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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馆】杨少衡:隐隐作痛(《人民文学》2012年第5期·中篇小说)

2012-08-2914:05:32|分类:欣然赏鉴|标签:|字号大中小订阅

本文转载自ydcyjl《《人民文学》2012年第5期·中篇小说·隐隐作痛(作者:杨少衡)》

《人民文学》2012年第5期

中篇小说

隐隐作痛

杨少衡

陆承家决定去看医生,起因在于郝志国的突然离去。

那天是星期三,陆承家到省城开会,于黄昏入住酒店。晚饭时郝志国给他打来一个电话,问他到省城没有,晚饭后有什么安排。陆承家告称自己正在餐厅吃饭,明天一早开会,今晚无事。

“你来,七点半。”郝志国说,“有重要事情。”

市长郝志国在两天前到省城参加经济分析会,那个会已经结束,他将于明天一早返回本市。陆承家来开的是财政工作会议,会议住的酒店不同。陆承家当常务副市长,主管经济事务,这一摊子与市长的关联特别多,郝志国时不时一个电话过来,有要事相商,无论在家在外,这种情形早就习以为常。

当晚陆承家准时到达郝志国那里,进门时,套间里只有郝志国一个人,电视机开着,响着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的结束音乐。

“老六一秒不差。”郝志国说。”

陆承家即纠正:“老陆。”

“老六就是老陆。”郝志国哈哈。

这表明郝志国心情不错。郝志国好开玩笑,尤其在情绪尚佳之际,他最擅长的玩笑是挖苦下属,有时也调侃上级。作为常务副市长,同为政府领导,陆承家于郝志国更多的还算是同僚,但是人家该挖苦时即挖苦,以示亲切。所谓“老六”是他送给陆承家的雅号,使用已经多年,因为陆这个汉字多音,用于大写数字时读为六。郝志国兴之所至,会在各种场合称陆承家为“六副市长”,哪怕是在政府办公会上。他知道陆承家会立刻加以回应,更正为“陆”,于是他就哈哈,备觉好玩。

当晚郝志国心情不错,由此看来他要谈的重要事情不会太严重。却不料转眼间他把笑容收起来,单刀直人问了件事。

“老陆有点思想准备没有?”

陆承家反问:“郝市长主张怎么准备?”

郝志国笑笑:“坦白交代啊。”

陆承家也笑:“那好,争取从宽吧。”

郝志国说:“你有经验,不是第一次。”

陆承家说:“我对自己还有信心。”

郝志国拉下脸来,眼睛盯着陆承家。

“咱们说实的。”他问,“你没事吧?”

“你听到什么了?”陆承家问。

“听说刘江南讲出一堆名单,有你。”

“消息有误,或者就是诬告。”

陆承家非常肯定。郝志国看着陆承家的眼神比较特别,显然并不完全相信。

他们俩谈的这件事足够严重,涉及正在查办的一起大案。刘江南是大案要角,此人为省城万安集团的董事长,一个开发商,在本市行政中心区附近拿了大片土地。前些时候刘江南被省纪委调查,此后传闻不绝,陆承家是传闻中的一个人物。

“我听到情况,不太放心,特地把你叫来问问。”郝志国说,“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一把。”

陆承家表示感谢,目前没有什么需要。

郝志国提到他认识的几个人,有名有姓,都是近几年省内出大事的官员,出事前问起来什么都没有,一进去什么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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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承家说:“这个确实。甫志高很多,江姐不多。”

“你呢?”

“我姓陆,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没事。”

郝志国不问了,话题一转,扯到陆承家身上。

“怎么又是这个包装?”他问。

他讲的是衣服。陆承家穿一套便西去会见市长,市长对其包装有意见。陆承家这身便西其实尚可,出自正规品牌店,花了老婆一千大洋,基本适合各种需要“着正装”场合,但是郝志国看不上。郝志国指着扔在酒店床铺上的一件衣服,那是市长自己的包装,真正的意大利货,价格多少不论,穿起来一身贵气。

“明天是不是安排表彰议程?”郝志国问。

“是啊,有一个铜牌。”

本市去年财政收入增幅为全省之最,被省政府评为先进,明天的财政工作会议将授牌表彰,陆承家身上的便西与这个铜牌有关。陆承家穿着一向比较随意,只因为省里通知须由分管市领导上台领牌,不能不略事包装。

“给你吧,穿去领那个牌。”郝志国指着床上的西装,“记得还我。”

陆承家警告:“郝市长不要后悔。”

郝志国笑:“我还怕你赖账?”

其实也就是开开玩笑而已。包装这种事讲究合适,陆承家怎么也不可能把自己包装成郝志国,反之也一样,他们彼此明白。

这时手机铃响,是郝志国的。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没离开,坐在沙发上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挺节制,音量不大,频率也不快,陆承家坐在一旁,除了一点“嗡嗡”话音,什么也听不出。

郝志国突然发作。

“到底是谁!”他对着手机骂,“木瓜!”

对方分辩,坐在一旁的陆承家耳朵里“嗡嗡”声调门上升,但是听不清说个什么。

“不听。去弄明白。”郝志国说。

他把手机关了。

陆承家劝告:“郝市长别动气。有伤贵体。”

郝志国笑笑:“妈的,我只要这些人当老三,顶你老六一半就可以。”

“对我评价不要太高。”

“你难得,走到眼下很不容易。”

“只能走到眼下吗?”

“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我不怀疑。”

“任重道远,贵体撑得住吗?”

“努力坚持吧。”

平日里郝志国喜欢拿“贵体”跟陆承家调侃,他总说陆承家脸色偏灰暗,可能是肝虚肾亏,需要保重贵体。其意不在身体如何,而在比较,带一点自我炫耀。郝志国跟陆承家很不相同,他高大壮实,脸上有光,印堂发亮,属于先天有余,后天滋润一类,陆承家难望其项背。陆承家早年家境一般,父亲一辈子做工,母亲是家庭妇女,生养四个儿女,当年全家人能够吃饱就属不易,“贵体”先天不足,说来不奇怪。

陆承家在郝志国那里待了半个来小时,一起商量了几件工作,所谈的都不是小事,但是并不急迫得非要在那个时候把陆承家叫到酒店不可,完全可以等陆承家开完会,返回市里再从容商量。陆承家心里不住琢磨郝志国找他来的“重要事情”到底是什么,难道另有情况?没料郝志国直截了当,忽然又敲了陆承家一下:“你要是进去了,坦白交代,手头这些工作怎么办?”

陆承家不禁有些气恼:“郝市长对我这么不放心?”

郝志国哈哈大笑。

“着急了。陆副市长认真起来眼睛发亮,特别有趣。”

这时传来了门铃声。有人到访,门铃加上敲门,一起来。

郝志国说:“说鬼鬼到。老陆帮忙开个门。”

陆承家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几个人,只一眼陆承家就知道大事不好。不速之客里有几人陆承家认识,为首一位是陈安文,省纪委副书记,管办案。陈安文身后有两个人,前几天刚刚专程前往市里,找陆承家查问过刘江南案情况,是省纪委的办案人员。

陆承家这才明白郝志国叫他到这里干什么,明白郝志国为什么又是“坦白交代”又是“贵体撑得住吗”多方调侃。显然上级已经决定让陆承家“进去”,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情况,办案人员不吭不声,借陆承家前来省城参会之机带人。本来他们可以在陆承家开会的酒店采取行动,为了减小影响,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把市长郝志国请出来配合协助。市长通知陆承家来商量工作,于陆承家是寻常事,不会做太多联想,而且肯定会在约定时间到达,这时候办案人员堵住门,瓮中捉鳖,十拿九稳。

事到临头了,陆承家怎么办?如郝志国表扬,陆承家有经验,不是第一次了。那种场合尽管尴尬,也还得讲点礼数。陆承家主动向陈安文伸出右手:“陈书记来了?”

陈安文也伸手相握。彼此并非陌生人,以往各种场合见面时都要握握手,此刻在这里相逢,情况大不一样,握个手也还需要。

陈安文说了句话,含含糊糊:“陆副市长在这里。”

陆承家当然在这里,否则陈安文一行来干什么。

郝志国在后边开玩笑:“陈副书记驾到,颁什么优秀奖啊?”

陈安文对陆承家指了指门外:“陆副市长,请出去一下。”

陆承家没吭声,抬腿走出房间。房门在后边关上,陆承家突然发觉走廊上只站着他一个人,陈安文一行没有谁跟出来,把他单独丢在外边。

那一刻陆承家的感受非常强烈,极度意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突如其来。

原来陈安文一行不是冲他来的,他们的对象是市长郝志国,他们当然不是来给郝志国颁发什么优秀奖的。

陈安文并没有要求陆承家留下,此刻他可以自由离开,但是陆承家没有走,独自守在门外。以陆承家的经验,他们在里边不会待太久。果然,短短几分钟后,套房门开了,郝志国被带出了房间。

他显得很平静。见到陆承家时居然还笑了笑。

“老陆等着换包装,还是送我一程?”他抖一抖身上的意大利名牌,调侃。

陆承家说:“包装不换。走好吧。”

郝志国交代:“保重贵体。老陆脸色不太好,去检查一下。”

陆承家没有吭声。

郝志国就此离去,于陆承家的眼中消失。陆承家看着人群中郝志国的名牌背影,在脑子里迅速理出一点头绪:郝志国卷进案子里了,刘江南交代出来的名单里肯定有他。郝志国手眼通天,知道不少内情,显然有所预知,他当着陆承家的面在手机里骂木瓜,要对方去弄明白,可能是在打探纪委办案人员的行动细节。有一个问题让陆承家感觉很意外:郝志国明知当晚自己可能要出事,为什么还要把陆承家叫过来,追问他思想准备如何,要陆承家去坦白交代,弄得好像马上有人要来把陆承家带走似的。郝志国把这拿来调侃,看陆承家两眼发亮,觉得很有趣是吗?

不管因为什么,郝志国就此离去。而后陆承家做了一个决定:去看医生。

对陆承家而言,这件事不太简单,因为他十几年来几乎不看医生。十余年间,陆承家没有进行过任何一次通常意义的身体检查,因此除了身高、体重和血型,他说不出与自己身体状况有关的任何指标。陆承家这样身份的人,检查身体根本不是问题,他可以随时随地,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只要他愿意,自会有本地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设备,以最高的效率为其效劳,但是他始终不做。为什么呢?陆承家将此视为隐私,不愿相关情况为人所知被人津津乐道,其顾忌程度已经类同心理障碍。

这里边有些缘故,出于一种隐痛。

一个来月后,本市旅沪商会举行年会,陆承家应邀参会,前往上海。本市旅沪企业家实力雄厚,历年类似会议,都是市长亲临祝贺讲话,今年出了意外,市长郝志国不幸刚被带走,只能由陆承家接棒。陆承家前往上海之前,给省立医院的外科主任陈铭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助联系一位上海医生。

“李经邦主任,你认识吧?”陆承家问。

“同行啊,我挺熟。”陈铭说。

“我估计也是。”陆承家说,“帮我打个电话吧。”

“你怎么了?”

“想检查一下。”

陈铭说:“到我们医院来,我给你安排。”

陆承家道谢,还是去上海顺便看看吧。

陈铭是本市人,陆承家的高中同学,他知道陆承家怎么回事,电话里没再多问。只隔一天,陈铭就打电话回复,已经联系好了。李主任是著名肝科专家,所在医院的肝科在国内外享有盛名。

“我跟他交代清楚了,你尽管去找。”陈铭说。

陆承家问:“你交代清楚什么?”

陈铭说:“让他把嘴缝起来。任何情况下不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我。”

陆承家自嘲:“我有那么严重吗?”

