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烟雨楼台999 烟雨楼台
烟雨楼台999
天高任鸟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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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忘川河上徒奈何
民国26年,夏天,上海。
当下的时局已经十分紧张了,日军的飞机轰隆隆在上空盘旋着,每天都有无数人夹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向着码头、车站、城外奔涌而去。夹在着
人群中有大大小小的哭喊声、叫嚷声,尘土飞来飞去,渐渐模糊了这个城市的一切景象。
杨慕初对于窗外发生的一切事情充耳不闻,一双眼睛只牢牢地盯着床上的病人看。这是他的弟弟,亲弟弟——他将手放在杨慕次的心口处,感
受阿次的心脏正在有规律地跳动,他的眼睛一酸,几乎要流出了泪。
七日前他把杨慕次从日本人手里救回来,阿次便是这般一动也不动。他不敢上手术台,不敢去面对这张为了救自己而毫无生气的脸,杨慕初感
到自己的心正在像裂开一样疼,这是第三次了,他惊慌失措地害怕,害怕失去唯一的弟弟。
阿次,阿次!
上天的眷顾在冥冥之中发生,第八天,杨慕次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你是谁……”
这是杨慕次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
“怎么回事?”
杨慕次把刚刚取出化验报告的夏跃春拽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神情显得十分焦急。
“阿次在爆炸中头部受到严重创伤,颅内积血挤压着神经,造成阿次暂时性记忆紊乱——”
杨慕初打断了他,“就是说,阿次失忆了?”
“是。”
“我去看看他。”
杨慕初向夏跃春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阿次的病房。
这是春和医院里最好的一间病房了,房间很安静,门口站着四个五大三粗的保镖,一律穿着黑色西服,一看便知是金龙帮的人。
杨慕初走进来时,杨慕次正在输液,他静静躺在床上,两只眼珠偶尔转一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次,醒了?”
杨慕初走到床边坐下,语气十分温柔,充满了不可察觉的宠溺。
“你是谁?”
杨慕次看向杨慕初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戒备,他虽然什么都想不起了,但是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不会骗他,他相信他说的一切。这种感觉很
安全,很温暖。
“我是你……大哥。”
杨慕初重复了一遍:“我是你大哥。”
“大哥,大哥。”杨慕次眨眨眼,小声地叫。
杨慕初微笑地看着他,心中顿时被前所未有的喜悦填满,他们是兄弟啊。记忆不能改变血脉——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是兄弟。
“我是谁?”杨慕次又问。
杨慕初倒了一杯温水,喂阿次喝了几口。然后握住阿次没有输液的一只手,神色认真地将他们相遇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他也很有心计
地略掉了一些东西没有说,末了添了一句:“阿次,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我相信。”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坚定不移地相信眼前这个人,没有原因,没有犹豫,他的大脑中是一片空白。他从一片漆黑阴沉的梦境中走出,
睁眼时,这个人是唯一的光明。
杨慕次忘不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焦急、关切、怜惜、懊悔、痛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一双眼睛,也许在那一刻,他
便选择了相信。
杨慕次的性格很沉静,失忆后更是如此。但是长期以来的特工生涯让他形成了一种惯性的戒备,除了杨慕初,他对任何人都有一种疏离感。
“阿次,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杨慕次看着夏跃春,努力在自己空白混沌的记忆中去寻找这张脸。渐渐地他的头开始发痛,额上有细密的汗水,“不,我想不起来,啊,疼—
—”
“阿次!”
耳畔忽然响起杨慕初的一声惊呼,他恰好在这时候走了进来,看到杨慕次捂着脑袋在床上挣扎的模样,急忙冲了过去,一把推开夏跃春,将杨
慕次快要蜷缩在一起的身子搂进自己的怀里。
“阿次,不想了,不要再想了,听话,不要再想了。”
杨慕初轻轻抚摸着阿次的背,帮他放松神经,一边恶狠狠对夏跃春吼道:“你给我出去!”
夏跃春无辜地看了看这两人,也知道现在不是治疗的时候,提着医药箱出去了。
“阿次,乖,有大哥在,你别怕,什么都别想……”
被杨慕初抱在怀里的阿次渐渐平静下来,他望向房门的方向,咬着嘴唇问阿初:“大哥,他是谁?”
杨慕初慧黠地笑笑:“他是你的主治医生,不过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用理他,乖乖听大哥的话就好。”
“大哥……”
杨慕次躺在病床上和杨慕初打招呼,清晨的阳光很温暖,透过窗户洒在杨慕初坚实的背上。
“昨晚睡得好吗?”
在他的精心照顾下,杨慕次恢复得很好,这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节他唯一的慰藉。伸手扶阿次坐起来,杨慕初自己也顺势坐在了床边上。
“很好,没有做恶梦。”
也许是头部受了重创的缘故,最近杨慕次晚上睡觉总是做各种各样的恶梦,他在黑暗中奔跑着,半夜惊醒的声音让人揪心,为此杨慕初不得不
给他加了安神的药。
“那就好,阿次,大哥今天要去公司,你乖乖待在医院,哪都不许去,知道吗?”
杨慕次内心里并不情愿一个人待在医院,但是自从他醒来后便是大哥在照顾自己,他也不敢随便违背大哥的话。
杨慕初看看阿次的神情,心里想这个弟弟即使是失忆了,桀骜不驯的本性也没改多少,于是加重了语气说:“乖乖躺在这里,一会儿护士来给
你打针,要是敢不听话,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道了。”
杨慕次听见他严厉的语气,闷闷地点了点头。
杨慕初没有多做停留,看着阿次吃完药便离开了。上海已是朝不保夕之地,趁着日本人还没打进来,他要早作准备。按照他的意思,带阿次离
开中国是上上策,只是阿次身份特殊,夏跃春、俞晓江等人是不小的麻烦,他得好好想想办法才行。
杨慕初走后,阿次一个人在病房里百无聊赖。他索性下了床,站到窗户前打量外面的景致。楼下一个人影匆匆走过,那熟悉的身影撞入杨慕次
的眼帘,瞬间在他平静无波的记忆中搅动起来。
该死!为什么想不起来!
杨慕次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睁开时,已经过了一刻钟。他走到门边,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保镖,心道这一定是大哥的意思。他打开房门,叫了两个人进来。
“二少爷有什么事吩咐?”
杨慕次淡淡一笑,两记手刀突然甩出切在两人颈上,那两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晕了过去。
杨慕次迅速扒下其中一人的外套,把自己身上的病号服换了下来,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在这些天的相处中,杨慕次深深地感受到大哥对自己的关心与爱护,但是他也敏感地察觉到,大哥并不想让他恢复记忆。那位夏院长看起来是
自己的旧识,大哥却有意无意地阻止他与自己接触。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还有刚才那个女人的身影,她又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杨慕次现在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身上曾经发生的一切。
杨慕次走出病房,迎面拽住一个护士询问院长办公室的所在。他想还是先找夏跃春比较好,一来虽然大哥不喜欢他和自己接触,却也信得过他
;二来他是医生,病人去找医生天经地义,即使被大哥知道也说得过去。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等杨慕次找到院长办公室时,里面空无一人。
杨慕次本想不告而入,但是终究没有这样做。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径直走出了春和医院的大楼。
外面的阳光已经有些晒了,杨慕次伸手遮了一下,等到自己完全适应了这久违的日光,才向大门口走去。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杨慕次夹杂在三五行人中,刻意地显出低调。然而在距离医院大门还剩几步时,杨慕次忽地停住了
脚步。
杨慕初正站在门口,冷冷地盯着他。
“大、大哥……”杨慕次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讨好地向大哥打招呼。
杨慕初走到他面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保镖地衣服穿在杨慕次身上其实并不合身,不过杨慕次因为走得急,自己并没有觉察到。
杨慕初感觉自己的怒火正在一层一层往外涌。
他刚到公司才坐下没多久,就接到电话说阿次打晕保镖离开的消息,他当下便急了,不顾今天上午要召开的股东会议,驱车赶了回来。没想到
在大门口把阿次堵了个正着,杨慕初恨恨地盯着自己的弟弟,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蛋!
“跟我回去!”
病房里,杨慕初看着笔直地站在自己面前,却垂着头的阿次,叹了口气说:“阿次,你在想什么?”
想象中的怒发冲冠没有出现,杨慕次疑惑地抬起头,“大哥,我只是想知道……”
后半句他没有说出来,杨慕初知道他想知道什么,到底是逃不过啊。
“您,不肯告诉我……夏院长他……”
杨慕次继续说,还没说完便被大哥打断了:“不用说了,我明白,之前是我想偏了。你有权利知道,也有权利选择。”
如果可能,他很想代替阿次选择,可是那不公平。杨慕初知道,自己千算万算,算漏了阿次。
“我会告诉你的。”
“大哥!谢谢你。”杨慕次露出一个微笑。
“不过现在,我们先来处理一下你打晕保镖私自离开这件事。”
他一语落地,杨慕次脸上的微笑瞬间变成了苦笑。
“阿次,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许离开病房?”
