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谢亦,祖上与太原李家有些交情,父亲谢康图是做官盐生意的红顶商人,当初用二千两黄金让我加入千华门,做个挂名弟子。那时,八岁的我委实觉得武功没有逗蛐蛐好玩。
可惜,我十三岁时,太子李建成突然在玄武门被杀,太子党羽被清洗殆尽,爹也因与太子过从甚密受了株连,以迟缴盐税的罪名被关押,不久就病死在了牢中。那年,疾病横行,谢家败落,十来口人都在颠沛流离的途中死于瘟疫,只有我一人幸免于难。
那年,在我快饿死时,名门收留了我。
名,不是赞美,也没有任何歧义。因为,江湖上只有一个门派叫名门。
名门要在三更杀一个人,没有人能活到四更。
很多人说,名门是名副其实的邪门,但说这话的人,却不曾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伸出援手。正派弟子们张口闭口都是仁德,惯于清谈,气度高雅,很少动手打人,更不用说杀人了。我曾经虽然是千华门弟子,却一次也没进门中练过功夫,更没见过师父,交不起昂贵的黄金时就无声无息被除名。听说像我这样挂名的“外弟子”还有很多,有时我甚至怀疑,他们未必打得过东街杀猪的王屠夫。
这些年,我学了点武功,也交到了几个朋友。其中最特别的一个,并不是我的同门,而是一个花花公子,叫苇流光。
苇流光常来名门做客,因为他轻功好,也因为他和门主卓清越的交情好,很少有人能管得住他。
“小谢,去买胭脂?”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循声望向头顶。
大树流碧,茂密枝叶间露出一截袖子,再向上看,是来自骨子里的风流绮俊——这位苇少爷外号“一见如故”,不仅因为他很擅长模仿敌人的招式,还因为他令很多女子,哪怕是素昧平生的女子,一见之后再也放不下。
“哎呀,听说你今日要去华容寺,能帮我个忙吗?”他捏着嗓子学女人的声音,憋得尖尖的十分可笑:“我一直在忘忧坊买胭脂,今日刚用完了,你能不能顺便帮我带一盒?嗯?——”最后的拖音又长又娇。
“你偷听我和师姐说话?”我故意板下脸。
“天大的冤枉啊!我好好的在树上睡觉,你们打情骂俏吵醒了我……”苇流光连连摆手。
我不再理他。性情娇媚喜欢发嗲的罗师姐,拜托我买盒胭脂。忘忧坊这家胭脂坊小有名气,店面开在华容寺东门外半里,听说制作原料都采自山上的鲜花,沾了佛气,造出的胭脂都有股特殊的宁定人心的香气,备受长安城小姐贵妇们亲睐。
“小谢啊小谢,”苇流光潇洒跳下树来:“你年年去烧香拜佛,只是假孝顺而已!”
我的瞳孔骤然一缩。我身世从不曾对人提起,他怎么会知道我去烧香拜佛的事?
苇流光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迅速转身:“烧纸钱不管用的,快点抱个胖娃娃,那才是对爹娘真孝顺!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不等我冲上去找他算账,人影已经在十丈开外!苇流光轻功了得,再一眨眼的功夫,身影便消失在山路上。
傍晚,华容寺香火鼎盛,忘忧坊胭脂店更是客满盈门。
我把胭脂盒子递给忘忧坊的伙计,天色已擦黑,伙计就着蜡烛看了看,才瞧清楚:“哦,是昙花香的……三两六钱银子一盒。”随即取了崭新的胭脂给我,和那盒子一模一样,正是罗师姐要买的。
我道了谢,包好东西出来,只见一个人笑眯眯站在店门口。
我不禁翻了个白眼:“苇兄?”
