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第九章
嗒嗒的枯燥马蹄是唯一陪伴他的声响。
由于万翼身体不便,一路上济王殿下要顾念着他的身子,不敢纵马狂奔,两人的行程难免被耽搁。
是以赶了一天路,祁见钰遥望前方,依然看不到任何城镇的踪影。怀中的少年浑身高热,面色如纸,昏昏沉沉的倚在他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毫无抵抗的主动偎在他怀中……或许也是唯一一次。
祁见钰心中既甜蜜又难过,心疼地单手将万翼再揽紧了几分。
眼看在天黑前是来不及进城了,祁见钰猛然回忆起当年随行军医的话:疫病多为热毒,性燥势猛,若是在野地突发疫病,最重要的是清热解毒,活血化瘀。
凭他脑海的记忆,只隐约记得2,3味清热的药草,抬头望向西天,日头快落山了……
他用力一拉缰绳,在一处小山坡前停下,小心翼翼地将万翼抱下马。
“万翼,你先在这稍事休憩,我趁着天黑前去采几味草药,虽然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奏效,但药性温和,于人有益无害,不会损了身子。”
万翼虚弱的点头,他被安顿在一棵乔木下,周遭又被祁见钰细心地掘了几个陷阱。
眼看时间再不能拖,济王殿下方才一步三回头的去采药。
万翼待祁见钰走远后,吃力的睁开眼,勉强撑起身子。
里衣的内甲在连日奔波下有些松动,他咬牙,强撑起身子重新束紧了柔韧的内甲,额上冷汗津津。
蓦地,从他头顶的乔木上探出一道黑影。
影一完美的融合在树影中,若不是他主动现身,怕谁也无法发现,这倾斜稀疏的乔木上竟然还能藏着个大活人。
“公子!”影一急忙从树上跳下来,身为影卫,永远是孤身一人战斗的他,自然通晓医术。他在暗处已经憋得够久了,终于等到碍眼的济王消失,才抓紧机会现身。
万翼在他靠近之时费力的转过头,“先掩住口鼻。”
影一一愣,而后单膝跪地,膝行几步到万翼身边,毫不忌讳的握住他软软垂在地上的左手,凝神诊脉,“公子无需多想,若公子有任何不测,属下定以示谢罪。”
万翼沉默了下,淡淡道,“若我死了,也能解开你毕生的束缚,将来无论何时……若我不在了,你便自行离开罢,好好娶妻生子,过过安稳的日子,长老那我会留书相告。”
影一认真的抬起头,忠贞坚定地道,“属下的身与心皆是属于公子的!”
士为知己者死。他从未觉得和公子生死相随有什么不好。
饶是病得七荤八素,万翼听罢影一的宣誓还是忍不住喷笑,“好吧,那往后若吾不得不孤寡一生,或许还能引影一相伴。”
影一闻言大惊失色,“公,公,公子是什么意思?属,属下只是打从心底敬重景仰公子,没有任何仰慕亵渎的意思。公子千万不要误会……”他其实爱得还是女人啊TAT
万翼缓了口气,还能挤出一丝调笑的力气,“你不是说,你的身心皆属于我?”
影一小心翼翼地道,“……景仰与仰慕是两回事……”
万翼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影一蓦地弹跳起身,狂喜地吼一声,“公子!”
万翼看向他。
影一立刻不要钱一般从怀里,袖中,绑腿内不断地掏出一瓶瓶药丸——
“公子!你未染疫病!只是得了风寒!”
当祁见钰踏着余晖回到乔木下时,莫名觉得气氛突然微妙得……轻松了许多。
未及细思,当他看见万翼试图起身,却无力委顿在地时,慌忙奔去扶他,“万郎,你有没有事?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你先别动,好好躺着扒拉扒拉……”
万翼偏过头,口中压抑地低咳着,疏远地道,“我没事……咳咳,多谢殿下关心。”
祁见钰尚扶在他肩上的手僵了下,高傲的自尊心又被刨出一个洞,另一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只道,“本王……去煎药了。你无须多想,好好休息才是。”
少年却不容他逃避一般,在他欲离开后,抓住他的衣角,仰起头,微红的眼角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殿下……殿下何苦要为万翼冒如此之大的风险?你最应该做的,就是抛下我,先行回城。”
树上的影一看到公子这副哀婉动人的模样,不慎脚底打滑,差点从树上跌下去。
奈何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济王殿下的眼中,这无疑是致命毒汁一般,一击必杀。
他磕磕巴巴道,“我……本王只是顺便救你的。”
“殿下,是不是……是不是对万翼,依然……”万翼偏过脸,耳轮微红,似难以启齿般停下。
祁见钰的心跳霎时破表,脑袋乱成浆糊,“本王……只是……”
影一单手捂脸,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哦,济王殿下,您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怀春少女。
万翼羞涩够了,直接单刀直入,“殿下……还喜欢万翼吗?”
祁见钰只是手足无措的维持着僵立的姿势,整个人烧得厉害,好半晌,他终究还是诚实地顺从自己的心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万翼低低地道,“……为何要喜欢我?万翼除了这皮相,还有什么能值得殿下倾心厚爱?”
祁见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本王……若是知道就好了。”
万翼似鼓足了勇气,边低咳着边道,“万翼……咳咳,恐时日无多,今夜只是想说,当年那句‘对同性未有兴趣’的话,当初是真的,可是现在……”他暧昧的停了停,复又抬起眼定定看他,“万翼今夜直言,只是想在死前,了却一番心事……”
济王殿下的脸,霎时由红转白,霍然回身抱住他,坚定道,“不会的……你不会。”
万翼眉心微蹙,侧过脸,幽幽道,“殿下快快放开我,这一日共骑,万翼已心中难安,如今万万不能……”
不知是那微侧的半张美人脸勾动心弦,亦或是他话中去意令他惊痛得难以自控——
“本王倒要看看,这疫病究竟敢不敢沾身!”
祁见钰倏地捏住那尖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低头用力一啃——
第十章
或许是尚在病中的缘故,他浑身无力,牙关咬得很松,祁见钰几乎没有费太大的力气,轻而易举地以舌顶开他的唇,探进去……
兴许是发烧的原因,万翼的嘴里热热的,柔软得煨烫着他的舌。
祁见钰情不自禁的将怀中人再搂紧一些,更紧一些,生涩地以舌,试探地轻轻碰触了下他的……
怀中少年蓦地挣扎起来,他的鼻息湿热而急促,连带济王殿下,呼吸也乱得一塌糊涂……
——这是趁人之危,无耻行径!
济王殿下的良心突然跳出来。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娇妻美妾拥在怀?现在还未大婚,他就要了小妾,还一口气要了两房!两房!若不设法亲近,以后他心中就更没有你的存在了!
济王殿下心底的小恶魔接着跳出来,用力掐灭最后一点良心的光芒。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万翼无可奈何的皱紧眉心,欲怒斥,唇舌却被他牢牢霸着,欲推拒,病中的身子自然难以与之抗衡,
无言的以手势斥退影一,便见影一掩面,一副目不忍视状,恍恍惚惚地背身退开……将男装扮得连知根知底的影卫,都深入其心,他也不知该哭该笑了。
“殿……殿下……”好不容易趁着他换气,挣扎着偏头吐出只言片语,祁见钰却是闭上了眼睛,佯装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顶着那张熟透了的番茄脸,熊熊低头继续啃过来——
万翼默…… ̄— ̄||
垂眸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大红脸,济王殿下似乎很紧张,害怕他的严辞拒绝,睫毛微颤着,他怎么都不肯让他先说话,紧箍着他的双臂更是恨不得将他也揉入身体里。
他是那么的需要他,浑身上下都在强烈的散发着‘喜欢你,喜欢你……请不要拒绝我……’的信息。
这般强烈的感情,是万翼有生以来第一次接收到。
原本他心无旁骛,静若止水的心湖被笨拙而强硬的撬开,面对这样的热情,万翼几乎要无措了。
他蓦地闭上双眼,重新理清紊乱的思绪……
这样不是很好吗,原本只想试探出济王殿下对他的感情,有多深,能容许他日后做到怎样的地步,甚至能不能将他也诱入自己的阵营。
对于小皇帝,他从来就没有放心过,也永远不可能那么干脆的臣服。
他清楚的知道,如今自己能存留,将来能崛起,依靠的就是未来与济王的制衡之力,他们一荣俱荣,却不会一损俱损。
对于此刻羽翼未丰的万翼而言,他不论损不损,济王的地位仍然难以撼动。
可若是济王损,他却必定首当其冲,下一个要消失的就是他!
因此,济王——必须是他牢牢捏在掌中的棋子。
当万翼再度睁开眼时,眼眸中的迷离之色尽散。
原本抵在济王肩上的双手,改推为揽。
当初的纨绔子弟生涯,观摩到的许多……技巧,今日到底有了用武之地。
只见万翼倏地轻咬了一下济王徘徊在他口中的舌——
在他蓦然吃痛的缩回舌后,万翼迎上前,深深地吻住他……
祁见钰从不知道,原来相濡以沫,竟是这种感觉。
不同于他之前的胡乱吸吮啃咬,不时还磕到牙齿,祁见钰感觉到探入他嘴里的舌煽情的轻拂过他的上颚、牙齿,低柔地按压,骚弄,令他的背脊隐隐地酥/痒起来。
他不知不觉的放弃了主导权,任由他越发狎昵的贴上他,一手捧着他的脸,另外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极尽缠绵的吻着他。
当那条甜软的舌卷住他的,轻轻摩挲后,用力一吮!
他的大脑霎时被炸得一片空白,尾椎酥软的完全站不住了,身体不由自主的顺着那微薄的力量,往后仰倒在草丛上,万翼则不知在何时爬上他的身子,紧紧压着他,将他吻得七荤八素……
“殿下……”
在激烈的亲吻喘息中,济王殿下隐隐感觉到他的里衣内探进一只手,暧昧,并持续地往下摸……
“殿下,舒服吗……”
祁见钰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虽然隐隐觉得这话问得有点不对劲,但在情动关头,他只默默的启唇配合他的动作,甚至轻轻变换着角度,让他更方便吻他。
好吧,济王殿下,你就是个闷骚的怀春少女!
“殿下……还想要更舒服吗?”
那声音带着某种暧昧,却不容忽视的暗示,让济王殿下霍然清醒了!
果然,万翼一手轻按在他胸口,口中低低道,“委屈殿下了……万翼会记的,轻一点……不会让殿下,难受太久……”
轻?轻一点?!
济王殿下的大脑瞬间斯巴达了,虽然,虽然他是很喜欢万郎,可是,可是……
他想象一下,他‘承欢膝下’的样子——原本热烫的身子瞬间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
不!
不行!
他不能接受!
只见济王殿下蓦然推开他,慌乱的轻捂住嘴,连退几步,“等,等下,本王……让本王再考虑一下。”
万翼却是低喘了一声,背过身,力持冷静道,“是万翼无礼,忘形了……”
“不,是本王先开的头……”济王殿下忙重新靠近。
“殿下便忘了方才的事情罢,”相较于济王殿下衣衫半褪的模样,万翼依然衣冠楚楚,一派斯文禽兽的风范。他突然手握成拳,抵在唇上低咳一声,“万翼……如今是带病之身,原也做不了什么的,只是方才……确实是孟浪了……。”
济王殿下顿时羞愧道,“是本王,趁人之危……”
……
影一在树上撇撇嘴:结果还差一点被公子吃掉了,是吧?(→_→)
而就在此刻,百里之外的一隅树屋。
屋内住着一位终日烦恼的神医,他的模样出乎常人想象的年轻,也出乎常人想象的昳丽。
他人生中最大的苦恼,就是身为一个有思想有内涵的男人,但所有人关注他的容貌远胜于他的内涵。
他人生中最大的梦想,就是出现一个比他更貌美的男人!来代替他的苦恼。
为此,正宗铁公鸡的他,愿意免费献上一次无差别救治的机会。
他不知道,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就在前方百里处。而他的人生,也将为此拐出一个大弯道。
第十一、二章
第十一章
日夜兼程的赶路,带着病号的济王殿下,隔日终于到达了最近的城镇。
只是一路行来,十室九空。
两人骑在马上,缓缓绕了大半个镇,几乎以为是到了空城。
沿途大部分民房的门是半敞着,鸡笼猪舍里皆余下干枯不全的尸骨,偶尔从半掩着的窗户内传出浓重的腐臭味,怕是有来不及出逃的疫民,就这么生生的困死在房中……
祁见钰的面色越发凝重,握着缰绳的手不觉越攥越紧,胯/下的红马突然不满的嘶鸣了一声,他蓦地醒过神来,松了钳制,安抚的再轻轻一拍马头。
“想不到西郡的灾情竟已严重到这般地步……”只是西郡边界的偏远小镇,疫情就已蔓延的如此厉害,恐怕中心地带……
万翼倚靠在济王怀中,唇色虽然微白,但因着影一先前偷塞的大把丸药,他的气色已是好了许多。
济王殿下只当是自己所熬的草药奏效了,自是欣慰非常。只是从昨夜差点擦枪走火之后,再看万翼,济王殿下的心情总是复杂万分。
万翼却是牢牢善用病号的身份,说没那回事,就真当没那回事,言行举止,甚至连偶尔相触的眼神,皆如往常一般从容。
济王殿下忍不住有些失落……
“万翼!这里似乎有人迹。”一路情绪低迷的济王殿下突然振作精神,他双腿一夹马腹,驱使胯/下红马灵敏的连续穿过一道弯曲的小巷和两个三叉口。
好一顿左拐右拐,拐得万翼一个头快两个大后,他们终于在一处空荡荡的庭院前停下。
“隔了那么远,如何找到这里?”
祁见钰道,“你这个位置被我遮挡住,所以看不见。方才就在我们后侧那片屋舍,有飘出烟迹。”他是循着忽隐忽现的淡淡炊烟跟过来。
庭院里屋的门口,矮矮地坐着个须发白了大半的老翁,在发现他们二人后,老翁霍得一下起身,把正在斟饮的酒杯往后一丢,立刻以远超老翁的矫健步伐,飞快的蹦跶回主屋后,再‘砰’地一声,紧紧关上门!
“老……老大爷?”原本想直接喊‘老翁’的祁见钰吞下话头,从马背翻身而下,三两步赶到门板前,深吸口气,力持温和地道,“老先生,开开门,我们都不是坏人。”
屋内老大爷理所当然地道,“是啊,你们是土匪或者是劫匪嘛,每次都是这么说,下次能不能换个台词?”
“我们当真不是劫匪,马上另有我一位友人,他身体不适,不便奔波,需要寻一处地方今夜暂作休憩,不知可否通融一二?我们并非行骗,老先生你出来一看便知。”
“上次两个流民直接对砍得半残再过来,比你们有诚意多了。”
万翼这时插口,他远远在院外唤了祁见钰一声。
祁见钰立刻飙回去,将他抱下马,“有何事?还是哪里不舒服吗。”
“这屋主原来还是医师,”万翼比了比散落在庭院角落的三两个药杵,“我们也正需一位医师好了解这瘟疫究竟已蔓延到何种地步。”
祁见钰不着痕迹的望了他一眼,“也让他为你诊治诊治,这已是发病第三日了。”
万翼点头,站在门前规规矩矩的敲了三下房门,而后以最无害亲善的口气,道,“阿翁,我们只是来借宿一夜,明早便走。另外再询问阿翁一些有关疫情的问题便是,不是流民强盗。”
“你便是先前那人口中抱病的友人?”
老翁依然未开门,只是隔着门喊话,“若是染疫便不用再叫,老夫不会医的。”
场面一时默了。
下一瞬济王殿下便直接拨出佩剑,干净利索的在薄薄的门板前闪电般划过——
只听咔嚓一声。
大门瞬间裂成三块!