陈铭也笑:“你不严重,我严重。”

“那我可不敢去。”

“放心吧,这位李主任很可靠。”

陆承家去了上海,用电话与李主任约了时间。商会年会开幕式结束后,陆承家独自离开会场,坐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会场上没有谁知道他去哪里了,包括他带到上海的所有随员。

陆承家告诉李医生,他已经十余年没有接受体检。他相信一接受检查他将被判处死刑,但是结果还会死而复生,就像一个人看见大家向他的遗像三鞠躬,眼一睁发现是一场梦。此刻坐在医生面前,他心里仍然是这个想法,可称坚信不疑。

李医生并不惊讶,人家见多识广,类似患者也许不少。

“为什么又决定要来检查?”医生询问。

“近来有些情况,我觉得需要。”陆承家回答。

陆承家躺到检查床上。

结果很严重:肝里有东西,疑为肝癌,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诊。

陆承家没表现出意外。他说这份检查报告相当于一审判处死刑,可以上诉。

十多年前,陆承家对“贵体”状况已经有所感觉,脸色发暗发黑,右下腹隐隐作痛。当年陆承家曾经遇到过一个文化界人士,号称半仙,人比较张狂。有一回一起吃饭,半仙盯着陆承家的脸看了半天,忽然提出要给他看手相,问陆承家想听真话还是假话?陆承家自然要听真话。当时身份差别不大,彼此无须顾忌,这人扳着陆承家的手掌,一语惊人,算定陆承家活不过三年。结果陆承家现在还活着,他老兄自己已经作古了。

由于家庭原因,陆承家的“贵体”确实先天不足。陆承家的父亲在一家国有糖厂当钳工,两年前死于癌症,父子相传,陆承家的遗传基因没准也有些问题。陆承家的母亲拉扯儿女,操劳家务,唯一的业余爱好是烧香拜佛,因而陆承家难免有一种宿命感。该感觉于他有其益处,例如不会惧怕死刑判决,始终坚信自己有一条命定之路。陆承家一路走来,很大程度上维系于这种坚信。

陆承家是陆家子女中唯一一个大学生,高考时成绩一般,进了一所工科大学读铸造,那是冷门专业,录取分数比较低。大学毕业后回乡就业,陆承家进了一家国有机器厂,分配到铸造车间当技术员。他在车间里干了几年,很努力,加上有一张大学文凭,受到领导重视,破格任用为车间主任。但是没干几年,企业每况愈下,不得不与外商谈判改制转让,大批工人包括陆承家都面临下岗,要买断工龄另谋生路。那时绝处逢生,陆承家碰上了一个机会:本市组织公选,拿出十个职位公开招考。陆承家比照一下报纸上公布的条件,恰好都符合,于是就报考了其中—个副县长职位,背水一战。

当时陆承家已经结婚生子,妻子是陆承家车间里的同事,她跟陆承家一样痛感他们可能只有唯一一个机会,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帮陆承家跳上龙门。陆妻能做到的也就是让菜里多几片肉,做得更为可口,让孩子尽量不要哭闹免得干扰陆承家,以及偷偷烧香拜佛。有一个晚间,她把陆承家拖出家门,陪他到外边散散步,说是帮他放松一下,走着走着她突然拉着陆承家拐进一条小巷子,说这里有个人要见见他。这是一位先生,算命先生。此前陆妻背着丈夫找母亲要了陆承家的生辰八字,通过一位女工介绍,跑到这里讨教,据说小巷里这位先生算命极准。妻子花了相当于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与算命先生见了一面。该先生看了陆承家的生辰八字,提出要见一见人,这才可以说。妻子怕陆承家不去,事前不讲,借散步之机突然把陆承家拉进先生的家里。

“钱不能白交啊。”她说,“好歹让他看一眼,又坏不了我们什么。”

于是算了—命。陆承家记得房间很小,光线比较暗,先生是个小老头,坐在桌子后头,陆承家和妻子坐在桌对面一条长凳上。他们一坐定,先生就开始讲,声音低沉,有些含糊,讲得却快,话里有很多专业术语,让他们听来非常吃力,不知所云。后来陆承家与妻子核对,彼此记住的都只是先生的只言片语,其中让他们印象最深的是算命先生说陆承家面阔有形,眼小却亮,断定陆承家此生都在爬梯子,是一架云梯。

陆妻问算命先生:“他上得去吗?”

算命先生并不明说,只交代:“需要防口。”

陆承家问:“是怕人乱说?”

先生回答得非常含糊,其意思大体是需要提防小人之嘴,但是最该小心的不是小口,是大口。

“大口是什么?”陆承家问。

“名字里有大口的。”先生说。

陆妻比较直接,讲究立竿见影,她抓着算命先生,追问陆承家这回能考上吗?先生不明说,只讲陆承家命该做很多事。

陆妻穷追不舍:“他能当个什么?”

先生说顺着云梯,可以到区里。

几天后陆承家参加笔试,自我感觉不错。半个月后他接到入围通知,这意味着他的笔试成绩列在本职位前十,第一道关已经通过。那份通知要求陆承家于规定时间到市区一家单位招待所报到,参加面试,陆承家不知道这是否对应算命先生所说的“区里”。如果说他的命运中有一架云梯,那么此刻他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云梯上。

陆承家按时到达考场。面试采取集中封闭方式,参加人员全部住进指定招待所,考试结束前不得外出,手机全部暂时上交,房间电话也被控制,与外界的联系全部切断,以避免通风漏气跑关系。陆承家被安排住五O六房间,标房一间两铺,进屋时,室友已经先陆承家人住。

这个室友不一般,陆承家第一眼就有感觉。该室友谈吐很随意,口气很大,眼睛里透着笑意,但是搞不清那是笑容,还是嘲笑。这个人不是本市人,他从省城来,时为团省委学生部一个科长,报考副县长,跟陆承家为同一职位而聚。那次招考面向全省,因此除了一伙土生土长的乡巴佬,还有若干大地方的年轻干部前来共襄盛举。

初见面时室友说:“你就是六承家啊。”

“我姓陆,大陆的陆。”

对方笑:“陆就是六。”

陆承家坚持:“那不一样。”

“虽然是六,你笔试第一。”对方说,“但是没有用。”

陆承家很吃惊,他只知道自己过了一关,并不知排名多少,这个人远从省城而来,反比陆承家自己知道的清楚。这人所谓“没有用”,指的是当时笔试只是取得面试资格,最后只以面试成绩论高低。

这个人就是郝志国,跟陆承家同龄,月份比陆承家稍小一点。郝志国一来报到就打听室友是谁,会务人员给他看了陆承家的登记表,表上有照片,让他最有印象的是陆承家长着一对细眯眼。

他让陆承家最有印象的是什么?一听他自我介绍,鬼使神差陆承家立刻想起算命先生所谓的“大口”。郝志国名字里恰有一个大口,就是那个“国”字的外壳。如此说来他是陆承家需要提防的人。

那天晚间吃饭时,陆承家跟孙明坐一块,孙明是陆承家初中同学,当时在市防疫站当科长,也来参加面试,报的职位是卫生局副局长。孙明告诉陆承家:“你完蛋了。”

这还没考呢,怎么就完蛋了?

“你不该报那个位子,你争不过他。”孙明说。

孙明说的就是郝志国。郝志国不仅来自大地方大机关,他还出自名门,他父亲曾任副省长,现在已经是省委副书记,位高权重。郝志国这样的人本来不需跟陆承家、孙明之流一起来做考卷,他躺在床上也会有人给他安排好一切,但是人家老爸有远见,让他下来一试身手,通过公开招考上升,让旁人无话可说。

“你这回只能当陪衬。”孙明说。

陆承家说:“那不一定。”

作为室友,陆承家就近观察,感觉这个对手确实十分强劲。郝志国来自高处,眼界很宽,见多识广,言谈举止无不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大气。面对一场命运之考,许多人包括陆承家都会本能地感觉紧张,人家郝志国从容不迫,治大国如烹小鲜。除了格外放松,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尤其强,面试最重要的这两条他全都占得先机,陆承家相信他的临场发挥肯定差不了。这个大口注定绕不过去,陆承家命中注定要一头撞上,除了当陪衬,还有什么指望?这场考试成败对郝志国并无太大意义,人家条条大路通罗马,陆承家不一样,如果败北就得下岗,出路可能是到夜市去摆个地摊。世间事往往就是如此,最需要的人往往无法得到,最不需要的人却要锦上添花。

陆承家没有因此退缩,他是个很执着的人。陆承家学的是理工,讲究理性,他知道算命先生不可信,但是面对郝志国,他宁愿相信自己生命中有一架云梯,他不是可以顺着它爬到“区里”吗?不可能在第一个梯级就掉下来。陆承家不如郝志国,甚至不如老同学孙明,他们得天独厚,有背景,或者有信息渠道,知道很多陆承家不知道的情况,相比起来他什么都没有,那就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准备迎考。

那天晚饭后陆承家回房间,开门进屋,意外发现洗手间门虚掩着,有人在里边说话。陆承家感觉诧异,推门去看究竟,却是郝志国,面对洗脸台前的镜子,拿着手机在通电话。陆承家立刻回手把门关上。

一会儿郝志国出来了,把手机往陆承家面前一丢:“要不要?”

陆承家问:“你怎么带得进来?”

他笑笑,不答。

陆承家没用郝志国的手机,因为他一向守规矩。人家明令禁止考生在集中区使用手机,作为一条纪律,陆承家没有本钱去触犯它。郝志国毕竟不一样,表面上他也按规定上交手机,其实另有暗藏,他暗中用私藏手机与外界联络,还公然把作案工具丢到陆承家的面前。

隔日他们组面试,分上下午两段,陆承家和郝志国抽签分在下午时段,却不料当天中午出了事情:他俩突然被隔离,考试纪检组人员突击搜查他们所住的五O六房间,并分别对他们进行讯问,讯问自始至终做笔录,最后还要他们签字确认。

原来有考生举报:五O六室考生违规私藏手机,秘密进行联络。

陆承家说:“我没有。”

他们问:“郝志国呢?有没有?”

“你们该去问他。”

“你是否看到他用手机?”

陆承家否认。

陆承家为什么没有如实说出真相,坦白交代?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与郝志国竞考同一职位,他不愿通过这种方式把对手拉下,自己取胜:二是即使如实报告,他也无法加以证实。昨晚陆承家亲眼见到那部手机,但是中午考场纪检人员检查五O六房间,他们两个当事人奉命随同,遍查房间所有角落,它已经消失不见。

陆承家和郝志国相继被放出隔离房间,而后即进考场,经过这场意外波折,陆承家很惊讶自己居然还能上场,而且立刻把那些事丢在脑后。二十分钟后面试结束,陆承家办理手续离开招待所,考务人员什么话都没说,放他走人,手机事件不了了之。没有任何人提起,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但是陆承家感觉绝望,他知道这件事已经被记录在案,其影响对他会是毁灭性的。如果这一次本该被选上,那么这部手机会成为他的问题,尽管它最终未被找到并认定,却已经被举报了。陆承家是所有考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他的考试记录一旦存有疑问,人们很自然会舍弃他而起用不曾背负疑问的考生。陆承家是无辜者,违规者是郝志国,只因为陆承家没把郝志国供出来,那就得自己去替郝志国承担后果。而如果获胜的是郝志国,以其特殊背景,未经查实的手机事件对他很可能毫无影响。

那时陆承家心里的宿命感格外苦涩。理性而言,陆承家知道郝志国名字里的大口与算命先生的预测纯属巧合,但是人免不了有非理性感受,陆承家不能不诅咒那部神出鬼没的手机,为自己碰上—个无从提防的大口而懊恼无奈。

结果让陆承家始料不及,一个月后他被选定,出任副县长。

为什么陆承家能绝处逢生?居然还是因为那部手机。

按照面试结果,当天的胜出者是郝志国。他跟陆承家一样受了好一番折腾,上了考场还是发挥绝佳,总分高居榜首。这一结果是否含有人为操作因素,面试现场安有录像设备,事后有不少人调看过录像资料,结果都表示服气。姓郝的天生就是做官的料,口才风度都是一流的,考第一当之无愧。与之相比其他人都显逊色,陆承家和另一个考生勉强可以一拼,考官给后两人打出的成绩恰好一样,并列第二。

那一年本市共拿出十个职位招考,其中九个职位取的都是面试第一人员,只有这个副县长职位例外,选中的是陆承家,而非榜首郝志国。这有个过程:原定任用方案名单上是郝志国,完全按照优胜规则,理由很充分。但是领导们反复斟酌,最终决定改变,主要考虑到郝志国身份特殊,目标很大,选上之后,如果有人拿面试期间的手机事件做文章,弄不好会给他本人和他父亲造成不良影响,好事就成了坏事。领导们对此非常慎重,市委书记与组织部长专程到省城找郝副书记汇报,提出建议,征求意见,人家大领导和大公子都非常豁达,并不计较一时得失,于是郝下而陆上。

郝志国因为手机事件退出,为什么就该轮到陆承家?还有一位考生并列第二,人家什么麻烦都没有,不是比陆承家更合适吗?一般看来确实是这样,为什么反着做?原因还要联系到郝志国。把陆承家用上了,意味着手机事件并不成为一个问题,长远而言对郝志国同样有益。如果举报人不放过,还要拿这个手机做文章,那也影响不到郝志国,大不了就是把已经用上去的陆承家再拉下来。陆承家基本无足轻重,怎么处理都相对容易,不需要太多顾忌。

这里边还有一个情况:与陆承家并列第二的考生面试期间住招待所五O八室,其洗手间与五O六相邻,有人怀疑他就是手机事件的匿名举报者。

出于这些原因和考虑,陆承家非常侥幸,变陪衬而为主角,得以入选。相关部门为他找出一条理由:那一批出线考生中唯有他来自工业基层单位,所以对他有所倾斜。陆承家理解这只是给个说法,关键还是有赖于郝公子。郝志国名字里的一个大口原本是陆承家不可逾越的悬崖,不料却帮陆承家上了一层云梯。这也许就叫做命运。

陆承家有了一个起步,它对他非常重要。

陆承家到县里任职一个月后,一天傍晚下班前,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

“六副县长吗?”电话里有一个笑声。

陆承家吃了一惊:“郝志国?”

