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花
作者:萧拂
沿着霍山城青石板铺就的中街往南走,走到尽头,便是南岳山北麓连绵隆起的矮坡。从此处折向西南,是一条还算宽敞的田间土路。因为早春时节多有微雨,深灰色的路面被浅浅地打湿,开始泛黑了,走起来有些沾脚。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穿过一片秧田,数块水塘,几处人家,不要多久,一抬头,眼前便是黑压压的南岳主峰了。
南岳山北麓最引人注目的,当然就是山脚下的那棵九桠树了,每个枝丫都粗可径尺,枝叶繁茂,合在一起,巨伞一样朝天撑出。只是那伞把未免也忒粗壮了,长了也不知几百年的大树,那树干可想而知,两个人四条手臂,抱也抱不过来。九桠树底下,面山座落的,是一个粉墙碧瓦的宽大院落。门楼两侧装饰着一副涂了桐油的深褐色木制对联: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再往上,是门楣上悬着的一块横匾,也是深褐色的木质底子,上面镌着三个斗大的行书字:剑花社。
此时是午后,剑花社内也不知为着什么,一片喧闹。偶尔,还有几声逼尖了喉咙的嫩声惨叫,破开早春料峭的寒气,冲进路人的耳朵。而路人居然也都并不奇怪,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在如丝春雨中信步走过,顺便还跟刚刚从院子里走出来的一个瘦老汉打个招呼。那老汉也笑着跟他们点点头,手里拿着个光滑如擀面杖的小木锤,利落地朝院落中间走去。
院落中间两纵一横,竖着个结构简单的铁架子。铁架子的横梁上吊着口碗大铁钟。老汉走到钟前,提起木锤,“当当当”敲了三下。嗡然作响声中,剑花社内的喧闹顿如石子入水,荡开圈圈涟漪。一个秀才模样的人青衫一袭,手里卷着本线装书,从东南角的一间小屋里,缓缓踱将出来,穿过院子,朝刚才喧闹声最大的西厢房走去。而西厢房的涟漪,也就随着他的接近,被那沉稳的脚步声抹得波平如镜。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秀才进去后不久,便有一片朗朗的读书声,从波平如镜的湖面上,悠然飞扬起来。
原来这剑花社却是本地的一个书塾。当然说是书塾,也并不完全准确。剑花社下的花馆,是书塾。然而既是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除了花馆之外,剑花社当然还设得有剑馆。至于剑馆的弟子,他们念的,可就不是叽里哇啦的圣贤书了。剑馆弟子学的自然是剑。既然学剑,就得既练内力,又练招式,所以剑馆除了拥有花馆对面的东厢房,连剑花社的客厅也被他们用作了演武大厅。占地之广,让花馆弟子们看着很有些眼红。然而剑馆最让人眼红的地方,还不在此。
剑馆的课程有多丰富啊!不止有轻功,还有内力;不止有内力,还有暗器;不止有暗器,还有剑术;不止有剑术,还有江湖知识……然而每当花馆弟子又嫉又羡,剑馆弟子们的表现也都很是惊诧。怎么?你愿意扎一炷香的马步?或者运气运得气血翻涌?甩飞镖胳膊脱臼?练眼力金星乱冒?——对于剑馆的弟子们来说,最乐意做的事,实在也不过就是在练轻功、内力、暗器或者剑术的时候,见缝插针,能偷一口气的懒,则偷一口气的懒了。因而在这个下午,这个飘着微雨的、非常宜于练功的早春的清爽的下午,剑馆的两名弟子冷凝、阿闲就迟到了。
迟到是为了要看新娘子。谁不知道东街头布行里的财东魏老二今天娶媳妇!一大早晨,她们还在东厢房里对着内功图谱似模似样地走手少阴心经呢,一队吹鼓手就嘀嘀嗒嗒地,也不知道有多热闹,抬着一顶空花轿,一路笑闹吹打,从大路上招摇过来。
冷凝那时候便想开了花——听说山凹里魏老二那媳妇,可是个有名的大美人呢!据说因为生得漂亮,竟没人叫她本名岳如花,个个按了那谐音,叫她做月影如花。啧啧,这一下,可有的美人看了!这样一想,好不容易走到臂弯的一股气,一下子涣散得不知去向。冷凝倒是半分没觉得可惜,也懒得从头再来,就一直那么摆着个空架子,照着内功图谱上的姿势,轻轻翘出一根小指,脸上露出佛祖拈花以后,伽叶的那种神秘笑容——左右先生不就是这么教的么,要“舌抵上腭,面露微笑”。
迎新队伍只一晌,便走过去了。然而剑馆先生杞成舟使出浑身解数,却终于没能将这些心神荡漾的弟子们挽救回来。内功课在一片不知所云的神秘笑容中匆匆结束后,冷凝便跟阿闲约好,趁午后空闲到半山腰的滴翠亭上去等新娘。只可惜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差,迎亲队伍半天没见回转,山脚下的破钟倒一片声响将起来——她们迟到了。
迟到就迟到吧——舍得一身剐,敢把先生拉下马!只是杞成舟这个人,好像不比花馆张先生那么和蔼。想当年,这家伙一身破烂,从江湖上流落到此间之时,真正是首如飞蓬,千万丝乱舞秋风;靴如怪兽,黑洞洞一张怪口;络腮胡根根如刺,破头巾如封油坛纸,不是把整条街的孩子都给吓哭了么!更何况,他还因为阿闲好耍,罚过她一炷香的马步,那一次,可不险些累得她一屁股坐翻了搁在裆底下的十碗白水!
此人真真不可小觑。果然,当两个人从山腰上飞流直下,电掣星驰地冲进大厅,还在呼呼喘气不休的时候,杞成舟扬着一张没表情的脸,就开始发难。这节是暗器课,他便随手一拍身边的木偶人:“冷凝,膻中穴。”
冷凝呼呼又喘了两口气,一边磨磨蹭蹭地往镖囊里摸,一边抚胸低头,慌忙掩口问阿闲道:“膻中穴在哪儿?”
阿闲比她跑得还急,气喘得只是说不出话。冷凝见势不妙,慌忙又再转头,问紧靠右手边的一个男弟子:“膻中穴在哪儿?”
男弟子自然要比她们精于作弊。听见问起,赶紧搭着袖口,从衣袋里摸出一本《暗器打穴入门》。但是这时要翻也来不及,冷凝又挨一会儿,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走出队列,在大厅中间站定了,肩膀微侧,先摆一个玉树临风、矫矫不群的姿势。跟着匀了气息,肩一收,右手往腰间一抹,行云流水般,从镖囊里抹出一支镖来。左脚顺势撤个大步,右膝一弓,便是一个漂亮的弓箭步。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右手一扬,一道银光脱手飞出。
大厅里一下静寂起来。那气氛,有些莫名的沉重。冷凝没听见木偶人中镖后那“夺”的一声脆响,心知不妙,先抛一眼给阿闲。阿闲却不跟她对视,微张着嘴,神情古怪地看着前方。前方自然就是木偶,还有,还有另外一个,就是……先生杞成舟。
杞成舟站在距木偶一丈的地方,本来一直负着双手,等冷凝抬头看时,那姿势却变了。左手已经抬起,恰好提到离鼻尖只有一毫远的正前方,捏成个剑指,牢牢地夹住那支向他射来的光闪闪的飞镖。
冷凝倒抽一口凉气,死死屏住,只是恐惧地看着杞成舟翻转手指,正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那支“凶器”。那凶器上还有她的字号,镖尖刻着一个细小的“凝”字。他大概正盯着这个字,在想该怎样处罚她吧?是站香、跑步,还是……然而没等她七上八下地想妥当,远处便隐隐传来一阵动静,只一晃就近了,但听得步声杂沓,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捅了蜂窝似的,自附近山上炸开,直往这边飞奔过来。
“杞先生——杞先生——”混乱的人群远远地便乱着大叫,“杞先生——杞先生——”
“新娘子让大虫给叼走了!”终于有人最先冲进来,一个个衣履鲜亮,正是早晨出去的迎亲队伍,如今却跑得冠斜袍绽,哭丧着脸,急急地叙述道,“我们正走到滴翠亭,就碰见……”
虽然是山里,出了大虫毕竟还不是常事。所以杞成舟刚拿上一柄剑,前脚走开,剑馆内就立刻沸腾起来。弟子们一股脑儿涌进庭院,七嘴八舌,去向那些人探问情况。阿闲猎户出身,尤其热肠,手疾脚快,立时从兵器架上拔了两根木棒,往冷凝手里塞上一根:“快,我们帮手去!”
冷凝还没从适才的祸事中回过神,木木地在后面跟了一程,才晓得审量审量手里的家伙:“就凭这个?我们?”
“现在再换也来不及了!”阿闲急急道,“好在前面还有先生——嘿嘿,这破事儿!每次打柴时,要遇见一只也难……”
说话间已经奔上山路,这早晨还吹吹打打过的地方如今一片死寂,人影全无,山道上留着刚才那一阵仓皇的痕迹,喇叭铜锣、红花黑鞋等等什物,零零落落丢得一地狼藉。那景象阴惨惨的,着实有些瘆人。冷凝家里毕竟殷实娇惯些,却没有阿闲这种胆气,两手紧握哨棒,勉强跟到滴翠亭,已经出了一手心的汗。
那滴翠亭上,经过这场故事,映着微雨,只有凄惶惶的一顶空花轿。阿闲挑开轿帘微一注目,便猫腰去观察路面。冷凝身上只是冷飕飕地,挨得片刻,越发地遍体生寒,勉强叫了声:“阿闲……”
“好家伙!”阿闲突地喝一声。上前看时,却是个花朵般的印迹,五个瓣子,巴掌大小,清晰而又柔和地印在微湿的路沿上。
“就是这畜生了,”阿闲拨开一丛乱草,指着前方的一溜凌乱,“是从这边走的,我们追!”冷凝迟疑道:“可是……”
阿闲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你不是害怕了吧?”“鬼才害怕呢!”冷凝被这一说,不得不一努劲,鼓起余勇直往前去,“左右前面还有先生!”
“那可不一定,”阿闲到底也有些紧张,“先生是城里人,难说不会找错地方……我们还是先商量好——真是天助我也!正好带得有镖,自然先射它眼睛。你射左眼,我射右眼,怎么样?虽然……可我们也不是没有射中过的,对不对?对,就是这样,你在右边,就射它左眼;我在左边,就射它右眼——好家伙!”
阿闲伸棒一拨,在草丛中又找到一个大虫足印。听听冷凝没声音,微觉奇怪,棒端一斜,敲敲她小腿:“记住没有?如果你在右边,就……”
“阿……闲!”阿闲身体一硬,电光石火之间,双手持棒只来得及往前一撑,便被一股大力扑在地上。林中风声一时飒然而起,如啸如呜,顿时天摇云变,日惨光寒,天地间如罩浓雾,倏忽昏暗起来。仓促间抬头,满目便只得一个巨大的虎头,势如万钧地压迫下来。
冷凝看看阿闲不妙,端起木棒冲将来,就去捅那虎头。虽说手臂发软没有力度,无巧不巧,那棒端却恰好插入柔软的虎耳。大虫吃痛,一摆头,丢了阿闲,反跳过来。冷凝一霎时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巧劲,棒端在地上一点,一个撑竿跳,蹦上一棵树枝丫。还没来得及爬得更高点,那虎往上一扑,前爪伸出,揪住了她的后襟。
初春寒冷,冷凝穿的还是夹袄,不易撕裂,给这么一挣,顿又掉下来,摔在虎背上。一时思维全无,毫无章法地一反手,只是死死揪住虎皮不放。那边阿闲一骨碌翻身起来,也不及镖伤虎目,横棒掠地,先打虎腿。那虎一跳,闪过这一击,尾梢一剪,将阿闲掠倒在地,竟不停留,一声长啸,驮着冷凝往前直去了。
冷凝脑子里一片空白,伏在虎背上,松手不得,不松手亦不得,只是在这时,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骑虎难下。一时间只觉双风贯耳,难当难禁,那四面的枯草老藤,如刀如镰,各挺了尖刺弯锋,没头没脑地向脸上割戳过来。狂奔之中,那虎四足着地,忽地一顿。冷凝一个不防,顿时一个倒翻筋斗摔出去。那虎早一声低呜,扑将上来。冷凝急切间往前撑拒,这才发现手上还拿得有东西,大小正是一支剑花镖,慌忙一撒手,也不知是射,还是戳,胡乱打将出去。
青玉剑
清溪边的码头,已经有人在饮马了。东方佳木牵马过来,先前那人便拉着马,让开一块地方。早春天气,还料峭着,畜生们忌惮水冷,只远远站在低岸上,伸长了脖子喝水。东方佳木自在青石码头上俯下身去,抄起一捧水来洗脸。才刚湿了脸,只听“咚”的一响,便被一粒打进溪里的石子,溅了一脸的水花。湿淋淋地扭过头,便见路口玲珑斋里的玉玲珑靠岸边的柳树下站着,穿一件明媚的鹅黄衫子,人却瘦了好些,脸色青青的,一手扯着柳丝,笑嘻嘻地朝他看过来。
东方佳木“咦”一声,起身道:“几个月不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玉玲珑一怔,手上一不经意,劈下根柳条来。东方佳木打量她一会儿,忽然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我知道了!”玉玲珑捏着那根柳条,疑惑地看着他,却听他道,“是不是相思成疾,想念你木头哥哥了?”话音未落,早被一根柳条兜头兜脸抽将过来。东方佳木嘻嘻一笑,也不躲闪,那柳丝便“嘶”地一声轻响,着着实实扫在脸上。
这一来,玉玲珑倒有些不过意了,忙道:“疼不疼?”“你疼不疼?”东方佳木拈着枝梢儿轻轻一挣,反问道,“心眼儿里?”