老翁呆呆的依然保持着抵住门的姿势,石化在原地。
济王殿下摩挲了把剑身,心满意足地把剑收回去,这才是他一贯的形事风范。
老翁蓦地潸然泪下,“大侠,老夫只是个游方医师,才倒霉的在西郡定居半年,对此当真无能为力……”
口胡!若只是个普通的游方医师,周遭人都死绝了,怎么就独有他这一户还能健康活力的继续蹦跶。
老翁直接招供,“往后再行五里,出镇后那片山林内有座树屋,那里才住着真正的神医。”
“神医?”二人惊讶道。
“神医性子虽有些怪异,却极嗜金银美玉,看二位公子也是清贵之人,可以一试。”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祁见钰……霍地无良出手,点了老翁的穴道。
“便姑且信你,我与他先去探看一二,若所言属实,我自会回来放了你。”
听闻隐居高人所住之处,必有奇门遁甲,机关重重。
啊……果然是话本看太多了。
当两人毫不费力气,也无需经历各种考验便来到树屋前,心下不约而同,皆隐隐有些失落。
花这个姓氏风骚得一点也不衬神医这个名头。
花应然一直为此很烦恼。
但是想想族弟中有个叫花暮然的……每次思及他,他便觉得平衡了许多。
他最最最苦恼的,就是身为一个有思想有内涵的男人,但所有人关注他的容貌远胜于他的内涵。
每一日清晨,花应然醒来后望一眼铜镜,皆要抚镜而泣。
他只是想让大家知道……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而这一天,就在成治七年的春天,幸福的来临了——
“请问……神医前辈在吗?”屋外突然传来生人的声音。
又是一些慕名而来的求医者?
啧……都搬到这里了,瘟疫也挡不住么。
花应然放下手中的白玉药杵,悠然转头……
祁见钰在前,首当其冲。
当眼前这个青衣玉带的青年转过头来时,霎时给人以花照玉堂人的绚丽感。虽然所立之处只是简陋的树屋,却顿时蓬荜亦生光。
不过,济王殿下的目光只在这美青年身上略一停留便重新回到万翼身上。
旁人自然远比不上万郎。=v=
可那美青年就没他淡定了,只见他漫不经心的目光略过万翼后,突然挪不动了。
那双眼无比火热的黏在万翼身上,引得济王殿下开始手痒痒。
‘铛’地一声,不知是什么被打翻。
那美青年突然三步并两步的扑过来,哀怨又深情无限地看向万翼,“敢问尊姓大名?兄台!你就是我这数十年来苦苦等待的人呐!”
万翼:“……”
济王殿下:= =#
“我们是不是找错地了……”万翼用力拽回被牢牢抱紧的衣袖,拦住要大开杀戒的济王,“要不,再重找一次?”
第十二章
事实证明,想象就是用来幻灭的。
再三确认是本尊无疑后,两人将白衣圣手的光辉形象丢到爪洼岛,一前一后夹着神医下山了。
“公子,看你面色无华,唇干舌红,可否让在下为你把一把脉?”
出乎二人的意料,这位花神医竟然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出山,全无隐居高人之操守风范,甚至还将置于后山的奢华马车主动奉上,毫不矜持地一路绕着万翼团团转。
万翼负手而立,噙着笑道,“阁下不是神医吗?若真是神医,医术‘望闻问切’中,望字当属先,何以需要最末的手切?”
花神医摇摇手指,“虽然公子的面相属风邪外袭,肺气失宣,但谁知是否体内还存有其他……”
“等等,”济王殿下突然出言打断,“风邪外袭,肺气失宣……你是说,万翼只是风寒?”
花神医点头,“自是如此,难道你们以为是疫病?虽然初期症状相似,但疫病的发病速度极为迅猛,数个时辰内身上便会浮出血斑,一日便足以毙命……”
济王殿下直接选择性无视他接下去的病理经,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消息莫过于此。
“万翼,万翼……”悬了整整三个日夜的心蓦然放下,他拉住万翼,快步退到马车后方,扳住他的肩,呼吸微促,低下头,双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可张口闭口了几次,却是除了不断唤他的名,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万翼心底悄然喟叹一声,“殿下……万翼明白。”到如今,又怎会不明他的心意?
“……本王真是……太高兴了。”一直到最后,济王殿下也只憋出这短短一句。说完,他便迅速转身,到前方牵马而行。
话短,却情长。
万翼凝眉看着他的背影,垂眸侧过头去。
万翼乃带病之身,花神医据说是文弱男子?于是只好由既不柔弱又健康无比的济王殿下客串马夫,驱车西行。
越往中心地带,却是诡异的,官道上聚集的流民竟渐渐多了起来。
面黄肌瘦的人群在马车经过时,纷纷抬起发红的眼,不约而同的紧盯着他们,以一种无声却贪婪的姿态,麻木的聚焦。
花应然撩开车帘,轻“咦”了一声。
“怎么?”
“上次路过时,西郡的官道几乎成一条死路,而今怎会有这么多……健康的流民聚来?”
是了,那些尚未染疫,逃出家园的健康流民……竟又都回来了?
简直……就像被人为驱使一般。
万翼放下车帘,隔绝车外那连绵不绝的视线。
……这一次的西郡之行,怕是没那么简单。
一行人到达西郡的知州府衙后,或许是瘟疫横行的缘故,衙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影。
沿途的街道,早已失了昔日的繁华,流民们一群群聚集在街道两旁,无声的看着衣饰华贵的三人,宛如一场奇异的默剧。
空气中有股刺鼻的药草味,花应然只皱鼻闻了闻,道,“难不成我走后,那抠门的知州又请了别的医师?”
祁见钰道,“此前你曾经来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当时就施药,控制住瘟疫蔓延?”也不至于让西郡几乎变成一座死城。
花神医啧了一声,“在下自然愿施药,但这知州太抠门,不过区区百两,竟左右搪塞,不日还派兵封锁消息,只说奉了上级的意思,不得在正月内泄漏灾异,惊扰新帝。”
万翼思及那时尉迟迟曾隐晦提及此事,只是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大水过后,西郡竟又接连爆发了瘟疫。
这户部尚书此番派人封锁消息,瘟疫爆发一个月内未有任何援助补救,任由瘟疫在郡内大肆蔓延……
此过,非是革职所能抵了。
济王横竖就是看这花神医不顺眼,“知州不允,难道你不会私下义诊赈灾?悬壶济世、医者父母心,这不是应该的。”
“在下尚未婚配,哪来那么多子女?”花应然斜睨了济王一眼,“谁告诉你医者就必须要父母心,还兼备乐善好施来着?即便是亲兄弟,诊金一文钱也都不许少!”
济王:“……”
万翼:“……”
——花神医,有没有人建议你更适合跳槽到钱庄?
衙门没人,三人只好又一路寻到了知州宅邸。
这一看,却是惊叹了。
眼前这官邸门前被密密麻麻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万翼怀疑整个西郡的兵力,都在这了。
而我们的济王殿下在这片戒备森严的刀剑下面不改色,径自将此行新帝赐下的令牌丢给门卫,骄横无比地道,“叫你们知州出来见我。立刻,马上——”
万翼许久未见济王殿下这般姿态,姑且看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一盏茶功夫,便见那知州官帽倾斜,官袍反穿,连滚带爬的一路冲出来,没等正门完全打开,便扑通一声跪地,边跪边嚎道,“下官叩见济王,有失远迎,请济王殿下恕罪呀——”
此言一出,周遭原本正刀戈相对的众兵哗啦啦同时跪下,浩浩荡荡地齐声道,“还请济王殿下恕罪——”
济王殿下满意的一抿嘴,袖子一甩,当先入府了。
一路舟车劳顿,三人先舒舒服服地沐浴更衣,待饱餐一顿后,刘知州方怯怯来通传求见。
祁见钰在此期间命他传信回京,告知太后,他已顺利到达西郡。只是提及何时请医师控制疫情,为何广招人马护卫府邸?刘知州皆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万翼心中的不详感越发强烈。
入府第一夜,他在屋内辗转了半宿之后,披散着头发,起身开窗,“……影一,你还在吗?”
从他床底蓦地探出一颗头来,“公子!我在这里!”
“……”
万翼默默的关窗,未点灯,在黑暗中低声道,“带我去刘知州房内,我要……亲自确认一件事。”
影一道,“公子,太危险了。还是让属下暗中潜伏查探……”
万翼打断他,冷静的再重复一次,“我要亲自确认。”
影一沉默了下,“是,公子。”
“抱歉,影一,”万翼出门后,低声道,“……原谅我此番任性。”
影一忠贞地道,“公子的意志,便是我的意志。”
由于下半夜骤发冬雨,接着黑暗和雨声的掩护,万翼紧跟着影一,两人汇成一道鬼影,无声无息地潜入刘知州房内……
空屋!
——怎会是空屋?
影一心下暗惊,公子却是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带我回去吧。”万翼低声道。
影一未敢多问,只悄无声息的带着公子沿原路返回。
“哒哒哒!”暗夜中,夹着夜雨的脚步声飘忽而模糊。
有人过来了……
影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两人隐在暗中,一动不动,借着来人手中橘红的引路灯,认出那一脸肃杀的中年男人,竟是白日谄媚乞怜的刘知州?
等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之后,万翼附在影一耳边,“先绕到长廊,稍后再回屋。”
影一略有些不自在的搓了搓耳朵,挪远了点,依言行事。
两人顶着漫天大雨,守在客房的必经长廊外等到近寅时后,一个颀长的身影方无声无息的滑过走廊。
影一夜视能力极好,捕捉到那人一闪而过的红纹衣角后,下意识偏头看向公子。
——是济王殿下。
万翼不语,眼底似翻腾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影一再定睛细看,那神情已转瞬即逝。
第十三、四章
第十三章
他发现他犯了个大忌。
万翼阖上眼,他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将私人感情代入进来,若不是……那刘知州后来在大堂露出一丝破绽,他差点就这么被迷惑过去,配合他们演了一场大戏。
是了,刘知州将一郡之府媚上胆怯之貌扮得惟妙惟肖,但他唯一的破绽,便是在济王遣他传信帝都,通报太后其平安抵达的消息时,毫无迟疑的领命而去。
其实万翼当时也未反应过来,只是等回到厢房之后,习惯性地将此行从头至尾又细细梳理了两遍,才渐渐察觉不对劲。
济王所要通报的人是太后,并非皇帝。
虽然后宫干政,朝堂之上,垂帘听政多年的太后隐隐比甫接掌亲政的幼帝,更强势几分。但对于外放州郡的官吏而言,生杀权力可照样是捏在新帝手中。
新帝与济王的权利之争,早已天下皆知。
这时候济王的行踪,照惯例是要启奏皇帝,而非太后。如刘知州所扮演的谄媚惜命之人,又怎会如此自然,毫无疑义的领命?
再往深里想,那时候突然遇袭,济王殿下带着他杀出重围后,便径直往西郡而去。万翼与济王从小斗到大,早已知济王殿下内里睚眦必报的脾性,这当头,济王没有调转方向,回头遣援兵围剿追究,第一反应却是逃亡,继续往西郡而行……
万翼眯起眼,济王究竟想做什么?
又或者说,其实这次遇袭,压根就是他安排的?
思及当时刺客招招欲致他于死地的狠辣,再对比济王沿途如初坠情网的少年般热烈纯情,万翼心底不由窜上一股寒意——
“公子?”影一低声道,“夜已深,公子该好好休息了。”
万翼颔首,心下却依旧如窒息般紧绷着,在寒意下极力掩盖着彷如被初次背叛一般的愤怒,刺痛。
……真是个傻子。
他嘲讽着自己,当初不是打定主意,无动于衷到底?
影一只是默默的看着公子今夜的反常之举。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公子是个外热内极冷的性子。若只想萍水相交,自然容易无比,但若要进入公子层层封锁的内心,更是困难重重。
今夜公子的失常,难道竟是不知在何时……公子已被济王暗暗打动了吗……
隔日午时,万翼才姗姗与花应然结伴而来。
惯于晨起练剑的济王殿下,早已坐在花厅等他。
“万翼!”祁见钰亮晶晶的眼睛在瞥到他身边的花神医后,迅速暗下来,“……神医起得也真早。”
花应然只是微微一笑,未作回答。
此刻他的心情,好、极、了!
一日日长开的万翼,姿容也日益姣美惊人。稍事梳洗,拾缀一番的少年一袭简单的乌衣赤带,珍珠发冠,他只是凭栏而立,却是眠藐流眄,一顾倾人。站在他身边,花应然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被忽视的滋味,一路上所有惊艳火热的目光,通通皆聚焦在万郎身上。
——这怎不令他欣喜若狂?
至于济王殿下的心境……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万翼在祁见钰身旁落坐,温声道,“殿下,刘知州一事进展如何?”
祁见钰与他同坐一席……唔,还有碍眼的花神医。
“隔离所有感染疫民当是首要,”祁见钰道,“接下去就该有劳花神医配药,此次的百两酬劳定不会短了神医,希望花神医能倾尽全力施救……”
“等等,”花应然摇摇手指,“谁说是百两了?”
祁见钰黑了脸,“在官道上,本王听你亲口所言。”
“那是上次的诊金,”花神医开始剔指甲,“现在标准自然不同。”
“……”
济王殿下深吸口气,“……那花神医打算要多少诊金?”
“啧啧,谈钱多伤感情啊,”花神医笑眯眯的翻一翻掌心,“只要再加一倍就可以~?”
“……你是来趁火打劫的吧?”
“不不不,在下悬壶济世多年,童叟无欺,这诊金绝对合理,”花应然开始一样样计算了,“殿下你看啊,上次是瘟疫爆发初期,疫病类型单一,同时瘟疫也未蔓延开来,所需的药材当然好解决,可是时隔一个月,这场疫病又开始演化出旁支边症,同时疫民也大大增加,所需要的药材那是……扒拉扒拉。”
万翼瞥了正在跟花神医杀价的济王一眼,“殿下……”
济王立刻回头。
万翼慢悠悠的朝远远缩在一旁的刘知州一瞟,“殿下何须与知州大人抢功?也该适时留一个给知州大人表现的机会。”
济王殿下顿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刘知州一眼,咧出森森白牙。
刘知州:……你们狠。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万翼正待开口,霍然从正厅外传来一阵喧哗,期间夹杂着几声惨呼,乱糟糟成一片。
在座众人骤然变色。
“刘知州,这是怎么回事!”
济王骤然发威,雷霆一怒之下,煞气席卷全场。
原本正吵吵嚷嚷的侍人兵将瞬间闭嘴收声,刘知州的脸从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战战兢兢道,“……启禀殿下,是,是外面那群刁民……又开始造反了……”
万翼敏感地挑出一句,“又?”
“下官该死,下官治下不力……”刘知州匍匐几步,涕泪纵横地跪在二人脚下,丑态百出,“那些刁民这些天来是第三次包围官邸了,可是……可是这一次……这一次想不到竟攻进来了!”
万翼几乎要为他鼓掌了,看看这精湛的演技,什么昆腔王,柳大班,通通都要靠边站。
花神医蓦地反应过来,“你说攻进来?”没等刘知州开口,外面越来越近的惨叫声和马蹄声已给了他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花应然立刻返身要收拾药箱,那都是他的钱啊!钱——
济王殿下则干脆无比的拉住万翼,将他推到身后,严严实实地藏起来,杀气淋漓的拔剑出鞘,“不过是一群贱民,一会本王先杀出去,你记得跟在我身后,伺机一道突围……”
万翼只是抿了抿嘴角,“多谢殿下……”
“你无须对我说谢,”济王殿下头也不回,未持刀的左手却突然握住他,掌心的薄茧紧张地轻轻摩挲了下他细嫩的手背,而后迅速放开,济王殿下耳根微红,“若,若这次顺利回京……本王自当……给万郎一个答复。”
万翼微笑着说,“……万翼期待着。”
祁见钰不自觉勾了勾嘴角,看不到护在身后的少年眼底那片冰凉。
第十四章
万翼睁开眼时,金乌已坠。
微薄的淡淡天光正从西天一点点消散,暗夜将至。
摇摇晃晃的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前行,山风从车窗灌入,粗糙的草帘子起不了太大的遮挡作用。
“……子……公子,万公子……”
呼唤他的声音极远,又似乎极近,额上突然一凉,万翼艰难的转头,发现身旁静坐着熟悉的美青年,“……花神医?”