杨慕次原本抬起的头又垂了下去,他轻轻咬着嘴唇,清澈的目光里有几许后悔和畏惧。
“我……”
“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大哥的声音不大,他却感到一股不可违抗的严厉。
“有。”
“我有没有告诉你要听话?”
“有。”
“那你做到了吗?”
杨慕次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你从来都不会听我的话,我真是一个失败的哥哥。”
“大哥,我不是不听话,我只是想——”
杨慕次万万没有想到大哥会这么说,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举动会让大哥如此伤心,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大哥,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你别生气,
我错了!”
慌忙的认错与道歉,不复之前的乖巧与执拗。杨慕初心想,这个弟弟,也许就是自己最大的劫数。
“大哥,阿次知道错了,你别生我的气。”杨慕次低低地说。
“上一次你车祸后,我怎么说的?”
杨慕次茫然了,大哥在说什么?
杨慕初忽然想起来,阿次应该是不记得了。也罢,孩子是要慢慢教的。他打定主意,对弟弟说:“知道错了?”
“是,阿次知道错了。”
“认不认罚?”
“阿次、阿次认罚。”
杨慕初点点头,伸手拽过阿次,将他按趴在床上。杨慕次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哥要干什么,等他意识过来时,只觉身下一凉,裤子已经被大哥脱
了下来。
“大哥!”
杨慕次羞红了脸,挣扎着就要起来,却被大哥死死地按住。
“是你说认罚的,要出尔反尔吗?”
“我不是,但是、但是你不能这么罚我!”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罚你?”
杨慕次顿时语塞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几分钟,他终于不再挣扎了。
杨慕初好暇以整地看着乖乖伏下身子的弟弟,说:“二十下,好好记住这种感觉,想想以后要不要听话。”
说着他抽出了皮带,扬手抽下,很快在弟弟白皙挺翘的臀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印记。
杨慕初的力道不是很大,惩罚只是形式,表明他的态度而已。
啪——啪——
他动作很快,十下过后,阿次的屁股微微红肿起来。
等到二十下过后,饶是杨慕初减轻了力气,弟弟的身子还是疼得颤了起来。
“记住了吗?”
杨慕初扔下皮带,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外伤用的药膏。
“记住了。”杨慕次的声音依旧很小。
“好了,我给你上药。”
他一手搂住阿次的身子,一手涂了药膏抹在弟弟的臀上,身后的伤看着红肿吓人,其实并不重,疼痛也就是那么一阵罢了。杨慕次强忍着没吭
声,等到上好药,才发觉自己的额头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杨慕初到一边的卫生间洗了手,绞湿了帕子替他擦。阿次安静地趴在床上,杨慕初见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疼,他望着阿次的脸轻叹:“
阿次,在大哥面前,不用这么坚强……阿次,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痛苦,我都感同身受。如果命运可以重来,我愿意代替你,去背负一切。
”
杨慕次依旧安静地趴着,眼眶渐渐湿了,泪水一滴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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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那堪风雨多消磨
杨慕次身后的伤虽然不重,到底还是在床上趴了两天。这天杨慕初正给他打完针,忽然见夏跃春和俞晓江一脸凝重地走进来。
这是出事后俞晓江第一次见到杨慕次。
他日益消瘦的脸庞上看到不往昔的坚韧,唯有眼神深处那一点深邃不变。
杨慕次在看到俞晓江时分明愣住了,这不就是前天看到的那个女子?
可是她是谁?
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抽丝布一样伸展开来,杨慕次拼命地去寻找那一点光亮,然而他一无所获。
“大哥。”他转头看向杨慕初。
“阿次,夏院长和俞小姐都是你的朋友。”
“嗯。”
“出什么事了?”
“阿初,你先出来一下。”
杨慕初知道必然发生了什么,他示意两人先离开,自己对阿次说:“乖乖呆着,大哥很快就回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
夏跃春和俞晓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俞晓江才说:“阿初,我接到消息,杜旅宁正在回上海的途中。”
杨慕初一惊,“他不是在重庆吗?”
“上海的情况瞒不住他,阿次目前的情况……恐怕他已经知道了,我猜测他就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
杨慕初的目光牢牢锁住俞晓江,“俞秘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俞晓江没有躲避杨慕初逼人的目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阿次是军统局拟定的上海站主要负责人之一,现在他受伤,杜旅宁回上海,恐
怕是要重新安排,所以——”
“所以阿次一旦被放弃,他就有生命危险,是吗?”
“阿初,处座他不会——”
“不会什么?”
杨慕初抬高了声音,还夹杂着些许恨意,“他上次不就打算要了阿次的命!”
“阿初,处座为人有自己的原则,但是他对阿次的师生情谊是真的。”俞晓江急急忙忙地辩驳。
“好了俞秘书,我知道,这件事我会想办法。”
俞晓江没有再说话,既然杨慕初已经这么说了,她唯有相信。杨慕初是一个很较真也很有办法的人,如果阿次的记忆始终不能恢复的话,阿初
恐怕就是他们今后最好的合作伙伴。
前提是杨慕初会选择留下,虽然她对此并没有多少信心。
一旁的夏跃春同样忧心忡忡,阿次的情况给地下党的工作开展也带来了不少困难。虽然还有俞晓江,但是独木不成林,他必须重新想办法。
此时,俞晓江和夏跃春的想法不谋而合,唯一的出路,在阿初身上。
上海火车站,随着一阵鸣笛声响,火车缓缓进站。
杜旅宁乔装打扮成一个外地行商的模样,提着不大的旅行箱,混在人群中下了火车。他是不是打量下四周,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这让他稍稍
放下心来。出了站没走多远,就看到俞晓江一个人站在那边。
阿次没有来,杜旅宁的神色有些黯然。
“走吧!”
他走过去对俞晓江简单地吩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这些年的默契让他们心照不宣,两人很快开车到了小石头胡同。
“处座。”
俞晓江请杜旅宁坐下,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
“你也坐吧!”
“是。”
杜旅宁喝了几口水,茶水不温不烫,入口有淡淡的清香,驱走了他一路风尘的疲惫。
“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俞晓江简要地汇报了一下,然后静等杜旅宁的命令,或者怒火。
然而杜旅宁出奇地平静。
“阿次呢?他……还好吧?”
“逐渐在恢复,只是短期内,恐怕难以——”
杜旅宁放下茶杯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说下去。“我明白,以后要辛苦你了。”
“是。”
但是这句话,歧义太大了。
“处座这次回来,是为了阿次吗?”
杜旅宁看着俞晓江,忽然间笑起来,这笑容中隐藏着不可捉摸的深意。
“你还是问出来了,俞秘书。”
“是,处座明察秋毫,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对阿次的情意。”
“处座!”
“你认为我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吗?”
俞晓江抿着嘴,没有回答。
“你尽快帮我安排一下,我要见杨慕初。”
“是。”到底是要走这一步了,俞晓江表现出一丝诧异,又表现出一丝了然,恭敬地回答。
福煦路,杨公馆。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灯光,衬托着杨公馆里舒适而不奢华的气氛,一片温馨宁静。餐桌旁只坐了杨慕初、杨慕
次两个人,桌上的晚餐很丰盛,是杨慕初特意准备的,以此来庆贺弟弟出院。
“阿次,多吃点。”
杨慕初不停地夹菜放在阿次面前的餐盘里,杨慕次却一动也不动。
“大哥,你说你会告诉我全部真相。”
多年的特工生涯让他养成这样深沉细腻的性格,即使是失忆,杨慕次也不愿意做一个空白的人。他从醒过来开始就在努力寻找自己的过去,虽
然几次徒劳无功,但是他并没有放弃。
他从内心深处敬畏大哥,但是这不代表,杨慕初就可以掌控他。
听了他的话,杨慕初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又倒了一杯牛奶给阿次。
“先吃饭,吃完再说。”
“我不想吃。”
杨慕次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杨慕初无可奈何地放下筷子,“阿次,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说,现在先吃饭好不好?”
“不好。”
杨慕初心中有怒气隐隐翻起来,他努力克制住,“阿次,听话,先吃饭!”
“大哥,我现在就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听话听话,就会让自己听话!
杨慕次也不免生气,按照大哥说的他们是双生兄弟,明明差不了多少,大哥却总把他当小孩子看。过去的那些事情即使他想不起来,也知道绝
不会像大哥说的那样简单。
“大哥,你告诉我!”
“我告诉你,现在先吃饭。”
“我没胃口。”
杨慕次站起来,推开椅子便走。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杨慕次应声止步。
“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冷冷的声音让杨慕次身子不禁一颤,他转过身来,不甘心地回答:“以前的规矩,我忘了。”
失忆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杨慕初几乎哑然失笑,这个小混蛋!