玉玲珑啐了一口,拿他倒也无法,一挥手,把柳枝扔了。东方佳木伸手接住,笑道:“不跟你说笑了。你木头哥哥跑了这一路,可是饿急了,走,这就照顾你玲珑斋的生意去!”
玉玲珑却不动身,站在树底下,又扯住几根柳丝,往河里踢落一粒石子:“要是饿了,恐怕也只能先忍忍。店里面,正有几个太阴教的人呢。”
“魔教?”“嘘!”玉玲珑吓了一跳,“你说话谨慎些,给官家听到了,麻烦不小!”
“左右这里没有官家,”东方佳木不以为意,看了眼在河边饮马的另一个人。那人二十七八年纪,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是个穷书生打扮。东方佳木只掠一眼,又道,“再说,你木头哥哥什么时候怕过麻烦来着?太阴教‘靖难’起家,本来就是魔教么,便是今上……”
“爷爷!”玉玲珑急得只叫一声。东方佳木一笑,也就罢了:“好好好,我不说!我只问你,为今上荣登大宝立下汗马功劳的太阴圣教的若干劳苦功高的教众,跑到咱们青城山下你的贵店中来,所为何事?”
玉玲珑好歹松了口气,放低声音道:“你走后这几个月,可是出事了。本来,你们跟他们西南堂虽然磨磨擦擦的,也都没撕破脸皮。我听你几位师兄弟说,就是明月楼惹了祸。在这成都府里,谁不知道你们明月楼的红气?偏是那个大厨被太阴教挖走了。挖走也罢了,偏是被挖走的那个大厨又不长命,不几天便死了。太阴教便说,是你们杀的。”
“那也得要证据。”“就是没证据!”玉玲珑道,“如果找着证据,不就直接缉拿你们了么?偏是找不着,太阴教那等强横势子,哪能吃这种闷亏?从此便三天两头找麻烦。你那些师兄弟,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下可好,两下闹起来,天天打架,都赔了好多条人命了……”
“什么?”
玉玲珑瞅了他一眼:“都是些记名弟子,我想也没有跟你相好的。这不,店里这几个,一晌在山下晃来晃去,自然也都是打架的主儿。你可千万别被他们瞅见了……你想干什么?我可警告你,你敢在我这儿打架!你就在这老实呆着,妈妈刚做了些粽子,等我拿几个过来——我告诉你,明天大家就要和议了,听说他们西南堂堂主秋夜梧约了你师父在江风楼上会面。你现在若是惹事,被他……你师父……知道了……”
东方佳木嘻嘻一笑,还没说话,旁边那书生插嘴道:“姑娘拿粽子的时候,可否也帮小生拿一点?我这也饿了。”
玉玲珑奇道:“饿了就去店里吃饭,你又不是青城派的。”
书生摇头道:“还是免了吧。小生平生,就见不得好勇斗狠之人。姑娘还是行行好,也帮着带几个粽子来,这里先谢过了。”
玉玲珑一指东方佳木,笑道:“那你倒不怕这一个?”一句话说完,也不解释,径自笑着去了。那书生见她去远,向东方佳木笑了笑:“好标致厉害的小娘子!你媳妇儿?”
东方佳木慌道:“知道厉害就要小心说话。人家明明是大姑娘——你也不怕她抽!”
“抽那是正中下怀。”那书生笑道,“我看你刚才就蛮舒服。”
东方佳木失笑:“这你也能体会到?莫不是时常挨抽?”
“可不是!”书生倒也答得爽快,“只是我家娘子擅使烧火棍,小生却不能像兄台这等坦然受之了。”
两人大笑声中,玉玲珑早快手快脚提了一盒粽子过来,见他们笑得欢快,不免好奇:“你们笑些什么?”那两人只是乐呵,哪里回答。东方佳木信手拿个粽子,要掉转话题,一边剥,一边直看着她。玉玲珑倒让他看得不自在起来:“又怎么了?”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东方佳木道,“怎么一下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好。没出什么事吧?”
玉玲珑蓦地低了头。一瞬间,忽有两颗晶莹的东西,从浓密的睫毛底下翻涌出来,“啪”的两声,打在食盒盖子上。
“出了什么事?”东方佳木慌忙把刚咬一口的粽子又从嘴里吐出来,急道,“是谁欺负你了?我这就去揍他!”
玉玲珑不作声,只是使劲埋着头,半晌,又使劲摇了摇头。
“没事?”东方佳木道,“没事你哭什么?”
“人家哭……是因为,”玉玲珑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睫毛上细碎地亮着,勉强笑道,“你这么问,人家感动么。”
东方佳木深深叹了一口气:“要是女人都像你这么容易感动,我就省事了。唉,就说那女飞贼吧,我马不停蹄追了快两个月,终于追到,好话说了一箩筐,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见她感动得把青玉剑还给我,害得我最后还是不得不施展了浑身解数,从青城小擒拿到青城八剑到青城二十四式到开天辟地风云一剑,并配合以流萤暗转步法以及斗转星移神功,直到连眉毛都以漫天花雨手法打出粉碎镖……”
玉玲珑“咯咯”笑将起来:“就你会吹牛!谁不知道那开天辟地什么的,连你师父都没练成?”东方佳木道:“那有什么稀奇?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其实以我现在的功夫,比之青城掌门,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了。”玉玲珑笑得直揉胸口,叫道:“佛祖保佑,你说这样的话,怎么不给你师父听到呢?”
那书生却道:“青玉剑?便是你腰上这漂亮玩意儿么?”东方佳木腰上那玩意儿,果然漂亮得很。却是一柄极其精致的银剑,在烂银鞘上镶了条硕大青玉,那玉色深沉透澈,晶莹温润。东方佳木在剑上轻轻一拍,笑道:“正是它了。别看它小,可是我们青城派的镇派之宝呢!”
“镇派之宝?”那书生问,“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么?”
东方佳木一不提防,倒让他给问住了。按说这把剑也是锋利,吹毛断发不在话下,可也不知从哪一代起,给镶上这块名玉,就此失去实战用处。除了这个,倒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特别。倒是从此被飞贼特别关照。就说这一次,若不是被人觊觎青玉名贵,几个月来,自己至于这么颠沛流离地千里追踪么?
好在玉玲珑赶巧催起来:“尽说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还不赶紧吃了走路?再迟得一会儿,他们可出来了!”
两人忙三口两口吃那粽子。偏那糯米黏,都噎住了,又一起直脖子抹胸。看得玉玲珑又气又笑,也懒得再理他们,一拧腰,拎起食盒走了。那书生一直看她走远,才道:“小丫头可不很对劲!”
东方佳木也心知有异,却不想在生人面前谈论这事,在清溪里洗过手,径自跨鞍上马,一举手道:“告辞了!”那书生也是一举手,学着玉玲珑的口吻,取笑他道:“木头哥哥多珍重!”
东方佳木脸上一红,无以回答,只得讪讪打马走开,却有一腔心事被这话一勾,怎么按也按不下去。一路过溪上山,只是胡思乱想,眼前一会儿是玉玲珑手腕轻扬,直打过来的柳丝,一会儿是她含泪的双眼——也不知道几个月不见,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样心神涣散,直到进了清虚观,看见他师父青城掌门无缺道长手持云帚,正在后院里对着一株花树出神,才渐渐收敛起来。
“剑拿回来了?”无缺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属,淡淡问道。
“拿回来了。”东方佳木一拍腰际,表情忽地微妙起来。赶忙再拍另一侧腰际,又去摸胸口,然后反手摸背,最后正要摸往靴筒,却被无缺截断了:“什么时候还在?”
就是在清溪边上,也还在呀!东方佳木明明记得,吃完粽子,他在溪边洗手,还碰到了青玉剑的剑鞘呀!这下哪里去了?难道是一不小心,给丢在后山了?“我这就去找。”东方佳木拔腿便走。
“不必了,”无缺淡淡道,“东西掉在地上,难不成你都没有发觉?你仔细想想,这一路上可碰见什么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嗯,玉玲珑今天的样子,倒是非常特别……
“罢了,剑的事先放一边。”无缺见东方佳木理不出头绪,微一皱眉,“回来了就好。这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么?明天去江风楼谈判,你脑子清楚,跟我一起去——不准惹事!”
东方佳木这当儿不必叮嘱,也着实没心情去惹什么事。从观里告退出来,便慌得直奔后山寻剑。只是剑丢得容易,要找回来却就难了。在后山山道上来回走了三遭,溪声淙淙中天色渐晚,还是一无所获。无奈中转回屋去,夜月已经上来,淡银色的光芒照不透密林,更衬得山深谷幽。
深林掩映之中,青城弟子依山筑起的木屋群灯火隐约。走到近前,连他的那座空屋居然也有灯火。推门进去,只见一个人青衫落落,掌灯面窗坐着,听见脚步声,转身笑道:“木头哥哥别来无恙?”
东方佳木一怔:“怎么是你?”清溪边那书生笑道:“青城天下幽,风景果是好的。惜乎前山道观里,那宿处却无论如何算不得清洁——没奈何,只得过来麻烦故人。都是天涯沦落人,料想不至以唐突见罪?”
“打住——”东方佳木忙道,“仁兄你是天涯沦落,这不用说也看得出来,我可……唉,今天确实也颇为沦落——奇怪,大家并未通名,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木头哥哥’这四个字,在这山上,有何难找?”书生笑道,“你刚才怎么说,今天颇为沦落?”东方佳木叹一口气:“算了,倒霉的事情不去想它——忙了这半天,我又饿晕了,你呢?吃过没有?”
书生嘻嘻一笑:“打着‘木头哥哥’的招牌,混饭还是容易的。午饭混了顿粽子,晚饭又骗了好大一碗青城老腊肉,嘿嘿……”
这就只剩下东方佳木独个儿苦恼了:“那我怎么办?这个时候,却到哪里再去弄吃的?”“到哪里?那还不容易,再去吃粽子啊。”
东方佳木一怔,又听他道:“虽然翻山越岭的,辛苦了些。可这一口粽子若是吃不到嘴,有人免不了还是要翻山越岭。在心里面翻个一夜半夜的,那可就辛苦得很了。”东方佳木懒得理他。书生“啧啧”两声,又道:“说不定还是两个人一起翻山越岭,那更是可怕得很了……”
这话却说得人心中一动。玉玲珑泪染双睫,那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她必然是有事。不过他大可明天再去探问——不巧的是明天还要跟师父一道去江风楼谈判,那么只能再往后。只是,难道真如这书生所说,今儿晚上,这姑娘居然、竟然、绝对不能想象、简直不能置信,也会在想他?她也会想他?是啊,如果不……又何至于在他面前落泪?然而一个做妹子的受了委屈,在兄长面前落泪,也实在是十分正常的事……
沉思间那书生已经洗漱完毕,长长伸一个懒腰,走到床边一抖被子,哧溜一下窜将进去。东方佳木见他那滋润的表情,自思这一夜终不能像他一样无所挂怀,终于下了决心,霍地一下起立,道:“那我走了。”那书生又往被子里溜下一截,笑嘻嘻道:“慢走,不送。”
这样夜深了,玲珑斋还有灯火。淡月底下,昏昏然泄出玉玲珑紧闭的窗栊,在窗纸上映出一个瘦怯的身影。东方佳木悄悄掩过去,便听窗内轻轻叹了口气。良久,又叹了一声。这样的心事重重,终于让他鼓起勇气,伸手在窗棂上轻轻一敲。那叹息顿时止了,窗内人影蓦地站起身来,低唤道:“无缺?”
窗子吱呀呀往上掀开了。玉玲珑又惊又喜,朝外探出半个头来。只见外面疏星淡月,一片空旷,却哪有半个人影?看半晌,表情在月色下渐渐暗淡了,嘴角一卷,似笑又似自嘲,自言自语道:“我是糊涂了。你怎么会来呢?明天,你就要去江风楼和叶闲谈判了。今儿,你又怎么会来呢?”
春夜的寒气从窗口灌进来。玉玲珑瑟缩一下,却再没关上窗户,只是支着双肘,伏低了身子看那青城山上清澈的月亮,看那月亮底下青城山深邃的剪影。呆呆看了一阵,这才回过神来,轻叹一声:“我知道的,这一下,你是再不会来了。你现在关心的,只不过是怎样把我嫁掉。可我怎么能嫁人呢?我怀着的,明明是你的骨肉啊……”
万里之外的月亮,也不知是否在倾听这场心事,淡得缥缈。玉玲珑又看一眼牙月儿,忽地笑了,低低道:“都是我自己作孽,明知道他是青城掌门,娶不得亲,为什么偏跟他好?指望他会还俗娶了我,真蠢,真蠢……”骂了两句“真蠢”,声音由低而断,终于低泣起来,哭了一会,哽咽道,“我该怎么办?木头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木头哥哥!”
