯听罢一曲便早早散宴,不若奴家先来献舞一曲。”
  余收言鼓掌大笑:“宁姑娘何不早说有此绝艺,只可惜左先生无此眼缘。”
  宁诗舞轻轻一笑:“奴家只是怕临姑娘一曲即出,诸位大人已是闭目塞听了。”
  余收言再豪然一笑:“不观宁公主之舞,未聆临姑娘之曲,才真是有违视听。”
  乐班一声响,宁诗舞身随曲动,风荡柳枝,荷摆窈窕……各人却是听了那神秘人的传音,无不暗自戒备,只恐宁诗舞突施杀手,大厅之上虽是风情万种,却是杀机四伏。只见宁诗舞越舞越快,忽然在厅中急停,长裙如花瓣般撒开,细腰像是从中折断了一般匍然在地,头与四肢尽在一线……
  “哧”的一声,宁公主手中一柱线香蓦然点燃,青烟袅袅,呈一线直上,乐音方始缓缓散去……她竟然并没有伺机出手?!
  大家都暗地闭住呼吸,武功高明者余收言、雷惊天只小心地吸了一口烟尘,却是毫无异状,这才向大家点点头,诸人均放下了心,一时掌声雷动。
  余收言放声吟道:“渔翁夜傍西山宿,晓汲清湘燃楚竹。宁姑娘情动於中而见诸外,小子已是情难自禁。”
  宁诗舞咯咯娇笑,手抚在余收言的肩上:“公子果是识情识趣的人,诗舞敬你一杯。”
  余收言笑道:“这几日常常在想诗如何可以与舞同名,见了宁姑娘之天成妙姿,始知其名符实。”
  刘魁也举杯笑道:“我在迁州城这么久,却还是第一次见宁公主献舞,果是如诗如舞,来来来,大家一起敬公主一杯。”众人皆饮了,却都是眼视今日的主角临云,看她如何说。
  临云淡淡道:“我不饮酒,却也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
  宁诗舞道:“奴家正好备有上好龙井,且拿来为大家助兴。”
  有小厮上来斟上了茶,茶香四溢,果是好茶,众人正待畅怀放饮,余收言却听到二个字传入耳中:“轻……歌!”
  余收言恍然大悟,举手道:“且慢!”
  宁诗舞脸色微变,再露笑容:“余公子有什么话?”
  余收言看着宁诗舞的神色,已知端倪,心中却在想着那个神秘人物。此人见闻广博,察人入微,加上传音之术,寒凉杀意,其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余收言眼望宁诗舞,目闪异彩,长长叹了一声:“琴中聆韵果然高明,只可惜你不知道我对虫大师有多么的熟悉……”
  诸人大惊,眼望脸上尚挂着盈盈笑意的宁诗舞,均是半信半疑。此人就是秦聆韵吗?余收言如何能对虫大师了如指掌?
  宁诗舞脸色不变:“公子说什么我不懂!”
  “以雀凝之沉香加上峭寒之沸水,这便是虫大师的‘轻歌’!”
  宁诗舞终于神态大变,眼角余光瞥见葛冲与雷惊天已堵在其身后,断了退路。目光却是一刻不敢稍离余收言握剑柄的手:“余公子却是从何得知?”言下之意竟然是承认了自己便是秦聆韵。
  刘魁起身大骂:“好你个宁公主,竟然瞒我这么久。”
  鲁秋道眼见危机已过,心头大定:“刘知县不必自责,这个宁公主必然是假冒的。”
  余收言朗然笑道:“我身为御封神捕一职,却只有三个需要负责追捕的任务,而这第一号的通辑犯便是虫大师,我怎么能不对其知之甚详。”宁诗舞与临云这才知道余收言的真正身份,宁诗舞面色苍白,临云却是低头若有所思。
  余收言再道:“虫大师浸淫茶道,对各种药物的理解更是独步天下,雀凝沉香和峭寒水本身均无毒,合起来却可以让身怀内功之人功力三个时辰内尽散,因毒性轻缓,不知不觉中散气于丹田,是名‘轻歌’。”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想起适才化名宁诗舞的秦聆韵不动声色燃起雀凝沉香,顺势以峭寒水冲茶,若不是余收言发现的早,谁能料想到世间竟有这般匪夷所思的下毒之法。
  余收言轻噫一声:“不过虫大师却从不用毒,此‘轻歌’只是其练功之用,要知功力尽散之时反而更可激发人体本身的潜力,正若人在危急时往往可以发挥出更多的急智与力量,所以‘轻歌’虽是毒物,却少现江湖……”
