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刑天
“等死?”
来归客栈里,马有泰愣愣地问。
韦长歌眼睛微微一亮,笑道:“我猜月相思的意思,就真地让骆夫人‘等死’。”
凌霄说到这里,马有泰等人原本已是有些迷惑,听了他这句话,就更是大惑不解,一起把目光投向花弄影。
花弄影眼睑半闭,不知在想什么,脸上一派淡漠。
凌霄一笑,接着道:“我听了她的话,像是寒冬腊月掉在了冰窖里,心里突然就空空的,只觉得冷。许久许久,脱口道:‘花姐姐死了,他怎么办?’月相思却笑起来,道:‘她病已入骨,我不能治,可如果她死了,我就能把她救活。’”
苏妄言忍不住道:“都说月相思能沟通幽冥,起死回生,难道是真的?”
凌霄望着他笑笑,道:“我听她这么说,也是不敢相信。苏三公子听了她的话,却叹了一口气,他把你抱在手里给我看,说:‘你看到这孩子吗?’我呆呆地说:‘看到了,是个婴儿。’苏三公子笑了笑,点头道:‘是个婴儿。可是在我眼里看到的,却是他将来的模样——这个婴儿,有一天会慢慢长出牙齿,长出好看的头发,慢慢地,就变成天底下最美的孩子。’我看着那婴儿,忍不住点了点头,道:‘这孩子现下就已这么可爱,长大自然是个大美人儿。’”
君如玉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突然笑道:“苏三公子通透人物,怎么这句话说得恁古怪?那婴儿再怎么可爱,长大了也是个男人,哪有用‘美’来说男人的?”
韦长歌心头一动,望向身旁那人——那张看了十几年的脸,平日只觉俊俏,此时细细一看,竟果然秀气非常。一时间,思绪纷乱,种种回忆都涌上心来。
苏妄言只含笑催问:“后来呢?”
凌霄也是一怔,道:“苏三公子说:‘我看着他,也看到了一天他牙齿掉光、满头白发的样子。他现下虽然还小,但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也会死的。不光这孩子,我们一来到世上,就已经注定了有一天会死。生死命也,修短数也,又岂是能强求的?’我听了他的话,懵懵懂懂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他微微笑着,又说:‘这世上的东西,若是求而不得,便总是不如不求的好。’月相思听了,只是望着他不说话。我想了半天,才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也许是我强求了。可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不要他难过。’苏三公子见始终不能说服我,最后便只说:‘既然如此,我只希望你今后能好好,不必后悔。’”
“……苏三公子说得没错,我那时不听他话,到如今真是后悔莫及。”
凌霄叹了口气,惨然一笑。
苏妄言默默注视着她。女人乌黑的发间如今已夹杂了突兀而醒目的银白颜色,面目沧桑,眼底满满的都是荒凉意。每到人静时分,她若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温婉如春、着鹅黄衣衫的少女,回想起将军府里一呼百应的过去,不知会不会有隔世之感?
雪仍然落着。
“……我这辈子做了许多事,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只是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非那么做不可。”
“我求月相思教了我起死回生的办法,原本也很是犹豫,但当我回到衡阳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非得如此。那时候,我才一进门就看到满地都是空酒坛子,横七竖八地倒着,他呆呆地坐在床前,两手紧紧抓着花姐姐的手,两眼通红,脸色却白得像死人一样。我骇呆住了,好半天才朝床上看去,只一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花姐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竟已是气息全无。原来我回去的时候,花姐姐已死了三天了。
”
几人听到这里,不由得都愣住了,再看花弄影坐在一旁,一脸淡漠,便都有些忐忑惊惧,只暗暗道:“这世上难道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不成?”
“我心里一阵惊跳,看看他,又看看花姐姐,终天开口道:‘骆大哥,你允我一件事,我就帮你把她救回来。’”
韦长歌道:“凌大小姐要骆大侠答应的是什么事?”
凌霄看向花弄影,淡淡道:“我要他与我击掌盟誓,我愿做他妹子,只求永永远远能和他在一起,我要他答应,一生都不能抛下我。”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又都是一怔。
王随风忍不住叹道:“凌大小姐这又是何苦呢?”
凌霄涩涩道:“我虽然一心一意爱他,他却一心一意只爱他夫人,我也别无所求,只愿与他结为兄妹,能长长久久地伴着他,时时看到他……”
众人听在耳里,都觉得有些心酸。
好半天,苏妄言才问道:“凌大小姐,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救活骆夫人的?”
凌霄微微一默,叹道:“苏大公子,我的法子,其实方才赵老板已经告诉各位了。”
赵老实瞟了一下花弄影,眼珠四下乱转,咽了口唾沫,道:“大小姐说的,是、是骆夫人项是那道伤痕?”
凌霄微一点头,道:“民间向来的藏魂寄石之术,月相思教我的法子,就是藏魂——只要在人死后七天内,砍下死者首级,焚香施法,把死者散开的魂魄敛在一起,收入藏魂坛里,再把身首相合,死了的人便能活过来。虽说身子是死的,但魂魄不散,行动自如,便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只要藏魂坛不破,就可以一直活下去。那时候,我就是用这藏魂术救回了花姐姐。”
众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凌霄说到这里,转向苏妄言,解释道:“当年月相思传我此术,苏三公子也在一旁。西城、花姐姐和我,恩怨纠缠,种种曲折,他也都是知道的。那日在锦城外,我请大公子给苏三公子送去那幅《刑天图》,便是此意。只盼他见那画,能念及旧情,出手相助。”
“原来如此……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那明明是画的刑天断首,画上的题诗却偏偏是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现在我才明白了——这幅画、这首诗,无关的人看了必是不解其义,但他老人家知晓来龙去脉,自然能明白画中之意。果然,那日他听我说了你有名字和画上的内容,立刻就明白了,让我带着秋水剑出来帮你。”苏妄言侧着头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骆大侠断首而死,大小姐包下这客栈七日,就是想再用这法子救活他?”
凌霄微微点头,低声叹道:“我是想要再让他活过来,可惜……”
话没说完,便听花弄影在一旁轻笑出声,截口道:“何止可以活过来,那以后,就是想死,也都死不了了。”
她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但只声音,怨毒之意已然清晰可辨。
凌霄叹了口气,道:“我救你性命,为怕你误会,与他结了兄妹之谊,我退让至此,你为何却还是容不下我?”
花弄影表情森然,冷冷反问:“你问我为何容不下你,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他,真是一见倾心?你给他的,当真是返魂香?”
凌霄脸色一变,怒道:“花开影,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抛下将军府的荣华富贵来找他,就是为了给他假的返魂香?”
花弄影也不理她,自顾自接着问道:“凌大小姐,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把王大先生、马总镖头、赵老板他们找了来,是为了什么?”
王、马几人方才听凌霄述说往事,虽然嘴上不说,暗地里都认定花弄影性格偏激,小气多疑,才造成了后来的局面,此时听到花弄影竟问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不由得大是茫然。
凌霄闻言突然一默,片刻,涩涩笑道:“当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虽然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但很多细节,除了他们三位,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了。”花弄影嘴角微挑,有些讥讽地一笑,却似是不想多说,懒懒地别开了头。
苏妄言眼尖,瞥见凌霄抱骆西城人头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一抖,样子竟像是十分紧张,心头一动,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不由得转头看向韦长歌。才转到一半,身子却陡地顿住了——
洞开的店门外,静静伫立着一条青色人影。
人影手中提了一柄长刀,刀口映着雪色泛起青槭槭的寒光。
一些片死寂中,那“人”一步一步,在风雪中慢慢走近,仿佛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马有泰等人骇得叫不出声,就连韦长歌亦是微微变色,失声叫道:“刑天!”
凌霄乍见那人影,心头一阵遽痛,奔前两步,一声“骆大哥”生生卡在嗓子眼儿,那接踵而来排山倒海一拥而上的酸楚,却是连自己都不知是爱意还是凄切……只觉面是湿漉漉的,已滚下泪来。
君如玉目光一凛,大声道:“快关门锁窗!”