“记性不错。”

郝志国是在县宾馆打的电话,他到本县公干,请几位朋友吃晚饭,忽然想起这边有一位细眯眼“六副县长”,彼此有些缘分,因此打个电话,相请一聚。

按照曾经得到的告诫,对这位“大口”陆承家应当小心提防,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去一聚,说来确实是有缘分。

陆承家说:“郝公子来了,我是地主,今晚我请吧。”

他笑:“你才几天,用不着你。”

陆承家如约到了宾馆,一上桌,才知道自己嘴大了,真是该去姓六。郝志国所谓的“朋友”是什么人呢,本县书记、县长亲自到场,常委办公室主任亲自安排,六副县长差不多只能叨陪末座。难得郝志国记挂陆承家的眼睛,直接打电话邀他前来陪衬,否则陆承家还上不了这个桌。

当晚喝洋酒,是郝志国放在车屁股后边从省城带下来的皇家礼炮。郝志国似乎知道陆承家怵洋酒,就拿那个东西整他,联合他的“朋友”,也是陆承家的顶头上司们炮轰陆承家,祝贺六副县长高升,考验他的酒力。陆承家被放倒,醉得一塌糊涂,于他还是第一次。

醉酒之前,陆承家曾悄悄问郝志国一句:“你那手机怎么回事啊?”

他大笑,说不算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罢了。

酒桌上,主要领导借着酒兴预告了一条消息:鉴于上级领导对本县工作的高度重视,郝志国同志即将前来与大家共事,担任本县县长助理。

那时陆承家突然感觉右下腹不对劲,忽然一疼,在肝区那里。

而后他就不省人事,因醉倒地。

这一次醉酒让陆承家对自身“贵体”有了一种独特感受,自那以后隐隐作痛于他渐渐习以为常,十余年里他拒绝进行任何体检,就是顾忌于这种感觉。

因此在上海一家名医院的名医生那里得到一张死刑判决,陆承家没太意外,检查单的数据在“贵体”里已经埋藏多年,他早有思想准备。他不打算对这个判决进行最后确认,或称不上诉,因为他觉得二审判决不可能有所更改,但是最终它不起作用,他对此十分自信。他在自己起步之际已经注定无法向上,类似被判处死刑,但是最终命运另有安排,他坚信不疑,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坚信是最大的资源。

陆承家把检查单子收在公文包里,从上海返回,本次求医到此为止。

其后一段时间里一切如常。“贵体”没有更坏,也没有更好,一如既往地脸黑、腹部隐隐作痛,一如既往地生活、工作,这是陆承家的基本状态。

那一段时间很忙,与“大口”相关。郝志国深陷泥淖,据传涉案金额近千万元,案情还没有完全明朗。前市长出事后,陆承家作为常务副市长,受命主持市政府工作,无论是在忙碌中,还是在偶尔闲暇时段,陆承家常会冷不丁想起郝志国,这时他的右下腹会突然有些痛感。

这种感受很难形容。有时候基本上没有感觉,想找它也无处寻觅,但是忽然间它会跑出来,砰的一下,亲切问候,告知它还在“贵体”里藏着呢,然后隐隐作痛,持续不休,再慢慢缓解。

十余年间,陆承家右下腹这种隐痛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当年初起时,感觉似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不太像“贵体”事件,倒更像是一种心理暗示。

那个时候恰好是陆承家与郝志国在县里忽然重逢之际。

郝志国从省里下来,在陆承家那个县当了县长助理。有关方面为这一安排做出解释:郝志国在公开招考中面试第一,素质优秀,值得重视培养。这一安排实为事先商定的,用意很清楚:郝志国身份特殊,加上一个手机事件,直接选用可能对他和他父亲产生不利影响,那么用一个过渡的方式,旁人无话可说,而后才好顺理成章。

郝志国开玩笑,说自己当了一回打工仔,在面试考场替别人打工,打出一位六副县长,自己则被打成了助理。

陆承家问他:“你机会那么多,为什么非要下来打工?”

郝志国给出的理由是喜欢陆承家,六副县长是他打工制造出来的,因此有感情。

陆承家说:“别那么肉麻。”

郝志国说实话:他父亲要他从基层干起,本来也不是非到本县不可,不幸考试中出了点岔子,因此决定非此不来,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爬起。另外他觉得陆承家这个人有点意思,他俩在面试现场被纪检组分别叫去查问时,他估计陆承家会举报他私藏手机,以洗清自身并扫除对手。没想到陆承家眯着眼睛,绝口不提,让他大出意外,因此他愿意来跟陆承家共事。

陆承家在心里告诫自己:“小心大口。”

不久他们之间爆发一场冲突,这场冲突的烈度只有他俩知道,旁人无一知晓。

事情说来不大:当年春夏,他们所在县遭遇大旱,全县水源枯竭,境内大小水电站基本停摆,电力供应非常紧张。电力这一块归陆承家管,面对巨大的电力缺口,动不动拉闸限电,陆承家穷于应付,疲于奔命。有一天晚间陆承家在政府会议室开协调会,召集相关部门头头商议对策,其间县电力公司经理张策突然向陆承家请假,要求即刻离会。身为电力主管部门头头,这种会议没有他怎么开?当晚会议还是他一再要求陆承家出面召集的,会开一半他自己突然请假要走,简直就是奇怪。

陆承家问:“怎么回事?”

他支吾了几声,偷偷告诉陆承家:“郝助理刚给我打手机,喊我去。”

“他什么事?”

“省人防办刘处长来了,让我去接待。”

“人防办关你什么事?”

“那个嘛,也没什么事。”

“那就不去。”

电力公司归条条直管,但是毕竟在本县地面上,工作中需要互相配合,陆承家是分管副县长,陆承家发了话,张策不能公然违抗,只能跑到一边去打电话回绝郝助理。

没几分钟,郝志国直接给陆承家打手机。

“陆副县长,我替张策请个假,把他让给我吧。”他说。

陆承家问他要张策干什么?他如实相告,果然是省人防办刘处长来了,这个刘是郝志国的老朋友,已经来过一次。那一次郝志国为刘组织了一场欢迎战斗,把张策叫来与刘搭档,张是高手,战斗力很强,与刘配合默契,获得大胜。今天刘又来了,兴致勃勃,要求张策过来继续配合作战,郝志国身为地主,需尽量满足客人的愿望。

陆承家没听明白:“你说什么战斗?”

郝志国大笑:“你真是个六!没打过牌吗?扑克,明白吧?”

不料陆承家当时恼火。

“这都快停电了,还什么狗屁战斗!”陆承家说。

“电怎么啦?你在那里开会就搞得来?”

“搞不来也得搞。张策不能走。”

“他妈的,不够朋友。”

陆承家不管他,挂了电话继续开会。没想到郝志国还不放手,电话不管用,居然开着车跑到政府大楼,亲自打上会场。

他表面上倒是笑嘻嘻的,一进门就向陆承家拱手,连说不好意思。

陆承家明知故问:“郝助理什么事?”

他指着张策:“这位同志有重要任务,我来借用一下。”

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翻脸,陆承家也笑面以对。

“郝助理,咱们出去说。”陆承家道。

陆承家把郝志国拉出会议室,到办公室去。陆承家在副县长里排名最后,他的办公室安排在会议室旁边,比较嘈杂,却也方便。郝志国被陆承家拉着走,一边还笑:“妈的,六副县长不必这么亲切。”一进办公室,陆承家把房门一关,怒火当即爆发,他用力一下将郝志国推到墙边,扑上去拿右手掐住郝志国的脖子,压低声音骂道:“郝志国不要欺人太甚!”

郝志国很镇定,没还手也没挣扎,眼睛冷冷看着:“你想干什么?”

“我警告你。姓陆的当过铸造车间主任,干的都是重活。老子不必使劲,拿两个指头就能收拾你。”

郝志国说:“你试试。”

陆承家把他放开,开了门把他推出去,回到会议室继续开会。

郝志国没再跟过来,也没再打电话。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只有他俩自己知道。

冲突发生后的第二天中午,陆承家跟郝志国在机关食堂小餐厅见了一面,该餐厅为几位家在外地的县领导用餐处。陆承家到的时候,郝志国已经坐在饭桌边吃饭,见到陆承家来,他故意左右摇晃了一下脖子,骂了一句:“妈的,脖子扭了。”

身边有位领导问:“厉害吗?”

“没事,挺好玩的。”

陆承家没吭声。他居然直接冲陆承家而来:“六副县长黑着个脸,又停电了?”

陆承家说:“对。”

当着陆承家的面,郝志国拿起手机给省电力公司调度室主任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骂娘骂爹,从省里直接给本县要来一笔用电指标。陆承家苦无对策的巨大难题,郝志国几分钟搞定。

“还是替六副县长打工啊。”他嘲笑。

陆承家无言以对。

只过半年,郝志国就从助理转任为副县长,与陆承家平起平坐。他们之间没再发生冲突,因为各管一摊,交叉不多,而且陆承家始终警惕“小心大口”。

陆承家主要分管工业。本县工业基础薄弱,陆承家分管那段时间恰又是本县工业发展最艰难时段,几家县属国有企业经营不善,面临停工倒闭,工人领不到工资,家人衣食无着,不满情绪强烈,局面非常复杂。陆承家是企业出身,类似情况恰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于他有一种切肤之痛。

由于体制、管理和历史包袱诸多原因,县里这几家企业已经无以起死回生,现实可行的只有改制,这也是上级要求走的改革路径。从感情上说,陆承家跟企业工人一样,不愿意接受卖掉厂子、工人下岗再就业这样的结局,但是势比人强,他能做到的只是在改制中尽量争取与维护工人们的利益,陆承家对此不遗余力。

郝志国批评:“陆副县长还是个车间主任啊。”

陆承家承认自己曾面临去夜市摆地摊的困境,现在他来办这个事情,很希望手下出去的每一个工人都不必风里雨里去摆地摊谋生。

当时有个港商看中了县化肥厂,提出要买这个厂子,出了一笔高价。该港商看中的其实是厂区大片土地,厂子卖掉后肯定得给拆光,工人的生存如何解决?县里与港商的谈判相当艰难。陆承家在主导谈判中坚持工人的基本生活必须有切实保障,港商认为他的条件太高,县里一些领导则担心错失时机,把最好的买主吓走,郝志国倒是支持陆承家,说现在给港商找事,总比将来工人给咱们找事要好。

春节临近,有一天港商带着人来到办公室找陆承家商谈,离开时把一个包丢在沙发上。他们走后陆承家才看到那个包,一查,里边整整塞了十五万元。十五万在当时可不算小数,这位港商谈判桌上非常精明,锱铢必较,到了陆承家这里倒是出手大方。但是这种钱能拿吗?陆承家马上打电话追那位港商,说他东西掉在这里了。港商说没掉什么,一点小意思,给陆县长拜个年吧。陆承家请他派人来把东西拿走,港商则要陆承家照顾一下他的面子,以后大家才好相见。

陆承家说:“那我只好谢谢了。”

他说:“陆县长是爽快人。”

陆承家马上打个电话把县经济局局长叫来,让他把这笔钱拿走,全部发给化肥厂工人。这家厂子已经停产近两年,工人生活困难,年关临近,无论是工人还是主管局都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港商的这笔钱被作为赞助款发放给工人,聊补无米之炊。

后来港商让了步,接受陆承家开出的条件。化肥厂卖掉后,新主人用定向爆破方式拆除厂区高高的反应塔,大批工人不请自来,观看爆破,陆承家也到了现场。反应塔于爆炸声中塌为一地瓦砾,现场工人一片哭声,陆承家随之黯然泪下。

郝志国在县长办公会上打趣说:“谁都可以少,陆承家不可以少。”

陆承家问他什么意思?郝志国说这个世界除了大老板,还有大量劳动者、打工仔。这些人要是被弃之不顾,准定天下大乱。县政府里确实需要一个车间主任,那也是个苦力活,陆副县长适合干这个。

陆承家问:“我只能做苦力?”

