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上) 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
曹乃谦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前言

我一九九0年代初,在一个杂志上找到曹乃谦的几篇很短的短篇小说,题名为《温家窑风景》。我一看就发现他是一个很特殊的、很值得翻译的作家。一九九三年我的瑞文译文发表在一本瑞典的文学杂志上。我给我的老朋友李锐写信,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曹乃谦是谁?李锐回答说他跟乃谦很熟,也告诉我,他是大同市的一个警察。

去午八月底,我有机会跟李锐和陈文芬到吕梁山去。在李锐“文革”时期插队的山村邸家河住了难忘的几天。回到太原以后,我们跟曹乃谦见面,大家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一顿饭。乃谦那时把《到黑衣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交给我,一共三十篇。我己经把那三十篇翻成瑞文,希望今午秋天会出版。

翻译过程中,我每天和曹乃谦通信,请他解释一些我不懂的方言词语等等。他每每解释得非常清楚,对我的帮助很大。我简直简不能懂为什么大陆的文学评论家没有足够注意到曹乃谦的作品。最后一个句子融有山西北部方言的一个词语:“简直简”。这种加强语气的词语常常出现,在曹乃谦的语言里。他的小说里的主人翁不会说“每天”一定说“日每日”。

像李锐一样,曹乃谦很会模仿生活在贫穷山村里农民的语言。两个作家小说中的对话里所运用的脏话与骂人的话真是粗的吓人。什么“狗日的”、“日你妈”、“我要日死你千辈的祖宗”,跟英语的“motherfucker”、“fuckyou”一样普遍。其原因是很好懂的:两个作家在“文革”时期插队在山西的山村里。李锐在吕梁山的邱家河,曹乃谦在山西北部的一个更穷的山村。

有的读者也许会认为曹乃谦的语言太粗,脏话太多。其实,他是一个单纯立身在农村里的作家,他的耳朵很灵便,他会把农民的语言搬进他的小说里。我i自己认为他的文学艺术成就非常高。我最大的希望是曹乃谦的小说在台湾出版之后,大陆的出版界会发现他是当代最优秀的中文作家之一。

曹乃谦的《到黑衣想你没办法》到底是一部短片小说集还是一部长篇小说?这个问题据我看无关紧要。曹乃谦的著作根李锐题名为《厚土》的短片小说集差别相当大。曹乃谦书中所描写的时间和情节相互关联得很紧,故事里头的人物和场景又相互交叉得很紧。我自己觉得曹乃谦的著作在文体上比较象李锐的长篇小说《万里无云》。

李锐在他的短片小说《厚土》和他的长篇小说《无风之树》与《万里无云》所描写的农村生活方式,主要靠他在邱家河生活那几年的记忆。山西省的地图上根本找不到曹乃谦的温家窑。像FaulknerYoknapatawpha一样,温家窑之存在于作家的想象力。可是那贫穷的山村的环境、生活方式、经济条件和人物都是真的。

曹乃谦在他的一封信里说:“温家窑里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原型的,都是真实地存在过的。当然了,这些真实存在着的原型以及他们的事,不一定都是发生在这个我给知青带队的北温家窑村里……反正,都是我们山西省雁北地区农村的人和事。我把他们集中在了‘温家窑’。”曹乃谦曾说:“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内部刊物《作家通讯》编辑室有次来信问我说:‘你的创作最关心的问题时什么?’我的回答是:‘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这样活着的。”这就是曹乃谦的使命。

已故的作家汪曾祺是曹乃谦的老朋友。在《跋》疑问中汪曾祺说:“曹乃谦问我说:我写东西常常激动不行,这样好不好?我说:要激动。但是,想的时候激动,写的时候要很冷静。曹乃谦做到了这一点。他的小说看来不动声色,只是当一些平平常常事情叙述一回,但是他是经过痛苦的思索的。他的小说贯串了一个痛苦的思想:无可奈何。对这样的生活真实‘没办法’。曹乃谦说:问题是他们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他们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可悲的。”曹乃谦冷静状态之下藏着对那山村居民的真正的爱,对他们的艰苦命运的猛烈的憎恨。……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1.亲家

一大早,就听得院外前有毛驴在“咴咴”的吼嗓子。

黑旦说:“狗日的亲家来搬了。”

女人说:“甭叫他进。等我穿好裤。”

黑旦说:“球。横竖也是个那。”

女人的脸刷地给红了,说:“要不你跟亲家说说,就说我有病不能去。反正我不是真的来了?”

黑旦说:“那能行?中国人说话得算话。”

黑旦出院迎亲家。

亲家把院门框扶扶正,把毛驴拴在门框上,又把门框扶扶正。

黑旦冲窑喊:“去!给亲家掏个鸡。我跟锅扣大爷借瓶酒。”

“亲家,”黑旦亲家说黑旦,“我灌来一瓶。每回尽喝你的。”

黑旦说:“球。咱俩分啥你我。”

黑旦女人低头出了院,眼睛不往谁身上看,去掏鸡窝。

“甭甭甭。夜儿个村里跌死牛,”亲家冲黑旦女人说,“我到队长家借毛驴,狗日的堂屋正煮牛肉。”

亲家把吊在驴脖子上的一个裹着的毛口袋解下来,“给。不烂再煮煮。”

黑旦女人低着头接住毛口袋,眼睛不往谁身上看,进了窑。

喝着酒,黑旦说亲家:“她这两天正好来了。要不,等回去再走。”

亲家说:“行。”

黑旦说:“借队上的毛驴保险要扣工分儿。要不你们走就走哇。反正是等她完了以后再那做个啥。”

亲家说:“行。”

黑旦说:“下个月你还把她给送过来。我这儿借不出毛驴。”

亲家说:“咋也行。”

黑旦女人的眼睛不往谁身上看,在地下做这做那的做营生,还顺便听两个男人说话。

喝完酒,黑旦说女人:“把那洗过的衣裳换上。要不,叫人家村人笑话。”

亲家说:“甭甭甭。路过公社我给她买上个袄跟裤。”

黑旦说:“叫亲家你破费。”

亲家说:“看你说球的。”

黑旦送女人跟亲家。送过一道一道的梁,又送过一道一道的沟。

亲家说:“你回哇。上山呀。”

黑旦说:“上山哇。我回呀。”

黑旦犹犹疑疑地返转了身。亲家轮起大巴掌,照驴屁股就是一下。驴蹄子圪噔噔噔地踩起了乱碎的点儿。

球,去哇去哇。人家少要一千块,就顶是把个女子白给了咱儿。球,去哇去哇。横竖一年才一个月。中国人说话得算话。黑旦就走就这么想。

扭头再瞭瞭。

黑旦瞭见女人那两只萝卜脚吊在驴肚下,一悠一悠的打悠悠。

黑旦的心也跟着那两只萝卜脚一悠一悠的打悠悠。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2.女人

温孩总算是娶上了女人,村人们挺高兴。可听房的说:温孩女人不跟好好儿过,把红裤带绾成死疙瘩硬是不给解,还一个劲儿哭,哭了整整儿一黑夜。

后来又传出说:温孩女人不仅是不给温孩脱裤,还硬是不出地,温孩从地里受回来,她硬是不给做饭,还是一个劲儿哭,哭了整整儿一白天。

再后来全村都嚷雾了:黑夜不给脱裤,可以让过她,可白天不出地受还不给做饭,这是不可以让过她的。

“咱温家窑祖祖辈辈没传下这一条。”人们说温孩。

“该咋着?”

“不楔扁她要她挠?”

“那能行?”

“你去问问你妈。”一个脸上的皱纹像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儿地,下巴的胡子像羊啃过没啃净的坟头草的人说。

温孩去问妈,妈说:“树得括打括打才直溜。女人都是个这。”

温孩听了妈的,回家就把女人楔了个灰,楔得女人脸上尽黑青。

听房的人们传出说:这下顶事了,温孩压在女人身上就做那个啥就说,“日你妈你当爷闹你呢,爷是闹爷那两千块钱儿。日你妈,你当爷闹你呢,爷是闹爷那两千块钱儿。”

“温孩爹那年就是这么整治温孩妈的。”有人说。

后来,温孩女人就给温孩做饭了。

再后来,温孩女人就远远儿的跟在温孩屁股后头扛着锄出地了。

“啧啧,黑青。”

“啧啧,黑青。”

地里的女人们撇嘴儿,眨眼儿,摇头儿。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3.愣二疯了

人们不机明愣二愣得好好儿的咋就给疯了。也不机明愣二疯得好好儿的咋就又不疯了。

愣二爹有喘病,老根儿了。吃甜草苗不顶用,想上矿跟愣大要点麻黄素。愣二妈说,“去!半年没见他一分钱。就便儿要些洋灰袋。”愣二爹颤抖颤抖地爬上了到矿拉粪的马车。

愣二在爹走的第二日就疯了,疯得跟上回一样样儿的,一天介尽是“杀人——杀人——”的喊,还“叭叭”的拍炕。

愣二面迎天躺在炕上。黑的大巴掌伸直,“叭!叭!”地拍炕,就像那场面打连枷。拍乏了,就后脑瓜顶住炕,身子往起挺着“杀人——杀人——”地喊。喊乏了,再拍炕。

愣二妈不离开,守着他。

“要真杀就灰了。要真杀就撞上鬼了。”愣二妈跨坐在锅台边,瞪着眼睛出神地想。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

愣二常说,“穷球的。连顿中莜面的窝窝也吃不起。老和山药蛋。”愣二妈说,“想给你攒个钱。”愣二说,“球。靠不吃中莜面窝窝,几球年能攒两千块。”

这回,愣二妈给愣二做了中莜面窝窝,可愣二不吃。只是挺着身子喊杀人和叭叭地拍炕。硬是把洋灰袋裱的炕席给拍得露出了土泥皮。

村人们说,赤脚板儿医生不行就问个大仙爷看看。愣二妈摇头。愣二妈知道这都不行。愣二妈知道上回就不是赤脚板医生也不是大仙爷看好的。

“真杀就灰了。真杀就撞上鬼了。”愣二妈想。

可是村人们不知道在第几天的早起,就不听愣二杀人也不听愣二拍炕了。

愣二圪窝在炕头呼噜呼噜打鼾睡。

“吃了?”有人问担水的愣二妈。

“吃了。”

“好了?”

“好了。”

“咋好的?”

“好了。”

愣二妈忙忙地跨过去。

愣二爹坐着粪车回来了。愣二爹说大媳妇主住不给钱,只给了些麻黄素,还拿回了些洋灰袋。

愣二妈没跟愣二爹说愣二疯过,上回就没说。愣二爹也不操心炕皮原来烂成啥样儿,现在又烂成啥样子。愣二爹操心的只是麻黄素,只要有麻黄素嚼就行。他说嚼上狗日的一颗真解瘾。

愣二妈把洋灰袋拆成牛皮纸,用水给泡软乎,再把煮熟的山药蛋给捣成泥。愣二用山药蛋泥把泡软乎的牛皮纸给裱糊在拍烂的炕席上。

“总比杀了人好。总比撞上鬼好。”愣二妈想。

愣二妈跨坐在锅台边,就看愣二裱炕席就想。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4.莜面秸窝里

天底下静悄悄的。月婆照得场面白花花的。在莜麦秸垛朝着月婆的那一面,他和她给自己做了一个窝。

“你进。”

“你进。”

“要不一起进。”

他和她一起往窝里钻,把窝给钻塌了。莜麦秸轻轻地散了架,埋住了他和她。

他张开粗胳膊往起顶。

“管它。这样挺好的。不是?”她圪缩在他的怀里说。

“是。”

“丑哥保险可恨我。”

“不恨。窑黑子比我有钱。”

“有钱我也不花。悄悄儿攒上给丑哥娶女人。”

“我不要。”

“我要攒。”

“我不要。”

“你要要。”

他听她快哭呀,就不言语了。

“丑哥。”半天她又说。

“嗯?”

“丑哥唬儿我一个。”

“甭这样。”

“要这样。”

“今儿我没心思。”

“要这样。”

他听她又快哭呀,就一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绵绵的,软软的。

“错了,是这儿。”她努着嘴巴说。

他又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凉凉的,湿湿的。

“啥味儿?”

“啥啥味儿?”

“我,嘴。”

“莜面味儿。”

“不对不对。要不你再试试看。”她探胳膊扳下他的头说。

他又亲了她一下,说,“还是莜面味儿。”

“胡说去哇。刚才我专吃过冰糖。要不你再试试看。”她又往下扳他的头。

“冰糖。冰糖。”他忙忙的说。

老半天,他们谁也没言语。

“丑哥。”

“……”

“丑哥。”

“嗯?”

“要不,要不今儿我就先跟你做那个啥哇。”

“甭!甭!月婆在外前,这样做是不可以的。咱温家窑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嗯。那就等以后。我跟矿上回来。”

“……”

又是老半天,他们谁也没言语。只听见月婆在外前的走路声和叹息声。

“丑哥。”

“嗯?”

“这是命。”

“……”

“咱俩命不好。”

“我不好。你好。”

“不好。”

“你好。”

“不好。”

“好。”

“就不好,就,不……”

他听她真的哭了,他也给滚下了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了她的脸蛋蛋上。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5.锅扣大爷

锅扣大爷又叫人们从野坟地给抬回来了。

锅扣是外省份的人,村里没亲戚,可全村人都叫他锅扣大爷。他一喝醉酒就不分辈数的给所有的人当大爷,村人们也就真的不分辈数都这么叫他。

锅扣是温家窑村日每日要喝酒和日每日都能喝得起酒的人。锅扣的弟弟盆扣是省里头的大官儿,每个月都给他寄个三十二十的,可齐叫他给喝了酒。

锅扣喝酒不就菜,还好喝热的。锅扣热酒的方法跟人不一样。他是在裤裆里补个兜,把酒瓶往里一塞就顶事了。喝两口又塞进去。喝两口又塞进去。

锅扣大爷也给人喝他的酒。

“来!给大爷喝他狗日的一口。”说着,他就一吸气,把皱巴巴的肚皮给吸出个洼洼,手就伸进裆里,把酒瓶拔出来。酒瓶温乎乎的热。除了酒味儿,还有股别个的味道。

有人嫌,不喝。有人不嫌,撑起瓶子就咕嘟咕嘟吹喇叭。

锅扣眯着笑眼,歪侧着头,看人喝。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张的动,好像那酒是倒进了自个儿的肚里。

锅扣每喝得七格儿八格儿,就摇晃着往野坟地去,嘴里还哼着老也就是那两句麻烦调:

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

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到了野坟地,他就手脚一伸,四八丫叉倒在一块大青石上睡大觉。天气要是不冷的话,他还把衣裳都扒光,任大蚂蚁小牛牛儿在肉皮上窜来又窜去,窜上又窜下。

“去!到野坟地往回抬抬你锅扣大爷。要不,会着凉的。”上了年纪的说没上年纪的。没上年纪的就呼喝着三个和五个的去了。

碰到酒醒些,他们就逗他,“锅扣大爷给蹦个老虎呗。”他说,“老了老了,蹦不了啦。”

“不老不老。”人们说着就拔些草,拧节绳。锅扣就撅起屁股,用屁沟子把草绳夹住,四脚扒在地上一下一下往前爬。

“蹦!蹦!”人们喊。

锅扣大爷就张开大嘴“吼鸣——”吼一声。吼过,瞄住那人,一用气就向他扑来。屁沟子的草绳不掉,和裆底的那串稀稀地吊着的东西一起恍当着,磕碰着。直笑得人们打圪蛋。

这次,人们又把锅扣大爷从野坟地抬回来了。可这次抬回来的锅扣大爷只吐出一句话就再没醒来过。

他说:“把我埋进三寡妇的坟。”

谁也没牢防住他说了这么句话。这句话把村人们给说了个大眼瞪小眼。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6.男人

老柱柱盘腿坐在煤油灯前,眼睛倒来倒去的紧跟着那两个蛾儿。那两个蛾儿忽扇着笨翅膀,硬扑那煤油灯。灯苗儿让它们扑得一下一下的闪。窑里也跟着一闪一闪的黑。

老柱柱不忍心看着它们给活活儿烧死,就把那两个蛾儿轰走了。

他支楞起耳朵听听西房,他女人跟他弟弟二柱还在叽叽嚓嚓的说话。

说了半夜了,还说。是圆是方早该定了,还说。二柱最想跟嫂嫂说话了。这个,老柱柱早就看出来了。

“嫂嫂嫂嫂,我记得你生大侄子的那年是十四岁。你说你十四岁就能生娃娃?”