一面转身,飞快地将身后的一扇窗户闩上了。
众人一个个都恍若在梦中,这才惊醒,忙跌跌撞撞扑过去关窗。
苏妄言一震惊醒,便要去关门,脚下才一动,旁边一人疾步闪过,一面沉声道:“我来!”
却是韦长歌抢先一步,掠到了门口。
韦长歌才要关门,那“刑天”一只脚却已踏在门内。韦长歌微一皱眉,心念电转,扬声道:“我引‘他’出去!妄言,你快关门!”话才出口,一掌拍出,刑天也不闪躲,一刀直劈下来,刀势快绝,韦长歌暗自心惊,忙一缩手,身子一侧,绕到刑天身后。
刑天虽无耳目,却像有所感应,随之转身,又是一刀劈下。
苏妄言乍一看到韦长歌与刑天交手,便已是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关门,只是死死盯着外面——刑天身法极快,刀势凌厉无比,若是自己,只怕走不过三招——正干着急,旁边马有泰竟疾奔过来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苏妄言大怒,抬手便是一掌,马有泰不防,就地一滚,堪堪避过,狼狈叫道:“苏大公子,你干什么!”
苏妄言盛怒之下,也不言语,抽出佩剑,银光一闪,已连刺九剑,怒道:“你没看韦长歌还在外面吗?!”
马有泰慌忙跃开,愤愤道:“苏大公子!那怪物这般厉害,让它进来,咱们就都完了!”
苏妄言冷着脸窜到门口,又将门拉开了,余光瞥见马有泰动了动,也不说话,只恶狠狠地把剑一横。
马在泰几人心急如焚,想要过来关门,又怕那东西还没进来,就惹怒了这位苏大公子,先被他刺上一剑,一时僵住。
苏妄言急急往外望去,只见韦长歌一掌打在刑天胸口,不禁大喜,才要叫好,刑天却只是一抖便又攻向韦长歌。
苏妄言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提起手里佩剑就对准刑狠狠掷出。
凌霄虽然知道那一剑伤不了刑天分毫,却还是尖叫一声,便要扑上来。
就连花弄影也是脸色一白。
眼见那剑便要刺向对方胸口,韦长歌却一声清啸,提气纵起,抢先一步把剑接在了手中,他这一分神,寒光过处,刑天已一刀落下。苏妄言脸色陡地一白,却看韦长歌于避无可避之间,硬生生又往前移开了尺许。那一刀便只在他右肩一挂,留下一道血痕。
韦长歌负痛转身,重重一掌,将刑天击得倒退几步,趁势窜进门来。
他前脚进门,苏妄言后脚便已扑过去,将门合上了,君如玉喝了句“让开”,双手平推,将一口棺材推得飞起,苏妄言闻声凌空跃起起,一声巨响,那棺木飞撞过来,紧紧抵到了店门上。
众人纷纷有样学样,将店里棺材搬来抵住了门窗。只听刑天在外连撞数次,终天没了动静。
诸人侧耳聆听,许久无人说话。
韦长歌和苏妄言并肩立在门边,到这时才长长舒了口气,对望一眼,一齐大笑起来。
韦长歌笑完了,把那剑往苏妄言手里一塞,道:“怎么这么不当心?!苏家子弟,剑在人在——我还记得,你倒是忘了!若是落在外头,谁还有那闲工夫帮你找去?”
苏妄言还剑入鞘,只是笑。
君如玉笑问:“韦堡主,伤得重吗?”
韦长歌微笑道:“不碍事。”
苏妄言看了看韦长歌伤口,顺手抓住他衣袖,用力撕下一截来。
韦长歌看着他的动作,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妄言,你就是要帮我包扎伤口,叫我承你的情,好歹也该从自己衣服上撕块布吧?怎么这么小气?”
苏妄言从鼻子里哼一声,胡乱帮他把伤口扎上了。
屋里众人至此方惊魂稍定,马有泰一脸尴尬,期期艾艾地道:“韦堡主,适才我……”
“事急从权,马总镖头无须在意。”韦长歌淡淡一笑,回身转向凌霄和君如玉,“现在该怎么办?”君如玉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听”。——屋外,“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传得格外的远。
王随风惊道:“他在做什么?”
苏妄言沉声道:“他是在围着这客栈绕圈子。”
赵老实颤声道:“……那……那是为什么?”
却听花弄影冷冰冰地道:“他的头在这里,他不来这里,又该却哪儿?”
几人都是一惊。
韦长歌苦笑道:“骆夫人是说,骆大侠的身体,是被他的头牵引而来的,若是不让他进来,他就会一直守在外面?”
马有泰惊道:“他若不走,我们怎么办?凌大小姐,你还是把头还给他吧!”
凌霄默然片刻,道:“如今就是把头给‘他’又有什么用?方才的情景,你也看见了——马总镖头、王大先生,你们的身手比韦堡主如何?”
两人都是一默。
马在泰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凌霄漠然地望着手的头颅,半晌道:“等。”
王随风一怔:“等?”
花弄影闻言,却突然问道:“凌大小姐,你等的人若是不来,你怎么办?”
凌霄一颤,霍然抬头看向花弄影。
花弄影淡淡道:“要不是找到了请动月相思的办法,你又怎么敢回来?”一顿,又问道:“凌家妹子,她若不来,你怎么办?”
马有泰、王随风一怔,随即异口同声问道:
“你要等的人是月相思?”
“你等的真是月相思?”
凌霄也不理会二人,一咬牙,厉声道:“她若不来,就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马、王几人,都是脸上一青。就连持剑站在花弄影身后的女子,手上也是微微一抖。
花弄影瞥她一眼,突地轻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慢慢变成了悲鸣:“好!好!我是活了二十年的鬼,原不在乎这个!我只想看看,看看他怎么一刀把你的头劈下来!”
苏妄言听在耳里,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半晌动弹不得。
凌霄脸色铁青,回身向一口棺材坐了,再不说话。
众人各怀心事,各自坐下了,一时无语,只听灯花不时啪啪爆开,衬得屋外那脚步声分外惊心。
苏妄言沉默了片刻,实在按捺不住满腹疑惑,问:“骆大侠他怎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凌大小姐,你既然能用月相思教你的藏魂术救活骆夫人,为什么不用这法子来救骆大侠?”
凌霄闻言却大笑起来,高声道:“问得好!问得好!”
她将怀中的人头高高举起,向座中众人道:“诸位可知道,当日我包下这客栈七天,就是要用藏魂术来救骆大哥!谁知道眼看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却出了岔子!”
马有泰惑道:“出了什么岔子?”
凌霄一边不住声地冷笑,一边咬着牙道:“便要问他这位好夫人了!”
韦、苏几人一齐看向花弄影。
凌霄道:“最后一天,我施法已毕,封好藏魂坛,就要将他身首合在一起,紧要关头,便是这位骆夫人闯进来,拿剑刺我!”
“我右胸中了她一剑,仓皇中,什么都来不及去想,只得跳窗逃脱。那晚,我带着伤冒险潜回客栈,便只看到他躺在床上,却不见了他的藏魂坛……一开始,我还以为花弄影逼走我以后,自己救回了他,心里欢喜极了,可等我到了近前,我才猛然发现,他的头和身子,竟没有合拢!”
“我大惊之下,在那屋子里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藏魂坛!他的藏魂坛在哪儿?花弄影为什么不让他活过来?他的藏魂坛可是打破了?我正着急,突然听见外面花弄影的脚步声到了门口,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只来得及带走了他的头……”
苏妄言疑惑陡生,暗道:花弄影素有“飞天夜叉”之名,轻功绝顶,凌霄却只是个武功平平的千金小姐,花弄影若有心要杀凌霄,又怎会在走动之际发出声响让她察觉?
