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及其自我治疗欧文‧亚隆 欧文亚隆 mobi

一、 1787年──天才:狂暴的开端和虚假的起点

天才和才能好比两种神射手,才能可以射中别人无法射中的目标,天才却可以射中别人无法看见的目标。

狂暴的开端:当暴风雨开始时,天才只有四寸大。1787年9月,他在羊膜包裹的大海中翻滚,来回摇晃,威胁到他和子宫之间的脆弱连结。海水散发出愤怒和恐惧,乡愁和绝望的酸臭化学物覆盖着他,甜美柔和日子不复存在。由于无处可去、无望安适,他小小的神经突触激烈地向所有方向点燃愤怒的火光。

年幼时的学习是最佳的学习,阿瑟‧叔本华不曾忘记最初学到的几堂课。

虚假的起点(叔本华差一点成为英国人):亚…瑟,亚…瑟,海因利希‧弗洛里欧‧叔本华喃喃念着每一个音节,亚瑟是个好名字,是个适合伟大叔本华贸易家族的未来巨擘的名字。

那是1787年,年轻的妻子怀孕两个月,海因利希‧叔本华做出决定:如果生了儿子,就要命名为亚瑟。海因利希是高尚的人,把责任放在第一位,就像祖先把伟大的叔本华贸家族交给他管理一样,他也将交给儿子管理。那是冒险的世代,但海因利希相信未出世的儿子能带领公司进入19世纪,亚瑟是这个身份最理想的名字,这个名字在所有重要的欧洲语言都有相同的拼音,可以优雅地穿越所有国家疆界。不过,最重要的是,它是个英国名字!

几世纪以来,海因利希的祖先勤奋而成功地管理叔本华家族的事业。海因利希的祖父曾招待俄国的凯瑟琳女皇,为了确保她感到舒适,把白兰地酒洒在客房地面,点火燃烧,使房间干燥而充满芳香。普鲁士国王腓特烈曾拜访海因利希的父亲,花了好几个小时想说服他把公司从波兰的但泽迁到普鲁士,却没有成功。现在,领导伟大商业之家的职责落到海因利希身上,他相信名叫亚瑟的叔本华会把公司带入灿烂的未来。

叔本华家族企业从事的谷物、木材和咖啡的交易,长久以来就是但泽最重要的公司之一,但泽是著名的汉撒同盟城市,长久以来主导波罗的海的商业,但恶劣的时刻降临到伟大的自由贸易城市,因为西边有普鲁士的威胁,东边有俄国的胁迫,柔弱的波兰无法一直保持但泽的主权,海因利希‧叔本华相信但泽自由的时光和稳定的贸易即将结束,整个欧洲都充斥政治和经济的骚乱,唯独英国例外,英国坚如磐石,英国是未来的前景,叔本华公司和家族将在英国找到安全的避风港。不,不只是安全的避风港,如果儿子生为英国人,并有英国的名字,将来会有更辉煌的前途。亚瑟‧叔本华先生以英国子民的身份带领公司,就是远大前途的保证。

尽管怀孕的年轻妻子恳求在第一个孩子诞生时,希望自己母亲能陪在身旁,让她安心,但他不顾妻子的反对,强拉着她启程,长途跋涉前往英国。年轻的乔哈娜虽然害怕,却不得不屈服于丈夫坚定的意志。可是,在伦敦定居后,乔哈娜恢复往昔的飞扬奔放,她立刻虏获整个伦敦社交圈。她在旅行日志写下新的英国好友所提供的安慰保证,要不了多久,她就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对阴郁的海因利希而言,关注和热爱显然是太多了,不安的嫉妒不久就扩大成极度的恐慌,他觉得无法呼吸,胸中的压力似乎要把他撕成碎片,他必须想办法解决。于是,他不顾妻子的抗议,突然离开伦敦,强迫已怀孕六个月的妻子,在该世纪最冷的冬天一同返回但泽。几年后,乔哈娜描述她被迫离开伦敦时的感受:“没有人帮我,我必须独自克服哀伤。那个男人竟然为了自己的不安,就拖着我横跨半个欧洲。”

这就是天才被孕育时的狂暴背景: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一个受惊、抗议的母亲,一个不安、嫉妒的父亲,以及两趟艰苦横跨欧洲的冬季旅程。

二、家中的叔本华妈妈和爸爸

我们对世界的观点具有坚固的基础,不论或深或浅,都来自童年时代。这种观点在日后会越来越复杂、完善,但本质却不会改变。

海因利希‧叔本华是什么样的人呢?固执、严厉、压抑、不愿屈服、骄傲。这是1783年的故事,在叔本华出生前五年,但泽被普鲁士军队封锁,食物粮草都非常缺乏。敌人强迫叔本华家族在乡下的庄园接待一位将军,回报是让海因利希享有特权以得到马的粮草。海因利希么回答呢?“我马厩有丰富的存粮,当食物用罄时,我会自行解决这些马。”

阿瑟的母亲乔哈娜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浪漫、可爱、富于想象力、活泼、轻浮。虽然整个但泽在1787年都认为海因利希和乔哈娜的联婚是一桩美事,结果却证明是不幸的结合。乔哈娜的家族是楚森纳,没有显赫的背景,一直用敬畏的眼光看待高尚的叔本华家族,所以三十八岁的海因利希追求十七岁的乔哈娜时,整个楚森纳家族都欣喜若狂,而乔哈娜也默认了父母的选择。

乔哈娜是否认为自己的婚姻是个错误呢?她在多年以后的文章中,向其他面婚姻抉择的年轻女性提出警告:“显赫的地位和头衔对女孩具有极大的魅力,会诱使女人被婚姻套牢……这是错误的一步,她们余生必然要承受最严酷的惩罚。”

“余生必然承受最严酷的惩罚”,是亚瑟母亲的感言。她在日记中透露,她在海因利希追求之前有一位年轻的情人,但命运把他带走,所以她是在听天由命的心境中接受海因利希的求婚。她有别的选择吗?多半没有,这是典型的十八世纪婚姻,由父母根据对方的财产和地位来安排婚事。他们之间有爱情吗?毫无疑问地,海因利希和乔哈娜之间从来就没有爱情。她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我没有假装热烈的爱情,他也没有这方面的要求。”他们对其他家人也没有多少爱,对幼年的亚瑟‧叔本华没有,对小他九岁的妹妹爱德莱也没有。

夫妻之间的爱会产生对子女的爱。偶尔会听说如下的故事,有些夫妻过于相爱,耗尽全家的爱,小孩得到的只是爱的残渣。可是,这种爱的零和经济模式并不合理,事实刚好相反:夫妻之间越相爱,就越容易用爱的态度对待小孩和每一个人。

亚瑟的童年缺乏爱,这一点对他的未来有严重的影响。小孩如果没有母爱的连结,就无法发展爱自己所需的基本信任感、无法相信别人会爱他,也无法热爱生命。这种人在成年后会与人疏离,退缩到自己的世界,人际关系常常充满敌意。这种心理风貌最终深深影响了亚瑟的世界观。

三、早期童年的幸福时光

宗教里面什么都有:启示、预言、政治保护、最显赫的地位和尊荣……不只于此,还有无价的特权,可以把它的教条烙印在儿童的柔弱心灵,而成为近乎与生俱来的观念。

乔哈娜在日记中谈到,亚瑟在1788年2月出生之后,她就像所有年轻妈妈一样快乐地逗弄她的“新娃娃”。可是,新娃娃很快就变成旧娃娃,不出几个月,乔哈娜就厌倦了她的玩具,对但泽的无聊和孤独感到苦恼。乔哈娜浮现某种新的心境,模糊地觉得自己真正的命运并不是母亲身份,未来有完全不同的前途等着她。她在叔本华庄园的夏季生活特别难熬,虽然海因利希和一位牧师会在周末来陪她,但其他日子只有亚瑟和仆役陪伴她。由于海因利希的强烈嫉妒心,所以禁止妻子以任何理由招待邻居或出门。

阿瑟五岁时,家族面临极大的压力。普鲁士强占但泽,当年被海因利希羞辱的将军率兵抵达之前,整个叔本华家族就先逃到汉堡。乔哈娜在这个陌生城市生下第二个小孩爱德莱,因此更觉得陷入绝望。

海因利希、乔哈娜、亚瑟、爱德莱,父亲、母亲、儿子、女儿,这四个人是紧紧绑在一起,却毫无连结的人。

海因利希认为亚瑟将来注定成为叔本华商业之家的领袖。海因利希是叔本华家族的传统父亲,全心投入商业,对儿子置之不理,打算在儿子脱离童年时才付诸行动、承担父亲的责任。

海因利希对妻子有什么打算呢?她是叔本华家族的苗床和摇篮,她活跃而危险,必须加以控制、保护和约束。

乔哈娜呢?她有什么感受呢?她觉得落入了陷阱!她的丈夫和供养人海因利希是致命的错误、无趣的狱卒、无情剥夺她的生命活力的人。她的儿子亚瑟呢?他不也是陷阱的一部分、是棺材的封印吗?聪明绝顶的乔哈娜渴望表现自己、实现自我,这种渴望与日俱增,而亚瑟只不过是她舍弃自我之下的微薄补偿。

她的小女儿呢?海因利希对爱德莱不闻不问,她在这场家庭剧中只是个小角色,余生注定会成为乔哈娜的文书助理。

所以叔本华家庭里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路。

父亲非常焦虑、绝望,缓缓走向死亡,他在亚瑟十六岁时从叔本华仓库的高层窗户一跃而下,落入汉堡运河的冰冷河水中。

海因利希死后,母亲跃出婚姻的陷阱,一脚踢开汉堡的污垢,像风一样飞奔到威玛,不久即成立德国最生气蓬勃的文艺沙龙。她在那里成为歌德和其他著名文学家的挚友,并写了许多畅销的浪漫小说,内容大都是女性被迫进入不快乐的婚姻,但拒绝生养小孩,继续追求爱情。

年轻的亚瑟呢?亚瑟‧叔本华日后成长为历代以来最有智慧的人,也是最绝望、最厌世的人,这个人在五十五岁时写下:

我们是否能预见小孩有时就像无辜的囚犯,并不是被判死刑,而是无期徒刑,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判决代表什么意义。然而,每一个人还是渴望活到老年……这种生命状态或许可以说是“今天很糟,每一天会越来越糟,直到发生最糟的事”。

四、亚瑟一生最快乐的岁月

由于生殖系统的可怕活动仍处于静止状态,而大脑活动已经充分发挥,所以童年是天真快乐的时光、人生的乐园、失落的伊甸园,所以我们一生其余的漫长时光都在热切地回顾童年。

亚瑟九岁时,父亲决定接管儿子的教育方向,第一步就是让他到里哈福瑞一位商业伙伴葛瑞格利‧布莱希马尔家中寄宿两年。亚瑟在那里学习法文、社交礼仪,以及海因利希所谓的“通晓世界之书”。

九岁就离开父母和家庭?有多少小孩把这种放逐视为悲惨的生活事件呢?可是,亚瑟在日后把这两年描述成“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亚瑟在里哈福瑞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这两年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觉得受到照顾、享受人生的时光。许多年之后,他仍珍惜布莱希马尔家中的欢乐记忆,他在此找到某种类似亲子之爱的情感。他在家书中极力称赞布莱希马尔一家人,使母亲不得不提醒他牢记父亲的美德和慷慨,她说:“请记住你父亲是怎么答应你买那支昂贵的象牙制长笛。”

他旅居里哈福瑞时,还发生另一件重要的事,亚瑟认识了一位朋友,是一生中极少数朋友中的一位。他是布莱希马尔家中的儿子安席梅,和亚瑟同龄,两个男孩在里哈福瑞成为亲近的朋友,亚瑟回到汉堡后,两人还偶尔通信。

数年后,两人二十岁时再度相遇,数度一起外出猎艳。后来两人的方向和兴趣渐得渐远,安席梅成为商人,从亚瑟的生活中消失,直到十三年后才因为亚瑟寻求财务咨询而再次联系。安席梅提供他投资咨询时要求收费,于是亚瑟突然中止联络,他在那段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心存怀疑,无法相信任何人。他在信封后草草写下一句话,就把安席梅的信丢在一旁。那句话是他父亲非常推崇的西班牙哲学家葛拉西安所说的嘲讽格言:“不扫自家门前雪,管到他人瓦上霜。”

亚瑟和安席梅在十年后见了最后一面,那是一次尴尬的相会,两人都无话可说。亚瑟把他的老朋友描述成“令人难以忍受的老家伙”,并在日记中写道:“两个朋友在一个世代之后重逢的感受,可说是一生最令人失望的经验之一。”

亚瑟在里哈福瑞还发生一件重要的事:认识死亡。一位住在汉堡的童年玩伴嘉特福德‧简尼希在阿瑟住在里哈福瑞时过世,亚瑟显然一直无法忘怀死去的玩伴,也挥不去初遇死亡的震憾,因为他在三十年后的日记中写下一个梦:“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国家,一群人站在原野间,其中一位瘦高的男子在欢迎我,不知怎的,我知道他就是嘉特福德‧简尼希。”