“嫂嫂嫂嫂,好几个下乡的都以为是我和你。以为我哥是你公公。你说失笑不失笑。”

“嫂嫂嫂嫂,人们都说二侄子像我。还说我是给哥哥拉边套,你听听这像啥话。”

这样的话,二柱当着老柱柱的面也敢说。

背后狗日的说不定说得更灰。老柱柱常这么想。狗日的对他嫂嫂有心意了。老柱柱常这么想。起初,老柱柱一这么想,心里就发紧就发急。后来,也就不觉得有啥了。起初,他盼着二柱能快快成个家,好另外过开。后来,就不这么想了也不这么盼了。

成不成,就在今儿这一黑夜,老柱柱想。

老柱柱瞭瞭炕头,炕头睡着俩光头后生。平素他们是跟着叔叔在西房睡。今儿他们的妈跟他们叔叔有事要定规。吃完夜饭,老柱柱就把俩小子留在这厢。

唉——二十四五的二十四五二十八九的二十八九。唉——为啥没养下个女娃。要有个女娃就好了,要有个女娃少说能换回一个。换回一个就不愁了。老柱柱想。

二柱快四十了,还是个光棍儿。虽说这些年手头里也攒下个女人钱,可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的,没人跟。前些日有人给说了个内蒙的寡妇,可一拉溜还带着三个男娃。二柱说,该咋,再不要恐怕连个这也摸捞不住。

做不得做不得。这不是明明往火坑坑跳?做不得做不得,要知道,这跳进去可就再也跳不出来了。老柱柱说。

那两个蛾儿又相跟着飞回来了。又是你一下我一下要不一齐上的硬要扑那灯。灯苗儿给它们扑得一闪一闪的黑。窑里跟着暗一下暗一下的忽闪。

“兹!”有个蛾儿的一扇翅膀给燎下半个。它带着一股烟逃向黑处,留下的那另一个,还在来来回回的扑灯苗儿。

“看看。这就好了,这就不扑了。”老柱柱瞭着那只烧了翅膀的蛾儿说。

那只蛾儿飞进黑处看不见了。老柱柱又调转头看这另一只。这只蛾儿还在扑灯。越扑越起劲,就像是要跟灯拼命呀。

有啥瘾,非要不顾死活的扑。老柱柱想。

有啥瘾,非扑,非扑。老柱柱想。

唉——我看出了。这人活一世,男人就是那没出息的蛾儿,女人就是这要命的灯。男人扑来扑去扑女人,可临完还不是个往火坑坑跳?老柱柱想。

那还不是个这?就是个这。老柱柱想。

老柱柱就想就支楞起耳朵听。西房好像是没了叽叽嚓嚓的声音。

成了?老柱柱的心一惊一喜。哧溜哧溜从当炕滑擦向门,又欠起屁股探起头听。刚才的那种叽叽嚓嚓的声音是没有了,可又有了种别的响动。不知道老柱柱是真的听见了还是心里犯疑记。

成了。老柱柱的心一抖一颤。他赶快瞭瞭炕头睡着的那俩光头后生。

该咋?二十四五的二十四五二十八九的二十八九。老柱柱想。

想着想看,那种不知是真的还是犯疑记想出的声音,又从西房传到老柱柱的耳朵里,越来越响越来越亮,震得老柱柱头晕。他赶快看看炕头那俩光头后生,那种声音才慢慢慢慢的小了,慢慢慢慢地静下来。

刚才烧了翅膀的那个蛾儿又一晃一晃的飞回来了。飞也飞不稳,可它还要一晃一晃的向灯苗儿扑。

这回老柱柱不管它了。眼看着它就要叫烧死,可他不管它了。他知道管不住。管了这阵儿管不了那阵儿,管了今儿管不了明儿。他知道它就是个扑灯的东西。它活着就是为了扑灯,没别的做项。

“兹!”那只蛾儿的又一扇翅膀给冒了烟。它扑腾了几下秃膀子,就“叭哒”一下跌在灯台上。肚皮迎天死命地乱蹬脚,想往过翻身,可就是翻不过来。越想翻,越是翻不过来。

“叭哒!”另一只蛾儿也给跌在了灯台上,连脚也没蹬一下就不动了。它是给活活儿烧死了。

看看,就图了个这。老柱柱想。

唉——娶下是娶下的愁,娶不下是娶不下的愁。反正是个愁。唉——男人,男人,我看是难人,老柱柱想。

西房传过开门声。老柱柱赶紧又滑擦到灯跟前。

是二柱进来了,脸上没恼也没笑,给老柱柱扔过个红布包儿。

“哥。就依你们的。”

老柱柱接住包包儿没做声。

“先拿这钱给孩子们捏上三间窑。”

老柱柱捧住包包儿没做声。

“咱俩隔半个月这厢,隔半个月那厢。”

老柱柱盯住包包儿没做声。

二柱说完就又过了西房。

老柱柱看看红布包儿,看看那俩光头后生,又看看眼跟前的灯。早又有两个新的蛾儿飞来了,很有力量地忽扇着翅膀扑向那灯。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7.贼(1)

真黑。

黑得看不见低矮的窑,也看不见自个儿的手跟脚。

黑是黑得啥也看不见啥,可板女就是能看见路。

路在发光呢。

板女手拿着三个谷面烙的馍儿,拐着条腿,一颠一颠地在路上走。

路的那头是奶哥哥的窑。

板女有两年没去奶哥哥的窑了。去也进不去,那窑整整锁了有两年。

奶哥哥是她妈奶大的,她跟奶哥哥相好。小时候耍过家家她就给奶哥哥当媳妇儿,奶哥哥也好叫她给当。长大了些她就跟奶哥哥说,“奶哥哥奶哥哥我真的给你当媳妇你真的要不?”奶哥哥说,“我要。真的要。”

就是为了奶哥哥,她才在十五年前没跳井没上吊,嫁到奶哥哥村,给了一个半傻不傻的五成儿货。五成儿货白天机明一阵不机明一阵,到了黑夜就全不机明了。头一挨住炕沿就成了死猪。

板女等五成儿货成了死猪,再等天黑得啥也看不见啥,就到奶哥哥家。

“才来。”

“总得先打发咱娃们也睡着。”

他们就再不说别的了。别的都没用。把衣裳脱光就全顶了。他瘦瘦的。她肉肉的。他趴在她身上就像是蚂蚱蹦在蛤蟆上。

做完那个啥,他也不下去。是她不让他下。她说,你就这样的睡哇。他就听了她的,就那样的迷糊上一觉。她给他当铺的。他给她当盖的。

每回都是她把他摇醒。

“给。吃哇。”

她就拿出点吃的给他吃,莜面窝窝山药饽饽苦菜馍馍,家吃啥拿啥。实在没有得可拿,她就偷着到地里摘几个玉茭捧,要不就刨几窝山药蛋装在裤腿儿,拿回来给他煮着吃。

她看他吃。

“你也吃。”

“我不饿。”

“尽我吃。”

“你瘦的。”

有时候,她就叫他在她肚皮上吃。听得他叭啧叭啧的嚼,试得他咽东西时肚皮一顶一顶的。她真高兴。再没有比这让她高兴的事了。

这次,她啥也没给他带来。

“唉——穷死了。”她叹了口气摇醒他。

“摘了把黑豆荚想给你煮。叫看田的给没收了。”她说。

“家里喝的是稀餬餬。今儿啥也没给你带。”她说。

“我不饿。”

“你瘦的。”

“咱娃们。”

“你歇心。我常能跟地里往回扑闹点儿,今儿碰个看田的是公社的。狗日的硬跟腰里头摸。”她说。

“我也没个啥能给妹子吃。”

“一天八两颗子。你还不够。”

“要不我下地再滚滚的做锅莜面餬餬喝。”

“唉——穷死了。”

“我再拿火盖烙点贼贼苗儿倒进去。那该多好,要有点油那就美死了。”

“唉——穷死了。”

他下地生火。

“生生哇,”她说,“可你甭做餬餬。”

他看她。

“我出一会儿就回。”

他看她。

“后晌我见狗日的会计往西房搬白面。”

“撞鬼呀。人家亲戚是公社的。”

“怕球他。就他们狗日的吃哇。”

“要不我去。”

“哪能行?你成份高。”

她一把把他推倒在炕沿上。

他把她盼回来了。

她把肩上扛着的一袋白面往炕上一蹲:“狗日的们,就他们吃哇。”

他俩饱饱吃了一顿烙饼。

“真香。越嚼越香。香得舍不得往下咽。”

“咽哇咽哇。场面的莜麦秸垛底还藏着一袋。”

“再有口酒就是皇帝的光景。”

烙饼就滚水吃饱了。她又把衣裳脱光说,“来哇。穷人就这点儿福跟富人是一样的。”

做完那个啥,他说头真晕。

“头真晕?那不就顶是连酒也喝了?”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7.贼(2)

他们嗤嗤地笑。皇帝的好光景使得他们嗤嗤地笑,笑得忘记了第二天会有点啥事情在等着他们。

他被法院判了两年。

她被五成儿货给打断了一条腿。

真黑。

黑得啥也看不见啥。可板女就是能看见路。

路在发光呢。

她拐起个腿,一颠一颠地加快了步。

路的那头,她的奶哥哥在等着她。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8.三寡妇(1)

——死哇——快死哇——

三寡妇有十天不吃不喝了。她狠了心要往死里整治自己。盼着自己快快死掉,快快死掉。

——死哇——快死哇——要不——给娃们带害呢——

三寡妇苦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硬强了一辈子。可临到头一下子得了个病就爬不起来了。

是黄病。赤脚医生说。

是命。三寡妇想。

乘人没在跟前,她就爬擦到柴禾窑房,手里紧紧握着根柴禾棍,谁到跟前就打谁,打了儿子打了孙子,打了儿子跟公社请来的穿鞋医生,还打了儿子送来的饭碗和水碗。

三寡妇拿定主意在咽气前不再出柴禾房了。

那年,财财他爹也是这么种做法。

年轻时候,三寡妇在大同城里三道营房巷的一个窑门呆过。起先,她在那里只是管劈柴打炭干笨活儿,还专管茶炉的水要老常开着。后来,老鸨也逼着她跟客人们睡觉,还教她跟客人睡觉做那个啥的时候要哼哼呀呀,要急急地喘气,要把身子扭来扭去。一句话,要越浪越对。老鸨教给她的这些,她都不会做。为这,老鸨常常饿她的肚子,好叫她往会学学,可她就是学不会。

她长得丑陋巴几又身高马大的,只有那些下等客人才要她。他们说,管他,吹灭灯一球样,还图个便宜。他们怕钱白花,一黑夜不让她睡。弄完还要再弄,再弄完还要再再弄。

黑夜睡不好,白天她还得照样做营生。

三寡妇受不了这样的熬煎,就逮住个空子提把大火剪偷跑了。

她要出口外。她听说她爹把她卖到窑子后,就走口外去了内蒙的河套。她要去找寻她的爹。她不恨他。他把她卖给窑里她也不恨他。她知道那是没法子的事情。要不,妈就没有棺材,就得用席子卷着往地下埋。她不恨她爹。她要去寻她的爹。

——死哇——快死哇——给娃们带害呢——

她盖着那个烂皮褂,面迎天躺着,圪挤住的像瘪杏干的眼窝里滚出两串泪蛋蛋。

一只粗粗糙糙的像玉茭轴那么涩巴巴的大手给她抹去了那两行泪。长到十八九,除了自个儿,她还没记得有谁给她抹去过泪。

她抱住了他的手后,又搂住了他的脖子。

逃出了大同城,她就往北走。她不知道河套有多远,可她知道就在西北方向。走着走着,她发觉有五只耳朵直竖竖的狼,在跟着她。她知道它们不光是跟跟就算完,它们跟她不是为了她孤单单,来和她做伴儿。它们是要吃她。她没喊也没叫。妈活着的时候说过,遇见狼不能喊叫,一喊叫狼就扑。她紧握住火剪稳稳地走,慢慢地走。狼们远远的跟了她五里地没下手。她想瞭望个人没瞭见,瞭见个看瓜房。她进到瓜房里,紧握火剪虎住门。

她忘了她是咋跟狼们斗战的。她只记得外前有人跟狼打开了,还有狗很利害很凶猛地在咬。别的她就啥也不知道了,她昏死过去了。

你真利害。三头狼给你捅死了,一头是捅穿了肚皮,两头都是从嘴里捅进去捅穿了狼的嗓子。他说。你也叫狼给咬了。他说。

听他这么说,她才觉出大腿在疼。她才知道大腿给狼咬下一疙瘩肉。又听他说,她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三天了。她才知道自个儿是躺在低矮黑暗的小土窑的炕上。

她哭了。可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扑苏苏扑苏苏地往下流泪。那只粗糙的像玉茭轴那涩巴巴的大手,给她抹去了那两行泪。长到十七八了,除了自个儿,她还不记得有谁给自个儿抹去过泪。她先是捉住了他的手,后来就搂住了他的脖子。从那开始,她就跟他一块儿过日子,她跟他做那个啥的时候,不用人教就会哼哼呀呀了,会急急地喘气了,会扭来扭去的扭动身子了。可她没跟她说她是从三道营房窑门里逃出来的,她只是说想到口外去寻她爹。

——死哇——快死哇——还活啥呢——给娃们带害呢——

她抚摸着烂皮褂。烂皮褂就是他那年拿那三张狼皮做的。他说,热了铺冷了盖,天阴下雨毛迎外。当时皮子没熟好,没熟得很柔软,穿在身上圪拉拉响。后来就不响了。

她一直没离开过这个狼皮褂。热了铺冷了盖,天阴下雨毛迎外。只是这会子已经没毛了,就剩个光板板,光得就像他的光脊背。

妈,您好赖吃点儿。她听到有个声音在这么说。

她睁开瘪杏干眼。是她的儿子财财又给端来了饭,捧着碗,跪在她跟前。

——不——我死——让我——死——她嘴唇合动着,这么说。她已经是再没力气能够拿起柴禾棍打谁了。

妈,医生说县里能治好黄病。财财说。

——不——我死——

妈,锅扣大爷说他给闹钱去了。

——不——我死——

她伸出舌头迎接住流到嘴唇上的泪蛋,咽进肚。

妈,要不您喝口水。渴的。

——不——我死——

她又圪挤住眼,又流出两行泪蛋蛋,又是那只涩巴巴的大手给她抹去了泪。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一部分 8.三寡妇(2)