“忘了是吗?没关系,我重新教你。”
杨慕次等的就是那句话,“好啊,我也想知道,以前都是怎么样的。”杨慕次眸中闪过小小的得意之色,朗眉星目,神采飞扬。
杨慕初也没想到请君入瓮这句话有一天会落到自己身上,他看着阿次神色中的坚定,无奈的摇摇头,“阿次,你过来。”
杨慕次走到他身边,自觉地站成标准军姿。积习难改,杨慕初见状叹了一口气,“坐吧,我们边吃边说。”
杨慕初这一次没有再刻意隐瞒一些事实,包括阿次的双重身份,他们所共同经历的雷霆计划,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凭心而论,杨慕初并不想告诉弟弟这些,他自私地想给予弟弟一个全新的人生,而老天也不负众望地给了他这个机会。
但是时局之乱,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他更怕的是,如果有一天阿次想起来,会不会恨他怨他?身为兄长,他可以给阿次毫无保留的关爱,
却不能代替他选择自己的人生。
杨慕次没想到自己的过往,甚至未来,竟然如此复杂。他像是走进了一张网里挣扎不得,纷乱的思绪不断在记忆之海里撞击着,脑中一片混沌
。
“阿次,阿次!”
杨慕初喊了两声,阿次才渐渐清醒过来。
“大哥,我、我——”
杨慕初拍拍他的肩膀,“先不要想了,恢复不少一朝一夕的事情,你不要有压力。先吃饭吧,如果你愿意,明天我叫夏跃春来见你。”
“嗯。”
杨慕次点点头,拿起了筷子。
杨慕初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的怒火来得及也消得快。但是杨慕次注意到,大哥眉间始终蹙在一起,这说明,大哥一定还有事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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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今宵相对与谁谋
杨慕初和杜旅宁秘密会面的地点就在小石头胡同的阁楼里,事实上杜旅宁自从到了上海,就没离开过那里。
俞晓江见杨慕初和杜旅宁面对面坐着,气氛并不友好,于是起身泡了一壶茶放到两人面前,自己知趣地退出去守在门边,警戒着外界一切风吹
草动。
杨慕初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手一扬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这个动作颇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但是杨慕初做得十分优雅。
杜旅宁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不如杨慕初会享受,自然品不出茶中三味。只是温热的茶水很好的纾解了两人心中纷乱的情绪,本来冷淡的气
氛也渐渐缓和下来。
“杨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杜旅宁不是第一次和杨慕初对阵,他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风格,虽然他长着一张和阿次一模一样的脸,但是比之阿次的锐利,这个人多了几
分圆滑,也更加难以对付。
“好,杜处长是军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杨某一介商贾,习惯了拿钱说话,杜处长不妨开个价钱吧!”
杜旅宁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仔细审视着杨慕初,果然有意思。
“杨先生要做买卖,找错人了吧?我这里可没有什么要卖的。”
明知故问!杨慕初暗暗腹诽,“杜处长,我想买阿次一条命。”
杜旅宁明白了杨慕初的意思,这也是他执意要见杨慕初的初衷。
“杨先生,阿次的命,并不掌握我手里。你我都明白,如今这个世道,谁说了都不算。”
杨慕初却不买他的帐,“只要你肯放阿次离开,他的命,自然由我说了算。杜处长,我明白你在意什么,但是阿次现在的状况,并不适合潜伏
。”
“这一点,我要见到阿次之后才能确定。”
杨慕初耐着性子与杜旅宁谈,哪知杜旅宁根本说不通。他心下一阵阵烦躁,这个老狐狸太狡猾,但是为了阿次,他必须周旋下去。
“不必了,阿次尚未痊愈,不宜见你。”
这话显然是把杜旅宁当成了洪水猛兽一般,杜旅宁皱了皱眉。
“也许阿次愿意见我也说不定,杨先生似乎在怕什么,嗯?”
在这一瞬间杨慕初有一种被他看穿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怕,怕弟弟和每一个故人接触,怕阿次恢复记忆,怕阿次再把自己投入到
那不可预测的深渊中去。
“杜处长,阿次的事情,我说了算,你开个价吧!”
“杨先生是生意人,也该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奇货可居吧?”
“杜处长什么意思?”
“我想见见阿次。”
杜旅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屋内气氛一时又冷了下去。
“不行!”
杨慕初一口便否决了。
“处座——”
只听“砰”的一声响,俞晓江忽然推门进来,“杨先生!”她脸上的诧异之色还没有退下去。
杨慕初顿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而杜旅宁看见俞晓江身后那人时,手中的茶杯突然一晃,震惊地站了起来。
跟在俞晓江身后进来的,赫然便是杨慕次。
“阿次,谁让你来的!”杨慕初的声音中包含怒气。
杜旅宁却是惊讶、欣喜、疑惑,万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阿次!”
杨慕次有点心虚地看着大哥,微微低头叫了一声:“大哥!”
“你怎么来的?”
“我、我无意中听到你和阿四的话,就、就跟着你来了……”
杨慕次的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很小。
无意中听到,是偷听吧……杨慕初瞪着弟弟,恨不得过去抽两下,这小混蛋就是来跟他打擂台的!
“既然阿次来了,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杜旅宁这句话是对杨慕次说的,杨慕初看看现在的情形,也不得不同意。他觉得让杜旅宁和阿次聊聊也好,让他看清楚阿次如今一无所知的样
子,也许他会改变想法。
杨慕初和俞晓江出去后,屋中只剩下这师徒两人。杨慕次面对杜旅宁时心中一阵忐忑,他从大哥的描述、以及俞晓江的介绍中知道这是自己的
老师,是军统的情报处长,也是自己从前潜伏时最大的敌人。
但是当他看到杜旅宁第一眼时,一种消逝已久的感觉涌上了自己的心头。杜旅宁略带沧桑的身躯让他由衷地钦佩,而他看向自己时复杂的目光
,竟然让他生出一丝畏惧与愧疚。
“老师,我……”
杨慕次发觉自己此刻竟然有一丝喜悦,是见到杜旅宁后萌生出来的一丝死里逃生后的喜悦,他说不出来,但是可以察觉到,他对杜旅宁有一种
不同于大哥的感情。
杨慕次从心底里不愿意承认,杜旅宁是他的敌人。
杜旅宁也在打量着杨慕次,看见拘谨的神色,他突然向前移了两步,右臂疾伸向阿次肩头抓去。杨慕次反应极快,还没等他第二招动作,左臂
已经格挡住了杜旅宁的攻势,同时身子向后退去。
“老师!”
杜旅宁却停止了动作。
阿次的反应,和从前一模一样。
“动作有点慢,身子还没好全吗?”杜旅宁温声问他。
杨慕次站直了军姿,用一种军人特有的声调回答:“已经好了,是阿次疏于锻炼,请老师原谅。”
一招一式,一字一句,都和从前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深知俞晓江不会骗他,杜旅宁几乎要以为阿次根本没有失忆。
“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倒没变多少。”
“我……”
“阿次,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杨慕次茫然地摇摇头。
杜旅宁示意他坐下,他自己也坐在阿次对面。
“那你还记得身为一个军人的责任吗?”
杨慕次神色一凛,原本松垮下来的身子立刻绷直。
杜旅宁见状,稍微缓和了语气说:“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也是党国培养的人才。如今外有日寇入侵,内有共匪生乱,党国正是用人之际,阿
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旅宁这一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阿次虽然失忆,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重要的是阿次身后还有一个杨慕初,他和阿次留在上海,一明一
暗,对军统来说是一步妙棋。但是杨慕初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即使对于阿次,他也强势地要命。所以,他只能先从阿次入手。
“我、我明白——”
“你不明白!”
杜旅宁厉声打断了杨慕次的话。
“杨慕次!是不是失去了记忆,也失去了你从前的热血!你还记不记得你加入特训班的时候说过什么?还是说,你愿意就此留在你大哥身边安
享富贵,安逸地过你大少爷的生活?”
一句句都是诛心之言,杨慕次被他逼得渐渐透不过气来。他蓦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老师,虽然阿次什么都不记得,但是阿次不会逃避自
己的责任!”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然而自然而然地,他就是这么说了。
“阿次愿意为民族大义赴汤蹈火。”
民族大义……杨慕次不是不知道中国如今的时局,他和无数爱国青年一样,愿意为了抗日救亡而奔走牺牲。从前如是,今后如是,这和记忆无
关,只是他心中激荡的热血与愤慨而已。
杜旅宁很欣慰阿次并没有贪恋安逸,但是他也隐隐地失望。
阿次说的是民族大义,而不是党国的大义——他为党国精心打造的一柄利剑,就要这样钝锈吗?
杜旅宁盯着杨慕次看了很久,直到杨慕次在他灼灼逼人的目光中低下头。他这才满意,既然钝了,重新磨砺便是。
杜旅宁挥手让阿次坐下,和他又谈了近一个小时。
门外的杨慕初和俞晓江早已等得心焦,直到阿次出来,两个人才放下心。
“大哥,老师说他想和您继续谈谈。”
杨慕初几乎要骂人了,这杜旅宁真是阴魂不散啊!
“阿次,你和他说什么了?”
杨慕初冷着脸,阿次在里面待了一个多小时。如果不是俞晓江拉着,他几乎要破门而入了谁知道杜旅宁又给阿次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这样想着
,心里的火气难免又被勾了起来。
“杨慕次,等我回去再和你算账!”