花应然笑着点头,便要弯身去扶他,“公子可终于醒了……”
万翼在他的手触上肩膀之前便往右一避,摇摇头,“不必,万翼可以自行起来。”
花应然收回手,脸上的笑容不变,只道,“本是小小年纪……公子,实在不必这般逞强。”
万翼未接这个话题,只做答谢,“这一路多谢花神医照拂。”
他心中警铃大作,不知在他昏睡这段期间,花应然……可有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从半开半闭的草帘子往外看去,马车两旁,皆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除了少部分持有从知州那收缴的精良武器外,大多数连一把趁手的刀剑都没有,只零零散散的握着锄头或是木棒铜斧……再远一些,就是被绳子串成一串的俘虏,他们身上的兵服破了大半,鼻青脸肿,蹒跚着被流民们驱赶着,跟上大队。
两日前的流民暴乱,万翼与济王夹在大批人群中突围,却走错了方向,竟是跟反叛主力正面对上。
他心中本已不再信任济王,双方混战一夜后,他趁乱寻隙甩脱济王,径直往后山奔逃,却正正和躲在那的花应然撞上了。
花应然身为医师,这支缺乏武器医药的流民大军正急需这样的医师加入,因此跟上花应然定能保下安危。
果不其然,俘虏了他们的叛军得知花应然的医师身份后予以礼遇相待,是夜,此次的叛军头子,魏非,便召见他们二人。
万翼仔细回想魏非的一言一行,直觉那次会面,似乎有什么事情,在他的掌控之外发生过。
那魏非出乎意料的年轻,他的模样并不出挑,身形健硕,一张端正而平凡的脸上,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对有如寒潭的锐利双眼。
万翼有注意到,当那道锐利的目光扫到自己后,他面上似乎微微有些变化,但只是一闪而逝,他看不分明。此后魏非便当他是隐形人一般,径自与花应然商谈医治受伤流民所需的药材和时间,俨然欲将花应然发展成叛军的随行军医,甚至在他们离开后,魏非又遣来一个小童和丫头照顾花应然的起居。
或许是一路奔波,亦或许是病体未愈,当万翼回去后才刚一粘枕,立刻便昏睡过去,直到现在金乌西沉,方才醒来。
只是临睡前,万翼还是临时歇在被流民占领的叛军耳房里,可当他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在行驶的马车上,这怎不令他心生戒备?
——“差点忘了你已有一天未进食了,”花应然看向靠坐在角落的万翼,道,“你且等等,我让十郎给你热粥。”
万翼道了声谢,而后不经意道,“车队已行了多久?怎的今早上路时不唤醒我,真是有劳花神医了。”
花应然道,“在下看公子面青唇白,病体支离,还是好生休养为佳,否则将来若不美了可怎么办?”
万翼囧然了下,道,“……君子重德不重貌。”
花应然霎时飙泪了,他郑重地按住万翼的肩,严肃道,“假如公子不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万翼额上瞬间黑线爆增,“……” ̄口 ̄||
花应然道,“公子只需知道,在下能遇见你是命运的安排……我会用尽各种方法,最大限度的保存并开发出公子的美貌……”
万翼嘴角抽搐了下,“……多谢神医费心。”
“这是应当,应当的。”
万翼默……两人一时再无话。未几,一个布衣小童端来一碗热粥,“神医大人,你的粥好了,小心烫……”
花应然笑着接过托盘,摸摸小童的头,再取过一旁的红装小丫头捧着的菜碟,轻轻放在万翼面前的小几上。
万翼低头开始用膳,“有劳了。”
花应然捻起一根金针,“哎呀呀,公子怎的如此多礼?大家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照应是应当。”
万翼未吭声。
花应然将药箱打开,几根金针一字排开,“公子,等会用完膳,容在下给你扎几针,保证明日就神清气爽。”
万翼依旧不出声。
“公子怎么都不说话?是担心诊金吗?不用担心,如果是公子的话,在下不收钱啊~”花应然热情万分的开始绕着他转。
万翼只是抬眼一瞥,任他如何逗引,一直保持着沉默是金的最高状态,直到慢条斯理的将粥全吃完后,万翼才再度开口,“食不言,寝不语。”
花应然默……
万翼继续道,“金针留给神医自用吧,万某只要几包汤药就好。诊金,我会按原价付的。”
“哎呀,万郎你好见外呐……对了,叫公子万郎可好?”花应然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何况还要共度接下去几天,就不必这么生分了是吧。”
万翼斜睨他一眼。
……你不是都已经叫了。
花应然凑近他,继续自来熟道,“来来,既是熟人我就不兜圈子了,万郎,我悄悄问你个话。”
“什么话。”
“就是魏非,”花应然一手支在脸上,偏过头低声道,“万郎可认识这个人?”
万翼蹙眉,“怎么了?万某此前从未见过他。”
“那倒真是奇了,”花应然搓搓下巴,“此前那魏非其实只打算留下我一人,结果不知为何,昨夜之后,他便未再遣人将你带去后方的俘虏营……”
万翼惊讶道,“但万某确实未有与此人相交的印象。”
“是啊,还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桩无头公案令两人云里雾里,可真正的答案,便是只有那魏非知道了。
入夜扎营后,主帐内一个华发早生的中年男子道,“公子昨夜为何要留下那个人?”
魏非摩挲着地图,食指从京城划到西郡,“你还记得数月前,我们逃难至京城?”
他咬牙切齿道,“若非进京,我们也不会知道在乡亲们挣扎求生之际,京中依然歌舞升平无动于衷,那些官吏们甚至将上报灾疫乞求官衙援助的大郎二郎李三叔他们通通仗毙……”
魏非的食指停在京城的位置上,幽然不语。
虽然万翼已忘了,但那张醒目无比的脸容他不会忘记。当日少年曾经官袍加身,与同僚站在他乞食的破碗前,风采翩然……
临走时他曾往他的碗里丢下一锭银子……
今日,便当是还他的一饭之恩。
第十五、六章
第十五章
车队已行了三天,万翼从那日与济王失散后便再未见过他。
影一这三日探完俘虏营,传来消息,其中未有济王,甚至连刘知州也不在其中。
万翼听罢,依旧不动声色的保持沉静温顺的模样,白天呆在马车上,晚上全军扎营后,也只呆在营帐里,安分无比。
他心底暗自估摸着再收集最后一点情报便能回京复命。虽然此次的西郡之行一路充满变数,但也勉强算能功成身退了。
即便小皇帝非要找茬,也寻不到太多错处。
天公不作美,第三天夜里,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春雨。
翌日启程后,春雨依旧未停,就这么时断时续地连下了几天。
阴冷潮湿的天气,衣衫褴褛的流民首当其冲,纷纷染病,花应然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万翼偶尔随他在各个营帐间转悠,给他打打下手,但伤兵病员委实太多,有时实在是太累了,就直接歇在那些营帐里打个盹儿。
叛军一路南下,这是万翼被俘的第十天了,这一夜他们在河畔安营,晚膳是难得的鱼片粥,
万翼今晚未随花应然出诊,他吃完晚膳后很快就睡了,可没过多久,他就被一只手摇醒——
“公子,公子!”影一压低声急唤。
万翼迅速睁开眼,只是眨眼间,他的眼神便清明起来,“出了何事?”
影一迅速带起他往帐外潜行,边行边悄声对他报备,“外面的叛军不知接到什么消息,突然支走花神医,遣一队护卫兵来医帐了,我怕来势汹汹,恐有祸事……”整个医帐内只有花应然和万翼两个生人,因此他们所针对者毫无疑问。
帐外夜雨冰冷的打在两人身上,附近的树荫皆被各个营帐占满了,在明亮的篝火下,穿行过密密麻麻的卫兵,二人行动的目标也太大,因此,影一只得选择了水遁……
冰冷的河水仿佛要冻结了全身的血液,万翼周身止不住轻颤了一下,随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忍耐下来。
雨却似乎越下越大了。
从河中往上看,天地间仿佛挂了一副巨大无比的水帘,只影影绰绰地看见无数举着火把的卫兵在营地内四处梭巡,犬吠声声,间或夹杂着被惊醒之人的低声咒骂……
黑夜短暂被这些火把照亮,万翼与影一待在河内一动也不敢动。
一刻后,一阵响亮急促的铁蹄,打破了夜的谜咒。
沿河两岸的火把开始远离,向营地内部收缩。
“再靠近点……”
万翼大胆地在火把刚一撤离后,探出头朝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透过火把依稀的余光,在那匹马最靠近的刹那,万翼清晰的看见那是匹神骏高大的红马,马上的骑士也是一身红装,仅仅披风与头盔为玄黑。
夜风狂乱的鼓起他的披风,他微微弓着背,腰身连着脊柱这条线却极为挺拔优美,连人带马,犹如惊电一般,直冲主帐——
明明只是黑暗中的惊鸿一瞥,甚至也完全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万翼的心却清楚的告诉他,那个人——
依然还是济王。
“快走,我们要马上离开!”
万翼火速转身奔逃,再迟便来不及了。
河心水流更为湍急,两人用尽最快速度逃到对岸,身后的嘈杂声同时也越来越大……
隔河望去,营地犹如炸锅一般,在那匹马冲入主帐没多久,整个叛军队伍全部苏醒了,人人手中皆拿着火把,将河对岸照得亮如白昼。
侧耳细听,风中隐隐约约带来“搜查”“俘虏”等字眼。
“终于可以回京了……”万翼长出口气。
影一疑惑道,“此前几次公子皆不肯跟我回去,怎么今次又可以?”
万翼沉默了片刻,道,“……济王买通知州,煽动民怨,又与叛军勾结……这情报,足够我回京复命了。”
影一惊讶道,“——刚才那人是济王?”
万翼微微颔首,偏过头,不再开口。
这些日子以来的一点一滴,终于被串联成一条线。
莫怪一入西郡地界便遇上刺客,济王恨不得西郡越乱越好,怎会给那些官吏碍事的机会。那刘知州怕也是济王的人,早已煽动了民怨,布置好一切只等流民们揭竿而起。
而组织叛乱的魏非,看济王在营地中来去自如,焉能不知他所扮演的角色?
是了,打着“新帝并非天命所归,降下天罚天疫”的旗号发起叛乱,不管能不能成功,随着叛军日益壮大,就算最后依然被新帝镇压下来,新帝也会元气大伤,而舆论上,新帝不论成败,皆已被钉在了被动局上。
到时,身为正统嫡系血脉的济王坐享渔翁之利,趁此机会挥师叛变,也是师出有名,在史书上还能博下个好名声……
济王在这点上可比先帝狡猾多了,不止要篡位,也要身后名。
想通了关节,可也要有机会回去复命。
大雨滂沱中,二人趁夜逃亡……
万翼身体底子薄,加之一病未愈一病又起,浸泡了大半天的冰冷河水,早已头痛欲裂,他从怀中摸出从花应然那顺来的瓷瓶,再含一颗止痛药,硬是忍住强烈的晕眩和钝痛,半晕半醒的咬牙赶路……
身后远远传来人马渡河的声音,马匹的嘶叫混合着犬吠越来越近……
他们伏低了身子在潮湿的草地上快速前行,剧烈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各种不知名的荆棘和锋利的植物叶缘在极速奔跑中切割着他们裸/露在衣外的皮肤,万翼自幼养尊处优,娇嫩的皮肤未几便布满了一道道薄薄的血痕,既痒又痛……
但他顾不上其他,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五十里之外的驿站才有马匹,而后快马加鞭,逃出西郡地界后,再转搭马车一路奔赴京城……
身后的骑兵越来越近……
那嗒嗒的马蹄声仿若催命符一般,一声声踩在两人的心间。
“不行!”影一倏地停下,不同于万翼急促的喘息声,他仅仅是呼吸有些紊乱,“公子,他们有马,我们再跑也跑不过他们……还是选一处隐蔽之地,等追兵走远了,再继续赶路?”
万翼道,“选地势低矮的藏身之处,济王不会且寻且追,若是他的话……应会兵分三路,一路纵马狂奔到人力所能至的最大范围,开始封锁,层层回移。二路紧随其后,沿途查探有无异动,最后一路才是一寸寸的地毯式搜寻……”这样一来,就算不能马上抓住他们,也会将他们的逃跑行程拖到天亮,等天一大亮,区区两人,在这数万叛军下,自然无处遁行。
影一擦去冷汗,“如此,简直是插翅难逃……”
万翼道,“因此才选低洼之地,介时……”
影一终于知道公子的介时……是什么时候了。
当前头的人马呼啸而过时,他耐下性子不动,果然不出公子所料,一刻后第二路人马便袭来了。
两人闭住呼吸潜在浑浊的水沟内,二路人马是分散覆盖而来的,很快,就有一个骑兵驱着狗来到水沟附近,犬类对气味比较敏感,湿润的鼻子在草丛中急嗅着,随即低吠着循水沟奔来……
近了……
更近了。
就是现在!
当骑士也迅速地驱马跟上来时,那狗突然停止了吠叫。
在一片静默中,骑士掏出哨子,狐疑的再靠近几步……
刹那间,当眼帘清晰地映出歪倒在水沟旁的犬尸那一刻,他心口剧痛——
一把锋利的长枪无声无息的从马下直刺而上,穿透马的胸骨斜入他胸腹……
一人一马连叫都未及,便悄无声息的倒下。
影一潇洒的挽了个枪花,拔出长枪,另一手抹去喷溅在脸上的大量鲜血。嫌恶的擦擦嘴,“……好咸,好讨厌。”
万翼白了他一眼,“又不是第一次了。”
“公子就不担心我会有阴影?”
“得了,影一你的心脏强健得很呢。”
影一摸摸鼻子,“好吧,回归正题,公子现在身体还吃得消么?前面还有两重关卡……”
万翼面上无波,道,“谁说还要往前突围。”
“哎?”
他洒然转身,“现在我们往回走……”
第十六章
第三路追兵不像前两批那般骑马,而是谨慎选择步行,层层压近。
幸而眼前这三波追兵是由流民组成,良莠不济,否则这般犹若天罗地网的追捕若由正规军执行,谁人能逃过?
但也因此,才能让万翼钻了空子,
“公子……如果你一会昏迷了,我会记得摇醒你。”
万翼偏头,只见影一捏住了鼻子,瓮声瓮气地道。
“怎么了?”万翼压低声问。
影一无奈地抖了抖身上的外衣,“原来公子还没被熏晕……果然是英明神武啊。”
第三路追兵以两人一组为单位,各组间隔百米内交叉查探。两人一个时辰前借着半人高的草丛与夜雨的掩护,悄无声息的沿着隐蔽边界潜回营地,自然无可避免的,要与这第三路追兵交锋。
影一当先,借着临近两组追兵刚刚交换位置时,身形犹若鬼魅般往前一跃,瞬间消失在半空,不过是眨眼间,当影一再次出现时已在其中一名追兵身后,左手倏地捂住他的嘴,右手心的薄刃无声地划过他的咽喉,连同气管一齐切断——
这系列动作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他身边十步远的同伴也未察觉。
万翼不直觉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影一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轻手轻脚地将尸体放倒在草丛里,同时飞快地剥下尸体的外衣往身上一披,故意发出梭梭声响,低头做巡查状,走向另一个追兵。
“这么快就搜完了?”
影一喉中含糊地“嗯”了一声,在离他只剩下三步远的距离时突然发力冲刺——
泼天雨幕之下,两人的身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定格。
影一飞快的朝万翼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万翼即刻以最快速度猫着腰奔上前……
“快点!”影一压低声催促,同时迅速剥下那人的外衣塞给万翼,一面则是摆出哥俩好的样子,紧紧勾住尸体的肩膀,挡住万翼。
万翼利落的换上外衣,其实现在叛军还没有足够的军饷置办统一的军服,只是他身上的宽袍大袖太奢华,而影一的夜行服也不能显露于外,因此……因此即便这两个流民身上的衣服散发着腌渍多年的咸菜干味,即便,即便其中或许还藏着跳蚤……
他们都必须顽强的顶住。
这一夜瓢泼大雨无休无止,打在身上令人隐隐生疼。
没有蓑衣,他们都尽可能不开口,否则雨水倒灌入口鼻的滋味可是美妙无比。
影一捂住公子的手,那有如寒冰一般的温度令他越发焦心,小心传过一丝内力想让公子御寒,但万翼随即便收回手,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先突围要紧。”勿将内力浪费在他身上。
影一咬牙点头,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举目四望,选定路线后,两人沿途小心避开人群,若是实在避不开,就干脆俯身做搜查状,一步步艰难地朝营地进发……
随着时间的流逝,万翼额上越来越烫,呼吸间喉咙火辣而刺痛,神思模糊地难以掌控住身体,只靠着一腔意志硬是撑下来。
影一在前方探路,万翼强撑着跟随,意识半是浑噩半清醒,眼看燃着篝火的大营终于再度出现在眼前时,影一霍然停步,将万翼扑倒在草丛中——
“公子小心!”