快起开快起开。你也甭哭,哭也没用。一村人尽得黄病死了,我也得上了,我也要死了。他说。

你死我也死。她说。

你快起开快起开,你快走哇,到河套去寻你爹。要不,会带害你的。他说。

我不怕,不怕。她说。

不怕也不行,你得怕。要不,会带害肚里娃娃。他说。

咱们给娃娃起个财财。他说。

噢。她说。

乘她没在,他就爬擦到柴禾窑里,再也不出来了。手里紧紧握着根柴禾棍,不准她到跟前。他把她送来的饭跟水都打翻了。他不吃不喝。第七天头儿,他死了。

她撵着个大肚子,披着狼皮褂往西北走,要到河套去寻她爹。可她走到温家窑就走不动了,把财财生在场面的莜麦秸垛底下,后来她就再没挪窝儿,在温家窑住下了。

人们问她叫个啥,她说叫个三板。人们没叫她三板,叫她三寡妇。叫了她一辈子三寡妇。

妈妈妈,能住县医院了。锅扣大爷跟省里头给闹上钱了。财财说。

三寡妇不言语。

三寡妇连——不——我要死——也不说了。

这下她歇心了。她知道自个儿真的死了。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9.愣二、愣二(1)

“给我五十块。”愣二一入门说。

愣二妈洗餬餬锅,没言语。

“我跟你说我要五十块。”愣二说。

“你疯了不是?”愣二妈说。

愣二妈看看炕头。炕头有只红瓦盆,红瓦盆里盛着半盆莜面餬餬,莜面餬餬是给愣二留着的。愣二顾在街上瞎绕,还没吃饭。

“听着没?爷要五十块。”愣二说。

愣二妈用于草叶团把锅里的餬餬底刮舔在鸡食盆,又舀出一瓢水添在锅里,没理愣二。

“爷不想让人来相金兰。”愣二说。

愣二妈转过身看愣二。屋里没点灯,愣二妈看不见愣二的眉脸。只看见愣二像扇门,黑乎乎的堵在门口。

“你疯了不是?”愣二妈说。

“我在井台截住银兰。我跟她说我不想让人来相金兰。她说你有钱?”愣二说。

“我看你一满是疯了。”

愣二妈说完还洗她的,黑乎乎的窑里只听得干草叶团磨得铁锅嚓嚓的声音,还有水发出的那种哗啦哗啦声。

愣二啪地一摔门出去了。

后炕有个驼着背的黑影子,嘴里圪崩圪崩嚼东西。黑影子是愣二爹。愣二爹从不管别人的事,只要喝完餬餬能有颗麻黄素嚼就行。别的事一概不管,油瓶跌倒也不给往起扶。为了能让麻黄素多在嘴里嚼嚼,他把窝头放在灶坑里烤干,再掰成手指甲大小的块儿。每次在吃麻黄素的时候,他就放两小块儿干窝头在嘴里,和麻黄素一起嚼。

“圪崩崩崩”。“圪崩崩崩”。

后炕的那个驼着背的黑影子还在嚼。

金兰盘住腿坐在炕头撕烂棉花。烂棉花在她背后的炕脚旮旯堆着。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金兰撕了好几天烂棉花了,从地里一受回来就上炕撕。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还不快把它倒了。撕。”银兰说。

“你撕得不烦躁,我看得烦躁。”银兰说。

绕了半夜没借出五十块钱,愣二决定上矿跟愣大去要。

天不亮愣二就摸摸揣揣地穿衣裳。

“去哪?”愣二妈说。

“管爷!”愣二说。

村子离矿八十里。愣二拉粪上过几次矿。那几次都坐的是粪车。大柜似的粪箱上面铺些干草,坐上去真舒服。可以坐起身瞭望路两旁的受苦的男人和女人。也可以躺下来瞭望天上的那些闲逛着的白云和黑云,起初的味道是有些臭,可是臭臭臭的就不臭了。啥也是个这,只要一惯了就不觉得了。香也不香了臭也不臭了。甜也不甜了苦也不苦了。都就是个这。可就是有一条不在这里头。那就是,没女人的难熬永也难熬,永也惯不了。除非骟了。下等兵是这么说的。狗日的,他咋不骟。

这回没粪车可坐,就得步行。出了村,愣二迈开大步朝南走。

上了第二道梁的时候,愣二瞭见阳婆从东面的地边冒出个头顶。冒着冒着就一下子给蹦出来了。山梁让阳婆打得明一块暗一块。明的地方黄黄的,暗的地方黑黑的。

路面上大的和小的石头蛋都把自个儿的长影子往西倒。路叫石头的影子弄得长一条短一条的尽是黑道道。愣二觉见得这路就像是个长梯子,那黑道道就是梯档子。愣二还觉见得自个儿能登着这路梯子上了天。

愣二这么一想,就高兴了,就放开粗嗓门给吼了一声。

“啊欧——”

愣二就这样,愣二就是这么个人。一高兴了就要冷不防的放开嗓子吼一声。啊欧。就一声。在家也这样,他一吼,窑顶的干土就刷刷往下掉。有时候还夹带着土坷拉,吧啦圪嗒的给掉下来。

愣二猛的想起该着响响亮亮地喊一声金兰。小时候,他常响响亮亮地喊金兰。一阵阵儿不见金兰,他就阔村绕着喊金兰。金兰有时候故意躲起来,要不就是偷悄悄地一路跟在他身后,听他扯开嗓子瞎喊。自金兰长大到能出地受苦了,金兰就再不准他这么的叫她。金兰说,你再这样我就翻恼呀。愣二就不敢这样了。

愣二回头瞭瞭,温家窑村早就叫好几层山梁给挡住了。

“金兰金兰金兰金——兰——”

愣二憋足气狠狠地喊了一声金兰。这一喊,愣二来了劲。腿也不乏了步迈得更大了。

愣二嫌路有时候绕绕弯弯,他就照直走。照直走就得跳下沟扒上崖。劲是费些劲,可愣二还这么干。愣二有的是劲。

愣二看着自个儿长长的影子闪过一道一道沟壕,又闪过一道一道圪塄。等到影子越缩越短,短得只有半个自个儿长的时候,愣二才觉出该歇缓歇缓。

路边有棵柳树。这棵柳树下半截的皮让牲口给啃光了。愣二觉见得这棵树好像是个光屁股人,站在那里。愣二把自个儿放倒在这棵光屁股树下。他的两只脚互相帮着把鞋蹬下来。愣二让脚趾头像手似的抓动抓动。愣二原先不懂得这么做。那次晌午听温孩的房,从窗孔眼儿看见温孩做那个啥的时候,他的脚趾头就是这么的在抓动。自那以后,愣二也学会了这么做。

抓动了一阵脚趾,愣二觉得很好受,觉得心里很舒坦,还觉得该唱两句要饭调。以往唱要饭调,他是逮住哪句唱哪句。今儿个,愣二觉得该想想,想个好的来唱唱。

想想。想起该唱这句:铜瓢铁瓢水瓮上挂,至死也不说拉倒的话。

对!这句好。就这句。

可他一张嘴,嘴里给飞进个小虻蝇。正好是在他要吸足气的时候,小虻蝇给钻进了他的嘴。他呸呸地唾。唾完,也就不想再唱了。有时候就这样,先头还是急着要办的事,后来一下子就不想办了。

“我日死你妈!”愣二说。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9.愣二、愣二(2)

路边有一泡牛粪,一团小虻蝇轰轰地在牛粪上空打转。一伙屎巴牛在粪里滚。有个屎巴牛从粪里用前爪爪推出一颗粪蛋蛋,推一会儿,又返转身扳着往后滚,还不时地回头看路,看看走对了没。它要把这颗粪蛋蛋弄到窝里攒起来,好过冬。又有一只屎巴牛过来了,给它帮忙。

保险是它老婆。愣二想。

“我日死你妈!”

愣二骂过后,一脚扳就把屎巴牛带粪蛋蛋给扫下了沟。

愣二觉得很解恨。

愣二伸出脚扳把躺在一边歇凉的鞋勾过来,把两手穿在鞋里对住拍,拍了几拍,倒出里面的沙沙和泥士,把鞋换在脚上。

愣二平素是不穿鞋的,可上矿就得穿。嫂嫂是矿医院管药的,干净。愣二要是不穿鞋,嫂嫂就不准他进家门。嫌日脏。

金兰盘腿坐在炕头撕烂棉花。烂棉花是从穿过一冬的烂棉衣里掏出来的,掏掉烂棉花的祆和裤就成了夹衣裳,春天秋天就穿它。金兰爹到金兰姑姑家,穿的就是刚掏出烂棉花的这种夹衣裳。

金兰爹到金兰姑姑家是去暗相一个在县打井队做工的后生。相中的话,那后生就要拿着五十块相面礼,来明相金兰。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金兰一有空儿就撕她的烂棉花。

“你还撕。等你睡着了,我非给你倒了不可。”银兰说。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天不算是很热。街上哑圪悄静的。

人们都歇晌了。歇晌好。歇晌能缓精神,还能在睡着的时候忘掉好多的事和做成好多事。温家窑的人们日每日都要歇晌。老先人传下来的。

愣二从矿上返回来了。

他抬起脑袋瓜寻日头。想看看人们该不该起晌。可他咋也寻不着日头在哪里。

“死去了。”愣二说。

愣二从井台上的碓臼里捧起一掬水喝了。等水平静下来,愣二趴在碓臼上用水当镜子照脸。愣二从来不记得自个儿家有过镜子,他多会儿想照镜子都是用水照。照过,愣二觉得脸上没啥不合适的地方,就把愣大偷悄悄给他的新工作服套在身上。

新工作服是帆布的。好是太好不过了,就是祆儿领子有点硬。愣二一穿上这工作服就觉得领子像刀子似的在割脖子。为这,愣二就把脖子老直直地挺着,最好是不要跟领子碰住。

工作服祆儿的左上兜上面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字。红红的六个红字。愣二虽说认不得这是啥字,可愣二觉得这字很好看。顶要紧的是,红字底下的兜兜里装着有五十块钱儿。十块一张。五张。新得圪楞楞的。

有了这钱,愣二就有了指望。愣二不指望别的,他只指望金兰不要叫别人给相走,还在温家窑住下来,这样,他就日每日能看见她。只要能看见她,他就心宽就满足。别的愣二不敢指望,他知道指望也是白指望。

金兰盘腿坐在炕头上撕烂棉花。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烂棉花全像是鸡粪,可金兰没把它们扔掉。

金兰一小点一小点撕,撕成毛茸茸的薄片儿,像榆钱儿。她把薄片儿搁在席子上,再撕出一片和它对住。拿手一按,它们就粘接在一起。成了两个榆钱儿大。

榆钱儿大小的薄片儿越粘越大,大成巴掌大。等大成方桌大,她要用麻纸把它卷起来,等到秋天一过,她把棉花卷展开,连同麻纸一块儿都装进夹祆夹裤里。这样,夹祆夹裤就成了棉祆棉裤。温家窑的人家尽都是这种做法。

这阵子,已经撕好的棉花片都在炕上瓮盖上摆着。等得爹给拿回麻纸,才能往起卷。身后头还有好多没撕过的,金兰还在撕。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跟打井队的人要啥能不给你。非撕不可。”银兰说。

“噌噌噌”。“噌噌噌”。金兰撕。

“受罪的命。你。”银兰说。

愣二没回自个儿家,先进了金兰院,又贼似的悄悄推开家门,站入进窑里。

“金兰你撕棉花呢。”愣二说。

金兰看见愣二穿了一身新崭崭的工作服,还挺着脖子,觉得他很好笑。金兰憋住嘴,点了一下头。

“你看,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撕棉花呢。”愣二说。

金兰只顾撕她的棉花,不言语。

“金兰你撕棉花撕得可好看呢,我可好看你撕棉花呢。”愣二说。

“金兰我也可好看你的光脚板儿呢。你看你的光脚板儿可好看呢。你看,你看你给压住了。”愣二说。

“你小时候我就好看你的光脚板儿。五个脚趾头就像五颗豆儿。金兰你是忘了。”愣二说。

“你忘了,有回你叫老柱柱的大公鸡给啄倒了。我气灰了,硬是把它给逮住,一山柴刀就把它的头给剁下来。可我的手背也让狗日的给蹬得尽血沟。你看,沟还在。一二三,三条沟。”愣二说。

“金兰你看你眉毛上挂着点儿棉花。老好像掉呀掉呀可老不掉。”愣二说。

“你,你有啥事没?”金兰说。

“没事。我刚跟矿上回来。我没事。”愣二说。

“没事你回去哇。”金兰说。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9.愣二、愣二(3)

“事倒是没事。我,我是跟你说说,对!看我有了工作。”愣二说。

“就在矿上。不信你看我工作服。你看字,六个字。”愣二说。

“以往我去矿上嫂嫂老不理我。这次我跟她说我妈跟要五十块。她就给我找了工作。”愣二说。

“你看你摇头。我也在嫂嫂医院工作。我头一遭就挣了五十块。”愣二说。

“给你去哇。”愣二说。

“出去!”银兰从后炕猛地给趴起身说,“出去!”

“银兰,我当你睡着了银兰。原来你没睡着银兰。”愣二说。

“出去!”银兰说。

“我跟你一样。有时候想睡可贵贱睡不着。想这想那的想事情。”愣二说。

“出去不?”银兰拿起根尺子。

“银兰!”金兰说银兰。

银兰一倒头又面朝墙睡下。

“我知道你是不信。不信你看我胳膊。”愣二说。

愣二撸起工作服袖子,可愣二没敢往前走,仍立在门口。

只把胳膊伸向前。胳膊弯里有一个黑红色的血疤,好像是落着的一只苍蝇。

“我嫂嫂说医院夸我的血好,没掺假。嫂嫂说过半个月还让我去。”愣二说。

金兰停下撕棉花,直直地看愣二。愣二一下子闹不机明自个儿的眼睛该跟哪儿搁。临完看见了攥在手里的一卷钱。

“给你哇。再过半个月我就又有了。又有了就还给你。”愣二说。

愣二把一卷钱扔在炕上。

银兰一骨碌爬起来,拿住钱照愣二的脸上摔去。愣二愣怔了一下,转身跑走了。

愣二跑回家就躺在炕头上“杀人杀人”地喊,还用黑的大巴掌打连枷似的拍炕。一连两天,他都是这样的杀人和拍炕。

愣二就是这么疯的。

金兰不撕烂棉花了。

金兰把那几天撕好的烂棉花又全给都“嚓嚓嚓嚓”地撕成烂棉花。

金兰扒在烂棉花上哭。

银兰看金兰哭。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0.福牛(1)

愣二刚疯得不疯了,狗日的福牛又给疯了。

福牛是从县剧团回来给疯的。

福牛疯得跟愣二不一样。人家愣二疯是在自个儿家里头疯,连炕也不下。福牛不是这样。福牛在街上疯,哪儿人多他到哪儿疯。他还不像愣二那样杀人呀杀人呀的,他是给人们唱戏。他又不会唱,是瞎唱。他明明唱得不好,可又非要人夸,要让人说好。谁要是说他唱得不行,就翻脸。

“看眼前是河人。莜面熟来莜面生。八年了。别提他了。他他他是大葱。”他就是这么唱的。

人家原来的词不是这样的。人家原来的词是这样的:

“看眼前是何人?又面熟来又面生。他,他,他,他是大春。”这是样板剧《白毛女》里头的唱词。

“八年了。别提他了。”这句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头的一句话。

他把人家这几句搁在一块儿,东一句西一句的瞎唱一气。

他不光是嘴唱。他还要做动作。他的动作统共有三种。一个是踢屎巴牛飞脚,一个是栽猫跟头。再就是,进一大步退两小步地学着扭秧歌。这三种动作一阵儿不停地轮换使用。

起先,人们不当他是疯了。当他是跟戏班走了半个月回来,故意地给人们出洋相。人们就围住他看红火。连个狗打架也不见的温家窑的人们,看着他又唱又扭的,觉得很有点劲道,都围上来看。可是看来看去他老就是这四句调子三种动作,有人说,“不好不好。换个别的。”又有人喊说,“不好。不好。换换。换换。”

不住地喘气的福牛听见人们喊叫,他就停下了唱和比划。满脸的苦样子,像是要哭呀。

“换换。换换。这几个不好。”又有几个人喊。

福牛转着身子看四周围的人。快哭呀的苦相慢慢地换成了恶样子。呲着黄牙,像是想咬人的狗。呲着呲着,他就举起大巴掌,十指伸直又弯曲回来,做成两副耧柴的耙。

福牛没有拿这耙去耙别人,而是狠狠地抓向自个儿的脸。

“再说爷不好!”他就说就狠狠地抓。

“再说爷不好!”他就说就狠狠地抓。

他就这样不停地就抓就说就说就抓。

人们一下子给傻愣住了。半天才有人想起说“好”。

“好!好好好!”