杨慕初丢下一句话走进里间,留在客厅里的杨慕次为难地看着俞晓江,明知道今天这样做会惹怒大哥,但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跟来了。
俞晓江安慰地看看杨慕次,目光温柔似水,不知为什么,杨慕次觉得有一道暖流从自己心中流过,不经意间几个情景在脑中闪现出来,但是却
一闪而过。
“阿次,你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疼了?”
杨慕次手撑着头,走到沙发旁坐下来,一旁的俞晓江急忙过去扶住他,神色十分关切。
又过了一个小时,杨慕初和杜旅宁一起出来,杨慕次偏头痛的状况刚刚好些,看见兄长出来,立刻站了起来。
还未等杨慕初开口,杜旅宁便抢在前面说:“俞秘书,替我送送杨先生和阿次。”
一个“杨先生”,一个“阿次”,亲疏立见。
“处座客气了,阿次,我们回去。”
俞晓江和杨慕次都注意到杨慕初悄然换了称呼,但他二人都有些拿不准阿初的意思。俞晓江客气地开了门,将两人送到楼下。说是送客,也只
能送到楼下而已。小石头胡同是一条很平常的巷子,杨慕初虽然换了一辆普通的福特汽车,却仍显得有些起眼。
杨慕次抢先过去打开车门,坐在驾驶位上的阿四吓了一跳。
“二少爷,您怎么在这儿?”
杨慕次尴尬地笑笑,转身对阿初说:“大哥,您上车吧!”
杨慕初冷哼了一声,钻进车里,等他坐稳了身子,杨慕次这才进去坐在他旁边。
“阿四,一会儿先去金龙帮总堂,我有件事要办,然后再回公馆。”
待到刘阿四发动了车子,杨慕初淡淡吩咐了一句。杨慕次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敢多问。他知道自己大哥的黑道背景,但是乱世之中,这并不稀
奇。
等到到了金龙帮总堂里,杨慕次才暗暗叫苦,他看见大哥走进刑房,没过一会儿便拿了一根有两指粗的藤条出来。
杨慕次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大哥……”
“走吧,回家!”他一边说,顺手将藤条塞到了阿次手里。
回到公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杨慕初径直去了书房,拿着藤条的阿次无可奈何,也跟着阿初上了楼。
“说说吧!”
杨慕初坐在书桌后面,闲闲地用手指叩叩桌面,结实的红木发出“哒哒”的声音,打破了屋中的沉静。
“大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要去见老师?”
杨慕次是真的不明白。
“阿次,我也不明白,这样对你,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杨慕次对他的话简直一头雾水,“大哥,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答应杜旅宁继续潜伏?”
杨慕次沉默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放弃找回从前那个杨慕次。他渴望寻回自己的记忆,他在做一切努力,他深知自己不可
以逃避责任。
一切都是自发性的,没有原因。
杨慕次苦笑了一下,如实对大哥回答:“大哥,阿次知道您疼我。但是我不是一张白纸,我有自己的过去,我不想被您所束缚,大哥,在国难
面前,我不能逃避。”
他每说一句,杨慕初的心就要柔软一分。这样的阿次,才是自己的弟弟啊。那个为了雷霆计划不惜以身试毒的弟弟,那个为报国仇家恨与敌人
同归于尽的弟弟,杨慕初发觉自己到这一刻,才看明白了自己的弟弟。
阿次骨子里的正义与坚守,根本不会随着记忆流逝。
是他太过一厢情愿,太过自私地想带他离开。而这样近乎自私偏执的关爱,也许并不是阿次想要的。
杨慕初想到今天与杜旅宁的商谈,不甘而又无可奈何。但是为了阿次,他愿意尽己所能去做一些事情。
“但是你今后,还是要被我束缚。”
杨慕初笑得很狡猾。
“我和杜处长说好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军统局的人,说详细点,在上海站,我是你杨慕次少校的直接上级。”
这下轮到杨慕次说不出话了,“大哥,你怎么、怎么……”
“阿次,我想好了,你愿意留下,我就陪你留下,你要走,我就带你走。大哥和你失散了二十年,从今以后,大哥再也不会离开你。”
“大哥,我……”
杨慕次的眼睛湿润了,丝丝缕缕的感动与愧疚从心底开始蔓延。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眼眶红了一片。
“大哥,我今天不是有意要——”
“好了,今天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但是下不为例。给你的藤条你收好,下次再敢不听话,自己拿来领罚吧。”
杨慕初好不容易等到弟弟感情荡漾之际,连忙趁热打铁警示教育一番。他心中也是得意,教育孩子也是讲究方法的。
杨慕次听到他这么说,虽然委屈也是不敢不听,低头回话:“阿次知道,以后不敢了。”
看见弟弟这般乖巧,杨慕初又是满满地心疼:“行了,折腾一天你也累了,回房去洗个澡,我叫人把晚饭送你房里去。吃过饭我再帮你针灸一
下,是不是今天头疼又发作了?”
杨慕次点点头:“大哥,我今天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是还没完全想起来,头疼就开始发作了。”
杨慕初暗暗欣喜,看来针灸的法子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他柔声对阿次说:“不要紧,我们慢慢来,大哥一定把你的病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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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算无遗策在人心
沪西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这里云集着上海滩大多数赌坊、妓院、不干不净的旅店茶楼,来往于这里的人,不是销赃便是销金。
街上三三五五站着打扮得十分艳俗的妓女,杜旅宁坐在黄包车上,目光偶尔从她们身上扫过,又立刻收回来。
他到了目的地,吩咐黄包车夫在门口等着。那人眼神精练,举止稳健,一看便是练家子乔装打扮的。
杜旅宁走进一家旅店,坐在大堂里的老板一见到他,本来懒洋洋歪着的身子立即直了起来。
“先生是要住店?”
“嗯,给我一间清净点的屋子。”
老板领着杜旅宁走进最里面的房间,关上门后,转身向杜旅宁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处座!”
杜旅宁满意地点头,“不错!”
“不知道您今天来,有什么训示?”
王一山在看见杜旅宁那一刻起神经就紧绷了起来,他没想到杜旅宁会突然到这里来。
“把我离开上海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一遍,不要漏掉一件,也不要加一些不该加的事情。”
“是”。
王一山把他自潜伏以来发生的事情通通说了一遍,他注意到,杜旅宁在听到和杨慕次有关的事情时,眉头不自觉地皱在了一起,几乎要拧出一
个“川”字。
杜旅宁听完,想了片刻才说:“除了你的潜伏工作,从现在起,我给你一项额外的任务。”
“是!”
“给我盯住杨慕次,以及……俞晓江。”
杜旅宁本能地感觉到杨慕次和俞晓江不同寻常的地方,他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只要一想到上一次李沁红对阿次的怀疑,他就一阵阵心烦意乱。
阿次从来都表现地清白无疑,但是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样的清白反而更令人疑惑。
这一次阿次受伤失忆,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共党的影子?
他不敢去想,甚至对于俞晓江无条件的信任,也开始动摇。
所以他选择来到这里,启动这枚他从未用过,也没有遗忘的棋子。
“处座的意思是他们有问题?”
“有问题的话我还要你盯着吗?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也不许擅自行动。即使有问题的话,直接向我报告,这件事,我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
。”
“是。”
杜旅宁离开旅店后直接回到了小石头胡同,俞晓江已经等了他很久。她没有问杜旅宁今天的行踪,将一份今天刚收到的电报交给他。
“处座,重庆方面批准了您的请求。”
杜旅宁接过来看了看,吩咐道:“你亲自去见杨慕初,就说他的一切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处座相信杨慕初?”
“我为什么不相信他?”
俞晓江点点头,没有再问。
杜旅宁看见她离开的背影,再度陷入了深思中。
“阿初,杜旅宁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
杨慕初窝在沙发里喝着咖啡,温热的香气在他眼前氤氲缭绕,看起来十分惬意。
“他倒挺爽快的。这样也好,至少以后做事没人拖后腿了。”
俞晓江明白他在得意什么,淡淡一笑也不说破,接过佣人送上的咖啡抿了一口。
“阿次呢?”
一提到阿次,杨慕初本来带着笑意的脸立刻冷了下来,俞晓江心中咯噔了一下,难道阿次出了事情?
不过看到阿初现在的样子,应该问题不大。
“在他房里睡着。这小混蛋急着恢复记忆,瞒着我加大了药量,昨晚偏头疼闹了一晚上,直到今天早上才睡着。”
杨慕初说话的时候忧心忡忡,阿次的毅力与决心远远超过自己想象,他对这个弟弟是疼到骨子里去的,一点也不想他再受到伤害。
“他……还好吧?”
俞晓江心下焦急,又不好去阿次房里看他。
杨慕初看了她一眼,他心中隐隐明白俞晓江对阿次的情愫,所以也没打算瞒她,“暂时没事,你不要着急。”
如果不是俞晓江的特殊身份,阿初是挺愿意她和阿次在一起的。他很欣赏眼前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只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稍有差池便是万
劫不复。
这便是他们的信仰吗?
