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白玉寺的活佛——乌金西珠丹增仁波切,在汉地有个广为人知的名字:火风。在过去的11年间,这个以唱《大花轿》闻名全国的东北汉子在寺庙与红尘之间来往自如。
火风说:“我没有头衔也从不想有,更何况‘活佛’二字万万不敢。我是个不理想的歌者,力求做个理想的修行者,恳请大家用待兄弟一样的眼光来温暖我!阿弥陀佛!”
2003年,火风被僧众接回白玉寺认证活佛身份,还未进庙门,他就嚎啕大哭,觉得这皑皑雪山中有他的家。他穿上僧袍,那么合身,打量着自己从未进入过的房间,那么熟悉,“这就是我的家”。
“活佛”是汉地对藏传佛教转世修行者的叫法,尊称“仁波切”,是修佛的人,不是佛,但在藏传佛教体系中活佛的身份尊贵,是藏民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倚仗。一世活佛圆寂后,寺庙的僧人会遵循一定的征兆寻访他的下一世,认真去寻找“转世灵童”。火风是个例外,快40岁的时候才被寻访到。
34岁时,火风才与佛结缘——在一个生死时刻。
1996年7月,从歌坛心生退意的火风录完《大花轿》之后,骑上外号“沙漠大象”的意大利产卡吉瓦大峡谷900摩托车,从广州出发,第二次奔赴西藏。7月31日到拉萨,在布达拉宫广场被人群围住要签名合影,他这才知道中央电视台天天在放他的《大花轿》。
随后,他继续骑行在柴达木盆地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有一天,沙漠的热浪让人昏昏欲睡,突然,本该转弯的摩托车直愣愣撞向拐角处的水泥桩子,嘭!就像魔术“炮打飞人”,他整个人跟摩托车腾空而起,这一摔,砸破了他的肝脏。
此后的火风一直昏迷。但他仍记得这样一幕黑白画面——他盘腿飘在半空,从上而下俯视着手术室里围着病床上的他忙碌的医生和护士。他看到麻醉师困了,跑到隔壁房间睡了一会儿;他看到医生都戴着口罩,但在火风的眼里,他们的相貌却异常清晰。
切开伤口,一针针地缝合……一共77针!他感觉很安详,很舒服,“就是此生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突然就像两口大锅扣住了自己,天旋地转,他变小,变小并飞速坠落。他猛一睁眼,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小护士喊道:“哎呀,他活过来了。”
火风觉得这场劫难是菩萨替他安排好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天注定的。如果不是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遇到了开油罐车的士兵,并把他救到了兵站;如果不是那个叫“老山羊”的骑行伙伴(一个医生)坚持要把他送到更远一点但医疗条件更好的格尔木;如果不是藏民们念着经文、给他输血、将他抬上去格尔木的吉普车;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格尔木第22军医院那个北京来授课的医学专家因为睡不着觉,半夜下楼打水时认出了“风火”,又由青海做内脏修补最有名的医生向凯——“向一刀”为他手术……肝破裂11.7厘米,缝合77针的他就捡不回这条命了。
于是在《大花轿》最火的日子里,他躺在病床上开始反省,觉得过去30年的浮躁岁月皆为虚妄,“我下了病床后要开始学佛。”
一开始,和许多人一样,遇山进庙,烧香拜佛。去普陀山的时候他捐了500块,妙善老和尚问他什么是佛,他说不知道。妙善把手上一串佛珠“咔”挂在他脖子上,拍拍火风脑袋,“佛是觉悟”,大雄宝殿里塑起佛陀金身,是将学佛成功者请进英雄的殿堂。“突然,我觉得我醒了。”
当他被指认为活佛转世,要接回寺庙生活时,他并不知道如何选择。2000年,寺庙最初找到火风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父母要照顾,小儿子刚出生,回到寺庙,还是留在红尘?他给一块儿长大的朋友“画儿”打电话,画儿去请教了一位英国高僧后告诉火风,“跟随自己的心,自然就对了。”
3年后,火风做出了选择。