“好——好——”

人们齐声说好。

福牛这才停下了手,恶样子换成了苦相,苦相又换成了笑脸。紧跟着,就有一道一道的红红的血掺和着汗珠珠,从笑脸上流下来。

人们这才闹机明狗日的福牛这是给疯了。

两个月前,县剧团挨着个儿到各个公社演出。轮到他们公社,统共要演五场,为得是让他们公社的十三个村的社员群众,都能够看到演出。

本来,第三场才轮到温家窑的人看。可福牛在头一天的后半晌日头还大高高的时候,就给赶到公社。

公社大门的对面,有个大戏台。

剧团的戏子们正忙着往台上搭挂他们的东西。怕人家骂,福牛不敢到跟跟前看。他靠住公社的大门礅,圪蹴着远远儿地瞭望,就便听听戏子们在背后的公社大院里练嗓子。

“咿。咿。咿。咿。咿!”

“呀。呀。呀。呀。呀!”

“噢。噢。噢。噢。噢!”

“啊。啊。啊。啊。啊!”

福牛觉得这些调调像是有母狼在嚎叫。

两个男戏子抬着个棺材似的长木箱从公社门口出来了,向对面的戏台慢慢慢慢地挪去。没走出几步远,后头的那个说不行了不行了。说着,腿弯下来,眼看着就要坐在地下。

福牛一拔身就跑过去,长胳膊拦当腰把木箱兜住,直起腰问搁哪儿。俩戏子先是你看我我看你,看完,把福牛引到戏台后头。

“好劲儿。好劲气。”刚才叫唤说不行了的那个大眼睛,拍拍福牛的后背。那样子就好像赶车倌拍他的牲口。

“还搬不?”福牛说。

“来。你来。”俩戏子把福牛引入进公社院。

凡是得两个戏子能够抬起的箱子,福牛胳膊一夹,就不费力地走了。另只手还要捎带着提件别的东西。

福牛一直帮他们把该搬的都搬到了戏台后头。

“还搬啥不?”福牛说。

“来。你来这儿。”

福牛又在他们的指划下,帮着往高处吊那些风箱大的铁匣匣和比房大的毛茸茸的厚布。还做别的。一直帮到了再没他的啥营生可干。那个大眼睛跟一个胖人说了说,就把福牛留在戏台上的左侧手,让他坐在那儿看他们演戏。

演的当中,台下后头的人们挤得哇哇叫。大眼睛给福牛袖胳膊上箍了条红布,让他去管管那些不听说的人们。还教给他说,哪个捣乱就把他闹上来。

福牛没往上闹哪个人,他只是张开大胳膊推他们。福牛的胳膊一到,十层八层的人们像浪似的往后退去。

换了一拨又一拨的戏子。换了一样又一样的戏。演完后,福牛又帮着他们把该搬的都搬回到公社大院。抬头看看三星,快半夜了。

“还做啥不?”福牛说。

“跟我来。”

大眼睛把福牛领进一间比白天还亮的大房。福牛觉得这大房真也够大,足有他们村的三个牲口圈那么大。十几个电灯吊在顶棚上,像十几个日头在当空照。

猛的,福牛觉得鼻子不对劲儿。他闻到一股味道,是好味道。眨巴眨巴眼,福牛才看见,原来在每个日头下面的每个桌子上,一盘一盘的都摆满着东西。那好味道就是从那上头给过来的。

狗日的福牛吓坏了,转身就逃。一口气跑出村外。回头瞭瞭没人追上来,这才放心地缓下了步。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0.福牛(2)

半夜,福生回到自个儿那个黑古隆冬的温家窑。进到自个儿那个黑古隆冬的低低的窑。他觉出了疲乏,觉出了肚饥。想想,没啥当下就能够吃的东西。他就摸黑从水瓮里舀出半瓢水。那水有股热轰轰的尿馊味,可他咕咕咕灌得挺香甜。

“明儿早起吃顿中莜面搅粘糕。”福牛说。

狗日的那桌子上头也不知道都摆的是些啥和啥。恁香。

狗日的喜儿真好看,真打眼。她妈咋养得她,真打眼。

福牛就想桌子上的东西就想打眼的喜儿就给睡着了。

第二日后晌福牛又是早早地赶到公社,给戏子们做营生。

第三日就更是了。

第三日轮他们村看戏。

福牛盘腿儿坐在台上的左侧,身子尽量地往外露,好让自个儿村的人们能够看得见他。当台底的熟人们真的认出是狗日的福牛,指指点点指点他时,他又蜗牛似的赶紧缩进里头,心嗵嗵嗵地跳。当心平静下来,他又给往出探头。人们一指点他,他就又缩回来。

五天过去了。

剧团要到别的公社去演出。走的那天前晌,福牛又赶来了,来帮着装车。

唉——再也见不到喜儿了,小狗日的喜儿真他妈的打眼。福牛就帮着往车上装东西就想。

装完车,福牛远远地退到后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人家戏子们一个一个上了有顶子的汽车。

大眼睛和那胖人朝他走过来,问他说你想不想跟我们走,一天一块,多会儿下完乡你多会儿回村。

“我不会唱。连跳也不会。我就会扭扭秧歌,也扭不好。”福牛说。

大眼睛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让你打打杂。”胖人说。见他不明白,又说,“就是干这两天干的活儿。”

大眼睛让福牛上拉东西的车。他没坐过汽车,不会上。两手死抓着后车邦,两条腿悬在车厢底乱扑腾,可就是不上去。上头的人费了很大一气劲,才把他拽死驴似的给拉上车。受了几天福牛没出汗,可就这么一阵子就有汗给冒出来。他觉得很丢脸,拿眼睛瞟坐人的车,看看喜儿是不是正朝这儿瞭望。车猛地一开,他又差点儿给从后闪下去。他赶快抓住大缆绳。

福牛福牛我真是个福牛。福牛想。

温家窑有几个人坐过汽车呢?有几个人能在汽车上这么呼的一闪呢?别说狗日的队长他没有,就连狗日的会计他也没有。要有就看温宝哇,他在大狱里保不准坐过,他说大狱里头啥也有。福牛想。

福牛福牛我真是个福牛。福牛想。

可是,剧团的乡还没下完。狗日的福牛就让人家给撵回来了。连工钱也没给,就让人家给撵回来了。

那是因为他有次让戏子们给灌醉酒后,他给出了大洋相,就叫给撵回来了。

福牛有个毛病。那就是一喝醉了就管不了自个儿。那次他硬要追着摸人家喜儿的手,还追铁梅。说别的不做那个啥,就闻闻袄袖。吓得那些女戏子们看见他就像见了黄耗子的小母鸡,尖声叫着四处逃命。

黄世仁叫着大春,李玉和叫着鸠山。四个人一齐下手,把福牛按在地下打了个灰。

狗日的福牛回了村就给疯了。

知道他疯了,村人们就都躲他,一见他过来,人们就“快。快”地你我招呼着避开。来不及走的,就赶快闪进或论是谁家的院,再把大门顶住。再来不及的话,就先赶快大声喊“好——好”临后再瞅机会溜走。

那些日,温家窑到处都能听到叫好声。那些日,温家窑随时都能听到叫好声。

过了两天,福牛疯得更厉害了。一不顺心,不管有没有人说自个儿唱得不好,他都要狠死地抠自个儿的脸。

他好像不打算再要自个儿的那张脸了。

又过了两天,他连家也不回了。温孩女人给他送去的饭,就在炕上放着,可他也不懂得回去吃。

没人听他的唱,没人看他的比划,他就到大路上拦过路的人。过路人见他的那种样子,一眼就认出是个疯子,就拔腿跑开。

逮不住人,他就给鸡们羊们唱。唱个三两句也还行,可是一比划就不行了。鸡们羊们也要给吓跑。临完,他就给树们唱,给树们比划。可怜的树们想跑也跑不走,只好听他的,看他的。

那回,正唱得好好儿的,比划得好好儿的,一股南风刮来。

“哗啦——”树叶齐响。

福牛停下了唱。

“哗啦——”树叶齐响。

福牛停下了比划。

“日你妈们的。你们又都在说爷不好呢。你们又都说爷不好呢。”

福牛呲着黄牙凶着血脸,就叫唤就摇起块大石头,高高地举起。

“你们再说爷不好!”

“哗啦——”树叶齐响。

狗日的福牛一听树叶还在说他不好,就把举起的大石头照自个儿当头顶砸下来。

树们眼睁睁地看着福牛像捆高粱秸跌倒在地上,可它们还在哗啦哗啦响。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1.贵举老汉(1)

血红扁圆的阳婆眼看就要碰住山梁,贵举老汉该领着牲口们往村里返了。可他还背靠住圪塄蹲坐着。动也不动。动也不动。

他怕回村。

下乡的干部老赵说了,今儿黑夜要叫他说说。

后晌,他把自个儿的伙伴们,那有数儿的三个毛驴四个牛,还有一个骡子赶上梁,给他们每人每找了一棵树拴住。只准他们吃跟跟前的草,不叫他们往远走。他自个儿就蹲靠着圪塄,一蹲蹲了一后晌没挪窝儿。

他怕回村。

一后晌他想想这想想那的,把这辈子的酸甜苦辣一幕幕想了个遍。有时想的想的就摇摇头,有时想的想的就叹口气,有时想的想的就想哭,有时想的想的就想笑。

这阵阵儿,他又圪挤住眼笑呀笑的,进西圪塄地割莜麦去了。

阳婆真毒,硬是往身上给喷火。贵举直起腰往村那儿瞭望瞭望,还不见东家的媳妇来给送晌饭。

四下里没个能够避阴凉的地方,他就把莜麦捆垛成墙。地热,不能就那么睡在地下。他又在墙根铺了一层莜麦捆当炕,就把自个儿舒舒服服放倒在炕上。

贵举正睡得迷里马虎,听得有个甜丝丝的嗓子在唱。

白羊肚手巾方对方

咱俩心思一般般样

红公鸡站在碌碡上

不能说的话用嘴唱

贵举以为是自个儿在梦梦呢,只翻了个身,连眼也没睁就又睡着了。

正睡得迷里马虎,贵举又听得有个甜丝丝的嗓音在喊:

“喂——人呢?”

“喂——吃饭的人呢?”

“在这儿在这儿。”贵举就答应就往起爬扒。

东家的媳妇就在他身跟前站着,冲他甜丝丝地笑。原来她是专故意地瞎喊。

“哟。你倒会舒脱。”东家媳妇说。

“咋才来?想往死饿我呀。”

“才不是呢。饿死谁给割莜麦。”她就说就也坐在莜麦炕上,把两个黑瓷饭罐递给他。

“又是莜面窝窝。”他说。

“听听。都莜面窝窝了,还又是。”

“老是这。”

“想吃啥?”

“嗯——那个——”

“啥?那个啥?”

“你不听人说:糕软点儿肉满点儿,东家的媳妇圪谄点儿。”

“想得你倒美。梦梦去哇。你。”

“刚才我倒是真的梦了。”

他捧着饭罐,眼睛直勾勾地盯她。她往直坐坐说:“要干啥?你。”

“你。你说。”

“要叫我说,你连一个小指头都不敢动我。”

“……”

“保险是。”

她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盯他。直盯得他的喉头一蠕一蠕的滑。滑了几滑,脑袋就给沉沉的垂下来。像颗晒蔫了秧的倭瓜,沉甸甸地垂吊在秧藤上。

“你看。猜对了哇?”

他不言语。

他低着头一股劲儿往嘴里填东西。

“嗨!你咋不嚼烂就往下咽?”她说。

“嗨!你咋不就菜,给干吃。”她说。

他不言语。

“那人。你咋连绿豆汤也不喝?要中暑的。”她说。

他把饭罐往地下一蹲。拾起镰刀就走。走进地里就嗖喽嗖喽割莜麦,把莜麦一片一片地割倒在身后。

“嗨!你疯了不是?那人。”

他不言语。

他只是猫住腰割。割。可他又没按原先的那种横着扫的割法,而是一股劲儿的往前。没一会儿就把莜麦地给割出一条巷子,通到地那头。他一下扑倒在地塄畔,给呼呼喘大气。

“疯了。一满是疯了。”她说。

第二天。又是在莜麦墙下,她把两个黑饭罐递给他。

“啊!鸡肉泡黄米糕。”

“今儿甭忘了喝绿豆汤。”

她就看他吃,就用白羊肚儿手巾扇凉儿。

一股一股的不是鸡肉的也不是黄米糕的香味道,给他扇过来,让就饭吃。

吃完。她问:“糕软不?”

“软。”

“肉满不?”

“……满。”

“东家的媳妇圪谄不?”

“……”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1.贵举老汉(2)

他的喉头又在一蠕一蠕地滑。

“嗨!我问你呢。”

“……嗯?”

“东家的媳妇圪谄不?”