他说:“你也可以不做。”

陆承家确实可以不做,但是他心里明白,他是陆承家,不是郝志国。

郝志国不一样,人家天生就做老板。郝志国在县里分管财税,那是个好差事,手中有钱,人人有求。当年他的主要工作是喝酒,除了自己喝,还安排大家喝,从县里喝到市里、省里,也跑去北京喝。这一点陆承家自愧不如,自从被郝志国的皇家礼炮击中,醉倒一场后右下腹不时作痛,陆承家对酒退避三舍,上了桌总想赖酒,绝无战斗力。在地方上负责一块事务,很多情况下喝酒确实是需要的,郝志国对此有一句经典名言,叫做“钱在哪里”?答案是:在上面。县财政只有一点吃饭钱。大量项目和经费需要从上面争取,需要与上面各个层次搞好关系,这就需要喝酒。郝志国来自“上面”,本就资源广阔,加上活动能力超强,自然如鱼得水。

事实上不仅是钱,同样的,“人在哪里”、“帽子在哪里”都可以使用同—个答案。但是正如郝志国形容,无论上面下面,每个领导层里都得有人去做苦力,办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那一年,经上级批准,本县工业开发区正式成立。开发区设立的批文连同给予的优惠政策主要是郝志国从省里跑下来的,郝志国动用了他父亲的关系,一直找到北京,立了首功。县开发区有一个领导小组,由书记、县长领衔挂头,具体工作归陆承家。陆承家管工业,出自工厂,负责这一块很自然。这件事不会有谁跟他争,因为千头万绪,很不轻松,既费心神又耗体力,是彻头彻尾的苦力活。开发区所设地点原本有一座山,几面坡,大片农地和田园,只有几根电线杆有点工业味道,连汽车都开不进去,在这种地方搞建设,可谓白手起家。差不多有一年半时间,除了市里、县里开会,几乎每天陆承家都在开发区地面上,从制定规划开始,征地拆迁、三通一平,招商引资,开发区在一张白纸上艰难起步,雏形渐渐展现。

有一天郝志国来了,自称为“踩点”。他把省里一个会议引到本县开,会后拟安排参观几个点,开发区也在其列,郝志国自己先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他提前给陆承家打了电话,开玩笑说时下惯偷行窃,事先必须踩点,开会参观要向人家惯偷学习,方能十拿九稳。他邀请陆承家亲自陪他踩点,到时候亲自介绍情况,因为陆承家是做苦力的,开发区各个角落全是陆氏脚印,最能介绍到位。

陆承家说:“没问题。”

陆承家在开发区等郝志国,郝志国下车时看了陆承家一眼,说脸色不对,问陆承家哪里不舒服?陆承家报称身体没问题,只是昨晚加班通宵,弄一份材料。

“保重贵体啊。”他向陆承家举起右手两个指头,“现在你得用几个指头?”

“记仇啊。”

郝志国哈哈。早几年陆承家曾经拿两根指头警告过他,现在看来“贵体”虚了,只怕力气不行,得多用几根指头才能奏效。

陆承家陪郝志国在开发区转了整整一天,郝志国问得非常细,远超出一般了解之需,问得陆承家起了疑心,问他难道真的打算到此行窃?郝志国表示有兴趣。说也怪,以往他来来去去,没有太多感觉,今天听陆承家一说,顿时来劲了。

“到时候你就这么讲,妙嘴生花一点。”他提议,“领导们肯定印象深刻。”

不料就出了事:陆承家陪他去看一家厂子,该厂生产节能灯,是最早入驻开发区的企业之一,已经投产,厂区规模很大,颇具看点。他们在车间里走动时,有一辆小货车沿着工作台间的通道迎面开来,陆承家向一旁闪了闪,突然头昏目眩,当场摔倒,额头撞到一张工作台的尖角上。郝志国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陆承家已血流满面。

郝志国大声召唤,接着陆承家头上伤口,把他推上轿车,直接送到县医院。

陆承家在医院里躺了一周,因为撞得太厉害,居然伤及骨头,医生诊断为额骨骨裂。几天后郝志国到医院里看陆承家,问他能不能起来动一动?陆承家试着起身,不行,脚下空虚,走不出几步。不由郝志国骂:“又得我替你打工!”

隔天郝志国陪着大队人马到开发区参观,在省领导面前介绍得头头是道,妙嘴生花。陆承家花费的无数心血被他如数家珍,一一道出,让人觉得似乎尽出其手。

两个月后陆承家接到通知,被列为交流干部,派到省外经贸厅挂职,时间一年。本市同批到省直挂职的干部共有九名,陆承家是其中之一。

郝志国接管陆承家的工作,半年后小进一步,担任常务副县长,排到了陆承家的前边。这一重用的关键理由是他在开发区建设中政绩显著。

事实证明陆承家只是个苦力,他的自我感觉很不好。

扪心自问,陆承家觉得自己的心态可能不对,以郝志国“踩点”的过程看,人家当时并无抢功之意,也没把陆承家往地上推,是陆承家自己“贵体”出了事,需要的时候掉了链子,人家才顶了上去。派陆承家到省里挂职跟郝志国本人可能并无关系,并不是他想挤走陆承家。问题是无论有意无意,陆承家的劳作终究由郝志国收获,不能不让陆承家一再记起自己须“小心大口”。

从那时起陆承家感觉右下腹的痛感有所加重,从似有若无到隐隐作痛。陆承家在家里什么都不说,但是老婆察觉了,她很不放心,吵着让陆承家去医院检查。陆承家拒绝前往,无论是县医院、市医院还是省里医院都不进。起初免不了有一点任性、使气因素,因为感觉不公,心里不服,自暴自弃。时间久了,这种感觉越来越淡,有一个星期天陆承家从省城回家,特意坐着车独自回县,到开发区跑了一圈,他看到那里与他离开时大有不同。郝志国其人确有气魄,也有其办法,接手之后有大笔资金注入,开发区的规模大大扩展,但是无可否认,这里的基础是陆承家主持打就。

陆承家忽有所悟:也许他的价值就在于当苦力。他注定要来做这样一些事情,因为做这些事情,命运中的云梯于他才有了意义。对他而言,爬这架云梯比其他人要艰难得多,也许这样才更显难得。

但是那种感觉依然丝丝不绝,隐隐作痛。

陆承家再次前往上海,找到了李医生。

他决定向李医生求助,领取自己的二审判决。他对医生说,他知道结果会在他预料之中,但是毕竟是常规程序,医生肯定需要检查确诊,他也必须合作。他对自己始终坚信,前来求助不是因为已经动摇,而是想听听医生的专业意见,知道还有什么可供选择。

李医生问:“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陆承家说:“老样子,没有大的变化。”

“为什么主意变了?”

“有一些新情况。”

陆承家所谓的新情况与郝志国的离去相关。

郝志国被办案人员带走之前,在宾馆套房里跟陆承家哈哈,称陆承家“任重道远”,但是“贵体撑得住吗”,郝志国显然知道自己离开后会有什么情况,同时也对陆承家有所怀疑。所谓的“贵体”明讲身体,暗指其他。在郝志国看来,陆承家这样的人走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再往上走很难,“贵体”撑不住。云梯不好爬,越往上越难,那不只需要体力,更要靠资源,还有运气。

难得郝志国在那个时候还放眼未来,未雨绸缪。他一出事,市长职位空缺,必然需要填补,陆承家是常务副市长,政府班子里排第二,仅次于郝志国。郝志国出事后会由陆承家主持市政府工作,理论上有望接任,但是对此不仅郝志国有所怀疑,陆承家自己也不存奢望,因为陆承家也是刘江南案中一个被审查对象,结案之前他不太有戏。市长为一方政府首脑,掌握大量行政资源和权力,备受瞩目,上上下下很多人跃跃欲试,从有利地方工作而言陆承家可能是最合适的,但是从现实包括个人情况看,陆承家却处于劣势。

郝志国出事后不久,省里即研究了接任人选,确定把省直一位厅长派下来。不料到任之前此人忽被举报,牵扯到一起经济案件,于是接受审查,未能到职。随后省主要领导来本市调研,找了所有领导成员和一些重要部门官员谈话,大家众口一词,推荐陆承家接任市长。本市处于经济发展关键时期,陆承家熟悉情况,是最佳人选。几乎没有人相信陆承家在刘江南案中有问题。省领导感到意外,指示相关部门进一步了解斟酌,这就意味着陆承家的机会尚存。

有机会并不意味必能得到,机会同时面对很多人,大家都在争取,因此必须努力。陆承家是否应当去努力,抓住机会或者放掉它,这种情况下不能不思及“贵体”,郝志国已经表示过怀疑:“贵体撑得住吗?”

这句话让陆承家备觉不服,在心里难以摆脱。

按照早年某位算命先生的计算,陆承家需要提防“大口”,该大口约可与郝志国对应。问题是造化弄人,想提防谁,谁就越难摆脱,陆承家与郝志国可为一例。自当年五O六室相识,之后十余年彼此间总有事情,陆承家心里的郝志国情结难以摆脱,有如他右下腹那种感觉,似有若无,隐隐作痛。

陆承家曾经试图摆脱过,在他到省直挂职归来之际。那时陆承家年轻气盛,挂职结束前他专程到市里找几位领导汇报,提出调整工作要求。他的要求很简单:让他平调—个地方,哪怕更山区更困难之处,什么位子都成,只要离开。

领导很诧异:“这是为什么?”

陆承家表示没有其他原因,只是想多一点经历,这种说法缺乏说服力,但陆承家一口咬定。干部挂职之后调动工作,当时相当普遍,加上满足陆承家的要求并不困难,领导们商量一下,同意调整。组织部门拿出—个方案,拟调陆承家到本市南边一个县,还当副县长,那个县位于山区,人口少条件差,经济情况不好,工作难做,政绩难出,领导层里的几个外地籍官员都想离开,正可以拿陆承家跟他们调换一下。调整方案酝酿时在一个很小范围内征求意见,郝志国神通广大,居然听到风声,周末他回省城,直接给陆承家打了一个电话。

“六副县长怎么回事?傻了?”

陆承家说:“没有。”

郝志国问:“你在哪里?”

当时挂职尚未结束,陆承家还在省外经贸厅的业务处里,手头还有事情,那个周末没回家。郝志国听说陆承家在省城,即吩咐:“晚上有个饭局,你来吧。”

“干什么?”

“喝酒啊,顺便给我汇报一下思想。”

尽管他是半开玩笑,陆承家听了还是很不舒服。陆承家告诉郝志国,今晚他在本厅食堂用餐,该食堂办得不好,晚餐桌上半数为中午剩菜,但是陆承家甘愿坐在那里吃。

“我还不如剩菜?”郝志国问。

陆承家说,他父亲当了一辈子钳工,老人家曾教导儿子,说陆家人长一对细眯眼,上厕所拉屎撒尿的时候,不要慌里慌张脱裤子拉裤裆,眼睛要眯起来先看一看,世界上有一种人,尿都不要跟他尿在一起。老人家的意思以前陆承家并不明白,现在清楚了,以后进厕所千万注意,如果里边有位公子正在脱裤子,咱们掉头就走。

“你这个六啊,眼小心大,小肚鸡肠。”郝志国恼火。

陆承家冷笑:“说得对。”

“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碰上我,你算什么?”