杨慕初不明白。
他把俞晓江拿给他的军统局委任状仔细地收好,也许将来,这便是他和阿次的保命符也说不定。
杨慕次有很严重的偏头疼症,病一犯起来十分难过。从前在特训班和侦缉处,他没少用这个作借口来搪塞杜旅宁和其他上司,然而这回犯在杨
慕初手里,他大哥是铁了心思要给他把病治好的。
只是这治病,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杨慕初端着熬好的中药走进来,一股苦涩的味道便在阿次不大的卧室里蔓延。杨慕次嗅了一口,胸中一阵烦闷。他刚午睡起来,懒懒地没什么
精神。
“阿次,来把药喝了。”
杨慕初把药碗放在他床头的矮柜上,示意他自己动手。
杨慕次窝在薄被里没有动弹,“大哥,能不能不喝?”
杨慕次怕喝中药,嫌太苦。可是药哪有不苦的,从前的杨慕次内心里虽然对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没有怨怼,但是压抑的日子过久了,和人家的
幸福生活对照比比,总是觉得苦了一点。
所以他不爱吃苦味的东西,何必自己折腾自己呢?
这是杨慕次的生活哲学。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不能。”
杨慕初板着脸回答,顺便在床边坐了下来。
“可是,太烫了,等放凉了再喝。”
杨慕次看到大哥在自己身边坐下,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看到弟弟还在逃避,杨慕初不免上了几分火气,之前就任性不听话,他百般忍着,现在居然连药都不肯吃了!
伸手端起碗,递到阿次面前:“药就是要趁热喝,放凉了也没了药性。听话,快点喝药。”
杨慕次的脸色比这碗黑乎乎的药汤看着还苦,他又向后缩了缩,可怜巴巴地对着杨慕初哀求:“大哥,太苦了,我不想喝。”
杨慕初忍了忍火气,跟自己说不跟这小东西一般见识。左手端着碗,右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药,放在嘴边吹了吹,感觉并不太烫才送到阿次嘴
边:“来,大哥喂你。”
杨慕次的脸瞬间红了,他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也知道自己今年是二十几岁的大男人,被大哥当做一个小孩子照顾,杨慕次感觉自己的面子十分
挂不住。
“阿次乖,张嘴。”
简单的命令式。
杨慕次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就是不张嘴。
“杨慕次!”
杨慕次闻着碗中一股苦味就直犯恶心,说什么也不肯张口,他光顾着摇头,没看见他哥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杨慕初“砰”地一下把碗搁在了床头柜上,杨慕次被大哥这夹着火气的动作吓了一跳。
“哥……”
“我再问你一次,喝不喝?”
无论是杨慕次的个人性格还是工作经历,都造就了他这对于这种是或不是的问题十分反感。
他想都没想就习惯性地回答:“不喝!”
这下真惹火了他哥。
杨慕初霍得一下掀开被子,拽住阿次的胳膊把他整个人翻了过来。以阿次的身手想要摆脱他轻而易举,但是阿次对这个大哥向来敬畏,看到大
哥动怒,一颗心砰砰直跳,竟然没有还手。
等到他再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趴在了大哥的腿上。他涨红着脸想要挣扎起来,刚要动作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
杨慕初力道不大,目的不过是震慑一下。他把阿次的睡裤褪到膝盖上,啪啪两巴掌就朝阿次挺翘的裸臀上打下去。
“大哥!”
听见阿次这一声哀叫,杨慕初停了手。
“要不要喝药?”
杨慕次被他哥宠了这么些天,脾气也是越来越大,咬着牙继续摇头,“不喝!”
杨慕初听到他这么说,一发狠又是两下巴掌盖下去,白皙的皮肤上迅速浮现一片红色的印子。
“是要喝药还是继续挨打?”
杨慕初冷着脸又问了一遍。
“大哥打我好了,反正我不喝这么苦的药。”
阿初当然知道自己这几下对弟弟来说不算什么,他也没想怎么折腾这小东西,但是阿次明显太不受教了。
杨慕初又是几下巴掌盖下去,这几下没有丝毫放水,都是实打实的打下去,阿次疼得身子一颤一颤,还是不肯松口。杨慕初仿佛被他气得没脾
气了,把阿次从身前拉了起来,替他提起裤子,正色说:“阿次,我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但是你昨天才说自己不会逃避责任,现在你不肯吃
药,不让自己的身体早日康复,难道不是逃避的表现?”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杨慕次一时间沉默了。
过了片刻,杨慕次端起药碗,仰头将药汤一饮而尽。
“哎,慢点慢点,哪有你这样喝药跟喝酒似的?”
杨慕初急急忙忙拿过毛巾,帮他擦去嘴边流下的药汁。
“我都乖乖喝药了,大哥还念叨我。”
杨慕次不满地嘟囔着。
“好说歹说不肯喝,非要我打一顿才肯听话,你就准备把你哥往死里气吧!”
“大哥,我——”
“行了,我懒得听你认错。俞秘书中午来过了,不过那时候你睡着没醒,她说晚上再过来。你也准备一下,看看有什么要说的。”
俞晓江?杨慕次心里一动。他现在对国民党和共产党的认知都仅限于字面上,但是既然大哥说他实际上是中共地下党员,他也就信了。
华灯初上,夜色静谧,俞晓江直到走到杨公馆的门口,还在感慨这样为数不多的夜晚。她当然能看出杨慕初在公馆周围的布置,心下更加笃定
了自己的决定。
俞晓江刚一进大门,还没穿过庭院,就看到匆匆来迎客的刘阿四。
“俞小姐。”
“阿次醒了吗?”
她倒是没想到会是刘阿四来迎接她,毕竟这是阿初的心腹,身份并不一般。
“二少爷正在等您。”
杨慕次下午挨了打,这会儿乖顺地不得了,杨慕初不许他出去,他也难得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俞晓江进来时,正好看见这样一幅兄弟间谈笑晏晏的场景。
“阿次,阿初。”
“俞秘书来了。”
俞晓江如今是杨公馆的常客,阿初并不客套,简单地打了招呼,就让她和阿次自己去谈。
“俞秘书。”
杨慕次领着俞晓江走进自己的书房,让佣人送上点心茶水后,走过去关了门。
“听大哥说你今天已经来了一趟?”
“嗯。”
俞晓江语气虽然淡淡的,但是杨慕次却听出了其中藏着的关切。
“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大哥的药很管用。”
杨慕次说这句话时瞬间想到自己下午喝药时的情景,心中闪过一丝羞愧之意。两人聊了几句后开始谈正事,杨慕次心里深藏的那个问题,他不
知道该如何对俞晓江开口。
“你……想说什么?”
俞晓江看到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他有话要说。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忘记了一切,却执意要重新背负起责任。
杨慕次现在迫切地想找回自己的信仰。
“大哥说,我是中共地下党员。”
“是。”
俞晓江听出了他话里的犹疑,但是她并不觉得奇怪,肯这样对她开诚布公的杨慕次,才是她认识的那个阿次。
“你们的,或者说我们的信仰,是什么?”
俞晓江眸中闪着坚定的光辉,从她在党旗下宣誓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时无刻不在牢记自己的信仰。在杜旅宁身边多年,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
被他看出破绽。久而久之,这份坚定便被埋在了心里。
如果不是阿次今天这么问,她不会刻意去想起,自己的信仰是什么。
“我们的信仰,为人民谋福祉,为中国创太平。”
这一句听起来空洞地不能再空洞的话,让杨慕次陷入了深思。那一天和杜旅宁一番密谈,他能感受到压在老师上那种沉甸甸的责任。
驱除敌寇,还我河山。
这是老师对他说的。
为人民谋福祉,为中国创太平。
这是俞晓江说的。
杨慕次开始茫然了。
“阿次,你在想什么?”
“啊!”俞晓江一句话把杨慕次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在想,我们和老师,到底有什么不同?”
“阿次,有些东西,是要用眼睛看,用心想的。”
“也许吧,我会想明白的。”
“嗯,你愿意去想就好。我来是要告诉你,杜旅宁后天打算回重庆,他想临走前再见你一面。”
“见我?”
杨慕次有些诧异。
“是,他一直很看重你这个学生。但是我总觉得,他这次回来不同以往。阿次,也许,他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
杨慕次一惊,“你发现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现,”俞晓江苦笑了一下,“这只是我的感觉。”
“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他后天走,我会去火车站送他。”
“这样也好,但是你要格外小心。”
俞晓江心中更多的关怀没有说出口,她知道风雨随时都会来临,那些旖旎的小女儿心思,被她深深地掩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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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归去来兮卷疑云
杜旅宁走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没过多久便下了雨。杨慕次很自然地为杜旅宁撑起了伞,一路送他进了火车站。
火车还有一刻钟才能到,雨却越下越大,渐渐驱赶了炎炎夏日的闷热与烦躁。两个人等在月台上,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杜旅宁突然开口:“阿次,从今以后没有我看着你,你要自己小心,切莫行差踏错。”
“行差踏错”四个字他咬得很重,杨慕次听出了另一重意思来。
老师他……难道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老师,阿次知道。”
杨慕次低下了头。
“抬头,看着我!”