东方佳木回山时天已亮了。照例到清虚观请安,却见观里的气氛大不寻常,师兄弟们仿佛都知道了他夜里的活动,无数双眼睛直逼过来,极其暧昧地盯着他。无缺那双眼更是复杂,入骨地盯了他半晌,方才一展右手。那手上握的是一柄再熟悉不过的银剑,鞘上一枚再熟悉不过的青玉。
“早晨在门上发现的。”无缺声音低沉,“这是下马威。今儿谈判,大家要千万小心了。”
剑花镖
“好霸道的镖!”顺河街老猎户陈三小心翼翼剖开虎腹,只看一眼,连声惊叫:“你们看这畜生的心!”围观人群凑过眼去,只见血肉飞溅,烂花花地散在腔内,一把钢镖透过虎皮,扎在正当心口处,虽被血肉模糊了,还看得出是剑馆惯用的剑花镖。
“冷丫头,你使得好镖!”陈三抄起镖来,大声赞道,“你看这心,硬是被镖尖给炸碎了。你比我那闲丫头强!这几年的工夫,毕竟是没有白学!我陈三打了一辈子的猎,可是这样霸道的镖,还真是第一次见。”
冷凝疑惑地接过镖,果见那镖尖上有个带血的“凝”字,这镖是她的——果然是她的么?只记得昏晕前最后一个印象,她胡乱打出镖去——这就打中了老虎心口,并将之炸个粉碎?果然是老天有眼!
老天既然有眼,她家这晌可就热闹了。按规矩,杀猪还得大宴邻里呢,何况是打了虎。冷家本来殷实,宝贝女儿死里逃生,自然更加喧哗。一阵呼朋唤友,就坐了满满一个院子,比寻常人家花烛新婚还要来得喜庆。济济一堂中,只有剑馆先生杞成舟称病不到,这自然是主客端架子,照例要去再请。这差事不必说,就落在了女弟子冷凝头上。
冷凝是一万个不情愿。昨天的祸事虽给打了个岔儿,可到底还没有了结。她甩手一镖,险些打在杞成舟的鼻子上。想那厮,本来就不英俊,若是真挨了这一下,可就一辈子用不着娶老婆了。虽不情愿,这时也由不得她,只得拽起脚步,一步难似一步,往顺河街先生家里去了。
剑馆先生杞成舟光棍一条,在顺河街赁了个浅屋浅院居住。由于一条街光景都不大好,倒也不显得特别破落。冷凝走到近前,还没敲门,便听一串轻咳穿窗越院,从破门板缝里传出来。那咳声听起来十分奇怪,咳得急,却轻飘得不行,仿佛几天没吃饭,饿得十分虚软了。
门敲开来,冷凝更吃一惊。杞成舟生满络腮胡子的那张脸,常时只是让人看不清,如今却异样地黑白分明。胡子衬得脸色纸一般白,没有半分血色。人也好像脱了力,一手拉开门,一手便掩在门框上,低声道:“跟你父亲告个罪,我不能去了。”
冷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原来……先生……是生病了。”
“一点点风寒。”
冷凝在门边绞着双手,想了想:“那么,我给你送来。你想吃什么?”
“不必了,”杞成舟轻咳一声,“我煮的有粥。”冷凝“哦”一声,拔步欲走,想想还是不对:“粥……我一向听人说,虎骨熬汤治风寒最好,我这就给你拿来。”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你给我留着门。”
杞成舟苍白着脸,也不答应什么,只是撑在门上,有些无力地看她。冷凝让这眼神看得心慌,拔腿飞一般走了。一直跑到厨下,挤进乱轰轰的仆役群中,盛了碗汤,又拿了几碟好菜,都用食盒装了,这次却不敢乱跑,十分谨慎地提到那小院来。
那院子果然给她留着门,连里屋门也虚掩着,一直走进去,便见杞成舟半躺在卧室里的一张藤椅上,见她进来,微微点头示意。冷凝跟他独处,不免又有些发慌。然而慌也不行,这样情景,总得找出点儿什么来说。一边在桌子上码菜,一边便找词儿——
“呃……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嗯……老了呗。”
冷凝扑哧一笑,转头去看时,却见藤椅上的人一无笑色,不由就笑不出来,势又不能戛然而止,只得还是往下婉转笑去:“这就是‘为赋新词’。先生年轻,所以说老,像我爹,你要敢说他老,他还不跟你拼命!”
杞成舟勉力一笑,见她在桌边十分忙碌,转眼卸了最后一层食盒,珍而重之地将那碗虎骨汤拿出来,不免也往上凑一句话:“家里现在热闹得很?”冷凝一怔,脸上腾地红了。虽说那支镖在众人面前大得赞誉,自己的那份侥幸,却如何瞒得过杞成舟?顿时羞缩无地,偷着瞟他一眼,嗫嚅道:“那……是……碰巧。”
杞成舟却不以为意:“虽说碰巧,能碰得巧,那就好。”
冷凝稍微放下心,还是觉得窘,情急中不免胡乱攀扯:“都是阿闲。我早说先生一个人能救得下岳姑娘,用不着我们去帮什么手……”刚说到这,外面虚掩的院门上剥啄两声,一个柔软的女声在问:“有人在家么?”
这声音真是好听,好像一只花苞在春风里破了骨朵,一瓣瓣地婉转绽开,格外温软芬芳。冷凝探头朝外一看,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梳着根长可及地的大辫子,荆钗布裙不掩国色,提着一屉白竹食盒,款款走进来。看见冷凝,亦那样芬芳地微笑起来:“杞先生在家么?”
冷凝这半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美人?自己又是那样不争气的德性,只顾痴痴地看着发呆,一时说不出话。倒是杞成舟还能略尽主人之谊,从藤椅里站起来招呼道:“岳姑娘好,可是稀客。”这人便是山凹里的大美人月影如花。想是昨儿被杞成舟从虎口里救回来,如今来谢救命之恩了。
有道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冷凝对美人当然分外巴结,好像连跟她说话都是高攀,慌忙接了她手里东西,又给她端了张凳子。倒是月影如花冲她一笑:“谢谢小妹妹,不知跟杞先生怎么称呼?”
冷凝“呃”一声,正在仔细考虑,结果还是杞成舟代答道:“这是中街冷先生的千金,跟我学剑。”
“好伶俐的弟子!”月影如花朝冷凝细细打量,“听说那只虎还是被这位小妹妹打死的,真是天数如此!看见杞先生时,它也晓得厉害,就跑了,不想跑来跑去,终不能跑出你弟子的手里。真是好伶俐!”
冷凝面红过耳,要待谦虚解说几句,亦不知从何说起。还好院外街道上适时响起一阵木铎声,引开了大家的注意。一个老年人一边梆梆敲着木铎,一边拉长声调宣讲告示:“大明朝——太阴圣教——昭告江湖武林人士——,我圣教——则天行健——自强不息——吐故纳新——海容百川——”
老人拖长声音,自小院外缓缓走过。打了这个岔儿,月影如花才顾得上说出来意:“我听说,杞先生病了?”
“只是一点点风寒。”“风寒?”月影如花转眼看见桌上摆着的几样菜,有浓腻腻的虎骨汤,还有好几碗时荤菜,不由失色,“风寒能吃这个么?这样油腻的东西,病人胃弱,怎么克化?这是谁弄来的?”
冷凝顿时更加忸怩起来,慌忙一瞅杞成舟,却见这人根本没注意这句话,握着手站在藤椅边上,完全不是先前那委顿模样了,好像突然变成自己家里的生客,居然比她还有些不知所措。屋子里就只剩下月影如花宾至如归,熟络地打开带来的食屉,一样一样往桌子上拿:一碟子小葱拌豆腐,一碟子香菜萝卜丝,一碟子新韭,一碟子香芹。青青绿绿水汪汪的颜色,直看得冷凝肚子里咕噜一声,才想起自家也没吃饭。
厨房里粥这时也好了,香气袭人。月影如花盛了一碗过来,见冷凝一双眼睛痴痴地盯着她猛看,笑问:“小妹妹吃过没有?要不一起吃?”
“不了。”说是这样说,可又舍不得跟美人告辞。终于还是跟杞成舟一起吃了。吃过以后还赖着不走,月影如花只好找出话题来说,问道:“小妹妹学武,以后准备做什么呢?”冷凝老实道:“没有想过。”
一句话说得那两个人都笑了。月影如花笑道:“小妹妹年纪轻轻,武功就这么好,前途总是不愁的。如今太阴教中南堂招收教众,可正是个好机会,准备去试一试么?”
冷凝还是老实话:“我武功一点儿都不行,杞先生是知道的。”
月影如花看向杞成舟。杞成舟勉力一笑:“武功总是练出来的。你不肯吃苦,当然不行——人倒是聪明的。”
月影如花便道:“看看,先生都说你聪明了!只要肯练,有什么不行?”
说到辛苦练武,冷凝这下子可坐不大住了。不好陡然作别,只得东拉西扯又挨了会儿,终于告辞而去。天色其时已经不早,顺河街又偏僻,昏昏落日中行得一阵,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脚步声。开始尚不曾注意,拐了几个弯,那步声如影随形,她快时也快,她慢时也慢,一旦注意,不由得就慌张起来。
小时候奶奶说过的故事忽地一下子都从记忆里翻腾出来。奶奶说,山里人走夜路的时候,是回不得头的。比如有人从背后搭上了你的肩膀,你不要理他,要知道那可是狼,你一回头,咽喉暴露出来,狼便一口咬下来了。冷凝身后的这个人并没有搭上她的肩膀。那么,他不是狼了。不是狼,会是什么呢?冷凝打个寒噤,忽然想,难道是鬼?奶奶也说过,如果鬼跟上了你,你也不能回头。因为走夜路的时候,人的肩膀上有两盏看不见的长明灯,鬼就怕这个灯。你一回头,这灯嗖地灭了,鬼就不再怕你了。
冷凝嗓子眼直发干,腿弯子也直了起来,只觉一步步捣在地上,都吐出她心眼里的一个字来,所有的步声连在一起,便坚定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决、不、回、头!
在“决不回头”的脚步声中,走完了顺河街。转到繁华的中街,便开始有了行人。这一下胆气稍壮,不幸的是行人们却看不见那无形无影的鬼,跟她急匆匆擦肩而过,好像她身后什么东西也没有似的。冷凝暗暗叫苦,这才终于想到,只决不回头是没有用的,她总要回家去,总不成还把这只鬼带回家?然而若不回家,莫非要一直往下走到东方发白?
所以要紧的,还是把这只鬼尽快赶走才好。怎么赶走呢?奶奶好像也说过那方法的,只恨自己那时太贪玩,竟把这样重要的知识统统都给忘记了。冷凝一边后悔,一边搜肠刮肚。狗血?粪便?好像是对付妖怪的。妖怪跟鬼有什么区别?不管了,这两样东西现在也没有。再或者,桃木符?也没有。张天师神符?这个也只能下次再用了。下次再走夜路,一定记着怀里揣一张。还有……咒?观音咒?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六字真言?
唵嘛咪……唵叭呢……唵嘛呢叭哞吽!终于想起来了,冷凝如释重负,顿时在心里狂念起来。唵嘛呢叭哞吽!唵嘛呢叭哞吽!唵嘛呢叭哞吽!
果然佛祖是法力无边的。三遍还没念完,背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冷凝对于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时不得不深表佩服,当下还恐效力不够,鼓着劲又补念几声。却听身后“扑哧”一笑,啪!肩头的长明灯便被拍灭一盏,一只鬼爪子猛地在她肩上一敲:“凝儿!”
冷凝吓得一颤——好像有一种鬼,专门叫人的名字勾魂?身后那鬼已经冲上来,啪!又拍掉剩下的一盏长明灯,笑道:“你在做什么?”冷凝几乎瘫软下去,同时发现那声音分外熟悉,扭头一看,却是阿闲从背后伸出张笑脸来,道,“我看见你从我家门前过去,这么晚跑这里来干什么?”
冷凝瞪眼看她,半晌,道:“可恶!吓死人不用偿命的啊!”
阿闲却很无所谓的样子:“喂,我是有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太阴教中南堂招人,你知道不?”
“那又怎么样?”“你没兴趣?”阿闲奇怪道,“难道将来的事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我本来也是不想的,不过,你想想看,假如我们这一回……那就根本没有什么将来,现在呢,这个,既然好不容易把这个将来从大虫嘴里刨出来……”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就是说,呃,”阿闲努力表达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结束现在这种,嗯,这种除了玩,什么都不想的日子,为了那个……美好的将来,好歹到江湖上去闯一闯呢?难得中南堂现在招人……”
“就凭我们的武功?”冷凝不屑道,“你指望被他们招进去洒扫庭除?就是洒扫庭除,那也不容易,要知道中南堂的院子可比剑花社要大多了,说不定十倍还朝上,那我们只好从早晨手挥箕帚,一直到晚……”
阿闲有些恼火:“武功不行,可以练么!难道我们就永远都不行?”
“练?”冷凝哼道,“谈何容易……”
“你到底去不去?”“去!”冷凝道,“干吗不去?就是在剑花社,还不是要隔三岔五被罚扫地?与其扫个小院子,还不如扫个大院子来得威风,哼哼!”
“那你是同意了?”“同意是同意,谁知道中南堂要不要我们这样的,也许他们扫地的人已经够多了。”
阿闲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要被中南堂招进去,那我们现在可就要努力了——这样吧,明天晚上,锥子山上见,大家一起练剑!”
