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文/吴伯凡
这是一个早就发生在无数对父子间的故事。
儿子坐在汽车副驾上摆弄着他的手机。我和太太坐在车里,窗外是春意萌动的世界,但对他来说,所有这些都不存在。手机上一个个可以随时打开的窗口构成了他的世界,他沉浸在他的世界。我突然感到了某种绝望——我无法进入到他的世界,自从我把这部功能强大的手机送给他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自己放逐在他的世界之外。
时间在我暗中思忖和感慨中过了好久,儿子终于从他的虚拟世界中抽身出来,窗外的风景吸引了他,他拿起手机拍摄。就在这一刻,我看到儿子手机屏幕上的壁纸,竟然是我本人的一张照片。前后只有几秒钟,当儿子打开手机拍摄功能的时候,这张照片再也看不到了。这“惊鸿一瞥”的一幕让我心情大大改变。中年是只有感慨而极少有感动的年龄,但在这一刻,我知道我真的感动了,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作家董桥曾经讲过自己类似的经历。某个父亲节,董桥发现自己的书桌上有一张儿子悄悄放在那里的贺卡。贺卡上写着:“虽然很少说出也很少表露,但现在我要让你知道我温暖的问候:老爸,你很棒!父亲节快乐!”这话并非他儿子所写,而是贺卡商印在贺卡上的。“可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还有心情,在千万种‘印刷的柔情’贺卡中挑选一张温馨的画片,用柯式印刷机滚出来的画面和字句打动唐诗宋词那样古老的中年父亲的心。”
经历被儿子难得一见的柔情击倒的瞬间,既是父亲的幸运,也是父亲的悲哀——种种努力和艰辛换来那么一点点回报就欣喜若狂,父亲的期望值是何等之低。
弗洛姆认为,父爱与母爱的根本区别表现在无条件之爱与有条件之爱。据他观察,所有孩子中,母亲最爱的是那个最没有出息的孩子,理由是“他需要爱”,而父亲最爱的是那个最有出息的孩子,理由是“他值得爱”。他进而认为,母爱是爱的原型,父爱只是一种契约式、合同式的爱,算不得真正的爱。事实上,父爱是有条件与无条件之爱的混合,父亲对孩子的态度,取决于父亲与孩子的“权力关系”。如果孩子与父亲处于权力较量和利益争斗状态,那么父爱中的无条件性就会大大减少,甚至完全蜕变为权力之争。荣格对此说得最明白:爱与权力处于天平的两端,对一个人的爱欲越多,就意味着对他的权力欲越少,反之亦然。
同样是对孩子,父亲对儿子与对女儿的态度就大为不同,主要原因是父亲对女儿常常不遵循以命令和控制为目的的权力法则,对儿子则正好相反。弗洛伊德看得更明白——有无竞争关系,才是父母与子女关系的根本。母亲对儿子常常表现出无条件之爱,但对女儿常常表现出有条件之爱,父亲爱女儿的理由常常是“她需要爱”,而爱儿子的理由则是“他值得爱”。
父亲对女儿、母亲对儿子的无条件之爱,有一个关键但常被忽略的因素,那就是对柔弱的感知。父亲对女儿的爱一生不变,因为在他眼里,柔弱性与女儿具有天然的、挥之不去的关联。相反,父亲眼里,儿子成长的过程,就是去柔弱化的过程。同时,儿子以自己的行为和态度在父亲面前强化这种印象。父子间共同形成了一种习惯——表现自己的强大,忽略、否认对方的重要性。虽然双方都知道自己并非那么强大,都暗中承认对方的重要性,都意识到彼此间难以割舍。
爱的底色其实就是对他人柔弱与悲苦的认知,及对他人重要性发自心底的承认。在僵硬的对峙和有意为之的冷漠中的两个人,如果一方或双方偶然看到这种底色,就好比两个对赌的人看到了对方的底牌,竞争和权力会骤然瓦解,战争结束,和平与安宁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