在杜旅宁的严声命令下,杨慕次不得不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到现在还心生疑惑,但是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再有任何犹豫,阿次,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国难当头,军法无情!”
“是,老师,阿次明白。”
轰隆隆的声音渐渐传入两人的耳朵,火车要进站了。杨慕次弯腰提起搁在地上的行李箱,要送杜旅宁进站。杜旅宁却接过行李箱,示意他不必
再送。
“老师?”
“不必再送了,免得引人怀疑。”
杨慕次本想坚持,偏又拗不过杜旅宁,只得目送了杜旅宁进站。在那一刹那,杨慕次忽然发觉,老师的背影比初见时又苍凉了几分,然而他的
步伐依然坚定。
杨慕次出站时雨慢慢小了,他刚撑起伞,就有几个保镖走过来要替他撑着。杨慕次没有拒绝,他来送别老师的机会是好不容易向大哥争取来的
,自然不敢再违背大哥的任何意思。
杨慕次一行人向外走去,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刚从火车上下来,也正向站外走去。
一个穿着深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边走边打量火车站的行人,面上隐隐露出不屑。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穿着粉红色洋装裙子的少女,看样子不过十
八九岁,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兴奋。剩下几个人穿着都一样,像是保镖一类。这群人走在街上绝对引人注目,但是今天下雨,行人来去匆匆,倒
也没多少人注意他们。
“爸爸,这里就是中国的上海?”
“是啊,这里就是上海啊!”
那中年人看了女儿一眼,随口回答。
“和日本不一样呢!”
“当然了,雪奈,这里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
田中千野在说这句话时心中感情是极其复杂的,这里是他向往已久的城市,也是他妹妹的埋骨之所。
樱子呵……
“爸爸,我们现在去哪里?”
雪奈的话打断了他的哀思,田中千野这时才注意到他们一行人已经出了火车站。
“田中君!”
两辆黑色轿车已经等了很久,见到田中他们出来,一个人立刻迎了上去。
“你是清水?”
田中千野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意识到来人是谁。
“是的!”
田中千野笑着点头,“久违了!”他接着介绍:“这是我的女儿雪奈,雪奈,这是清水一郎!”
“清水君,你好!”
田中雪奈双手叠在身前,弯腰行了一个日式礼节。
“田中小姐,你好!”
几人寒暄完毕,清水一郎请他们上了车,一行人向早已布置好的田中公馆驶去。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在火车站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们。
是夜,杨公馆。
杨慕次听了刘阿四的汇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挥手命他出去。
田中千野,田中樱子的哥哥,呵呵,是来报仇的吗?
除恶务尽,杨慕初第一时间想到这句话。
但是直觉告诉他,田中千野,是一个危险的敌人。
“噔噔噔——”几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杨慕初走过去开了门,侧身让阿次进来。
“怎么还不睡?”
杨慕初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来跟大哥说晚安。”
杨慕次眼睛眨了眨,眼神很亮,带着一种自然的澄澈。
“今天怎么这么懂规矩了?那好啊,以后每天晨昏定省,可都得记着。”
杨慕初知道他要来问什么,就想逗逗他。
“大哥!”
“嗯?”
“知道了。”
阿次的语气软了下来,这让杨慕初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这才像话,好了,坐吧,想说什么就快点说,别耽误休息。”
杨慕初拽着弟弟坐在卧室里的小沙发上,顺手拿了一件自己的外套披在阿次身上。
“今天去火车站送老师,去的时候你暗中派了六个保镖,回来的时候只有五个。”
“没错。”
“大哥,陆良辰今天没有回来,出什么事了?”
杨慕初便知道这点事情根本瞒不过弟弟,他也没打算瞒。
“阿次,我接到密报,田中千野今天到上海了,就在杜旅宁走后没多久。”
“田中千野?”
“是的,田中樱子的哥哥,雷霆计划的始作俑者。”
“他是来报仇的?”
杨慕次的目光中瞬间凝结了一股杀气,冷地吓人,不复之前的神采。
“所以我让陆良辰盯着他。”
“大哥,你把今天的情形仔细跟我说一遍。”
杨慕次听完了大哥复述陆良辰的话,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不太对。”
“哪里不对?”
“大哥说他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
“何止带着女儿,还带着不少随从,看样子像是——”
“搬家!”
杨慕次顺口接道。
杨慕初也察觉出来,“陆良辰一路跟着他们到了田中现在住的地方,挺大的一栋房子,周围警戒也很严,他没能进去,不像是普通地方。”
“只怕他这次来上海,不止是找我们报仇的。”
“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只怕田中千野要有大动作。”
大动作会是什么?杨慕初和杨慕次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件事——那个半途夭折的雷霆计划。
杨慕次思考了一下,对杨慕初说:“我会把这件事报告给重庆方面。”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现在敌明我暗,我们自己小心就是,阿次,不要太担心了。”
“大哥放心。”
杨慕初对弟弟是一百个不放心,听到这句话便更不放心。
“阿次,从现在起,不许私自外出,更不许甩掉我安排给你的保镖,听到没有?”
“大哥!”
杨慕次简直欲哭无泪,大哥这么做,还不如直接把他关起来。他犹豫着开口想要拒绝,却被杨慕初挡了回去。
“不许任性!都快半夜了,回去睡觉吧,别忘了吃药。”杨慕初又殷殷嘱咐了一遍。
“是,大哥。”杨慕次闷声回答。
杨慕初到底不放心,亲自送了阿次回房,又盯着他喝了中药,这才回到自己的卧室。
想起田中的事情,他眸中闪过一丝阴霾。
屋外夜色黑得可怕,不知其中隐藏多少阴谋诡计。
日本驻沪领事馆。
田中千野在办公室里整了整自己军服的领子,然后按响电铃,他的新任秘书清水一郎很快走了进来。
“大佐。”
清水一郎冲他行了一个军礼。
“清水君。”
田中很满意这个新任的秘书,清水是自己在陆军中野学校任教时的学生之一。他记得那时自己便很欣赏这个学生,只是他毕业后不久他们便失
去了联系。没想到这次来上海,军部居然将他派为了自己的秘书。
“雪奈等得不耐烦了吧?”
清水一郎想起那位还等在楼下的大小姐,笑了起来,“田中小姐说您答应了她要陪她参观。”
田中摇头苦笑:“这孩子就是太任性了,我还有一个会议要开,这样吧,你来上海时间也不短了,你代我陪她四处看看吧。”
轻而易举地将包袱甩给了清水一郎,田中千野实在是拿他那个任性的女儿没有办法。
“是,大佐!”
清水习惯了服从军令,为了以防万一,他换下了军服,穿着便装陪田中雪奈逛街。雪奈第一次来到中国,对什么都感到新鲜,走在街上不停地
东张西望,开口便是一连串的日语,这让清水十分头疼。
他知道中国人对于日本人的憎恶,因此要求了好几次要雪奈还说汉语。但是田中雪奈我行我素惯了,并没有理他。
也因此,一行人在一家珠宝店碰了壁。
女人天生对珠宝没有抵抗力,田中雪奈也是如此。她在这家装饰十分典雅的珠宝行里看中了一只玉镯,上好的翡翠晶莹剔透,她一看便爱不释
手。正准备问价钱时,一开口却被老板拒了。
“抱歉,这只镯子我们不卖。”
“为什么?”
田中雪奈瞪大了眼睛,说的仍然是日语。
“我们不卖给日本人。”
老板又补充了一句。
“你说什么?”
跟在雪奈身后的清水一郎立刻听出了老板话语中的轻蔑,他十分恼怒,上前一把揪住了老板的衣领。
“八嘎!”
那老板吓得脸色都变了,身子被提在清水手中瑟瑟发抖,但还是咬着牙说:“我们东家有规矩,东西一律不卖给日本人!”
“八嘎!你们东家是谁?”
田中雪奈也很生气,“为什么不卖给日本人?”
这句却是纯正的汉语了。
“因为看日本人不顺眼。”
大堂的后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年轻人随着这句话走了进来。田中雪奈抬头看去,顿时惊住了:这个人的样子英俊不凡,气派更是潇洒无俦,
她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脸上不禁添了几分羞涩。
杨慕次根本没有看她,径直走到清水身边,清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便觉得手臂上一酸,不由自主地放开了那老板。
“你是谁?”
清水心中大骇,偏又在雪奈面前丢不下面子,硬着头皮问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十分畏惧这个人冰冷的目光。
“你刚才不是在找我吗?我就是这家店的东家。”
“二、二少爷,这人、这人……”
那老板又惊又怕,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杨慕次冲着他点点头,然后对清水说:“我们家的规矩,不和日本人做生意,阁下刚才没听见吗?”
“八嘎!”