“成啊!”冷凝这会子总算从惊吓中回神,被阿闲鼓捣地终于也有几分情绪激动起来,嚷道,“让我们为了扫地大业……”
太阴教
夏季酉时,天色还是大明的,剑门关已经关闭严实了。西川镖局唯一的女镖头凌风尘自十八岁走镖至现在,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关门昼闭。打马去问关上守军,只说是太阴圣教总坛今夜有使者入川,因此关内关外,两边道路都已闭绝。
入关既然无望,镖行众人惯走江湖,当即就地扎营,生火做饭。凌风尘做事精细,不免趁此机会查看查看地势。施展轻功沿着小剑山侧脊奔上去,还好并未发现什么。暮蔼四合中举目四看,却见那对面的大剑山上,有人孤零零坐在山顶一块大青石上,一袭白衣被山风吹得猎猎飞舞。
仔细一看,那人影眼熟得很,原来却是跟镖过来的青城派同门师兄。西川镖局在川中一向受青城派荫庇,每次出镖都由青城弟子跟镖已是惯例,一者,可以借青城派的名头,保一保路途平安;二来,也是利益均沾的意思。今儿这次,跟镖的便是掌门人无缺道长的得意弟子东方佳木。只是这人却怪得很,镖队从成都府开拨至今,算来好几百里的路程,他一共说了也没有五句话,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字。凌风尘虽是无心道长的记名弟子,对于派内近来的传言也有耳闻,说是山脚下玲珑斋里的那位姑娘,跟这位师兄有私情,偏又被他始乱终弃,闹出上吊自杀、一尸两命的事情来。
夜,瞬间就吞没掉所有的隐曲心事。凌风尘一个年轻女子,着实不屑于跟这样的负心汉子招呼,正准备下山,才刚摸出火折子,忽就一顿,呆呆地看着远处。远处,便是剑门关外的栈道,正有一根火把拐出山壁。一根火把之后,是另一根火把。之后,又是一根火把。不多久,便是一溜火把转将出来,在悬空的栈道上蜿蜒前进,宛如见首不见尾的一条火龙,将山壁上下照得一片通明。
火龙游动得很快,没多久那龙头已经向前游进剑门关去,龙尾还在不断地蜿蜒折过山壁。一时间火光烛天,连从那个方向吹来的夜风,都带了一股很浓郁的松明火把的烟气。凌风尘倒吸一口凉气,虽说在江湖上闯荡已有年日,这般浩大的阵势,可还真是第一次碰见呢。看得一会,火龙再长,到底现出尾巴,一径里直投剑门关去了。而山脚下的剑门关,这当儿便像是个深不可测的龙潭,吞下这么长一条火龙,浑不见一丝异样。
山下峡谷中的镖客们隔着一个剑门关,则没能看见这条火龙,只看见照亮山壁的一片火光。一时不免议论纷纷,猜测着到底是魔教总坛中的哪一位人物驾临西南堂。有说是风雪雷电雨五门门主的,有说是护法堂护法的,也有的说是教主之下、万人之上的四花公子,还有人猜可能就是教主最亲信的随身侍婢,权势不在四花公子之下的乱影姑娘,最后终于有人说道,今晚这来的,说不定就是魔教教主温柔。
凌风尘下得山来,听见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也不夹进去掺合。跟这些粗鲁汉子们一起,一个年轻的女镖头,是必须学会些张弛控纵的手腕,没事时候,可以跟他们嘻皮笑脸百无禁忌;该冷下脸时,也决不手软。今晚,她就不大想理会这些人。找个地方随便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话,只在心里时而掠过一丝好笑。
若说魔教教主“茜纱烟罗”温柔,那可是位不世出的人物。不说别的,单说她只二十岁年纪,就自她父亲手中接掌下太阴教。那时候的太阴教,羽翼未丰,也还没有现今的魔教气味,然而在她手里只不过打造四五年,就有令整个武林刮目相看的意思。高手济济的护法堂便是这时候建起来的,而像四花公子这等夭矫人物,也都是在这段时间内,被她一一收罗在手。
按说太阴教既有了这等阵容,温柔一个女人家,也早该满足了。然而,竟应了那句老话,有道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个女人的心思,差不多就和她的绰号“茜纱烟罗”一样蒙眬,真揭开来,是足以令一江湖的大老爷们儿,滚滚跌落眼珠的。
所以当燕王朱棣以“靖难”为名,起兵作乱,整个武林都还在两可之间时,温柔便毅然将太阴教的全副家当投入进去,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豪赌。这场豪赌虽说禁不起道义的推敲,不免使太阴教在悠悠众口之中,浓浓染上魔教色彩,那最后的结果不用说,却还是温柔赢了。三年战争过后,皇位易手,而太阴教的堂口也终于遍及天下,连朝廷上提起来,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圣教”。
就是这样一位手眼通天、也权势熏天的圣教主温柔,除了今上,当今天下,大约也就是她最大。想这样一位人物,她若来川,怎么会摸黑从“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剑门入关?多半,她会走宽阔的水道吧?一百条楼船迤逦顺着嘉陵江上溯过来,到了水浅过不去的地方,便由万儿八千的纤夫喊着号子,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把船拉过去,这才是温柔应有的排场。
今夜来的人显然不是温柔。也不大像是温柔座下的四花公子。四花公子若是出现,听说是有标记的,仿佛是莲花灯……
“莲花灯!”
身边忽有一片声嚷。凌风尘吃一惊,慌忙抬头去看,果见刚才还一片寂静的剑门关上涌出一片火把,火把中四盏莲花灯飘摇摇的,在城头高高挑将起来。莲花灯下,众人簇拥中,一位贵公子身着月亮般的银黄色袍子,神采翩然,走上城头。这公子举手投足,仿佛都是说不尽的风流,只稍一转侧,帽子上一颗指头大的东珠映着灯火,朝关下柔和地射过一缕光芒。
凌风尘坐在暗处,被这缕光芒倏忽扫过,心头莫名就是一荡。一霎时,好像对于魔教,居然亦不像从前那么痛恨。只不知眼前这位公子,到底又是四花公子里的哪一位?簪花?拈花?浣花?还是葬花?
莲花灯下,那神话般的公子神情散淡,站在城头便仿佛立在云端,从高处悠然看着尘世的一切。他应该是吩咐了些什么,那些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他周围的人群开始散乱,有一小半从城头下去。不多久,关门内发出动静,闭得严实的那两扇红漆大门,吱吱呀呀,又拙又涩又重地缓缓打开。两溜火把便从里面游出来,照耀着的,正是刚刚簇拥在关上的那一群人。
领头的一个傲然走至镖队前面,开口便问:“这是青城派的镖?你们这里,哪一个说话算数?”凌风尘有些惴惴,打暗处迎过去,拱手道:“在下西川镖局青城派记名弟子凌风尘……”
“记名弟子?”这话就讥嘲了。凌风尘一怔,回身去寻东方佳木,左右一看,这人连个影子都没有,大约还是在山顶上吧。再一想,以他目前的状态,纵使推出来,也只是给师门抹黑,还是自己对付:“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笑道:“见教倒没有。凌姑娘,是这样,这只镖,我们公子要了。”
凌风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这只镖,我们公子要了。”那人笑一笑重申,“公子其实也是一番好意,想姑娘如此弱质,此时虽是夏季,带了一只镖露宿野地,不也辛苦得很么?”凌风尘向关上一望,莲灯下那公子真像是神仙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朝她微微一笑,便有一段祥和的佛光从笑容里迸射出来。忽地一股悲愤便冲上来,冷笑道:“这只镖他要?他凭什么要?”
那人显然觉得她这句话好笑:“姑娘这话说得,公子凭什么要?当然就凭他是公子了。不过,真要这只镖,其实也用不着公子动手,那么,就凭我们人多势众,成不成?”
凌风尘森然道:“弱肉强食,本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贵教行事之前,莫忘了江风楼之约,言犹在耳!”“江风楼?”那人又一笑,“若没有江风楼之约,我家公子还真看不上这趟破镖呢!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一趟便是废约来的,姑娘你撞在刀口上了。”
凌风尘心里一凉,冷笑道:“这么快就废约了么?贵教的信誉,可是好得很啊!”那人却懒得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道:“所谓识时务者是俊杰,青城派不识大体,得罪今上。难得公子开口要这一镖,依在下看来,却是姑娘的荣幸。何不就此献出去,也在公子面前,求得个进身之阶?”
凌风尘不答,只缓缓向身后看去。身后峡谷中,镖行的二十几个人各执兵刃,紧拥镖车,站成一列。在镖行里混饭的,主要是对付山林惯匪,哪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武学高手?然而今日这劫镖的,却是朝廷亲尊为“圣教”的太阴教中顶级人物,鼎鼎大名的四花公子。大公子簪花天地俏,二公子拈花一笑佛祖飘摇,三公子浣花洗剑吴王老,四公子葬花折煞九泉妖。这四种武功,在传说中哪一种不是惊天动地,惊风泣雨?要以眼前这二十几个三脚猫来对付这样的人物,也只能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然而形势虽则如此,每一行,也还是有每一行雷打不动的行规。起码凌风尘自走镖以来,行规镌在心里,哪怕万象纷纭,也只是那么泰山不移一目了然的八个字:镖在人在,镖亡人亡。
往后只扫一眼,再回头,便是张开五指,往腰间牢牢握住剑柄。一时间,心里倒有些庆幸正逢着这剑门地势。关外人要攻入剑门难,然而关内也是一样,要攻出来,亦谈何容易?只要她守住这个狭长的谷口,魔教再人多势众,亦不得不跟她一一单挑。太阴教那人见她这样硬气,倒也有些佩服,微一行礼,右手也就搭上佩刀。几乎是在同时,“噌”的一响,刀剑齐出,映着灯火,画起两道白亮亮的弧光,各自向对方攻将过去。
凌风尘剑光流转,使的正是青城派的入门剑法青城八剑。作为青城派的记名弟子,她也只有学习青城八剑的资格。好在武学一道,只有繁简之别,没有高低之分。青城剑法既是由青城派历代高手宗师所创,也就各有长处。比如眼前的青城八剑,就长在易于入手。世间事,往往易于入手,就是最难精通。武学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以凌风尘的朴实性子,只学一个青城八剑,倒也不是坏事。倘若能将八剑中的精微之处一一悟透,他年便是跻身一流高手,又有何难?
太阴教那人的武功可就花哨多了。太阴教膜拜月神,武功本就偏向阴柔一路,再加上现任教主温柔是个女子,座下四花公子个个是风流蕴藉一派人物,不由分说,便把那武功一路,猛烈推向阴柔之极。眼下这人一把刀舞起来,怎么看怎么弄错了兵刃,没有一点泼风般砍劈的感觉,倒是街头艺人在耍蛇,那蛇头上下左右地晃动着,带着种难言的诡异之美,时刻等待着偷袭敌手的空隙。
在凌风尘滴水不漏的剑势下,太阴教那人竟找不到丁点儿出击的机会。一不小心,那跃跃欲试的蛇头还有被打上七寸的危险。斗得一会儿,不占半点上风,不免焦躁。他在总坛里地位不低,这一败,在总坛里是个笑话,这也罢了,如果再看在西南堂眼里,也变成笑话,那才真叫是忍无可忍。这么想得几想,早是心浮气躁。
这等要紧关头,禁不住这种破绽,电光石火之间,凌风尘剑随意到,顿时一剑破入。她是抱定必死之心的人,剑势哪里容情,破开刀圈就直指咽喉。眼看着便要溅血五步,不远处,忽地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只是很细微的一声轻哼。一片寂静中,听在凌风尘耳里,却不啻冰刺电击。手上微一战栗,剑尖便擦着咽喉滑将出去。在这样的舍命相搏中,胜负总是一步之遥。她既错失机会,太阴教那人便占了先手,刀尖蛇头一样跳起,向她的心脏部位直咬过来。
战局于是瞬间颠倒。那突入空门的蛇头,看在凌风尘眼里,妖异得简直是有些美丽了。心里忽有一丝笑意生出来。其实这一刻,也早就知道的了。自入江湖的那一天起,就知道的了。只是知道了又如何?总是各有各的命吧。好在今日这般死法,须不负了这一路青城剑。
微笑在唇角绽开。蛇头轻灵地咬过来。“叮”的一声,忽有一物打横里伸出,砸在蛇的七寸上。蛇头蓦地软垂下去。凌风尘微微一怔,看见伸过来的那东西,却是一柄剑。
一柄端庄秀丽的青城剑。
东方佳木一剑磕软蛇头,顺势便递出去,抵住那人咽喉。活动了多时的场景,这才就此凝固下来。
“杀了他!”凌风尘回过劲来,这才发觉嗓子已经哑了。
东方佳木眯起眼睛,很仔细地看着他剑下的这个人。那人端着架子,勉强摆出副悍不畏死的姿态,只可惜并不明亮的灯火下,也看得出他的脸色已经不由控制,渐渐变灰。“人生如梦,是焉非焉,又何必呢?”东方佳木轻轻叹一口气,收剑归鞘。
那人腾腾腾,立刻倒退三步。
凌风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你怎么……”
关上那公子却鼓掌大笑起来:“好一个人生如梦,是焉非焉!木头哥哥,如果青城派都有你这等豁达,又岂要圣教费事?”
“原来是你!”东方佳木淡淡道,“我早该想到的。将青玉剑盗去还来,也只你有这个方便——只不知簪拈浣葬,阁下又是哪一位?”
“在下拈花秦朝。”那公子笑道,“大家兄弟伙儿,明人不说暗话。都是你家掌门未免有些死脑筋,不明时势。须知开罪我们,其实也就是开罪皇上。开罪皇上,那可就是滔天祸事,诛灭十族也是有的,朝廷又何惜踏平一个青城派?”
东方佳木这才大吃一惊:“踏平青城派?”