他没言语。

他一下子扑上去。他把她给重重地压倒在莜麦墙下。

三个月后。在碾房里,她谄谄地跟他说:“贵举哥。这儿有了。保险是你的。”

三年后的一天,她从奶亲家家返回来,跟他谄谄地说:“贵举哥。小家什走路的架势跟你一样样的。都就像推着辆看不见的独轮轮车。那样那样地走。”

一声母牛的低吼,把贵举老汉从几十年前的事情里又给叫回到现今,又让他蹲靠在圪塄下。

“哞尔——”

又是一声小牛的叫唤,跟它妈妈应答。

贵举老汉看看天,快擦黑呀。瞭瞭梁下的村子,家家窑顶的烟囱都冒着黄烟。村当中不冒烟的那一溜窑,是大队的社房,也是他跟牲口们的家。为了半夜给牲口添草料,墙当中凿开一个豁口,当门。村里没个大庙没个学校这样的地方。他们这个家还是社员们开会集中的会场。今儿黑夜就要在这里开大会。大会上就要让他给说说。这是夜儿个下乡的干部老赵安咐的。老赵说,“贵举大爷,明儿您老给带个头说说。说完好叫会计给记十个工。”

一想起这,贵举老汉就发愁,就心慌,就不想回家。

他从裤腰带抽出根艾绳,摸出洋火把艾绳点着,眯住眼再吹吹旺。

他的腰后老有根艾绳,就在裤带掖着。人们说他好像公社群专的。群专的那伙人就老在后腰带掖跟绳,时刻准备着捆人。

贵举老汉点艾绳不是为了熏蚊子。他的肉皮跟树皮似的,不管哪个蚊子扒上来,试试咬不动就又飞走了。他点艾绳是点惯了,是想闻艾绳的烟味儿。有次,东家媳妇用小手手抚摸着他的胸脯说,“贵举哥,你身上老有股艾味儿。苦苦儿的香。”从那以后几十年了,天一黑他就把艾绳点着。看着那红火头,就觉得是有准在陪着他。再听那艾籽不时地“叭。叭”爆响,就觉得是有谁在跟他说话。后来不管是不是白日还是黑夜,他也常常要把艾绳点着。点着艾绳他心里就觉得安神,就能够想这想那的想心思。

他这阵子就需要想想,想想今儿黑夜到底是该咋说。

牲口们不安起来。瞅看着他手中的鞭子,你叫唤一声他叫唤一声地催。在问他天黑成这了,为啥还不回咱们家。

“回!”

贵举老汉托扶着圪塄站起身,胳膊狠狠地一甩,“叭啊尔——”一声鞭响,劈向黑的夜,劈向荒的梁。

他们家早憋满了人。

靠中墙的门洞前支了半丈长的一块木板,顶是桌子。下乡干部老赵坐在桌子后向他勾指头,还笑笑的。他假装没看见,挤了挤别的人,坐在自个儿的小土炕上。

老赵胳膊肘捅队长,队长朝贵举老汉走过来。

“想好了?”队长说。

“想好了。”贵举老汉说。

队长翻回身跟老赵说:“行了。”老赵跟会计说:“开哇。”会计把他那老也不离身的手电棒挂在裤带勾勾上,站起来,两手在半空中往下按。按了几按说:“好!今儿咱们继续开会。好!把地主分子温和和押上来。”

全场人的眼睛都盯着中墙的门洞。门洞里一前一后一中央走出三个人,面向着社员们并排站在桌子前。

下乡干部老赵让两头的那俩拄着红缨枪的人退到旁边。当中那个小四十岁的又细又高的后生就给留在当地。这就是会计说的那个地主分子温和和。他脑门上的汗珠让头顶的气灯照得亮晶晶的。

“好!”会计说,“今儿个让社员群众自由说。谁想说谁说。”

跟头天黑夜一样,人们都低下了头。也不怕会计拿手电棒晃他们了。

屋里一片静。只听得门洞那厢,骡子为了解乏,在“噔,噔”的跺地。牛们为不让蚊子咬住屁股尖下的那块嫩肉,“啪啪”地抽尾巴。

“好!”会计站起来说,“那就由苦大仇深的老雇农温贵举控说。”

“过这儿说。过这儿。”老赵说。

贵举老汉没向前走,原地站起来。

一房人都看他。

贵举老汉“噗——噗——”地把手里的艾火头慢慢的吹了两次。吹旺了的红光照亮了他皱皱巴巴的老脸,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胡子。

他把眼睛绕着圈儿看了看满房的人,试着张了几次嘴。最后下了个狠心,说:“苦。咱可是苦了一辈子。可受苦人不苦那能叫受苦人?”他停了一会儿接住说:“仇。咱可是跟谁也没结下个那。要说他。”贵举老汉把眼睛紧紧盯住站在当地的那个低着头的后生,说,“他。他原本儿就不是地主。他原本儿就是贫农。他。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不信你们去问问他妈。”说完,贵举老汉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半天,满房的人才轰地炸了窝。

从那以后,叫温和和的后生,也敢在人跟前咳嗽了,也敢把眼睛拿出来看人了。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2.蛋娃(1)

尿不是尿,可蛋娃还是下地出了院。他解开裤子在墙根站了半天,才挤出了那么一小股儿。照原先的心思,他还想要把那尿给尿进墙脚上的一个小窟窿洞洞里,可他的那股尿水水少得可怜,他尿得又很没劲,那尿就软软的流滴在地皮上裤腰上,还有他的手背背上。

“你妈的。”蛋娃说。

“饿得过。”蛋娃说。

尿完,他就系裤带就侧起耳朵听。他假装出院尿尿就是为了听。远处,隐圪嚓嚓传来有好多人的说笑声和嘻闹声。这声音高一阵低一阵,有一阵没一阵,忽悠悠忽悠悠钻入进他的耳朵,钻入进他的肉皮,钻入进他的骨头,把他弄得心痒难挠。

“我日死你老柱柱的妈。”蛋娃说。

“我日死你老柱柱的老先人。”蛋娃说。

他就骂老柱柱就返入进窑里。

窑里真黑。从日头地儿一入家,窑里就这么黑。黑得有点发绿。眼睛一忽眨,那绿里头还有金点点在飘呀飘的游荡。待一会儿才好些。

他女人拾来在灶火旮旯炒莜麦。家里头一满是那种炒莜麦的香煳味。

蛋娃“兹兹”地吸吸鼻子,像有鼻涕要流出来可他又不让它往出流那样,他“兹兹”地吸了两下鼻子。

他就吸鼻子就上了炕。

“叫你吃饭你不吃。叫你出地你不出。”拾来说。

“硬死停等。硬死停等。”拾来说。

“我又不是停等。”蛋娃说。

“那不出地咋?”拾来说。

“我是病的。我是尽病的。”蛋娃说。

“病你躺去。你又不躺。”拾来说。

“日头爷都快正了。”拾来说。

蛋娃没言语。

蛋娃看见玉茭面窝头上落着几个苍绳,他就用手把它们给扇跑了。

当炕有个柳条笊篱,里头放着个玉茭面窝头。笊篱旁边还有碗莜面餬餬。虽说那餬餬原来很稀可搁得时间长了,餬餬表面当中的那块地方给皲住了。但碗边沿那一圈儿还是稀稀的。蛋娃真想把它们都吃进肚里。他知道有三口就能够把那个窝头吞下肚。有两口就能够把那碗餬餬吸溜完。可他不好意思这么做。他说他病的尽病的。他跟拾来说他一点儿也不想吃。已然是这么说了再咋好意思吃呢?我蛋娃也是个蛋娃。我蛋娃也是个有脸有皮的人。中国人说话得算话。说不吃就不吃。

蛋娃欠起屁股,从烂窗孔向外瞭望。啥也没瞭出个啥情由,就又把屁股稳下来。

再不来可就真不来了,再不叫可就真不叫了。蛋娃想。

蛋娃这是在等着有人来叫他。

老柱柱和二柱朋锅后,他拿弟弟朋锅前攒着娶媳妇的钱,捏了三孔新窑。今儿个就要上门窗。上门窗要跟每家每户都邀个劳力来脖工。

脖工,这是温家窑的说法。毛驴脖子痒痒,没法子抓挠,就叫别的毛驴过来给用嘴啃。只要是有两个毛驴在一起,它们就你给我啃啃我给你啃啃。相互帮着啃痒痒。温家窑把毛驴的这种相互帮着啃脖子的做法叫脖工。

上门窗脖工,营生不多。就是为了叫人们去吃油炸糕。这是温家窑祖祖辈辈传下的一条做法。即便吃不起油炸糕,也得吃烙糕片。

蛋娃一大早就等着老柱柱家的人来叫,可就是没听见有谁来叫他,来敲他的院门,或是站在街外前喊他一声蛋娃。

蛋娃——他真盼着有人这么喊他一声。可就是没人喊。

狗日的他这是把我给忘了。蛋娃想。

狗日的是忙得把我给忘了。蛋娃想。

除了大年,再没吃过顿油炸糕。看样子今儿这顿油糕是吃球不上了。蛋娃想。

他看看窝头,早又有一伙蝇子给落在上面。他伸出右手又把它们扇跑了。可没等他的手缩回到原处,那些不要脸的绳子又给落在窝头上。他的左手离它们近,他就又拿左手去扇它们。它们又跑了。可一眨眼又给落回来。他又扇。就这么,蛋娃和蝇子你来我去,谁也不让谁。好像在比赛看谁的耐性大。临完,还是蛋娃给告草了。他不扇了。他不管它们了。任它们在窝头上窜呀窜。

一下子,他听到院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赶快欠起屁股跪在炕脚底窗台前。把睛睛堵在烂窗孔上。

是三寡妇的儿媳妇财财家的。她站在当院,眼睛四处处瞭望。

“我家的凤凤没跑你院?”财财家的说。

“我家的凤凤一到下蛋就往别人院跑。”财财家的说。

“没见价。”拾来说。

“再说我家又没养活公鸡。”拾来说。

“财财没出地?”蛋娃说。

“队长说今儿不出地也不扣工分儿。谁出。”财财家的说。

“财财在家?”蛋娃说。

财财家的没听着蛋娃的这句问话。走了。

“球!”蛋娃说。

蛋娃把屁股又稳在炕上。

窝头上有好些黑点点。那是蝇子的屎巴巴。那屎巴巴起先没颜色,后来就慢慢给变成了黑的了。

有几个蝇子从窝头上飞到碗边,撅起屁股喝餬餬。它们的毛舌头一吐一吐的,忽溜忽溜给喝餬餬。

日你妈们的,爷饿着,你们倒又吃又喝。蛋娃想。

蛋娃刚想伸出左手去轰它们,又换成了右手。他把右手弯曲起来,一点一点,缓缓地向碗靠去。他要逮活的。

“嗖!”

他的手猛一扫。有个蝇子让他给捉住了。那蝇子在他手心儿里伸胳膊蹬腿儿,把他的手心弄得痒痒的。手心儿一痒,他觉出脚心儿也痒痒。脚心儿一痒,他觉出裆里头有个地方也给痒起来。他揉了揉屁股。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2.蛋娃(2)

“爷非好好儿整搓整搓你狗日的不可。”蛋娃想。

“爷非叫你死死不了,活活不成。”蛋娃想。

他很小心地把手里的那只活蝇子的翅膀捏住,又撩起炕席,掰下一根席秸棍儿。他把席秸棍儿的一头拿牙咬住,用空着的手的指甲一下一下把席秸棍儿给刮薄。这样,就做成一把刀。他就拿这把席秸刀,把那个倒霉的蝇子的头给“噌”地割下来。他这才把它给放了。

没头蝇子“呜”地一声飞走了,“嘭”地一声撞住窗户纸,“啪”地一声掉在窗台上,又“呜”地一声飞起来。蛋娃没看见它给飞哪儿了。

他又把右手掌弯曲起来,伸向窝头和餬餬碗。那上面还有好些些只知道吃喝不知道死活的倒霉鬼。

蛋娃就用这种法子做出了好多个没头蝇子。不一会儿,满家尽是没头蝇子在瞎飞瞎撞。

人要是没了头就活球不成。蛋娃想。

狗日的蝇子倒日能。蛋娃想。

“看看那会耍的。”拾来说。

“看看那能耐的。武艺儿的。”拾来说。

“你咋叫个拾来?”蛋娃说。

“人家谁叫名字叫拾来。就你。”蛋娃说。

“管我。”拾来说。

“我知道你咋就叫个拾来。”蛋娃说。

“我听我妈说,我妈听你爹说,说你是在路上拾的。”蛋娃说。

“你爹真会取名叫。拾来的就叫个拾来。你说你爹笨也不笨?”蛋娃说。

“你管我拾来不拾来。”拾来说。

“我妈说你爹原先没有过女人。”蛋娃说。

“你管的事宽。”拾来说。

“你爹说一年叫我妈去一个月。可你爹为啥老来往走接我妈。”蛋娃说。

“刚刚送回又来接。刚刚送回又来接。”蛋娃说。

“有你啥相干。”拾来说。

“要知道接走我妈我爹就剩一个人了。”蛋娃说。

“接走我妈你爹不打光棍儿了,可我爹就成了光棍儿。”蛋娃说。

“你不打就行了。压碾去。跟我。”拾来说。

“我不去压碾。女人才压碾呢。”蛋娃说。

“我到自留地锄山药蛋去呀。”蛋娃说。

拾来再没说啥。把罗面罗子和扫炕笤帚放在炒莜麦笸箩里,把笸箩托在肩肩上,走了。

瞭得女人出了街,蛋娃抓起那个窝头三口两口填进肚。他又端起那碗莜面餬餬狠劲吸溜,有个没头蝇子撞进他的碗,也让他捎带着给吸溜进肚里。

炕上好多蝇子头,都拿一双双的大眼睛瞪他。他不理它们。他从院门头够下张锄,出街了。

远处处那儿的吵杂声和嘻笑声又传入进他的耳朵,钻入进他骨头里。

他扛着锄,迈开脚步往前走。可他没往自留地走。他是走向了老柱柱的新窑。

“高粱高粱。捏窑呢?”他问老柱柱的大小子高粱。高粱顾忙营生,没听着。

“玉茭玉茭。捏窑呢?”他问老柱柱的二小子玉茭。玉茭也没听着。

“柱柱大爷。今儿是喜日子。上门窗呢?”他问老柱柱。老柱柱听着了。

“你早早儿跟地回了。”老柱柱说。

“听说今儿不出地也不扣工分儿。谁出。”蛋娃说。

蛋娃还想跟老柱柱说句话,可有人把老柱柱喊走了。蛋娃一调头,看见他的爹也在人伙里头,帮着做营生。

狗日的。他倒来了。蛋娃想。

他倒能吃上油糕。蛋娃想。

一准是叫了他了就不叫我了。按说我另立了户了。是两家人了。各是各的,可叫他不叫我。蛋娃想。

就叫他冲得。我吃不上他吃上了。蛋娃想。

猛的。蛋娃想起个念头。他想耍耍他爹。这个念头一想出来,他真高兴。

“爹——”蛋娃喊。

“爹——”蛋娃喊。

黑旦听见儿子叫他,放下营生过来了。

“爹。拾来爹来了。把我妈送回了。寻你寻不着,拾来爹走了。”蛋娃说。

“真格儿?”黑旦说。

“哄你我是驴日下的。”蛋娃说。

黑旦撇下蛋娃,就急急地往家跑。

狗日的。他当真了。蛋娃想。

狗日的他憋不住了。想老婆了。蛋娃想。

狗日的他也不想想,没住一个月拾来爹能放我妈回?蛋娃想。

瞭不着他爹的背影儿,蛋娃朝村外走去。

蛋娃的自留地和老柱柱家的挨着。到了地头,蛋娃把锄一扔,坐在地塄畔。

狗日的老柱柱他不是把我忘了。他是原本儿也没打算叫我。我站在他跟前他也没说叫我。狗日的他说你早早儿跟地回了,可他没说你就在这儿吃油炸糕哇。狗日的。蛋娃想。

狗日的,我啥时候把他给得罪上了。蛋娃想。

莫非是那回?蛋娃想起在场面的那回事了。

那回的事是这样的:

场面铺了一层谷穗。蛋娃牵着蒙住眼的毛驴。毛驴拉着一头大一头小的碌碡。蛋娃和毛驴在谷穗上一圈儿又一圈儿的转,碾场。

女人们在谷垛下用小手镰往下割谷穗头。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2.蛋娃(3)

蛋娃看见老柱柱的大小子高粱也混在女人伙里头,还紧挨着拾来。蛋娃还看见高粱的大腿正压在拾来的大腿上。蛋娃又看见高粱每割一下谷穗,他那大腿就往下压一下拾来的大腿。

蛋娃放开毛驴缰绳,冲高粱走去。

“高粱高粱你咋拿你大腿压我女人大腿。”蛋娃说。

“我没压。”高粱说。

“没压你咋压了?”蛋娃说。

“我没压。”高粱说。

“压了。”

“没压。”

“压了。”

“没压。”

“丢人!”拾来说。拾来说得很响亮。说完站起走了。

“丢人。”蛋娃说。

“丢人。”高粱说。

“丢人!”