凌霄想想旧事,忍不住幽幽叹息:“我本想,过几日养好伤,再回来找到藏魂坛,带走他的身子,只是没料到,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他已经……”
韦长歌接口道:“这么说来,骆大侠既没有活过来,身体之中也已没了魂魄?既然没有魂魄,他的身体为何还能四处走动杀人?”
“他……他虽杀了许多人,但这些,都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藏魂坛能保肉身不腐,他失了魂魄,行动虽然自如,却已是行尸走肉,神志全失。若他身子完整,倒也还好,可偏偏又受着这身首分离之苦,因此行动便全靠一股戾气牵引……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四处杀人,我既阻止不了他,也已经带不走他了……”
凌霄怅然叹息。
“我第二次回来,中了花弄影一掌,足足用了四年的时间才养好伤。后来那几年,我去过萧山庄,去过衡阳城,去过大漠,还偷偷来过几次长乐镇……凡是我能想到的地方,我都去找过了,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藏魂坛!无奈之下,也只好想别的法子……”
苏妄言问:“于是十年前的冬天,你就去了苏家?”
“月相思传我藏魂术的时候,曾说过另有搜魂之术。于是我就想,能不能用搜魂术找出藏魂坛在何处,让他活过来。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竟会这么难,一眨眼,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你们可知道,这二十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凌霄轻叹了一声,怅然问道:“花姐姐,你究竟把东西藏在了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他?”
花弄影笑了笑,针锋相对,也反问:“凌大小姐,你苦求月相思十年,就只为了他的藏魂坛?你把赵老板他们都找来,就是为了听他们说故事?”
这第二个问题,这一夜,花弄影已是第二次问起,凌霄也已是第二次避而不答。
王随风、马有泰疑心大炽,只是不动声色。
韦、苏二人交换了个眼色,也都觉得有些古怪——凌霄一现身,好几次有意无意都说到找王随风、马有泰、赵老实三人来,是为了听他们亲口说出当年的经过。这理由听来极自然,也极有道理,花弄影却再三提出,倒像是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里,蕴涵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众人这才知道,这美妇果然不是月相思,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唯独君如玉眉尖一抖,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苏妄言走近两步问道:“不知前辈……”
话还没说完,一阵香风,也没见那美妇如何动作,眨眼人已到了苏妄言跟前,纤手一伸就握住了他的右手,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苏妄言大惊失色,急急抽手,那美妇反倒又加上一只手,将他握得更紧。
苏妄言心头暗惊,口中却笑道:“不知晚辈是哪里得罪了前辈?”
美貌妇人眨了眨眼,爽朗笑道:“你几时得罪我了?没有没有,你没有得罪过我!”
苏妄言又笑问道:“那前辈这是要带晚辈去哪里?”
那美妇一愣,随即恍然似的轻轻一拍手,引得腕上金铃又是一阵乱响。她笑道:“苏大公子莫要误会!我叫赵画,是幻主派我来寻你的!”
凌霄闻言颤道:“那月姑娘呢……她没有来吗?”一顿,又急问道:“他怎么了?他这是怎么了?”
赵画依旧笑着道:“幻主只叫我来长乐镇找苏家大公子,别的什么都没交代。”便又伸手去拉苏妄言,“苏大公子,咱们快些走吧!”
凌霄尖叫道:“你不能走!他这是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赵画突然敛了笑容,怒道:“你倒还来问我?这人身首分离,魂魄已空,早就是死人了,却还能行动自如,分明是强施返魂术失败的结果!这人被施了返魂术,腔中一抹残魂散不去,久而久之变成了戾气,他行动全受一股戾气牵引,必定四处杀人!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若不是我来得及时,只怕你们都没命出这屋子了!”
凌霄一时语塞。
赵画翻脸如翻书,一旋身,却又一扫怒容,巧笑倩兮,向苏妄言道:“返魂术是幻主独门秘术,我也只略知道点儿大概而已。好在我时常出门办事,幻主传过我些应急的法子。不过,我这法子也只能暂时压制他一柱香的工夫,时间一过,就连我也没办法了!”
凌霄听了她的话,知道“骆西城”无事,大大松了口气。
却听旁边一人轻哼一声道:“凌大小姐,你好大的面子,哄得月相思连独门秘术都教给你了。”
赵画进屋之后,除了与苏妄言说话,其余人正眼都没望过,此时循声望去,正看见花弄影被那忘世姑娘挟着靠墙而坐。当下一怔,迟疑道:“你……你也是……”只说了一半,话锋一转,却道,“夫人生得好俊。”
花弄影知道她是看破了自己的身份,漠然不应,只若有所思地望着凌霄。
苏妄言试探着问道:“你说是月相思前辈让你来找我?月前辈找我做什么?她怎么知道我在长乐镇?”
赵画笑道;“我只知道,前阵子不知是什么人送了封信到一幻境来,说,大公子因为从苏家偷了把什么剑,闯了大祸,苏家要抓你回去治罪;又说苏大公子正被困在洛阳城处的长乐镇,只有幻主能救,幻主要是想救人,就立刻到长乐镇来。”
苏妄言和韦长歌不由得一起看向君如玉,都疑心是他做的。君如玉只是含笑回视,病黄的脸上波澜不惊。
“幻主看了那封信,本是不理会的,但派人一打听,江湖上果然已闹得沸沸扬扬了,人人都说苏大公子闯了大祸,苏家正在大肆搜查大公子您的下落。幻主于是就让我赶来看看,说如果苏大公子当真在这里,就请苏大公子和我一起去一趟幻境。”
凌霄眼睛一亮,急切道:“那我们呢?”
赵画想了想,笑语道:“幻主要我带苏大公子回去,没说不准带别人去。”
韦长歌笑道:“既是如此,我自然要和妄言一起去的。”
赵画向其余几人道:“那你们呢?”
王随风和马有泰低声商议了片刻,齐声道:“我们也去。”
只有赵老实讷讷地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是回我那破房子自在些。”
赵画刚要说话,便听到远处三声长啸,韦长歌脸色一沉,几步抢到门边,也嘬唇一啸。
众人不知出了何事,也都纷纷站起。
长街那头,一骑人马疾奔而来。
苏妄言轻轻咦了一声,道:“那不是韦敬吗?”
话音甫落,人已到了近前,韦敬在马上看到韦长歌臂上的伤,惊呼道:“堡主,你受伤了?”
马还未停稳,人已跳了下来,他身后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同时腾空而起,也跳下地来,口中不知叫着什么,直扑向苏妄言,韦长歌一惊,拉着苏妄言倒退几步。
那人扑了个空,身形一顿,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嚷嚷着道:“少爷!是我!是我!”——趁着雪光看去,却原来是个十五六岁、胖乎乎、小厮模样的少年。
苏妄言惊道:“苏辞,你怎么来了?”
韦敬轻蔑道:“堡主,苏大公子,我是在路上遇到他的!这小鬼卖主求荣!”
韦长歌轻咳了一声。
韦敬会意,却还是瞪了苏辞一眼,这才问道:“堡主,你的胳臂怎么了?”
韦长歌道:“不碍事。”
他看了看他们二人,问:“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都来了?”
韦敬道:“那天在锦城我奉了堡主之命,驾了马车去引开苏大侠和苏家的追兵。几天前,我发现有许多武林中人不知为什么突然纷纷朝长乐镇方向来。我想,苏家的人反正已被我引得远了,担心堡主您的安全,就抽身赶来长乐镇与您会合。谁知到了附近,正撞上苏辞这个卖主求荣的家伙在路上徘徊。问他,他说是苏大侠派他做前哨,来这里打探苏大公子行踪的!”
苏辞冲他愤愤道:“你才卖主求荣呢!”