“也不一定,假使木兄能够说动你家掌门……”
秦朝话未说完,忽地重重一哼。东方佳木也觉有异,欲待回头,后心突地一片冰凉,胸口稀奇古怪地,忽然透出一截渗着血的剑尖。剧痛中挣扎着回头去看,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凌风尘自背后刺他一剑,被秦朝一声冷哼,那剑刺歪几分,从他右胸口穿将出来。
“奸贼!”凌风尘骂道,“竟不知你跟魔教勾结,妄图危害本门!好一个奸贼!”一边骂,一边拔出剑来,又待去刺,只这一次却没再能够得手,秦朝身形飘飘,早从关上下来,一指弹开剑刃。
东方佳木简直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通红通红的鲜血顺着剑身槽道,一溜滚出来,后一滴赶前一滴,滴滴答答、淋淋漓漓落在地上,被秦朝指弹琵琶,瞬间封住伤口附近几处大穴,也难缓住。
凌风尘见两人这般情状,自知无幸,向东方佳木冷笑道:“奸贼!刚才你救我一条命,我这就还给你!记住,姑娘我可不欠你的!”话音未落,挥剑往脖子上一抹,一道鲜血顿时喷溅出来。
东方佳木大惊,按着胸口叫道:“凌……师妹!”
误打误撞
下午又是暗器课。钟声响过之后,剑馆弟子们便似贴着墙边的一溜木偶人,纷纷站好。冷凝佩着镖囊,挨阿闲站着,听见拖拖拉拉的一串靴声远远响来,先还不曾注意,胳膊肘忽然被阿闲撞了一下。扭头一看,阿闲的嘴巴努得几乎抽了筋,疯狂地向靴声停止的那个方向指去。冷凝抬眼去看,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就是“扑哧”一声。刚笑出来,情知不妙,慌忙捂住嘴巴。这却迟了,杞成舟早是一声低喝:“冷凝!”冷凝头皮一麻,只好站出行列。只听杞成舟道,“左迎香穴,打!”
迎香穴却是个生得刁钻的穴道。左右穴皆藏在鼻翼两侧,平时看准了一剑刺去,还指不定能否刺中呢,以剑馆弟子现在的水准,叫冷凝打这样一个穴道,摆明了就是居心叵测。好在冷凝这些日子为入中南堂,痛下苦功,就算还没达到天下第一的水准,剑花第一总是差不离的了。在大厅中站好,一支剑花镖拿在手中,仔细盯准目标,胳膊一挥,银光脱手,曳着一尾红缨,轻嘶着直奔木偶人而去。
一声闷响,飞镖擦着木偶人的耳朵,钉入它身后的墙壁。冷凝暗叫一声可惜,抬眼去看杞成舟——刚只一看,就又有忍俊不禁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人,还是杞成舟么?想当年,这位先生初闯山城时,那可是副什么形象啊!便是后来,这形象除去靴子不再张口,其他也一直没曾有多大改观,而现在呢?
杞成舟戴着顶雪白的头巾,昂着刮得发青的下巴,走到墙边去,拔出那支镖,朝冷凝走了过来。随着他的走动,垂在鬓边的两根巾带飘然欲飞,整个人顿显玉树临风之态。怪不得有人说,这家伙要娶亲了,可是一个人要娶亲,就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么?
杞成舟走过来,道:“镖不是这么打的。若要求准头,着力的范围总是愈小愈好,整条胳膊甩出去的准头,哪及得上只用腕劲?”一边说一边把镖拿在手中,示范着腕部发力,便听“夺”的一声,那镖扎在木人的左迎香穴上,镖尾红缨一震,花一样在空中爆开,又自鼻翼处缓缓垂落下去。
“这是腕力。”杞成舟走过去拔了镖,再走回来,欲待说什么,忽地背过身去,就是一阵猛烈咳呛,镖上的红缨从指缝里垂下来,跟着这阵咳嗽,虚弱地颤抖。冷凝心中一动,仿佛想起了什么,可那想起来的什么东西,偏又虚无缥缈的,鬼影子一样,抓也抓不住。
杞成舟咳了一会儿,渐渐平息下来,道:“这是腕力。还有指力,当然更有准头了。只是这两样都要求内力配合,普通人内力不够,还是不成的。所以武学环环相扣,要想暗器打得好,内力先就不能差了。”
一番话说完,杞成舟也没有再作进一步示范的表示,随手把镖还给了冷凝。冷凝看了他一眼,这时候却又不觉得他这一副新形象好笑得很了,只满脑子糊里糊涂的,接过镖来。
这一糊涂,就糊涂了一个下午。混在一大群剑馆弟子中间,对着木偶人东射西射,心里只是理不清头绪。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一路闷闷地回家去。走到院子里,差点儿跟小鱼撞在了一起。小鱼倒真是个练武的坯子,手上还叉着一串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往旁边一跳,利落已极地闪了开去,笑道:“我说姑娘哎,你又在发什么痴?”
“那是什么?”冷凝看着她手上的那一串奇怪东西。
“不就是那颗虎心喽!”小鱼道,“老爷吩咐过的,要把它腌起来,弄坏一点,就剥我的皮呢。不是我说,这东西还真不好弄,都是姑娘你这一镖,把它打得惨了,瞧,一个孔一个孔的,一不小心,还真会弄坏了呢!幸亏我手艺高,要不……”边说边把腌好了的心挂在墙上,再一回头,院子里却空荡荡的,连冷凝的影子都没有了。
冷凝一路狂奔,直到顺河街才把脚步缓了下来。心头乱跳,也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究竟是要干什么。慢慢地平静着心情,往前走不多远,便是一圈碎石墙幽幽地生着青苔,斜阳下整整齐齐地围起一个小小院落。只犹豫一下,院子里已经传来杞成舟断续的咳嗽声:“谁在外面?”
这就只有进去了。穿过院子,正门也是虚掩着的,冷凝一推门,小孩子家也有小孩子家的心计,笑容一晌便上来了,嘻嘻道:“杞先生,是我呢。”
屋子里比上次来时,明显整洁多了。然而杞成舟的伙食却并不怎么样,想来是生了病懒得做,捏着个啃了几口的冷馒头从屋内出来,便把冷凝吓了一跳,惊道:“咦,你就吃这个?”
杞成舟却不甚在意:“是你呀,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冷凝不知怎地,此时竟也不甚怕他,一见这个馒头,尤其来了冲动,道:“这个怎么能吃?杞先生,你懒得动,干脆到我家吃饭去吧。”
“那怎么成?”杞成舟倒让她说得笑了,道,“老毛病了,还能顿顿上人家去?”
“那我给你煮饭,你等着!”冷凝一语说毕,也不等主人答应,嗖地便蹿向厨房。随手抓起一把细柴,就往灶膛塞去,再用火石火绒生了火,用发烛取了,一起拼命塞入柴下,然后便凑在灶口看火。灶膛里那些细柴倒是很容易着火,只是没有着透,烧着了一两枝,不知怎么地,又灭了,一股烟气倒灌出来,冷凝顿时眯了眼睛,咳呛起来。
杞成舟跟进厨房,见她这副模样,笑道:“我看你是第一次生火吧?还是我来。”
冷凝已经有一滴眼泪被烟熏了出来,顺手抹了,蛮不好意思地从灶下站起来,又道:“那么我淘米去,这个倒是会的。”
其实,也不见得会。好在那句俗语说得不错,没见过母猪,还能没吃过猪肉不成?冷凝冲到米缸前面,刷刷刷,往米箩里舀了三碗米,又从水缸里添了水,胡乱淘洗起来。那边杞成舟也重新生了火,灶膛里响起了细微的燃烧声。如此一来,气氛便暖融融地颇不似剑花社的演武大厅,冷凝的话也就多了起来:“杞先生,你武功这么好,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了?”
“不能到这里来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冷凝道,“我是指,依你的武功,到这里来,不是很没有前途?”
杞成舟失笑道:“前途?我还能有什么前途?”
冷凝愕然。如果说以杞成舟的武功,都没有前途,那长辈们一意让她们练武,受了百般的活罪,练来练去,又有个什么屁用处?想来想去,终于认定这不过是灰心时的冷意话。认真道:“前途当然还是有的。要是没有前途,那大家还活着干什么?”
杞成舟一时倒对这个小丫头感起兴趣来,道:“活着,就是为了挣前途么?”
“那自然了,”冷凝道,“这个问题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人生在世,统共几十年的活头,生的时候有爹娘看着你来,死的时候有儿孙看着你去,再久远些呢?那是没一个人会记得你了。那就是说,这个世间根本就不知道你曾经来过。也就是说,从头至尾,你这个人就不存在过。想一想,真是可怕!所以我想,一定得留下什么东西来。哪怕沧海变为桑田,桑田又变为沧海,一万年又一万年过去了,这个世间也一定要记得我,记得我曾经来过。”
杞成舟默然。冷凝又道:“要做到这一点,当然首先就要有前途。有前途,才能有名气啊。名气还要大,要不然,终于还是要被人忘掉。”说着站起来,把淘好的米倒进锅里,道,“不过我也想过了,这世间,一共才有几个名人?要是我成不了名呢?那也不妨事,还有一句现成的话呢,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大不了逼到最后,我就做个遗臭万年的坏蛋罢了。”杞成舟一笑,道:“你怎么做遗臭万年的坏蛋?”
冷凝嘻嘻笑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笑哦,其实做好人难,干坏事还不容易?大不了等我看看实在没有希望了,扛上一桶油,跑到太阴教总坛,一把火把它烧光就是,那还不震惊武林,顿时就名扬天下、遗臭万年了?”杞成舟颇觉好笑,道:“不是我打击你,那其实也不见得就能遗臭万年啊。”
“为什么?”冷凝颇不服气,道,“你不要说我烧不成功。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坏事,我就算定自己是能成功的。”
“我不是说你烧不成功,”杞成舟道,“可就是烧成功了,遗臭万年也未见得成功呀。你想想,太阴教那是当今圣教,一举一动皆代表圣意,所谓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是也。你这一把火烧去,就说明很不满意这个阳春,就说明这个阳春的德泽布得还不够,这岂不是大大有损于圣朝之至治?所以对于圣朝来说,你这一把火就压根没有放过。等到圣教总坛又重新建起来,而知道这把火的人又统统死去,记录这把火的史书再被全部删改,不要几年之后,你想想,你这把火,是不是也就等于根本没有放过?”
冷凝让他说得没了声音,半晌,道:“你这话听起来,好恐怖!”杞成舟道:“我看你才恐怖呢。小小年纪,什么不好想?想着放火?”
冷凝哧哧地一笑:“我也知道是比较恶毒了一点。其实这话我也只跟你一个人说过,连阿闲也不知道我要加入中南堂。哼哼,我早就想好了,混好了还罢,万一只叫我扫地——你可别告诉别人哦!毕竟,要让人家都知道了我竟是这样的蛇蝎心肠,再往下的日子,可就不怎么好混了。再说,若被太阴教听去,先做好了防火的措施,这个,往后的日子,我再想成功,可就更困难了。”
杞成舟哭笑不得,咳嗽两声,道:“还没有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恰好想起一件事,就过来问问,”冷凝往镖囊上轻轻一拍,“老师上次收了我一支镖去,还在么?我爹总共给我打了十支镖,正好在里面排成一排,少了一支,有些稀松了。不知那一支还在不在?不过我想,这么长时间了,恐怕也早被你弄丢了?”
“那还用说。”杞成舟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柴禾,头都没抬,“这样吧,你到屋里我的镖囊里拿一支出来,添上。反正都是一样的剑花镖,只是上面没你的名号而已。插在镖囊里,总归一样。”
冷凝听见这样说,也不跟他客气,大剌剌进屋,走到内室,四下里一转,便见时常系在杞成舟腰际的那个粗牛皮镖囊正卸在床头矮柜上,深暗无光,单只看着,便有一种温暖朴拙的感觉。上前去一把拿在手中,那温暖竟透过掌心,一直流到心里去了。冷凝说不上来,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欣喜,不言不动地在手上拿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打开镖囊。
镖囊里面,其实也只得十支镖,整整齐齐地插成一排。如果抽掉一支,当然也就稀松了。不过这年头,顾着自己就好,别人的镖囊稀不稀松,哪有那么多心思去管。当下拔出来一支,而且,还是取镖的人最常用的左边第一支。冷凝拔下这支镖来,攥在手心,便觉那凉凉的感觉有一种奇怪的灼刺感,烧得身心都顿时热了。攥了一会儿,将那支镖很小心地插入自己的镖囊,再想一下,又在杞成舟的镖囊里做了一番手脚,将最右边那一根不常用的镖,替换到刚拔下的空当里。这才一肃容颜,走出门去。
厨房里这时已经饭香扑鼻。杞成舟站起来准备舀掉泔水,刚一揭锅盖,见她进来,笑道:“姑娘,你倒是给我烧了饭,菜呢?”
冷凝也笑了起来,道:“这个不成问题,我这就到阿闲家骗两盘……”话未说完,忽见杞成舟蓦地向她回过头来,表情惊骇莫名,顿时住嘴,道,“怎么了?”
