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尺八”镬的故事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两尺八镬”是农村养猪的人家烧泔水用的,也就是烧猪食的专用镬。而古丽村的村民将这二尺八镬的雅号专赠给大松。
这大松可以说也是解放前的真正的贫农人家。可以说很苦很困难,不要说别的,就是他背上的那个罗锅,就比电视剧中的刘墉的那个罗锅高档得多,负重得多。
解放前,大松的生活自然不好过,他的前妻留下了一儿一女过世了。到了解放初的时候,他时来运转,村里那最富有的地主有一位女儿,为了表示与地主阶级决裂,于是决心要下嫁给两位最穷最困难的贫农中的一位,大松自然是最困难的,他不仅有丑陋的外形,也就是背上有一个大罗锅,人家叫他是“两尺八镬”,而且他有前妻的两个儿女,那种生活自然有些艰辛。于是这位当年土财主爱干净爱钱财的娇小姐,如今却爱贫下中农了。为了表示积极,她不仅下嫁给两尺八镬大松,而且这女人把其父亲偷偷埋在菜园中的一坛白洋也就是银元向工作组汇报,在划分家庭成份的时候,工作组没有给这娇小姐列为地主的成份,而特地降低了成份,是“小土地出租”,实在光荣了一回。尽管被人嘲笑,她倒无所谓。
既然是货真价实的贫下中农,又有驼背的光荣标志,还有后妻这样一位贤内助,两尺八镬大松倒也生活得相当瓷实。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一直是生产队的队长,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他是村贫协主席,革命领导小组的副组长,总是开心地哈哈大笑。他的大儿子到县里去工作,大女儿呢也很快地嫁人去了,家中就是三口人,两夫妻与一位宝贝女儿。这位女儿也是生于土改后的那一年,与我同年。
与我家里的一直的穷、乱、脏不同,他的家里却形成鲜明的对比,整洁、窗明几净,什么都整整齐齐,这也许与人口直接相关,一解放,我们这些人家与解放前的家庭人员茕茕独立不同,是一个九口人家的大家庭。而他们一家在前妻的儿女嫁娶之后,只有一个三口之家。当人家为生活发愁的时候,他们家可以说是小康之家了。
应该说这“两尺八”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很有福气。四十多岁不识字的穷小子娶上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地主千金小姐,原县保安团团长的妹妹,一下子生活有了底气。家里生口不多,因此也用不着养大群的鸡鸭,只在家里的旁边搭着一个小小的猪舍,养了一头小小的猪,那时家家户户养几头猪是非常正常的,不养猪反而不正常。家里有了困难,他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应该有点小小的津贴,可以说他是解放后真正的第一个翻身作主的农民。
由于人口少,也由于娶亲出嫁的儿女能够津贴家用,在当时应该说是小康之家,尽管当时他与其他家庭一样也是凭布票、粮票、盐票、烟票等购买一些食品、衣物,但与我们这些更困难的家庭是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的那一个宝贝女儿总能穿上干净、整洁、花花绿绿的衣服,分外鲜艳,比如大冬天我们这些家庭只穿着一点薄薄的单衣,赤着一双冻得红彤彤的双手双脚,不过我们这些人命贱抗冻,而他的宝贝女儿却是向上有棉衣,脚上有棉鞋,脖子上有围巾,暖和多了,加上1961年那时天气特别冷,冬天的气候是进入一个往往零下十度的寒冰期,渡过那个三年自然灾害后的岁月可不容易!但我们倒抗冻,赤着双在大地上磨厚了的小脚板,照样敢在寒风中站在厚厚的冰块上溜冰玩。
两尺八的宝贝的女儿自然营养好,个子也比我高,一切都比我优越,虽然我们一起读完了古丽村的初小,分头到外地去读完了两年小学,后来竟在同一所中学读了断断续续的两年中学——因为文化革命来了,我们又一起辍学。仿佛什么都是她比我这穷小子好,偏偏就是我的读书比她好,她第二我第一,这使他们的心理非常不平衡,不过也没有办法,遇到文化革命,反而使我更加相形见绌。那女孩子到了大姑娘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家境好。真的,她家境确实双我好!两尺八是村里的干部,当我们辛辛苦苦去大洋做水库,那电力充足一点之后,县里建了一座中型的棉纺厂的时候,每个村里数次允许推荐一名女孩子参加体检,有幸成为第一批农转非的户口时,村里一次次推荐了她,但是不幸得很,每一次体检她都没有过关,因为小时候留下一点残疾,说是她那只手是“小手”,不符合大量手工劳动的这一工作。当别人村里三番五次被招工进厂的时候,古丽村却被剃了光头。只有特别指名要男工的时候,才有几个人进了邮电、通讯、电力等行业。吃上了商品粮。
平时人们都觉得“两尺八镬”是个没有私心的人,所以人们一次次地选他做生产队长。但在这一件事情上他表现了锲而不舍、孜孜不倦,那时的农户与干工作的非农户差距太大,以致于他为了女儿的前途,不惜与整个古丽村的民意相抗,被村民指骂,搞得灰头土脸。人,不可有太多的私心啊……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推荐进入县城中学读高中,听说他依旧是锲而不舍,决心将女儿去做小学的民办教师,一次次地让女儿替人家代课。但一个初中未毕业的女孩子能有多少文化,人家说半桶水“淌得很”,可是她连这半桶水也没有啊,“淌”不起来,是误人子弟啊。可是他是村里的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是贫协主席,他是贫下中农的代表,管着教育呢!