“丢人!”

“丢人丢人丢人丢人!”

“丢人丢人丢人丢人!”

“丢丢丢丢……”

“丢丢丢丢……”

他们同时都说丢丢丢丢,一直往下说,谁也不停。最后让队长给喊住了。队长说你俩的那两片片红肉要是发痒的话,让公社的大公猪巴克夏给操操。这下他们谁也不丢了。各做各的营生去了。

这回事总不能怨我哇。他压人家女人大腿还不让人家说说?再说,收工后高粱揪住我领子打了我两个耳光,又不是我打了他。不是这回不是这回,要是也不是这回。蛋娃想。

那该是哪回呢?我咋就把他家给得罪了呢?蛋娃想。

“咚——嘎——”

“噼啪噼啪噼啪……”

“日死你妈响喜炮呢。”蛋娃说。

“响完喜炮就吃糕呀。”蛋娃说。

“人们这就吃油糕呀。”蛋娃说。

蛋娃一下蹦起来,提着锄就进了自留地。

他进了老柱柱家的自留地。

嚓!嚓!嚓!他一下一下地锄。

嚓!嚓!嚓!他一股劲儿地锄。

他直锄得满头是汗珠珠,满身是汗水水。他真高兴。

他听得埋在土里头的玉茭苗的根子在“圪崩。圪崩”响。

他听到玉茭苗的根子的那种圪崩圪崩断裂的声音,他真高兴。

日你妈。你甭叫爷吃油糕。蛋娃就锄就在心里头骂。

日你妈。爷就叫你甭叫爷吃油糕。蛋娃就锄就在心里头骂。

蛋娃就锄就骂,就骂就锄。直锄得两眼发黑,看天不蓝,才停下来。

那些被锄断根的玉茭苗儿们,眼下还直直的站着,还绿绿的活着。可蛋娃知道在明儿的这个时候它们该是啥个样子。

他真高兴。他真解恨。

蛋娃坐在地圪塄看着那些玉茭苗儿们,歇了好大一阵,这才扛起锄往家走。就走就唱:

油炸脆糕粉条条菜

妹妹你没钱解裤带

就这两句,他一路唱呀唱的,唱回到家。

院门口,他碰住拾来。

“咋才回?”拾来说。

“饿灰了。”拾来说。

“还用说。”蛋娃说。

“快进去吃油糕哇。”拾来说。

蛋娃进入窑里,揭开炕头的红瓦盆。红瓦盆里有半盆油糕。红瓦盆里头有半盆香喷喷黄灿灿金闪闪的油炸糕。

“哪的?”蛋娃说。

“有哪的。老柱柱叫人给送来的。”拾来说。

“我。我。我日死我妈。”蛋娃说。

蛋娃赶快把眼从糕盆转向炕,正好看见那一伙蝇子头。蝇子头们拿一对一对的大眼睛在瞪他。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3.晒阳窝(1)

没有一点儿云。也没有一点儿风。阳婆白亮白亮。天干冷干冷。

一伙男人垒了几尺大寨田后,就窝缩在圪塄下晒暖暖,还不接不续儿的说笑。

“温宝你再给说说里头。”丑丑说温宝。

“都说过几天了。老说。”温宝说。

“可我老也没赶住。听说里头比外前好?”丑丑说。

“我又没说里头比外前好。”温宝说。

“那人们都说。”丑丑说。

“人们说是人们说。谁说谁说去。反正我没说。”温宝说。

“我是说里头能吃上白面大米,能吃上炸油饼儿菜包子,隔上十天半月的还能吃上肉。”温宝说。

“还有鱼。过时过节的还能吃上鱼。”愣二说。

“鱼?”丑丑说。

“鱼。”愣二说。

“愣二。你见过鱼是啥样子?”五圪蛋说。

“就是那种,那样……就是队长家灶台墙上画着的那种鱼。娃娃抱着的那种大鱼。比小娃娃大。”愣二说。

人们都哈哈哈哈哈哈笑,哈哈哈笑。哈哈笑。哈笑。笑得笑得就没声了。

“里头还能看电影听洋戏匣。”五圪蛋说。

“啥洋戏匣。半导体!半导体!”愣二拿眼睛白五圪蛋。

“这还不是说里头比外前好?”丑丑说。

“谁说谁说去。我没说。”温宝说。

温宝是前些日从大狱给放回来的,他跟人说里头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受冷冻。起先人们不信。可后来看看他那白白的肉皮,再看看他那新里新面的一身灰棉制服,就信了。再看看他日每日早起就跟那下乡的老赵似的,端着个缸子站在门口,把身子合向前,用白沫沫洗他那白牙,就更信了。

“里头有女人没?”愣二说。

“你就记住个女人。老女人女人的。”五圪蛋说愣二。

“没女人能有男人?没女人能有你?你妈是不是女人?是二尾子?是老黑女的毛团团?”愣二说五圪蛋。

五圪蛋让愣二给呛得一时贩不上话。

“球。阳世三界上遗留的就是个这。男人女人女人男人。”没眼眼官官说。垒大寨田本来没官官。他是五保。可他嫌一个人在家憋闷。就老往人多处凑。

“你看。就连野雀雀还是一对儿一对儿的。”狗子说。狗子的手在裆里头摸呀揣的,看着枯树枝上落着的两只野雀雀。

人们齐看野雀雀。

俩野雀雀喳喳叫着,商量看到哪儿去刨撒点儿吃的。

“去你妈的。”愣二说。愣二拾起圪瘩石头蛋,扔向枯树。

野雀雀“特儿——”地逃命去了。它们觉得有时候得先顾命。

“你看你。人家野雀雀又没招你,又没惹你。”狗子就在裆里摸揣就说愣二。

“谁叫它们一对儿一对儿的。”愣二说。

“眼红得你不是?”五圪蛋说愣二。

“你不眼红?你不眼红咋老听人家温孩的房。连精红大晌午也不歇晌。硬听。”愣二说。

“你不眼红?一喝醉酒咋老‘白白。白白’的叫。”愣二说。

听了这。人们又都哈哈哈笑。

五圪蛋又叫愣二给噎得没个说的了。只是忽扇忽扇翻眼皮。

愣二愣是愣点儿。可跟人犟嘴老也不输。

狗子终于从裆里捏出个小东西,放在手心说,“球!我还当是个虱子。闹了半天不是个虱子。”说完,把那东西倒在地下,还搓搓手,好像打平花时搓莜面鱼鱼。

下等兵趴在地上瞅呀瞅,硬是把那个小东西给找见了。捏起来搁在手心儿说:“球。我还当不是个虱子。闹了半天就是个虱子。”说完,把那小东西倒在地下,也学刚才狗子的样。搓搓手,好像打平花时搓莜面鱼鱼。

人们又都笑。放开声“哈哈哈。哈哈哈”地笑。没眼眼官官也混在里头笑,笑得还最响亮最厉害。别人没人笑了,他还笑,“哈。哈。哈。”

“瞎眉瞎眼的。你能看见也算。你知道笑啥?”下等兵说官官。

“你说谁?我?”官官扬起下巴说。好像是下巴底下长着眼,要看看谁在说他。

“说谁?你。”下等兵说。

“我听你们笑。思谋着保险挺失笑。我也就是个笑。”官官说。

“瞎笑。笑你也是瞎笑。”五圪蛋说。

“人活着就是个这。有时候不瞎笑。有时候就瞎笑。”官官说。

官官虽说是个没眼眼。可他有时候说出的话有股让人琢磨的劲儿。听了他这话,人们都“唔,唔”点头。

从南过来辆拉粪车。车倌儿坐在辕条上哼哼呀呀唱:

三十三颗养麦九十九道棱

隔着玻璃亲嘴儿坑死个人

瞭得粪车走远了。有人说温宝:“你也给咱来他的一段呗。看忘了没?”

温宝长着个好模样。温宝长着个好嗓子。温宝在蹲大狱前扛着木匠家俱走过南到过北。学会了好多好多的调调。温宝是温家窑的戏子。

“来个啥?”温宝说。

“来个‘当兵的不是好东西,拉拉扯扯把俺拉进高粱地’。”愣二说。

“那……”温宝说。

“就是那个‘我的大娘呀,我的大娘呀’就那个。”愣二唱着给提音。

“不来那不来那。那是四旧。有毒。我给唱段新戏哇。”温宝说。

在大家伙儿都说好好的时候,温宝站起身,往空地挪挪。

“啵!啵!”温宝冲地狠狠唾了两口。唾完又说,“这里面尽是沙子。”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3.晒阳窝(2)

人们都犯愣,都闹不机明温宝刚才还好好儿的,这阵儿嘴里咋就尽是沙子。

“这叫什么世道!”温宝说完这句,两手一摊,唱开了:

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

铁蹄下苦挣扎仇恨难消

春雷爆发等待时机到

英勇的中国人民岂能够

俯首对屠刀

盼只盼柏山的同志早来到

红灯高挂迎头照

我吆喝一声

磨剪子来锵菜刀

温宝就唱就比划着做动作。动作做得干巴利索,杀是杀砍是砍,挺像回事儿。唱完,返回原地坐下。

人们都不做声,只听得温宝在呼哧呼哧喘大气。

过了半天人们才开始吵嚷,说就听懂一句磨剪子铲菜刀。

“唱戏咋还磨剪子铲菜刀?”狗子说。

“这是新戏。”温宝说。

“你他妈唱的这是哪路调子?”五圪蛋说。

“样板戏。京剧。”温宝说。

“啥金具银具牛具马具的。这也是在里头学的?”狗子说。

“嗯。我在里头唱过大戏。”温宝说。

“啥?里头还唱大戏?”下等兵说。

“我日死你妈。里头还唱大戏。”愣二说。

“唱,还是整场的。我们还慰问演出。每次演出完还吃八八六六。”温宝说。

“我日死你妈!再有个女人你狗日的就是神仙了。”愣二说。

“球。女人还不就是个女人。好几次卸台的时候卖粥大嫂就把我拉到背地让跟她立旮旯儿。”温宝说。

“我日死你妈。立旮旯儿。”愣二说。

“我看你吹牛。我看你吹牛不跟牛商量。我看你吹牛不贴印花。”下等兵说温宝。

“谁吹牛谁是你的那个。”温宝说。

“你立旮旯儿就不怕给逮住?”五圪蛋说。

“人是人。人又不是狗。嘁嚓两下就完。能逮住?要叫我就逮不住我。”愣二说。愣二就好呛白五圪蛋。

“就好像你跟女人做过那个啥似的。”五圪蛋说。

愣二这下没的可说了,眼睛恨恨的瞪五圪蛋。五圪蛋不看愣二。五圪蛋笑笑的看别处。

“还做过啥?再说说别的。”丑帮给往开打话茬儿。丑帮倒不是怕愣二跟五圪蛋打起来。温家窑的人们祖祖辈辈没传下打架这一说。丑帮是不想再听人们说女人了。一听人们说女人,丑帮黑夜就睡不着觉,就要一黑夜一黑夜的想那个嫁到矿上的要命鬼奴奴。

“温宝你给说说里头还做啥?”丑丑说。

“啥也做。我们还耍篮球耍乒乓球还出操还拔河还跳高还跳远还,还,还做别的。啥也做。”温宝说。

大家伙儿又都不做声了。人们都在寻思这耍篮球乒乓球拔河出操这都是在做啥。

“我说温宝。你狗日的说你不是吹牛。可那里头又有吃喝又有穿戴还有女人。你狗日的不住在里头出来干啥?”下等兵说。

“这,这……”温宝说。

“甭这这这。你说。”下等兵说。

“这,这由人?人家不让我住了。想住也不让我住了。”温宝说。

“咋不由人。你想回去你再到公社喝醉酒骂骂书记不就又进去了?”下等兵说。

“我,我真的不是吹牛。可我也真的不想进去了。”温宝说。

“那咋?”人们都“那咋那咋”的问温宝。

“我是嫌里头不如外前自自在在。”温宝说。

“不自由。”温宝说。

“有吃有穿就行了。要自在做啥。”有人说。

“你们倒进去试试看。”温宝说。

“唉——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个东西。”官官说。

听了官官的这话。人们又都“唔。唔”点头。可是寻思来寻思去,还是闹不机明官官这话是啥意思,也闹不机明人这个东西到底是个啥东西。

“我日死你妈。”愣二猛猛的来了这么一句。愣二老好猛猛的来这么一句。也不知道他在骂谁。

又有一辆拉粪车过来了。赶车倌儿坐在辕条上哼哼呀呀唱:

妹妹你是哥哥心上的人

一阵阵儿不见满村村寻

没有一点儿风。没有一点儿云。阳婆白亮白亮。天干冷干冷。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4.柱柱家的(1)

吃过晌饭,男人柱柱和小叔子二柱还有她的两个比门头高的小子都过了西房。四个男人到西房睡觉去了。等得队长站在井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喊“起晌哇——出地哇——”他们才起来。以往也是,一吃完晌饭四个男人就一个一个的都到了西房。西房老也不生火,凉荫荫的,蝇子又少,正是歇晌的好地方。

“家里没斋斋苗儿了。夜儿个下乡的老赵来吃派饭,我是跟财财家的要了撮儿。”吃饭的时候柱柱家的说。

“这两天我不歇晌了,我得到野坟地去摘把。”柱柱家的说。

“精红热晌午的。晒着。”二柱说。

“晒是不怕晒。我是想乘晌午去,好不耽误起晌出地。”柱柱家的说。

“出地不出地倒寡。误误去。穷也不在乎这一个半个工。”二柱说。

“再一个就是晌午的斋斋苗儿给日头晒得味道浓。烹起来香。”柱柱家的说。

柱柱听他们说,自个儿没言语。自从跟弟弟朋了锅,柱柱的嘴一满是拿绳子扎住了,老也不说话。轮到他过东房跟女人睡觉时,也是不说话,做那个啥的时候也是不说话。他不说,她也不理他。她心想你是还憋气着呢。憋憋你就慢慢的不憋了。人都是个这。哭得哭得不哭了,气得气得不气了。