“你淘了多少米?”杞成舟道。
“三碗呀!”冷凝觉得有些不妙,支吾道,“我看小鱼每次做饭,都是……”杞成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冷凝大是慌张,情知又捅了娄子,勉强道:“呃,煮多了,你便多吃点,我这就去给你找菜。”话音未落,比兔子溜得还快,往外一蹿,两脚不停,扑拉扑拉,直奔出院门去了。
一路奔出去,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欣喜,把胸口涨得满盈盈的,赶起路来,不是走,倒是在飞。还不是普通的飞,是箭搭在弦上,被弹出去,破着风,向前飞射。一直飞射到一个小巷的出口,扑!就跟一匹高头骏马撞在一起。那马顶不住这支巨箭的冲力,顿时给撞歪了两步,险些把鞍上人给忽闪下来。
冷凝歉然而又嫣然地一笑,继续向前发射。才射出两步,后面那人蓦地喝道:“喂,小丫头!”
看来尽管是这等歉然而又嫣然的一笑,也并不能使人忽视她犯下的错误。冷凝只好转过身,只见那骑手已经拍马赶上来,倒也不是怎么恼怒的样子,只马鞭子向她一指:“丫头,看不出你力气不小啊!”
冷凝倒是很谦虚:“没有!大概你的马不小心崴了脚,所以看起来是我撞的。”
那人笑一笑:“你习武?”
“这个,”忽然想到腰间还挂着镖囊,只得不情愿道,“其实是装模作样的,专门吓唬吓唬那些惹是生非的小痞子们。”
那人显然不为所动,笑着看看她,又道:“圣教中南堂招人,怎么没见你来?是年纪太小了,舍不得离家?”
冷凝这才听出些门道,简直又不敢相信,当然也就不敢再谦虚下去了,愣了会儿,道:“我还在努力练功呢,希望练得再好些,到时候被圣教招去,分配的差事是不是也好些?”
那人又一笑:“有空先来试试吧,我看你资质挺好,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就这样,我有事先走了。”
冷凝一头雾水,糊里糊涂看他策马从身边走过,这才发现先前被马匹挡住的醒目标记:一弯淡青色的月亮绣在袍角,奔驰中自鞍上飘逸地披垂下来。怔了一下,还来不及满心激动,看看那马就要跑远,猛然想起一件事来:“那……还有一个人……喂,喂!”
茜纱烟罗
燕山雪花大如席。也许,就是因为这里雪花出人意料的大,每到冬天,当北京城的第一场大雪从半空中扯下白花花的帷幕,那场面,就很有点普天同庆的意思。不止巷道里尽是百姓人家的欢呼,就是丹墀玉阶之上,王府侯门之内,人们仰望白茫茫的天空,亦何尝不同样充满季节转换的欢乐情绪。
永乐元年的这个冬天,北方的第一场雪,如今又如期落下,给北京城的人们带来一片良好心情。虽说在南京,新登基的皇帝为了证明其宝座的正统,已经一边删定史书,一边高举铡刀,以诛灭十族的雄伟魄力,血流漂橹,清洗了无数异已分子,而这燕山脚下的北京城,却是今上龙飞之地,除了雨露恩深,人们自然嗅不出什么别的味道。因此雪刚一降,便给这个又干又冷的冬天增添了喜气。整座城内,到处只听见孩子们稚气的呼喊:“下雪了!下雪了!”
下雪了。一年四季之中,雪可算得是件稀罕物事。偏又那么地纯洁干净,透着亲近不得的晶莹透澈。所以人们总是说,冰雪聪明。冰雪又何能见得聪明呢?无非是大家看着喜欢罢了。而当天地都充满这种让人喜爱的东西,也就无怪乎人们乐不可支。而这座城市,也就无怪乎从骨子里都透着喜气了。
连鸟都透着喜气。天空中,一只灰白色的鸽子从飞飞扬扬的雪花里冲出来,直冲进太阴教设在北京的总坛,在几座翘角高楼间回旋一晌,倏忽飞入雪兆楼的一扇窗口,扑扇着翅膀,落在靠窗桌子上。桌子边早有人在等着。乱影一把捉住鸽子,便从鸽腿上取下一个细长圆筒,顺手拔了簪子,从圆筒里挑出一张卷得仔细的密信。
看过了,便喜得什么似的,一下子跳起来,嗵嗵嗵出门上楼,跑到一扇雕花门前,敲了敲门。门里面也没有应声。乱影等了一会儿,轻轻推门走进去。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雪花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内室里,一个红衣女子坐在案头,靠窗口在翻一本厚厚的簿册。其实说是红衣,也不确切。应该是白衣上罩了层红色的轻纱。那红纱虽然色泽鲜艳,可是因为极薄极轻,便显得是一层淡烟迷雾。那女子整个人裹在这层缥缈的烟雾里面,看起来,给人一种若真若幻的感觉。
“教主大喜!”乱影恭恭谨谨地垂手站着,禀道,“四爷有信来了。”
那红纱女子,也就是绰号叫做茜纱烟罗的太阴教主温柔凝神看着册上的文字,并不作声。窗外的雪下得正紧。乱影莫名地有些紧张,又道:“信里说,天山派也已经收服了。那些不肯降入本教,组成太阴教天山派分支的,自掌门以下,都已诛灭十族,前后共计斩杀一千八百七十余人。”
温柔对簿沉吟,半晌,轻轻“嗯”了一声,顺手合拢册页,却还是没有说话。乱影该说的都已说完,站在原地,刚才的喜悦忽然间不知去向,抬起头,看着这个红纱的背影,有一刹那的游离。也许坐在窗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她已经照顾、服侍了十年的姑娘?也许那个姑娘早在踏入江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不再是和她一起翻绳花抓羊骨头的小柔,而愈来愈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了威风八面的太阴教教主?
可就算是太阴教教主,也应该对她带来的这个消息感兴趣啊。自入夏以来,他们太阴教就奉命扫除那些对于建文帝的失败仍然抱有同情的武林势力。四花公子也因为这个任务而全部出动,簪花去了东南,对付三大世家;拈花揽下的任务则是青城、峨眉以及昆仑三派;老三浣花前往东北削平长白派;至于眼前来了消息的葬花公子,则是去西北,灭崆峒、天山两派。如今,前面三位公子都已早早完成任务,转回总坛,只等老四从西北回来,大家就可以合力去啃少林、武当这最后的两块硬骨头。偏偏这位四公子却自崆峒以西,就与总坛失去联系,自那以来,一直生死未卜。如今好容易得了音信,教主却好像没有反应?
乱影真是有些摸不清眼前的人了。也许从来,她就没有摸清过她。这位教主的心思啊,真的就如她的绰号一样,茜纱烟罗,有那么些云山雾罩,蒙蒙眬眬。有的时候,竟让乱影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离得她远了,和她也越处越觉得陌生了。大家都说处上之道,是投其所好。可是教主的所好,究竟是什么呢?十年前或者是翻绳花抓羊骨头,现在呢?乱影千思万想,结果竟是一个稀里糊涂。
“雪不错,”温柔终于发话,却跟乱影带来的消息毫不相干,“可有什么地方好赏雪么?”
乱影想了一下,道:“梅园怎么样?都说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旺呢。今儿不当旬休,总坛里想来没人有那个工夫过来赏花,梅园里应该最是清静的,正好赏雪。我再另叫人在冷香亭煮上酒,走得倦了,便那边歇着去……”
温柔淡淡道:“便是这样吧,你去安排。”
一切办妥,那雪下得越发大起来,倒似有人从天上抖落一团团的棉絮,只一会儿工夫,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赏雪去的两个人都披了斗篷,也不打伞,便沿着刚扫过的卵石小径,一路往梅园去了。
梅园里的梅花,果然开得极好。尤其是那一大片红梅,正当时候,或含苞,或怒放,枝头万朵,嵌在漫天飞雪中,一眼看去,昭昭灿灿,直如洒下一片西天云霞。却比云霞又多了分香气,满园子里清香缭绕的。曲曲折折走了一程,便见冷香亭的四角碧琉璃飞檐轻巧地从梅林里挑将出来。
亭子里已经有人生了火炉,火炉上煮了酒,桌上放了两副杯盏,还有几碟精致冷盘。那酒已经烫开,在炉子上低声噗噜着,自一片梅花清香里,又传出阵阵酒香来。温柔走入亭中,乱影抢上一步,帮她卸下斗篷,自己也宽了衣,从炉子上提起酒壶,给她斟了杯酒。
温柔拈着那杯酒,闲闲坐着,也不着急饮,忽地杯子往前面指一指:“那人是谁?”乱影却没想到这园子里还有别人,不免吃一惊,顺着温柔的手指慌忙一看,一颗心才总算放落下来。那个人,也难怪她居然没有见着,却是坐在梅林中的一块矮石上,也不知在雪地里呆多久了,浑身上下,统统变成个雪人,混在一天地的风雪中,若没有教主这种火眼金睛,还真是难得看出来。
乱影见是这个人,哧哧地一笑。温柔微觉奇怪,看她一眼。乱影笑道:“若说这个人,倒有一段故事。他其实不是本教中人,倒是青城派的。”
青城派的?却怎么至于大摇大摆跑来太阴教总坛的梅园里枯坐?温柔品一口酒,听乱影道:“不过现下,可只是青城派的一个疯子了。听说没疯之前,这人在江湖上还有点名气的,就是那无缺老儿的得意弟子,好像叫做什么东方佳木的。”
“这么说是灭了青城派,杀了无缺,他便疯了?”
“那倒也不见得,”乱影微笑道,“他既然疯了,也说不定青城派跟他师父的事,都还不知道呢——他之所以疯,婢子听二爷手下人说,是因为他本门中人把他当成叛逆,狠狠刺了他一剑。那一剑差点儿没把他给刺死,刚好被二爷入川碰见,这就顺手救下。”
“多事。”
乱影笑道:“要说多事,后面还有更可笑的呢。这人受的剑伤本来极重,还好圣教伤药灵验,好歹让他捡回一条命来。谁想这条命才刚捡回来,他倒来了精神,硬是冲着咱们撒气折腾起来了!就说那一天吧,把月摇光那婢子给吓得……只听房间里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声音响成一片。月摇光偏又是个胆子小的,不敢进去看。两个时辰过去,那声音歇下来,她进去一张望——猜怎么着?”
温柔微笑道:“把房子给拆了?”乱影道:“也就差把房子给拆了!屋子里的所有家具,床柜桌椅啊,钵罐瓶盆啊,全都碎了一地,收拾都收拾不起来。想总坛里的用具,都是极精美的,这种损失,月摇光一个侍女,怎么负担得起?想这个人是二爷交代下来的,便去找二爷讨个主意。结果你猜,二爷怎么说?让人再也料不到的……”
“二爷说,”乱影学着秦朝的口气道,“让他砸!一切用度,从我账上支出。只管让他砸去!砸多少,买多少,拣最贵的买,一直砸到他手软为止!”
温柔“扑哧”一笑,终于来了兴趣:“嗯,要砸得他手软。他到底手软了没有?”
“自然软了!”乱影笑道,“这天底下若还有人敢跟二爷比砸钱耍戏,那还不是输定了么?哪怕就是只砸二爷的钱。这疯子起先几天,还砸得颇是起劲,要不了多久,也就疲沓了。倒是二爷极有劲头,天天还让月摇光记下那一阵骚乱的时间。第一天最长了,是两个时辰。后来就渐渐不到,再后来,一个半时辰,再后来,一个时辰。终于到最后,二爷就是再想花钱,也根本花不掉的了。”
温柔忍不住露出笑容:“那这人怎么又会在这儿?”
乱影道:“正要说到呢。这人虽得二爷一番整治,把个疯劲给去掉了,偏又生出一股子痴劲来。整天也不跟人说话,就呆在这梅树底下,一动不动,只翻来覆去、颠来倒去的,专跟这些梅树说那么一句话儿。”
温柔倒好奇起来:“说什么?”
“这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乱影学着那人呆痴的腔调,一连问了三声,终于撑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温柔笑道:“怪不得今年梅花开得这么好,原来硬是被这一堆废话,给施了肥了。”
“我倒听人说梅花开得好,是被……”乱影想想不对,准备打住,温柔的眼光已经扫过来,只好换了全不经意的腔调,继续说下去,笑道,“是被血沃的呢。”
“是么?”温柔却是全不动声色,“就是血沃的,也不错啊。不错在好歹是人家的血沃了我们的梅花,而不是我们去沃人家的田亩。哼,竟有人这么说?你怎么回的?”
乱影笑道:“婢子还能怎么回?自然说是既然他这么有良心,不喜欢用别人的血沃梅花,是不是自己愿意试一试了。”
温柔冷笑道:“这便是得了便宜来卖乖。而今仗也打完了,自己一条命也保住了,倒有那个闲工夫来照顾到什么良心了!怎么不想想,若这一仗输的是我们,以为人家连皮带骨头把你吃掉的时候,会怕你疼,少割一刀?”
“可不是这个理么!”乱影道,“不过理虽是这个理,谁又能有教主看得这么透彻呢?所以教主才是教主,别人只是别人呀。”
这个马屁拍得却是恰到好处。温柔也就不说什么了,自顾浅斟低饮着,又喝下一杯酒去。往亭外瞅一眼,外面天地飘摇,雪越积越厚。连梅花的花瓣也被积雪埋去一半,看起来倒也别是一番风致。只是风致虽佳,这一场绝清绝雅的踏雪寻梅,突然扯到人肉骨血上,还是不免大扰清兴。这酒再喝下去,便没什么味道。温柔勉强又饮几杯,忽然搁下杯子,抚案一笑:“雪天相访,无以为敬,所幸正有青梅煮酒,便聊与阁下共论英雄,如何?”