在万翼的后背触上湿润泥土的瞬间,一根长长的火箭也在同一时刻刺入他身侧不到一尺的草丛中!
影一额上霎时滑下一滴冷汗。
虽然火箭无法在湿草中引燃,但那一瞬的火光,已经足以让靠近河岸上的人发现他们。
“找到他们了!”
“他们就在这!”
无数的火箭火把朝他们袭来,一时间有若白昼,在众目睽睽下暴露了两人的行踪。
万翼急喘着气,定睛细看,只见河岸上有三四条小船在来回游曳,不远处的对岸,已有叛军推舟欲过河缉拿,再回头,身后的马蹄与犬吠正沿着喧闹声越来越近……
真可谓是四面楚歌了啊。
万翼喘了口气,而后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影一,今日我们便赌一赌吧。”
“属下誓死效忠。”
万翼未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猛然发力,纵身往湍流的河中跳去,影一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万翼——”
一道火箭划过,照亮了那一瞬间万翼的脸,而后直直没入他左肩,祁见钰在船舱内听到外面的喧闹后,长身急速步出,两人在这一刻的距离只有短短十数米,济王正正惊见那一瞬火光的余韵,血光迸裂。
他脑中瞬间一片空茫——
“谁让你们放箭的!”
济王猛然转身,目眦尽裂,霍然一刀挥向正凝神对着两人入水之处射箭的卫兵,“谁准你们动手伤他的!”
“殿……”卫兵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身首异处。
“通通给我停手——”祁见钰提气飞纵,几步内挥剑又连连斩杀数位箭手,“谁敢伤他,我定要他死无全尸!”
在济王霍然爆发的森冷杀气下,其余人等噤若寒蝉,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济王大半夜心急火燎的命他们全军出动,寻那出逃的俘虏,并非是要斩草除根?
所有人心中不由流转着一个疑问,看济王这般紧张那俘虏的模样……
只愿那人命大,否则,否则他们此番……
“魏非,”济王返回船舱,狠狠勒住他的衣领,“你最好祈祷他平安无事——”
“殿下,成大事者当决绝,”魏非的脸在缺氧中渐渐涨红,但依然语气平静,“殿下将心思放错地方了。太后娘娘对殿下的期许……”
济王霍然一甩手,将他狠狠撞上船璧,瞬间整条船摇曳不止,“别用母后压我,从今天开始,你该弄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话未落,他已大步出去,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打捞声。
魏非四肢张开,躺在舱内喘了几口气,低声喃语,“我当然知道真正的主人是谁……”
霍地一跃而起,出船跟上济王……
万翼在入水的刹那中箭,他一口气霎时被冲散了,入河后冰冷的河水疯狂灌入口鼻,他在水中剧烈咳呛着,脑中和胸肺似乎要一瞬间炸开。
一簇簇火把将河面映得灯火通明。
万翼被影一从后腰推拉着,朝着更深处下沉,一缕缕红丝从他肩膀溢出,长长的青丝如水草般摇曳……隔着水幕,万翼隐隐看到河心一抹红影正心急如焚地抢过船夫的浆,亲自划船,口中边焦急地呼喊着什么……
但四周太喧闹了,湍急的河水冲击着耳膜,他耳朵隆隆成一片,什么也听不清楚。
影一熟练无比的带着他绕开河上零星的小漩涡,时而借河水冲刷的浮力间歇将他托出水面补气……
万翼在浑浑噩噩间隔着水幕,静静看着那人状若疯虎一般,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下亲自驾着那飘摇的小舟,来回焦急的寻找,动作激狂得几次要倾覆了整条船……
灵台霍然开朗。
——济王不会伤他。
这个念头突然无预警的浮现在他脑海,如此清晰而坚定。
有什么东西破开了水幕,让他更看清了济王……也看清了自己。
身后的影一猛然发力将他往外一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冲过了船底,与河上的济王错身而过……
眼前一寸寸暗了下来。
星星点点的火光模糊成一团光球,万翼吃力地想再睁开眼,那光团只是晃了晃,视线终至一片漆黑。
第十七、八、九章
第十七章
当万翼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在马车上。
车内铺满了羊毛,身上还盖着一件厚厚的大氅。
万翼扶着矮几吃力地欲起身,大氅已然滑落至胸下,露出被撕了一半衣襟的内衫。
他先是一惊,自左肩传来的剧痛令他不由闷哼了一声,随即眼前一闪,一道黑影如电光般从驾驶座冲进来。
“公子!”影一进车厢后便径自探向万翼的左肩,“可是伤口迸裂了?”待指尖光滑柔腻的触感传来,他才猛然转身,悲剧的再次提醒自己:公子不是男人,不是男人!男女授受不亲……
万翼倒是神态自若的调笑道,“躲什么,怎么这时倒知道害臊?”
影一讷讷道,“公子……”
万翼朝他钩钩手,“过来让公子看看,你可有伤到。”
影一不情不愿的转身正对他,视线左右飘摇,就是不敢停在公子的裸肩上,“小伤就是,公子不必挂怀……”
万翼垂眸看着左肩上裹得严实却又不过分影响行动的白纱,“你的技术倒还不错。”
影一咧了咧嘴,“有道是久病成良医,打小练出来的。”
万翼拍了拍他的肩,“我们现在到哪了?”
“已经出了西郡地界,后面的叛军暂时不会再追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这些天还是要辛苦公子,日夜兼程的赶路了。”
万翼摇头,“有马车可坐,谈何辛苦。”他低头打量身上陌生的水纹内衫,不远处便搁着一件与内衫同色系的蓝底水纹外袍,精致的佩玉与华美的配剑一道压在衣上,对比逃亡那夜两人身上散发着异味的褴褛衣裳,有种南柯一梦的错位感。“这些衣物……你是从何处弄来的?”
“额……这个嘛,”影一义正言辞道,“只是暂时去路过的商号征用的。”
万翼:“……”
说得这般好听,不就是抢劫。
“……那我们现在的马车,也是抢来的?”
“公子何必说得这般难听。”影一理直气壮道,顺便又补充一句,“其实现在给我们赶车的车夫,也是顺便从商号里‘请’的。”
万翼扶额,“……也罢,非常情况,非常处理。”
一路快马加鞭,最初几日万翼尽心配合就医,每日汤药不离口。
可等到箭伤好了三四成,万翼就不肯再服药。
影一是苦口婆心,不管万翼怎么推拒,依然照三餐在车上煎药,“公子,不论你心中有何盘算,身体最要紧。”
“留着这身伤自有用处,”万翼轻抚着左肩上狰狞的伤疤,“此去要面圣,自是越狼狈越好。”
“至少,也要将这伤疤给化了,”影一低了声道,“公子就算再如何强……毕竟还是女子,女子身上留了疤……总归不好。”
万翼大袖飘风,侧首轻笑,“我此生不会再有夫婿,又何惧伤疤?”他姿态一派洒脱,“便如从前那般,还是当我是男子吧。”
影一张了张嘴,偏过头,喃喃自语道。
“但公子,终究不是啊……”
车马辘辘中,万翼终究回到了熟悉的金粉帝都……
这里,才是他赖以生存的主战场。
影一将万翼护送到京城地界内便回归他的宿命,一个不再露面的影子,转明为暗。而马车的车夫,在进京路上也连换了两波,确保公子的绝对安全。
万翼在进京前一日则飞鸽传书,通报小皇帝他得以侥幸归来,翌日子时,当万翼风尘仆仆地回到这熟悉的朱红城门下时,想不到那小皇帝竟未给他一点反应时间,直接派人连夜在城门外蹲点。
万翼拍拍袖,“本想沐浴整装后再面圣……看来这身行头要污了皇上的眼。”
接应的侍卫只当新帝一刻也等不住要见眼前的美少年,躬了躬身,“大人仙姿玉容,莫要妄自菲薄了……”
以万翼庶吉士的身份,其实当不得御前侍卫这句大人的,但眼前既有人逢迎,万翼也不会扫了彼此的脸,只是勾起唇温雅地道了声“谬赞了”。
深夜的皇宫虽然依旧富丽,却隐隐带着几分鬼气。
万翼跟着手提宫灯的老太监在蜿蜒曲折的回廊上悄无声息的前行……
“大人,承德殿已经到了。”
引路太监低下头,躬身请他入殿。
万翼撩起宽大的下衣,环佩叮当而响,他并没有刻意掩饰衣襟,从微敞的领口可以轻易看到微微渗血的绷带,他的靴面和袍底泥印斑斑,大袖上的折痕同样依稀可见……但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时刻,他的长发却依然一丝不苟的整齐束好,眼神平和宁静,至始至终保持着高洁绝尘的气度……
令人,禁不住产生染指的欲望。
“爱卿一路辛苦了。”
新帝今夜竟未做王座,他只着一件银丝白蟒袍,简简单单的靠在下首。发上的金冠只束了半头,余下一半的过腰青丝柔软地垂坠在胸前。烛火将新帝的脸一半笼罩在黑暗中,而展露出的另一半脸越发瘦削,几乎找不到昔日的婴儿肥,过分殷红的嘴唇衬着白玉般的面容,阴柔而危险。
万翼麻利的一咕噜跪下,“托皇上洪福,微臣得以顺利归来,为皇上办事,微臣又怎么会辛苦?”
祁见铖挥挥手,“好了,少油嘴滑舌。跟朕说说,只是让你与皇兄赈个灾,怎的搞成这副模样?还有朕的皇兄呢,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万翼揉了揉太阳穴,“且听微臣细细道来……”
小狐狸,有些事该知道的,还能瞒得住你。这般假惺惺要扮君臣情深,彼此都起了一身鸡皮,何苦来哉?
小皇帝道,“朕不急,爱卿慢慢说。”
万翼唱做俱佳,将这一路先是遇刺,而后又撞上了瘟疫,结果好不容易找到神医随行后,到了知州府却撞上流民围攻,混乱中与济王失散又被叛军俘虏,最后再千辛万苦的一路逃了回来……
这跌宕起伏惊险刺激的,比戏曲武斗更精彩。
祁见铖托着腮,时而点头,时而凝神,时而配合的问话,将一个热心好听众扮演得合格无比。
等万翼终于说完,接过龙爪子亲自递上润喉的茶水后,他呷了一口,面上沉静无比,心跳却随着新帝越发平静的表情剧烈的怦怦急跳……
“都说完了?”祁见铖直起身,眉目尚留的几分稚气,却也在这飘摇的烛光下消失无踪。
万翼在电光火石间,脑中飞快掠过那人火热却羞涩的目光……
“……为何要喜欢我?万翼除了这皮相,还有什么能值得殿下倾心厚爱?”
“本王……若是知道就好了。”
“若,若这次能顺利回京……本王自当,给万郎一个答复。”
“……万郎,你跟紧我,我会保护你。”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入水前的迎头一箭——
不论如何,即便你再不想伤我,你身后之人,终究是容不得我。
万家人,从不会束以待毙。
万翼垂首,缓缓地道,“启奏陛下……微臣斗胆进言,济王祁见钰,欲通敌谋反。”
第十八章
承德殿内霎时沉寂下来。
只有一排排拳头大的烛火发出微小的噼啪爆裂声,忽尔一阵狂风胡乱卷起大片轻薄的宫纱,透过橘红的烛光,只影影绰绰的映出两个一高一低的身影。
万翼始终保持着垂首的姿势,肩背却挺得笔直。新帝一直未开口,他便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将后续都交由了皇帝。
好半晌,直到他伤重的身体撑不住,微微晃了一晃,新帝才伸出手,欲扶起他,口中道,“朕竟忘了爱卿还带着伤,便坐着回话吧。”
万翼眉心微皱,强忍住抽回手的欲望,顺着新帝的手势坐在一侧的红木椅上。
明明灭灭的烛火跃动着,小皇帝犹带稚气的阴柔面孔上有着一双属于成人的冷漠眼睛,他朝他勾起一个愉悦中夹带着一丝遗憾的笑容,“爱卿,知道方才你若未及时补上最后一句,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万翼一凛,心下震动。
“猜到了?你很聪明,”祁见铖语中的遗憾之意愈浓,“到底是上天垂怜,也不愿让这世代惊才绝艳的万家在今夜灭族。”
万翼强回给新帝一个笑容,“多谢陛下恩典,万翼没齿难忘。”
祁见铖道,“既然你知道,也该明白,此行朕为了你,可是冒险出动暗卫,拦下了太后的刺杀,否则还不知爱卿能否回来复命。”
“当日西郡之行遇上了刺客后,是陛下出手相助?”
万翼自明白济王的心意后,重新推测,看当时遇刺情形,济王分明是知情之一,但其中半数刺客都是直冲她而去,而济王护她之心亦是毫无遮掩,因此他推测济王虽知情,但真正欲杀他,却又能压得住济王命令之人,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莫怪他们出逃后竟未遇到追兵,她原想刺客们是碍于济王的身份,原来其中还有小皇帝
派人围剿之功。
新帝心情不错的点头,握住他的手,“万郎啊万郎,你说你该怎么报答朕?”
万翼……万翼被这小皇帝屡次调戏,已经自有一套应对之法,只见他麻溜地一跪地,顺势抽回手,“微臣愿为社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一只修长白皙却又蕴含着爆发性力量的手臂捏起万翼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此动作荣登新帝最喜爱的动作排行榜榜首,祁见铖自上而下的俯看着那张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爱卿从来只是说得好听。”
万翼对那双日益幽深的眼提起警惕,他收敛所有表情,只是静静回望着新帝。
祁见铖微微一顿,这才移开那近乎着迷的眼神,仿若叹息般道,“万郎……实在生得太好了点。”
万翼不语。总不能回一句:皇上您生得也不错?
祁见铖一手支着下颚,似戏谑道,“若前首辅还能再有一女。怕是朕也顾不得其他,定要迎进宫去。”
万翼腹诽,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竟肖想于他?此生他定要死死守住这秘密。
新帝起了身,朝守在殿门的内侍招招手,老太监捧上一个铺着绒布的木匣,祁见铖拉开匣子,取了一个尾部印着红色火焰的信纸,“作为坦诚的奖励,今夜便让爱卿做个明白人。”
万翼接过信纸,目光便被信末的篆笔——‘魏’字吸引。
竟然是他!
心念流转间,万翼未做多看,只是将信纸又双手奉还给小皇帝,口中直呼,“皇上神机妙算。”
新帝意味深长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万翼心下剧震。
新帝的右手似有若无的划过他的脸,“好好跟着朕,朕不会亏待了你,朕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万翼出宫门后,几乎一上马车便半昏迷在塌上,虽然身体已超过极限,难以负荷。但他脑中依然在飞快的计算着,原来当日新帝在临走前最后一次召他时,提到将会派人助他一臂之力,原来那人竟是魏非?