  鲁秋道眼见己方占了上风,秦聆韵已不足为患,心头大快:“秦聆韵你还有何话说?枉你苦心找来临云姑娘妄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言罢大笑,心中却想着如何可以待擒下秦聆韵后找机会凌辱一番。
  临云抬起头来,缓缓注视厅中各人。她一直没有解去面纱,众人只看到她目光清洌,眼神凄迷,不由杀意稍敛,怜意大起,只听临云轻轻道:“好歹宁姐姐请我来此,方见到各位大人,我不喜刀枪,一曲弹罢转身便走,从此再不问此地的是非……”
  余收言笑道:“临姑娘说得不错,何况押送上京的路上我亦只认得宁诗舞不认得秦聆韵。”言下虽有惜花之意,却已是将秦聆韵当做囊中之物。
  秦聆韵竟然席地而坐:“也好,听一遍临姑娘的琴也不枉我名字。”缓缓揭下脸上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俨然是一位二十余岁少女,眉目如画,肤若凝霜,一脸英气,孤傲清冷,虽比不上临云国色天姿,却也是有别样冷若冰雪的美丽。
  众人见余收言如此说,也不便再有其它意见,葛冲与雷惊天仍守在秦聆韵身后,防她逃走,只有余收言知道,在自己和鬼失惊二人虎视之下,秦聆韵已是插翅难逃!
  临云忽然眼望余收言:“小女子还有个疑问想请教一下余公子。当然,公子无论给我什么答案,临云都将抚琴以贺!”
  余收言盯紧临云的眼睛,心中泛起一阵熟悉的感觉,轻轻笑道:“姑娘请问!不过我却不敢保证知无不言。”目中蕴含的神光乍现:“因为前天晚上姑娘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众人大奇,都不知前天余收言问过临云什么问题?
  临云身子一震,凝视余收言火一般炙然的眼光,半晌后低头,幽幽道:“公子不必答了,临云这便以曲相赠。”
  诸人再奇,余收言却是大笑:“因为姑娘已经心中问了,我已经在心中答了,却不知姑娘是不是满意。”
  临云眼中笑意渐露,加上吐气时面纱轻扬,更增妩媚:“不管满意不满意,要弹的琴总是要弹,要做的事总还是要做!”
  余收言心中感慨大起,吟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临云口中续吟:“营营役役,至死方休。”
  众人已不及品味其中含意,临云正襟危坐,眼望琴台,端严的神色中隐含着一份天然的妩媚,透人胸臆,纵是百炼之钢亦在刹那化为绕指之柔……
  只见临云雪白如葱纤长的指尖在七条琴弦上一按一捺,再反手一拨,便如几只蝴蝶在琴弦上飞舞,一股清爽的音符破空而起,她神态中仿佛有一种对周遭一切事物漠然不理的毫不在乎,但又似沉浸于琴中什么事物以致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此曲名为《清夜吟》,正隐含一人独行寒夜,对人世清澈澄明,堪解红尘,和着临云深深投入的感情,透着一种对命运的无奈和落寞……
  一串琴音如流水不断,节奏忽急忽缓,忽快忽慢,每个音律都有着意犹未尽的余韵,让人心痒难止,恨不能振臂狂歌,以舒胸臆……琴音忽暗,若有若无,高尖处轻巧,低哑处婉转,教人不得不全心全意去期待,去品尝,去体会那音符后的空山鸟语,澶澶水声……琴声再急,恍若惊涛裂岸,浪起百丈,天地间风起云涌,雾霭彼岸,隐含风雷,浑若万千潮水扑面袭来,永无止歇……琴意再缓,气氛柔雅,好象夜空中忽又放晴,风卷残云,星辰迁变,散尽无痕,点点星月在逐渐漆黑的广阔夜空中姗姗而至……
  琴音再拨高,忽然间万籁俱寂……众人心神皆醉,仿佛还在等着那一道逝去的琴声再回人间……
  “铮”然一声,尾弦断裂,映着灯光,反射着万千绚烂色彩,像是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一道灿烂的光弧……
  人静。心乱。音停。弦断。杀机忽再起!
  一阵微风拂起临云的面纱,抚琴之人竟然不是江南三妓之临云,而是……清儿!
