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据末期,台湾原住民曾被迫参与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国际战争,数千名原住民菁英丧生在西太平洋燠热的岛屿。
三、四十年来,当年所效忠的祖国日本也罢,回归于中华民族的中华民国在台湾也罢,都少有人再提起这段历史,直到1974年,印尼摩罗泰岛丛林里走出一个高砂义勇队员李光辉;之后这段历史才在日本人道主义者的追索,以及台湾众多生还者的口述下,逐渐拼凑出一幅模糊的图像。
在全世界都在反省二次大战的声浪中,这段史实代表什么意义?日据以前,从未有国族概念的原住民在其中有过什么样的经验与待遇?走过战争的高砂义勇队员又有怎样的爱恨情仇?
袖子卷起,是一只受过伤的手臂,手关节处硬壳似地突出成一圈,以下的手臂就不长肉了,名符其实的“皮包着骨”,像支棒球杆。老人家说这手是被炮弹削过的,至于地点在哪儿,怎么受伤的,却已经说不清楚了。
这是在南投县仁爱乡的庐山部落、七十七岁的泰雅族人林仁川(日本名森川仁)的悲惨经历。林仁川曾在二次大战末期,参加“第三回高砂义勇队”,才出征四个月,就挂了彩,留下这只残缺的手臂。
在台湾原住民部落,类似林仁川的遭遇所在多有,更多的族人在走上南洋战场为日本天皇效命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高砂──和平改造的生蕃
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掀起太平洋战争,台湾正式卷入二次大战的战火,战争的利爪,不仅波及平地的人们,也伸进深山原住民部落。
“高砂族,是日本政府给予台湾原住民的新命名。‘高砂’两字传承自日本的神话传说,意思是经过日本的统治与改造,‘原生蕃’已经迈向半文明的一族。”长期研究日本“理蕃”政策的政治大学日籍教授藤井志津枝指出,“高砂义勇队”被认为是高砂族中代表日本精神的优秀人才,在日本警察的怂恿下,“志愿”为日本国出征的一群。
在台湾各原住民部落,参与过“高砂义勇队”的老兵很多,只是这段历史过去向被视而不见。“老人家不会说,年轻人不懂问。”行政院原住民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孙大川表示,除了原住民老人家只能说日语及母语,沟通不易,过去岁月里对“台湾人战争历史”的轻忽,也是使这段历史被视而不见的主因。
在日本方面,中央研究院民族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黄智能指出,1942年以后日本在南洋战场上的征战极其惨烈,期间发生了许多残酷的杀戮及如吃人肉等不人道的行为,为逃避战后审判,南洋战场上的资料有意为日本军方湮灭。
另一方面,高砂义勇队当时被编为军属(军中雇员),多担任搬运、协助建造机场,打丛林战等游击工作,通常不受军阶,没有正式军人身分,因此在正式战史中付之阙如,更不可能有“战友会”等相关组织来纠合众人,形成集体记忆。“日本政府从来没有公布过他们的资料。”致力于高砂义勇队田野调查的日籍作家林荣代也说。
从“中村辉夫”到“李光辉”
1974年12月,阿美族人史尼育唔(中文名李光辉)幽灵般地在印尼摩罗泰岛上被发现。三十年来未接触「文明」世界,史尼育唔被发现时,赤身裸体有如野人般正挥动着蕃刀劈柴,在他居住的丛林竹屋,还找到战时所用的三八式步枪,还未上膛的十八发子弹、军用水壶、铝锅、钢盔等,在丛林里独自生活了三十一年,史尼育唔生还的奇迹震惊了世界。
史尼育唔的故事相当反映台湾原住民百年来的际遇。他在日本人大力推展皇民化理蕃政策时,被改成日本名“中村辉夫”,光复后“山胞”申请户籍,“中村辉夫”又被户籍人员改为“李光辉”。
1943年“中村辉夫”离开花莲家乡时,他仍是日本皇军,彷佛日本童话《浦岛太郎》的再版,三十年后丛林外世界已然翻转,台湾从日本殖民地“改朝换代”为中华民国,以为他战殁的妻子黯然改嫁,到南洋战场时才出生一个月、三十年后到机场接机的儿子已然挺立。那一年松山机场大厅,李光辉与久别重逢亲人以阿美族特有手势拉手相见的画面,成为走过当时年代人们的深刻记忆。李光辉正是不折不扣,在1943年(昭和十八年)派遣到南洋的高砂特别志愿兵。
李光辉的出现,勾起世人模糊的记忆和曾被忽视的历史,几位日本作家及媒体工作者更循此线挖掘出台湾原住民为日本天皇血溅沙场的事迹,掀起了探求“高砂义勇队”的秘辛。