亚瑟毫无困难地解释了这个梦,他在那时住在柏林,正发生霍乱的疫情,梦中与嘉特福德重逢的景象只可能代表一个意义:接近死亡的警告。结果,亚瑟决定立刻搬出柏林,逃离死亡。他搬到法兰克福,人生的最后十三年岁月都住在那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认为该地没有霍乱。

五、1799年──亚瑟了解什么是选择,并了解世间其他可怕的事

国王在此留下他们的王冠和令牌,英雄留下他们的武器,但在所有这些人中的伟大心灵,会自然流露杰出的光芒,不需要从外在事物证明自己,他们带着自身的伟大崇高向前跨步。

──阿瑟‧叔本华十六岁时写于西敏寺

九岁的亚瑟从里哈福瑞返家后,父亲把他安顿在一所私立学校,这所学校的特殊任务就是教育未来的商人。他在此学会所有当代商人必须知道的事:计算不同的货币单位,以各种主要的欧洲语言文字撰写商业信函,了解运输路线、商业中心、土地的利润,以及其他迷人的主题。可是亚瑟觉得这些事并不迷人,他对这类知识没有兴趣,在学校没有亲近的朋友,越来越害怕父亲为他安排的未来──跟着当地商业巨子当七年的学徒。

亚瑟想要什么呢?绝对不是商人的生活,他憎恨这种想法,渴望学者的生活。虽然许多同学也不想当长期的学徒,但亚瑟的抗议比别人更深切。父母向他下达强烈的警告,母亲写信吩咐他“暂时放下其他书本……你现在十五岁,已经读过最好的德文、法文和一部分英文著作”,但他仍把所有空闲时间拿来阅读文学和哲学。

海因利希对儿子的兴趣感到非常烦恼。校长通知他,说儿子对哲学有热情,非常适合学者的生涯,如果转到预备升大学的高中就读,一定会表现良好。海因利希内心知道校长的劝告是正确的,因为儿子贪婪地读遍家族大图书馆中所有哲学、历史和文学的书籍。

海因利希怎么做呢?他重视的是后继有人,以及整个公司的前途,和维系叔本华世家以孝敬祖先的义务。此外,他一想到叔本华家的男人将来要靠有限的学者收入维生,内心就开始颤栗。

首先,海因利希考虑透过教会为儿子安排终身的年金,但价格非常昂贵;当时的商业不景气,而海因利希也有义务确保妻子和女儿未来的经济来源。

他心中逐渐浮现一个想法,一种有点残忍的解决方法。长久以来,他一直抗拒乔哈娜到欧洲长途旅行的恳求,当时的国际局势动荡不安,汉撒同盟城市受到威胁,他必须不断注意商业变化。可是他非常疲累,渴望卸下重担,对乔哈娜的要求开始动摇,他的心意逐渐改变,并想到一石两鸟的计划,既能使妻子高兴,又能解决亚瑟前途的两难困境。

他的决定是向十五岁的儿子提供一次机会,他告诉儿子:“你必须有所选择,或是陪父母一起到全欧洲旅行一年,或是追寻学者的生涯。你要向我保证旅行一结束就开始商业的学徒身份,或是放弃旅行,留在汉堡,立刻可以转到正规的教育体系,为将来的学术生活做准备。”

请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面对这种改变生命的抉择,是什么样的情形?也许始终迂腐的海因利希正指导儿子体会存在的议题,使他了解互相排斥的选项,每一个“是”都必然伴随一个“否”。(多年后,亚瑟写道:“全部都要的人将一无所获。”)

或是海因利希要让儿子预尝放弃的滋味,如果亚瑟现在无法放弃旅行的乐趣,将来怎么可能放弃世俗的乐趣,过着学者的贫穷生活呢?

也许我们对海因利希太宽容了,他的提议最可能是出于虚伪,因为他知道亚瑟不可能拒绝这次旅行。1803年的十五岁小孩不可能拒绝,这种旅行在当时是一生难得一次的无价经验,只有少数人才有这种机会。发明摄影技术之前,异国风光只能透过素描、图画和旅游杂志得知。(附带一提,乔哈娜‧叔本华后来在风俗画有非常杰出的表现。)

亚瑟觉得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吗?他是否因为自己的决定倍受折磨呢?历史没有提到这些事,我们只知道1803年时,十五岁的他和父亲、母亲和一位仆人启程旅游,历时十五个月,足迹遍及整个西欧和英国。六岁的妹妹爱德莱则被安置在汉堡的亲戚家。

亚瑟依父母的要求在旅行日记用各地语言记录了许多感想,他的语言天赋非常惊人,十五岁的他已能流利使用德语、法语和英语,也略通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他最后精通十二种现代和古代语言。到他的纪念图书馆的访客都会注意到他习惯以书上原本使用的语言来写脚注。

亚瑟的旅行日记隐约透露出他的兴趣和特质,汇集起来就可以看出一种持久不变的性格特征。日记在字里行间明显流露出他特别注意人类的惨状,他细腻地描写醒目的景象,比如威斯特伐利亚的饥饿乞丐;战争来临前恐慌逃亡的民众(拿破仑的战役正在酝酿之中);伦敦街头的小偷、扒手和醉汉;葡提埃市抢劫的帮派;巴黎公开展示的断头台;土伦港六千名做苦役的奴隶,他们的人生注定被锁在港口的橹舰,好像被关在动物园一样。他还描写铁面人曾住过的马赛堡垒,黑死病博物馆(展出当年必须在安全区用热醋泡过才能寄出的信件)。他在里昂注意到众人漠然走过父兄在法国大革命时丧生的地点。

亚瑟在温布尔登一所寄宿学校矫正英语(纳尔逊将军曾就读此校),并出席公开示众的死刑和海军鞭刑,参观医院和收容所,并独自穿越伦敦非常拥挤的贫民窟。

佛陀年轻时住在父亲的宫殿,看不见人类共同命运,直到他第一次离开宫殿时,才看到人生的三种基本惨状:生病、衰老和死亡。他发现可怕、悲惨的存在本质,于是放弃世上的荣华富贵,寻找真正的解脱。

亚瑟‧叔本华亦然,早年看见的痛苦景象深深影响他的人生和思想。他并没有忘记类似佛陀的经历,数年后,他谈到这趟旅行时说:“我在十七岁时,被学校不曾教过的人生惨状紧紧抓住,就像年轻的佛陀看到疾病、痛苦、老迈和死亡时一样。”

亚瑟不曾有过宗教信仰,但他在年轻时曾想要接受信仰,希望能逃脱完全未受注意的可怕存在真相。即使他原本就相信上帝的存在,也必然会在年轻之旅看到欧洲文明的惨状时,受到严厉的考验。他在十八岁时写道:“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吗?不,恐怕是魔鬼创造的。”

六、1807年──亚瑟‧叔本华几乎成为商人

一个拥有罕见才智的人,却被迫从事赚钱的工作,就好像图案美丽的昂贵花瓶,却被当成厨房的罐子。

叔本华家族的欧洲之旅结束于1804年,十六岁的亚瑟带着沉重的心情实现当初的承诺,在汉堡的著名商人桑尼特‧简尼许门下展开为时七年的学徒生涯。亚瑟陷入双重生活,一方面每天完成学徒的工作,另一方面在暗中利用每一个空档阅读历代的伟大智慧。但他又全然认同父亲的要求,为自己偷取时间阅读而自责。

九个月后,发生一件永远改变亚瑟人生的大事。海因利希‧叔本华虽然只有六十五岁,但他的健康快速恶化:出现黄疸、疲倦、沮丧、意识不清,常常不认识老朋友。1805年4月20日,他虽然非常虚弱,还是想办法走到他在汉堡的仓库,慢慢爬到谷仓的阁楼,从窗户一跃而下,落入汉堡运河,几个小时后,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漂浮在冰冷的河水上。

每一件自杀都会在亲人身上留下震惊、内疚和愤怒,亚瑟也经验到所有这些心情。想象一下亚瑟体验到的复杂感受,他对父亲的爱导致强烈的哀伤和失落感;他对父亲的怨恨则引发自责(他后来常常谈到父亲的过度严厉使他非常痛苦);得到解脱的大好机会,则必然造成极大的内疚(亚瑟知道父亲再也不阻止他走上哲学家之路)。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另外两个伟大的哲学家尼采和沙特,他们都在幼年丧父。尼采的父亲是路德教派的牧师,如果他没有在尼采幼年时过世,尼采有可能成为反对基督的人吗?沙特则在自传中表示,他不需要背负寻求父亲赞许的重担。其他人没有那么幸运,比如齐克果和卡年卡:他们的一生都被父亲批评的重担所压制。

亚瑟‧叔本华的著作虽然包括各式各样的观念、主题、历史和科学的探究、概念、感想,却只有少数私人的温柔记事,但这些记事都和海因利希‧叔本华有关。阿瑟在一篇文章中自豪地表达父亲坦白承认从商是为了赚钱,并以父亲的率直对照许多同时代哲学家的口是心非,比如黑格尔和费希特,他认为这些人争夺财富、权力和名声,却口口声声为全人类努力。

十六岁的他计划在所有作品中缅怀父亲,并一再修润这些文章,最后却没有出版。其中有一篇文章是这样开始的:“我的一切都要归功于这个高贵杰出的灵魂……如果有任何人在我的作品中找到一丝喜悦、安慰、指导,我都希望他认识父亲的名字,并知道如果没有海因利希‧叔本华的话,亚瑟‧叔本华早已毁灭了一百次。”

由于海因利希对儿子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感,所以亚瑟为什么对父亲有如此强烈的情感,一直令人感到困惑。海因利希写给儿子的信充满批评,例如:“舞蹈和骑马无助于商人谋生,商人需要的是写出正确易读的信,我不时发现你的大写字母奇丑无比。”或是:“不要驼背,看起来像鬼一样……如果在餐厅弯腰驼背,会被别人当成裁缝师或补鞋匠。”海因利希在写给儿子最后一封信提到:“关于抬头挺胸地行走和坐正,我建议你要身边的人在你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时,用力打你一下。这是贵族之家人必须注意的事,不要在意一时的疼痛,该介意的是终身看起来像个畸形儿。”

亚瑟不只身形像父亲,连气质也如出一辙。在他十七岁时,母亲写信给他说:“我太了解你多么缺乏年轻人的快乐,笼罩在忧郁的性情中,这是来自父亲的不幸遗传。”

亚瑟也遗传了父亲强烈的正直感,当他面临父亲死亡后的两难抉择,考虑是否留在他痛恨的商业世界当学徒时,这个特质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他最后根据父亲的行事为人来决定:信守诺言。

他写下他的决定:“我继续跟着商业师父,部分是因为过度的哀伤摧毁了我的精神力量,另一部分则是在父亲死后立刻废止他的决定,会使我的良心感到内疚。”

亚瑟在父亲自杀后谨守义务、动弹不得,他的母亲却完全不同,她以旋风般的速度彻底改变生活。她在写给十七岁儿子的信上说:“你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你生性优柔寡断,我本却非常迅速果决。”她在守寡几个月后,就卖掉叔本华的宅邸和历史悠久的家族事业,然后搬离汉堡。她向亚瑟夸耀:“我总是选择最刺激的方案,你看我选择的居住地,我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搬回家乡,没有回到亲友身边,我选择了全然陌生的威玛。”

为什么选择威玛呢?乔哈娜野心勃勃,渴望接近德国的文化中心,她对自己的社交能力充满信心,也相信自己可以开创一番局面。事实上,不出几个月,她已经为自己创造了非凡的新生活:她设立了威玛最生气蓬勃的文艺沙龙,与歌德及许多重要的作家、艺术家建立亲近的友谊。她很快就展开自己的事业,先是成为旅游日志的成功作家,记述叔本华一家的旅行和法国南方的旅游,然后在歌德的鼓励下转向小说,写出一系列浪漫的爱情小说。她是最早真正解放的女性之一,也是德国第一位以写作维生的女性。接下来十年,乔哈娜‧叔本华成为知名的小说家,是十九世纪德国的爱情小说大师。在那数十年之间,阿瑟‧叔本华被称为“乔哈娜‧叔本华的儿子”。到1820年代末期,乔哈娜全集出版了整整二十册。

虽然历史通常把乔哈娜描写成自恋、不关心别人的人(大部分是根据亚瑟对母亲的严厉批评),但毫无疑问是她使亚瑟重获自由、开始迈向哲学之路。解放的工具是她在1807年4月(亚瑟父亲自杀后两年)写给叔本华的一封决定命运的信:

亲爱的亚瑟:

你在三月二十八日的信中严肃而平静的状态,从你的心流到我的心,使我警觉到你走的路可能完全错失了天命!所以我要尽一切力量挽救你;我知道违反天性的生活有多么可怕,亲爱的儿子,如果可能的话,我要解除你的不幸。喔,我最亲爱的亚瑟,为什么你如此轻忽我的呼唤,你现在想要的其实是我最温暖的祝福;我不顾一切反对,努力使这件事成真……如果你真的不想被送入可敬的商业世界,我真心真意不想在你面前放下任何障碍;但你必须寻找自己的路,做出选择,然后我会尽我所能提供劝告和帮助。首先,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请记住你必须选择能保证一份好薪水的学科,不只是因为这是你唯一的谋生之道,也因为你无法只靠遗产而富有。如果你已做出选择,请告诉我,但你必须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如果你有力量和勇气做出决定,我愿意帮助你。但不要完全把人生想成一个博学的人而过于高兴。亲爱的亚瑟,我现在知道什么是人生,那是堆满工作而疲累、麻烦的人生,只有当你喜欢工作时,人生才有吸引力。工作无法使人富裕;身为作家,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勉强维生……你如果要当作家,就必须有杰出的创作……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需要才华洋溢的脑袋。亚瑟,请仔细想一想,然后再做选择,一旦选择,就要坚持下去;只要你坚持不懈,就必定能达到目标。选择你想要的……但我眼中含泪地恳求你:不要欺骗自己,认真诚实地对待自己。你一生的幸福正在紧要关头,我的晚年是否快乐也是如此;因为只有你和爱德莱有可能弥补我失落的年轻时代。如果你不快乐,特别是因为我过于没有主见而使你陷入这种不幸的话,我将无法原谅自己。亲爱的亚瑟,你知道我非常爱你,我希望凡事都能帮助你。一旦你做出决定,请让我看见你的自信,并依据我的指导来实现你的选择。不要用叛逆来伤害我,你知道我并不顽固,我知道如何在争执中让步,如果我辩不过你,就不会要求你任何事……

再见,亲爱的亚瑟,我焦急地写完这封信,手指都写痛了。请牢记我告诉你的话,尽快回信。

你的母亲

乔哈娜‧叔本华

亚瑟在晚年写道:“读完这封信,我泪流满面。”他回信时选择脱离学徒身份,乔哈娜的回应是:“你如此快速地做出决定,违反你的习惯,使我觉得不安,我应该避免草率行事;但在你的保证之下,我相信是你内心深处的渴望力量驱使你做出这个决定。”

乔哈娜毫不浪费时间,立刻通知亚瑟的师父和房东,让他们知道亚瑟即将离开汉堡,然后安排亚瑟搬家,在距离威玛十五公里的哥达市就读高中。

亚瑟终于挣脱了枷锁。

七、对叔本华最重要的女性

男人的才智只有被性冲动遮蔽时,才会把矮小、窄肩、宽臀、短腿的性别称为妇女。

──亚瑟‧叔本华《论女性》

你那永无休止的谬论,对愚蠢世界和人类不幸的悲叹,给了我难眠之夜和难受的梦……我的每一个不愉快的时刻都是你造成的。 

──母亲写给亚瑟‧叔本华的信

叔本华一生最重要的女性显然就是母亲乔哈娜,他们的关系充满痛苦和矛盾,两人最后决裂。乔哈娜的信使亚瑟脱离学徒身分,信中充满令人颂扬的慈母心情:她对他的关心、爱和期望,但这一切却有附带条件,就是他要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因此她的自由之信建议他从汉堡搬到距离威玛五十公里远的哥达,而不是住到她在威玛的家。

亚瑟挣脱束缚之后,两人间迸发的温暖之情迅即消逝,因为亚瑟在哥达的高中只有短暂停留。十九岁的亚瑟就读高中只有六个月,就因为写了一首机敏却极度讽刺老师的诗而被退学,他恳求与母亲同住,到威玛继续就学。

乔哈娜很不高兴,事实上,她只要想到与亚瑟同住,就气得发狂。亚瑟在哥达的六个月中,曾数度短暂地探望母亲,每一次探访都成为她不快乐的来源。亚瑟被退学后,她写了几封信给他,可以说是母亲写给儿子的信中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信件。

……我很熟悉你的性格……你易怒而令人难以忍受,我认为和你同住是最困难的事。所有你的优点都因为过度聪明而失色,因此对世界一无是处……你可以在所有地方挑出毛病,只除了你自己……因而激怒周围的人,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强迫的态度下改善自己或得到启发,更何况是被你这种无名小卒强迫。没有人能忍受自己被像你这样满是缺点的人批评,特别是你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以高高在上的口气宣布应该如何如何,毫不怀疑自己可能有错。

如果你的态度好一点点,只会被人斥为荒唐,但你现在的样子只会令人讨厌……你本来可以像其他上千位学生一样住在哥达学习……但你不愿意,结果被退学……像你这种活生生的文学纪录,只是令人厌烦的乏味东西,因为无法像印出来的书一样跳过不喜欢的章节,或是干脆把整本垃圾丢到火炉里。

乔哈娜向现实屈服,因为她不得不接受亚瑟到威玛做升大学的准备,但她再次写信,以更生动的措辞表达她的担心,以免他不知轻重。

我认为最聪明的做法就是直接说出我的期望和感受,好让我们在一开始就了解彼此。我非常喜欢你,我相信你不会怀疑这一点,我曾向你保证我的爱,在我有生之年,也会一直向你保证。你快乐,我才会快乐,但我不需要看见你,我经常告诉你,你实在很难相处……我越了解你,就越觉得如此。

我不会向你隐藏事实:只要你保持原状,我就不愿靠近你,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使我厌恶的不是你的内心,而是你的外在表现,你的观念、你的批评、你的习惯;一言以蔽之,我们对外在世界毫无共识。

亲爱的亚瑟,每当你探望我,我不出几天就会莫名其妙出现激烈的场面,你离开后,我就有再度呼吸到自由的感觉,因为你的出现、你对现实的不满、你的满面怒容、你恶劣的幽默、你的奇怪意见……全都使我沮丧、烦扰,对你自己也毫无帮助。

乔哈娜的心理状态似乎显而易见。她好不容易逃脱原本以为会禁锢一生的婚姻牢笼,在自由的晕眩中,她兴奋地再也不愿对任何人负责。她宁可过自己的生活,接触自己喜欢的人,享受浪漫的情欲(但再也不结婚),并发展自己的天赋。

她不愿为亚瑟而放弃自由,原因不只是亚瑟本身难以相处、操控欲强,更因为他是前任狱卒的儿子,简直就是海因利希许多特质的化身。

此外,还有金钱的问题。这个问题第一次浮现在亚瑟十九岁时谴责母亲的挥霍浪费会危及他二十一岁可以得到的遗产,乔哈娜愤怒地强调人人皆知她在艺文沙龙只提供简单的三明治,并痛斥亚瑟的生活奢侈,昂贵的饮食和马术课程都超过他的负担能力。最后,关于金钱的争执演变到无法忍受的程度。

乔哈娜对亚瑟和母职的感受都反映在她的小说中:乔哈娜‧叔本华笔下的典型女主角都悲惨地失去真爱,然后落入经济稳定、没有爱情的婚姻,有时还会受到虐待,然后在反抗和自我肯定的行动中拒绝生儿育女。

亚瑟没有向别人说出自己的感受,母亲后来又烧毁儿子的所有信件。然而某些倾向是不言而喻的,亚瑟和母亲的连结非常强烈,关系破裂造成的痛苦缠绕亚瑟的一生。乔哈娜是不寻常的母亲,她活泼、率直、美丽、思想自由、知识丰富、饱览群书,她必然会和亚瑟讨论他所有投入的现代和古代文学。其实十五岁的亚瑟会做出重大的决定,选择遍游欧洲而不是准备升大学,很可能就是想留在母亲身边。

直到阿瑟的父亲过世后,母子关系才开始变调。亚瑟想要取代父亲在母亲心中地位的愿望,必然被她匆匆离开汉堡搬到威玛的决定所摧毁。当母亲解除亚瑟对已逝父亲的誓言时,可能重新燃起他的愿望,但母亲不顾威玛丰富优秀的教育资源,把他送到哥达就学时,他的愿望再度破灭。也许就像他母亲说的,亚瑟是故意被哥达的学校开除;如果他的行为是想重返母亲身边,生活中已有其他男人的母亲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他到新家,必然使亚瑟灰心丧气。

亚瑟对父亲自杀的内疚感有两个来源,一是重获自由的快乐,二是担心自己对商业不感兴趣的态度可能加速父亲的死亡。没有多久,他的内疚感就转化成激烈地维护父亲的名声,并强烈抨击母亲针对父亲而有的举止行为。

数年后,他写道:

我了解女人,她们认为婚姻只是长期饭票。我父亲不幸生病时,除了一位忠实的仆人提供必要的基本照顾之外,几乎等于被人遗弃。我的母亲举办宴会,父亲却寂寞地卧病在床;母亲的生活充满乐趣,父亲却痛苦难当。这就是女人的爱!

亚瑟到威玛后,由家庭教师辅导大学入学考试时,母亲不愿与他同住,所以为他另觅住处,并在房中放了一封无情的信,清楚说明两人关系的规则和界限。

在此说明我们相处的基础:这个住所是你的家,到我家时,你是客人……客人不能干涉主人的家务。你每天在下午一点过来,三点离开,我不会在其他时间见你,除非你愿意参加我的沙龙每周两次的活动,你可以在那两个晚上到我家吃饭,但你必须戒除令我生气的烦人辩论……每天相聚的两个小时中,你可以说出一切需要让我知道的事,其他时间你就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我不会牺牲自己的时间来陪你。够了,你现在知道我的期望,希望你不会用敌对的态度回报我的关怀和爱心。

亚瑟住在威玛的两年接受这些条件,只当母亲社交聚会的观察者,从来不曾与地位崇高的歌德谈话。亚瑟对希腊文、拉丁文、古典文学和哲学的学习以惊人的速度进步,二十一岁时进入哥廷根大学就读,同时得到两万马克的遗产,这笔钱足以使他的余生维持小康生活。正如父亲的预期,他非常需要这笔遗产,因为亚瑟的学者生涯并没有为他赚进半毛钱。

随着时日推移,亚瑟把父亲视为天使,母亲则是魔鬼。他相信父亲的嫉妒、对母亲的怀疑,都是其来有自,并担心母亲会污蔑父亲的名声。他以父亲之名要求母亲过安静的隐居生活,并强烈抨击追求他母亲的人,批评他们是无足轻重的“量产生物”,不配取代他父亲的位置。

亚瑟接连在哥廷根大学和柏林大学就读,最后在耶拿大学取得哲学博士。他在柏林住了一阵子,不久就因为反抗拿破仑的战争逐渐逼近而逃离柏林,回到威玛与母亲同住,旋即爆发家庭战争:他不但责骂母亲动用他为了照顾祖母而准备的钱,更谴责她和密友穆勒‧葛斯坦堡的不当私通。亚瑟对葛斯坦堡的敌意过于激烈,乔哈娜被迫只能在亚瑟不在家时才探访朋友。

这段期间有一段对话常被后人引述,就是他把自己的博士论文给母亲看时的谈话,这是一篇探讨因果法则的杰出专论,标题是《论充足理由之四根》。

乔哈娜瞥了一下扉页就说:“四根?这一定和药房有关?”