“你的香上完了,胭脂也买好了,现在正好去做一件大事。”苇流光眉飞色舞地说。
“什么?”我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明天再将胭脂带给回去不迟嘛!现在黑漆漆的,天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女人的房间?孤男寡女,给美人送胭脂,这倒有点像本少爷的作派,大有情调……”苇流光摸着下巴。
我再次被他气得愣住,但时辰的确已晚。
“走!”苇流光一把拉过我,不由分说朝灯火绚烂的方向走去:“只要是男人,这件大事就一定要做——”
长安名楼,凤求凰。
绮丽灯火,一株株栽在夜幕中,是千万枝醉海棠的妩媚。
我们刚刚迈进门,立刻有盛装的女子惊喜娇嗔地迎上来:“苇少侠!您这些天都不来,怕是把我们都忘了吧……”一边说,一边殷勤将我们领到楼上的贵宾隔间。
“红粉知己,不敢或忘。”苇流光笑,挑起的眉毛有三分不羁,却是比儒雅更熨帖的味道:“这是我小兄弟谢亦。”
“哎呀谢少侠,真真一表人才。”女子十分讨人喜欢的巧笑着按了我坐下。
“壁宛还在生我的气吗?”苇流光压低声音道。
那女子嗔看他一眼:“壁宛可是苦等了三个月,苇少侠却说一言未交待就不来了,换了哪个姑娘家,能不恼?”
苇流光抱拳作出讨饶的姿势,那女子不禁“扑哧”笑骂:“可我们家壁宛算是遇到了你这个冤家!初五你爽了约,初七你再来,她虽然让你吃了闭门羹,但你那天送来的玉簪,我却是见她日日戴在头上。”
等那女子出去了,苇流光笑着给我倒酒:“初五我与佳人有约,但府上临时有事,我只能等初七办完了事,才前来赔罪。”
他说的府上,是微生府。
年轻的武林盟主微生易初,是百年来江湖上最大的传奇——微生易初的为人,很多人赞扬,但没有人可以模仿;微生易初的武功,很多人见过,但没有人可以战胜。
作为盟主的护院,苇流光在整个江湖也绝不算个小人物。但他流连花丛,游戏人间,全没有一点儿气派。
“是吗?”我无言望天:“难怪卓师兄说,每次要找到你,只有两个地方,一是美女的身边,二是美女的怀里。”
“这家伙还真了解我啊!”苇流光哈哈大笑,眼里映着晃动的烛光,桃花灼灼:“世间佳人,水做的骨肉,绝不能不珍惜爱护。”
“佳人可是苇兄的意中人?”我饮了一口酒。
“佳人,当然就只是佳人。”苇流光笑吟吟的也饮了一口:“若做我的意中人,岂非唐突了佳人?”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所有的女子都心甘情愿被你唐突。就算求之不得,也不怨你。”
“女人不怨,那是好涵养,女人会怨,那是真性情。”苇流光十分无辜的说:“我都喜欢。”
“爱我的那个女孩子,才称得上是真性情。”我突然沉默了一下。
“哦?”苇流光把盏,凑近了些:“小谢你有中意的丫头?”
我笑了一声:“她是寄居在我家里的表妹,叫冬嫣,我叫她小冬瓜——脾气大、娇纵,吃桃子非要别人先把核儿剔掉,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还和我们一起去喝过花酒。”
听到这里,连苇流光也不由得哈哈大笑:“的确是个真性情、脾气大的女孩子!她现在呢?”
“死了。”我淡淡说:“谢家被抄家后,她和姨娘流浪到洛阳,那边发瘟疫,染了病,就死了。”
苇流光许久没有说话,酒意升到脸上,他的眸子里笼上了一层霜,凝固起一层教人心痛的寂静。
“你为我表妹难过吗?”我无所谓的撇了撇嘴。
“我难过,因为这个女孩脾气虽大,但她一定很爱你。”
我的眼泪猝然滚了下来,水滴在烈酒里,碎了一杯的血色。
都不再说话,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到后来,我真的醉了……我的泪和酒混合在一起,眼前反复出现一个少年俊逸骄傲的脸,利落的眉,像极了宣纸上一淙笔误的水墨。到后来什么时候苇流光把我扶回去的,我也不知道了。
第二日醒来,人已在自己房里,阳光冷冰冰的照在窗棂上,被子却是盖得暖的。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拍门声。
“快起来快起来!”
我披上衣服前来开门,门口的人大声道:“快,快到大堂去!”
“出什么事了?”我靠在门框上,按按宿醉仍痛的头。
“罗师姐死了!”
全文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1.11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