柱柱家的做营生利落,三八两下就把锅洗完,把东房给拾掇得干干净净。

夜儿个老赵也说,在你家吃饭下口,你做的饭也干净,家也干净,全村就数你干净,全公社的女人也顶数你干净。老赵说着说着眼睛就发了痴,比会计有时候的那种痴还痴。

听听西房,除了打鼾声,没别的响动。柱柱家的就把白羊肚肚手巾罩在头上,提着草帽出了门。

毒日头把外前照得白白的晃眼。

街上哑圪悄静的,没一个人影。温家窑的人不管是吃饱的没吃饱的,不管是吃好的吃赖的,只要是一吃了晌午饭就都躺下睡觉了。

会计家的那头脏兮兮的大白猪舒舒服服地躺在阴凉地,嘴头外糊糊擦擦尽是猪食。有只小鸡一下一下啄着吃它嘴头上的食,它也不理,只是呼噜呼噜的,顾睡。

“看那舒脱的。”柱柱家的想。

“荣华的。”柱柱家的想。

出了村,柱柱家的拿草帽遮住毒日头。

她并没像刚才说的那样往野坟地去。她是给拐向了去西沟的路。

路旁的山药地一下子窜出两只小猪娃,慌慌张张向村里跑。准定是偷吃了啥东西。

这两只小猪娃也是会计家养活的。

别人家连人也快养活不起了。柱柱家的想。

咱们家啥时候也能够养活起只猪。柱柱家的想。

“呸!”柱柱家的冲地唾了口唾沫。人比人比死个人,咱哪能想那么高,只要盼得这次把事情闹成,让大小子走个民工,也就是不赖了,就不愁捞摸个媳妇了。想得过高那不是瞎想望?瞎想望是要折寿的。柱柱家的想。

“呸!呸!”柱柱家的冲住地又唾了两口唾沫。柱柱家的每当觉得需要躲灾避邪的时候,就要这么呸呸的唾唾沫。

她摸下头上的手巾擦擦脸上的汗,把手里的草帽换在头上,加快了步子朝西沟走去。

温家窑顶数西沟像个地方。

西沟有二里长。沟底宽宽的平平的,还常年有股活水。那水弯弯曲曲的在沟底绕着流,像蛇。贵举老汉有时候把他的牲口赶到这儿放。这儿的草长得像韭菜,吃完又长,吃完又长。

沟底还有几处杨树林。树长得不粗,细细的往高冒。有些树头都已经超过了三丈多高的沟崖畔。好多的雀儿在树头上喳喳叫。

这地方好是再好不过了,可除了贵举老汉,很少有人来这里,说这里有鬼气,说沟口的那棵歪脖子树像面引魂幡,时不续儿的要把温家窑的人引几个去。

柱柱家的不怕。柱柱家的不信有鬼这种东西。没嫁到温家窑村那时,她就听大人们说起过这个鬼地方,可她不怕。她常常翻过山梁来到这个地方,在沟畔上挑苦菜,在沟底割蒲草,从沟渠打着水到崖畔上灌黄鼠,烧着吃。她还常常把衣裳脱光跳进坝池里耍水。在十三岁那年嫁给柱柱后,她就更是常常来。

这阵子,她又站在坝池旁。

这坝池也不知道是温家窑哪一代先人用大石头横沟给拦起来的。天旱的时候,池水也够两亩大,清清粼粼的倒映着池边的绿树,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还有忽上忽下的纱蜻蜒。

“这么好的地方没人敢来。我看他们是没福气。”柱柱家的想。

“你有福气?大小子当真的能走了民工?”柱柱家的问自个儿。

她回过头向来的路上瞭望,不见有人影儿。向沟里瞭望,不见有牲口。又抬头瞭阳婆,离起晌还有一大截。

断定四周不会有人,她解开了袄扣解开了裤带,脱下了鞋脱下了衣裳,把一个白白的光身子露给了阳婆露给了天,露给了雀雀们,露给了蝴蝶。

脚板让石头烫了一下,她赶快站在蒲草上。她踩着蒲草走进池水,可又站住了。抬头瞭望瞭望沟口外,又返出去了,返到坝池边。她觉得该着洗洗衣裳。她圪蹴下来,咕嘟咕嘟把衣裳按进水里。有几个大头蝌蚪摆着尾巴逃走了,可又有几个大头蝌蚪摆着尾巴游过来,它们想看看这里咕嘟咕嘟冒水泡是咋的回事。

柱柱家的看见脚边有两个白肚皮蛤蟆,它们正好是在做那个啥。母的脊背上面是公的,公的肚皮下面是母的。公的两条长胳膊拦腰把母的死死搂住。母的腰被勒出一道沟。它们在做小蛤蟆呢。可不知道它们机明不机明这样子就要给做出成百上千的小蛤蟆。

“能养活得起?只顾自个儿受瘾。”柱柱家的想。

柱柱家的觉出脸有点发烧。她一脚把那俩蛤蟆踢进水里,可那俩蛤蟆掉进水里还是死死地抱在一起不松开。

“人是知羞不知足,牲口是知足不知羞。”柱柱家的想。

“啥才算是知足?啥才算是不知羞?”柱柱家的自个儿问自个儿。光问,不回答,只摇摇头。

她把洗过的衣裳摆在池坝的大石头上凉开,这才晃动着两条白胳膊走进池中央,坐下来。天旱得过,水不深。坐下来也没淹住她的脖子。

水温温的凉,凉凉的温。

水清粼粼的,能看见池底。

柱柱家的觉得很舒服,觉得浑身上下都很舒服。

她用毛巾搓洗胸脯的时候,就给想起了小叔子二柱。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4.柱柱家的(2)

二柱跟他哥不一样。他哥每回做完那个啥就倒在一旁呼噜呼噜睡死了,再不理她了。二柱跟他哥不一样。二柱总要用大手轮流着揉按她胸脯的那两堆肉。睡着以后才慢慢松开。半夜醒来还要再摸住才算。

——嫂嫂。我从小就好按我妈的。只有按住我才能睡着。

——朋锅前你该咋?

——直见得老也睡不着。

——你没出息。

——嫂嫂你就是我妈。

——你真失笑。

——我好嘛。

“二柱真是个孩子。快四十的人了,也还是个孩子。”柱柱家的说。

“有的人一辈子也长不大。”柱柱家的说。

我是不是也真的不像个四十出头的人?老赵硬说我咋看咋像不到三十。还说光看我的身架子像是没开过怀。真失笑死个中国人了。柱柱家的想。

想到这里柱柱家的停下了搓洗。她先是捏捏自个儿的胸脯和大腿的肉,后又扭来扭去的看水里头自个儿的光身子。

“狗日的老赵真会说话。”柱柱家的说。

“下乡的人就是会说话。”柱柱家的说。

老赵他保险知道我家朋锅的事儿了。他说,听说你家新捏了三孔窑,是给大儿子办事呀?是这样说的。他为啥不问是不是给小叔子办事。按说这家急着该办事的是小叔子。可他不问。

“他知道了。狗日的他这是给知道了。”柱柱家的说。

“他知道知道去。谁叫咱们穷呢。”柱柱家的说。

穷又不丢人。穷又不算是不知羞。黑旦远天大地的跟山里头的亲家还朋锅呢,人们说他是伙种葫芦伴种瓜。咱一家一户的弟兄朋锅谁又能说出个啥。柱柱家的想。

再说柱柱人球什,没个帮手也不行。如不朋锅,这三间窑先就捏不起来。靠柱柱是不行的。

我看女人原本就是辆车。男人就是那驾辕的。对驾辕的来说,有个拉套的总比没个拉套的好。有个拉套的这车走起来就轻松,驾辕的也省劲。就是个这。柱柱家的想。

我看就是个这。柱柱家的想。

谁是坐车的呢?用问?孩娃们。主要是小子们。他们是坐车的。他们先坐车,后拉车。就是个这。柱柱家的想。

驾不动辕就配个拉套的。养活不起孩娃们就找个朋锅的。这没有啥不好的地方。拿我家来说,朋锅实在也是挺好的事。首先对小叔子他就挺好的,省得他棍着。再就是对他哥也好,省得他养活不了这一家家。这事对孩娃们也好,要不咋能够捏得起那三孔窑房?末了来说,对我也不能算不好。顶多就是个闲不住。按说这也没啥,女人就是个这。正如狗子常说的那句话,那句牲口话:男不怕受,女不怕——做那个啥。

想到这儿,柱柱家的又捏捏自个儿胸脯的那两堆肉。

柱柱家的把身上的各处处都搓洗了一阵后,抬头看看阳婆。该是起晌的时候了。狗日的该来了。

她站起身瞭瞭来的路,没有半个人影儿。

狗日的该不是哄了我。让我在这儿瞎等。没过,按夜儿个狗日的那火烧火燎的样子看,简直简就是不行了。狠把狠让我立马就把裤子给他脱下来,不会不来,狗日的准定是要来。柱柱家的想。

有只瞎牛虻“嘣”地碰了一下柱柱家的大腿根又飞走了。可它急急地划了一个圈儿后,又急急地飞过来冲向柱柱家的腿裆。柱柱家的用空手忙忙地把裆捂住,另只手拿手巾招架着抽打那只瞎牛虻。

“嗡!”一声,瞎牛虻不知道飞哪儿了。

估摸着衣裳干了,柱柱家的哗哗地向池坝边走去。怕让池底的胶泥给滑倒,她的胳膊张得开开的。没走两步,她觉出大腿根又硬硬得给碰了一下。

是那瞎牛虻又给飞回来了。它不死心,它非要在那块嫩肉肉上叮一口才算。

“咋呀咋呀?狗日的也想钻我的空子。”柱柱家的说。

“能行?能给我二小子走个民工就放你进来。”柱柱家的就抽打就骂。

“哈嘿……”

柱柱家的一下子听到有个声音在“嘿嘿”笑。她啥也没顾得想,就倏地坐在水里。可她已然是走到了浅处,水花虽是四处处溅得老高,可胸脯的两个肉堆堆还是在外前露着。她赶快用手巾给扯挡住。

“嘿哈……”

那声音笑得更欢喜更火爆了。

柱柱家的定住神,向传来笑声的那地方瞭。

是下乡的老赵站在树林边。

下乡的老赵早就来了。

老赵最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了。他早就来了。他一直躲在杨树林里看柱柱家的给他演电影儿。他瞭望着柱柱家的咋样咋样的把衣裳解开,咋样咋样的把衣裳脱下,把光身子完完全全给他亮出来。他瞭望着她把那俩不要脸的蛤蟆踢进了水里后,就正面朝他圪蹴下来搓洗衣裳。后来,他瞭望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坝池中央走。走的时候坝池里头有两个光溜溜的她。一个是水面上的她,一个是水里头她的影子。他还瞭望着她搓呀搓,搓洗身子。骂呀骂,骂不要脸的瞎牛虻……

下乡的干部老赵真会找乐儿。

“是老赵你。”柱柱家的说。

“笑死个人了。笑死个中国人了。”老赵说。

“老赵你甭大声嚷嚷。看让人听着。”

“你不是说这地方保险没人?”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4.柱柱家的(3)

“可有时候也不保来个一个半个的。”

“我不嚷喊了。可你不能说总是坐在水里不出来吧。”

“你不进去人咋穿衣裳。”

“嗯……好的。好的。”

“光好的好的你咋不动弹?”

“好的好的。”

老赵这才不情愿地退呀退的,退进了背后的杨树林。

后半晌,老赵像喝了酒似的,晕晕糊糊地躺倒在树林里的草地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有风儿在凉凉的暖暖的吹着他。

从杨树林里出来,柱柱家的两条腿像膏了油似的,轻轻快快地从西沟拐到了野坟地。

当她兜着一草帽斋斋苗儿的粉花儿,从野坟地出来。她的心窝窝也像膏了油,滋滋润润的舒服。

远处的坡梁上有人冲她唱要饭调。

黑牛牛白马马卧草滩

瞭妹妹瞭得我两腿酸

柱柱家的盯住瞭望,可没认出那个人是不是本村的。

二系系草帽双飘带

越看妹妹你越心爱

“隔住玻璃亲嘴儿你瞎解瘾。”柱柱家的说。

煽火板凳腿儿迎天

想起光棍汉真可怜

“可怜你可怜去。”柱柱家的说。

“我的高粱就要不可怜了。”柱柱家的说。

山梁上的那后生又在唱啥,柱柱家的听不着了,柱柱家的走远了。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上) 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5.天日(1)

羊娃死了。

羊娃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吊在树上给吊死的。

往常,差不离儿一认灯,就听的村口“啪啊尔——”一声鞭响。这就是羊娃领着羊群回来了。

可那天都快吹灯了,还不听有鞭子响,不听羊娃“羔儿羔儿羔儿”地撵羊,不听羊娃“日你妈日你灰祖宗”地骂羊,也不听羊们咩咩叫和乱噔噔碎纷纷的蹄子声。

队长吩咐几个光棍儿说,“去!上西沟找找看。别不是为了球大点儿事给想不开哇。”

可真给队长说住了。

人们在西沟寻着羊娃。羊娃吊在沟口的那棵歪脖子树上,迎风晃,像面旗。沟底的那些没膀子蛤蟆扎住嘴,不再呱呱叫。只有羊们觉出不对劲儿,仰起头,冲着羊娃“妈也——妈也——”齐在哭。

“唉,真冤。”

“就为个想见见天日。”

“可临死也没见上。”

“球什。球什。”

人们就往下解羊娃就说。

羊娃也是个光棍儿。就跟下等兵骂他的那样:爹死了妈嫁了,爷爷奶奶蛆撒了。他家除了他,再没个别的活人。

那两天羊娃起了魔似的,一天价尽思谋下等兵叨的那个古。按说哇那个古也没个啥,可羊娃就是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思谋个不够。

那个古是这样的:

有个女娃子相跟着几个男娃子在大野地挑苦菜。挑的挑的,女娃子就站起来跟男娃子们说,“你们要是能断中俺的天日是迎前还是迎后,俺的苦菜就齐给你们。要是断不中,你们的苦菜就齐给俺。”有男娃问说,“啥是天日?”女娃子说,“就是腿巴旮旯的那。”男娃们想也没想就一齐说,“迎前——”那女娃子把裤子褪下来,屁股朝男娃们一撅说,“迎后迎前?”说完,就把男娃们的苦菜一齐按在自个儿的筐里。

下等兵叨的那个古就是这个。可羊娃这两天就是一遍一遍又一遍的思谋个不够。一满是起了魔。

这天,羊娃把羊赶到西沟的沟口。

沟里头有好些些杨树,有好些些吃了又长的嫩草。可羊娃不敢进沟里头,人们说那里头有鬼。羊娃怕鬼吃了他或是吃了羊,他就没进里头,只把羊群赶到沟口就住了脚。沟口畔有棵歪脖子树,沟口底有几坡坡草,还有个活水坑儿。

看看阳婆,该歇响了。羊娃把羊撵在一起。羊们的头尽往别个羊的屁股底下钻,想找阴凉,估摸着阳婆晒不住脑袋瓜,这才站稳不动了,一站能站一晌午。

狗日的们,就顾脑袋不顾天日。

天日,天日……狗日的女娃子会给起野绰号儿呢。

羊的迎后,驴的马的都迎后。可女人的天日咋就也迎后?