清水一郎自从进了店门已经是第三次骂人了,他伸手拔出自己的配枪,对着杨慕次的脑袋喊:“找死!”
杨慕次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只要他愿意,他开枪的动作会比清水快很多。
“清水君,把枪放下!”
田中雪奈很讨厌清水这种粗鲁的行为,而且她也没注意到他们与杨慕次之间是敌对的关系。
清水对雪奈的话很惊讶,“小姐,这个人——”
“我叫你把枪放下!”
见清水不听自己的,田中雪奈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虽然杨慕次进来几乎就没有看到她,但是她还是对这个人心生了一股莫名的好感。
“把枪放下!”
杨慕初躲在后面看了一场戏,这时候才走进来。
“我的人,不是你能拿枪指着的。”
“八嘎!”
清水一郎又吼了一声,目光凶狠地像要吃人。
“阁下不是只会说这一句话吧?”
杨慕初伸手按住清水的胳膊,生生把他举着枪的手臂按了下去。
“想要杀人,也得先搞清楚对象。”
杨慕初声音不高,却很威严。清水一郎怔怔地放下了手,他不是蠢人,这时候脑子转过弯来,知道眼前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定然不寻常。
田中雪奈顿时诧异不已,怎么这两个人长得这么像?
“这位小姐看上了这只镯子?”
杨慕初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雪奈的身上,她微微低下了头。
“这只镯子很配你。”
杨慕初的笑容中带着一股摄人心魂的魅力,雪奈悄悄红了脸。
杨慕初说完命人将玉镯包了起来,把盒子递给雪奈,说:“价钱问掌柜就好,希望小姐喜欢。”
杨慕次在一旁看得十分气愤,“大哥,你不是说不卖给日本人吗?”
杨慕初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可我没说不卖给日本女人,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小姐。”
直到被付好钱并且仍然愤怒不已的清水一郎带走,田中雪奈的心依旧小鹿乱撞,晕晕乎乎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杨慕次不满地吼道:“大哥!”
他身边的杨慕初收敛了笑容,看着田中雪奈背影的目光瞬间变得深沉:“她是田中千野的女儿。”
杨慕初想要对付田中千野,自然把他家祖宗十八代刨了个底朝天。田中家族是明治维新后才跻身华族的新兴权贵,从田中千野与田中樱子的祖
父一辈开始,便不断想着向中国开拓借以扩大家族势力。到了二人的父亲这一代,更是不惜血本牺牲了唯一的女儿。
可惜功亏一篑,田中樱子一念之差没有斩草除根,到底败在了杨家兄弟手上。
田中千野带着独生女这个时候来到上海,未必没有打其他的主意。说到底日本是弹丸小国,要想蚕食泱泱中华,终究是要以华制华的。
杨慕初拿着的资料显示,田中千野是极其宠爱独生女儿的,这个叫田中雪奈的女子今年刚满二十岁,是日本时颇负名声,是东京权贵财阀子弟
争相追求的对象。
不过自从雷霆计划失败,田中家门口也算是人情冷落鞍马稀了。
杨慕初笑笑,他不相信田中千野是来重蹈覆辙的,单从情报来看,这个人便比他的妹妹聪明多了。
他暗暗想,这一回不管田中千野是为了什么来,与他和阿次而言,便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只可惜那小姑娘了,想到那个看上去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杨慕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诡秘的光芒。
“我不去!”
“你再说一次!”
杨慕初手指点到了阿次的脑门上,而他不省心的弟弟依旧窝在沙发里,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他。
“就不去!”
杨慕初费了不少功夫才摆平了杨氏企业的董事会,顺便也收服了杨氏合族的人心。明晚是董事会为他举办的庆祝新任董事长上任的酒会,哪知
杨慕次死活都不愿意去。
“杨慕次,你皮痒了是不是?”
说了好半天也不见这宝贝弟弟松口,杨慕初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利诱不成转而威逼。
“我不管,反正我不去!”
杨慕次知道哥哥舍不得狠揍自己,自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他最近没有什么任务,本来出席酒会也无不可。但是那天他跟着大哥去公司,
领略了几位世交叔伯的唠叨功夫后,便兴致缺缺。他性格本来就安静内敛,不如兄长一般长袖善舞。
所以便算杨慕初今天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去。
“阿次,听话!”
“大哥,我真的不想去。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说话我又不爱听,万一我说错了什么,岂不是平白给大哥添麻烦?”
这话说得甚是巧妙,明明是自己使性子,倒像是有功一般。杨慕初看着弟弟一本正经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坐到弟弟身边,顺手揽过他的肩膀
。
“你放心好了,现在还没人敢给我添麻烦。”
一句话轻描淡写,但是杨慕次却知道这绝不是哥哥说大话。虽然杨慕次没了记忆,苏醒后又一直在家中养病没有参与公司的事情。但是他能看
出来,自从养父杨羽桦去世,杨氏族中有人便一直不大安分。而大哥始终放任不管,只是专心照顾自己,直到最近自己伤势渐好才出手。
杨慕初出手,又哪有一击不中的道理。
没过几天,杨氏全族便认可了杨慕初这个新任族长的身份。虽然阿次不知道哥哥用了什么手段,但是他猜也能猜到,就连自己在哥哥面前都不
敢有丝毫放肆,其他人又怎么会是哥哥的对手。
所以杨慕次从不担心,让自家大哥一个人面对这些事,会有什么问题。
“没人给你添麻烦更好,大哥,你就放我清静清静吧!”
杨慕次恳求的语气让阿初本来的坚定稍有动摇,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初衷。
“阿次,我得到消息,明天,田中千野也会去。”
杨慕次一愣,田中千野?
他疑惑地看向杨慕初,看到大哥点点头。
“看来大哥的清剿工作做得不到家啊!”
“想不想看一场好戏?”
杨慕次想了想,大哥既然这么说了,看来明天一定有自己出场的必要,他点头表示同意,又抱怨说:“大哥怎么不早说?”
“想看看我弟弟听不听话啊!”
杨慕次听着一阵惶恐,身子往后靠了靠,讨好地冲大哥笑笑:“那我通过您的考验没?”
杨慕初强忍着笑:“不及格!”
这下轮到杨慕次无奈了:“大哥,我错了。您饶了我,我去就是!”
杨慕初总算满意了:“这才乖!明天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杨慕次点头,他自然知道,在那种场合下该如何配合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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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也是疏狂也任真
酒会在杨氏旗下的兰江饭店举行,这是杨慕次伤愈以来兄弟两人第一次公然在人前亮相,因此十分隆重。
等到杨家兄弟两人的车到时,本来喧闹的会场忽然安静下来。觥筹交错的人群中立刻让开了一条小道,等着今天的正主进来。几个杨氏族人看
着兄弟两人的车,目光十分复杂。
而这两人走进来时,更是让众人大吃一惊。
杨慕初经历坎坷,出身高贵偏偏沦落为家奴,尔后又摇身成为复仇王子,他在众人心中可谓一段传奇。偏偏这兄弟两人走进来时,杨慕次又走
在杨慕初身后,始终与兄长保留了一步的距离。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杨家上下尊卑分明,想要打杨慕初的主意,根本难如登天。
杨慕初一身白色西服十分优雅,臂上的钻石袖扣熠熠生光,气度高贵之极。而杨慕次的深蓝色西服则显得沉静许多,他跟在哥哥身后,几乎没
怎么开口说话。
杨慕初带着弟弟和一圈人打完招呼,才略带责备地说:“阿次,怎么不和各位前辈问好?你的礼仪呢?”
杨慕次怯怯地看了兄长一眼,才开口说:“各位叔叔伯伯好。”
在场许多人都是杨家旧识,看到昔日不可一世的杨家大少爷如今在长兄面前如此乖顺,心中也是暗叹,看来这杨氏易主,已是不可逆转之事了
。
“阿次不必多礼,阿初你也是,阿次一向潇洒,我们也不在意这些个繁文缛节。”
开口的是一位老者,名叫杨羽柯,按辈分是二人的堂叔。这话表面上甚是亲近,实际上却是在说阿次与这个哥哥相认不久,远不及自己这些多
年亲戚关系亲密。
杨慕初暗笑,这等愚人,也难怪会想出昏招来。
杨慕次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挑拨之意,看到哥哥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一急,便说:“六叔说得是,不过在家时大哥时常教导阿次,仓廪
实而知礼节,阿次不敢有违。”
杨慕初在心里乐不可支,只是端着脸没笑出来,弟弟居然也会拽文了,这让做哥哥的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咳咳……你这孩子就是懂事,咳咳……”
杨羽柯没想到自己反被将了一军,面上有点挂不住。他对阿初本就有微词,现在看到阿次在阿初面前的表现,心中倒有了些别的心思。
宴会厅里十分热闹,从百乐门请来的舞小姐一个个腰肢轻摆,风情绮靡,看得人欲罢不能。杨慕初没有跳舞的心思,与重要的客人们来来回回
寒暄着,时不时望向门外。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阿次早没了兴致,也不耐烦和人家客套,偏偏大哥没发话又不敢擅自离开,只好默默跟着,顺手拿了一杯酒。
哪知刚把杯子送到唇边,就被一只手夺了去。抬头看时,正对上大哥笑吟吟的脸。
“谁允许你喝酒了?”
