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遂谈中国古典诗歌与山水自然境界 山水田园诗歌鉴赏

中国古典的诗歌,大多由情、景两端组成,有所谓“情景交融”之说,“艺术意境”之说等等,其余象思与境偕、心物交会等中国古典的文学艺术理论都与这种情景交融的诗歌构成方式极有关系。追溯其缘由,与上古先民时代中国的农业文明生产方式是有关系的。我们知道,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是《诗经》,而《诗经》的表现手法有赋、比、兴之说。赋是铺陈叙写,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白描;比是比喻、比拟;兴是由其他的事情所触发、感发而兴起一段情感。而兴的产生,往往是由大自然物象所逗发、引发的。比如:“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比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于于归,宜其室家”,比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因为中国古人在农业生产劳动中,对大自然节律有一份特别亲切的感受,一份特殊的关注甚至关切,人们的收成、境遇与大自然息息相通,于是的情感、人的心灵也就自然与大自然相通了。由此,我们对古人的心灵、情感为什么那么容易为人大自然的种种物象所触发、所感发,也就不难理解了。

(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从这个方面来思考,我们也可以探究到,中国传统哲学为什么以“天人合一”为最高境界。那就是中国古代的内陆农业经济,乃是一种“自然经济”,其主要的生产,以土地自然物为限,其年成收获之丰歉,以水土、风雨、阳光诸自然条件之调顺充足与否,为其决定因素。而世界上其它文明发源地就不一定是这样了,即以希腊文明为例:以巴尔干半岛、爱琴海为生态基础的古希腊人,由于土地之瘠薄,资源之贫乏,气候之恶劣,在对外界不断夺取与抗争的过程中,便形成了一种对大自然占有、奴役与征服之态度。正如黑格尔所说,希腊人一方面“在自然面前茫然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又学会了“勇悍地、自强地反抗外界”。而中国古代先民则异于此,他们在长期农耕生产的过程中,在遵守一定的节气,留心观察四季气候、日月星辰等自然现象的种种活动中,遂渐渐形成与大自然生命相依相存之一种心态。外部自然世界的风云变幻、花开花落、鱼跃鸢飞、日星交替,均能引起先民们产生一种生命之共感。由这种共感出发,倡导以“天人合一”为最高哲学境界,对山水自然的态度不是征服,而是亲和、融洽,也就是不难理解的了。这种心与物交融交流、和谐融洽的感受,在文学创作之中,就表现为与大自然山水物象息息相通、心物交相辉映,所以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的诞生》一文中引用明代画家董其昌的话说:“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以此来说中国古典诗歌意境的形成,的确是很中肯的。因为,诗歌,说到底,就是人的情感、人的心灵的升华,所以中国的诗歌不少都是以山水自然为其境象的,而中国诗歌、甚至音乐、绘画艺术中的山水自然也是作家的情感意绪为其灵魂的。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心。诗人的心灵映射山川万物,山川万物亦滋润着怡养着、激荡着诗人的心灵,这是中国诗歌人文精神的主流脉络之一。

法国汉学家侯思孟在其《山水在中国思想史上的作用》中说:“在古代世界的两端,人都在寻求真理,但方式截然不同:在中国,人走向大自然的怀抱;在欧洲,人却背离大自然,转向自己的内心世界。”

由于中国人先天具有的一份与大山水自然的亲和感动,到了汉魏六朝时期,因着佛教的传入,从魏晋玄学开始,中国的诗人文人便纷纷通过山水自然以体悟宇宙人生的哲理,这就是文学史上玄言诗的产生。玄言诗中当然也有不少是纯粹谈哲理的,它们质木无文,缺少美感。而另一部分涉及山水自然比较多的,则为人们所喜爱,所容易接受。于是,久而久之,一些更具诗人气质而不是哲学家气质的文人们,就渐渐有意无意地倾力于山水自然的描画、表现而将诗的玄言部分哲理部分减少或者冲淡了。但中国人笔下的山水自然,说到底还是并不纯粹的,象中国文学史上号称第一位专业的山水诗人,也就是山水诗的创始人谢灵运,在他的山水诗中,就很少是单纯的描摹刻划山水自然本身,而更多地是借观归照山水自然来体悟佛学玄理、感悟宇宙人生的哲理。所谓我们说“文学是人学”,“诗歌是人的心灵之旅”“中国诗歌史就是中国人心灵的历史”,山水诗也毫不例外,诗人们审视山水,其焦点却往往是在于人生的,他们透过自然美景,所探索的乃是契合自然之道的人生真谛。也正因为中国人笃信“体物悟道”式的山水自然审美观,因此在他们诗篇中所凝晶成的山水文字,就洋溢着中国人特有的生命精神,映照出远比山水世界广邈深邃的心灵世界,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拈出“境界”两个字来说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山水自然的缘故,因为它是为人生的,它是有境界的,有精神的。质言之,在中国古人那里,山水自然的境界,也就是人生的境界。其所以如此,下面我们列举一些作品来作具体探讨。