  断弦笔直如箭,射向呆呆聆曲的鲁秋道。
  与此同时,一支宽大黝黑的手掌突然从鲁秋道身后冒了出来,戟指如钩,直指那根疾若流星的断弦……
  八、她不出手我出手
  在清雅弦歌中,变化忽起,众人正在曲意中沉浸,何曾想到突然杀机乍现!
  宁诗舞在弦断一刹弹身而起,右手中已握住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瞬间向鲁秋道左首的余收言连发八招,左手轻扬,七枚铁莲子射向鲁秋道右边的刘魁,饶是一向以暗器成名江湖人称“飞叶手”的刘魁也闹了一个手忙脚乱,不及接挡,抽身退开。倒是余收言似早预料到如此变故般,长剑及时在手,见招拆招,逼开宁诗舞。
  鲁秋道正色迷迷地看着化身临云的清儿,正是色授魂消,酥软风情的时候,那能想到尾弦断裂,却是化为一道暗器直射心窝,自忖必死,却从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将他扯开,虽是摔得好不狼狈,好歹避过了杀身大祸,胆战心惊之下,一跤坐倒在地,爬不起来,一声惊呼这才从口唇中蹙出!
  一人横身挡在鲁秋道之前,面似寒霜,眉目如钩,二指夹住断弦,双眼冷冷看着清儿,傲然发话:“虫大师手下的第一杀手也不过如此!”
  这个眉间一颗黑痣,身材并不高大,神态中却充满了无比危险和侵略性的人,当然就是被誉为百年来最强横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
  几声轻响,却是宁诗舞发出铁莲子方始撞在墙壁上。雷惊天长剑这才来得及出鞘,缠住宁诗舞,二人以快打快,竟然全然不闻兵刃相交之声,葛冲扬单掌冲向清儿:“铮”然一声,清儿手上琴再断一弦,弹向葛冲,葛冲闪身堪堪避开。
  “当”的一声,雷惊天的剑终于碰上了宁诗舞的匕首,二人同时一震,停下手来,各自调息。
  断弦一端在鬼失惊右手上,另一端仍连在琴上,清儿暗中发劲,断弦却是纹丝不动,再细看对方的形貌,心中那还不知这个毫无端倪突然现身的是何人,淡淡道了一声:“鬼失惊!”语气虽含惊意,却仍是毫不动气。
  “秦聆韵果然厉害,可惜你纵是化身万千,百算千算,那怕借花溅泪之力调开了水总管,却忘了——还有我。”鬼失惊举左手止住正待上前的刘魁,眼光盯紧清儿抚在琴上的手。
  清儿一手轻轻取下面纱,露出英气勃发的面容:“不错,我才是秦聆韵。”轻叹一声:“鬼失惊一向是暗中算计别人,这次竟然会暗中做人保镖,实在是让人走眼。”
  鬼失惊桀桀怪笑:“虫大师一向一击即退,这次却要损兵折将徒劳无功,才是真正让人走眼!”
  秦聆韵低头看琴:“我尚有的五弦未发,你却好象已成竹在胸了。”
  鬼失惊冷笑:“你不妨再试试!”
  秦聆韵看宁诗舞站到身边,神态激昂,花容却是如常,已摆出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样子,心中暗暗叹息。她与宁诗舞早估计到轻歌之毒未必奏效,所以先让宁诗舞假意承认自己是秦聆韵,让对方放下戒心,自己则化身临云,在众人听闻琴曲声时的失魂落魄中蓦然出手,本已是天衣无缝的一道计策,确不料走了水知寒,竟然又来了一个鬼失惊!
  将军府中最可怕的二个人竟然都来到了此地,可见明将军已决意与虫大师一决胜负!
  秦聆韵想到虫大师临行前的叮嘱:“切忌心浮气躁!”,长长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有全力一拼了!她虽然目光不离鬼失惊,眼角余光却暗暗扫向惊魂稍定退到鬼失惊身旁的鲁秋道……
  然而连虫大师都伤在鬼失惊手下,她又能在鬼失惊的眼皮底下杀了鲁秋道吗?何况还有旁边虎视的几大高手,更有这个让人难以揣测深浅的余收言!
  余收言眼望宁诗舞,虽在一触即发的刀光剑影中,却仍是嘴角含笑:“我早看出这个临云是清儿姑娘所扮,此等情形,此等琴艺,自然能料到清儿便是秦聆韵,却还是猜不出宁公主是何方神圣?”
