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为大家送上在北大学生中流传已久的经典美文《北大最美的十棵树》。北京大学校址所在,从明朝米万钟营造勺园开始,四百多年来,私家园林、皇家园林、王公宅邸兴废替立。草木花卉代复一代年复一年,不惧人事更迭,顽强地生长繁滋。今人与草木的故事是这座庭园最动人的记忆之一。
北大最美的十棵树
文/王立刚
北大里面,人有俗人,但树无凡品。
世间的生灵惟有树既诚笃,又灵动,没有不美的。
所谓“最美”决不是对其他草木的贬损,只是单出于某时某刻的感兴,或者不知不觉间的“比德”。
第一,三角地的柿子林。
这是一些早已被消灭的美丽乔木。 霜白而秋实,万柿如灯,说不出的璀璨和温暖。
当三角地柿子林和图书馆东草坪被铲除之后,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前兆,或许校园歌手早在弹唱Wind of Change的时候就已经忧郁地预言了。 东草坪弥散的是静穆之气。东草坪的松柏,伫立的姿势像望羊的儒者,像严冷的隐士,它们像是在庇护、或守望着什么,这种护望如履薄冰,如临大敌,而且似乎朝不保夕。柿子林散发的是蓬勃之气。高挂的柿子总让我想起五六十年代的宣传画里青年们的脸颊。那种气色是如此饱满,就像是神在他们的灵魂里涂了一层金子。走得太早的人没有亲历那种怅然。 来得太晚的人无法想象它的美丽。
你说北大总是要变的。 我说你错了,这不是变,这是化。 变和化是不同的。宋朝人读四书,蒙元人读四书,甚至八旗人也读四书,四书是道路,不同的只是行者的脚,这叫变;若宋朝人读四书,至元朝读密经,至清朝读新约,这就不是变,是化。北大本自戊戌变法中来,北大还怕变吗?康有为说得好:变则通,通则久。北大是一直在变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北大所宗的东西如果也变了,那就是化,北大也就不是北大了。北大所宗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就如同我从来没有吃过柿子林的柿子,我曾想象过它的味道,四分甜带着六分苦涩,因为它必定茹受了很多风霜。
第二,西门南华表的银杏。
这是北大最壮观的园林布局。轩楼朱阁,飞檐嵯峨。如果不是这棵银杏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枝雄干壮,外秀慧中,怎能压住这里的氛围。清秋气穆,灿然的落英和白果,陨堕如雨,仰首其下,觉得她占满整个天空,并且如同天空一样有尊严。不知是不是帝苑式的格局对这颗银杏产生了影响,她透出不可匹敌的王气。左近的华表是从圆明园弄过来的,还有风传说为了重修圆明园,有人要“讨”华表回去。清王朝真正的余烈到底是在残垣断壁的圆明园,还是在“以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的太学遗脉呢?
第三,静园草坪的松树。
北大里面松树很多,但大多蓬生于众木之间。松树不是樱花,不适合成群成片地观看。就像梅树一样最能在清冷孤寂处见出夭矫的劲质。静园草坪原来种了很多果树,后来拔掉栽草,成了如今的样子。前面轩敞的草坪作望景,后面平整的纪念碑作幕墙,几颗白皮松﹑油松掩映俯仰,退让合度,如静如舞,其色如玉,其默如宣。
第四,一院到六院的爬山虎。
北大的黛瓦青砖营造的是冷静的调子,冷碧的爬山虎会让很多建筑显得有些阴森。但这里却因开阔的静园,独享了朝朝暮暮的阳光。沧桑的十二面人字形山墙上,生长着这些每年都有青春的植物。就如同十二张宣纸上,爬山虎如墨色,或横或斜,或皴或染,有时碧绿如泼,有时疏影婉约,是北大造景中的神来之笔。然而多少有点讽刺的是,北大园林中最精彩的部分要么是明清的遗迹,要么是当初外国设计师的意匠,新近的北大营造只是在不断增加笑柄。
第五,临湖轩的竹子。
北方的竹子在筋骨上不入流,但风色却有独到的地方,所谓“绿肥”。这在下雪天就格外精神,森郁的竹丛,冷碧的叶子上承着厚雪,很能激发文人之想。难怪当年在燕大的冰心选在这里举行婚礼,她的文字那么晶莹明爽,就像被雪澡过的竹叶。如今被书商包装过的北大才女如走马灯换了无数代,没有人能写出“雨后的青山像洗过的良心”这样剔透的句子,才高如张爱玲,也得暗服冰心的真。