这个“阁下”却不知道指的是谁。乱影左右一看,这附近连她自己在内,分明就只有三个人。墙外一声长笑,一条淡白色的身影在茫茫风雪之中飘然掠入。
“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诚是雅事。不过,”乱影还没眨个眼睛,来人已经站在亭外,约摸二十七八年纪,疏淡的神情衬着纷纷飞雪,有一种读不透的苍凉气,风雪中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在下家人亲戚数百余口都死在温教主手上,便此刻有十分雅兴,欲要与温教主把臂举杯,于情于理,也是一桩难事。”
原来竟是寻仇的。乱影情不自禁往前站上一步。她背后,温柔却还是好整以暇,只掠一眼雪地里那人,看见他腰间悬着的一柄松纹古剑,微笑道:“久闻江南三世家里,年家大公子年少以诗、书、画名冠江南,号称三绝公子,今日一见,果然丰神如玉,名不虚传。”
年少笑得有些苦涩:“也只是遭遇温教主一屠,这才理会得,诗书画三者,不过是人间余事,诚不足道。好在在下贪多务得,在文坛上占这三绝也罢了,武林中却也另有三绝之名。”
“便是拳、剑、轻功么?”温柔笑道,“更是名不虚传了。今日若不是这一场雪,本座还真听不出这种踏雪无痕的步法。只是人虽可以踏雪无痕,那雪落在衣服上的声音,毕竟不同于落于地面。年大公子,本座实在是替你可惜,背负了如此这般血海深仇,却错选在今日伏击,老天可是有些不大帮忙了。”
年少却也没什么遗憾的表情,淡淡道:“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老天帮不帮忙,又哪能考虑到那么多?只可惜天道渺渺,人世微茫,其实就是今日得报大仇,能将温教主毙于此地,于事又有何补?那些死在温教主手下的冤魂,是再也回不来的了。只是有些事情,看是可以看破,做却还是不得不做。在下今日便以年家的诗拳、书剑、入画轻功,来领教温教主名震江湖的茜纱阵、烟罗功。”
这段话说完,场上的气氛便似江流水转,淌过宽阔地段,涌入险峰对峙的峡谷,霎时奔腾咆哮起来。年少一按剑柄,那柄松纹古剑不似出鞘,倒似是从他脸上给拔了出来,那一脸的苍凉愈显深透,看在乱影眼里,也不知道那种表情,算是看得破?看不破?放得下?放不下?只听他一声悲吟:“薤上露,何易晞!”剑光闪出,往空中只一点,便有一股锋锐已极的剑气向冷香亭射来。
乱影识得厉害,慌忙蹿将出去。刚刚在地上站定,回身一看,那一座冷香亭已经尘土飞扬,哗啦啦往下坍塌,顿时打翻了烫酒炉子,只见一地的小火苗,从砖石瓦缝中蹿将出来。混乱之中,只听温柔笑道:“年大公子,这样霸道的剑法,却也能这样雅致,今日倒是让本座开眼了。”笑声未毕,衣袖一展,红纱飘动,便似张开一层铺天盖地的罗网,向年少罩过去。
年少长吟道:“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口中念的是一首挽诗,手中书剑划动,临的却是王右军的《丧乱帖》。剑尖沉郁如坠,迎着纱帐的流势,一字字写道:羲之顿首,丧乱已极。
温柔赞道:“好重的剑!”因为剑重,没有剑风,却有剑势,那一层轻纱竟卷不过去。这样一交手,竟一下子显出太阴教武功的不足来。那种至阴之气,比起某种厚重到骨子里的东西来,还是显得失于轻飘。温柔一击不利,反应也快,收了纱,只在年少外围游走。
年少一剑写来,此时心境,正与右军千古一契,竟把这一张帖子,写得且滞且畅,剑尖追着温柔,一口气写下来: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
乱影站在一侧观战,睁大眼睛,只见温柔被年少的剑尖追得左躲右闪,就不用说那个吃惊了。记忆中,好像教主自二十岁那年起,就再也没有在别人剑下左支右绌过。单说四花公子那是何等身手?温柔收服他们的时候,不也是快如闪电、招招抢攻么?难道教主现在年纪大了些,做事也更把稳了?还是这位三绝公子不止江左第一,更是天下第一?
看了一会儿,场面并无好转,一时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到底为着哪般因由。猜测是温柔欲扬先抑,可万一不是呢?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挨打。又挨一阵,终于叫道:“教主,我来助你!”
“不必!”温柔冷笑道,“年大公子名冠江左,本座名震天下,今日倒要看看,两虎相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要说年家书剑,笔意剑意合一,威力倍增,原是好的,不幸出自书法,却就此有了改不了的毛病。有笔意,而后才有剑意。可笔意总有尽时,就是右军自己,欠了笔意,也写不了尽善尽美的帖子呢。到那个时候,本座倒要看看,什么叫做黔驴技穷?”
说了这阵子话,一分神,披着的轻纱被剑尖划破一道。可见年少就算是黔驴,此时也还远远未到技穷的时候,一时间剑尖抖动,笔意无穷,照旧是重如千钧地写将下去: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温柔失了先机,被这样的笔势一迫,简直没有缓过来的可能,愈见得窘迫,虽然施展烟罗步法左晃右避,总是摆脱不了那个如影随形的剑尖。只听又是“咝咝”几声,衣服外面的一袭轻纱已经被划得支离破碎,茜纱阵是再也摆不成的了。臂上隐隐传来痛感,不用说,已经被剑尖划破肌肤。
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再一行字写下来,温柔轻轻重重,已不知到底挨了几剑,又是狼狈又是气恼,不免在心底将书圣给骂一个狗血淋头,一边却又庆幸着,幸而《丧乱帖》不长,要是换成了《兰亭集序》,再不然竟是《黄庭经》,今儿个可不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几种想法一闪而过,年少最后一个“首”字写完,长剑收束,在她肩头又重重刺了一下。
温柔等的却就是这终于收束的一刻。霎时间一声长笑,伸指在剑上一弹,一掌拍将过去。心中是早已算计好的,论起拳、剑、轻功,年少是三绝,那掌法跟内功呢?只怕不能跟自己的至阴至纯之气相比吧?
一掌拍过去,已经安排好迫使年少不得不接掌的种种后招。奇怪的是这些后招竟一个也没能用上,对面年少不闪不避,右手一扬,跟她拍出来的右掌便严丝密缝合上了。温柔微觉诧异,心思一转,忽然想,难道江南年家的人,也会在掌上施用花巧?这一念还没转完,背上一震,已经重重挨了一掌。
温柔大惊,反掌撩出,便又跟一个人对上了掌。这边年少的掌力也在同时汹涌而出,四掌交击之下,便有三条人影一起倒飞出去。
“乱影!”温柔一跤跌在地上,一口鲜血便喷将出来。
乱影伤得也不轻,跌在一株梅树下,簌簌落雪中,咯出一口血来。听得温柔叫她,勉强一笑。温柔看见她的笑容,更是怒火攻心,冷冷道:“我倒是笨了!若不是你与人串通,年公子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乱影微微一笑:“现在知道,可也迟了。你中了我们两个人的掌力,没有一个时辰,恐怕动都动不了吧?”
温柔轻哼一声:“你在我家这么多年,我也算待你不薄,为何如此?”
“待我不薄?”乱影轻笑道,“冷香亭赏雪之时,我记得,桌子上是有两副杯盏的吧?可是我何曾喝了一口?”
温柔简直有些诧异:“你……也配跟我一起喝酒?”
乱影恨道:“是啊,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家奴。可是你没想过,这个家奴却一直很有权势。想这圣教上下,除了你,还有谁敢以奴婢视我?说句不客气的,也不用说那些堂主、护法,便是四位爷们,连他们做什么事,都还得让我一头呢。姑娘啊,如今也只有你一个人,还把我当成是从前的那个奴婢罢了。”
温柔冷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所以让着你,不过是看在我的面上?”
“是的,没错。”乱影道,“可你这一死,就不同了。年大公子的掌力比我要好得多,我想大家根本不会想到,是我杀了你。而年公子呢,他家破人亡,是已经看破世情的人了,也跟我有过约定,报了仇,便会一切承担下来。于是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年大公子杀了你,而我又杀了他。而我在教内又深有根基。到了那个时候,这个教主之位,舍我其谁?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恋恋于这个奴婢的位子而不舍?”
温柔一怔,看了眼伤势最轻、正在运气调息的年少,悻悻道:“是我把你看得简单了。”
“我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乱影勉力笑道,“只是再简单的人,跟了姑娘你,这么多年过来,也会变得复杂的。就比如今吧,你得了四爷的消息,明明心里很高兴,却偏偏作出没反应的样子。其实我早知道,你一高兴,逢着雪天,便会来这里赏雪的。”
“你算到了。”温柔道,“这么说,老四的消息,也是你捏造的了?”
“四爷么?”乱影道,“教主的心这么大,难道就没想过总有一天会碰壁?天山派那么强,戈壁又那么干,我们原不该招惹那么多强敌,四爷他……我是怕你伤心,一直压着这个消息,没敢告诉你。”
温柔半晌不语,良久,道:“四花公子的名声决不能堕!我必得再物色一个葬花出来!”
乱影笑道:“教主雄心依旧,只可惜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我看年大公子已经快调息好了呢。”
温柔冷笑一声,忽然提高声音叫道:“东方佳木!”
不远处,那个已经变成雪人的人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微微动弹一下。一团蓬松的积雪便从他头顶上滚落下来。温柔又叫一声:“东方佳木!你过来。”那人抬头看看温柔,仿佛不确定她是在跟他说话似的,迟迟疑疑站起来。温柔又道,“你过来。咱们俩来做笔交易。”
“交易?”那人倒有些奇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吗?”
木已成舟
没想到,天上掉大饼这种意外的好事,居然也还是有的。冷凝这一高兴,奋力撞歪太阴圣教中南堂设在本县的招员副使,居然就连带着阿闲,两人就此一下撞进中南堂,这等好运,真是寻常做梦也难得做到啊。不必说,县城富户冷家又铺铺张张摆起宴席,除了剑馆先生杞成舟有客不来,亲朋好友一网打尽。至于中南堂驻节在此的所有教众,更是一个也休想逃掉。而那宴席之上,旧有的功课,难免又要将冷凝小丫头与一只猛虎大战三百回合的老皇历搬将出来,等到火候成熟,免不了还会叫小鱼把那颗腌过的虎心,再叉过来展示展示。
这样的场面,冷凝可是懒得奉陪了。左右已经约了阿闲练剑,胡乱扒了两口饭便脚底抹油,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三两步便飞风般赶往两人平素练剑的锥子山上。只是今儿却又奇怪,难道是事情成功便泄了劲?一向守时的阿闲居然没到,等了一会儿,忽然从文风塔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看来阿闲故伎重施,又想藏在背后吓她。冷凝抿着嘴笑,一边蹑手蹑脚地绕开去,偷偷潜到塔边,探头一看,那发出的声音的却不是阿闲。阿闲是一个人,这儿却明明是两个人。
一对在月光下纠缠紧密的情侣。女人闭着眼,光洁的脸蛋美艳惊人,一如在杞成舟家里第一次看见的模样。而那男子……怪不得这次请客又不来,说是有客,有的就是这样的客!
这天晚上,冷凝简直记不起是怎样回的家。直到第二天早晨来到剑馆,偶尔抬头,瞥见一身俊扮的杞成舟,这才觉得有一股悲怆从天际袭来,箭一样犀利,一下子便血肉横飞地洞穿了麻木而单薄的胸膛。说起来,她也真是够蠢的,就算确有一种隐秘的激情被眼前的男人不知觉激起,难道她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杞成舟,这个突然间换了模样的杞成舟,明明是在准备着一场喜事么!而魏老二的亲事被大虫打了个岔儿,从此改变方向,不也是近来刚刚成为山城闲谈的最新内容么!
她真是蠢。蠢啊。
蠢蠢地看着眼前的杞成舟,站在距她不过一丈的地方,那感觉却分明相隔如天涯。只有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隔着一个遥远的距离,穿透天涯浓雾,不断传来:“上一回,我们说的是,由于建文帝荒淫乱政,天下民不聊生,太阴教温柔温教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乃奋起江湖,协助今上起兵靖难,终于拨乱反正,平定天下的故事。今天,我们便再说说另一位江湖奇女子的故事。这位奇女子,想来大家平时也都有所耳闻,她便是大名鼎鼎的太阴教圣女乱影姑娘。”
“话说温教主协助今上平定天下之后,江湖上还有一些建文帝的余党,不甘心从此放弃鱼肉百姓的生活,因而密谋作乱。这些密谋作乱的人中,又以无恶不作的江南三世家为首。为了刺杀温教主,他们派出了江南第一号杀手,绰号叫做三绝公子的年家大公子年少。何谓三绝公子呢?这三绝,其实就是指绝人、绝门、绝户。连起来说,就是绝人门户,意思是指这姓年的杀人,从来是一门之中,鸡犬不留。这可是这一拨人所能找到的,江湖上最最杀人不眨眼的一个魔星了。”
“那一天正逢北京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杞成舟道,“这杀手探知温教主有个习惯,每当第一场雪,都得去圣教总坛里的梅园赏雪,便事先穿了一身白衣,潜伏在梅园里守候。果不其然,那雪下了一会儿,温教主便过来赏雪。年少等温教主走过身边,拿捏得准确,暴起突击。想他乃江南第一杀手,这一次又是攻人无备,这一招,本来算定了是万无一失的。眼见着温教主就要在雷霆一击中惨遭不测,这个时候,却有让这个杀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让那个杀手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事实上在座的诸位倒是无一不知。就是在这一刹那,忠心耿耿追随了圣教主十年的乱影姑娘,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挡住了年少的剑尖。故事早已经老掉牙了,再加之杞成舟说得干巴,整个剑馆便几乎没有人在听。大家都静悄悄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少年人的心事,总归是五彩斑斓花里胡哨的吧,只有冷凝是一片失了血的苍白,麻木过后,那样一腔突如其来的疼痛,被这熟悉的声音穿破浓雾,一字字地加以强化。
没想到这个世间,竟还有这么多无可奈何、勉强不得的事情啊。纵然一个人不能流芳千古,尚可以遗臭万年,扛上一桶油,去把太阴教的总坛给一把火烧了,从而让这个流转不停的世间,没法子不生生记下她来。可是,她能用这种同样的法子,去勉强杞成舟喜欢她么?