  宁诗舞眼见敌人已成合围之势,再望着鬼失惊这个江湖上最令人惧怕的杀手,心知今日已无幸理。昂然道:“我是谁并不重要,反正今日是与秦姑娘同进共退!”
  余收言仗剑指天,怅然一叹:“秦姑娘七弦已断其二,气势已然被夺,还有出手的必要么?”
  秦聆韵亦叹道:“若是只有鬼失惊一人,还有一拼之力,加上公子,我们好象已是必败无疑了。”
  余收言失笑道:“姑娘莫非还认为可以独拼鬼先生吗?只怕是在图脱身之计吧。”眼望刘魁:“刘知县与雷、葛二位兄台防止敌人逃走,我负责看住宁公主,且看鬼先生怎么对付虫大师的第一杀手。”
  鬼失惊也是仰天大笑:“连虫大师也伤在我手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姑娘凭什么大言不惭。”
  刘魁眼见大局已定,心中大快,要知鲁秋道若在他的地头上有了什么损伤,丢官尚在其次,只怕命也难保,当下与雷惊天葛冲轰然应诺,围在秦、宁二人的身后。
  秦聆韵与宁诗舞只面对着鬼失惊、余收言、鲁秋道三人,面色凝重,准备全力一博。
  秦聆韵指尖轻挑,琴音再起,古时琴分七弦五音,适才一弦黄钟二弦慢角已然空断无功,尚有五弦却仍被她弹出调子,空灵的琴声中秦聆韵轻轻叹道:“我早对余公子说过了,要弹的琴总是要弹,要做的事总还是要做!纵然力有未逮,却也只好全力一试……”言未罢秦聆韵面色突然惨白,小指一划一剔,本已与鬼失惊之间绷得笔直的尾弦再断,鬼失惊不预有此,力道错开,一失神间,四弦再断,齐袭他胸前四道大穴。
  秦聆韵终于再度出手。
  四弦虽是齐断,来势却是有缓有急,附着秦聆韵满蓄的内力:“嗤嗤”的破空之声不绝入耳。
  鬼失惊毫无动容,双手齐发,各捞二弦在手,弦绕臂而上,缠了数圈,断弦笔直如箭,先是一滞,然后在弦中弯曲成一道弧线,秦聆韵竟然以短攻长,舍弃轻灵的变化,要与对方以内力相拼!然而面对成名数载的鬼失惊,此举何异于投火之灯蛾!
  弯弧缓缓向秦聆韵推去,正是鬼失惊霸道内力的反击!
  秦聆韵清喝一声,指尖再一劈一挑,四弦全从琴上断开,竟然撤开了内力。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在鬼失惊风卷而至的内力面前如此收功简直就是自杀,四弦骤然加速直刺向秦聆韵的如花面容,……
  秦聆韵面起潮红:“嘎”然一声声如裂帛,最后一根“蕤宾弦”终于断开,秦聆韵对自身的安危竟然全置之度外,最后一根断弦脱琴仍是直刺向鲁秋道,这是琴中最后亦是最粗的一弦,加上她全身的功力,去势更疾,隐含风雷之声,已是秦聆韵的舍命一击……
  众人再惊,鲁秋道面色大变,绝没有想到秦聆韵身处绝境宁可身受鬼失惊的全力反击,竟还不忘取自己性命,
  却只见——鬼失惊双手奇怪的一扭一摆,尽缚在四弦中的双手已然脱出,四弦只缚住了他手中透明无色的“云丝”手套,双掌一钳,拍向秦聆韵的最后一根弦……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鬼失惊的手上竟然戴着手套,谁也没有料到鬼失惊的武功奇幻至此……
  秦聆韵……茫然暗叹,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毕其功,已然绝望。
  宁诗舞……满脸黯然,唯有短刃在手,尽全力挑向疾射而来的四根断弦。
  鲁秋道……神情大定,脑中甚至开始幻想着如何让这个美丽女子在自己身下臣服。
  刘魁……喜上眉梢,这一回立下大功,自己日后定然飞黄腾达。
  雷惊天……心中叹服,天下最可怕杀手的机变与心智谁人能及。
  葛冲……眼望断掌,明将军有鬼失惊这样的助力,像自己这独手之人是否已应该告老回乡了。
  鬼失惊……口中哈哈大笑:“虫大师的弟子果然都是舍生取义的人物,只可惜被我破了你这最后一弦,看你再用什么出手!”