嚷嚷完了,他转向苏妄言,抬起袖子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大少爷,不关我的事!都怪韦敬,他不会赶车,非要学人家赶车,走得那么慢!老爷说,少爷性子急,从来赶路都是火烧眉毛似的,怎么这次倒是慢吞吞的?就知道车里没人。老爷说,我们假装被他引开,回头再看他去哪儿跟韦堡主领功,只要找到韦堡主,不怕找不到少爷。”说到这里,白了韦敬一眼,“哼,得意什么?你一朝着北边来,就被咱们苏家盯上啦!”
韦敬嘴角微微抽搐,好在黑暗中,不容易被人看清脸上的表情。
“老爷先以为少爷是在洛阳,到了洛阳附近,发现好多武林中人都在朝这长乐镇来。老爷说……”
苏辞突然顿住了。
苏妄言道:“爹说什么?”
苏辞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道:“老爷说,看这样子,多半又是少爷在外面惹了事,真是个不肖子……老爷还说,这次抓你回去,一定重重惩罚,绝不留情……”
这次轮到苏妄言不知做何表情是好。
苏辞还在继续说着——
“老爷身边只带了七八个人,当中数我脚程最快,老爷就让我赶在韦敬之前来看看少爷是不是在这里。他自己回苏家带齐了人手就来。我当然不能出卖少爷,可要是随便撒个谎,老爷一定人会相信,所以我才在镇子外头徘徊。我才有了决定,哪怕老爷罚我,我也要来通知少爷。这时候韦敬就来了,才说了两句话,他就骂人,说我卖主求荣!”
说到这里,苏辞委屈得不行,叫了声少爷,就眼泪汪汪地扑向苏妄言。还没挨到苏妄言的衣角,猛地想起苏妄言的洁癖,不得已,向旁边一转,抱住韦敬大腿,大哭了起来。
苏妄言揉了揉额角,断喝道:“别哭了。我问你,苏家的人大概什么时候到?”
苏辞噌地站起,擦擦眼泪,道:“只怕一会儿就到了。”
苏妄言回头看了看韦长歌,道:“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韦长歌点点头,转头看了看其他人:“那大家先出了长乐镇再说吧。”
众人纷纷应了,只剩花弄影不作声。
韦长歌温言道:“骆夫人,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一幻境?”
花弄影默然片刻,突然看着凌霄笑道:“好,我和你们一起去。我倒要看看,月相思准备怎么对付我。”
凌霄容色不变,沉默不语。
众人一起朝着长街东头走去,刚到街尾,便听得远处一片疾驰而来的马蹄声,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抖。
苏辞带着哭腔道:“坏了!是老爷他们到了!”
韦长歌沉声道:“快回去,从西边走!”
苏妄言略一点头,一行人急急转身,还没走到长街西头,便看西面一里外的地方,一条火龙盘旋在雪地上。细细一看,竟是无数火把组成的长长队伍,火光冲天中,好几百人手持刀剑,举着各式各样的旗帜,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逼近过来。
众人站在长街西头,都是愕然,想起方才韦敬和苏辞提到,有许多武林中人正纷纷赶来长乐镇,想必就是眼前这些人了,只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转眼那长长的队伍又近了许多,连彼此的面目都依稀可以望见了。便听那边忽然嘈杂起来,许多声音叫道:“飞天夜叉!”“是飞天夜叉!”又有许多人大声喊道:“杀了她!”“为恩师雪恨!”“兄弟们,杀了花弄影,为庄主报仇!”这一类的口号。
花弄影听在耳中,只是冷笑。
韦长歌和苏妄言这才明白,原来这些人都是当年花弄影初入中原时结下的仇家,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年,这些人却还是没有忘记师友被杀之恨,眼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花弄影栖身在这小镇,便成群结队前来报仇。
此时,双方相距数十丈,那边队伍中有眼尖的,远远望见这边两个华服公子,似乎竟是韦长歌和苏妄言,不明就里,忙呼喝同伴,队伍便停在了镇外不远处。其中有人大声喊道:“前面可是韦堡主和苏大公子?”
韦长歌、苏妄言听得西面马蹄声越发近了,不敢发声相应。韦长歌说了句:“快退!”众人又一齐沿着长街疾奔,退回到了来归客栈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得一阵沙沙的细碎声响。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地上,只见那刑天双手握拳,背部微微起伏,似要起身,跟着,又像是用光了力气,瘫在地上静止不动。众人见了这个情景,心头不由得都是一紧。韦敬和苏辞刚刚才到,之前客栈中的事情一无所知,见了这无头尸体蠢蠢欲动,忍不住异口同声骇叫道:“这是什么?!”
韦长歌、苏妄言也来不及对他们说明,只看向赵画。
赵画上前看了看,面色凝重,回身急道;“苏大公子,我们得快些离开,再过一会儿,‘他’就要醒了!”
过一会儿工夫,来自东西两面的喧哗都越发近了,那一大群来找花弄影报仇的武林中人,已堵在了长街西头,虽一时不敢向前,但鼓噪声却越来越大,可知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一时间,每个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影——两边出路都已被堵死,眼前刑天苏醒却迫在眉睫,无论往东往西,看来都少不了一番纠缠,他们这一行人,能不能赶在刑天再次起身之前冲出长乐镇?
韦长歌苦笑了一下,看向苏妄言:“我们往东,还是往西?”
却听旁边一人淡淡道:“不往东,也不往西。”
君如玉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走进客栈,走到东北面墙角站定了,一弯腰,竟将地板揭起了一大块。
地板下,登时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来。
君如玉顺手从壁上取下了盏灯笼,回身笑道:“走吧,这地道一直通到镇子外面,只是咱们出去的时候得小心些,别叫人发现了。”
马有泰几人一怔之后,都是狂喜,顾不得细问,依次进了地洞。
苏妄言看了看外面的刑天,又朝长街两头望了望,道:“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花弄影轻声叹道:“苏大公子放心,他就是醒了,也走不出这长乐镇方圆三里。咱们冒险出去一人,叫外面的人赶紧离开就是了。”
凌霄似笑非笑:“好法子,花姐姐怎的自己不出去?”
花弄影冷眼看着她,缓缓道:“凌大小姐,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我不出去,只因为我一出去,外面这些人就都不会走。他们不走,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在这地方。你呢?这些年你找了那么多人来,一个一个都死在这里,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那也是人命?”
凌霄脸色一变,冷笑道:“花姐姐,你话说得好听——当年你杀人杀得痛快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今天这些话?”
苏妄言从第一次见到凌霄就一直同情她是个痴心可怜的女子,但此时听了她这话,却顿生反感,回身和韦长歌商量了几句,叫过韦敬、苏辞,寥寥几句,把眼下的情况拣重要的交代了,吩咐两人分别出门去劝退外面的两路人马。
苏辞、韦敬应了,分别出门往东西两边去了。
等众人都下了地道,韦长歌和君如玉两人落在最后,韦长歌走到洞口,若有所思,低声笑道:“如玉公子准备得好周到。”
君如玉一耸肩,摊开手——他此时看来,是一个面黄肌瘦、病入膏肓的中年汉子,做出这种动作原该叫人觉得猥琐的,但不知为何,却没来由就叫人觉得潇洒流畅——君如玉笑道:“凌大小姐甘愿陪外面那怪物去死,我可从来没那么想过。”
韦长歌看了看从洞口隐约透出的灯光,忽地,也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一个称不上高雅的笑容来。
八 幻境
除了赵老实一出长乐镇便自行回家,余下八人都在赵画的带领下一路朝一幻境行去。分明正是严冬天气,但一入滇境,便觉满目青山秀水,繁花如锦,温暖如春。景观风俗都大异于中原,但众人也无心欣赏,只是匆匆赶路。
这一路上,不管凌霄如何逼问,韦、苏如何套问,花弄影只是打定了主意,不说一句话。渐渐几人便都不再提起前事,只等见到月相思再作打算。
不几日到了一座莽莽大山前,赵画带路,一行人弃了车马,沿山道而行。又走了两日,这天黄昏,众人转过一座山谷,突见数座连绵奇峰耸现于眼前。
峰下山林中奇花异草,流水呜涧,犹如盛夏。但抬眼一望,自半峰开始,这些山峰却又全被白雪覆盖,一山一石,都散发着凛冽寒意。
赵画引着众人上到半峰,凌霄已来得熟了,到了一方大石前,便自觉止步。
赵画笑道:“到了。”
苏妄言放眼四顾,只见千崖万壑,浩荡雪域,别有一番莽苍气象,却不见屋宇房舍。苏妄言讶道:“这里就是一幻境?”