一,山水自然对中国诗人生命精神的启悟与激励

由于在中国古人那里,山水自然往往是与人的生存、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山水自然就是诗人生命中的绿色,个体的生命因青山绿水而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在中国诗歌山水自然境界中所焕发出来的生命精神,最具本质意义者,就是生命之愉悦,生命之壮大,生命之运转,生命之调协,生命之感悟,生命之怡养与培育,乃至生命之树立。我们说,中国诗人的生命精神是得江山之助的,这话毫不过分。早在先秦时代,《诗经》中的《小雅·南山有台》、《斯干》、《节南山》、《大雅·嵩高》、以及《齐风·南山》、《秦风·终南》等篇,就以“山”为起兴,后世的毛传、郑笺皆以为此处的“山”兼比兴,比为“君之德”,以山之高大、物产之丰厚,为“人君有盛德”,这就是所谓“比德说”。(《四书》中的《中庸》说:“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就出自《大雅·嵩高》“嵩山维岳,峻极于天”。)孔子在《论语·雍也》中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仁者何以乐山?《韩诗外传》解释说:“山者万物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殖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此生万物而不私焉,出之导风,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此仁者所以乐山。”而李泽厚在《论语新读》中说得更明白:“孔子说:‘聪明的人喜欢水,仁爱的人喜欢山。聪明的人活动,仁爱的人安静。聪明的人常快乐,仁爱的人活久长。……钱解:道德本乎人性,人性出于自然,自然之美反映于人心,表而出之,则为艺术。故有道德者多知爱艺术,以此二者皆同本于自然也。《论语》中似此章富于艺术性之美者尚多,鸢飞唳天,鱼跃于渊,俯仰之间,而天人合一,亦合之于德性与艺术耳,此之谓美善合一。美善合一,此乃中国古人所倡天人合一之深旨。……记:用山、水类比和描写仁智,非常聪明和贴切。作为最高生活境界的‘仁’,其可靠、稳定、巩固、长久有如山;作为学习、谋划、思考的智慧,其灵敏、快速、流动、变迁有如水,真正聪明的人之所以常快乐,不仅因为能够迎刃而解各种问题,而且因为了解人生的方向和意义而快乐‘仁’则似乎更高一层,已无所谓快乐不快乐。他(她)的心境是如此平和宁静无所变迁,成了无时间的时间:寿。‘乐山’‘乐水’,是一种‘人的自然化’,‘人的自然化’有好几层意思,例如各种体育活动便有发展个体肢体、身体的力量和能力,从社会异化中解脱出来(但今天的某些体育活动却严重地被社会异化了),得到因它本身获得实现而产生的享受和快乐。这种快乐不是社会性的如荣誉、成就等等的快乐,而是身体本身从而使心理也伴同的快乐。第二,即‘乐山乐水’,回归自然,免除各种社会异化,拾回失落感。它既是一种心境,也是一种身体——心理状态。第三,即由气功、瑜珈等所达到的人与自然——宇宙的同构合拍。总之,‘人的自然化’使人恢复和发展被社会或群体所扭曲、损伤的人的各种自然素质和能力,使自己的身体心灵与整个自然融为一体,尽管有时它只可能短时间的,但对体验生命本身极具意义。流动不居(水)而又长在(山)。‘纷纷开且落’,动亦静,‘日长如小年’,静含动;生活情境如同山水,有此意象,合天一矣。此岂道德?乃审美也;主客同一,仁智并行,亦宗教亦哲学。中国非真理符合论,非解蔽发现论,体用一源,非本质主义,均以来源于‘太初有为’故也。’”(第162页)由此可见,道德的、智慧的、审美的、人生的、艺术的,都在山水自然这里得到了和谐融洽,得到了流转运动,得到了支撑,得到了底蕴,得到了营养,得到了激励,得到了启示。中国人没有宗教,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参天地化育的山水自然审美境界又何尝不可以代替宗教呢?因为它同样可以有安顿人生命的作用与意义啊。