莫怪新帝能了如指掌,竟能在太后与济王眼皮底子下布反间计,新帝的手腕可窥见一斑。
这样想来,万翼后怕不已,汗湿重衣……新帝说的派人相助,只怕是暗中监视他与济王可有串通;而此前的刺客事件,新帝早已知情,却放任刺客们截杀一众赈灾官吏,一面是逼他意识到真相后与济王决裂,另一面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不让内线被暴露。
莫怪皇城越来越多的西郡难民,虽有混乱,却从未被驱逐……这样想来,祁见铖小小年纪,城府与狠辣便令人心惊。
细心挑选了官吏,眼睁睁看着这数百随行送死;为了设下圈套,诱出济王与太后的谋逆之证,又枉顾数万灾民性命,致使西郡死城林立,到时再理直气壮,一股脑儿将这盆脏水泼到济王太后身上。
该说祁见铖有天赋吗?早早便领悟了帝王无情之道。
而今夜小皇帝急召他其实并不需要所谓的情报,他真正要看的,原来是他在济王与皇权中的取舍,他的表态,才是祁见铖所要的。
万翼翻过身,仰面躺在厚厚的绒毯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不论如何,今夜他阴差阳错的过了关,加之西郡之行,他也未留下任何叛出的劣迹……
很好,万翼喘了口气,终于通过那变态小皇帝的认证,该是他开始平步青云的时候了——
呵……哈哈哈。
万翼无声的大笑,竟是不觉笑出泪来。
翌日早朝,随着万郎的孤身归来,又献上机要情报,新帝破格提拔,当庭将他升任左春坊充经筵讲官,品级提至五品。
只短短不到两年,便由七品连跳两级,在场诸人无不嫉恨交加,灼灼视线盯紧这少年,有好事者,甚至目光暧昧的游移在他与新帝身下,自不敢言。
万翼却是疑惑为何新帝不立刻公布济王叛变的消息?这念头只是一闪,他便强迫自己不再往下想,没有让他做那出头羊,他便该感激了。
领着崭新官袍回府之时,门前锣鼓震天,他的两位妾室怜我与怜卿,一早便被接出醉玥楼,一人着鹅黄,一人着桃红,似两朵鲜花,羞答答的垂首立在一旁。
万翼揉了揉太阳穴,竟是差点将她们忘了。
第十九章
清明已过,本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西郡却依然一片荒芜。
亥时三刻,东营。
“——报!”
连绵不休的阴雨下,每隔数刻~两个时辰,就会有一匹铁骑从东而来,直奔大营。
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密报令上下顿时分别有冰火两重天之感。
“终于抵京了吗……”
阴郁多日的脸上首次雨过天晴,祁见钰的坐姿由直挺的正坐飒然而起。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径自踱到营门前,双手负于身后,昂头往帝都的方向眺望。
“殿下……”在他身后的一众幕僚惊疑不定的唤道。
济王没有回头,口中只略嫌疏懒的拉长着尾音,“何事。”
众人面面相觑了下,虽然不愿破坏济王难得转晴的好心情,可总得有人做那讨人嫌的忠言逆耳之事。
“殿下,既然那万翼已抵京,恐怕我们此行就……”
济王的口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只是挥了挥手,头也未回道,“孤王自知,不必再说了。”
有不长眼的继续,“当日纵虎归山,若为避免功亏一篑,则……”
话未落,济王突然转头,看向说话之人,面上辨不清喜怒,“则如何。”
那老臣一口气差点没接上,只讷讷道,“则……也不如何。”人家已到京,他再放马后炮也无济于事。
济王这才回头,重新眺望着东方保持沉默,良久后,他道,“孤有应对之策,若不能举事,我们便用先前所定的第一条退路。”
“殿下,”魏非起身一拱手,走近济王,“此计实在过于……”
他的话随即被下一个来讯打断。
——“报!”
一路嗒嗒响亮的马蹄蓦然在营地门前停下,胸背的黑色盔甲上,点点雨水直流而下,随着来人入帐后的步伐,化作水印子,每一步皆诠释了何谓一步一个脚印。
“殿下,先遣军已于西郡和兴郡接壤处发现了屯兵迹象,便速来回报。”
济王凝眉,已有门人低呼,“对方是如何得知我军下一步要攻占之地?恐怕……”
魏非接过话,面色凝肃道,“恐怕……有内奸。”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
济王面色淡淡,目光从场内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
被他注视到的人,无不砰然跪地,口中直呼忠诚可表。
济王让他们跪足了一刻,才抬手令他们起来,偏过脸将大氅解下,丢给侍人,背过身道,“现在便各自回营,明日一早,孤自有论断。”
在济王殿下的威压之下,虽犹有些人欲再为自己申辩几句,可候在大帐内的侍者行动迅速,将还不愿体面离开的少数人直接一边一个架起,拖出帐外。
等人都散去之后,祁见钰方才将收到的信封翻转,直接置于火烛上熏染片刻后,信封背面方缓缓现出字迹……
“……你便以为只有你才安插得了人吗?”
“——报!”
五更还未到,帐外又有来报。
祁见钰依然保持着昂首遥望东天的姿势,大氅仍搁在塌沿,在夜风中胡乱飘飞的衣襟袍角已经湿透了,俨然又是一夜未眠。
“殿下!魏非已不在帐内,先前暗派监视的遥四,尸首被藏于塌上,遥五的尸身也在后山坳发现。”
“果然是他……”尾随传令兵而来的殷笑,原是他当年在边疆征战时,一手提拔的副将,只见他白面凶相,天生长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奸脸。
当年他便是因为这般阴险奸诈之貌,被众人排挤,幸而济王殿下英明气概,透过表象看本质,终究把他这块璞玉给挖出来。
此次的西郡叛变,原济王的旧部前后从各个州郡暗中潜进来,是以济王所驻的营地周边,是由正规军夹杂流民组成。
祁见钰道,“孤虽是个惜才之人,但最忌有人欺骗于我,”他将附于衣袖的露水抖开,眼中肃杀之色一闪而过,“传令下去,先前布置的网可以收了,一旦抓到魏非,不用再带回来,直接就地格杀。”
“是!”
殷笑等传令兵离开之后,方才哥俩好的一屁股坐在祁见钰塌上。他虽长着一副天生奸相,却是性情耿直义气之人,与祁见钰是过命交情,亦亲随亦兄弟。
“看来那小皇帝已经知道了,也不知那魏非究竟透了多少口风,实是可恶。”
“无碍,”祁见钰道,“如今他只是空口为凭,交涉之事当初孤直接吩咐底下经手,未留任何手信,祁见铖自然拿不出什么物证相佐。而今他才刚亲政不久,还未完全坐稳皇位,自不敢与我正面交锋,只敢对孤鬼鬼祟祟来这些暗手罢了。更何况即便他想杜撰些什么,母后也能牢牢压住大局,等我归来。”
殷笑道,“看来殿下早已将进退之路筹谋好,空让我担心一夜。”
祁见钰笑着拍拍他的肩,道,“明日一早,孤便传信回去,便说是要为皇上剿匪,请调援兵……”
“哈哈哈!”殷笑放声大笑,“还请调援兵?殿下这招真是阴损,只怕小皇帝接到殿下的手信,非气得呕血不可!”
祁见钰心情不错地点头,“本王英明神武,自不必说。”
对于祁见铖,说实在话,其实他并不算深恶痛绝。
这一代皇室血脉稀薄,祁见钰自身更是从小被先帝带在身边处理政务,严格以储君的身份培养他,自幼熏陶着皇权长大。
皇位和天下对于祁见钰来说,是从小就理所应当的认定,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突然有一天,凭空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夺走了。面对着母后的哭泣和所有人眼中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欣喜,祁见钰高傲的自尊心前所未有的被折辱。
与其说他愤怒于皇权被夺,倒不如说真正令他愤怒的,是这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
于是作为这份耻辱感的载体对象——祁见铖、万翼,皆是他年少时期的活靶子。
但济王如何也想象不到,在不久的未来,他竟会喜欢上万翼,而今更是满腔惦念着,要在最短时间之内解决掉这批已经无用的流民,早日赶回京去见他。
也不知那人的伤……好了没有?
事实证明,计划远赶不上变化。
就在济王殿下支着下巴立志要在两个月内平乱回京之际,十日后从京城传来一个晴天霹雳,将他当场炸得三魂丢了七魄!
他下意识捏紧拳,而后猛然意识到信还在手上,慌忙又摊开手将信展开,反复再确认了几遍,直将这单薄的信纸翻得快皱成一堆咸菜干,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人,那人竟是选好黄道吉日,将在端午之日,取那“传粽(宗)接代”的好彩头,迎那两房小妾进门?!
“殿,殿下……”
见济王殿下的脸色突然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众人不由怯怯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祁见钰未有应答。离端午……只差不到十天……
他倏地起身,将这张信纸撕成碎末!
“来人,立刻给孤备马——”说罢,人已如一阵风般消失无踪。
万翼近来很头疼。
自回京之后,许是心弦终于松懈下来,在第二日夜里他便发起高烧,其后病情反复,又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下床,渐渐痊愈。
昔日的病美人又重回朝堂,免不了该重新安置先前留下的一堆残局。
皇上怜惜(?)他大病初愈,准他可以提前一个时辰回去休养。
眼看后天便是端午,这两日午后,皆会下一场淅淅沥沥的太阳雨。万翼身上的官袍已换为雪青色的白鹇补子,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万翼出宫后便换下官服,只着白底青竹纹的常服,头戴儒巾,坐官轿而归……
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府邸。
万翼撩开轿帘探出身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自后赶来——
祁见钰一路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足足跑死了三匹马,终于回到了这熟悉的金粉帝都……
近了。
离他的府邸越来越近了……
他数日未合的眼布满了血丝,酸涩干疼至极,大腿内侧更是早已磨出血来,血痂与下裳牢牢结成一块,行动间撕裂皮肉般火辣剧疼……
终于到了吗……
是他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祁见钰脑中浑噩一片,不知自己来迟了没有?
一把竹伞突然在他眼前打开,有一个人缓缓踱出蓝轿。
那人缓缓一点点抬起伞,罩在青竹白服外的纱衣随风摇曳,儒巾后两条长长的云纹青带夹着青丝,也被风高高吹开……
终于,当伞定格在那人淡红的唇上时……
他微微一笑,流尽了世间风雅。
第二十章
两人隔着一顶蓝轿。
一头是坐在马上风尘仆仆的骑士,一头是撑着竹伞一笑风流的雅人。
当他真见到那个人时,竟是英雄气短,什么也怨不了,怒不得了。
祁见钰定定凝视着伞下人,张口闭口了半晌,也只是低低唤了他的名字,“……万翼……”
竟是有几分委屈了,什么英明神武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万翼将伞再抬高几分,终于露出那双叫他魂牵梦萦的眼。
“殿下……”他到底没有退开,无奈却又疏离地开了口,“殿下……怎么会在此刻回来。”
祁见钰一手撑在马背,潇洒利落的轻轻一跃而下,在他落地那一刻,黑马似乎也撑到了极限,在主人平安落地时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砰”得重重一声——
沉重的马身高高溅起一圈积水,济王殿下胡子拉渣,头发凌乱,一身尘土被飞溅的泥水浸湿后越发形容狼狈……
祁见钰讷讷道,“这是……跑死的第四匹马了……”
又想对他施展苦肉计?
万翼垂下眼,没有回应济王殷切的目光,沉默地转身走回府邸。
行了两步,回头发现济王殿下已经耷拉下耳朵,眼巴巴的盯着他,不由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寒舍简陋,殿下可愿屈尊小憩片刻。”
祁见钰瞬间亮起双眼,快步跟上,“自是愿意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万翼在进门前朝门房使了个眼色,在他们身后不远,先前在场的轿夫已被捂住嘴,悄无声息地拖下去了。
万翼一入正厅便唤沿途伺候的侍人给济王备了热水洗尘,转头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济王道,“殿下停步,先让下人带您稍事梳洗,万翼便在这等你。”
祁见钰才一张口,万翼不待他说什么,就背过身去。
济王看着那人冷淡的侧影,默默的将话又咽回喉中。
等再听不见那人的脚步声,万翼想了想,回头又让丫鬟选一套宽大些的旧衣一并给济王送去。本已布上的膳食他吩咐先撤下温着,等济王洗浴完再端上来。
“公子要不要先用些糕点垫垫肚子?”
“也好,”万翼点了点头,“再热一份蜜汁姜茶吧。”
丫鬟领命退下,可还未出厅门,又被公子叫住,“顺便再通知府中的陈大夫备好医药箱,去东厢候着。”
丫鬟恭谨的答,“是。”
万翼便一挥手,让她下去了。
当正厅只剩下他一人时,万翼长吁口气,半阖上眼倚在贵妃塌上,细细整理思路。
在这个节骨眼上济王突然赶回来,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思绪却是乱糟糟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该如何打发他?
万翼问自己,却一时寻不出答案。
——“公子!”
李管事急匆匆从东厢赶过来,等到了公子面前后,却是吞吞吐吐起来,“客人不肯……不肯……”
“不肯怎么?”
李管事眼一闭牙一咬,“客人说,若公子不去见他,他就……他就不肯换衣出来!”
万翼:“……” ̄  ̄||
“公子,公子?”回答啊?
万翼脸一整,侧过头,“那便让他裸奔去吧。”
“公子啊!”李管事喷泪!T0T
“好了好了,”万翼慢腾腾地起身,不忘再理一理衣摆,“这不就过去了。”
还未走到东厢,便听到那边乱哄哄一片。
围在门外的侍人们求爹爹告奶奶的劝说,手上的衣物却仍是完整无缺的被阻在屋外,门内也不留声息。
见公子来了,侍人丫鬟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大大松了口气,纷纷行礼,“公子万安……”
万翼微一点头,径自接过排头小厮手中托着的衣物,扬手令他们退下,而后轻轻敲了敲门,“我来了。”
门霍然一松,紧接着听见“哗啦”一声的入水声,微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进来。”
只听咿呀一声,万翼推门而入。
屋内水汽一片,济王殿下正对着他,长身立在浴桶中,劲瘦结实的窄腰清晰的勾勒出腹肌的轮廓,他的头冠扔在案上,一头及腰长发沾满了水汽,紧紧贴在肩背上,正不住往下滴水……
又一声滴答……
几缕垂至胸前的额发上饱凝着薄汗,混合水汽而下,沿着优美平滑的肌肉线条,直入腹股沟…
这场景何等熟悉,只是当事人掉了个位置罢了。
万翼并不回避,面色如常的平视他,“下人招待不周,殿下还有何处不满意?”
祁见钰不由有些挫败……
看来色/诱之术不管用?
可是,可是当年对自己而言……很,很是管用啊!
万翼却是直言道,“殿下传唤我来,究竟想做什么?万翼无能,亦不想再与殿下猜心。”
在万翼毫无遮掩的视线下微微烧灼的耳根,随着他这句意有所指的冷言骤然冷却,祁见钰自然知道以万翼之才,既然逃回京城,又岂会不知其中玄妙,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得他的谅解?他认真得凝视着他,以前所未有的虔诚道,“我从不想伤你,不论在何时,本王不愿,亦不会。”
万翼偏过头,眼中带着似真似假的怨愤,“不会?看来并非是万翼命大,殿下还是手下留情了?原来这就是殿下的不伤?非死便是不伤?”
祁见钰微微启唇,但真正要杀万翼之人……是他的母后。
他不能开口。
“殿下的话向来好听,”万翼不留情面地道,“很遗憾万翼命大,未让殿下有机会感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万翼……”祁见钰不得分辩,焦心如焚。
万翼却是已转身,“殿下既然洗浴好,便穿上衣裳暂作休憩,待用完膳,还请殿下先行离开,万府这小庙,哪里再容得下大佛一尊。”
看着他欲离去的冷漠背影,祁见钰急了,“万翼,等等……”
万翼只作未闻,脚步不停的背身而去。
“万翼……”
他将身后人的呼唤摒弃于外,当指尖碰到门框时,突然砰咚一声巨响——
万翼不耐的停住脚步,又想使什么苦肉计?
身后却是骤然毫无声息。
万翼蹙起眉,终于不甘情愿的回过头,却见那人委顿于地,浴桶胡乱倒在一旁,曾经高高在上令人仰息的俊颜垂下,似是昏迷过去了,他身上的伤口悉数迸裂,浸水之后皮肉肿胀翻卷,竟将满桶染成血水……
这出苦肉计,实在是……实在是太无耻了点。
万翼忿然,却也只得不情不愿的移动双腿,将宛如被主人抛弃的忠犬——济王殿下,费力的扶起……
才刚一沾身,济王殿下立刻一个懒驴打滚,滚进万翼怀中!
万翼心跳一促,低头望去时,目光一个不留神扫过济王的腹下三寸……饶是他再镇定,也忍不住耳根一烫,皱眉飞快的将一旁的衣服盖在他身上。
“别装了,”万翼毫不客气的将正在装死的济王殿下摇醒,“自己出去,亦或是让我开门将仆役们招进来抬你?也顺便让大家瞻仰瞻仰殿下的风采。”
祁见钰靠在万翼怀中几乎不愿再起,可小心思被戳破之后,也只得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见万翼面色发黑之后不敢再分辩什么,乖乖自己爬起来穿衣。
万翼等济王殿下起身后,不着痕迹的低头拍拍自己的胸……内心悲喜交加。
竟然……竟然连这样,都没令人察觉有异吗?>_<<BR>
第二十一章
用完膳后,万翼便让陈大夫为济王治伤,只等他一治完,立刻将之赶出府外。
祁见钰一路注视着他,自然也清楚他的打算,当陈大夫出言要为他医治后,便死活不肯,只一句话:除了万翼,谁也不准近身。
真是得寸进尺了!