阿瑟说:“当你的著作消声匿迹之后,仍有人看得到我的论文。”

乔哈娜说:“对,因为你的论文全部放在书店,没有人买。”

亚瑟对标题非常坚持,拒绝任何考虑市场性的建议。《论充足理里之四根》更适当的标题应该是《一种解释理论》,可是,两百年后,这篇论文仍不断再版。很少有如此突出的博士论文。

针对金钱和乔哈娜与男性关系的剧烈争执一直持续,直到乔哈娜失去耐性,于是直言自己永远不会为亚瑟而破坏与葛斯坦堡或任何人的友谊,然后命令亚瑟搬出去,邀请葛斯坦堡搬进空出来的房间,并向亚瑟写出这封决定命运的信:

你昨天对母亲的不当行为后,如此用力地甩门,现在你我之间的门已经永远关闭。我要前往乡下,直到你离开之后才会回来……你自己撕裂了我们的关系:你的不信任、对我人生和交友的批评、针对我而有的离谱行为、轻视我的性别、不愿让我得到满足,还有你的贪婪,再再都显示出你对我的恶毒……如果当初死的是我,而你必须和父亲相处,你胆敢教他做人处事吗?或是控制他的人生和友谊?难道我不如他吗?他比我为你付出更多吗?他比我更爱你吗?……我对你的责任已了,你去过自己的人生吧,我和你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把你的住址留下来,但不要写信给我,我再也不会看你的信或回信给你……所以一切都结束了……你伤我太深,你去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吧。

两人关系就此结束,乔哈娜又活了二十五年,但母子再也没有见面。叔本华在晚年追忆父母时写道:

大部分男人都被美丽的脸庞诱惑……大自然使女人突然展现全部光芒……制造一种“感觉”……但大自然隐藏了女人许多必然的邪恶,比如无度的花费、对子女的照顾、倔强顽固、年华老去的丑陋、欺骗、通奸、奇怪的想法、反复无常、歇斯底里,还有地狱和魔鬼。所以我把婚姻称为年轻时欠下的债,到年老时偿还……

八、悲观主义的前兆

年轻时的喜悦和活泼有一部分是出于这个事实:我们正攀爬生命之山,没有看见死亡躺在另一侧的山脚。

亚瑟的气质有某种与生俱来、顽强不屈的性质,即使在小时候,他就会在乔哈娜和别人身上引发某些反应。亚瑟的习性无法引发关爱、宽容和喜悦的反应,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对他响应以批评和防卫。

也许在乔哈娜狂暴的怀孕期就已设定了亚瑟的模型,也可能是基因在亚瑟的发展中占有重要的角色。亚瑟的谱系充满大量的心理困扰,他父亲在自杀之前多年,就已有长期沮丧、焦虑、顽固、疏离的情形,无法享受人生;他祖母非常凶暴、情绪不稳,最后需要住院;他父亲的三位兄弟中,一位在出生时就有严重智障,另一位根据某位传记家的描述,在三十四岁过世时“已因寻花问柳而处于半疯狂状态”。

亚瑟早年形成的人格一直持续到晚年都没有改变。父母写给青少年亚瑟的信中,许多段落都指出他们担心他不关心社交礼仪:例如,他母亲写道:“……我虽然不太在意僵化的礼仪,但更不喜欢粗俗、自满的性格和举止……你正有这种倾向。”他的父亲写道:“我只希望你学会让别人可以接受你。”

年轻亚瑟的旅行日记显示他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十几岁的亚瑟就非常早熟,使自己站在疏离的位置,从宇宙观点来看事情。他在描述一幅荷兰舰队司令的肖像时说:“紧邻肖像的就是他一生故事的像征:他的剑、大酒杯、他佩带的勋章,最后是使上述一切皆成为无用之物的子弹。”

叔本华成为成熟的哲学家时,对自己采用客观观点的能力非常自豪,或是如他所说的“从望远镜的另一端看世界”。由上往下看世界的吸引力已见于他早年对爬山的看法,他在十六岁写道:“我发现从高山上看见的全景非常有助于思想观念的拓展……所有微小的事物都消失了,整个形貌只剩下大的事物。”

这是成人叔本华的强烈预兆,他不断发展宇宙观点,使他在成熟之后可以从远距离来体验世界,不只是物理和概念上的体验,而且是时间上的体验。他在早年就可以凭直觉了解斯宾诺莎的观点:从永恒的角度来看世界和世事。亚瑟认为人类的处境无法从一部分得到最佳的了解,而要从远距离才能得知。他在青少年时就对自己高傲孤独的未来有先见之明,他写道:

哲学是爬上高山的道路……是孤独的道路,爬得越高就越孤寂。任何追寻这条道路的人都必须无畏地放下一切,自信地走向寒冷的雪地……他会立刻看见世界在他脚下,沙滩和沼泽会从视野消失,不规则的地方会变得平坦,再也听不见喧嚣的声音。世界的匀称会展现眼前,他会一直活在山上纯净冷洌的空气中,当世界仍陷在死寂的黑夜时,观看太阳升起。

但叔本华迈向高处的动机并不是只有上述的吸引力,还有许多由下向上推升的力量。年轻的叔本华还有两个特质:极度的厌世加上无尽的悲观。叔本华虽然受到高处、远景和宇宙观的吸引,但也有强烈迹象显示他厌恶与人亲近。有一天,他在山顶观赏澄净的日出后,下山重回世间,在山脚的农舍写道:“我们进入狂欢奴隶的房间……真是令人难以忍受,他们的动物性温情散发出刺人的灼热。”

他的旅行日记充斥对他人轻蔑嘲弄的观察。他如此描述新教的礼拜仪式:“一群人刺耳的歌声使我耳朵发痛,一位张大嘴胡扯的人使我大笑。”他对犹太教仪式则如此描述:“两位站在我旁边的小孩使我无法保持冷静,因为他们仰头张口唱歌时,好像一直在对我吼叫。”一群英国贵族则“好像是农夫村姑乔装而成的”。英国国王“是个英俊的老头,但王后却奇丑无比”。奥地利皇帝和皇后“都穿着过度端庄的服装,他一脸憔悴,愚蠢的脸孔令人想到裁缝师,而不是皇帝”。一位同窗好友察觉叔本华的厌世倾向,于是写信给人在英国的亚瑟说:“我很遗憾你在英国的逗留使你厌恶整个国家。”

这个喜欢嘲弄、出言不逊的年轻男孩后来成尖刻愤怒的男子,习惯把所有人类称为“两足动物”,他恐怕会同意坎普滕的托马斯所说的话:“每当我走入人群,就觉得自己更不像人。”

这些特质会妨碍亚瑟成为“世界清明之眼”的目标吗?年轻的亚瑟预见这个问题,向年长的自我写了一份备忘录:“要确信你的客观判断不受隐藏的主观判断影响。”可是,我们将会看到,亚瑟虽然有决心和自律,但仍常常无法留意自己年轻时的绝佳忠告。

九、女人、热情、性

性这种垃圾毫不犹豫地造成干扰,妨碍政治家的协商和学者的研究。每一天,性都在破坏最珍贵的关系,甚至夺取原本高尚正直的人的全部良心。

在母亲之后,对亚瑟一生造成最大影响力的女性是一位爱发牢骚的女裁缝师,名叫卡罗琳‧马奎特。几乎每一本关于叔本华的传记都会强调他们在1823年中午的相会,地点是亚瑟在柏林的公寓外灯光昏暗的楼梯间,当时他三十五岁,卡罗琳四十五岁。

那一天,卡罗琳‧马奎特在隔壁公寓款待三个朋友,亚瑟被吵嘈的聊天声浪激怒,猛然开门,大骂四个女人侵犯他的隐私,因为她们聊天所在的前厅严格说来也是他公寓的一部分,他厉声要求她们离开。卡罗琳拒绝离开,亚瑟又踢又叫地强迫她离开,使她从前厅跌到楼梯,她莽撞地爬回来反抗,他又更激烈地推她。

卡罗琳一怒告上法院,宣称她被推下楼梯,受到严重伤害,造成颤抖和部分瘫痪。诉讼对亚瑟造成极大的威胁,他知道自己不太可能从学术追求中赚取金钱,所以必须努力捍卫父亲留下的遗产。他的出版商说他如果失去财产,就“只是条被拴住的狗”。

卡罗琳显然只是借机装病。他尽一切可能打官司,运用每一个可能上诉管道,激烈的官司诉讼六年,法院最后判他败诉,并判定只要她的损伤没有痊愈,他就必须每年付卡罗琳六十个银币(在那个年代,一个管家或厨师每年只有二十个银币的收入,外加食宿)。阿瑟认为她非常狡猾,只要准时拿到钱,颤抖就一定不会好;他一直付了二十六年的钱,直到她过世为止。当他收到她的死亡证明书时,在上面潦草地写上:“老女人死了,负担解除了。”

亚瑟一生中的其他女性呢?他不曾结婚,但没有禁欲:他的性欲在前半生非常活跃,甚至可能受到性欲的驱迫。亚瑟当学徒时,他的童年朋友安席梅从里哈福瑞来汉堡探访他,两个年轻人常在晚上寻找香艳刺激的冒险,对象都是下层阶级的女性:女仆、女演员、歌舞女郎。如果失败的话,他们就从妓女的怀抱寻找安慰。

亚瑟缺乏机智、魅力和生活之乐,不懂如何引诱女性,常常需要安席梅的指导。由于他经常遭到拒绝,最后造成他对性欲感到丢脸。他痛恨被性驱力主宰,在接下来数年常常谈论沉溺在肉欲的堕落生活。亚瑟并不是不喜欢女人,他自己说得很清楚:“我非常喜欢女人,只要她们受得了我。”

叔本华一生最悲伤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他四十三岁时,他试图追求美丽的十七岁女孩弗洛拉‧魏斯。一天晚上,他在游艇宴会中拿着一串葡萄到弗洛拉面前,向她告白自己受到她的吸引,想要向她父母提亲。弗洛拉的父亲对叔本华的求婚大感震惊,回答:“但她只是个孩子。”最后,他同意由弗洛拉来做决定。结局是弗洛拉向大家宣布她非常不喜欢叔本华。

数十年后,弗洛拉‧魏斯的侄女询问当年和著名哲学家的相会,她在日记中引用姑姑的话说:“拜托,不要再向我提起这个叔本华。”经过再三央求,弗洛拉描述叔本华送的葡萄说:“我不想要那些葡萄,我觉得恶心,因为老叔本华碰过它们,所以我悄悄把它们丢进水中。”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叔本华曾和他尊重的女人谈过恋爱。他的妹妹爱德莱收到一封叔本华的信,内容谈到“两次无爱的爱情”,很少和哥哥谈到私生活的妹妹回答:“当你和粗鄙卑下的女性交往时,希望你还没有完全丧失尊重女性的能力,但愿老天有朝一日让你认识一个女人,使你除了情欲之外,还有更深的感受。”

亚瑟在三十三岁开始一段断断续续长达十年的私通,对象是年轻的柏林歌舞女郎卡罗琳‧瑞曲特─梅登,她常常同时和数个男人谈恋爱。亚瑟不反对这种安排,并说:“对一个女人而言,在短短的花样年华只能和一个男人交往,是违反天性的情形。女人被期待保留给一个无法完全享用她的人,然后造成许多其他人的渴望。”他也认为一夫一妻制不适合男人,他说:“男人曾经拥有太多,最后却拥有太少……男人的前半生像嫖客,后半生则戴绿帽子。”

亚瑟从柏林搬到法兰克福时,愿意带卡罗琳同行,但不愿带着她的私生子,因为他坚持那不是他的儿子。卡罗琳拒绝抛弃儿子,经过短暂的通信后,他们的关系永远划下休止符。虽然如此,大约三十年后,七十一岁的叔本华还是在遗嘱中留了五千银币给卡罗琳‧瑞曲特─梅登。

虽然亚瑟常常谴责女人和整个婚姻制度,但他仍对婚姻时而感到心动。他在沉思中警告自己:“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有不快乐的婚姻,所有伟大的哲学家都保持独身:德谟克利特、笛卡儿、柏拉图、斯宾诺沙、莱布尼兹和康德。唯一的例外就是苏格拉底,他也为此付出代价,因为他的妻子是泼妇詹碧蒂……大部分男人被女性的外貌吸引,而看不见她们的恶习。他们娶年轻貌美的妻子,然后在他们年老时付出极高的代价,因为他们的妻子变得情绪异常激动而顽固。”

他在年岁渐长后,逐渐放弃结婚的希望,在四十岁时完全放弃这种想法。他说,在晚年结婚就好像用脚走完四分之三的旅程后,又决定买昂贵的全程车票。

所有人生最重要的议题都受到叔本华大胆的哲学检视,性欲也不例外,这个主题是他的哲学前辈避而不谈的。

他以非常特别的叙述发动这项讨论,谈论性驱力无所不在的势力。

除了对生命之爱以外,性冲动是最强烈、最活跃的动机,不断抓住年轻人一半以上的力量和思想,几乎是所有人类努力的终极目标,它对最重要的事务造成不利的影响,时时刻刻打断最重要的工作,有时还会使最伟大的人感到困惑……性确实是所有活动和行为的无形要素,尽管被许多帷幕遮盖,仍在每一个地方隐约显现。它是战争的原因,也是和平的目标和对象……是取之不尽的智能来源,是所有典故的线索,是所有神秘暗示、隐约提议、偷偷一瞥的意义;它是年轻人的沉思,常常也是老年人的默想,它是淫荡之人每时每刻的思绪,也不断违反意志地出现在贞节之人的想象之中。

它几乎是所有人类努力的终极目标吗?是所有活动的行为的无形要素吗?是战争的原因及和平的目标和对象吗?这段话有多少成分来自他自身对性欲的入迷呢?他的夸张说法,是否只是单纯地想吸引读者有兴趣看下一段话呢?

思及此,我们不得不大声疾呼:为什么有这种喧嚣和骚乱呢?为什么有这种急切、不安、悲痛和努力呢?这只是每一个人寻找意中人的问题,为什么这种小事会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使人的生活不断遇到困扰和混乱呢?