“算我运气好。”

“你会后悔的。”

陆承家不后悔。当晚他在食堂吃剩菜,坚决不去汇报思想。

不久挂职结束,打道回府。尽管还未得到正式通知,陆承家已经知道自己的去向,他没感觉失落,因为自己说的自己认,人家不欠陆承家理由,自己得心甘情愿。

领导把陆承家叫去谈话,谈话中他大吃一惊:原定安排忽然变了,同意陆承家离开原单位,不是远派,却是归来。本市近郊有—个市政府直管的工业开发区,建设数年已经初具规模,领导决定把陆承家平调到这个开发区管委会当副主任。

陆承家感到非常意外。后来他才知道,安排的改变竟然与郝志国有关:郝志国继陆承家之后在县里搞开发区,人家会折腾,弄得声名远播,领导觉得县里那个太小了,不如给他搞个大的,让他到市开发区当主任。这是提拔一级,郝志国却不感兴趣,要求继续留在县里,顺便他就推荐陆承家,说陆承家合适,在县里开发区打基础,到省里又在外经贸厅挂职,业务比较熟悉。郝志国不愿意干的事,领导不会硬要他干,郝志国推荐的人,领导也比较重视,他推荐的理由颇让领导认可,于是陆承家就有了一个新的岗位。陆承家毕竟不是郝志国,郝志国可以提拔使用,陆承家只能先平调,从副职当起,主任一职另外物色合适官员担当。

郝志国为什么拒绝提拔机会?因为人家看得远。开发区不是完整行政区域,其权力、影响力和上升空间都不如在县里当地方官。郝志国不计较一时升迁,或者不如说他对自己的前景很有信心,用不着拿到鸡肋就啃。他认为陆承家合适,其实也是觉得陆承家这样的人没有多少空间,不如就去干那个。

陆承家发觉这个“大口”很难摆脱,你不想跟他尿在一起,他还能尿你满鞋都是,让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话说回来,如果不从仕途发展论,调市里搞开发区,就在家门边上,工作生活条件远比去那个山区县要好,于陆承家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郝志国推荐他,除了有所小看外也存善意。本来郝志国完全不必多嘴,特别是陆承家声称不跟他尿在一起之后,但是人家大气,绝不小肚鸡肠,该尿你照样尿你。

陆承家服从决定,去了开发区。在那里一待三年,三年里可谓兢兢业业,但是一直原地踏步。陆承家碰上的开发区主任是个老资格的经济官员,业务熟悉,上下通达,擅长权术,任何权力都死死抓在手里,不让副手染指。在这种地方当个副官,基本上没有表现空间,陆承家这样的人尤其不可能引起注意。与此同时,郝志国在县里一年一个脚印,从常务副县长到副书记到县长,再到县委书记,不断茁壮成长。

那段时间里,陆承家“贵体”尚好,右下腹依然隐隐有感,却比此前略轻,可能因为与“大口”相隔。这仅是相对而言,事实上他们彼此无法完全摆脱。

那年秋天,市开发区搞了一场大型活动,纪念本区创建十周年。类似活动总是热闹无比,唱的跳的说的,欢乐连台,其核心内容则是项目的推介和招商。整个活动前后四天,经大家共同努力,终于圆满落幕。庆典结束后,管委会召开一个干部大会进行小结,对干活特别卖力成绩突出者加以表彰。陆承家在开发区班子里排名第三,前边有主任和另一位资深副主任,总结表彰会上主任有一个重要讲话,老二副主任依例要讲贯彻意见,老三陆承家只管跑龙套,叫做“主持会议”。会议开到半途、主任的重要讲话还在进行中,会场上倒茶水的女服务员忽然给陆承家递了张条子,说有市里的客人到,在主席台边的休息室,等着要见主任和其他领导。陆承家一看人家点了要见老大,他排老三不好冲到前头,就提笔在纸上批了两句,让女服务员给客人倒茶水,请客人在休息室暂坐片刻,待主任做完重要讲话。为了不怠慢客人,陆承家还特地给主任写了一张条,告知外边有客人找,请他注意掌握时间。不料那天主任兴致勃勃,话特别多,一讲又讲了半个小时,这才收住,起身走出台子,上洗手间并会客。这一走就没再回到座位上。主任走后,副主任接着讲话,强调贯彻落实,列举一二三四,有板有眼。女服务员又跑上来给陆承家递条子,说客人还要见该副主任。陆承家让服务员把条子直接交过去,该副主任看了后没再发挥口才,匆匆收尾,起身去见客人,这一走也没有回来。陆承家只好宣布散会,台下与会者还没散尽,几个客人就从主席台侧门走上台来。陆承家一看不对,心知大事不好:这几个客人突然光临本开发区总结表彰会现场,守在主席台边钓鱼,钓走老大钓老二,钓走老二又来钓老三,凭什么呢?原来客人不一般,领头的是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身边跟着几位处长、科长,都是办案人员。

若干年后,市长郝志国涉案被带走前有意调侃,要陆承家“坦白交代”,说陆承家“有经验,不是第一次”。他是嘲笑陆承家曾身陷经济案件受审,讲的就是开发区钓鱼故事。那一次开发区正副主任被从主席台上接连带走,其过程就像一出戏,其影响有如突发地震,一时成为机关内外、街头坊间的热门笑谈。陆承家是戏里的角色之一,如此粉墨登场,成为广大干部群众茶余饭后的谈资,无疑已经身败名裂。他在云梯上费尽心力,晃晃悠悠循梯而上,至此画上句号,谁都认为他已经掉落,行将终结。

陆承家之涉案与“大口”有关。

陆承家在开发区工作的第二年,区里实施供水扩建工程,这个项目单子很大,按规定进行招标,省内有数家工程单位参加竞标,其中有个工程公司老板跑到办公室找陆承家,要他给予关照,被陆承家当场拒绝。

这个老板就是后来出了大事的刘江南。陆承家跟他其实早在几年前已经有过一次邂逅,但是彼此未曾谋面:刘江南原为省人防办处长,他喜欢打扑克。有位牌友张策是县电力公司老总,当年夏天为了这个张策,陆承家和郝志国差点在办公室开打。刘江南与郝志国关系非同寻常,他们是发小,都出自省城大院,刘父比郝父资格更老,提携过郝志国的父亲,两人从小玩在一起,关系极铁。刘江南不上三十就当了处长,本来仕途看好,但是此人好色,嫖娼被扣,事发后上进无望,转而下海,办了一家万安公司。刘江南下海之初,恰郝志国在县里掌权,给了几个工程,帮了他一把,而后听说市开发区有项目,专程跑来找陆承家,开口抬出“郝书记”,声称郝志国让他找陆承家。

陆承家拒绝过问他这个事,理由是管不着。陆承家在此地排名老三,主管机关内部事务,学习宣传精神文明之类,工程项目归主任管,请他直接找主任去。

“找过了。”刘江南骂娘,“这家伙早晚要死。”

陆承家说:“谁他妈的早晚不死?”

刘江南在陆承家的办公室用手机给郝志国打电话,让郝志国跟陆承家说。其实多此一举,陆承家奉行“小心大口”政策,无论郝志国官当得多大,陆承家不尿他,其时郝志国也管不着陆承家。但是表面上陆副主任跟郝书记还得客客气气,毕竟已经有些历练,知道不能太意气用事。

郝志国在电话里没多说,只让陆承家有可能时关照一下刘江南。陆承家表示这个事确实管不着,郝志国也干脆:“管不着就不勉强。”

郝志国还开了句玩笑:“六副主任当起来过瘾吗?比六副县长好玩?”

陆承家说不好玩,感觉一般。

“怪你自己。”郝志国说。

陆承家把刘江南一口回绝,但是并没有完全不管。隔天陆承家就把刘留给他的万安公司介绍材料转交给主办科室,请他们按规定处置。陆承家管不了刘江南是否中标,帮助转一下材料还是做得到的,陆承家对找到他头上的工程单位一向都这么帮,对刘江南也一视同仁。陆承家知道自己此举并无多大意义,相关材料主管科室早就有了。

不久工程招标,刘江南的万安公司落败,中标的建筑工程公司是本市企业,老板姓李,说话有点口吃,绰号李大舌头。外界把招标结果形容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刘江南的公司总部在省城,上层关系好,但是没有李大舌头在本地根基深。

李大舌头刚刚中标,立刻有人写举报信,称招标暗箱操作。开发区领导开会讨论,陆承家认为既然有人反映,应当组织核实,主任没有同意。主任说,市里一位领导亲自给他打过电话,要求注意扶植本地企业,别看李大舌头说话口吃,人家有来头,几封匿名信怕什么,让他们写去,咱们不要自讨苦吃。

却没想到事情恶性发展,半年多后李大舌头被拘,办案人员得到一份行贿名单,开发区大大小小二十余位干部受贿,正副主任三人统统在册。

于是他们三条鱼被从主席台上一一钓走。

后来陆承家才知道,李大舌头出事,连带着拉出他们一窝,都因为刘江南。这条强龙在招标中落败,咽不下这口气,决意报复。他居然买通李大舌头的一个亲信,搞到了线索和证据,包括那个名单,一起贿赂大案因此发作。

陆承家在李大舌头名单上有八万贿款,陆承家坚决否认拿过这笔钱,但是名字数额赫然在册,李大舌头也一口咬定给了。陆承家执意顽抗,让办案人员非常恼火,他们加大审问力度,搜查陆承家的办公室和住宅,寻找这笔贿款的线索及下落。办案人员还问起刘江南,陆承家为刘江南转材料的情况已经被他们掌握,他们怀疑陆承家“吃了原告吃被告”。陆承家承认刘江南曾找他帮忙,却没谈及郝志国那个电话,并非因为陆副主任对郝书记感情深,只是不愿让事情复杂化。

陆承家被办案人员穷追不舍,面临“抗拒从严”之境,刘江南跑去找郝书记喝酒,庆祝自己出了一口鸟气。酒席中刘江南提到陆承家所拿八万元是封口费,陆承家曾主张调查李大舌头,拿了封口费才不再吭声。郝志国摇头道:“这个事不像那个六。”郝志国认为陆承家有点小脾气,要么不说,说了就不会拿钱住嘴。陆承家根基虽浅,却是眼小心大,区区八万就消灭了?不会吧?

刘江南提到陆承家一声不吭替他转材料,被疑吃了原告吃被告,郝志国大笑。

“这才像他。活该。”郝志国说。

郝志国发话,让刘江南去把事情搞明白点,他对陆承家到底怎么回事感兴趣。刘江南把他收买的线人叫来追查,发觉有疑问:李大舌头给几个头头送贿的细节都比较清晰,唯有对陆承家比较模糊,时间上也有差别,起初说的与后来说的不一样。

疑问被提供给办案人员,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最终案情水落石出:李大舌头确实给陆承家准备了一笔封口费,这笔钱交开发区主任亲自处置,该主任比较贪心,可能觉得无须顾忌陆承家的嘴,就把它连同李大舌头给的二十万贿款一并私吞。案发后,主任担心案值增加加重处罚,绝口不提,李大舌头也含糊其辞,只说钱都送出去了。直到发现疑点,办案人员下力气再追,两人才说了实话。

陆承家得以解脱。李大舌头案让开发区三套车倒了两套,下边科室主要负责人也无一幸存,全都涉案,只有陆承家硕果仅存,先抓后放,独具戏剧效果。出来后陆承家被宣布主持’工作,一个月后被誉为“查腐败查出个优秀干部”,经考核任命为主任。

劫后逢生,陆承家在云梯上进了一步。但是他只当了几个月主任,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人一把拎走:郝志国提拔为副市长,陆承家被确定接任县委书记,因为他曾当过那个县副县长,熟悉该县情况。

郝副市长是这—接任的一大推手。

他笑话陆承家:“六书记,我尿过的地方让你去尿。”

陆承家的感觉非常复杂。受到重用自然高兴,宿命感也油然而生。他应当小心某个“大口”,但是他无法摆脱命运,这是现实。所谓宿命并非凡事命中注定,而是必然,像他这样的人必然要遇到这么一些人和事,这就是命运。

因此他注定隐隐作痛,无以摆脱。

二审维持原判。陆承家说,他不觉得意外。

李医生提出了几个选择,选择非常有限,对陆承家无一轻松。陆承家表现得很坦然,因为他对自己依然坚信。

“最终总会过关,我一向如此。”他说。

李医生说:“你需要尽快做出决定。”

医生提出的几个选择中,陆承家倾向于做肝移植。他感觉李医生并不特别推荐这个方案,但是他比较重视它,因为它有两种可能,或成或败,败的话一了百了,成的话则为陆承家争取了时间,数年甚至十数年。他需要这些时间,他还坚信自己可以得到它,这是命运应该给也会给他的。