羊娃就想就下了沟。爬下身子把嘴伸进水坑里,像牲口饮水那样喝了一顿。喝完,从后腰的裤带下抽出个黑得油光光的小布袋。里头有炒莜面,有块晒干了的腌黄萝卜条儿,还有个豁口口碗。他挖出半碗炒莜面,抓点儿水淋在碗里,用指头拌和拌和。试得干,又抓点水拌和拌和。拌好了,就用指头抓捏着碗里的拌炒面,一撮一撮往嘴送。他把碗就住下巴。要不,就会有炒面掉地的。虽说村里给羊倌估得粮很是不少了。一个工斤半。别的社员才八两。可羊娃还是不够吃。吃完拌炒面,他就把那块干萝卜条放进嘴里嚼。干萝卜死筋圪韧的,像胶皮。他把它从左边牙倒在右边牙,右边牙倒在左边牙,来回地嚼。嚼出些咸水水咽进肚里。顶是吃了菜,也顶是喝了汤。这水水还有股黄萝卜的香味儿。真香。

吃完。羊娃往坡畔上返。嘴里哼唱着讨吃挖莜面麻烦调。这种调子也叫要饭调,就是讨吃鬼们要饭的时候给人们唱的那种调调,唱完,好叫人们给挖点莜面。他们不要熟饭,熟的放不了几天就坏了。他们要生莜面,好拿回去养活家里的人。温家窑祖祖辈辈的要饭鬼太多了。温家窑祖祖辈辈传下的要饭调也太多了。温家窑的男女老小都会唱这种调子。

羊娃就往坡上返就唱:

羊羔羔吃奶前蹄蹄跪

没老婆的羊倌活受罪

羊羔羔吃奶后腿腿蹬

没老婆的羊倌好惨心

正要往下唱,听得有人在笑,在脆圪生生的笑。

女的!羊娃一激灵。可四下里瞭望,没瞭住人。

该不是沟里头的鬼?

咯咯咯。那声音又在笑。

羊娃猫住腰往有声音的那儿挪。

靠歪脖树圪蹴着个女娃。正看老丁羊想骑花母羊。花母羊不好好儿让骑。一闪,老丁羊跌下了。一闪,老丁羊跌下了。那女娃咯咯笑。老半天,花母羊才给治住。老丁羊骑在花母羊背上就做那个啥。

“狠狠的。人牲口一个理。狠狠的。人牲口一个理。”那女娃两手攥成拳头,在空中一下一下的锤。为老丁羊加劲。

狠狠的?一个理?日你妈。一个理个球。牲口想跟哪个跟哪个,想多会儿就多会儿。人能?

羊娃越想越气。响响亮亮儿的说,“人能?”

听着说话声,女娃调转头看羊娃。

“人跟牲口能一个理?”羊娃说。

“咋不是?”女娃说。

“人也能想多会儿就多会儿?”

“咋不是?”

“想跟哪个跟哪个?”

“咋不是?”

“那不成了牲口?”

“你才是牲口。”

女娃站起就走,还气鼓鼓的。

是个大肚?狗日的女娃还是个大肚子。羊娃觉得很好笑。瞭那女娃挺着颗大肚走远了,羊娃才圪蹴下,靠住歪脖树。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5.天日(2)

能一个理?我连个天日还没见过呢,三十五六的人了,我连个天日还没见过呢。能一个理?一个理个球。我还不如个牲口。

羊娃越想越觉得人和牲口不是一个理。越想越觉得自个儿不如个牲口。想想想的,羊娃就又给想起了下等兵叨的那个古。

要是我,我就说迎后不说迎前。

驴是黑的羊是白的,人是啥的?

正想着。听见有人喝喊:“拿俺苦菜来!”

苦菜?啥苦菜?

“拿俺苦菜来!”

刚才走的那女娃挺着肚子站在羊群那头,冲羊娃喊叫。

羊娃左瞭看右瞭看,才见身后旁有只柳条筐。里头有半筐苦菜,还有把小铲铲。

羊娃一把把苦菜筐拉过,抱在怀里头说:“我跟你挑苦菜。”

“你跟俺挑苦菜?”

“我看看你天日,就跟你挑苦菜。”

女娃摇头。

“我是说,我就看看。别的不做那个啥。就看看。”

“看啥?”

“天日。看看你的天日。”

“啥天日?俺又没那。”

“有。人跟牲口都有。我也有。”

“那俺先看你的。”

“来,给你看。”

羊娃把裙子似的烂裤腿儿往起一撩,“看。”说着,就有个物件从裆里给弹出来。

女娃过来看机明是个啥后,调转身就跑。就跑就喊叫,“俺爹又打俺呀。俺爹又打俺呀。”

羊娃抱着苦菜筐愣在那儿。看着女娃给跑得没了影儿。

一后晌,羊娃哪儿也没去。靠歪脖子树圪蹴住,想等那女娃来。还盼着那女娃来叫他跟她去挑苦莱。

女娃没来。

这天,羊娃回得比哪天都迟。

半夜,队长推开门进入羊娃家。队长划根洋火把灯给点着,见当地放着个柳条筐,筐里的苦莱上有把小铲铲。队长就把羊娃给摇醒。

“公社群专让你明儿去呢。”

“去咋?”

“人家那是个愣货。肚叫人闹大正愁找不见主儿。”

“她肚大肚没大又不怨我,又不是我闹的。我就是想看看她的天日。可她不让看,跑了。”

队长又问了问清楚是咋的回事儿,就说:“要不,明儿你还放你的羊。我跟公社说说。”说完,队长提着苦菜筐走了。

羊娃在第二日一大早,就又把羊群赶到西沟口。

光棍们轮流背着死羊娃,一路没说话。羊也是一路没咩咩叫过半声。路上,只听得乱噔噔的蹄子声,只听得羊尾巴颠拍着屁股的啪啪声。

月婆白白的照着这一伙人跟羊。

快进村口,不知道谁给狠狠地骂了一句说:

“狗日的天日!”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6.下夜(1)

“你想尿尿就尿去。”狗子说。

“我又不想尿尿。”官官说。

“不想尿你咋就老揉屁股?”

“揉是揉。”

“我一想尿就揉。”

“你是你我是我。”

“那你咋就老揉?”

“我想揉。”

“揉哇揉哇。”

刚才狗子跟官官说,说他夜儿个黑夜梦见三寡妇。说三寡妇来跟他睡大觉。他说他梦得真圪切切的。真圪切切的梦见了三寡妇那肥肥的白大腿肥肥的白腰,还有肥肥的白牛牛。就这么,狗子跟官官说着说着就看见官官揉呀晃的在地上揉晃。

“对着呢。三寡妇的身子就是那种那种的白。”官官说。

“你知道?瞎眉瞎眼的你知道?”狗子说。

“知道。”

“你知道白颜色是啥样子?”

官官忽眨忽眨眨眼皮。没言语。

“你看。你狗日的蒙不来了哇。”狗子说。

“谁不知道。”官官说。

“啥样子?你给说说。”

“就是那种白白的颜色。不黑。”

“球你个蛋。你瞎蒙。你再给蒙蒙三寡妇腿巴旮旯的天日是啥样子。”

“你不怕锅扣大爷把你捏死?”官官说。

“锅扣大爷喝醉酒一捏就把你给捏死了。”官官说。

听官官这么说,狗子扭转头看背后旁的大青石。大青石的背后旁就是三寡妇和锅扣大爷合埋着的坟。

火光照不到那儿,那儿黑洞洞的。

狗子又侧起耳朵听。不听得有啥响动,这才又把脑袋瓜转回来。

“不怕不怕。要叫你也顾不着怕。”狗子说。

“不信你今儿个黑夜试试。顾也顾不得怕。”狗子说。

“三寡妇把两条腿剪子似的给你打开,亮出天日。你顾得怕?顾也顾不得怕。”狗子说。

官官不揉晃屁股了。官官把两条腿跪起,把两个脚垫在屁股下。好像怕屁股蛋跑了,拿脚给当眼儿石。

“三寡妇真是个好人人。”狗子说。

“按说三寡妇老也老了,可白牛牛还那么肥肥的。”狗子说。

“有完没完?直是个说。”官官说。

“说说怕啥?你又不是丑帮。怕人说这。”

“看看稀粥行了没。”

狗子这才不说了,去看稀粥。

公社的人定胜天防旱渠修到了温家窑村西的野坟地。天一擦黑,从各村抽来的劳力就各回各家了。只留下狗子给下夜。要不下夜的话,有人就会把小平车的胶皮轱辘给卸走,回家做手推车。还有人会把插在渠坝上的那十面红旗给偷回家,藏起来等着牛年马月娶媳妇要不就是娉女子用。红旗是绸子的,能做结婚的盖窝。还有人用它做死人的妆老寿衣和苫面单。它就是不能做红裤带。做出的裤带滑巴溜球的,系不牢裤子。闹不好就在你最不想把裤子掉下来的时候,就给掉下来。让你大大的给出个洋相才算。

下夜的不仅仅是照看这些东西。下夜的还得在早起劳力们来上工前,给熬出一大锅小米稀粥,切好一盆腌黄箩卜丝儿。还得在萝卜丝儿里熟点麻油。这些,都是公社给拨的。白吃。人人都想吃,都怕误工。

下夜是个好营生,工分又高又能管饱喝稀粥,还能挪挪对对挪对些小米和腌黄萝卜背回自个儿家,克克扣扣克扣些麻油提回自个儿家。下夜好是好,可是温家窑的人都不想下夜。他们都怕野坟地的鬼。怕鬼在半夜跑出来把他们给吃了。都不揽这个营生。

队长知道狗子最是头好使唤的牲口,凡是没人想干的营生,都派给他。

队长说,狗子你去下夜。狗子说,我去就我去。队长说,下夜有下夜的好,能往家拿点儿。狗子说,我不拿,白吃白喝点儿就够啥了,再拿?我不拿。

头个黑夜,狗子是独自个儿在坟地睡的觉。

今儿个,狗子把没眼眼官官也给偷偷叫来。狗子知道官官也是个不怕鬼的人。

叫官官的时候,天快黑了。官官正黑古隆冬的在窑里熬玉茭面餬餬。家里一满是烧干树叶的那种味道。还有种燎了破布的味道。狗子说,你甭熬餬餬了。官官说,咋?狗子说,半夜你到野坟地找我。官官说,我嫌黑古隆冬的。狗子说,球你个蛋,白天你也是黑右隆冬的。官官说,去咋?狗子说,我给你喝小米稀粥给你吃烧山药蛋,还有就是让你做好事情。官官说,啥好事?狗子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狗子先到了野坟地。

修渠的劳力们早走了。公社水利的那个大下巴正等得发急。大下巴的大下巴很大,像块石头蛋。

大下巴说,日你妈才来?今儿再把红旗扔沟里,看不整搓你狗日的。狗子心里说,爷日你妈大下巴。大下巴把洋车推过渠。“特儿!”按了一下铃,骑走了。狗子心里说,你妈死了,给你妈吵灵呢。

听得大下巴“特儿。特儿。特儿”按着铃走远了。狗子说,日你妈大下巴,爷就要把红旗扔渠底。

头天的半夜。狗子在平车上睡得好好儿的就下来了,把插在渠坝上的十面红旗都给拔起来扔下了渠底。早起大下巴来了,看见渠坝上没有了那些风一吹就哗啦啦响的红旗,以为是让人给偷回家去了。后来才看见是在渠底横三顺四躺着。他问狗子为啥把红旗扔到渠底。狗子光笑不言语。大下巴说,我看你是想反呀你是想让群专你呀。狗子还是光笑不言语。队长帮着狗子说,保险是怕丢了才那样。大下巴这才不追这事了,让人把红旗又扔上来给插好。

狗子和官官的跟前,稳着三块大青石,上面坐着口不动锅。这种锅很大,一个人端不动。人们就叫这种锅叫不动锅。不动锅底下,炭火正轰轰地着着。炭火周围摆着一圈儿山药蛋。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第二部分 16.下夜(2)

狗子把山药蛋都翻了一个过儿,让原先背朝火的那一面朝了火。

狗子点着一根玉茭秆,掌起照照不动锅。看看稀粥熬好呀不呢。

本来,大下巴给狗子发了一根手电棒儿。就像会计通年到头都挂在裤带上的那种一按就发白光的手电棒。可狗子不会往着弄,咋也按不着。会计说,坏了,我给拿回去修修。拿走后再没给狗子。狗子也不敢跟要,也没敢告给大下巴。狗子怕会计。狗子谁也不怕就怕会计。狗子一看见会计就觉出尿憋得慌。

“稀粥还不行着呢。”狗子说。

“山药蛋也不行着呢。”狗子说。

官官不言语。

“官官你咋又给颠屁股?”狗子说。

“官官你不揉了咋又给颠?”狗子说。

官官不理狗子。屁股蛋在脚后跟上“叭叭”地颠。

“叭叭!叭叭!”官官颠。

“叭叭!叭叭!”官官颠。

狗子看官官颠。

狗子觉得官官颠屁股颠得很起劲。

狗子还觉得官官颠屁股的样子,就像小孩子颠着屁股要叫妈抱抱那样地颠。

官官颠的颠的不颠了。

官官呼哧呼哧给出大气。

“乏的。”狗子说。

“官官你看你给乏的。”狗子说。

官官不理狗子。官官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黑的天。好像想数数天上的星星有几颗。

“官官。你说说人们过大年为啥要贴对子?红对子。”狗子说。

“是不是为叫鬼怕?”狗子说。

“鬼为啥就怕红颜色?是不是好鬼赖鬼都怕红颜色?”狗子说。

官官不理狗子。还是看星星那样仰着脑袋瓜。

狗子也学官官的样子。抬起脑袋瓜瞭黑天。

“贼星。”狗子说。

“又有一个人死了。”官官说。

“谁?”

“我是说,贼星一落地就要死个人。”

“官官。没眼眼都会掐算。你给掐算掐算谁死了。”

“管球的事多。吃咱们的饭哇。”

狗子和官官就着腌黄萝卜丝儿,把烤熟的山药蛋都吃了。还喝了好多稀粥。把两颗肚填得满当当的。

“官官。问你个话。”狗子说。

官官把下巴抬起,耳朵侧向狗子。

“下等兵叼古说,墓魂鬼在半夜出来跟男人睡觉。是真的假的?”

“没那种好事。那是光棍儿们编排着给自个儿解瘾。”

“可夜儿个半夜三寡妇就真圪切切的来了。肥肥的白大腿肥肥的……”

“你又说呀。你。”

“我总想说说。”

“想说你说去。我想睡觉。”

“三寡妇说今儿黑夜她还要来。”

“来来去。我睡觉。”

“想睡睡哇。可半夜要有谁来你甭叫也甭喊。你就顶是在梦梦。”

“谁来?梦梦去哇。谁来?”

“你不信你甭信。我信。”

狗子给官官推过辆小平车,又顺长在车厢里平平地铺了一层玉茭秆。狗子扶官官躺在上头。怕官官不穿鞋脚要受寒,狗子没让他脱。狗子把自个儿的鞋脱下来给官官垫在脑袋下,当枕头。

狗子本想把明天打早吃的黄萝卜丝儿切出来,再熬出一大锅小米稀粥。这样省得大下巴早起来了看见不齐备要哇哇哇。可狗子更知道,墓魂鬼在鸡叫头遍就不再出来。鸡叫第三遍就得赶紧回去。他怕误了时晨。他就不再做营生了。他忙忙的用炭灰把不动锅底下的火封住。又上渠坝把那十面红旗都拔起来。这次他没把红旗扔渠底,这次他是把红旗放一堆,又抱些玉茭秆把红旗给苫住了。他拉过辆小平车和官官的那辆并排停在一起。他连玉茭秆也没顾着辅,就躺在车厢上。

狗子信真在他睡着觉后,三寡妇还能来。三寡妇说她怕红颜色。他不仅是把十面红旗苫盖住了,还把炭火也封住了。火也是红的。

狗子还寻思着,这次三寡妇来了,让她也跟官官去睡睡。狗子觉得官官活得真凄惶。官官是个没眼眼。

有一颗星星长长的亮亮的把天的肚皮给划了一下,灭了。

“又一颗贼星。”狗子说。

“是一颗贼星。”官官说。

“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

“你能?”

“能是不能。可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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