亚瑟对这个问题所提出的答案,比演化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专业领域提早了一百五十年。他说真正操纵我们的不是“我们”的需求,而是“人类”的需求。“整个爱情故事的真正结局,就是可能生下自己的小孩,只是双方都不知道这种需求。”他接着说:“所以操纵男人的是符合人类最佳利益的本能,但男人却以为自己只是想要提升自身的乐趣。”

他详细讨论选择性伴侣的决定性原则(“每个人爱的都是自己所欠缺的部分”),却一再强调选择其实是出于整个族类的巨大影响。“男人被整个族类的精神附身,受其支配,不再属于自己……因为他最终追求的不是自身的利益,而是即将诞生者的利益。”

他不断强调性的力量是无法抗拒的。“因为他受到冲动的影响,这种冲动就像昆虫的本能,会驱使他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完全不听理性力量的劝告……他就是无法放弃。”理性毫无作用,人渴望的对象常常是理性要他避开的人,但理性的声音无法对抗情欲的力量。他引用拉丁剧作家泰伦斯的话说:“不具有理性的天性是无法用理性来控制的。

一般认为有三次思想革命威胁到“人是宇宙中心”的看法,第一次是哥白尼证明地球并不是整个天体环绕的中心;第二次是达尔文证明人类并不是所有生物的中心,而是像其他生物一样演化自其他生命形式;第三次是佛洛伊德论证我们并不是自家的主人,我们有许多行为是由意识之外的力量掌控的。佛洛伊德显然不会公开承认阿瑟‧叔本华是其革命性理论的共同创作者,但叔本华早在佛洛伊德出生之前就已提出这种说法:我们由埋藏深处的生物力量所支配,却误以为自己有意识地选择自身的行动。

十、刺猬,天才,以及厌世者对人类关系的指南

我到三十岁时,就对与我相同的生物感到全然失望、厌倦,他们其实不尽然与我相同。猫在年轻时会玩纸球,以为纸球是类似猫的活物,我和两足人类动物的关系也是如此。

叔本华所有著作中最知名的刺猬寓言说明了他对人类关系的冷漠看法。

一个寒冷的冬天,一群刺猬聚在一起互相取暖,以免冻僵,但他们立刻被对方的刺弄得很不舒服,于是分散开来。后来温暖的需求又让他们聚在一起,再度因为刺而退开,于是他们在两难之间来回,直到找出适当的距离,使他们能容忍彼此。同样地,人类因为生活空虚单调而需要社会,促使他们聚集在一起,却又因为许多令人讨厌互相排斥的特质而一再分开。

换句话说,只有在需要生存时才会忍受亲近,一旦可以分开就会避免亲近。大部分现代心理治疗师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种极度畏避社交的态度需要接受治疗,事实上,大量心理治疗工作就是针对这种有问题的人际态度,不但包括社交畏避,还包括形形色色适应不良的社会行为:自闭症、社交畏避、社交畏惧症、类精神分裂人格、反社会人格、自恋型人格、没有爱的能力、自我膨胀、自我贬抑。

叔本华会同意吗?他是否认为自己对别人的感觉是适应不良呢?不可能。他的态度如此接近他的思想核心,如此根深柢固,以至于他不曾视之为问题。恰恰相反,他认为自己的厌世和孤独是一种美德。例如刺猬寓言的结尾说:“自身拥有大量内在温暖的人宁可远离社会,以避免给予和接受困扰与烦恼。”

叔本华相信拥有内在力量或美德的人不需要任何来自他人的供给,这种人可以自给自足。这个论点和他对自身天分的坚信环环相扣,为他的逃避亲近找到一辈子的理由。叔本华常说自己站在“人类最高等”位置的责任并不是要把天赋浪费在愚蠢的社交,而是要用来服务人类。他写道:“我的聪明才智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全世界。”

叔本华有许多著作谈到自身的卓越才智,由于过度炫耀自己,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很自大,但他对自身才智的评估其实是正确的。亚瑟成为学者后,就绽放出惊人的天赋。当初帮他准备大学入学考试的家庭教师对他如此快速的进步大感惊讶。

歌德是19世纪的人物中,被阿瑟认为与自己才智相当的人之一,歌德后来也非常敬重亚瑟的才华。当阿瑟在准备大学入学考试时,歌德在乔哈娜的沙龙相当忽视年轻的叔本华。后来乔哈娜请他为叔本华申请大学写一封推荐信时,歌德也只在写信给身为希腊文教授的老友时含糊其辞地说:“年轻的叔本华似乎数度改变学科和职业,你很快就可以自行判断他有多少斤两,希望你基于我们的友谊,拨一点时间给他。”

可是,数年后,歌德读了亚瑟的博士论文,对这个二十六岁人可以写出这种文章感到印象深刻。当亚瑟再度来到威玛时,歌德就常常派仆人接叔本华到家里长谈。歌德希望有人评论他花了很多功夫写成的色彩理论,虽然叔本华完全不了解这个特殊的主题,但歌德认为他罕见的天赋足以使他成为杰出的讨论者,结果歌德果然获益匪浅。

叔本华一开始大受赏识,沉浸在歌德的肯定之中,并写信给柏林的教授说:“你的朋友,伟大的歌德,非常友善、稳重、亲切,希望他的名声永远受到赞赏。”可是,几周后,两人之间出现争吵。亚瑟认为歌德对视觉有一些有趣的观察,但在几个重要的地方犯错,而无法提出完整的色彩理论。亚瑟放下自己的专业著作,全心发展自己的色彩理论,与歌德的理论有许多重要的差异,并于1816年出版。叔本华的自负最终破坏了两人的友谊。歌德在日记中描述两人关系的结束:“我们对许多事有共识,但最终仍注定分开,就好像两个一同走了很久的朋友,彼此握手后,一个想往北走,一个想往南走,没多久就再也看不到彼此。”

亚瑟因为歌德的不理不睬而受伤、生气,但他把歌德对他才智的敬重藏在心底,余生仍然尊敬歌德,并常引用歌德的文章。

亚瑟对天才和才能的差别有许多看法。他认为有才能的人可以达到别人无法达到的目标,但天才可以达到别人无法看的目标。除此之外,他还指出有才能的人会被当代的需求召唤,并能满足这些需求,但他们的成就很快就会消逝,到下一代已不复存在。(他是指母亲的作品吗?)“但是天才能照亮当代,就好像彗星进入星球轨道……他无法按照文化常轨行进:正好相反,他的成就远超过当代。”

刺猬的寓言一方面指出具有真正价值的人,特别是天才,不需要别人的温暖;但这个寓言还有另一种较阴暗的部分:我们这些同类生物是令人讨厌可憎,所以需要与之保持距离。叔本华的著作到处可见这种厌世的,充满轻蔑和嘲讽的文字。他在《论死亡无法毁坏我们真实本质的理论》这篇深刻的文章中,开宗明义就说:“在日常交谈中,许多想知道一切却终将一无所知的人会问到死后的生命是什么状态,最适当也是最正确的答案是:‘在你死后,你将成为出生前的样子。’”

这篇文章继续犀利迷人地分析不可能有两种不同的空无存在,整篇文章为每一个曾深思死亡本质的人提供深刻的洞见,但为什么一开头要用无缘无故的侮辱──“想知道一切却终将一无所知的人”呢?为什么用心胸狭窄的谩骂来污染崇高的思想呢?叔本华的著作常把这种不一致的文句并列在一起。遇见如此有天赋又如此挑战社会、如此有先见之明又如此盲目的思想家,实在令人感到内心难以平静。

叔本华的著作处处可见到他为耗费在社交谈话的时间而悲叹。他说:“两足动物的日常谈话实在单调乏味,最好完全不要说话。”

他慨叹自己一生寻找“真正的人类”,却一个也找不到,只看到“卑鄙的人、才智平庸的人、坏心肠的人和吝啬的人”(只有歌德得以豁免这种谩骂)。

他在一篇自传式的记录中说:“几乎每一种和人的接触都是玷污亵渎,我们陷落到充斥可鄙生物的世界,我们并不属于他们。我们应该尊敬少数较优秀的人;我们生来是要指导其他人,而不是与他们交往。”

如果从他的著作仔细筛选,有可能拼凑出一篇厌世者的宣言:我们必须实践的人类行为规范。想象一下,坚持这种宣言的亚瑟在当代治疗团体会有什么表现!

●不要把敌人不该知道的事告诉朋友。

●把所有私事当成秘密,即使是亲近的朋友,也要当成彻底的陌生人……当环境改变,他们对我们最无害的了解也会对我们不利。

●既不爱人也不恨人,就占了世界智慧的一半;另一半则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信。

●怀疑是安全之母。(引用自法国谚语)

●在任何时候忘记人类性格的缺点,就好像丢掉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我们必须保护自己不因为愚蠢的熟悉感和友谊而受伤害。

在人际关系得到优势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人知道你是独立自主的人。

●不尊重别人才能赢得尊重。

●如果我们真的很在意一个人,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最好让别人当自己,不要强人所难。

●除了行动之外,绝不要显露愤怒和憎恨……只有冷血动物才是有毒的。

●礼貌和友善能使别人顺从亲切:因为礼貌之于人性就如同温暖之于蜡油。

十一、悲观主义的生活方式

玫瑰都有刺,但有刺的不一定是玫瑰。

叔本华在二十余岁完成最重要的著作《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于1818年出版,1844年出版增订版,这是深度与广度都令人惊奇的书,对逻辑学、伦理学、认识论、知觉理论、科学、数学、美学、艺术、诗、音乐、形而上学的需求,以及人与自己和他人的关系,都提供了犀利深刻的观察,并从各种最冷酷的角度呈现人类的处境:死亡、孤独、人生缺乏意义,以及存在固有的痛苦。许多学者相信,除了柏拉图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哲学家提出的重要观念能多于叔本华的著作。

叔本华常常表达自己能因为这本巨著而名留青史的愿望与期待。他在晚年出版了另一本重要著作,一套两册的哲学论文和格言,书名是《补遗论文集》。

亚瑟在世时还没有心理治疗,但他的著作常常和心理治疗有关。他主要的成就在于批判和扩展康德的思想,康德深入看见我们并不是感知现实,而是组成现实,使哲学产生突破性变革。康德认识到我们所有的感官数据都会被神经组织过滤,在其中重新组合,形成被我们称之为现实的图像,但现实其实只是幻象,是大脑透过概化和分类而构成的产物,事实上,即使是因果、顺序、数量、时空,也都是概念化的产物,并不是“外界”固有的本质。

此外,我们无法不透过大脑的处理过程来看外界的事物,所以不可能知道外界“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说,我们无法了解自己的知觉和心智处理过程之前就已存在的本质。这种原有的本质被康德称为物自身,这必然是我们永远不可能了解的部分。

虽然叔本华同意我们永远无法认识“物自身”,但他认为我们可以更接近它。他认为康德忽略了一个有效认识被感知的现象世界的重要来源:我们自己的身体!身体是有形的对象,存在于时空之中,每一个人对自己的身体都有非常丰富的知识,这种知识不是来自知觉和概念的器官,而是来自内在的直接知识、来自感受的知识。

我们从身体得到无法概念化、无法传达的知识,因为大部分内在生活是不为我们所知的,它受到潜抑,无法进入意识层面,因为我们内心深处的本性(残酷、恐惧、嫉妒、性欲、攻击、追逐私利)可能造成自己难以承受的困扰。

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呢?是不是很像老式弗洛伊德论调:潜意识、原始历程、本我、潜抑、自欺?这些内容岂不是精神分析大业的重要起源吗?请记住,亚瑟的主要著作是在弗洛伊德出生前四十年出版的,当佛洛伊德(以及尼采)在十九世纪中期就学时,亚瑟‧叔本华已是德国最广为人知的哲学家。

我们要如何了解潜意识的力量呢?如何将之传达给别人呢?这些力量虽然无法被概念化,但可以被经验到,所以叔本华认为可以不用文字,以艺术直接传达。因此他献身于艺术,特别是音乐,这种观念是其他哲学家所无法比拟的。

他对性有什么看法呢?他坚信性的感受在人类行为占有重要的角色。就此而言,他是勇敢无畏的先躯:在他之前没有任何哲学家有足够的洞察力(或勇气)来描述性对内在生活的重要性。

他对宗教有什么看法呢?叔本华是第一个把思想建构在无神论基础的重要哲学家,他公然、强烈地否认超自然力量,坚称我们完全活在时空之中,所有非物质的存在范畴都是错误而不必要的建构。虽然许多其他哲学家可能有不可知论的倾向,比如霍布斯、休谟、甚至康德,但没有人敢公然说自己没有信仰。原因之一是他们的生计要依赖国家和雇用他们的大学,所以不能表达任何反宗教的意见,亚瑟却不曾受雇,也不需要工作,可以随心所欲地写作。比他早一个半世纪的斯宾诺沙也因为相同的理由拒绝地位崇高的大学教职,宁可一直当磨镜片的技工。

叔本华从身体的内在知识得到什么结论呢?就是在我们里面,在所有人的天性里,有一种持续不断、永不满足的原始生命力,他称之为意志。他写道:“我们在生活的每一处都可以看到代表每一件事的核心与‘自身’的奋斗。”什么是“痛苦”呢?痛苦就是“这种奋斗的障碍,阻挡意志通往目标的障碍物”。什么是快乐、幸福呢?就是“达到目标”。