赵画笑了笑,道:“这里还不是一幻境,但幻主早年曾立下重誓,不许外人踏入一幻境半步。因此凡来一幻境的人都必须在此止步,不许越过这方大石。若有违者,生死自负。其实就是有人过了这大石,没有幻主允许,也是进不了一幻境的。”
韦长歌微笑道:“原来如此。那若是有人要与里面通消息,又该怎么办?”
“这个容易,来人站在这里说明来意,若是必要,自然有人出来接待——给幻主报信说苏大公子出了事的那封信,就是被人送了来,放在这大石头上的。”
赵画拍着手笑道:“好啦,带你们到这里,我的任务就算完了,请各位在此等候,我进去通报。”
凌霄忙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月姑娘才会出来见我们?”
“这可说不准了,我虽带你们来,却还不知幻主见是不见或是只肯见苏大公子呢!你们且在此休息,要么三两天,要么七五天,幻主若是想见各位,自然会出来的!”
赵画咯咯笑着,转身去了,悦耳铃音中,那华丽得耀眼的身影顷刻就去得远了。
留下众人站在石畔,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有人出来。
马在泰苦笑道:“这月相思好大的架子!不会真叫咱们等上个三五七日吧?”
凌霄转身走到路旁,找了块稍大的石头,搬过来坐下了。众人不知还要苦等多久,也都纷纷学她的样子,找来石头围成一圈坐下了。花弄影不畏寒冷,解下身上斗篷铺在地上,就地坐了。
又等了一会儿,天色慢慢暗了,寒意渐甚,远山中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声。苏妄言皱了皱眉,和韦长歌小声说了几句话,两人并肩朝山下走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各捧了一大捆树枝干柴走回那大石前。苏妄言把干柴搭成一堆,用火点着了。
不一会儿,熊熊篝火噼啪作响,映亮了雪地。
几人等到下半夜,寒气更是刺骨,月相思依旧没有露面。
大石的那一端,群山万壑万籁无声。传说中的一幻境,隐身在这终古不化的雪山之中,无从得知,亦无从寻觅,犹如一场虚无之梦,一坛水中之月。
苏妄言抬起眼,见君如玉正朝这边看来,便道:“如玉公子,有些事我还是不太明白。”
君如玉笑了笑,只道:“你问,我答。”
苏妄言略想了想,问道:“从赏花诗会开始的事,都是公子安排的?”
君如玉一点头:“是我。”
苏妄言道:“移走那间草舍的人也是君公子?”
君如玉又一点头,道:“是我。”
苏妄言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两位要这样做?”
马、王几人先前已听韦长歌说了他们一路来长乐镇的经过,也都有许多疑问,这时便不插嘴,只静静在旁听他们的对话。
君如玉微微一笑,道:“既然苏大公子问起,我也就实话实说好了。事情一开始,是凌大小姐来烟雨楼找我。”
凌霄幽幽接口:“苏大公子,那年我在苏家门口长跪不起,苏大侠却还是不肯让我见三公子,我就知道,这辈子,我是再也见不到三公子了。这几年,我四处漂泊,都找不到别的办法,去了几次一幻境,月相思都不肯见我。我几乎就要死心了,就在这时候,我听人说起这烟雨楼如玉公子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于是便上门去求如玉公子。”
苏妄言脸色不悦,轻哼了一声。
君如玉也不放在心上,接着说了下去:“大公子回了苏家没几天,突然有一天晚上,苏家警钟大作,跟着就大开中门,几乎是倾巢出动,四处追拿大公子。我派去的人发现骚动开始的地方,是苏家剑阁的方向。我曾听说过一些传闻,说苏家的子弟死后佩剑都会收入剑阁。我前后一联系,就猜想,苏三公子多半已死,就算还活着,也没有能力出面帮助凌大小姐了。而苏家子弟把佩剑看得重若性命,见剑如见人,所以你才闯上剑阁,想找苏三公子的佩剑来作信物。”
苏妄言虽然对他有些不满,但听他所料与事实不差,却也不得不暗自佩服。
“事情到这里,不但有了变化,也惊动了苏家。跟着,连天下堡的韦大堡主都卷了进来。我这时候,就有了另一个想法。”
“以月相思和苏三公子的关系,大公子你要是有事,月相思绝不会不管。”君如玉略略一顿,笑道:“好在,一开始,我便让凌霄刻意在苏大公子面前提到长乐镇这个地方。那时候,我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后来大公子这边出了事,和韦堡主一起到了锦城,我这步本来无用的暗棋,正好就派上了用场。”
“明人不说暗话。苏大公子,韦堡主,二位不要见怪——说实话,苏大公子犯了家规被苏家抓捕的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其实便是我派人散播出去,把事情闹大的。”
韦、苏二人对看一眼,都不作声。
君如玉也不管二人心里如何想法,侃侃说道:“你们去锦城的时候,我一面派人来一幻境送信,一面派人去长乐镇布置。我算着时间找人通知了苏家你们的下落,好让你们在我预计的时间内到达长乐镇。你们到达的时候,一方面,我在长乐镇已布置好了,另一方面,算时间,如无意外,月相思也快到了。这以后的事情,二位就都知道了。”君如玉笑了笑,道:“这次的事情,实在多有得罪,还请二位莫怪。”
旁边王随风突然插道:“我和马老弟、赵老板也是公子带到这里来的?”君如玉从容点头应道:“不错,那马车也好,棺材也好,都是我安排的。”王随风几人神色各异,都不作声。
好半天,苏妄言才涩涩一笑,喃喃道:“天下第一聪明人,果然名不虚传——我一向自负聪明,却原来从头到尾都落在别人算计里了。”君如玉微笑道:“若论才智,君如玉哪里及得上苏公子。只不过,苏公子是多情之人,在这世上,多情的人总难免要比无情的人多吃亏些。”苏妄言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韦长歌:“韦长歌,怎么办,原来我上了别人的当了……”
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实在难得一见,韦长歌忍不住眯起眼笑了起来。
君如玉看在眼里,笑道:“其实我做的那些事,说来也简单,不过‘故弄玄虚’四个字。只因苏大公子赤子心性,所以才能侥幸得逞,若是换了沉稳厚重的韦堡主,必然就不上我这当了。”
苏妄言默然片刻,突地问道:“凌大小姐,当日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也许不必做这么多事,我也会帮你。”
凌霄叹道:“非亲非故,苏大公子未必肯管我这件闲事。”
苏妄言一点头,跟着一笑,却道:“你说得不错,非亲非故,何必管这些闲事?——不过君公子和凌大小姐也是非亲非故,却花这么大力气帮你,又是为了什么?”
凌霄神情微变,也不回答,看向君如玉。
君如玉眸光一闪,淡淡笑道:“要打动月相思固然不是容易的事,要打动君如玉却实在简单得多了。”
苏妄言没有回答。
安静中,花弄影忽地问道:“凌大小姐,你上次来这里求见月相思,等了多久?”