古代文人文化素养越高,越以天人合一为人生的至高至乐境界,而魏晋之后,玄学的兴起与山水审美意识的飞跃,推动诗人文人们遵循庄子“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庄子·知北游》)之路,徜徉于山水之间,从高山流水、日出月落、春花秋实等自然律动美中,体悟到万物化育之自然、生死盛衰之必然、人生乐天之本然,种种人生的困惑,人生的忧愁烦恼,人生的悲哀伤痛,都可以在对于山水自然境界的体悟中得到解脱,得到升华,得到超越。比如苏轼在贬谪黄州期间,于农历七月十六的一个月夜泛舟长江,游于赤壁之下,在一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大自然极为美好的境界之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感受与天和者,谓之天乐的极大快乐,极大愉悦,他“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禁不住唱起歌来,“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苏轼《前赤壁赋》)他针对客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人生短暂之悲哀,以眼前的江水与明月作比喻,从天地万物虽时时变迁不已,而又实未有变化的变与不变之辩证角度,提出:“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世界观,从而消解了客人“渺沧海之一粟”的人生渺小感,表达了自己旷达开阔的襟怀气度。又如柳宗元登上永州西山而使精神得到升华,所谓:“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记》。)

大自然的山川物象也常常能够给人们以生命的启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王安石的诗说:“飞来峰上千寻塔……”(“立乎大”,人生原本是有许多东西可以搁置不论的;西方现象学主张用括号把有些问题括起来,只留下本质的东西,这是有道理的。我们写论文也要善于用括号。)“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自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庐山风雨浙江潮,……”“已外浮云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僧家亦有芳春兴,自是禅心无滞境。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比如说,陆游的《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来有人改作“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放在《增广贤文》中,这似乎比原诗更能够给人以人生的启迪。大自然中有风雨晦明,人生道路上也有风波险恶,通过对于大自然的观照、体察,自然能够感悟到人世人生的许多有关穷通得失、风波曲折的哲理,因为天地万物,只同一理。因此,儒家提倡格物致知,穷理尽性,这样才能乐天知命,成为一个明智的人,豁达的人。因此,我有一首诗:“问余何爱青山好,为是青山青不老。时来骤雨洗青山,洗出青山青更好。”题为《感事》,这是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打击之后写的,青山,就是人生之本源,人生之底气,人生之根本。所以,我常常说,作为湖大人,要以岳麓山为心中的本源,为精神上的砥柱,要像岳麓山一样能立得起。要立得起,就要有精神,就要有实力。有精神,会让人对你敬畏三分;有实力,就不怕暂时的失败。如果我们心中一辈子都有这座高大挺拔的岳麓山,那么我们自己在精神上就永远不会失败。而我们的失败,往往是自己把自己摧垮的。如果我们自己精神上永远不倒,那么,人生道路上的有些挫败,从人生的长河上来看,又算得了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朱熹说:“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意如何?今朝试卷孤蓬看,依旧青山绿水多”。我是从雨洗青山中得到感悟,他是从江湖风雨中得到感悟,都是从大自然的山水境界中得到了人生的启悟,可见,山水自然是确实能够起到使我们穷理尽性,乐天知命的作用的。

给予精神的振奋:“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观海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感慨,登山则有“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体悟。杜甫《望岳》诗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体现了志士仁人勇攀绝顶,其志不在小的志向。曹操《步出夏门行》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表现了

对于生命的挺立:“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

一般来说,中国古代诗人文人在山水自然境界中得到的感染感悟多半都是积极的、昂扬的、进取的。它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谈到倘佯于大自然山水中的乐趣与感悟是:“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乐乎天命”,出自《周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隋唐之际的儒家学者王通说:“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

二,山水自然对中国诗人心灵世界的安顿与慰藉

如果说,通过山水自然的观照,中国诗人文人觉证了自己的生命的话,从而活出一份坦然,活出一份安定,那么,进一步的课题就是如何活出一份自在,活出一份自由愉悦。在这方面,我们仍需借助自然山水。首先,当我们徜徉在自然山水中时,可以歇息奔波劳累于茫茫尘世中的疲惫辛劳。因为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文人们特别看重自己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讲究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之类的箴言自诫,因此,他们活得特别累。与滚滚红尘的喧嚣复杂相对比,大自然山水往往具有一种宁静纯洁的氛围美,对于那些既身负救国济民的重大责任而又因为种种官场污浊腐朽而不能尽展其才、尽骋其志,以至被官场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而弄得身心疲惫的志士仁人来说,无异是涤垢疗伤、恢复心理平衡的“灵丹妙药”,有助于他们振奋精神,重新投入拯世济民的斗争,如岳飞《池州翠微亭》所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另外,古代封建文人内受事君报国、建功荣亲之类人生价值观的鞭策,外受三纲五常、礼乐刑名之类礼教官法的节辖,不但行动受到约束,而且连时间也无法自由支配,故而常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失落与怨怅;哪怕暂免世事俗务,也会产生“又得浮生半日闲”的兴奋与庆幸;如果有幸游览山川,更会触景生情,油然产生归隐逍遥之念,韩愈《山石》云:“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生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鸡?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一旦激流勇退,更是全身心沉醉于自由自在的闲散生活,王安石《定林所居》云:“屋绕湾湾竹绕山,溪山却在白云间。临溪放艇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