我们要、要、要。每一个有觉察力的人都会发现潜意识的翅膀存放了许多需求,意志会持续不断地驱策我们,因为在一生的过程中,一旦满足一种需求,立刻会出现另一个、又一个、再一个的需求。

叔本华有时会引用伊西翁之轮的神话或坦塔罗斯的神话,描述人类存在的两难困境。伊克西翁是国王,因为对宙斯不忠而被绑在永远旋转不止的火轮。坦塔罗斯公然反抗宙斯,因为傲慢被处罚永远无法满足不断被挑起的渴望。叔本华认为人生永远在需要和满足的轮轴上旋转,我们会因为需要得到满足而感到满意吗?唉!只有短暂的满意,几乎立刻就开始觉得无聊,于是再次产生行动,以逃避可怕的无聊感。

几乎每个人一生的命运就是工作、忧虑、劳苦、烦恼。但如果所有欲望一升起就立刻被实现的话,人会如何度过人生、运用时间呢?如果人类住在乌托邦,每一件事都会自动完成,天上飞的是已烤好的鸟,每一个人都立刻找到意中人,彼此相处也毫无问题,这些人就会死于无聊或干脆上吊自杀,否则他们就会互相争吵、打架、谋杀,造成更大的痛苦。

无聊为什么这么可怕呢?我们为什么会急着排遣无聊?因为这是一种没有琐事可以分心的状态,很快就会显露潜在而令人讨厌的存在真相:我们的渺小、无意义的存在、注定渐渐走向衰弱和死亡。

所以,人生除了缺乏、满足、无聊、再度缺乏这种无止尽的循环之外,还有什么呢?是否所有生命形式都是如此呢?叔本华说人类的情形最糟,因为智力越高,痛苦也越强烈。

所以没有人快乐过吗?没有人有办法快乐吗?亚瑟认为没有。

首先,人根本不曾快乐,只是把一生耗费在追逐某种他以为可以使他快乐的东西;他很少达到目标,当达到目标时,也只会失望:他的结局通常是毁灭,就像失事的船,进入港口时已失去桅杆和船具。不论他曾快乐或不幸,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他的人生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当下片刻;这个片刻已结束了。

必然走上不幸下坡的人生不但残酷,而且全然变化无常。

我们好像草原的羔羊,在屠夫眼前嬉戏,一只接一只地成为他们的猎物。就像这样,我们在平安的日子里,不知道悲惨的命运正在等待我们:疾病、迫害、贫困、残废、失明、疯狂和死亡。

亚瑟‧叔本华对人类处境的悲观推论是否过于难以忍受,以至把他推入绝望呢?或是另一种情形,他的不快乐使他推论人生是一件可悲的事,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出生?亚瑟了解这个难题,所以常常提醒我们(以及他自己),情绪具有遮蔽和歪曲知识的力量:当我们高兴时,全世界都在微笑;当我们悲伤时,全世界都变得悲观阴郁。

十二、亚瑟的生活

即使没有特别的诱因,我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担心,使我注意并不存在的危险,以至于我会使最微小的烦恼无限扩大,他使我很难和别人好好相处。

亚瑟取得博士学位后住在柏林,他曾在德瑞斯顿、慕尼黑和曼海姆短期居留,人生最后三十年为了逃离霍乱的流行而定居于法兰克福,从此再也没有离开。他没有薪水,住在租来的房子,不曾拥有自己的房子、家庭、妻子、家人、亲密的友谊。他没有社交圈,没有熟识的朋友,他没有社区的一体感,事实上,他常常成为当地人嘲讽的对象。他没有听众、没有读者,也没有来自写作的收入,这种情形直到生命最后几年才有所不同。由于他很少与人建立关系,所以少数信件也只谈到商业方面的事。

除了知道他缺少朋友,我们对他的私生活所知不多,因为他的生活几乎都投入哲学写作。例如,他的重要著作《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在引言一开始就为这本哲学专书写了一篇不寻常的个人注记,他那纯净的散文体立刻显示他渴望与读者沟通。首先,他指示读者如何阅读他的书,一开始就请求读者要很有耐性地读两次,接下来,他鼓励读者先读他以前的书《论充足理由之四根》,这是此书的导论,并向读者保证他会非常感激读者接受他的劝告。然后他说读者如果先熟悉康德和柏拉图的伟大著作,会有更大的收获。但他强调他发现康德有几个重大的错误,他会在附录中讨论(读者也必须先读附录),然后再说明熟读《奥义书》的读者才算是为阅读他的书做出最好的准备。最后,他非常正确地谈到读者必然会对他的放肆、傲慢,以及旷日费时的要求感到生气和不耐。这么有人性的哲学作家却过着如此没有人性的生活,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叔本华除了在书中放入许多人性化的参考数据,也在一篇以希腊文写成的自传式文章中坦露许多自己的事,书名为《关于我自己》,这篇手稿披着神秘而引人争议的外衣,发生如下所述的奇怪故事:

晚年的亚瑟周围聚集了一小撮狂热者,或说是“福音使者”,他虽然忍受这些人,却不重视也不喜欢他们。这些朋友常听他谈论《关于我自己》一书,这是自传式日记,内容大略记录他前三十年对自己的观察。但他死后发生一件奇怪事:《关于我自己》一书不见了,搜寻无功之后,叔本华的追随者向叔本华遗嘱的执行者威罕‧关尼尔追讨这本书的下落,关尼尔告诉他们,《关于我自己》这本书已不复存在,因为叔本华指示他,在叔本华死后立刻烧毁这本书。

但不久后,这位威罕‧关尼尔写出亚瑟‧叔本华的第一本传记,但叔本华的福音使者坚持其中许多内容直接引用《关于我自己》,或是经过改写。关尼尔在烧毁手稿之前是否抄写了一份呢?或是根本没有烧毁,而在自己写的传记中盗用?争议延续了数十年,最后由另一位研究叔本华的学者从关尼尔的书和叔本华其他著作的资料重组出四十七页的《关于我自己》,放在四大册《遗稿》的结尾。《关于我自己》读起来非常奇怪,因为每一段后面都加上错综复杂的来源说明,有时比正文更为冗长。

亚瑟‧叔本华为什么不曾有过工作?亚瑟以自毁长城的方式谋取大学教职的故事,是每一本叔本华传记都会收录的古怪轶事。1820年,三十二岁的叔本华获得第一份教职,在柏林大学教授哲学,是薪水极低的临时工作,他的做法竟然是把课程(名称是“世界智慧的精华”)安排在黑格尔授课的时段,而黑格尔不但是系主任,更是当时最知名的哲学家。

两百位热切学习的学生挤入黑格尔的课室,只有五位学生来上叔本华的课,他自称是复仇者,想要从空洞的悖论和腐化晦涩的当代哲学言论中,解放后康德时期的哲学。叔本华的箭靶显然就是黑格尔及其前辈费希特(就是那位原是养鹅人、为了见康德而横跨欧洲的哲学家),这种做法显然没有使叔本华胜过黑格尔或其他老师,到下一个学期,没有一位学生选修叔本华的课时,他短暂而鲁莽的学术生涯就结束了,他再也没有公开发表演说。

叔本华在法兰克福住了三十年,直到1860年过世,他在这段期间的生活非常规律,几乎像康德一样过着精确准时的作息。叔本华每天一开始就写作三个小时,然后吹一两个小时长笛;每天在寒冷的麦恩河游泳,即使冬天也很少休息;他总是在同一家俱乐部用餐,穿着燕尾服和白领带,这种服装在他年轻时非常新潮,但在十九世纪中期的法兰克福则早已落伍。任何想见这位古怪易怒哲学家的人都会去这家午餐俱乐部。

叔本华在这家俱乐部的传闻轶事非常丰富:他的食欲很好,常常吃下两人份的食物(当有人问他时,他回答自己也进行两人份的思考);他付两人份的餐费是为了确保没有人坐在旁边;粗鲁而犀利的对话;常常大发脾气;他有一份拒绝交谈的黑名单;他倾向于讨论不恰当而令人震惊的主题,例如赞美新的科学发现使他可以在交媾后把阴茎插入稀释的漂白水,以避免感染性病。

他虽然喜爱严肃的对话,但很少遇到值得耗费时间在对方身上的进餐同伴。有一段时间,他在坐下时会把一个金块放在餐桌上,离开时又收起来,有一位常与他同桌吃饭的军官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叔本华回答如果当天听到任何军官能有一番不涉及马、狗或女人的严肃谈话,他就会把金块捐给穷人。他在用餐时会称呼他的狮子狗艾特曼为“先生”,但如果艾特曼行为不端,他就叫他“你这个人!”

关于他敏锐的机智,有许多传闻。有一次,一位用餐的人向他提出问题,他只回答:“我不知道。”那位年轻人说:“呵唷,我以为你这个伟大的哲人了解每一件事!”叔本华回答:“不,知识是有限的,只有愚蠢才是无限的。”任何来自女人的询问,或是关于女人和婚姻的问题,都必然得到尖酸刻薄的响应。他有一次被迫和一位饶舌的女性为伴,对方详细描述自己悲惨的婚姻,他耐心倾听,但她问他是否了解她时,他回答:“不,但我非常了解你的丈夫。”

在另一被记录下来的对话中,他被人询问是否会结婚。

“我不想结婚,因为婚姻只会使我烦恼。”

“为什么呢?”

“我会嫉妒,因为妻子会欺骗我。”

“你为什么那么确定呢?”

“因为我活该。”

“为什么呢?”

“因为我结婚了。”

他还以尖刻的言词谈论医生,他曾说医生有两种不同的笔迹:写处方时潦草难以辨识,兑换支票时则清楚工整。

一位作家在1846年和五十八岁的叔本华共进午餐,有如下的描述:

体格很好……总是穿着整齐,但已是过时的剪裁……中等身材和银色的短发……愉快而绝顶聪明的蓝色眼珠……不喜社交,说话总是喜欢标新立异,每天针对同桌吃饭的人提出大量粗鄙的讽刺,常常令人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但其实无伤大雅,成为笑柄的同伴也反过来取笑他,但没有恶意。

午餐后,叔本华习惯长途散步,常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或是和他的狗对话,而引起小孩的嘲笑。晚上,他则在房里独自看书,不曾接见访客。他在法兰克福的岁月没有爱情关系。1831年,他四十三岁时在《关于我自己》中写道:“只有独身生活才可以不为微薄的薪水工作。”

自从三十一岁和母亲决裂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但十二年后,1831年时,他们开始偶尔通信,信中只谈琐碎的事务,直到1835年母亲过世为止。有一次他生病时,母亲罕见地写了一封涉及私事的意见:“两个月来,你在家里没有见任何一个人,我儿,这样不好,也令我难过。一个人不可以也不应该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孤立。”

亚瑟和妹妹爱德莱之间偶有信件往返,爱德莱一次又一次试图接近哥哥,并保证绝不会对他有任何要求,但他一再退缩。爱德莱一生未婚,活在绝望之中。他要她搬离柏林以逃避霍乱时,她回信说她欢迎霍乱,可以藉此结束她的不幸。但亚瑟却躲得更远,完全不关心她的生活和忧郁。亚瑟离家后,他们只在1840年见了一次面,那是一次短暂而不愉快的晤面,爱德莱于九年后过世。

叔本华一生常常担心金钱,母亲把少少的遗产留给爱德莱,爱德莱死时已几乎一无所有。他试图从事翻译,却徒劳无功。直到人生最后几年,他的书仍未受到读者和书评的重视。

总而言之,叔本华的生活没有任何安慰或回报,但这在当时的文化是必须的,甚至是存活的条件。他如何做到的呢?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我们将会看到,这就是《关于我自己》所透露的秘密。

十三、痛苦、暴怒、坚持不懈

致博学的欧洲人和哲学家:如果你认为费希特这种只会空谈的人相当于康德这种历代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如果你认为黑格尔这种一无是处、厚颜无耻的江湖郎中是造诣极深的思想家,那么,我不是为你而写。

如果阿瑟‧叔本华活在今天,是否需要接受心理治疗呢?当然是!他有许多症状。他在《关于我自己》一书中,悲叹大自然赋予他焦虑的气质和“过重的猜疑、敏感、愤怒、傲慢,以至于很难和哲学家的平静相容”。

他以生动的语言描写自己的症状:

我咒骂遗传自己父亲的焦虑,用所有意志与之对抗……年轻时的我因为想象中的疾病而倍受折磨……我在柏林读书时,认为自己罹患肺病……满心害怕被迫入伍服役……在拿不勒斯一直担心得到天花,在柏林则一直害怕霍乱……在威洛纳满脑子想的是吸入有毒的气体……在曼海姆则陷入毫无缘由、难以描述的恐惧感……多年来,我一直害怕遇到犯罪活动…夜间如果出现吵闹声,我会立刻从床上跳起,拿起匕首和早已上膛的手枪……我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担心,使我注意并不存在的危险:使最微小的烦恼扩大好几倍,也使我很难和别人好好相处。