不能。因为不能,在杞成舟与她之间的这区区一丈土地,便是天堑。她便只能站在天堑的这一边,遥遥地思慕着那一边的他。也只能,从心底里,默默地祝愿那一边的他,尽可能地,过好。在她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尽可能地,跟月影如花,过好。
那个声音还在说:“这一挡,便为温教主腾出了宝贵的时间。想温教主的茜纱阵、烟罗功独步武林,哪里会怕这只是江南第一的杀手呢?不用几下,便毙此人于掌底。只是乱影姑娘却由于挡了那一剑,竟不幸而当场死亡。因为她立下这一大功,从此,便被圣教护法堂追封为……”
日子一天天过去,冷凝在剑花社最后的日子里,只是迷迷茫茫地看着这场喜事在眼前展开。要成亲的两个都是人丁单薄的外来户,月影如花虽有一个母亲,并不管事。杞成舟是一个人拿定了主意,全家不愁。因此上两边一敲定,婚事便如火如荼地操办了起来。一时便有泥瓦匠、木匠等诸多人等,在杞成舟的小院子里没日没夜地忙碌起来,或者美化家园,或者打制家具。山城闭塞,乐事本少,现在又有了桩婚事,并且这桩婚事还源起于另一桩婚事的失败,不免成为人们口中的一段佳话。
看着看着,到最末一个学休日,冷凝便带了剑,一个人,直上滴翠亭,往山里去了。走的,还是原来那条跟阿闲一起追踪老虎的路。只是夏日草深,这条路的难走程度又不比几个月前。冷凝也只能努力挥动长剑,左右割着长草,慢慢往里行去。
一边走,一边就不由得想起那一路上跟阿闲的说笑。那一路,其实是怕得要死了的,可是,就算那时候的心境,也比仅仅几个月过后的现在轻快得多。或者,这就是所谓成长?慢慢想着,劈草前行,不一晌工夫,到了乍遇大虫的地方。
这个地方,冷凝是走过两遍的。记得杀虎回来再经过时,只见一地狼藉,野草枯藤滚平一片。现在,倒又是青草萋萋没膝了,再也不见当时痕迹。也许,这也就是如今正发生在她身上的这种生命的成长,终要湮没掉那也曾惊心动魄、也曾绚烂多姿的少年时光?
再往前走,便到了大虫驮着她,最后停下来的地方。那是西山上一块满布碎石的平地。冷凝至今还记得清楚,她被虎掀下来时,那腰硌在石头上,一瞬间生疼的滋味。可是,要是一切可以重来,她真的、真的很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停顿,就停顿在她的腰生疼生疼的那一刻。
因为那一刻,有个人与她同在。
冷凝在地上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搜索地面。如果她所料不错,如果那入夏的雨水还没有将一切冲走,而打柴樵子的好奇心也并不浓厚的话,那么,她应该还能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长剑轻轻地刮着地面。哧啷啷声音中,一层浮土被从石块上刮起。剑尖打着圈圈,慢慢地划下去,忽然一顿,被一个纠纠缠缠的绳状物体轻轻扯住。屏口气,剑尖一插一挖,一个分不清面目的灰东西便从石坑里跳出来。只觉腿弯有些发软,冷凝慢慢坐下地去,拾起那东西,擦掉尘土。
折戟沉沙铁未销。
那是一支镖,小小的剑花镖。镖尖已经生了锈,可那一个细小的“凝”字仍然依稀可辨。至于那个绊住剑尖的绳状物,自然便是镖尾已经分不出颜色的红缨。不用说,这便是在虎扑过来的那一瞬,她惊慌失措,胡乱打出去的那支镖。这支镖,甚至未能插入老虎身体,便跌落在地。
而打入老虎身体,并将其心脏炸得粉碎的,却是同样刻着“凝”字、跟这支镖一模一样的另外一支镖。那支镖,在前一刻,分明在一场蓄意谋杀中,冲着杞成舟的鼻尖飞去,被他牢牢夹在手中。
所以这只虎,不是冷凝杀的。真正杀它的人,其实是他。而他也恰好是在杀了这只虎后,才开始咳嗽起来。不知道他的咳嗽,却跟这只虎,又有什么联系?是在飞镖奏功之前,还跟大虫有过搏斗?
冷凝握着那支镖,痴痴地坐着。夏天的山风带着股子刚冷劲,吹散日头的酷烈。两边夹击,心头也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透入了骨子里的甜,透入了骨子里的痛。她的命是他救的。一颗女儿心,本拟就此付与,偏偏流水自在东逝去,落花满地无人收。这也叫,各有各有缘分吧。既然如此,她也就只能将这支镖深深藏起,就好像藏起这段心事,藏起曾经发生在这个山梁上的秘密故事。重重叠叠地藏起来,藏进那花一般美丽的岁月。藏起来,藏起来,也许多年之后,重新审视,就会发现,那被她深深藏起的东西,竟成了一枚灿烂华美的珍珠?
谁知道那珍珠,是蚌胸口永远的痛。
冷凝也不知道在山上坐了多久。夏季日长,太阳落山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叹口气下山,走到滴翠亭,夜月已经起来。快到十五的月亮,圆得光润皎洁,将山路照得一片分明。顺山路走下来,便看见剑花社清晰的轮廓。剑花社,一座装满了她的青春的宅子啊。如今,她也要挥别它了,就好像挥别这段秘密的心事。不久之后,她便要前去中南堂,从此,便要离开这个山城,步入一片纷纭的江湖了。
因为是学休日,剑花社里一片冷清。敲钟的老头看来也回家去了,被“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装饰着的两扇大门,这当儿便挂着一把大锁,闭得严严实实。按说里面应该没人,院子里却又有灯光微泄。转过山坎,便看见是一盏极美丽的玻璃灯,乳色灯壁被灯光照耀,宛如一朵粉白莲花,高高开放在九桠树茂密的枝叶中。
“木头哥哥别来无恙?”隐隐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轻笑道。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二公子好长的手眼啊。”
冷凝乍听这个声音,便再走不动路。只听得前面那个声音又道:“非是我手眼长,是你自己不该多事。假使单把名字换成杞成舟,嘿嘿,虽说木已成舟,这意思是很明显,可不见得大家就能料到,这就是指东方佳木已经变成杞成舟啊。偏又要露出青城派的粉碎镖。这两下里一对照……”
“那又如何?”那熟悉的声音道,“五年前,我跟你们温教主的交易已经清爽。她告诉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也帮她杀了年大公子与乱影姑娘,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还找我干什么?”
“木兄说得也忒轻易了。”那人轻轻一笑,“须知乱影谋逆,乃是本教绝大秘密。木兄适逢此会,又是亲眼目睹此事的唯一一人,有你活在人间,本教的高层人物,自然是有些不大放心啊。”
杞成舟道:“如果五年之中,乱影这个圣女的身份还没有被人怀疑,那么贵教高层人物的不大放心,就没有什么理由。”
被称作二公子的那人又笑一声:“话虽如此,死人总是比活人更靠得住。只是你打出粉碎镖,牵动旧伤,我这却未免捡个现成便宜。”
杞成舟微笑道:“当然这个便宜与其别人捡,还不如让二公子捡。”
二公子一笑:“你还是那样敏捷。便是嘴头上,一丝不肯饶人——还有什么未了之言么?”
“没有了,这就请二公子放马过来。”
那人又有些诧异:“真要我动手?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自了么?”杞成舟淡淡道,“真是对不住。在下这条命虽然微贱,当初也是年大公子与乱影姑娘两条命换来的。年大公子说,他家人已经不能复生,若能以他这条命换得我超生,倒也合算。所以我这条命,却不是自己的,就算是活得再艰难,死得再容易,也不容我随便抛掷。更何况,得蒙贵教主一番开示,我也明白了活着是为什么——活着,就是因为我不想死——所以你要杀我,只好还是劳动你自己动手。”
“活着,就是因为你不想死?”二公子奇道。
杞成舟道:“虽说这并不是所有生命的目的,但不幸正是我的。其实我这样的人,按常理说,不是早该死了么?自凌师妹刺我那一剑,便该死了。偏偏没有,被你这位好朋友救起来。而又是你,灭了我师门。而师门,又将我当成奸贼叛逆。真不知普天之下,沦落到似我这般尴尬处境的,又有几人?我但凡有个烈性,早该自杀了。”
那二公子没有作声。杞成舟又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死去的人。凌师妹、年大公子,还有护派而死的那些同门。他们都很清楚,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当那个活着的意义已经消灭,他们便能毫不犹豫毅然赴死。可是我就不成。我还年轻,不想死,也决不肯死。哪怕是疯了痴了,我也只是想着,如何能够挣扎着活下去。而我当时所缺的,就是那么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教主才点破你,不必因为什么节义而自苦。你也根本就不是那样一种人,宁肯焚尽自己,也要点亮青史?”二公子轻轻一笑,“不想这些年,你倒真是长进了,再不是清溪边那个佯狂作势的少年。”
“可惜长进不到什么程度,”杞成舟道,“我只期望能被人世永永远远抛于局外,不想最后一遇事,到底还是要被卷进来。”
“也就是说危急关头,终于还是忍不住要打出那支粉碎镖?”二公子一声轻笑,身形闪动,忽自墙外拎进个什么,顺手往地上一扔。
冷凝便咕噜噜一路直滚,最后堪堪停在杞成舟脚下,狼狈不堪地撑起身子。杞成舟一眼看见是她,顿时作声不得,半晌,才忽然醒悟,转向秦朝:“二公子,她还是个孩子。”
“是么?”秦朝袖着手,只是淡淡地,“不过我觉得我比你要长进些。”
杞成舟默然无语,再一回头去看冷凝,那姑娘已经踉踉跄跄爬起身,对于身处什么样的险境,显然是一片懵懂,见他看过来,也不管摔得狼狈,先是破颜一笑。
天上月白如玉。如玉盘。如冰轮。如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皎洁。丝丝分明地,便照见天地间最最清纯无邪的一笑。这一笑是比玉白,比冰清,比雪纯,比风灵,比蜜甜,比花艳,皎皎然从脸上放出神彩,照得十方大明,那远天的明月却暗下去了。
“先生,”冷凝轻声道,“是我害了你。”
这么说,她却又知道。杞成舟凝视她半晌,温柔一笑:“是我该谢你。你知道就是那一镖,足以令一个局外人重涉人世。”
“真的么?”冷凝几乎雀跃了,“你可不许骗我!”
“自然不骗你。”杞成舟认真道,“我可不像你那样野心勃勃,还想着必要在这人世留下痕迹,哪怕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成沧海,过了一万年又一万年,也要这世上记得你曾经来过。我可只是要活一遭就成,无论如何,好好地在这世上活一遭就成了。要不是打出那一镖……”
冷凝只是满脸的笑:“我说的那些胡话,你还都记得?”
杞成舟微一摇头:“怎么是胡话?那实在要算我这一辈子听过的,最最认真的话了。之前我总是觉得人生如梦,知道是梦,还不得不老老实实一天天过下去,这样的日子,可也算得无奈。你偏不是那样的。”
“你这是说——我认真么?”冷凝欣喜道,“是啊!我近来是认真得很,每天晚上都练功的,跟阿闲两个。不过她没我练得好,我更加野心勃勃嘛!早已经功力大涨,现在已经可以单用指力将镖打上迎香穴了。”
杞成舟微笑道:“那好,没准我们今晚联手,最后还可以胜出。”
“那是自然!”冷凝断然道,“难不成我们还会输?我虽说年轻,可也是打遍剑花无敌手的,先生你呢?”杞成舟笑道:“我是打遍青城无敌手。”
“那不就成了!”冷凝道,“我们这当世两大高手一联手,还不揍扁了这游戏人间的家伙?唉,不过……”“不过什么?”冷凝长叹一声:“这家伙生得这么好看,摊着我这样怜香惜玉的,唉,还真舍不得……”杞成舟哈哈大笑,忽地伸出右手:“如此,击掌!”
冷凝也伸出右手来。两人相视一笑,大手对着小手,便那样轻而着实地击在一起——
啪!
那一夜不是十五,然而月亮已经圆得有些过分。清光团团,照着世间。三更时分,便照见一骑白马挑着莲灯,踩着满地月光,穿过中街,迤逦往北,蹄声寥落,出城去了。这之后,便是一夜的寂静与完整。固然这种寂静中,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可是对于千千万万年以来,见惯了沧海桑田的那轮月亮来说,是不是也就平淡了呢?
平淡得她可能不会记得,有一个叫做冷凝的小姑娘,曾经在某一天夜里,仰着一张稚气的小脸,以坚定的神情对她说过的话:
哪怕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成沧海,一万年又一万年过去了,我也要这世间记得我,记得我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