万翼怒极,“殿下要死要活并非臣的责任,只求殿下移步,饶了万府上下。”言下之意是爱死不死都随他的便,只要别死在万府就好。
祁见钰自幼备受荣宠,即便是在他被挤下太子之位时,也哪里有人敢这般当面羞辱,更何况今日说这话之人,是万翼。
他眼中怒火大炙,却是又强压下来,双手握拳,胸口酸涩揪疼成一处,若不是,若不是那人是万翼……向来心高气傲的他,又怎会屡屡低头,装痴卖傻只为博那人一笑欢心?
“孤这便走。”他唇色苍白,拂袖便走。
他是济王,即便再喜欢一个人,也不可能抛弃了自己的骄傲。
万翼背身,双手不自觉也握紧,却是不肯回头。
“你说,你说本王还要如何才是!”
广威将军薛涛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殿下,你该去休息了?”
济王一身酒气,再狠狠一拍石桌,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怒目而视,“不要回避本王的问题!你说!”
薛涛小心地一瞥瞬间裂成蛛网的桌面,吞了吞口水,“殿下要微臣……说,说什么?”
“说!”祁见钰赤红着眼,口中酒气熏人,“你说他是不是……是不是讨厌本王了?”
薛涛忍不住擦了擦额上奔流的冷汗,“这个……自然,自然是不会的。”
他立刻欣喜地松了他的领口,“为何?你是从何处看出的?”
薛涛谨慎无比道,“若……真是讨厌殿下,万郎也不会主动让殿下进府,还替殿下传医治伤……”
醉酒之后的济王殿下言行极为遵从内心,“那我这便再去找他,说个清楚!”
“殿下啊——”
薛涛悲嚎一声,一把抱住祁见钰欲飞腾出府的大腿,“此时不妥,不妥的。”他后悔了,他就不该任济王殿下威胁,又把地窖的烈酒取出来。
祁见钰不满的踢了踢腿,欲将他甩开,“你敢拦孤!”
“不是……不敢,臣,臣不敢,”广威将军对着发酒疯的济王殿下只得苦着脸,努力安抚,“殿下,您看……万郎他还在气头上,殿下去了岂不是正撞上风眼?火上浇油了?不如……等明日天亮后,万郎消了气,殿下再去?”
“说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济王殿下终于不闹腾了,可没一会,又耷拉着耳朵沮丧地道,“但是,他后天就要纳妾了,还要连纳两房……两房!孤……拦不得……”
薛涛何时见过神采飞扬的济王有这般情境,而那对象……却是个多情种子。
殿下至情至性,只怕……注定要伤心。
“殿下,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那万翼……”劝勉的话才出口,便被狠瞪了一眼。
好吧,广威将军闭嘴了。看来殿下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祁见钰斜睨了他一眼,又举起酒盏仰头便喝……
薛涛看不眼,欲夺酒壶却又不敢,口中急道,“殿下若实在烦恼,他不允殿下,殿下难道真要乖乖听话?”
祁见钰手一顿。
“殿下何时如此听话过?”
或许是天公亦作美。
待端午这天,缠绵几日的太阳雨无影无踪。
纳妾礼在傍晚举行,吹吹打打的锣鼓按照严格的礼制一路从醉玥楼响到了万府门前,沿途许多手捧花草‘游百病’归来的路人们争相围堵,恨不得从那随风飘飞的红轿帘隙一窥新娘的模样。
究竟是何等貌美的女子才能令万郎动心?
万府偏门已开,万翼等在门前,他一袭金纹红衣,头戴二龙抢珠金抹额,顾盼之间,艳色逼人。虽面上隐隐还有几分病色,但红色吉服比较衬肤色,粗粗一看,也能显出几分红润来。
当两顶红轿子停在门前时,礼官扬起声:
“吉时到——请新人下轿。”
两只青葱玉指撩起轿帘,一个急切快速,一个怯怯缓缓……
正当两旁路人起哄着闹声一片时,一阵铁蹄隆隆,听去竟似一队骑兵,径直朝这里而来。
“来者何人?”
仓促之下,万府侍卫们举着兵械鱼贯奔出。
那群骑兵来得极快,方才听到马蹄声,可才两个弹指,街道尽头便现出一排约十数人的骑士,当先之人大吼一声——
“闲人速避!”
霎时场面一片混乱,路人和迎亲队伍争相欲逃,却又拥堵在路口,乱成一锅粥……
万府的侍卫们上前围阻,喝道,“何人在此捣乱,今日是家主大喜之日,诸位意欲为何!”
想不到对方竟大咧咧的直接吼回来,“抢亲!”
此言一出,众人不觉呆了一呆。
看来万郎所娶得当真都是天仙美人,竟在府门前闹出这番风流韵事。
“护住新娘!快护住新娘……”
侍卫们脸都黑了,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新娘被劫走,送了公子这顶大绿帽,回去后非被剥一层皮不可。
可谁想——
“公子!”那厢传来一阵惊呼。
待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群抢亲者来去如风,前后不到数息,新娘们安然无恙,可新郎……
竟被抢走了! ̄口 ̄||
此刻的皇宫大内。
“启禀皇上……”
祁见铖放下茶杯,不悦道,“何事吞吞吐吐?”
今日是那人的纳妾之日,他一早醒来,便烦闷不耐,胸中憋着股无名郁气,令他难得现出几分躁意。
“禀皇上,方才探子来报,万府的纳妾礼突然被一群蒙面抢亲者中途打断……”
小皇帝只觉胸口突然一松,莫名泛上一丝喜意,口中却平静无波地道,“看来万卿此次艳福不浅,新娘姝丽啊……如今可把新娘追回来了?”
“……额。”堂下人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被抢的是新郎……并非新娘!”-_-"||
第二十二章
风呼号着从耳边冲过。
万翼被俘上马后,上半身紧紧抵在马背,来人的马术极为精湛,他单手控马,另一只手飞快地从怀中抽出一条黑色丝巾,迅速蒙上他的眼。
当黑暗充斥了整个视野,万翼感觉到腰间霍然被一只铁臂一揽,腾挪间,他感觉到那人挟着他迅速换了匹马,此刻两人胯/下的良驹无疑是匹罕有的千里马。
初时还能听到周遭纷乱的马蹄,可数刻之后,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
除了‘砰砰’的心跳,便只有这行枯燥的嗒嗒铁蹄。
不知行了多久,被黑暗主宰的感官分辨不清时间。
骏马长嘶一声,终于停了下来,万翼的屁股也麻得差不多了。
那人小心地将他抱下马,落地后也没有放下他,依然体力极佳的抱着他走了小片刻,最后在一处燃着淡淡熏香的屋子停下。
万翼感觉到自己被轻轻安置在一处柔软的被褥(?)上,那人从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只听见‘咿呀’一声,万翼意识到他将房门给关上了——
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挲声响起,万翼不自觉蹙起眉,脸朝着声音的方向偏去。
但那人依然不说话,他便也不肯出声。
在一片逼人的寂静中,一只灼热的大掌轻轻拂过他散乱的额发,将那缕不听话的青丝捋到万翼耳后,大掌又缓缓的在他的颊面上来回摩挲……
微微粗糙的指腹在细嫩的肌肤上游走时带来一丝刺刺的痒痛,万翼不自在的偏头避了避,随即下颚被带着薄茧的长指捏住,他敏感的察觉到一阵急促而湿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来人俯下身,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
“殿下,闹够了没有。”
这冷淡而平静的声音,仿若一盆冷水,哗啦一声浇在了室内正熊熊燃烧的火焰上。
万翼原来还等着济王殿下被识破后羞愧地放开他呢,不料,他大大低估了济王的奸人本质。
下一瞬,原本正襟危坐的身体被骤然往后一压,万翼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上来,红唇便被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重重堵上。
“嗯……”
那人在吻上他后,喉中溢出似愉悦似叹息的甜腻鼻音,舌迅速侵入他的口中,紧按住他的双手也没闲着,从他的脸开始往下摸,沿途滑过他的耳垂、脖颈、肩膀……然后在锁骨的凹陷处徘徊。
万翼额上的冷汗差点下来。
好在他身上的软甲紧实得很,加之此刻又是平躺着……那个本来不应该平……可是却很平的地方,与男子……应该无二。┭┮﹏┭┮
幸而来人的手只是犹豫地在他的锁骨上打转,似乎还没有勇气撕开他的领口,探入衣内……
万翼在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心中未免一阵悲凉。
“殿……下,住手……”舌尖被来人的蛮力吸吮得发疼,万翼挣扎着吐出话来。
但来人依然置若罔闻的装死,反而越发挤压着他,徘徊在他锁骨的手绕开胸部,轻轻的扣住他的窄腰,掌心火热的温度,煨汤着他纤瘦的腰线一带的肌肤……
察觉到那只手似乎有壮士断腕的决定,撩开他的下裳打算往下探后,大病初愈浑身无力的万翼骤然爆发出神力,挣开一丝束缚,厉声喝斥道——
“祁见钰!”
好吧。
听到万翼有史以来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他的名字,原本打算不顾他的抗议,装死到底的济王殿下,终于停下动作。
万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祁见钰明智地选择不挑战进一步惹怒万翼的后果。
不情不愿地撑起身子,离开他柔软的唇,祁见钰的呼吸还未平复下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静静俯看着身下被蒙住双眼的少年。
虽然不愿再惹他生气,但放了他……心底又舍不得。
于是济王最终只解下他眼上的黑丝巾,可身体依然牢牢压住他,想来又担心压坏了那细胳膊小腿,祁见钰双手撑在万翼的耳侧,替他分担一半重量。
万翼心中正憋着一股火气,大喜之日新郎被劫走,今日之事恐怕会传得满城风雨,贻笑天下。
“殿下!殿下此事实在荒唐!”万翼冷冷道,“殿下究竟对万翼有何不满,直言便是,何必当众羞辱于我。”
“你难道不知本王是为什么?”说到这,祁见钰也不由黑了脸,“本王的心意……你竟是不懂吗。”
万翼窒了下,移开视线,只说了寥寥数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祁见钰也变了脸色。
“不论……殿下与我心中是何感想,万翼终究不能忘了自己的责任。而殿下,更不可能。”即便你愿意,太后也不会。
万翼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个借口,能暂时阻他一阻。
祁见钰却是咬紧了牙关,将万翼紧紧箍在怀中,既说不出辩驳,却又满腔不愿意放开他……
万翼等了许久,济王只是一径抱着他,始终保持沉默。他低低催促道,“殿下?”
“孤……心底难受。”祁见钰好半晌,才缓缓吐出这句话,“这道理,孤明白,但只要想到万郎要拥抱其他人……孤便难受,”他说着,稍稍退开一点,将万翼的左手,轻轻按在他的左胸上,“这里,疼得厉害。”
万翼感受到掌下沉重的心跳,他未料到竟会听到这番剖心的话,竟是不知怎样的回答,才是最好。
两人沉默着,在这莫名的静谧中,一同拥抱到月上中天。
突然从屋内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一队人马急匆匆赶到了门口,却不敢冒然进来,只围在门外焦急的等待。
“看来本王那便宜皇弟动作很快,还不到两个时辰便搜过来了。”祁见钰嘴角翘起一个嘲嗤的弧度,俯首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今夜这一身喜服的模样印入心底。
万翼垂下眼,收回按在他心口的手,“承蒙殿下厚爱,愿殿下早日忘了万翼把。”
送万翼回程的路与来时相比,似乎格外短暂。
当祁见钰远远看着那一袭火红喜服的身影一步步没入灯火通明的万府时,他似乎曾停了停脚步,但随即被蜂拥而来的人潮淹没……
祁见钰看着万府朱红的大门被重重合上,似乎浑身的力气也谁知被抽走一般,他在原地又呆站了一会,仰头空茫茫看着头顶的明月……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第二十三章
万翼进府门前,隐隐感觉似乎有一双眼,在他的背影流连。
众星拱月中,他不自觉停了停脚步……
“公子?”身旁的管家疑惑地投来视线。
万翼弯起嘴角,“没事。”
随即不再停留,大步向前。
正厅内金红的囍字犹在,厅内却一派兵荒马乱,人人戒备,倒显出几分冷清。
管家挨过头来,悄声道,“公子,两位姨娘已经分别抬入西厢了。”
万翼微一颔首,“我去看看。”
由于方才被劫过,此刻万翼不论去哪,身后都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大串粽子。
穿过曲折的回廊,万翼先在怜我的新房外停步,略一理衣冠,万翼便噙着温雅的笑容,缓缓推开门——
在听到房门开启那刻,早已知悉万翼终于平安归来的消息,怜我不自禁捏紧桃红的新服,忐忑而期待的挺直了腰,盖头下粉颊晕红,屏息以待——
软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脚步声被尽数吸纳而去。
怜我低垂着眼,从被红盖头切割的视野中,看见一双云纹翘头履停在她身前,她心跳瞬间加快,绞紧了手屏息等待,却是迟迟未见他掀开她的盖头。
“怜我……”她的未来夫婿突然开口,“听上去便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怜我面上一红,咬着唇想着这句话她该不该接?要如何回才不显得轻佻?
未等她挣扎完,万翼便径自接下去道,“今夜我不留下了,你梳洗一番,便去睡吧。”
什么?
怜我一急,眼见他真的抬脚就要走,忍不住自己先掀了盖头,颤声道,“你……你便连看我一眼,也不肯,这就要走了吗。”
万翼堪堪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细细打量她。
只见她眼中含泪,朱唇紧咬,满面凄楚的望着他。
万翼吁了口气,拇指轻划过她的眼角,拭去一滴即将坠下的泪,温声道,“怜我今日很美。”
“那……那为何你要走?”怜我忍不住再靠近他一步,仰头看着他,“为何不看我?”
万翼闭口不答。
那便是,有人绊住了他的脚步。
怜我直觉自己猜对了,她忍不住逾越道,“可是,可是因为怜卿姐姐?”
“你贪心了。”万翼一手托起她的脸,微微俯首看她,“当日迎娶之前便已告诫过你,我并非你的良人,我也永不会回应你,不要对我动情。”
怜我一怔。
“我救了你不是,至少结束了你在青楼送往迎来的一生。”万翼毫不留情的道,“你要做的,便是感恩,其他再不用多想。”
怜我一手摁住自己的衣襟,沉默半晌,仰起头看他,“怜我明白……公子日后希望怜我做什么,怜我都会努力去做。”
万翼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伸手一抚她的头,道,“怜卿还在等我。”
说罢便直接转身离开。
“公子~”
柔媚的近似于呻吟的女声响起。
当万翼入了长廊另一头的怜卿房里时,满屋的烛火瞬间被熄灭了。
万翼无奈的叹了口气,扶住下一刻出现在他怀中的美娇娘——
“怜卿,还玩儿?”
怀中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方才慢悠悠的抬起脑袋,泪盈盈地看着他,“公子数月不见,想死奴家了,想得奴家是心肝肺都疼。”
万翼睨了她一眼,“若再不放手,要不要试试手疼脚疼脑袋疼?”
“公子好坏呀~”怜卿不甘情愿的起身,撩袖去点蜡烛。
当室内重新被融融烛光包裹时,万翼坐在椅上,一手接过怜卿递上的名册,“名录都在这了?”
怜卿柔若无骨的又搭在万翼身上,撅起性感红唇,“奴家办事,公子还能不放心?”
万翼一目十行地一页页翻过名册,“这两年……辛苦你了。”
“怜卿为公子做事,又怎会辛苦?”
万翼偏头凑近她,缓缓一点点拉近两人的距离,“玩上瘾了?真要就这么嫁给公子?”