他想要平息自己的猜疑和长久的恐惧,于是采用许多预防拱施和仪式:他把金币和可以得到利息的贵重票券藏在旧信封和其他密地点,以备不时之需;他用错误的标题为私人笔记归档,以使窥视者感到困惑;他有极为挑剔的洁癖;他总是要求同一位银行职员的服务;不让别人碰他的佛像。

他的性欲过于强烈,无法满足,即使在年轻时,他就已慨叹自己受制于动物性激情。他在三十六岁时,因为一次神秘的病情而有一整年留在房中,足不出户。1906年,有一位医师和医疗史学家认为他当时可能罹患梅毒,这个诊断只是根据他使用的药物,再加上叔本华非常大量的性生活。

亚瑟渴望脱离性欲的掌控,当他能不顾肉体欲望的折磨,平静地观察世界时,就能品尝宁静的时刻。他把性欲的热情比喻成遮蔽星光的日光。当年岁渐长,他欣然接受性欲的降低,以及伴随而来的平静感。

由于他最深的热情在于他的作品,所以他最强烈、持续最久的恐惧就是失去纯属知性的生活所依靠的财产。即使到了晚年,他仍感念父亲留下财产使他可以过这种生活,并耗费许多时间精力护卫他的金钱,仔细衡量他的投资,对政治抱持极度保守的态度。1848年的叛乱横扫德国和整个欧洲,使他非常害怕。军人为了射击街上叛乱的人民,而进入他的家以寻找有利的开枪位置时,他提供观赏歌剧所用的望远镜,以提高射杀时的准确度。十二年后,他在遗嘱中几乎把所有财产给为滥杀叛军的普鲁士军人而设立的基金。

他在关于商业事务的信中充满焦虑,时常带着愤怒和威胁的口气。当处理叔本华家族财产的银行家遭遇悲惨的失败,为了避免破产而让投资人取回一小部分投资时,叔本华以极度严酷的法律后果威胁银行家,而取回百分之七十的财产,却使其他投资人(包括他的母亲和妹妹)拿回的钱比原先预定的更少。他在信中辱骂出版商,最后导致关系永远破裂。出版商写道:“我不会接受任何来自你的信,因为粗鲁无礼的内容显示你是个粗人,而不是哲学家……我只希望自己担心印你的作品只是印出一堆废纸的恐惧不会成真。”

叔本华的暴怒有许多传说:他大发脾气的对象有为他处理投资的金融家、无法卖出他的书籍的出版商、试图与他谈话的傻瓜、自认与他平等的两足动物、在音乐会咳嗽的人、忽视他的记者。但真正白热化的暴怒,激烈程度至今仍令我们震惊、使叔本华在学术圈受到排斥的,则是针对当代思想家的暴怒,特别是两位在十九世纪执哲学界牛耳的人:费希特和黑格尔。

黑格尔死于柏林霍乱流行,二十年之后,叔本华在一本书中把黑格尔形容成“一位陈腐乏味、空洞愚蠢、面目可憎、不学无术的江湖郎中,凭着前所未有的厚颜无耻汇整出一套废话,被唯利是图的追随者大吹大擂成流芳百世的智慧”。

对其他哲学家爆发出如此没有节制的怒气,使他付出沉重的代价。他在1837年以一篇论自己意志的文章初次获奖,这是由挪威皇家学院提供的征文比赛。叔本华像小孩一样雀跃三尺,这是个奖是他第一次获得的荣誉,他迫不及待地想尽速拿到奖章,使法兰克福的挪威领事非常苦恼。可是,翌年他以一篇探讨道德的文章报名丹麦皇家学会的征文比赛,却遇到完全不同的际遇,他的文章论据虽然非常杰出,他是唯一报名的文章,裁判员却因为他对黑格尔的谩骂而拒绝让他入选。裁判员说:“他以如此无礼的态度对待多位当代杰出的哲学家,造成严重的冒犯,我们不能漠视这个事实。”

多年来,许多人完全同意叔本华的观点,认为黑格尔的文章确实充斥许多不必要的模糊观念。事实上,由于他的文章如此难以阅读,而在哲学系流传如下的老笑话:最令人敬畏、伤脑筋的哲学问题并不是“生命有没有意义”或是“意识是什么”,而是“今年由谁来教黑格尔的哲学”。尽管如此,叔本华暴怒的程度和强度仍使他不同于其他评论家。

他的作品越受到忽视,他就变得越尖刻,进而使他更受忽视,并成为嘲笑的对象。叔本华虽然焦虑、寂寞,仍然得以幸存,并继续展现全然的自信,他持续写作,直到过世前仍是产量丰富的学者。他不曾对自己失去信心,他把自己形容成年轻的橡树,看起来像其他植物一样平凡无奇,“但不要管他,他不会死去,时间一到,别人自然会了解如何珍惜他”。他预言自己的天赋将对未来的思想家有极大的影响。他说对了,他所预言的一切都实现了。

十四、自我治疗

像我这样的人诞生时,只会向外界渴望一件事:在一生中尽可能活出自己,并为自己的智力而活。

自传体裁的《关于我自己》十足是一本耀眼的自我治疗策略手册,叔本华以自我治疗来保持心理的平衡。虽然某些策略转瞬即逝、没有效果,是凌晨三点在焦虑风暴中设计的,天一亮就立刻被丢弃,但有些方法却证明有持久的支持作用,其中最强而有力的方法就是一生对自身天才的坚信不移。

早在年轻时,我就发现别人虽然为外在的财物而努力,我却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因为我内在的宝藏远比外在财物更为珍贵;最重要的事就是提升这些宝藏的价值,达到这个目的的基本条件就是心智的发展和完全独立……与人的天性和权利刚好相反的是,我必须不把力量用在改善自己的福祉,而是全心造福人类。我的才智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全世界。

他说,他的天才造成的沉重负担,使原本天生气质就容易不安的他更为焦虑。天才的敏感度会使这种人承受更多痛苦和焦虑,叔本华甚至说服自己相信焦虑和才智之间有直接关系,所以,天才不但有义务把自己的天赋用在人类身上,更因为全心奉献自己以完成使命,所以不得不放弃许多可以满足自己的事(家人、朋友、家庭生活、财富的累积)。

他像背诵咒语似的一再强调自己是天才的事实,使自己得以平静。他说:“我的人生有如英雄,不能用俗不可耐的人、商人或凡人的标准来看我……这种观点使我在想到自己多么缺乏一般人日常生活所需的东西时,才不会感到沮丧……所以我的私生活看似杂乱无章、缺乏计划,也就不令人惊讶了。”叔本华对自身天才的相信也使他得到持久的人生意义感:他一生都把自己视为向人类传递真理的使者。

最常折磨叔本华的魔鬼就是寂寞,但他逐渐熟悉如何抵抗寂寞,最重要的方法就是确信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他选择寂寞,并不是寂寞选择他。他在年轻时说自己有社交倾向,但后来却说:“我逐渐接纳寂寞,越来越不喜欢社交,我决心把自己完全献给转瞬即逝的人生。”他不断提醒自己:“我不在自己的原乡,我不属于和我同类的生命。”

所以他对抗孤独的方法常深刻有力:他自愿选择孤独,其他人不配得到他的倍伴,他基于天才而有的人生使命必然造成孤独的结果,天才的人生必然是“独角戏”,天才的个人生活只为一个目的而活:促进才智的生活(所以“私生活越狭窄安全越好”)。

叔本华有时会抱怨孤独的重担,“我一生都寂寞得可怕,总是从内心深处发出叹息说:‘现在给我一个人吧。’但总是徒劳。我一直孤独无伴,但我可以诚实由衷地说这不是我的错,因为我不曾回避或躲开任何一个人。”

此外,他说自己并不是真的孤单,因为他有自己的密友圈:世上伟大的思想家。这又是另一个有效的自我治疗策略。

同时代的人只有一位被他视为知己,就是歌德;其他则多半是古人,特别是斯多葛,叔本华常引用他的话。《关于我自己》一书几乎每一页都会引用伟人的格言,用来支持他自己的信念。典型的例子如下:

心灵的最佳帮助就是永远打断折磨内心的痛苦束缚。

──奥维德

寻求平静安宁的人必须避开女人,因为女人永远是烦恼和争执的来源。

──彼特拉克

完全依靠自己、接纳自己的人,必然有最完满的快乐。

──西塞罗

治疗团体或自我成长团体的领导者有时会用一种技巧:询问“我是谁”的练习。成员要针对这个问题写出七个答案,每一个答案写在不同的卡片上,按照重要性依序排列,然后要求他们从不最重要的答案开始,依序沉思放下某个部分的自我是什么样的情形(亦即“去除认同”),直到成员体会核心自我的性质。

叔本华以类似的方式体会和抛弃不同的自我性质,直到得到他所认为的核心自我。

有时我觉得不快乐是因为我把自己当成别人,于是为别人的不幸和苦恼感到遗憾。比如我把自己当成无法成为教授的讲师,没有人愿意听他演讲;或是把自己当成凡夫俗子以八卦或流言中伤的对象;或是把自己当成迷恋一个不愿理睬他的女孩的人;或是因病一直待在家里的病人;或是被类似不幸折磨的其他人。我不是任何其中一个人,那些人只是我暂时穿上的外衣,可以随时丢弃,换上另一件。

那么,我到底是谁呢?我是写下《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的人,解决了重大的存在问题,我的方法淘汰了所有旧时的方法……我就是那个人,在我有生之年,还会在乎什么事呢?

还有一个相关的安慰策略就是坚信他的文章迟早(可能在他死后)会广为人知,并彻底改变哲学探讨的方向。他在早年就开始表达这种想法,从不怀疑自己终将成功的信念。从这一点来看,他很像尼采和齐克果,因为这两个自成一派、不受当代赏识的思想家也全心相信自己死后会声名大噪,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避开任何超自然的慰藉,只接受自然主义的世界观。例如,他认为许多痛苦来自假定人生的危急关头是出于偶然、可以避免错误的观念;真相其实是:痛苦和磨难是必然发生、无法避免的,是人生的本质。他说:“没有一件是出于偶然,只是外表像偶然罢了,我们现在充满了痛苦……即使没有现在的痛苦,也会被其他痛苦占据。如果这种省思成为活生生的信念,就可以产生相当程度清心寡欲的平静。”

他鼓励我们活在现在、体验生活,不要活在某些未来好事的“希望”下。两个世代之后,尼采也有相同的呼唤,他认为希望是最大的灾祸,并公开嘲讽柏拉图、苏格拉底和基督教,因为他们使我们的注意力转离仅有的生命,转向某种未来的幻觉世界。

十五、最终得到名声

有些人无法解除自己的锁炼,却仍可以使朋友得到自由。

──尼采

叔本华最看不起的就是名声,但他却多么渴望名声啊!