后来,我高中毕业了,由于文化大革命的中期中央是要抓教育的,抓教育的数量,我们小学时的这所村小,早已被升格为完小,而且就是在这一年的春天,我们这古丽村小学要增加一名民办教师,月薪二十元至二十四元,而这古丽村小学也就是在我的家的附近,在读书前后,我是常常去看报纸新闻的。
应该说,这在古丽村是一个大大的新闻,全公社增添四位小学民办教师,古丽村有其一。当我还懵然不知的时候,这“两尺八”再一次表达了他的私心,他从公社了解到这一批小学指标要得到县教育局的审批,而且相对固定,不得任意辞退,而且将来也可以“农转非”,他认为这是一个良机,他可以“曲线救国”,让他的宝贝女儿吃上“铁饭碗”。于是他到小学里让校长搬移桌椅,并分配给一个班,让他的女儿上课,其实他这里搞突然袭击,连村中的领导小组也没有通知,自行决断。因为他是贫协主席分管教育呀!
这一次村里出现了很大的反弹之声。因为这是农村一件大事啊。要到这里参加光荣的教育事业的大有人在呢!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初中毕业的社会青年、半老的曾经担任过教师的老教师……,还有我这个刚刚高中毕业的青年,我父亲也希望我去教书,特地要我写了一张申请书交给村子里。
而且村里对大松的违规操作极为恼火。由于他的女儿体检,她已经让古丽村少了好几个吃皇粮的,记忆犹新,于是村里勒令他的女儿停课,可是他锲而不舍,没有教室,他让女儿到戏台上上课,他要占有这一个位子。
村子里有十几个人争夺这一个位子,在那个穷怕了日子里,尽管这里最多只有二十四元的月薪,也是一个相当不小的数目啊。那时的教育是由村子管的,安排民办教师的权限在大队,而大队里有许多干部,村里的许多干部对两尺八的霸道多已经非常反感,于是开会决议,坚决拒绝让他的女儿任教,而要在这十几个争争吵吵的人中挑选优秀的,当时我年轻啊,我没有参加这一大战,倒是革命领导小组的成员们在会上拍下了板:
“山民刚刚高中毕业,他又是个男子汉,听说学习很好,为什么不叫他去教?两尺八的女儿,她自己错过的机会太多了,这一次不行!”
于是他们让我填了表格,上报到公社,又上报到县教育局,于是我有了准民办教师的资格。
这下“两尺八”不干了,“两尺八”来到我家,对我的父母说,我们之间平时这么交好,能不能让你山民将这位子让给我的囡啊,山民年纪轻轻,以后还有机会啊。我的父母也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与我面面相觑,要我回答。我的回答非常简单:
“这是村子里领导决定的事,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要说你到村子里说去,我也珍惜这一个机会呀!”
两尺八绝望了,怒气冲冲,要向我跪下来,要我礼让,我的父亲立即扶住他:
“使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跪下来了,口里嚎叫着,弯着那可怜的罗锅,真让我过意不去,不敢看他,他口里叫着:
“你让给我女儿吧,你让给我女儿吧——”
我没有办法,只得转过身去。这不是一个我能不能让的问题,老实巴交的父亲不会处理这样的事,我也太突然回避他的大礼。
我父亲将他扶了起来,大概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尴尬的场面,但是我不能答应,我也无法答应。我记很清楚,这件事发生在1973年春节后的二月。
后来,他又来过我家一次,这一次那个罗锅更弯了,而且说话间没有了以前的客气,恶狠狠地说:
“山民,你要教,得写一个保证书来,就是保证以后不上大学,你就在此一辈子教书!”
他是村里的领导,又是分管教育,这个保证书的事情是不是村里研究决定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很爽快地满足了他的要求。
那天上午,他从我手里要走了我保证以后不上大学的“保证书”,我在古丽村村中一共做了七年的小学教师,而且大松凭借他手中的权力,要整我,让我头一年只拿到二十元的月薪,到了第二年才因为我的教学质量比别人的好,其他干部开会决定,才让升到二十四元的薪水。
后来,我再也没有做上大学的梦。当村子里一批批的人上了中专、大专的时候,我安分守己地做我的教师生涯。而且做得很好,让“两尺八”无可指责。
高考开始后,那张没有约束力的纸片终于没有能够对我产生约束,1979年的秋天,我考上了大学。
后来,我极少遇到这弯腰驼背的老汉,不过偶然遇到,也发觉他的背更驼了,腰更弯了,如今早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一向觉得他应该原来是不错的人,从来没有恨过他。而在世界的另一边,他现在是不是还耿耿于怀?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