李医生说:“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风险很大。”

陆承家说:“我会仔细斟酌。”

“供你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点无须提醒,“贵体”自知。

事实上,早在几年前,陆承家右下腹的感觉已经发生变化,隐隐作痛依旧,不时还伴有一种抽痛。那种抽痛无来由的,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不经意间,突然针扎一般在右腹下一刺,让陆承家浑身发紧,紧接着立刻又消失不见。

在陆承家的记忆中,这种感觉变化始于他到县里任职,接下郝志国的摊子之后。那一次任职是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于“贵体”变化也基本相当。

接任书记无疑是一次特别重用,陆承家曾经设想过自己的很多可能,却从不敢想自己会有这样的幸运,如果没有郝志国的力荐,他不可能有这种机会。其时郝志国的父亲已经从省委副书记位子上退下,身居二线,在省内的影响仍然十分强劲,郝志国本人已经走上高位,前途不可限量。作为前任县委书记、刚升上来的市领导,郝志国可以就自己的继任人选发表意见,他的推荐虽然不是决定性的,分量却相当重。

陆承家回到自己当年起步的县城,感觉十分复杂。有一天他特地去了县政府大楼,重访自己当副县长时的办公室。由于办公条件改善,会议室边比较嘈杂的这个房间已经不再安排给领导办公,摆进了两排沙发和茶几,布置成会议室附设的休息室。陆承家看着休息室粉刷一新的墙壁,回想那个电力紧张的夏天,他把郝志国按在墙边,拿两个手指头威胁的情形,一时恍然如梦。

真是想鬼鬼到,隔天上午郝副市长亲临本县。

郝志国是本县老领导,刚刚前去市政府履新,陆承家是新任县委书记,刚刚接手工作,新老两任书记之间,无疑有不少事务需要交接。确定任职之后,陆承家给郝志国打电话,请示郝副市长有什么交代,能否拨冗接见。郝志国一听就哈哈,说老六同志“进去”一次,成熟多了。所谓“进去”,就是陆承家刚经历的李大舌头案,郝志国把它拿来跟陆承家调侃。

郝志国没有“拨冗”接见陆承家,只说他刚到市里,很忙,现在没空,也没什么天大的事情要交代,陆承家尽管下去先找一找感觉。回头他安排时间到县里走一走。

那一天他来了,带着市政府一个副秘书长,加上政府办主任、秘书、科长一大堆随员,开着一辆轿车,一辆中巴,浩浩荡荡下来视察。此刻他离开不久,所谓视察于他更多的还是自我欣赏,看一看他自己在此地留下的印记。陆承家率本县全体领导陪同郝副市长视察,共同感受本县在前任书记领导下经历的沧桑巨变。

由于时间不多,整个视察活动以县城为中心,去了工业开发区、水上公园和北峰等地。视察中郝志国问陆承家有什么感受,陆承家表示感受很多,其中最大的感受就是大。郝副市长大气魄,大手笔。工业开发区的规模、县城的拓展,包括城区路网和重点区域建设,无不尽显大气。

“话中有话啊。”郝志国说。

“我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陆承家承认。郝志国让陆承家不要担心,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他,他会继续关心。视察工业开发区时,郝志国特意打头走进节能灯厂。当年工业区里首屈一指的大企业,如今已经有如一家小作坊,与周边其他企业相比显得相当寒酸。郝志国在车间里发笑,指着一个陈旧的工作台,问现场除了陆书记,有谁知道这个工作台的故事?场上当然无人知晓。郝志国下令,要本县考虑在该工作台边挂一块牌子,立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因为当年郝副市长与陆书记在这里研究工作,陆书记摔了一跤,脑袋撞到工作台尖角,额头骨裂。

这当然是开玩笑,难得郝公子记性好。

在北峰俯瞰县城时,郝志国还是那句话,问陆承家有何感觉?陆承家答称感觉任务很重,担心完成不好。郝志国说:“这个任务很重要,必须完成好。”

“我会尽力。”

“知道为什么把任务交给你吗?”

“我一直在思考。”

“你能力很强。你有自己的特色,还有表现,你是一贯的,并不意外。”

在旁人听来,他们的交谈有如一篇官样文章,其中的每个字都是从报纸和文件上搬过来的。其实这篇官样文章里充满个性内容。郝志国所谓“能力强”好理解,从陆承家以往经历看,可堪重任。所谓“自己的特色”,实际是说陆承家与他不是一路人,甚至存有矛盾,因此他推荐陆承家没有徇私之嫌。他为何放心把“重要任务”交给陆承家?因为陆承家一贯表现好,所谓“并不意外”其实是他很意外。李大舌头案调查中,陆承家与刘江南的关系受到追问,这件事与郝志国有关,郝志国曾在电话里让陆承家关照刘江南。鉴于陆承家不尿郝志国,此时陆承家应当乐于扯出郝志国,并不需要为他遮挡。但是陆承家一声不吭,有如他们初识时不去谈郝志国的私藏手机。

这是陆承家对郝志国官方语言的细读。

其实陆承家的细读还可以更通俗一点,他和郝志国谈及的“重要任务”是什么,用一句行话加以形容,那就叫“擦屁股”。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得吃饭,然后他们还得排泄,这是新陈代谢。人排泄之后得做卫生处理,这就是擦屁股。但是世间总有一些人比较特别,他们拉了屎,自己不擦,要别人去擦,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如他们可以只管拉屎,自有另一种人去替他们擦屁股。这当然是一种比喻。在这个比喻里郝志国管拉屎,陆承家管擦屁股,其分工具有某种先天性。

郝志国让陆承家来到县里承接的重要任务就是为他擦屁股。这位郝公子在本县执政数年,以其与生俱来的大气创造了一个奇迹,近年本县的经济发展、财政收入和社会项目投入的增长都异常惊人,名列全市、全省之前茅。这个骄人政绩的取得有三大基本经验:一是争取上级支持,这些年郝志国从中央和省、市拿到的钱,简直比本县历任县委书记的总和还要多,有钱就好办事,钱别人拿不到,郝志国可以,因为他身份特殊,也因为他非常活跃,上下都通,朋友众多,用拍马屁者的奉承话说,郝书记具有“巨大的人格魅力”。第二大基本经验是不断地铺摊子,努力做大,这叫做“郝书记最彻底地解放思想”。第三是大胆地往统计数据里泡水,无论是CDP还是财政收入,只要想泡水,都能找到诀窍,关键是要有“郝书记的卓越胆识”。

但是所有政绩都需要时间的检验,需要眯起眼睛观察。郝志国的三大基本经验不属于可持续发展范围,只能耀眼于一时,不可能持之以恒。郝公子那般聪明,他比谁都清楚。可以怎么做,能够做到什么程度,目的是什么,到哪个时候见好就收,他心中了然。他当然也知道一旦实现目标,后事是个问题,处理不好也会前功尽弃。

这就是屁股要擦清楚。世界上有一种人是专业擦屁股的,例如那个六。

郝志国的短期行为并非个人专利,类似地方官并非一个两个。碰上这样的前任,后任非常吃力,但是也有办法,例如后任一上任就挤前任的水分,把泡过水的数据挤掉一些,挤得实在一点,接下来才好做事。这么做实为对前任的否定,陆承家不能如此行事,因为郝志国位居上级,他不会容许。

郝志国说:“完成任务其实不难,我来教陆书记一个办法。”

他的办法是大杯对小杯。

当晚,陆承家与县班子成员在县宾馆宴请郝副市长一行,郝志国要求陆承家跟他,以及他带下来的市政府干部们每人喝一杯。这一杯不公平,陆承家得用大杯,每一杯相当于他们两小杯。郝志国明知陆承家怕酒,却坚持实施不公平政策,以此检验陆承家完成“重要任务”的魄力和能力。郝志国说,他知道陆承家右手的拇指、食指两个指头当年很有力气,不知道如今是不是已经废了。

陆承家说:“这个请郝副市长放心。”

陆承家豁出去了,用大杯对他们小杯,靠县里其他同志相助,直至席散没有退缩。郝副市长一行尽兴而返,陆承家坚持把他们送上车,没事人一样。

当晚陆承家彻夜无眠,右下腹极其不适,隐隐作痛中,有针刺一般的灼痛不时袭来,痛得陆承家在床上翻来翻去,大汗淋漓。

而后近一个月时间,腹痛持续不绝,陆承家感觉大事不妙。他坚持不说,也不去医院,只怕一进去再也出不来。他给自己找了些保肝药服用,强撑着,看看还能怎么样。一个月后,情况竟慢慢缓解向好。

从那以后陆承家自信倍增,认为可以坚信自己,包括“贵体”。

陆承家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千了三年多时间,努力完成郝志国留下的重要任务。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任务会特别沉重,但是这也是他的机会。他的机会实在不多,抓住难得之机多做些事情,不惜替别人擦屁股,爬这架云梯才有意义和价值。

三年时间里,郝志国任上留下的问题基本被陆承家化解,包括沉重的债务和统计水分。陆承家付出的代价就是各项增长指标全面降低,本县领全市、全省风骚的局面不再。外界议论陆承家不如郝志国,陆承家很坦然,所谓“就是这个命”,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情,想明白就没什么。陆承家给自己的目标是求—个实在的发展,让大多数人能够生活得更好一些。目标看似不高,做到实已不易。这期间郝副市长对陆承家的工作相当支持,有事情找到该领导头上,基本是有求必应。

而后本市进入换届年,几套市级班子都将有大的调整。此前郝志国已经当上常务副市长,作为新一届市长人选已无太多悬念,这里边有陆承家一份努力,他不吭不声在县里替郝志国料理后事,以逊色得多的政绩从反面再次衬托彰显郝志国的不凡与辉煌,这都是贡献。换届年间,各县书记们都有机会,大家也都有想法,各自需要努力争取,陆承家比较放得开,因为心里有数,自己的资历尚浅,政绩亮点不多,近期不会有戏,不必多想,想也没用。

秋天一个周末,郝志国突然光临本县,事前没有通知,只在经过县城时给陆承家打一个电话,问他是不是还在?当天恰好陆承家留在县里,没回家过周末。郝志国即吩咐他处理完手头事务后,立刻到瑞竹岩会面。瑞竹岩是本县境内一座山,山间有一座道观,也叫瑞竹岩。那一带山清水秀,旅游资源丰富,有一座瑞竹山庄,是新建的旅游宾馆,设施不错,环境优美,可供休闲度假。

陆承家问:“郝市长要我安排吗?”

“我都交代了。”郝志国说。

郝志国在本县多年,人头熟悉,很多事情确实不必旁人安排,想办什么,他一个电话直接就交代了。

陆承家立刻动身。赶到瑞竹山庄,只比郝志国晚了十来分钟。匆匆到郝志国房间会面,陆承家吃了一惊:原来郝副市长不是一个人驾到,同行的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是林四海,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

郝志国说:“林部长这一段搞累了,我请他来放松一下。”

林四海分管干部,换届年要考核班子,要排椅子,安排干部进退留转,这种活很累人,有必要周末下来放松一下。郝志国到过瑞竹山庄,觉得这里很适合放松,因此把林带了过来。这种事自然宜悄悄来去。

陆承家在瑞竹山庄陪了他们两天,不谈工作,不讲事情,游山玩水,彻底放松。瑞竹山庄附近有一个水库,陆承家安排了一条船,陪两位领导在水库里钓了半天鱼。黄昏时上岸,郝志国指着山头,吩咐陆承家明天一早早起,陪他们爬山看日出。

陆承家说:“别去,山路很陡,不好爬。”

郝志国问:“有多难爬?从处级到部级?”

陆承家说:“看日出得走夜路,不安全。”

郝志国不听,执意领林部长爬一爬。陆承家一问,原来林喜欢登山,因为他“专管爬山”,从这一级到那一级。郝志国陪他专此而来,这就没办法了。

当晚陆承家悄悄调度人马,紧急安排,隔日凌晨四点多,天色还黑,他们一行从山庄出发,各自拿着一支手电筒上路。

那一次爬山是陆承家此生最艰难的一次出行,陆承家之所以一再劝阻,不想安排两位上山,除了因为陡坡夜路,也有个人原因,这就是“贵体”欠安。此前十数日事多,几乎天天都有上级部门领导需要接待,接待后还得到办公室加班处理事务,弄得深夜无眠,十分疲倦,右下腹的隐痛因之加剧。本想周末两天待在县里,可以放松一点,却没想又来了这两位。这种情况下,钓钓鱼散散步还成,爬山这个任务就显得很沉重。

凌晨离开山庄,走上上坡台阶时,陆承家即开始腹痛,不出十分钟已经有如重拳猛击,让他疼痛难忍,只能咬紧牙关以免呻吟。还好走的是夜路,未曾过早暴露。半小时后到了一面石崖下,山路陡然竖起,状如天梯,陆承家抓着路旁的铁链,还没往上走,忽然天旋地转,整个人摔向一边,还好跟在身后的郝志国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陆承家幸免摔倒。

郝志国问:“你怎么了?”