  而余收言……余收言忽起,剑闪,身动,长笑:“她不出手我出手!”
  突然间,整个宁公主的大堂中再也没有了话语、琴声、弦音、掌风,就只有漫天的剑花,如惊涛、如闪雷、如狂电、如怒风、如灿烂的光雨、如凌历的霹雳、如狂猛的洪水、如惨烈的火舌……
  那是蓄势已久的一道火光,毫无阻滞,变起无痕;那是无始有终的一道闪电,破空而至,瞬息千里。众人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剑光从开始到完成的每一个变化与动作,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浑若天成的一击犹若鬼斧天工般不可雕凿,自自然然就如天穹的繁星在银河中划破寂静……
  然而,谁又能料到万千变化后的剑花合为一道苍幻沛然的剑芒,目标竟然是……鬼失惊!
  鬼失惊。大喝。退。
  那一道剑芒。紧追不舍。人靠墙。惊呼。愕。
  血光,在鬼失惊眉心间那一颗痣上暴起……
  墙裂,烟雾迷茫,鬼失惊穿墙而出,总算避开了这一剑的无数后着,留下一滩血迹,无影无踪……
  剑光,敛而无形,余收言笑吟吟地站在一边,浑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鲁秋道一声惨呼,那最后一根断弦,终于透胸而入。
  “当”得一声,宁诗舞的匕首堪堪挡住了鬼失惊反拨来的四根弦,弦与匕首同时堕地。
  鲁秋道抚胸仰天倒地,终是他千逃万躲,也不免在此迁州城毙命而亡,他一生不知坏了多少良家女子的清白,却死在这宁公主的花楼中,亦算是报应。
  静。众人谁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变化,均怔住发不得一声。
  葛冲口唇嚅动,正待发话,见余收言剑光指处,剑气直逼而来,寂然收声。
  余收言神情自若,处变不惊,肃容朗声道:“鲁秋道贪污巨额兵饷,刑部奉命通缉,其冥顽拒捕,已就地斩决!”
  雷惊天剑刚刚举起一半,悻悻垂下。“叮叮当当”几声乱响,却是已然六神无主的刘魁手中暗器落了一地。
  明月夜,山道上,三人并肩而行,俨然正是余收言、秦聆韵、宁诗舞三人。
  余收言轻声细问:“宁姑娘现在还不肯告诉我真名吗?”
  “不瞒公子,我实是‘焰天涯’江南分舵孙敏儿,宁公主本也就是‘焰天涯’在此的基业!”
  “哈哈,夏虫语冰,宁公主,不,孙姑娘原来是封女侠的人,怪不得会如此出力来刺杀鲁秋道。”
  “夏虫语冰”是指白道上声誉日隆的四位侠士:“夏”是指身为白道第一大帮裂空帮帮主夏天雷,“语”则是二十年不语,却为民请愿而破了闭口禅功的华山掌门无语大师,“虫”自然就是名满天下只杀贪官的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而“冰”说得便是四年前峨眉山上一记破浪锥杀了魏公子魏南焰伤了楚天涯的封冰,封冰因报家仇杀了深爱的魏公子,为怀念魏公子与从此下落不明的楚天涯,成立“焰天涯”,承魏公子遗志,在“公子之盾”君东临的辅佐下一意对抗明将军,虽然封冰武功并不高,但其身为北城王之女,号令当年北城王余部:“焰天涯”已成为对抗明将军最大的势力。而孙敏儿既然是来自“焰天涯”,协助秦聆韵暗杀明将军手下第一谋士鲁秋道自是不足为奇。
  孙敏儿笑道:“不错,真正的临云姑娘现在也在去‘焰天涯’的路上,她漂泊一生,如今再也不用担心流落风尘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秦聆韵突然开口:“余公子身份如今可以见告了么?”
  余收言目光投向一望无垠的夜空深处:“哈哈,我就是余收言呀,本是刑部御封捕头,现在犯下这么大的事,哪还能有什么身份!”