她这一路上一言不发,此时突然说话,连凌霄也是一愣。
凌霄停了片刻,回道:“我第一次来,等了三天;第二次来,等了七天;最后一天,等了整整一个月。”
花弄影微微露出点笑意:“你耐性倒好,这点我可不如你啦。”
凌霄看着她,百味杂陈,半晌道:“在他眼里,你样样都好,我也就剩这一点儿还能强过姐姐。”
花弄影颔首道:“是啊,你的耐心确实比我好得多了——你二十年前就知道了那晚的蒙面人是王大先生和马间镖头,却忍得住直到如今才找了他们来对质。”
——这已是她第三次提到这件事,边上几人不由得都竖起耳朵听凌霄如何回答。
凌霄依旧不应,忽而笑笑,话锋一转,却道:“花姐姐,这二十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四处奔波。有一年冬天,我在路上碰到两个妓女在抢客人。”
韦、苏几人在一旁听了,都是愕然,不知凌霄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来。
“她们俩,一个穿着红衣服,一个穿着绿衣服。一个拉住了客人有左手,一个拉着客人的右手。穿红衣服的,说那男人是自己的常客,该上她家去;穿绿衣服的,说自己和客人一见如故,客人该去她家。穿红衣服的说自家酒好,绿衣服的说自家菜好。吵得不可开交。末了,两人吵得累了,便一齐丢开手,要那客人自己选。”
凌霄缓缓道:“我在一边听她们吵架,突然间,就什么都明白了……花姐姐,你呢,你明白了吗?”
花弄影双目微闭,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花姐姐,我一直以为你不许我救他,是因为嫉恨我。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了——你若心里有他,你若为他好,为什么不等他活过来,让他自己选?他已为你破了誓,负了我,你难道还怕比不过我?你不要他活过来,是在怕什么?我想到这里,便又想到了许多古怪之处——那天晚上,谁最有机会害他?他临终之时,你我都在,你是他最亲的人,他为何偏偏把报仇的事交代我。却只叫你保重?他为什么不让我替他报仇?我于是全都明白了……”
韦、苏二人对视一眼,心头霎时都雪亮起来。
凌霄定定望着花弄影,一字一顿,恨声道:“你为何害他?”
其余几人却都呆住了,好半天,马有泰才吞了口口水,艰难问道:“骆夫人……难道是你……害了……害了骆大侠?”
良久,花弄影苍白脸上,终于虚弱似的、若有若无露出点浅淡笑意:“不错,是我害了他。那又怎样?”
凌霄霍然站起。她虽然早已猜到花弄影害了骆西城,但此时听花弄影亲口承认,感受却大是不同!心口一痛,眼泪夺眶而出,慢慢走前几步,颤声道:“好!好!你真是他的好夫人!”
凌霄逼近一步,神色凄厉,恨恨道:“你为什么害他?”
红衣女人许久没有回答。
她望向远处。
天已全黑了。视线所及是模糊混沌而又漆黑的一片,眼前这一堆篝火,是那么微弱,那么无力,照不透重重夜色……
她笑意更深。然而,在那笑意中,不知为何,却透出丝丝缕缕死命遮掩却依旧遮掩不住奋力挣出心底的凄凉痛楚:“凌大小姐,你方才说在他眼里我样样都好,你错了……在他眼里,样样都好的,其实是你……”
凌霄肩头巨震,陡地屏住了呼吸,脸色铁青,含泪怒道:“他几次三番救你性命,又一心一意对你、照顾你,难道还抵不了杀父之仇?你不感激他也就罢了?你竟狠心害他!我若早知道你这么阴狠歹毒,宁可他伤心,也不会救你!”
花弄影冷冷笑道:“是,我是阴狠歹毒,你呢?当年你救我性命,当真只是好心?你说只求他开心,当真是你的心里话?你与他结了兄妹,当真甘心一生只做他的好妹子?你若真是好人,为何要几次三番地离间我们?你为什么约他去核桃林,又故意引我跟去?这桩桩件件,我可冤枉了你?”
凌霄脸色陡变,良久,方道:“你说得对,我那样爱他,怎么肯做他妹子?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害他?”
苏妄言听到此处,脸色甚是难看,先前那些隐隐约约的感觉终于全部都清晰起来。
花弄影冷冷道:“好,我告诉你为什么。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但我说完之后,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花弄影说完不理凌霄,扬首向着崔巍群山道:“月幻主,我知道你听得到我们说话,我说完之后,你要怎么做,花弄影都无怨言,只是也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夜阑人静,那声音在雪域中一波一波荡了开去,听得每个人心头都有些异样。
君如玉突然问道:“骆夫人,那天晚上在萧山庄骆大侠跟你说了什么,你就跟他走了?”
马有泰疑道:“如玉公子,这话怎么说?我亲眼所见,那天晚上,是骆夫人先逃脱,骆大侠才追着她出去的。”
君如玉微笑反问:“哦,当真如此?”
马有泰一怔,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韦长歌。韦长歌笑了笑,道:“马总镖头刚才不是自己也说过了吗?当日骆夫人连输三场,受了重伤,被骆大侠制住。以骆大侠的身手,骆夫人就是秋毫无伤,只怕也难以逃脱,何况力竭重伤之时?若不是骆大侠有意相助,骆夫人怎么能轻轻松松就逃出了萧山庄?骆夫人,我说得对吗?”
最后一句,却是对花弄影说的。
花弄影先是沉默,半晌,忽地笑起来:“他说,一饭之恩,永不相忘。人人都以为,我是在萧山庄第一次见到西城,却没有人知道,其实在那之前,我已认识他很久了……”
九 相思
我第一次见到西城,也是这样的冬天。
没日没夜地下着雪,冷得彻骨。
那年初秋的时候,爹说昆仑山上有一种白鹰,是世上最美丽最骄傲的鸟儿,不知道和大沙漠上的飞天夜叉比起来,是哪一个飞得更快,哪一个飞得更高?
于是我去了昆仑山,捉回一只白鹰给他看。
可是爹却没能看到我带回的白鹰。当我站在大沙漠的落日下,我生长了十七年的地方只剩了断垣残壁,一片废墟。
世人都说水月宫是魔宫,我爹和我哥都是魔头。但在我的心里,水月宫就只是我的家,他们口中的魔头就只是爱我、疼我、我最亲的人。我立志要为他们报仇,在那一年的冬天来到了中原。
中原大侠萧世济率领正道武林灭魔宫诛杀魔头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街谈巷议中,我记住了出现得最多的一个名字——
骆西城。
我打听到,就是这个叫骆西城的人,出谋划策,用计杀了父亲,又火烧神宫,逼死了哥哥,是我最大的仇人。所以我初到中原,第一个找上的就是他。只是骆西城武功高强,行事又机警,那个冬天,我足足跟了他一个月,却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
直到有一天,我跟着他到了洛阳。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着鹅毛大雪。
他进城的时候,天已黑了,满街的店铺都关了门,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既不住店,也不吃饭,一路只是踩着积雪,漫无目的地走,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偶尔停下来,却只是为了听听不知谁家院子里传来的狗吠。
我悄悄跟在他后面。手脚都冻得麻木的时候,他终于也走得累了,随随便便,坐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外。
夜已经很深了,那人家却还极喧哗,丝竹管弦、划拳行令,还有男男女女的调笑声,不时地传出来。
就像满是寂寥的洛阳城里,只剩下这唯一的一处热闹繁华。
我到前门看了才知道,那地方,原来是一家妓院。我原以为,他这样的人,一定不肯坐在那种肮脏地方的。但他听到里面的声音,却全不在意。或许是倦得很了,许久许久,只是闭着眼,把头靠在朱红色的大门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门边……
我那时年纪还轻,存心捉弄他,悄悄绕进那家妓院,趁着没人,从厨房盛了碗剩饭从门缝里递出去搁在他身边,自己躲在门后,压着嗓子说了句:“吃吧!”
他睁开眼睛,好一会儿,只是定定看着那碗冷冰冰的剩饭,然后就捧起了那碗剩饭,一口一口,当真慢慢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滴在碗里,也就和着吃下去了……
我本来是想羞辱他,但看着他吃了那碗饭,心里又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滋味。
又觉得凉凉的,仿佛有什么决了堤,汹涌地漫过了心尖,浸透了身体发肤,四肢手足。
我知道,要杀他,那已是最好的机会。
但那个晚上,当我站在门后,却自始至终,不能动……
每个人的一生里,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忘了防备,又无防御,心绪裸呈,脆弱如初生婴儿。在这时,有人感念身世,有人自伤多舛,有人怀悼故人,有人困于前尘……为着种种前因种种旧恨,寂寞落魄。
洛阳那个下着雪的夜里,我撞见他寂寞落魄的时刻,但我却不知道,他的寂寞落魄,是为了什么?