刚去寺里时,饮食起居都有管家照料,在红尘里摸爬滚打了小半辈子的火风哪见过有人伺候他洗脚的阵势,“我说千万别这样,咱们都是兄弟”。他把管家们叫到一张桌子上吃饭,让他们叫自己“哥哥”,而不是“仁波切”,“开始他们叫我‘大哥’,我说‘大哥’不行,听起来有点像黑社会。”
在寺庙,绝大多数的时间他用来闭关。2004年4月27日,火风第一次闭关,在师父隔壁的山间小木屋里一待就是3个月,每天念莲花生大士心咒6万遍,“嗡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闭关的房子的地板下面就是万丈深渊,风“呼呼”地从地板缝里刮上来,半夜被冻醒的他不得不起床用卫生纸去堵地板缝。
他的师父7岁闭关,雪山清修70年,带出了近30位活佛。起初他觉得这个白白胖胖的城里人坚持不了如此艰苦的修行,在火风闭关没几天就偷偷打开门去瞧,发现火风还在,甚是欢喜,于是和管家一道回寺庙,用马驮来了一张席梦思垫子给他,火风说:“哎哟,把我感动得不知怎么好。”
出关之后,僧人过去见面是相互顶礼,火风去了之后也影响了他们,先拥抱,再顶礼。寺庙的经堂里开法会,热闹非常。喇嘛如果有人带点吃的,念经之后大家会餐,“非常欢喜”。有的喇嘛演小品,模仿小商小贩怎么卖羊卖牛;有的喇嘛讲藏族相声,还有比力气的、摔跤的。火风就给大家唱歌,“抱一抱,那个抱一抱”。“别人以为(寺庙生活)好像很崇高、很严肃、很庄严,其实我们是在生活,真兄弟。”
除了闭关,火风还寻访那些常年闭关者,并用影像记录下他们的修行。这是他弘法的方式,也只有他能做,因为搞摄影的人当中,只有有活佛身份的他才能接触到这群不愿被打扰的、清修的人。“我想把这些人记录下来,不然若干年可能会越来越少了。”
每一位闭关者都给他上了一课。他跟塔尔寺的唐让嘉瓦活佛踩着铺满尖锐石头的山路,试图寻找一位闭关53年、叫吉姆的老阿尼。从天不亮上山,一直找到太阳沉了下去。见面后火风饿了,两眼盯着吉姆炕头碎玻璃瓶里的辣椒酱,吉姆从装牛粪的塑料袋里摸出一块馒头,稍有洁癖的火风愣了一下,但很快接过馒头,一边蘸着辣椒酱一边吃起来,“我突然想到,她也是这么吃的”。吉姆笑了,从炕上挪啊挪,挪到他身边,照着他的胸口连拍三下,“这个里面干净的话,什么都是干净的。”毕生清修的闭关者,有的人在同一块板子上磕了230万个长头;有的人发愿为了天下众生闭关85年,头发4米多长……火风把他们一一记录成影像,2009年办了《觉悟者》系列摄影展。磕长头用的板子,加持了上亿遍经文的念珠,4米多长的头发一缕—挂在被经幡和喇嘛红装饰的展厅里。200多平方米的房间挤进了五六百人,有人当场磕起了长头,对着这些神圣的照片顶礼膜拜。不对外展出的时候,火风会盘腿坐在展厅中央,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这些墙上的闭关者。
红尘依然有牵挂。儿子霍尊2012年参加选秀比赛,进入淘汰赛后联系火风,想让他去现场。刚闭关出来的他看到短信,下山后连开5天车到昆明,又坐飞机奔上海,坐在演播厅二楼看儿子唱歌哇哇哭。父子俩在宾馆聊天,霍尊一句“老爸今晚我跟你睡”又惹得他躲进厕所,边淋浴边飙泪。霍尊唱《卷珠帘》红了,他乐意当个陪衬,配合儿子上各种节目表演。伴奏一响,脖子上挂着天珠的火风依然可以双手做弹吉他状,一嗓子吼开,“我的家乡大东北,一马平川三江水。”
如今,云南大理的家是他寺庙与红尘的中转站。师父年龄越来越大了,他每年固定时间回寺庙闭关,要看见师父才安心。家里父母打来电话说梦见他了,第二天立马就飞过去。一同闭关的,有人成了堪布,有人成了老师,但对他来说都是兄弟,每年见面时大家把拎去的饮料和豆腐干往桌上一放,互相嘘寒问暖。他觉得自己这个活佛当得并不称职,没有担当起一个活佛对藏民的职责。
娱乐界的朋友原来喜欢叫他“活佛”、“仁波切”,跑来找他开光、算命的也有,他哭笑不得,该拒则拒,更多时候是将佛法讲得浅显易懂,帮朋友调解生活中遇到的问题。
后来大家慢慢改口叫“佛爷”,他舒服了些,“以前都是火爷火爷,现在是佛爷佛爷,反正差不多。”他更愿意有人称他修行者,人的躯体是座房子,心中恒定有佛就修成了庙,“不是‘活佛’两个字可以代替的,也不是‘仁波切’三个字可以代替的”。
火风还在修自己的庙。
有一天师父问他怎么看自己,他说:“我就是火风,我就是Melong(“火风”的藏语音译),我就是我自己。”
师父拍拍他脑袋,“学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