只见怜卿原本低柔魅惑的女声霍然一整,微带沙哑的性感男音展露无疑,“公子好狠的心,一走便是数月,怜卿只是太想公子了。”
伴随着说话声,怜卿退开几步,双手熟悉地往肩骨和身上几处大穴一一拂过……
噼里啪啦。
只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咔哒声,怜卿面不改色,直至原本的娇艳女身彻底变成一副挺拔的男儿身,她……不对,应该是——他!这才施施然重新靠近万翼。
这门缩骨功让万翼是大开眼界。
一个假凤,一个虚凰。
双方角色对调,各自扮演得惟妙惟肖,每每见他,万翼总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对于怜卿的包容度,也相对比较高。
万家……额,实在是人才济济啊。
作为万家精心培养的虚凰高手,两年前待怜卿刚过变声期后,便投入醉玥楼。
男人在床上和酒后,口风自是最松的时候。
问世间还有何处消息比青楼更广布易探?
怜卿是天生的浪荡子,投入青楼无异乳燕投林,与早年潜入醉玥楼的内应配合无间,这两年的收获不可谓不丰。
只是他毕竟是男身,待在女儿窟中两年便已是极限,再拖下去,青春期正飞速成长的身体恐露出更多把柄,因此搜集够名册后便趁此机会脱身。
万翼淡定自若的将手伸进怜卿怀中,摸出一个拳头大的糯米团子,“便说今天的触感硬了许多,怎的不穿那身胸甲。”
“奴家不是都要嫁给公子了吗。”怜卿飞来一个媚眼,“对公子,还来虚的做什么。”
万翼凝眉,“万事需谨慎,你太大意了。”
怜卿媚眼一斜,抱怨地咕哝,“真是不解风情……”
万翼忍不住恶寒了一下,手中的扇子一敲他的脑门,“正经一点,那怜我……”
不等他说完,怜卿便已接下去道,“我省的,必定会在最短时间内拿下那丫头,公子便放心吧。”
万翼便也勉勉强强的颔首。
怜卿道,“先前的君家满门,女眷只剩下她这一个,这商量行事阴险有余,狠辣不足,咱们老爷做事可利落漂亮多了。”
万翼‘嗯’了一声,他爹万安从不玩虚的,若是出手,必定斩草除根。
第二十四章
事情要从头说起。
怜我本姓君,乃是有名的儒学大家之后,三年前君家倒霉地参与了弹劾商量的热潮。
其实商量被弹劾了这么些年,早已练就我自岿然不动,任尔弹劾东西的功力。
奈何君家那次跟去凑热闹的时机不对,当时正值蒙古反水,济王出征大捷,朝中风向陡变。
在这局势诡谲之际,商量对于一切撬墙角的反动分子皆投以高度重视,于是朝中既无依凭,后宫也无依仗,只有民间呼声的君家便雀屏中选,光荣的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
其后君家男丁流放千里,女眷充为官妓,抓入教坊司。
怜我彼时年纪尚小,先由嬷嬷们□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借着昔日下人和姐妹的掩护逃出教坊司后,又被人贩拐带,干脆利落的被卖入了青楼。
好在她模样生得好,被妈妈们定为下任花魁继任者,悉心栽培。
只是她的非暴力不合作,日复一日磨灭了崔妈妈的万丈雄心,加上其后的出逃又被当场逮到,才有了万翼这一出“英雄救美”。
“公子,咱们还要再等多久?”怜卿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万翼。
“要有耐心,先收服了她最是要紧。”
万翼拍拍他的手,怜我这张牌,他会在最适当的时机发挥出最大作用。
子时承德殿
这一夜,祁见铖在龙床上辗转反侧良久,究竟未能入眠。
这种莫名而陌生的郁积耿怀,令他心浮气躁。
“来人!”
在龙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时辰,祁见钰终于忍不住翻身而起,大声喝道。
顷刻间,两旁的宫女太监们呼啦啦跪了一地,齐呼万岁。
就是殿内的烛光,祁见钰用力吐出憋在胸口的郁气,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跪在前排的宫女身上梭巡了一圈后,他凝神思忖了片刻,随意点了点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宫女。
“你留下,其余人都给朕退下。”
被点中的宫女被这凭空掉下的馅饼砸到,犹如做梦一般。她的容貌只是中人之资,今年已经17岁了,看着年纪尚小,却阴柔漂亮的小皇帝指了她,心下怦怦急跳,受宠若惊又羞涩难当。
“你过来。”
皇帝倚靠在玉枕上,姿态危险而慵懒,他的半个身体笼罩在黑暗中,身上的明黄色单衣半开,露出大半青涩单薄的胸膛,一头乌发披散在身下,蜿蜒着流入腰下的薄毯……
宫女颤巍巍的靠过来,才堪堪挨近了龙床,右手便被一股大力猛然一拽,跌在巨大的龙床上。
“别动。”耳边传来低沉的警告。
她颤抖着停下,只觉她的右手似乎被瞬间拉折了,自手肘到肩膀,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剧烈的痛楚令她的右手剧颤不已,额上冷汗津津,但在皇帝强大的威压之下,她硬是忍下到口的痛吟,咬紧唇不发一语。
“真乖,”那只拉折她的手终于松开,他似乎满意的抚上她的脸,冰冷的手粗暴的将她的下巴抬起,紧随其后的是一张同样冰凉的唇,那淡红的唇只在她嘴上轻轻一触,随即便移开。
“你喜欢朕吗。”那个居高临下的声音道。
她忍痛弯起一个笑容,“……奴婢喜,喜欢。”
“那么告诉朕,”祁见铖脸上终于现出符合他年龄的好奇——
“什么是‘喜欢’。”
这一夜失眠的,同样还有我们的济王殿下。
“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一路尾随他的广威将军薛涛,终是不忍的开口。
“孤……等了大半夜,”祁见钰没有看他,依然高坐在树上,目光停在远处贴着红囍字的大门上,“他没有出来。”
薛涛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他,好半晌也只是老调重弹,“殿下……天涯何处无芳草。”
祁见钰沉默了片刻,“但这世上,只有一个万郎。”
“再好的人,他若不爱殿下,不会怜惜殿下,倒不如干脆放弃他。殿下的翅膀,不应该被束缚,更不该被一个无心,只想利用殿下的……蛇蝎美人束缚。”
祁见钰不语。
“殿下,这不会是第一,不,第二个!日后他还会有正妻,还会有接下去的第三个,第四个……殿下要如何阻止?”薛涛看着济王眼中霎时浮现的隐痛,平静的道,“即便是殿下自己,亦需留下合格的继承人,即便不为您,也要为深宫中为了殿下苦争多年的太后娘娘考虑……”
“给本王一点时间。”
良久,祁见钰蓦地翻身落地,不再看那一府鲜艳的红,“我会试着……忘记他。”
翌日
万翼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怜卿已经重新‘组装’好他的身体,此刻正披着淡紫色的纱衣坐在梳妆镜前细细描眉……
“公子起来了?”透过铜镜,怜卿头也未回,继续专心的在脸上扑粉。
万翼“唔”了一声,自若的开始换衣。
怜卿“啧”了一声,也不知万翼是不把他当男人,还是根本不把自己当女人。
由于万翼父母俱亡,怜卿怜我也只是小妾,因此梳洗完后万翼依旧该干嘛干嘛,留下两个哀怨的小妾,他照旧入议事堂办公。
绕过长廊时,他在一株明显弯折的翠竹前停下,宽袖下的五指轻轻一拂,不发一语的转身离开。
祁见钰此次暗潜回京,只停留了这三日,便如朝露一般,无声无息的消失。
小皇帝接到济王殿下送来的战报很内伤。
不带这么无耻的,明明是你一手拉拔了叛军想造反,还悄悄召集了名下的正规军添助力,结果见事迹暴露,立刻倒打一耙,信中一腔热血,大义凛然地自夸召集了名下军队,是为国为民在剿反平乱,他不顾自身安危,在西郡是如何神勇冲杀,整一瞎扯谈。如此便算了,竟又厚着脸皮再提,可是叛军势力太广,他身单力薄,兵力有限,请求皇帝再派送援兵支援。
祁见铖还能不知,若再派兵,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朝堂之上欣慰感动的连连点将,回信中亦是同样满怀热诚,兄弟情深。
只是这批紧急派送的援兵,不是粮草三番五次被抢被烧,就是行军路线山路十八弯,外加龟爬无数。
祁见钰也识趣,没玩得太过火,在两人一来一往的频繁通信中,结束了这场赖皮无耻的内乱。当然,援兵们也很巧的在结束内乱的隔天与大部队会合,大家一起回京,论功行赏。
在济王荣归朝野这日,万翼上朝前走出府门……
“在下能不能说,相逢即是有缘?”
熹微晨光之下,花医师提着医箱,顶着一头露水朝他露出不逊朝阳的笑容,“好巧啊,又见面了。”
第二十五章
“人生在世,知己难逢。”花应然指天画地,痛陈真情,“这是友谊呼唤!”
“原来花神医竟是如此情深义重之人。”万翼似笑非笑道。
花应然痛心疾首,“万郎莫不信我?医者仁心,这一路我都在想,若是失了我,不知万郎日后该如何承受病痛之苦?心忧如焚呐。”
万翼不疾不徐道,“府上已有医师,花兄多费心了。”
“哦?”花神医拇指摩挲过红润下唇,“府上医师多年还未能治愈万郎身上顽疾,何不让在下一试?好歹在下也薄有虚名。”
少年眼眸一暗,平静地道,“万翼身子康健,何曾患有顽疾?”
花应然却是意味深长道,“……当真没有?”
万翼神情淡淡,目光似有若无掠过他脸,“花兄何出此言?”
花应然一派医者悲天悯人姿态道,“这便是神医与普通医师区别,医者父母心,万郎何必存有疑虑,咱们这一路共患难同甘苦,在下为人处事,万郎你定当清楚才是……”说到这,他又打蛇顺棍上,厚着脸皮改了自称,“愚兄与你一见如故,再见倾……咳,交心,或许是前生有缘,便觉万弟好似自家亲兄弟一般,如何忍心眼看着弟弟顽疾在身,而不尽这绵薄之力?至于诊金……自然从优,从优。”
万翼慢条斯理拆台,“咦,怎我记得上次花兄明明曾言‘谁说医者就必须要父母心,即便是亲兄弟,诊金一文钱也都不许少’?”
“因此才说愚兄对万弟是一见如故,分外着心,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啊。”
万翼默……
神医见过,如斯死缠烂打不顾颜面神医,倒真是第一次见!
思及花应然一口咬定他患了多年顽疾时语气,那别有深意眼神令万翼眼底厉光峥嵘——
莫非,他已经察觉到什么?
也好,既然他自动送上门来,他又何须客气,索性将他纳入门下,他倒要就近看看这花神医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万翼拿定主意,温厚一笑,拱了拱手,“如此,便有劳花兄暂屈寒舍。”
花应然忙不迭回礼,“自是应当,应当。”
万翼遂回身命小厮唤管事来,好生安顿花神医,在背身而过瞬间,隐约听见花应然在他身后悄然太息,“美貌果真是一种负担……”
万翼:……??
由于济王殿下大胜归朝,虽然凯旋之军最快也要在午时之后才到,但早朝内容,半数都已围绕在济王归来之后一系列章程安排上打转。
升官之后,在朝堂上最直观好处是:离皇帝陛下更近了许多。
对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这一佞臣必备入门手艺,万翼越发得心应手。
因此在周遭对济王滔滔不绝溢美之词中,万翼知趣保持沉默,虽然小皇帝脸上始终都保持着笑容不变。但他如何不知此刻皇帝面上笑得愈柔,心底忌恨愈深。
何必上赶着做炮灰?
——“万卿,你有何见解?”
眼看快熬到下朝,一直努力隐藏存在感万翼冷不防被皇帝点了名。
“微臣……”万翼暗自咬牙,口中温吞地道,“微臣要说,便是诸位大人所说,方才诸位大人所言已极尽周全,无有补充。”
这回答干巴无味,还兼有巴结朝臣之嫌。
皇帝陛下毫不掩饰皱了皱眉,明显不满意他答案,只略一挥手,让万翼退回队列。
这一下,原本暗自忌恨这万翼不知靠什么手段突然直升上来官员们,胸中吐出一口浊气,竖子不足为患。
万翼神情懒懒归队,无视周遭投来幸灾乐祸目光,安心等待下朝。
当祁见钰以担心扰民为由,将旗下私兵驻守城外,只带着三百亲兵叩开城门之时,万翼正在翰林院内整理书史。
经筵讲官顾名思义,就是皇帝御用说书人,每日博览群书,只待皇帝召见,给皇帝进讲诗书文史。
虽是虚衔,万翼任职以来也未被召见进讲过,可万翼知那小皇帝心理阴暗,见不得人好,所谓有备无患,升官不难。
未时刚过,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底下翰林学士和庶吉士开始蠢蠢欲动,万翼眼皮也未抬,依然在垂目默背文书。
“万大人!济王入城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一盏茶后,众人推举出一个勇士,趁着现在事务还算清闲,小心翼翼地向万翼请话。
万翼头也没抬,握着书卷手随意扬了扬,痛快放行,“去吧,别耽搁太久。”
“是!”
“谢谢大人……”
“多谢大人……”
直到各种纷沓杂声渐渐消失,万翼终于移开眼,将手上一直停留在第一页文书轻轻搁在案上。
时值仲夏,京城正是‘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好时节。
济王身后虽仅有三百亲兵,却是人人统一黑色战甲,银亮盔甲覆盖住头脸和胸骨关节,即便是胯/下骏马,亦在马首至马腹,黑甲以覆。
祁见钰与身后众将一般,亦是一身黑甲,仅有头盔边缘纹路以金丝为底,汇成繁复而古老祈胜符号。
他骑着一匹枣红马,当先而行,黑甲红马,肃容无声,竟是羞煞了京城一众阴柔多情脂粉男儿。
这支自战火中淬炼纯阳刚黑色军队,无声无息将这纸醉金迷帝都,劈开一条直通向皇城路。
济王还未进朱红宫门,远远便听到小黄门那拉长着尖细嗓子,一声声如回音般荡来:
“皇上驾到——”
祁见钰微一蹙眉,盔甲后眼闪过一丝不耐。
眼看长长御撵已经快到了宫门口,祁见钰右手并直,朝后一扬——
只听重重“唰”地一声!
三百个人同时下马,竟只有一个声音。
早已等在宫门前迎接济王诸臣不由色变,随即被高踞马上济王冷目扫过,皆不约而同抿紧嘴。
祁见钰直等到那抹明黄从御撵缓缓步出时,方才不紧不慢下了马,利落地对着径直朝他走来皇帝单膝一跪,扬起声,“——臣幸不辱命。”
祁见铖笑容满面扶起他,“皇兄这一路辛苦了,而今得胜归来,朕心甚慰。”
“皇上无须挂怀,臣只是一片丹心,为家为,又谈何辛苦……”
兄弟俩亲密无比相互问候,言辞不外乎你好我好大家好,强忍着鸡皮疙瘩,一道把臂同行,晋见太后。
第二十六章
在仁寿宫虚耗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夜幕降临,到了开摆庆功宴时候。
饶是祁见铖忍功一流,也禁不住在踏出仁寿宫时长出一口气。
做了一下午不受欢迎陪客,还要时不时接收太后冷眼兼絮絮叨叨地指桑骂槐,济王只拉着他摆出一派兄友弟恭,母慈子孝架势,祁见铖也不妨多让,耐着性子忍气与这对母子周旋,共建和谐后宫。
一路行去,宫女和太监侍人迅速而整齐地在宴客大殿内如游鱼般穿梭,高效率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布置好大殿。
时候尚早,祁见铖先回宫换服,祁见钰恭送完皇帝御撵后,三两步回自己宫中。
乍一见济王奔进来,殿内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齐声高呼:“济王殿下千岁……”
祁见钰揉着眉心,挥手打断他们高颂,“行了,留一个梳头宫女,其他退下吧。”
“是——”
祁见钰径自走到铜镜前,随手摘下头盔,一旁伺候多年老太监立刻恭谨无声趋前捧过。
宫人散去后,被点名留下梳头宫女战战兢兢跟上来,等济王坐下后,她咬着唇小心靠上来,“不知殿下,想梳哪种发式?”