同时,大自然山水也让他们意识到除了社会上的斗争之外,还有这一片神奇美丽的人间乐土,还有另一种轻松洒脱的生活方式。如苏轼《满庭芳》下片所云:“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晁补之《摸鱼儿·东皋寓居》上片:“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觜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在大自然的山水境界中,他们尽可能地放松自己,尽情享受清风明月、白云芳草。又如张孝祥在遭到谗害落职从桂林回来的路上经过洞庭湖,写下的《念奴娇·过洞庭》词:“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在一派平湖秋月的景色中,诗人在官场中所受的龌龊之气一扫而光,他的屈辱与愤懑都暂时得到了冲淡与平歇,在天人合一、物我相融的过程中,词人为我们展现了一派光风霁月的自然境界和心灵境界。从融我入物到万物皆备于我,表现了中国文人借助自然山水境界拯救自己,挺立自我、尊显自我的心路历程。他还有一首《西江月》也写得非常好:“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古代文人把这一种人生欢乐称为山林者之乐,备加推赏,欧阳修《浮槎山水记》云:“夫穷天下之物,无不得其欲者,富贵者之乐也。至于荫长松、藉丰草,听山溜之潺缓,饮石泉之滴沥,此山林者之乐也。”

以大气承载生命,以灵气葆育生命。所谓灵气,即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才可能具有的一种灵智之气。人比动物灵智之处郡在于他不仅有比动物更完善的感受能力,而且也具有一般动物所没有的认识能力、想象能力和创造能力。人在物质存在中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各种限制,但人的灵智可以利用心理、情感、思维实践等方式来对应或者改造物质存在,并尽可能在物质与精神的世界中减少或者消除限制,获得身心之自由舒展。当人们这种灵智作用于文艺实践从而创造出一个充实、自足、具有审关意味的世界时,是谓有灵气。灵气一方面来自大气,另一方面又与大气一同超越生命的不幸,提升生命的境界。与大气相比,灵气更注重以体验的形式来实现生命的超越。如果说,中国古代的诗人们常常以大气超越生命之困厄苦难,那么他也常常以灵气发现生命的自由美好,从而体验生命的自由美好。这种灵气亦可谓是“诗心”。有灵气者,才能在体验生命的同时,培植一颗活泼泼的诗心。苏轼在谈到自己具备超然外物的博大气概后,说:“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之乐事也。”((与子明兄》)于是,苏轼在贬滴黄州的苦闷日子里,一个独自到酒家痛饮后醉卧荒郊,发现此地竟有如琼瑶

般晶莹澄澈的美好境界,他写下《西江月》词:“照野瀰瀰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这首词的前面还有一首自序云:“春夜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已晓。乱山葱茏,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词桥柱。”如此种种,皆是词人以生命之灵气映射大自然山水所获得的美好体验。这些都使我们感到,在不自由的人生中,竟还有这么多值得珍惜的美好事物,有这么多“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的高尚享受。在物质世界里处处受到限制的人类,在这种内存的心灵与外在的自然山水境界融合的精神世界中,竟可以如此丰富与充实。这是一颗飞跃灵动的心,这颗心就是诗心,是诗人那映射山川万物的自由自在的心灵。这既是生命的体验,也是生命的超越。我们的诗人正是大气承载生命,以灵气保育生命,才使饱经忧患的生命焕发出美丽的光彩。可以说,在这份特有承载生命、体验生命、创造生命、超越生存的大气与灵气中,既充分包含了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于以厚德载物”(《周易》)的刚柔两方面精神,又其有释道两家冲虚旷达、随顺世事的思想成分。禅宗常说:“平常心是道’,又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慧开《无门关》十九)而苏轼正是在以一颗平常心超越生命的得失、利害之后,才充分体验到生命的自由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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