  孙敏儿笑道:“嘻嘻,那么你说是奉命通辑鲁秋道,看来也是骗人了?不过要不是你骗过了水知寒与鬼失惊……”想起鬼失惊可怕的武功,不禁后怕。
  余收言微笑点头:“幸好误打误撞中花溅泪引走了水知寒,不然也实在难以骗过这位将军府的大总管。”
  孙敏儿叹道:“只可惜那一剑没有要了鬼失惊的命。”
  秦聆韵想起适才的惊心动魄处,也是花容惨淡:“鬼失惊一生浸淫杀手之道,感觉最是敏锐,所以余公子那一剑高明处就是只有招法而无杀意,不然他必然事先有所知觉,只是以后公子还要小心,鬼失惊一定会想法报复。”
  想到鬼失惊神出鬼没的手段,余收言也不禁心中暗惊,先放下心事,眼望秦聆韵:“适才在席中,秦姑娘本来要问我的是什么问题?”
  秦聆韵看着这个平生所遇最难以捉摸的人,笑道:“你当时说你有三个要追捕的目标,第一个是虫大师,还有二个是谁?”
  余收言大笑:“你当时那么镇静自如,可是猜出了第二个要追捕的便是鲁秋道吗?”
  秦聆韵笑着摇头:“我当时怎么敢那样想,只是觉得你明明认出了临云是我所扮,却不说破,必有蹊跷,或许是友非敌……”
  余收言哈哈大笑:“其实刑部是曾下令追捕鲁秋道,但谁也知道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又有谁能想到我竟然真的任你杀了鲁秋道,可笑刘魁等人还不敢拦我……”
  秦聆韵沉思道:“我入师门最晚,却从来没有见过二师兄齐生劫,剑法通神,为人狂傲,最是有神鬼莫测的手段……”
  余收言笑着摇头:“可惜你还是猜错了,我久闻‘棋中生劫’的大名,却是无缘一见。”
  孙敏儿一拍脑袋:“我知道你是谁了。”
  “哦,你说说!”
  “久闻虫大师最厉害的武器不是琴棋书画四大弟子,而是名为‘窃魂影’的一种武器,可我觉得影子就应该是人,想来你就是虫大师的‘窃魂影’吧!”
  余收言失笑,又一挺胸膛:“胡说堂堂的刑部神捕又怎么会是影子呢!”
  “哦。”孙敏儿看向秦聆韵:“秦姑娘快告诉我们这个‘窃魂影’的来历吧,事实上江湖中的人谁不是对这件事很好奇呢?”
  秦聆韵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师父的‘窃魂影’到底是什么!”
  孙敏儿大奇,又向余收言问道:“你既然和虫大师一点关系也没有,又是正宗的神捕,那你为何要帮我们?”
  余收言正容道:“将军残暴成性,只手遮天,鲁秋道助纣为虐,江湖中凡是有血性的汉子人人得而诛之。”
  孙敏儿恍然大悟:“原来你只是替天行道!”
  余收言大笑:“不错不错,家父从小就教我,人在江湖,就是为了替天行道。”
  “那你第三个要追捕的人却又是谁?”
  余收言豪气大发,对着孙敏儿眨眨眼睛:“我现在这样怎么还能当神捕,不过我总会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的。这第三个目标嘛,现在却是不好说破……”语锋一转:“水知寒去追杀花溅泪,我还要去帮帮这个好朋友,就此作别,二位姑娘一路珍重。”言罢竟挥手告别,转身而去。
  孙敏儿望着这个看似对一切毫不在乎,却事事极有主见的年轻人背影,放声喊道:“别忘了你下次来找我的时候不用你付帐……”
  余收言笑声随风传来:“孙姑娘不用提醒,有人请客的事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或许有天我还会来‘焰天涯’与你们相见……”几个转折后,已然不见。
  秦聆韵抬起头来,似有所悟:“我想我知道师父的影子到底是什么了?”
  孙敏儿连忙问道:“是什么?”
  秦聆韵不答反问:“你说为什么我们会走在一起对付明将军?为什么临云姑娘一个文弱女子会为我们不惜得罪明将军?为什么原本素不相识的余收言也会帮我们杀了鲁秋道?”
  孙敏儿眼睛一亮,若有所觉,拍掌道:“对对对,现在我也知道虫大师最厉害、让所有邪魔歪道闻风丧胆的‘窃魂之影’到底是什么了!”
  二女对望哈哈而笑,欢笑声中二个窈窕的身影没入月夜的苍茫中……
  尾声
  长白山顶,那位老者含笑对舞刀少年道:“风儿,以你的聪明,想必已经猜出虫大师的‘窃魂影’到底是什么了吧?”
  舞刀少年默思半晌,决然抬头:“我想,那就是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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