“简单点。”
济王开了尊口,终于合上那双令她不安眼,微昂起头,示意她开始。
济王殿下极高,便是皇帝陛下也才刚及他耳根,借着这难得机会,她才敢悄悄放肆地打量他……谁说殿下模样凶煞,小宫女心道,殿下只是威严,明明长得很俊。
她心思百转,手中动作却是不敢耽搁,很快便重新为济王殿下挽好发,食指在几顶发冠上点了点,用心选了一顶底部镶嵌着鸽蛋大羊脂白玉银冠。
束冠时难免要近身,宫中训练有素梳头宫女自然都有一手不触碰王孙公子贵体,又能将发挽得娴熟好看功力。
她在发冠将将束成那刻,突然想起了先帝时期曾封得一位贵嫔,便是皇帝梳头宫女……
祁见钰听到一声怯怯“好了”,他正闭目养神,忽然在下一瞬察觉到一抹温热,拂过他耳垂——
蓦然睁开眼,祁见钰便见那小宫女重重噗通一声,跪在他脚边,仰起头,一滴滴莹泪滑过白嫩娇颜,楚楚可怜道,“奴婢该死!冒犯了殿下玉体,请殿下责罚!”
祁见钰站起身,只垂目平静地注视着那张梨花带泪脸。
她无疑哭得极美,微耸轻颤肩,好似弱不胜衣一般,被泪水氤氲眼更是将原先七分姿色增至十分。
……女子到底与男儿不一样。
祁见钰想到那个人,若是他,可会觉得女子这楚楚模样惹人怜爱?
宫女在他目光下忍不住忐忑不安,但细看,又觉这目光似乎透过她,远远落在不知名方向,“……殿,殿下?”
祁见钰迅速回神,他不发一语,面色难看地绕过她,直接走向宫门。
“殿下……那宫娥,要如何处置?”老太监悄无声息尾随在他身后。
这还是济王第一次没命人将意图勾引他宫女当场拖出去。莫不是……殿下终于长大了,识得女人好?
祁见钰脚步停了停,却是冷声道,“你也当值这么多年,处置犯了宫规之人,还需问孤?”
老太监原想讨赏,不料被拍了满头包,只得委屈无比讪讪退回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万翼乘坐马车往皇城而去时,沿途看到万家族徽首辅之子商珝,忙令车夫将马车驶近,与之并驾齐驱。
“万翼,万翼!”商珝撩起车帘,向隔壁马车喊话。前一辆马车内首辅老爹商量听到儿子声音后黑了脸,在车内吹胡子瞪眼,连连斥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万翼惊讶撩起车帘,与商珝隔着一臂距离车窗相互寒暄,“商兄?倒是真巧。”
商珝喜道,“欢卿还在后面,尉迟迟那家伙重色轻友,乐颠颠随着他未来岳父先入宫了。”
万翼偏头看了看前方,“前面那辆马车是首辅大人?”
商珝点头,很有几分无奈道,“原本半个时辰前便能上路,偏偏爹临走前嫌这次脂粉色黯,命人又补上刚进新粉……”
万翼不由嘴角抽搐了下,借着些许天光,细细打量商珝,莫怪今日觉得他……分外娇艳。
“快别看了。”商珝羞窘交加地放下了车帘。
都怪爹自己扑完粉不够,又强逼着他也上了一层。
受万翼与济王影响,他与李欢卿尉迟迟这一群年轻贵公子,也渐渐看不惯那些涂脂抹粉贵族做派。
车子抵达宫门时,宫门外已密密麻麻停满一排排奢华马车。
万家车夫高超卡位技巧可是代代相传,没过多久便身手敏捷占好了车位,而商珝跟着首辅老爹,也有专门车位空下,两人肩并肩行了几步,商量便已充满危机意识地命侍人将儿子叫回来了。
无奈,万翼只得挥别商珝,孤身入席。
虽而今他只是官居五品,但当万翼撩衣跨过门槛,徐徐入殿之后,竟是如皎月破云而出一般,牢牢吸引住整殿目光。
他今夜是首次赴皇家宴,慎重地舍去惯穿简单朱子深衣,换上一袭奢丽紫色传统贵族直衣,腰间银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发冠也相应搭配累丝镶嵌银冠,在满堂惊艳目光中,万翼红唇淡淡地勾着,腰间嵌满宝石佩剑与玉环相击,行动间叮叮作响,他似看着所有人,又似没有,在环视全场一周后,他矜贵地低垂下那双乌黑幽深眼,施施然走向自己座位……
“殿下……殿下酒满了!”
祁见钰身后幕僚看到济王一见到万郎便忍不住失神模样,暗自低叹一声,悄然提醒。
祁见钰收回视线,仰头一口饮下这杯酒,竟觉得难以下咽。
第二十七、二十八章
第二十七章
大殿座位安排是文武官员分为两排,隔着中间宽敞走道,相对而坐。
这次庆功宴需五品以上官员才得以参加,虽不多,排成长列亦不短。
济王位置在左行第一个,万翼则是右列倒数第三个。
进殿前,万翼遥遥望了祁见钰方向一眼,他肩背挺拔保持正坐,自斟自饮,一如从前那样众星拱月。
当那双眼不再热情地紧紧追随着他时,万翼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
李欢卿坐在万翼上首,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后,李欢卿主动抬起酒觞,轻轻在万翼桌案前一扣,“来,我先敬你一杯。”
万翼噙起笑,右手执起酒觞,与肩平齐,“敢不应从。”将头一仰,阖目痛快一口饮尽,而后将空酒杯亮出来。
“好!”
见有人已先开始对万郎敬酒,周遭注目已久官员也纷纷向万翼扬起酒觞,“敬。”
“敬——”
一时敬酒声一片,万翼也含笑一一回敬,时人好酒,万翼不扭捏托辞,干脆痛快拼酒也颇赢得几分好感,虽容貌姣美,但到底是真男儿啊。
不过盏茶功夫,原本稍嫌冷清尾座,没多久便热闹起来。
祁见铖在小黄门那声尖长“皇上驾到——”中,走入大殿。意外地,除了左右两排首臣被众人牢牢包围,右排尾座,竟也众星环极。再细细一辨,那被环在中间之人,俨然是万翼——
祁见铖眯细眼,心底已有了思量。
拍拍手,早已候在外面美貌宫女们穿着轻薄夏纱,如一团团粉云,穿梭在各个座位之间,细心奉上佳肴珍馐。
当第一轮菜上完之后,宫娥们并没有离开,而是各自捧起一壶壶美酒,盈盈立在大臣们身后。
皇帝起身,高高举起酒觞,朗声道,“祝我大周,武运昌隆!”
群臣一同举杯,齐声高颂,“大周武运昌隆——”
觥筹交错之间,祁见钰被酒气渲染了眼,他目光几次透过晃动人群,不经意掠过右下角……
广威将军薛涛恨不得将眼睛黏在济王酒盏上,唯恐他多喝一杯。
迄今为止,济王殿下两次醉酒,都带给他深深阴影,此次身在皇宫,又有万翼在侧,薛涛悲痛地捶心肝,为了保住皇家颜面,他容易么他!太后应该给他涨薪饷!
“殿下,够了够了,不用再喝了。”
祁见钰睨了他一眼,“才不过三杯,本王酒量还未差到这种地步。”
薛涛暗暗飙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饱暖思□……不对不对,食色性也才是。
等酒菜上齐之后,一群只在胸下裹着桃红丝裙,上身披着薄如蝉翼轻纱少女们翩翩舞进来,她们手腕缠着长而宽丝带,左手持扇半掩容颜,洁白丰满胸口颤颠颠暴露在空气中,带来满殿脂粉香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个不知从何而来悠扬女声如一道细丝,初时低回,渐渐一点点蜿蜒攀升,甜软地勾住男儿心。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少女们在歌声一起时,踮起脚尖,仰着下巴,一圈圈从外向内聚拢,身上丝裙在旋转中展开,宽长丝带被舞成一个连绵圆……
当少女齐齐聚拢在一起后,霍然单手抽出身上丝带,边舞动,边交错着迅速将丝带摊开,相互交织……不过是眨眼间,数十条被晕染成深浅不一桃色丝带,竟组成一朵含苞待放桃花,从花蕊中逸出美妙歌声……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花苞一点点颤动着,露出一双若点漆一般猫儿眼。
在场诸人不由屏息,在这急切难耐期待中,少女们一振袖,花苞在这一瞬间霍然绽放——
好一张芙蓉面!
歌者脸瞬间暴露在火光之下,她似羞涩掩袖半遮面,小碎步退回舞动少女之中,那露出另外半张脸,顾盼之间明艳照人,真应了歌词中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祁见钰一瞥那明艳动人歌者之后,目光不感兴趣移开,依然似有若无流连在右尾座。
但由于歌者便是站在右侧,舞动间有意无意面朝济王,是以在众人眼中,济王殿下无疑是终于开了窍,被那歌姬迷得目不转睛。
歌姬似被济王那火辣辣目光看得抬不起头来,她娇羞地偏过脸,歌声越发婉约缠绵,“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有心人在歌姬唱完之后,看见皇帝身后珠帘动了动,未几,一个小太监伶俐地从珠帘后绕出来,悄俏尾随那群少女出了殿。
祁见铖朝祁见钰举起酒杯,“皇兄,这曲桃夭可合乎心意?”
祁见钰饮下酒,可有可无地点头,“还不错。”
祁见铖稍稍加大几分音量,又道,“不知皇兄觉得那唱歌桃姬,唱如何?”
祁见钰敷衍地给几分面子,“可入耳。”
祁见铖露出一个男人都知道(?)笑容,慷慨地说,“难得向来挑剔皇兄也有满意时候,”说到这,他停了一停,朝祁见钰又举起了酒杯,“既然皇兄喜欢,这桃姬便送给皇兄了。”
济王殿下差点被呛住,此时大殿,在皇帝与济王一问一答中,不知不觉静了下来。
祁见铖笑眯眯地补充道,“方才见皇兄看得目不转睛,终于遇上令皇兄青眼女子,朕便做主,已令太监将那桃姬送进皇兄宫中了。”
万翼不觉捏紧酒觞,屏息等待济王回答。
但久久,只见济王仰头喝下那杯酒,亮了亮空杯,勾出一抹笑,表示欣然笑纳了。
万翼心脏瞬间紧缩,似被什么牢牢哽住胸喉,他力持无事般转头与李欢卿说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
……这便是,所谓现世报?万翼扯了扯嘴角,却是笑不出来。
第二十八章
“万翼,你怎么了?”李欢卿敏感觉得有丝不对。
万翼索性搁下酒杯,大力揉搓着额角,“许是喝多了,隐隐头疼难当……”
李欢卿忙道,“很难受吗?若实在忍不住,可以唤侍人向皇上请辞。”
万翼摇头,“好歹头一次来宴便中途退席,未免扫兴,我尚能再忍片刻。”
李欢卿看着他微白脸有几分心疼,接下去自然义不容辞地舍身为美人挡酒,毫无怨言了。
可惜万翼不想惹事,是非却找上了他。
酒过三巡,宴会快到了尾声,右首第三位突厥小王子作为来使,也被邀请入宴。他曾经在京城也生活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听过当年万郎艳名。
果然未令他失望,当万郎进殿时那彷如云破月出姣容,令他垂涎心动,再看他位置,也只是堪堪倒数几位,官职低微。因此他便彻底放下心来,接着酒醉之便,持着酒杯踉踉跄跄地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万翼跟前。
“你,你便是万郎。”突厥小王子明知故问道。
万翼拱手,恭声道,“在下便是。”
近年来突厥日益壮大,大周重文轻武,加之安逸多年,先帝去后,蒙古几次叛乱,猛将难求,因此对于这支兴起突厥,大周意在笼络,竭力避免突厥与蒙古勾结。
于是突厥来使,这一年更是频频进出皇宫,但凡有宴就不会忘了捎带上他们。
“我阏氏是突厥有名美人,”突厥小王子醉眼朦胧将脸凑过去,在近距离着迷地打量着万翼脸,“你……你可比我阏氏美多了,当真是男人?”
万翼脸上终于浮出怒色,他猛然将酒杯重重扣在桌上,肃容道,“王子喝多了。”
“恼怒了?”突厥王子突然哈哈一笑,霍然转头对高坐在上首祁见铖道,“皇上,久闻万郎精擅六艺,我仰慕已久,此番千里迢迢出使大周,不知皇上能否满足我这小小请求?”
要一个官员像歌姬一般当庭表演,这一番话,简直是羞辱了。
祁见钰蓦地抛掉酒杯,右手抚向佩剑——
“殿下不可……”
广威将军急急按下他,若当庭翻脸,与突厥此番结盟便成泡影。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万翼缓缓接口,“突厥是在向我大周挑衅吗?”
满座皆惊,突厥王子更是被他胆大惊住了,他迅速又扫了祁见铖一眼,道,“万郎好大胆子,本只是你我二人,你却扯到两邦交,居心何在?”
万翼听罢终于暗出一口气,他自知兹事体大,但若是轻易妥协,折辱便不止是他一个人脸,还有大周颜面。
因此万翼在转瞬间便拿定主意,故意引突厥王子主动摘下两干系,将范围缩小到个人之间。
他先面向祁见铖,诚恳地大声请罪,而后再转向突厥王子,不答反问道,“突厥欲亡乎?”
突厥王子大怒。
不等他发作,万翼慢条斯理往后一倚,用所有人都看得见肢体语言,微微仰起下巴,不屑一顾道,“王子代突厥出使他,代表便是突厥在外形象,本应谨言慎行,发扬威。但君会见一官员,不问其才,却重其色。莫非突厥人皆是如此?君在我大周皇宫出言不逊,折辱人臣,莫非这便是突厥人礼数?还是突厥人行事就是如此莽撞不问后果?若突厥人人若君,突厥亡矣!”
这掷地有声话刚一落,突厥王子忍不住铁青了脸,他呼吸急促,赤着眼搜肠刮肚地寻找反驳之词,情急之下,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万翼此时却是施施然站起来了,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朝突厥王子行了个礼,以着自上对下地宽容道,“也罢,虽王子失礼在先,但我泱泱大周乃礼仪之邦,王子既是仰慕,万翼也只好勉为其难,略略施展了。”
此言一出,武将中难免有性情中人,早已耐不住大声叫好,纷纷朝万翼举杯。
“小子!干得好!”
“这万郎模样虽娘们叽叽了点,手无缚鸡之力之力,可也是真汉子……”
祁见钰目光灼灼,又强自按捺下来。
如何能忘记他?那人不论在何时,即便于逆境之中,依然华彩照人。
心念流转间,祁见钰深深凝视万翼一眼,而今他尚不能护他,只待他羽翼丰满那一日——
万翼不看任何人,接过宫女奉上琴后,他神态轻松盘膝坐在地上,右手漫不经心抚过琴弦,叮叮试音。
视线在琴尾一处小小图腾前停驻,万翼讶然抬头看向主位。
只见我们皇帝陛下朝他举了举杯,摆出一副悉听尊便姿态。
万翼挑起眉,便毫不客气将这把古琴往膝上一搁,琴头靠膝,琴尾驻地,宛如诗经中惊才绝艳狂生,姿态不羁地猛然一拨——
霎时如裂帛当空,声遏行云!
万翼朗声道,“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王于出征,以匡王。”
此歌一出,突厥王子不由色变。
万翼唱得是诗经中《小雅?六月》,意为周宣王北伐夷狄战区,分明是唱给他赤/裸裸警告。
未等万翼唱完,突厥小王子已黑着脸,向祁见铖提出酒后失仪,先行告退。
万翼只做未觉,他懒懒噙着笑,依然抚琴唱着,“……戎车既安,如轾如轩……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好一个万郎!
至此,便是万翼少年时期最后一次当众献艺,若干年后,已成一段掩藏风霜旧日传奇。
成治七年底,瓦刺部反。
济王祁见钰再次领兵出征。
同年,因先前内乱,睿帝祁见铖为确定生父代宗尊号,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礼议。
意通过议礼之争,确立和巩固自己皇室正统地位,打击太后和王党,推行新政。
成治八年,由于善于撰写焚化祭天“青词”,全力支持大礼议,万翼深受睿帝宠幸,进四品少詹太常。
成治九年,进礼部侍郎。同年底,在万翼冠礼前夕,睿帝不顾群臣反对,将其擢为礼部尚书,位列六部。
这位万家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第一佞臣——
属于他的传说,正式拉开序幕。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