陆承家回过神,连说没事,不小心脚滑了。郝志国不信,拿手电筒照陆承家的脸,这才发觉他满头是汗,浑身衣服已经湿透。如果是在白天,脸色肯定异常可怕。

郝志国摇头:“完了。六书记废了。”

陆承家说:“没有。”

郝志国让陆承家不要逞能,回山庄去吧,爬不上就不要爬,他和林部长继续。

陆承家没有回头,只说自己不是爬不动,是犯了个错误。这条路应当让领导走在前边,他跟着领导往上爬,这才不会出问题。

“是吗?”郝志国笑,“你爬出经验了?”

“水平不够,跟着领导才爬得上去。”

“身体真的还可以吗?”

“爬吧。”

于是继续,只把行进顺序调了调,向导走前,两位领导走中,陆承家和几个随行人员在后边保驾护航。

那条路每一步于陆承家都是酷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上去的,也许只因为郝志国的询问:完了,废了,真的还可以吗?

一直坚持到山顶,恰逢日出。

郝志国表扬陆承家经得起考验,他对林四海说:“现在最缺他这种人。”

林四海一声不吭。

坚持到黄昏,把客人送离本县高速公路口,走进自己的轿车,陆承家倒在后座,即人事不省。司机把陆承家直接送到了县医院,陆承家在病房里醒了过来,身边围着一堆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像跟遗体告别一般。

陆承家说:“陪领导真累。”

陆承家在医院休息一天,即出院返回办公室。医生提出要给他做进一步检查,被他一口拒绝。他担心一检查就永远躺在那张床上,决定再次诉诸自己的坚信。情况恰如以往,出院后他的腹痛又悄然缓解。

陆承家忍受下来的这一次酷刑意义非凡,如果真是“爬不上就不要爬”,畏难而下,他可能已经失去机会,就此为止。本次登山并不像表面看那般休闲,本省本市山头无数,郝志国与林四海的选择很多,为什么非要爬陆承家那个瑞竹岩?那实际是一次特殊的接触与考察,事关本市下一届班子的组成方案。

当时郝志国作为下一届市长人选已经基本确定,他在考虑班子的整体配备。主官对副手配备都很在乎,配得强且好合作,主官好做,如果副手很弱,或者争权会闹,那就格外费劲。通常情况下,主官很少有机会选择自己的副手,一向都是任命书下来,大家坐在一起共事,碰上谁算自己运气。郝志国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手眼通天,省里干部部门刚刚排出本市班子方案,这种方案属于绝密,郝志国却能听到一点情况,他了解到初拟方案里给他配的还有张志国和李志国,也就是一些跟他相当的人物。郝志国坐不住了。类似安排说来并不奇怪,郝志国可以干,张志国李志国为什么不行?问题在于一旦多了,挤在一起了,这就不理想。郝志国不当老大他不会管这个,让他当老大就不能不管,班子里大爷多了会生事,而且总得有几个比较能干的,用于当陪衬做苦力甚至去挡枪子。

因此郝志国施加影响,设法把林四海请下来“放松”,带到陆承家这里,让陆承家领他们去爬山。郝志国向林四海建议把陆承家用起来,现在最缺这种人,他需要。

林四海说:“恐怕还排不上他。”

能干重活的人当然不只陆承家一个,林四海答应物色类似人选以满足郝志国需要,但是郝志国坚持要陆承家。

这些情况陆承家是事后得知,爬山那时他只是有所感觉,明白他们两位不可能单纯下来“放松”,所以陆承家豁出去了,咬紧牙关陪着玩。陆承家的机会不多,必须紧紧抓住。郝志国对陆承家的尽力推荐具有一定分量,但是并不足以成事,林四海也一样,他可以帮助说话,却不能决定。以陆承家的资历、关系和统计表上的政绩,机会轮上他确实很难,郝志国尽了力,事情一波三折,直到最后提交给省委领导研究的人事安排盘子里,陆承家还是没有进入。郝志国给林四海打电话打听究竟,林四海不好直接透露底细,只讲了一句话:“一山要比一山高。”郝志国明白他的力推没有实现,陆承家没戏了,心里很不高兴。不料到了最后一刻事情意外逆转:领导们对原定盘子中的—个人选意见不一致,让组织部门提备选方案,林四海把陆承家推了上去。没多久尘埃落定,陆承家被确定为副市长人选,当时本市“两会”时间在即,一周后就隆重开幕。

郝志国当选市长,陆承家成了他的副手。

运作期间各种情况,郝志国对陆承家绝口不提,直到选举完成他才对陆承家说:“你这人细眯眼,太不容易了,费我老大劲。”

陆承家怎么回答?算命先生早有交代,谨防大口。

他的右下腹隐隐作痛。

李医生通知陆承家前来上海,匹配的移植器官已经找到,相关手续已经办理完成,可以为陆承家做手术了。

陆承家说:“李医生,我还得再等些时间。”

“不想做了吗?”

“一定要。但是还得稍等。”

陆承家等了两个月,这两个月“贵体”红灯闪闪,右下腹灼痛加剧,但是陆承家咬紧牙关坚持等待。

这段时间于他是关键时刻,“贵体”必须经受考验,有如当年陪同郝志国与林四海爬山。不同的是此刻郝志国已经因为刘江南案被查,从高位上掉落,而陆承家则从该案全身而出,面临新的机会,上级正在考虑让他接任市长。相关程序开始进行。紧要关头,如果陆承家跑到上海接受肝移植手术,无论结果如何,都将前功尽弃。

陆承家宁愿再来一搏。为了自己的夙愿,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心里的郝志国情结。

当年陆承家成为副市长,包括后来成为常务副市长,都得益于郝志国力荐,郝志国力推他的理由很明白,并不是陆承家的细眯眼招人喜爱,郝志国也没把陆承家当做自己人,他只是需要陆承家这样的人,因为“这个六”能干苦力活,可以咬紧牙关,可靠而没有威胁。陆承家的机会不多,他会格外努力做事。彼此不是一路人,互相之间却是非常有数。

陆承家成了副市长后一如既往,承担急难险重,工作负担沉重,他从不推托,自认为命该如此。但是郝志国不仅需要陆承家卖苦力,他还有其他要求,例如去背黑锅。刘江南案就是其中一例。

陆承家到市政府任职后不久,刘江南拉着一个港商过来找陆承家,提出他们两个集团合作,拟在本市搞一个大项目,生产特种合金钢,投资额达三十几个亿。于本市而言,是一个相当大的项目。刘江南提出了一些条件,最主要一条是用地,开口要两千亩,以满足该项目及其配套,还有发展相关下游企业之需。

陆承家问:“刘老板是不是已经看中哪个地点了?”

他们确实已经踩过点了,看中城北区永福村—带。

陆承家说:“那个地方不好办,另选吧。”

刘江南非常坚决:“我们只要那里。”

永福村一带有大片土地,丘陵与盆地相间,地势较高,水源不足,那里的农地和坡地比较贫瘠,地价较低。但是出于一些权威专家的建议,市政府有可能对城北区域重做规划,因此那一带的大项目不好定,已经有些客商提出在那边要地,都未能实现。

刘江南却志在必得,他说:“陆副市长要支持。”

陆承家说:“容我们商量一下。”

所谓商量主要还是与郝志国沟通,因为刘江南与郝志国关系特殊,是所谓“自己人”。刘江南的万安集团大本营在省城,他来本市攻城略地,主要靠郝志国。郝志国在县里当书记时,刘江南在县里搞,郝志国升到市里,他就跟到市里去争,业务范围逐步扩大,工业项目、房地产开发都搞。陆承家很清楚刘江南与郝志国的关系,陆承家本人与刘江南也不陌生,彼此间有一个当年的“三套车”案可供回味。

陆承家找机会问了郝志国,郝志国旗帜鲜明,支持这个项目,规模不小,前景听起来不错,没有理由不支持。

陆承家说:“永福村那一带好不好动?”

郝志国说:“该动就动。”

他态度明确,指定陆承家直接负责。由于他与刘江南的关系,这件事他不好出面,只能交给陆承家。他在后头拿主意,陆承家在前边具体操作。

“有事你去顶,有黑锅你去背。”郝志国直截了当。

陆承家不由摇头:“妈的,郝市长倒是直来直去。”

郝志国笑:“咱们谁跟谁啊?”

“只怕完成不了任务,郝市长另找个人吧。”

“现在迟了,把你弄上来,事情就是你的。”

陆承家无话可说。

他清楚自己跑不掉。他分管外经,刘江南拉来一个港商,成了外资项目,当然归陆承家管,推是推不掉的,该管还得管。项目谈判中,陆承家多了一个防备,他向郝志国提出一个要求,很简单:请郝志国打个招呼,让刘江南不要搞花招,请客送礼都免了,别让他压力太大,这才好谈。

郝志国笑:“你还留个后手啊。”

陆承家称自己有经验,挨过枪,让纪委查过。

“有我呢,没事。”郝志国说。

事后郝志国跟刘江南做了交代,人家欣然接受,彼此免礼。

经过几轮艰苦谈判,刘江南这个项目终于确定。项目在市长办公会上汇报时,郝志国拍了板:“不要急着签字,放到洽谈会去吧。”

当时本市正在筹办一次大型经贸洽谈会,筹备工作由陆承家牵头负责。类似洽谈会相当于节庆活动,需要安排一些重大项目签约,以造声势并展示成果,刘江南的特种钢分量足够,可以放在那种场合去签。

陆承家遵命。

洽谈会开幕前夕发生了一件事情:陆承家召集筹备小组开会,检查相关工作。负责本活动环境安全事宜的市公安局副局长肖翔会后单独留下,向陆承家报告了市区飞龙歌厅事项。肖翔说这家歌厅屡受举报,涉嫌容留嫖娼卖淫,治安部门打算借举办节庆净化环境之机,对该歌厅采取行动,但是投鼠忌器。据他们了解,该歌厅的后台是万安集团老板刘江南,刘好色,滥嫖成性,飞龙是他的一个窝点。刘江南在省城有背景,与市领导也有特殊关系,因而他们感到不好下手。

陆承家表态:“我们欢迎刘老板来我市投资。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不管他有何背景与关系。”

肖翔试探:“那么就动一动他?就当给他一个教训?”

陆承家说:“你们可以密切注意。”

陆承家在市政府班子里主管外经贸,政法与治安并不归他分管,肖翔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拿来跟陆承家说?陆承家能猜出其中原因:外界所谓“刘江南与市领导有特殊关系”,传的其实就是两个人,郝志国和陆承家,分别为市长和副市长。人们传说刘江南是市长的人,跟陆承家也有交情,当年“三套车”案中刘江南一顿乱枪,开发区大大小小倒了一地,只有陆承家幸免,这件事在本市不是秘密。肖翔他们对刘江南有所顾忌,不敢去问郝志国,就拐个弯试探一下陆承家的口风。

开幕式前夜,筹备工作组在市宾馆集中办公,进入临战状态。陆承家本人守在现场督战。当晚九点来钟,肖翔匆匆来到陆承家设在宾馆的临时办公室,向陆承家报告一个情况:刘江南晚间去了飞龙歌厅。

“动不动?”他问陆承家。

陆承家狠下决心:“动。”

当晚警察采取突击行动,扫荡了飞龙歌厅。刘江南被警察堵在房间里,那房间有一张大床,大床上有刘江南,还有两个年轻女子,三人一丝不挂正在混战。据说该战斗方式的专业术语叫做“双飞”。刘江南很狂,警察冲进房间时,他躺在床上,指着门喝令警察滚出去,威胁警察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就是找死。警察把刘江南和两个小姐拖下床,他赤条条跑到一旁打电话,被警察当场缴走手机。带到公安局做笔录时,他依然非常张狂,公开亮出自己是万安集团的董事长,两个女子是他相好,在飞龙一起玩玩。他说自己就是好这一口,因为好色连处长都不要,否则他早该当厅长了。刘江南要求警察立刻让他与外界联系,还指名道姓,让警察给陆承家打电话。

“让你们陆副市长过来接我。”他说。

肖翔给陆承家打电话报告情况,请示接下来如何处理。陆承家说:“别管他是谁,按你们的规定办。有特殊情况我会打电话。”

刘江南被暂扣于拘留室等待处理。

陆承家在筹备组临时办公地点忙到凌晨两点,处理完所有事情后才进自己的房间休息。当晚电话和手机铃声此起彼伏,每一个铃声响起的时候,陆承家的右下腹都会突然抽动一下,针刺一般,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但是一接电话。马上又会感觉舒缓,因为电话里无论谈什么天大事情,都不是此刻他最不希望听到的那个。

凌晨四时,陆承家已经睡着了,手机铃响,把陆承家从梦中叫醒。一看屏幕,感觉很无奈:这个电话终于来了,是郝志国。

郝志国问:“睡了?”