第六,未名湖南岸的垂柳。
湖畔栽柳是亘古不易的良选。柳树的婀娜流动与湖面的平远宁静相洽,柳丝的垂线与涟漪的横线相得。北大的园林其实非常局促,若不是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名头罩着,未名湖或许早被改成五星酒店前的钓鱼池了。但就是在局促和喧闹中,未名湖区的营造运用中国古典造园艺术的妙手,真的做到了小中见大,咫尺千里的效果,那么小的一片水面,却似乎有走不完的湖岸,看不尽的明灭。荡漾的湖水才是北大流动的圣节。
第七,浴室南面的梧桐。
这排美丽的梧桐生长在北大最热闹的地段,多少女孩的雨伞上曾经落过它巨大的叶子,多少男孩的短发上曾经落过它滤下的雨滴。多少个酷夏,人们从它们脚下获得短暂的清凉,多少次冲澡,对它们“坦诚相见”。梧桐在古诗词中多是凄冷的意象,惟在这里换了面目。树粘人气,它们一定是通灵的。
第八,五四体育馆大门旁边的白蜡树。
这颗树斜得很美。就像照水的纳西索斯,简直要一头栽下来。其余三季倒也不怎么觉得,唯独秋天的时候,一树金黄,如同梵高在蓝天画布上刷出来的。
第九,正南门主路两旁的槐树。
槐树阴森,左木右鬼,栽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就显得很邪性。燕南园里的槐树就是这样,阴气太重。而主路两边的国槐,排列逸而不乱,树冠穹合,如同一条绿色的长廊,每年报到的新生都要从这条路走进来,但毕业的时候却从各自的路散出去。北大永远是北大人真正的原点,但他们的道路则如同太阳发出的千万条光线,每一条都是不同的。
第十,三教足球场东边的白杨树。
这也是一些被消灭的乔木。 它们的遭遇是柿子林悲剧的延续,但不同的是多了些荒诞。柿子林被砍是因为要修“世界一流”的大讲堂,尽管光秃秃的广场并不是“世界一流”的必要条件。但毕竟广场还是空旷得多,所以柿子树可以说是“死得其所”。但这排白杨树的死却没换来“世界一流”的体育场。只不过树两边的土场变成了扼杀地气的塑胶场地而已。这些白杨树对我们那时候的学生有特别的意义。
三教那时是北大最大的教学楼,没有空调,锈迹斑斑的窗子,狭窄逼仄的桌椅。多少学生在百无聊赖之时望向窗外,那排白杨树是我们的双眼唯一可以投靠的风景。它们主干雄壮,侧枝如怒发上冲,盛夏之时,绿意磅礴。 而如今这磅礴的绿意只能偶尔如潮水漫入很多老北大的梦境。在梦境里,树阴如同锦绣,绣在女生雪白的裙边上,她的膝头放着布莱克的诗集,我却记不起她当时读得是哪一页。踢足球的男生躺在下面,横七竖八,如同水浒刻本里的插画,头顶阳光扫过油亮的叶子,仿佛铿锵的琵琶。我曾仰慕的山鹰社队员们夜训的时候,月光穿过树枝,照在他们发鬓结冰的汗珠上。
从回忆的画面开始,到回忆的画面结束。或许会给人一种错觉,北大的草木都只在幻境里存在了。这几乎是肯定的。灼热的电锯和冰凉的铲车就像植物们不期而遇的宿命。谁知道某年某月某天经过某个角落,看到某棵熟悉的树横陈泥淖;它辛酸的遗产只是一片陌生的空白占据着不该空白的空间。
这不是怀旧,不是物哀。 桓温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北大的编年,若只能写在书上,终是死的;若能写进树的年轮里,将永远是活的。 它们美丽的枝条如同穿越历史的手臂,向我们伸展。
但你只截断,截断…… 直到真正的历史成了记忆中的海市蜃楼,有谁还记得拍着树干,感喟“人何以堪”?
感喟历史是种高贵的气质。 而失去历史路标的人们失去了感喟的能力,也渐渐远离高贵。
(本文选自《北大看花》,张弛编,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沙发图书馆·博物志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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