早稻田大学肄业的日籍作家林荣代是其中之一。
在日本鹿儿岛市,林荣代打听到有位中村先生曾担任义勇队的副官,好不容易找到副官的妻子在电话中谈及先生曾率义勇队至新几内亚,一年前已经逝世了,但身后留有第五回义勇队队员的名簿。
不容青史尽成灰
林荣代隔日便去找这位中村哈密女士,找到了写着“第二十七野战货物厂”(编按:这是第五回高砂义勇队在新几内亚登陆时所驻扎的单位)的封面手册,全部共有九册,记载着各复员军人、战殁军人、内还者(回到日本的生还者),及战殁地点、原因、亲属关系、在台地址等,簿内密麻写满军事邮便储金金额,还有当事人盖的印章及手印。(编按:「邮便储金」为战时日本因为发放薪资不便,故在亚洲各地广设野战邮便局,寄存军人薪资。战后日本因通货膨胀及资金筹备困难,停止储金归还的申请,形成许多二次大战原日本兵与日本当局诉讼未休的悬案。)
循线追踪,林荣代又找到第五回义勇队的部分长官及训练警官,并亲自到台湾找到参与过战事的幸存者,按照他们的口述整理成《第五回高砂义勇队──名簿、军事储金、日本人证言》专书。之后又到台湾各部落遍访尚活在人世的义勇队员,集结成《证言》及《台湾植民地统治史》照片集一册,是已发表有关高砂义勇队最完整的三本史料。
黄智能指出,有关高砂义勇队的资料至今仍有许多谜团待解,据她所知,目前在日本坊间所找到的高砂义勇队著作不超过十本,以幸存者(高砂义勇队员及其长官)的口述证言为主要内容,尚未有系统性论述,对高砂义勇队的中文研究,除了一些零星口述之外,这段史实较之于日文著述,更是受到漠视。
根据这些幸存者的口述及其它相关文献大致拼凑出的「高砂义勇队」图像是:二次大战末期,台湾总督府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太平洋战火愈趋炽烈时,总共征调八回台湾原住民参战。出征时间从1942年3月到1945年。
除了第一回主战场在菲律宾,其它六回主战场分布在西南太平洋的几个海域,包括英属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拉包尔群岛、摩罗泰群岛等。第八回的战争经历则尚未定论,有幸存者说全员未及派上战场,留台复员。也有人说船曾开至婆罗州群岛。除了八回义勇队之外,另外还有陆军及海军特别志愿兵。
黄智能的研究指出,总计八回高砂义勇队员以及数次征募的特别志愿兵种,保守估计应有七、八千余人,其中大多数战殁。(编按:另根据林荣代等人说法:高砂义勇队八回共约四千人,七成战殁,三成幸存)。
有关高砂义勇队的战殁及生还人数,以及至今究竟有多少人尚活在世上,不仅有不同说法,也还有种种猜测。黄智能认为,这最基本的史实整理工作,亟待相关单位加以调查确认。
以蕃制蕃、熏化善导
日本人为何在战事扩大的紧要关头,相中向在日据统治最底层的原住民,将他们送到南洋战场?
黄智能指出,台湾原住民的战力早为日本人注意,1895年长野中尉进入台湾山地做调查时,就已看出台湾原住民的山林作战能力。但林荣代认为,从现今发掘的史料看来,日本人征召台湾原住民当兵,契机可能在“雾社事件”。
1930年,位于雾社的原住民因为不满日本人为得到中央山脉森林资源,而将土地收归官有林地,禁止原住民原有生活型态与文化,并对不从者大开杀戒的“理蕃”政策,趁着日本人在雾社公学校举行联合运动会时,泰雅族人一举杀死了包括日本警察、教师在内的一百多名日本人。后来日本政府动员大批武力,企图以飞机大炮强攻原住民藏匿的山头,仍久攻不下,后来“以蕃制蕃”,诱使泰雅族另一蕃社的族人代其出征,才攻下了“叛乱”部族。
雾社事件后,原住民强劲的山林作战能力,教日本人印象深刻。林荣代指出,雾社事件后,讨伐部队长官服部兵次郎大佐的相关文书便有“他们(原住民)的凶暴固然可恨,但若加以熏化善导,或许在紧急时,他们能在我军领导下,成为军队的一部份……”显然,在雾社事件之后,日本人已将原住民视为后备重要战力。
一方面也因为珍珠港事变后,日本国内青壮男子已达动员极限,加上太平洋战争后,日本人战线扩大到南洋一带,能吃苦耐劳、精于山林作战的台湾原住民青年自然成为先被考虑的不二人选。
日本总督府征召高砂队赴南洋,很重要的关键是当时台湾军区的司令官陆军中将本间雅晴。这位向有开明之名的军官,其时正指挥菲律宾攻略战。“当本间在菲律宾做困兽斗时,他脑中想起的是‘赤足奔跑险山丛林又身具深夜能肉眼视’的高砂义勇队。”专治台湾史多年的政治大学教授戴国辉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