陆承家说:“刚眯过去。”

郝志国还没睡,他想起一件事:明天上午的签约仪式时间可以往前提。王省长出席完签字仪式后要返回省城,不能拖太长。

陆承家说:“可以,我安排紧凑点。”

郝志国说:“去睡吧。”

“市长还有什么交代?”

“没有。”

由此可以断定刘江南的事情还没传到郝志国那里。肖翔的消息封锁得相当严密。但是这个电话让陆承家再也无法入睡,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忖了半个小时,终于给肖翔挂了一个电话。

“按规定处理,然后把他放了吧。”陆承家说。

肖翔什么都没问,只说了两个字:“好的。”

“这件事就我们两人知道。”

他回答:“明白。”

打电话时陆承家情不自禁紧紧按着自己的右下腹,疼痛,非常无奈。

肖翔提出动一动刘江南,陆承家为什么点了头?刘江南是来参加本次洽谈活动的客商,还是明天签约仪式的一个要角,通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在这里他什么事都不会有,哪怕他肆无忌禅跑到飞龙去玩“双飞”。但是陆承家还是下决心动他,如果刘江南因此而未能出现于洽谈会签约现场,事情就此拖下来,也算不错。这个念头一直在陆承家心里滚动,最后不得不放弃它,是因为凌晨时分郝志国的那个电话,也因为陆承家心里明白,把刘江南扣在拘留所不会改变什么,陆承家无可逃脱。

第二天一早,经贸洽谈会开幕式后,陆承家与刘江南在签约大厅见了面。从拘留所出来的刘江南西装革履,人模狗样,见到陆承家就骂:“妈的,有人搞我!”

陆承家说:“是我。”

“你?搞什么!”

陆承家告诉刘江南,此刻他恨不得当众把刘江南的裤子脱光,让大家看看那个不安生的鸟。但是碍于郝市长的面子,只能先留着。

刘江南悻悻而去。

当天签约仪式上一共安排了六个大项目,刘江南这个项目是其中之一。市长郝志国决定由陆承家代表市政府与六家老板签,其他五项签起来没有特殊感觉,只有刘江南的特种钢让陆承家心跳,签下“陆承家”三字时,他感觉自己的手在不停发抖,右下腹也一灼一灼相伴而动。

事后刘江南向郝志国告状,郝志国找陆承家查问究竟,陆承家告称警察进行的是例行检查,刘江南意外撞到枪口上,事情在第一时间就报给他。刘江南太张扬,竟然拿他的名字出来抵挡,陆承家觉得该给他一点教训,所以同意警察关了他几个小时。

郝志国摇头:“说你小肚鸡肠,真是的。”

事情不了了之,刘江南案的导火线却已经点燃。

一年多后,陆承家跟刘江南在洽谈会上签下的协议书酿成本省一个大案,由中央相关部门督办,省市区三级涉案官员有四五十个,包括重磅人物郝志国。

原来刘江南的目的并不是做一个大型工业项目,而是以项目为幌子低价掌握永福村大片土地。这片土地落人刘手半年后,市政府决定本市行政中心北迁,刘江南手中的两千亩地邻近规划中的本市新行政中心,顿时身价百倍。

本市几大领导机关办公大院位于市中心区,随着城市发展,日益苦于交通拥堵和办公场所不足,多年来一直有人建议把机关从城中心区迁出,另觅地点建造新的行政中心,解决办公困难也带动周边地带经济发展。这一主张有其道理但实施不易,多年来议而不决。郝志国当市长后,该项目被提上议事日程,郝志国一向气魄大,胆子也大,上头的事他摆得平,别人拿不到的钱他拿得到,别人办不成的批文他办得成,而且效率极高。经过努力,市行政中心终于在他手里奠基开建。

刘江南在城北拿两千亩地时,市行政中心选址尚未确定,但是显然刘江南心里有数,知道郝志国将把地点确定在那一带,他预知情况,抢占先机,占地为王。陆承家虽然没有介入行政中心规划事项,对情况还是有所了解。他在签字前同意拘扣刘江南,签字时手掌发抖,是因为事关重大,心存担忧。

果然如陆承家之担忧,转眼之间刘江南暴得大利。午餐如此廉价而利益如此丰厚,不可能不被世人质疑,郝志国再有能量再玩得转,毕竟也只能在—定范围之内,所谓盛极而衰,否极泰来,时候一到自见分晓,刘江南案由中央相关部门直接过问,郝志国的保护伞终被刺破。

由于是陆承家代表市政府与刘江南谈判并签约,案发之前,陆承家是人们主要质疑对象,刘江南案发后,陆承家更成为人们的议论中心,他出面谈的项目,黑锅自然也要他背。刘江南案很快牵扯到地方官员,先是市土地规划部门相关官员被办案人员带走,接着是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被双规,该副秘书长的工作职责与陆承家相对应,接下来谁会落马已一目了然。

郝志国出事当晚,省纪委副书记陈安文领着办案人员打上门来,陆承家确实觉得轮到自己了,不料被带走的竟然是郝志国。

那一天站在酒店走廊,看着被带走的郝志国那身名牌背影,陆承家的右下腹抽痛不止,一时感慨良多。除了对自己劫后余生的松快,竟也有对郝志国的恼怒。同样在一条路上,郝志国得天独厚,处处捷足先登,让旁人看了不服,论之不公平,却是现实,不服不行。郝志国在市长任上一如既往创造骄人政绩,按照其强劲趋势,年底很可能转任书记,可惜现在归为一梦。郝志国如此幸运,怎么就不懂珍惜?难道得之过于顺畅就不当回事了?胆子太大,为所欲为,他不知道最终会误事误人也误了自己吗?

郝志国与刘江南是多年老友,彼此间关系极深,包括经济往来,很多情况下几乎不分彼此,需要的时候,郝志国打个电话,刘江南拿只箱子装上十万二十万就送过来,不会多问一句。郝家有谁想要房子,郝志国—个电话,刘江南就送钥匙。有朝一日这些事被查出来,账都会算到郝志国头上,所以郝志国涉案金额绝对不会小。他无事则罢,一有事必是大事,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救药。

陆承家是另一个结果,他之所以绝处逢生,从刘江南案中脱身,关键在于未曾受贿,一分钱都没拿,有如当年他在李大舌头一案中。

但是仅此情节还不能完全排除陆承家在刘江南案中所负的责任,郝志国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前市长于受审中供称刘江南两千亩地是他定的,陆承家只是受命与刘谈判,且不清楚行政中心如何定点。郝志国敢做敢当,他的这一证词让陆承家得以从刘江南案全身而出,消除了陆承家继续前进的最大障碍。

陆承家“小心大口”,但是每走一步都无法摆脱郝志国,有如命定。

郝志国出事后不久,有天上午,陆承家来到办公室,他的秘书把一叠文件材料送过来交陆承家处理。陆承家发现秘书表情有些特别,随口问了一句:“有什么事?”

秘书指着文件上的一个信封,支支吾吾:“这个,这个。”

信封已经剪开。这是一封普通函件,封面上写有陆承家副市长亲收字样,类似函件很多,通常都由秘书先拆阅,需要的话再送交陆承家阅读。

陆承家问:“这封信怎么啦?”

“是郝,郝市长。”

郝志国已经被关押,他居然还从被关押处给陆承家寄来这封信,信中署名赫然就是郝志国三字。以郝案之大,难以想象他还能与外边联络,但是居然就有这么一封信通过邮局寄到陆承家的办公室。陆承家异常诧异,特地从柜子里找出一份旧日文件,上边有前市长的大段批示。陆承家核对了两份笔迹,不需要警察的技术侦查水平,两份笔迹放在一起,特点非常鲜明,确切无误,是郝志国的亲笔来信。

陆承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封信没有涉及案情或者任何敏感事项,就内容而言,几乎可以把它当做一封感谢信来读。郝志国在信里表扬陆承家多年来工作非常努力,能力很强,感谢陆承家一直以来对自己工作的支持,其语气依旧是那个郝市长,丝毫没有阶下囚的困窘与气短。这就是郝志国。

时下一些官员调动工作,或者变动职务,常会打印一封告知函,在同僚朋友中广为散发,说明自己已经调任某地任某长,同时感谢对方多年来对自己工作的支持等等。郝志国的信让陆承家联想起那种告知函。前市长确实已经调动了,眼下在狱中工作,以礼数周到论,他有必要通知各位同志。

郝志国这封信当然也非通常告知函,它是手写的,内容只涉及陆承家。除了感谢之外,他还表示了问候。他说陆承家很难得,也很幸运,能走到这个地步特别不容易。他希望陆承家继续努力。以陆承家的情况,继续突破会更加困难,他已经帮不了太多,愿陆承家好自为之,特别是要保重贵体。

陆承家顿觉右下腹隐隐作痛。

多年以来,不论相处如何,他们在同一条路上,沿着一架云梯行走。这架云梯很拥挤很狭窄,每一处都有大批人止步不前,或者失足坠落,只有很少一些人能够继续往上。陆承家先天不足,贵体欠佳,格外经不起闪失,所以小心谨慎,不逐小利,一步步走过来,确实很不容易。在郝志国看来陆承家已经非常幸运,再往上也难,因为“贵体”支撑不了。

但是陆承家感觉不服。事实上他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似乎已经到头,但是终究还是被他突破,运气总是与他同在。也许他命定身负大任,他就是为此而生,所以才能变不可能为可能,逐步而上。他已经到达一个高度,应当还能创造新的高度,得天独厚的郝志国都掉下去了,而陆承家还健在,现在是他在继续,他有机会比郝志国走得更高,做得更多。他应当为此尽力。没有什么比这对他更有意义。

在经历过这许多之后,现在陆承家最需要的是时间。他相信自己还有时间,只不过它不在他自己手里。

郝志国在那封信里留了一个医生的名字,称该医生是位权威专家。郝志国对陆承家的身体状况早有留意,建议陆承家设法找到这位专家,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这个医生的名字就是李经邦。

陆承家如愿以偿,在市人民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市长。

不久后一个周末,他悄悄前往上海,随行的只有他的妻子和秘书。除了身边这两个人,没有谁知道他马上就要接受一次肝移植手术。

陆承家这样身份的人,身体情况并非完全属于隐私,他是公众人物,负有工作责任,他去上海做检查以至做大手术,按规定应当向上级报告,至少得向市委书记请假,但是从事情开始直到最后,陆承家一概不谈,刻意隐瞒,其原因与他不在当地检查、求医是一样的:他的身体情况一旦被人所知就会对他本人构成问题,那是他不能接受的。陆承家不愿失去机会,同时也坚信自己挺得过去,与其沸沸扬扬,不如闭嘴不谈,时候到了再说。如果手术成功,回去后他自会报告,并且检讨,那时大事已成,还有什么不能说?万一他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那就一了百了,用不着去考虑说什么了。

他已经错过了最佳时间,手术风险陡增,但是他依然坚信自己可以挺过去,他躺到手术台上就是为了这个。他得继续走下去,有很多人在看着他,包括他自己,还有那架云梯上像他一样数不清的人。

陆承家被推进手术室时相当放松,他忽然跟医生谈起他收到的一封很特别的信,以及信里给他的求医建议。此刻他终于进入手术室了,有很多事情在他心里涌动。

李医生问:“感觉怎么样?”

感觉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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