雪花渐渐在肩头积了厚厚一层,亦渐渐模糊了他面目。
咫尺之外,人人都在花红柳绿;三步之内,我与他各自落魄。
天圆地方的雪地里,多少浮生正偷欢一晌?石火电光弹指之间,多少人间风波、世途机阱正在发生?
那一刻。
他在门外。
我在门里。
大雪一直下。
光阴一直流逝去。
……我一直记得他那日神情。
后来的三天,每到夜深,他总在不知不觉间就走到那妓院的后门。我总站在门后,从门缝里递给他一碗冷饭,说,吃吧。
每一天,我都站在门后,看着他坐在门外,吃着冷冰冰的剩饭。每一次,我都想出来杀了他,但每一次,我却都没有动手……
你问我为什么不动手?
可是,苏大公子,你若开始为了一个人心痛,你又怎么能杀得了他?
三天后的那个清晨,我离开了洛阳。
我虽不杀骆西城,却没有忘记自己身上的不共戴天之仇。凡是去过大沙漠、参与过围剿神宫的人,我都挨个儿找上门去报仇。一个去的,我杀一个!两个人去的,我杀一双!一个门派去的,我一个不留,全杀了!
我到中原两年多,便杀了十四个高手,屠灭了七大门派。萧世济知道我不会放过他,抢先邀了帮手,约我在那年八月十五决战。我情知此去凶多吉少,却还是决定赴约。我要世人都知道,花弄影虽是女儿身,却也能为父亲兄长报仇雪恨,也能搅得你们中原天翻地覆。
那晚,我与群雄七战决胜,三胜三负,到最后一场,我其实已经受了重伤,嘴里都是血腥味,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清,只因为不肯被人小看,拼了最后一口气,才能强撑着站起来。
昏昏茫茫中,我听到一个像极了他的声音,铿然地说:“我来。”
——那两年间,我常常都会想起我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仇人、这个叫我心痛的人。
淡淡地想。
不经意地想。
想到他的时候,总是时而恨,时而痛。忽而寂寥,忽而怅惘。有时候,会很伤心,有时候,又会很开心。
一念与一念之间,仿佛隔了高天旷地海角天涯百世轮回似的远……
但我却没有想过,再见到他,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形。
我说,好,能死在骆大侠手上,飞天夜叉也不算委屈了。我那时自认必死,这句话,也确是我的真心话。
但他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却没有落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却突然低了头,对我说:一饭之恩,永不相忘!
我本来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在冰天雪地里给了他一碗冷饭,是谁在寂天寞地里陪他过了三个夜晚——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的。
我听到他的话,一时呆住了,浑浑噩噩间,就觉一股大力涌来把我推开了,我知道是他在帮我,顺势蹿开,他假意追我,也跟了上来,手一翻,却往身后扔了几颗霹雳堂的雷火弹——原来,他趁着我和那些人动手的时候,已在屋子里洒了烈酒,那几颗雷火弹一爆开,登时就将屋子引燃了。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尖叫哭喊,混乱中,我昏昏沉沉的,只觉被什么人背在了背上,带着我一路狂奔。
醒来的时候,已在山下,山上火光熊熊,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着山上的火光长长叹气,跟着又看着我,淡淡笑了。
他在汉水边上买了一条小船,后来有好几个月,我们就躲在那小船上……我受了伤,他没日没夜地守着我、照顾我,每天到城里给我抓药,又从江里抓了小鱼儿,熬汤给我喝。
我记得,我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来向我辞行,说是我的伤已经好得没有大碍,他要走了,叫我保重。
说是辞行,说完了,却又不走,只是坐在那里,呆呆望着我。
我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心里想着:骆西城!这些日子,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打离开洛阳开始,便已不再把你当成仇人了吗?
他怅怅地看着我,又说:“你的伤还没有大好,自己要保重身体。我走了之后,你万事小心,不要和人动手,能避就避吧。”
我不说话。
他说:“报仇的事,也忘了吧。你有父亲兄弟,别人也有父亲兄弟,你要找人报仇,别人也要找你报仇,这样下去要怎么收场?你虽然聪明,为人却太骄傲,眼里容不下沙子,我总怕你会吃亏……你心思细,心事重,又老是这么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这样下去又怎么……又怎么能长久呢?”
他说完了,好一会儿没再说话。我也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说:“我要走了,你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千万别硬撑。我在衡阳城外有一座祖宅,你有事就去那里找我。我等着你。”说着,真的站起来,就要下船。
我怕他当真走了,脱口叫住了他。我问他:“骆西城,你别走!我给你做老婆!你愿意吗?”
他听了,猛地跳起来,头砰的一声重重撞在船篷上。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也笑起来,那样子欢喜极了,他笑着笑着,又紧紧握着我的手,落下泪来。
他对我说:“我是个苦命的汉子,你不嫌弃我,愿意和我在一起,实在是我的福分!你放心,我骆西城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辈子对你好!”
那一刻,我是这样欢喜,像是虚空中都生出花来!
我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答应了他——我这辈子,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一生一世对他好……
我和西城成亲之后,就听了他的话,放下仇恨,和他一起去了衡阳,住在他家的老宅里。那宅子又残又旧,徒剩四壁,不知多久没人住过了。但这个家虽然旧,每一天,却都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出门打猎赚钱,我就在家做好饭菜等他回来,那段日子,真是再快活不过了……
我和西城的开心日子只过了三年。
有一天,西城出门去了,黄昏时,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我看到那人,先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跟着又惊慌起来,就像是三九天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越来越凉。
来的那人是我哥哥。
你们是不是觉得奇怪,我哥哥明明死在了水月宫,又怎么会出现在衡阳我和西城的家里?
其实一开始,我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那天见到哥哥,我才知道他原来没有死。死在水月宫的,是被他杀死的替身,他自己趁乱逃了出来,在大沙漠躲了几年,等风声平息了,才到中原来报仇。哥哥到了中原,立刻就听说了我大闹萧山庄的经过,又不知怎的知道了我没死,多方打听,终于找上门来。
我乍见到哥哥,真是开心极了!但我立刻就想到,他既然找上门来,必然已经知道我和西城的事了。我太了解哥哥的为人,知道他这次出现,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或许是我背叛了爹和水月宫的惩罚,这一次,我和西城的劫难到了。
果然,才说了几句话,哥哥就对我说:“好妹妹,苦了你了。哥哥知道,你委屈自己嫁给骆西城这贼人是为了给爹报仇。你放心,现在哥哥来了,咱们兄妹同心协力,报仇大事必成!”
我心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强笑了笑,一句话也不敢说——我们兄妹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哥哥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他本领比我高,也比我倔强,认定了的事情从来不肯让步!我若把真相告诉了他,他第一个杀的人就是我!不,他不会立刻杀我,杀我之前,他还会用我来要挟西城,逼西城去死!我背叛了水月宫,他要杀我,我毫无怨言,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西城死!一时间,我像是在油锅里煎着,又像是在冰水里浸着,重重冷汗,把衣裳都浸湿了——哥哥就站在我面前,西城又快要回来了,我笑得僵硬,心里只想着,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我心里煎熬,又对我说他的计划,要我和他联手,在西城进门的时候杀了西城为爹和水月宫报仇。
一瞬间,我突然不慌了。我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下定决心,要在西城回来之前杀了哥哥。
哥哥的武功原比我高,但我猝然发难,他没有防备,一开始就落了下风。西城进门的时候,我正把短剑刺进他心口……
人人都说飞天夜叉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他们说得真是半点也不错。我这一辈子,两个最亲的人都死在我手上,一个,是我的亲哥哥,一个,是我的丈夫。我杀了他们,可我从来也不后悔……一点儿也不……
如玉公子,你说我也是逼不得已?……逼不得已,或许是吧。我既然做了西城的好夫人,就早已经做不得花战的孝顺女儿了。
我只要西城。
别的,我什么都不管,也不能管了!