名声在他最后一本书《补遗论文集》中占有非常重要的角色,这是两大册的合集,包括凌散的言论、散文、格言,完成于1851年,也就是他过世前九年。他完成这本书时有极大的成就感和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说:“我要把笔揩干净,然后说:‘剩下的只有沉默’。”

但真正的挑战是找出版商:先前接触的出版商因为出版他那些无人阅读的著作而赔钱,所以都不愿意再碰他的新书。甚至他的巨著《意志与表象皂世界》也卖不了几本,只得到一篇了无生气的书评。最后,一位忠实的“福音使者”说服一家柏林的书店在1853年印了七百五十本,叔本华拿到十本赠书,但没有版税。

《补遗论文集》的第一册包括三篇一组、引人注目的文章,谈论如何得到和维持自我价值感,第一篇文章“人是什么”描述创造性思考如何产生内在的丰富感,这种途径可以提供自我价值感,进而克服人生基本的空虚和无聊。人生的空虚和无聊会使人无止尽地追求性的征服、四处旅行和投机取巧的人间游戏。

第二篇文章“人有什么”则仔细分析弥补内在贫乏的主要技巧:无止尽地累积财富,这种方法最后会使人被财富控制。

第三篇文章“人象征什么”非常清楚表达他对名声的看法。一个人的自我价值或内在美德是基本的价值,名声则是次要的,只是美德的影子。“我们赞赏的不是名声,而是真正的价值……一个人最大的快乐不在于后代会知道他,而在于他自己发展出受到尊敬的思想,值得流传百世。”根据内在美德而有的自我价值感能产生自主的力量,这是别人无法夺走的,这是内在的力量,然而名声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他知道不容易剥除名声的渴望;他将之形容为“拔出非常疼痛的肉中刺”,并同意塔西佗所写的:“对名声的渴望是智者最难放弃的事”。而他本人始终无法放弃名声的渴望,他的著作弥漫着没有得到成功的痛苦,他定期搜寻报纸和杂志,希望找到任何关于他或他的著作的报导。每当他外出旅行,就会指派最忠实的福音使者朱利叶斯‧弗朗史泰德负责搜寻的任务。他虽然不断取笑自己被忽视的现象,但最终还是放弃自己在有生之年名扬四海的念头,他后来在书上的引言中公开谈到未来的世代将会发现他。

接下来发生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补遗论文学》这本描述追求名声的愚行的书使他声名大噪。这本最后的著作减轻了他的悲观,平息了他的哀叹,也提供了如何生活的智慧指引。他虽然不会公开放弃生命只是一场“地球表面的乏味演出”和“空无的极乐长眠中无用而不安的插曲”的说法,但他在《补遗论文集》中却采用了较务实的途径。他说我们没得选择,注定要受到生命之苦,只能试着尽可能较不痛苦地活下去。(叔本华总把快乐视为消极的状态:没有痛苦。并珍爱亚里士多德的格言:“精明的人渴望没有痛苦,而不是渴望快乐。”)

因此,《补遗论文集》教人如何独立思考,如何保持怀疑和理性的态度,如何避开使人得到慰藉的怪力乱神,如何好好思考自我、降低自己的危险,并避免执着于随时可能失去的东西。即使“每人都必然在人生最大的傀儡戏中活动,感觉到牵动我们的丝线”,然而,只要保持哲学家的崇高观点,就能得到安慰,也就是从永恒的观点来看,没有一件事是真正重要的,每一件事都会过去。

《补遗论文集》采用全新的语气,虽然一直强调人生在世可悲而不幸的痛苦,但增加了连结的层面:透过每一人共同的痛苦,我们得以彼此连结。在一段著名的话中,伟大的厌世者对他的两足同类展现了较温柔宽容的看法:

人与人之间最适当的称呼不是某某先生……应该是与我一同受苦的人。不论这种称呼听起来多么奇怪,却是根据事实把别人放在最正确的位置,并提醒我们最必要的事就是宽容、耐心、饶恕,并爱我们的邻人,这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的事,也是每一个人要为别人付出的事。

他接下来补充了几句话,足以做为当代心理治疗教科书的引言:

我们应该宽厚地对待每一个人的愚蠢、缺点和恶行,牢牢记住我们所拥有的也只有自己的缺点、愚蠢和恶行。因为它们只是人类必然的缺点,我们自己也是人,所以内心深处也都埋藏了完全相同的缺点。我们不应该只因为别人在此刻与我们不同,就对他们的恶行感到愤慨。

《补遗论文集》得到极大的成功,他后来从中选取部分文章,分别以更大众化的名称出版,如《实用智慧格言》、《忠告与箴言》、《生活的智慧》、《叔本华的生活见解》、《文学的艺术》、《宗教对话》。整个德国知识分子圈立刻争相传诵叔本华的观念,即使是邻国丹麦的齐克果也在1854年的日记写下:“所有文艺界的闲谈、新闻记者、无名作家全都忙着谈论叔本华。”

赞誉终于在报刊出现,差点成为叔本华出生地的英国率先以一篇令人瞠目结舌的评论肯定他所有的作品,评论的标题是“破除迷信的德国哲学”,刊登在声誉卓著的《西敏斯评论报》。不久以后,这篇文章被译为德文,在德国广为流传。类似的文章立刻出现于法国、意大利,彻底改变了叔本华的一生。

好奇的访客成群结队来到英格利胥餐厅,想要目睹吃午餐的哲学家;瓦格纳将原创的剧作《尼柏龙根的指环》献给他;各地大学开始教授他的作品;学术社团邀请他成为会员;颂扬他的信件如雪片飞来;他过去的书重新在书店现身;镇民在他散步时向他致意;宠物店大卖叔本华所养的狮子狗。

叔本华的欣喜非常明显,他写道:“猫被抚摸时会满足地低鸣;人被称赞时,也无可避免会在脸上反映出欣喜、表现出希望。”“我的名声有如清晨的阳光照亮已近黑夜的人生,驱散所有黑暗。”知名的女雕刻家伊丽莎白‧奈伊到法兰克福四个星期,来雕塑他的半身像时,亚瑟高兴地说:“她整天在我家工作,当我回家和她一起喝咖啡,同坐在沙发上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结婚。”

自从亚瑟最美好的岁月(童年在里哈福瑞的布莱希马尔家居住两年)以来,亚瑟一直不曾把家庭生活描述得如此温柔满足。

十六、亚瑟·叔本华之死

我能忍受不久就会被小虫吃光身体的想法,但一想到哲学教授会咬烂我的哲学,就令我不寒而栗。

叔本华面对死亡的态度就像他面对一生的每一件事:极度清明他面对死亡时,毫不退缩,从来不曾屈服于超自然信仰的软化剂,坚持用理性面对人生的终点。他说,透过理性可以首度认识死亡:观察别人的死亡可以类推自己必然面临的死亡。我们透过理性可以不言而喻地推断死亡是意识的停止,是自我无法挽回的消灭。

他说面对死亡有两种方式:理性的方式或错觉和宗教的方式,后者希望有持续不灭的意识和舒适的死后生命。所以,死亡的事实和恐惧是深刻思考的先驱,也是哲学和宗教之母。

叔本华一生对抗无所不在的死亡,他在二十余岁写成的第一本书中说:“身体的生命只是不断避免死亡、拖延死亡……我们吸入的每一口气都用来避开随侍在侧的死亡,因此,我们每一秒钟都在与死亡搏斗。”

他如何描述死亡呢?他的著作有许多面对死亡的隐喻:我们是牧场上蹦蹦跳跳的绵羊,死亡则是任意从我们之中选出一只来宰杀的屠夫;我们就像戏院里的小孩,热切等待节目开始,幸运地不知道什么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就像精力充沛的手水,在航行中避开岩石和漩涡,却毫无偏差地航向最终的悲惨海难。

他总是把生命周期描绘成无法改变的绝望航行。

生命的开始和结束是多么不同啊!前者沉醉在欲望的狂热和感官乐趣的狂喜,后者则是所有器官的毁坏和尸体的腐败臭味。从生到死的路上,人生的幸福和喜悦总是每下愈况:乐而忘忧、怀抱梦想的童年,轻松愉快的青春期,辛苦劳累的成人期,脆弱可怜的老年期,饱受折磨的晚年疾病,以及最终的痛苦死亡。人生岂不就像踏出错误的一步,然后越来越明显地呈现其结果吗?

他害怕自己的死亡吗?他在晚年对死亡表现出极度的平静。他的平静从何而来呢?如果恐惧死亡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如果我们一生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如果死亡如此可怕而需要各种应运而生的宗教帮助我们接受死亡,孤独而没有宗教信仰的叔本华如何平息死亡的恐惧呢?

他的方法是针对死亡焦虑的来源进行理性分析,我们惧怕死亡是因为不了解它吗?若是如此,他坚决主张我们是出于误解,因为死亡远比我们一般以为的更为常见,我们不但每天在睡眠或失去意识的状态尝到死亡的滋味,更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历永恒的空无。

我们惧怕死亡是因为它太邪恶吗(请想一想平常描绘死亡所用的阴森图像)?但他坚决主张我们有所误解:“把空无的存在视为邪恶实在荒谬,因为每一种邪恶就像每一种良善,都要以存在和意识为前提……失去这些必要条件,显然就与邪恶无关。”他请我们牢记生命即苦,所以生命本身就是一种邪恶,既然如此,怎么能说失去邪恶是一种邪恶呢?他说,死亡应该被视为一种祝福,使人从两足生命无法避免的痛苦中得到解脱。“我们应该把死亡视为一种值得向往的快乐事件,而不是像一般常见的对死亡感到害怕与颤抖。”生命应该受到痛斥,因为妨碍了极乐的空无存在状态。在这种脉络下,他做出一番引人争议的主张:“如果我们敲打坟墓,询问死人是否还想再活一次,他们将会摇头拒绝。”他还引述柏拉图、苏格拉底和伏尔泰的类似言论。

叔本华除了理性的论证,还提出一种接近神秘主义的观点他欣赏一种不死的形式(但他没有完全接受这个观点),他认为我们的内在本质是不会毁灭的,因为我们只是永久长存的生命力、意志、物自身的一种表现,所以死亡不是真正的毁灭;当无意义的人生结束时,我们将重新加入超越时间的原始生命力。

死后重新加入生命力的观念显然为叔本华和他的许多读者提供了慰藉(比如汤马斯‧曼和他的小说主人翁托马斯‧博登鲁克斯),但他的观念没有涵盖连续的个人自我,所以许多人认为只是令人心寒的安慰。(即使是托马斯‧博登布鲁克斯体验到的安慰也很短暂,在几页之后就消失了。)叔本华杜撰两位希腊哲学家之间的对话,询问叔本华自己从这些信念得到多少安慰。在这段对话中,菲拉利瑟斯试图说服舒拉希马乔斯(一位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死亡并不可怕,因为个体具有无法毁坏的本质,两位哲学家的辩论都非常清明有力,以至于读者无法确定何者是作者的观点,最后由无法信服的怀疑论者舒拉希马乔斯做出结论。

“菲拉利瑟斯说:“当你说我,我,我想活时,你并不孤独,只要有一丝意识的任何事物都一定会说这种话。这不是个体的吶喊,而是存在本身的吶喊……只有彻底体认你的原貌和存在真相,也就是普世的生存意志,你才会发现整个疑问是多么幼稚荒谬。”

舒拉希马乔斯说:“你自己才幼稚荒谬,就像所有哲学家一样。我这个年纪的人如果愿意花一刻钟和这种愚蠢的人讨论,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逗自己高兴、杀杀时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见。”

叔本华还有一个避开死亡焦虑的方法:当自我实现达到极致时,死亡焦虑就减轻到最低的程度。对于无法接受宇宙性合一立场的人而言,无疑可以充分运用最后这一道防卫。治疗垂死病人临床工作者发现,自觉一生不够充实的人具有较大的死亡焦虑,正如尼采所言,“实现自己一生”的充实感可以减轻死亡的焦虑

叔本华自己呢?他的人生是否正确而有意义呢?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吗?他毫无疑问做到了这一点,请看他在自传式日记中的结语:

我向来希望轻松赴死,因为任何寂寞度过一生的人,将比别人更能评断这种孤独的志业。我没有落入各种愚蠢可笑的事情之中,这些事只适合无能的两足人类,我的结局是快乐地知道自己要重返源头……并已完成我的使命。

他以毕生追求自己的创作之路为荣,同样的观点也见于这位作家的谢幕辞,他在最后一本书的最后几行字写道:

我现在疲倦地站在道路的终点

疲惫不堪的面容几乎难以承受桂冠

但我高兴地看见自己所做的事

始终不因别人的话而动摇

他的最后一本书《补遗论文集》出版时,他说:“我非常高兴看到最后一个孩子的诞生,我觉得二十四岁就开始孕育的重大责任已从肩膀放下,没有人可以想象这种意义多么重大。”

1860年9月21日的早晨,叔本华的管家为他准备早餐、清理厨房、打开窗户后,外出办事,留下已经洗完冷水澡、坐在起居室沙发阅读的叔本华,这是个宽敞通风、陈设简单的房间,沙发旁地板上黑色熊皮制的地毡上坐着艾特曼——他最钟受的狮子狗,一幅巨大的歌德油画像挂在沙发正上方,别处挂着好几幅画像,包括狗、莎士比亚、克劳狄亚斯和他自己的银版照相,书桌上放着康德的半身雕像,角落有个桌子上放着克里斯多福‧韦兰德的半身雕像,这位哲学家曾鼓励年轻时的叔本华研读哲学,另一角落则放着他最崇敬的佛陀的镀金塑像。

不久之后,定期为他检查的医师走进来,发现他仰面躺在沙发一角,“肺部中风”(肺血栓)使他在无痛状态离开人世,他的脸孔没有扭曲,显示他的死亡没有痛苦的挣扎。

他的葬礼在雨天举行,由于挤在一间小小密闭的停尸间里,尸体腐化的臭味令人难以忍受,远甚于一般的葬礼。叔本华在十年之前留下详尽的指示,要求尸体不要直接埋葬,要在停尸间存放五天以上,直到开始腐化才下葬,这也许是他最后表达厌世的态度,或是担心自己尚存一息。由于停尸间密不通风,空气充满恶臭,好几位参加葬礼的人不得不在冗长浮夸的致哀仪式中离开房间,致辞的威罕‧关尼尔的开场白是:

这个人一生住在我们之间,然而他一直是我们中间的陌生人,很少表现自己的感受。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血亲;他孤独生活,孤独死去。

叔本华的坟墓上放着一块沉重的比利时花岗石,遗嘱要求墓碑只刻上他的名字,亚瑟‧叔本华,“不要加上其他东西,没有日期,没有年份,没有只言片语”。

躺在这个平凡墓碑下的人希望他的作品能为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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