那天,西城看到那情景,什么也没说,只是帮着我把哥哥葬了。我看着他把哥哥埋进土里,就在心里对他说,西城,西城,你知不知道?从今以往后我就只有你了!
我虽然拼尽全力杀了哥哥,但也中了他一掌,牵动旧创,从此就一病不起。到后来,就全靠西城四处为我寻医问药,弄来各种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
那段日子,他常常不睡觉,一宿一宿,握着我的手,就那么眼也不眨地望着我,像是生怕我一闭眼,就再见不到我……
我知道我的病,不管他找什么药来都已经没用了。病发作起来的时候,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上的痛也就算了,让西城眼睁睁看着我难过,我真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可我要是死了,西城怎么办?死不得,再痛再难受,也只好撑着,多活一刻,是一刻。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镇军大将军府里有能叫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打算去将军府找返魂香来救我。我不要他冒险,他却执意要去。我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了——要知道会发生后来这些事,我一定一定,不会让他去辽东!
他去了大半月,空手而回,也不提去将军府的经过。我怕他难过,也就不问。又过了没几天,凌大小姐就带着返魂香来。
我那时就生了疑心——返魂香是何等贵重之物,她与西城不过萍水相逢,跟我更是素不相识,怎么会为了陌生人盗香出走,抛了身边的权势富贵不要?在将军府发生了什么事?西城为何绝口不提?但那时候,西城对我一心一意,凌大小姐的言语行动看来也确是一片热心,我便暂且放下了疑虑。
返魂香没能治好我的病。
我原是不抱指望的了,但西城却是备受打击。
返魂香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现在却连这希望都破灭了。他笑着安慰我,说,没关系,咱们再想别的法子。他嘴上这么说,但眼神里却全是绝望,满得溢了出来。
我看着他,便又想起洛阳城里的那个晚上,他坐在门外,吃着那碗冷饭,是那样寂寞,又那样脆弱。没了我,以后那么多日子,他要怎么过?
凌大小姐也不明白为什么返魂香会对我没用,但她既然不能再回将军府,西城和我就留她住下了。
慢慢就有哪里不对了。
有许多次,我迷迷蒙蒙醒来,听见他们在一旁说话。西城为我伤心,凌大小姐在一旁软语相劝。我也明白,西城心里的痛苦,半点不比我少,又不愿意被我知道惹我难过,这时候,总是需要有个人来听他说话的。但西城虽然无心,凌大小姐却未必无意——每当西城喂我喝药、陪我说话,凌大小姐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又是憧憬又是甜蜜……
我那时就明白了凌大小姐的心思。
我对西城隐隐约约提过几次,不让他和她接近,他却总笑我多心,说,凌大小姐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女孩子,温柔善良,赤子心性。他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
有一晚,我和他在屋子里说起此事,我靠在床上,正对着南窗,猛然间就看窗下有个人影一闪。我立刻就猜到是凌霄在外面偷听,我心里只想着,这样倒好,她对我们夫妻有恩,话不必挑明,只要让她心里明白也就是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凌霄就来辞行,说是她知道西城与我恩爱情笃,不忍心看着我们夫妻死别,要西城在家照顾我,她替西城到外面去寻医,就算是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找到能救我的法子。
西城不明白她有用意,只是感动,但我明白——她是偷听到了我和西城的对话,知道我已经发现了她的心思,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故作大方,好叫西城领她的情,以后我若再对西城说她别有用心,西城也必不会相信我。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小看了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
凌霄走后,每过一阵子,就回来一次,带回些没甚用处的“灵丹妙药”。药虽然没用,西城却越来越感激她,越来越相信她,和她也就越来越亲近。我那时病得越发重了,性命只是朝夕之间,就算把这些全都看在眼里,却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之后的事,和凌大小姐说的差不多。
我死了。她有藏魂术救了我。我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她却和西城结了兄妹之谊。
我只觉得,从我活过来的那一刹那,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像是突然之间,我的天地就整个儿颠倒了过来。
那时候,西城终于也知道了她的心意,却还是留她在身边。无论我怎么说,他始终不肯相信,他这个义妹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样温婉纯善。是啊,她那么好,那么纯真,那么善良,我又怎样才能叫他知道,她在我面前,却有着另一种面目?
凌大小姐每一天都出现在我面前。
早上!
中午!
晚上!——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面前,出现在我和他之间!我终于受不了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让凌霄离开?他说,在他心里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他对凌霄只是感激,她已没有家,他只想好好照顾她。
可他心里若是有我,又为什么明知道凌霄对他有意,还把凌霄留在身边?他若心里有我,为什么不信我,却信她?
我才从奈何桥回来,就又落在了另一种绝望里……
有时候心灰意冷,倒觉得,要是那时候死了倒好。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是全心全意地对着我,心无旁骛。
而每次我对着镜子,看见自己颈上的伤痕,就觉得撕心裂肺地疼。就像是在头被砍下的那一瞬间,我并没有死!我还是活的!活生生的!眼看着自己的头和身体分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每每疼出一身的汗来,像是有人拿了刀子,一次又一次,一刀又一刀,永远不断地割在我的颈上!
你们能不能想像那种疼法?
直到如今,我每次看到这伤口,摸到这伤口,想到这伤口,那种要命的疼痛依然会卷土重来,就像是现在……可是我的痛,却没有办法让他知道。那阵子,我们总在争执,总在吵架。凌大小姐再一次主动搬了出去。
那一天,西城送走了她,站在门口,回身望着我。他的样子疲倦极了,也无奈极了,那神情,叫我心里某一处地方,陡然地凉了。在那一刻,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过去了,再也寻不回来。
西城答应我不再和凌霄见面,可是有好几次,他找借口出门,我悄悄跟在他后面,都发现他是去和凌霄见面。
我假装不知道。
每一次他回家,总是跟往常一样对我好,温言细语,轻怜蜜爱,就像我还是他心里唯一的那一个。
但我只觉得冷。越来越冷,一直冷到骨髓里。
他和她一次又一次偷偷见面,若当真是坦坦荡荡,又何必瞒着我?他难道不知道,他每去见她一面,就背叛了我一次?他若心里已经没有我,何必对我这么温柔体贴?他难道不知道,我要的骆西城,是对我一心一意的骆西城,哪怕有半丝异心,半点犹豫,都不是我要的那一个?他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对我,只让我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屈辱?他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对我,是绝了我所有的活路?!
我不愿意再和他争吵,也不屑和他争吵。整日里哭哭啼啼吵闹不休,是市井妇人,不是飞天夜叉花弄影。只是有时候,不经意间想起了过去的事,总忍不住心中怆然。每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片刻光景,叫人生不能弃,死不能休,哪怕碧落黄泉,亦不能忘。
我的片刻光景,落在了汉水江心的那条孤舟上。
那个清晨,悠悠烟水,四野寂寥。他说,你放心,我一生一世对你好。我是那样欢喜,一时间,虚空中都生出花来……
他的脸他的话他的笑他的眼神一一都在眼前,我的欢喜,也还像真的一样。
但已是隔了情天恨海的前尘。
再想起那时节,心上花开,不知为谁?
而他的片刻光景,又是为谁?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都说相逢便是相思彻。可为何我与他日日厮守,却觉彼此离得那么远?
韦堡主,你说,情人都是可死而不可怨,那为何我明明这样爱他,却又这样怨他?是我爱的不够,还是我早已经不爱?我只觉万念俱灰,四面都是墙,眼前已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死路。我想,我出除了死,已经别无他法。但那时候我已经求死不能,除非能找到藏魂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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