杨慕初把酒杯递给经过的侍应生,低声训斥了一句。
“大哥!酒会酒会,不喝酒干什么!”
杨慕次十分不满,大哥单是把自己拘在他身边也就算了,毕竟五分真五分假,除了做戏,自己确实也该随身保护大哥,单是现在,居然连酒都
不让喝了!
“我最近在用中药给你调理,不能喝酒,免得冲了药性。”
提起中药,杨慕次更不高兴。明明就是大哥不好,知道自己不爱喝中药,还偏要给自己灌那些苦药汤。
“大哥,我就喝一杯。”
“一杯也不行,你今天敢喝一口酒,我就赏你一下板子,想挨打就直说。”完全是命令式的口吻,一点余地都没有。
杨慕次敢怒不敢言,只好恨恨地瞪着哥哥。杨慕初看着好笑,取了一杯果汁给他,又拿过一盘精致的小点心,“听话,先吃点东西,一会儿还
有事。”
杨慕初一边与人交谈一边不忘了关心自己的宝贝弟弟,等到过了约莫两个小时。他余光瞥及,终于看到杨羽柯变了脸色。
饭店外面依稀传来了汽车的声音,其实他也没有听真切。只是按着情报,这个时候,那个人,也该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下人进来通禀,说是田中先生到了。
“田中先生?”杨慕初故作不知。
“阿初啊,是我请田中先生来的,田中家一直都是杨氏的合作伙伴之一,你父亲在时——”
杨慕初的目光瞬间变冷,杨羽柯才恍然发现说错了话。
分明是杨羽桦鸠占鹊巢的时候,田中家才和杨氏有合作,只怕也是受了田中樱子的胁迫。
杨慕次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他走到阿初身边问:“六叔这是什么意思?”
杨羽柯支支吾吾,“怎么说也是田中家也是大客户之一,如今上海滩生意不好做,阿初,你……”
在场的客人都不说话了,这杨羽柯是哪根筋搭不对了,在这么个场合下来这一出。大家都在等着瞧好戏的时候,杨慕初却十分大度地解了围:
“也罢,既然来了,见见也好,六叔去替我迎一下吧。”
杨羽柯很快把田中千野迎了进来,自然还有田中雪奈。
“田中先生,你好!”
虽然是世仇,杨慕初面子上还是礼数十足。但是杨慕次却根本不买账,把田中父女完全当空气,杨慕初也不好说他。
“今日受杨老先生相邀,冒昧登门,些许敬意,请杨先生笑纳。”
田中千野还了礼,示意女儿奉上自己准备的礼品。而田中雪奈一进来目光便被杨慕次牢牢吸引住,对父亲的话恍若不闻。
“雪奈!”
“啊!”
田中千野又叫了一声,雪奈才反应过来,急忙朝着杨慕初鞠躬行礼:“杨先生好!”
杨慕初看向田中雪奈的目光带来暖意,“原来是田中小姐,上一次招待不周,真是抱歉。”
田中雪奈想到那天初见杨慕次时的情景,不觉又红了脸。
“杨先生您客气了。”
那天的事情清水一郎自觉丢人,回去后并没有对田中千野提起。因此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已和杨家兄弟见过,但是他是聪明人,也不会在
这个场合追究什么。
“承蒙您照顾小女了。”
这话说得太漂亮了,杨慕初一听就头大,他怎么就“照顾”了,这老东西难道不知道在中国男女间的“照顾”不能乱说吗,也真不要脸!
杨慕初心里骂着,脸上却丝毫不变色,不客套也不疏离,“田中先生,不知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田中千野笑笑,看向了杨羽柯。
杨羽柯硬着头皮来跟二人解释:“阿初,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个合作案,你想得怎么样?今天正好我请了田中先生过来,大家一起参详商量下,
你看呢?”
一旁的杨慕次听得怒不可遏,还没亡国呢就有人急着当汉奸!要不是怕暴露身份,他真想一枪崩了杨羽柯。
杨羽柯本以为杨慕初兄弟两个是惧怕日本人的权势,才让田中千野进了门,想着今日合作案必定是十拿九稳的事,谁知杨慕初一开口就让他下
不来台。
“合作案?我什么时候答应要跟日本人合作了?”
杨慕初瞥了田中一眼,开口将杨羽柯堵了回去。
“咳咳,阿初啊,我的意思是——”
“六叔是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杨家现在是我大哥做主,六叔不是要越俎代庖吧?”
杨慕次的话和他的脸色一样冷,听得杨羽柯打了个寒战。
“阿次,不许这么没规矩!”
杨慕初轻飘飘斥责了一句,又含着笑看向杨羽柯:“六叔别生气,阿次任性惯了,回头我好好教训他。不过阿次说得也是,六叔年纪大了,理
该好好养老享福才是,公司的事,就不必过于操心。”
杨羽柯被两个晚辈当着众人的面这般折了面子,心中惊怒交加,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杨慕初,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当真是家奴出身,没一点礼教!”
这话一出,四周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谁不知道杨慕初的身世,谁又敢在杨慕初面前提起?
杨慕次狠狠瞪着杨羽柯,两只拳头紧紧握在一起,掌心中几乎要拧出血来。杨羽柯,你找死!对眼前一切视如无睹的只有田中雪奈,从一进门
,她一颗心便系在了杨慕次身上,再难看见其他。
然而杨慕初依旧淡定从容,随手取了一杯红酒饮了一口,笑着说:“六叔真是老了,田中先生,见笑了。”
看到这一幕,田中千野也明白,杨羽柯根本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不得不改变策略。
“杨老先生是一时喝多了,杨先生还请不要见怪。”
“无妨无妨,田中先生和田中小姐来者即是客,这边请。”
杨慕初一派绅士风度把田中父女请进了里面的贵宾厅,看得杨羽柯焦急不已,眼见人要走了,他连忙大叫:“田中先生!”
杨慕初回过头,朝着阿次说:“六叔醉了,阿次,你服侍六叔去休息吧。”
“是,大哥。”
杨慕次微微躬身答应,然后走过去扶住了杨羽柯,“六叔,阿次扶您去休息。”
杨羽柯刚要挣扎,就觉得自己腰间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你、你……”一种又麻又凉的感觉迅速在他身上窜走,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走吧,六叔!”
杨慕初把田中父女迎进了贵宾室里,自己却闲闲地品着茶,一句话也没说。
田中千野也不急,和杨慕初一样品着茶。这是杨慕初亲手烹制的功夫茶,用的上好的凤凰单丛茶,初尝时略苦,回味甘香无比,他一点也不介
意多品一会儿。
“杨先生喜爱品茶?”
对了一会儿,田中千野忍不住开口了。
“不,我喜欢喝咖啡。”
杨慕初的茶杯已经空了,他一手把玩着小小的陶制茶杯,一边看着田中千野。
“是吗?我忘了,你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当然会被西方文化熏陶。在我印象中,中国是茶叶大国,尤其在唐宋时代,茶道是非常盛行的。我
一度认为,中国人的性格,便类似于中国的茶道。”
杨慕初听得眉峰一挑,止住了手中的动作:“何以见得?”
“唐代茶圣陆羽有诗云,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杨慕初知道这首诗是写陆羽抒发淡泊功名的志趣,但是他吃不准田中千野是什么意思。杨慕次醒来后不记得前事,当然也不会和他说起自己曾
在田中樱子面前念过这首诗。
“田中先生倒是对中国很了解哪!”
“不敢说了解,不过略有涉及。”
杨慕初阴狠狠一笑:“不知田中先生对佛教了解吗?”
田中千野一怔,摇了摇头。
“可我听说您一到上海,便请了龙华寺的法师到您府上?”
杨慕初目光灼灼,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田中千野吃了一惊,他请法师是想为田中樱子念经招魂,超度一下妹妹的亡魂。这件事安排地极为隐秘,却没想竟然被杨慕初知道了。
田中千野正犹豫着怎么回答,却看到杨慕次走了进来,垂手侍立在杨慕初身后,神态甚是恭敬。
“大哥,六叔说身体不舒服,我派人送他回去了。”
“嗯。”
“六叔还说,他最近身子一直不大好,以后就不去公司了,杨氏的事情,以后就靠我们两个多担待了。”
这话显然是说给田中千野听的,杀鸡儆猴而已。
杨慕初虽然不知道弟弟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杨羽柯这么快就松口,不过他也知道弟弟在外人面前一向极有分寸,必然不会给自己留下话柄。
“嗯,既然如此,以后你就多用点心,坐吧。”
田中千野听到他们兄弟二人一番话,迅速改变了主意。
“既然杨老先生隐退,不知我与他之前谈的合作案是否依旧奏效呢?”
田中千野不过是试探,他也没想杨家兄弟会答应。
但是杨慕初的话中却似有所松动,“杨某是生意人,一本万利的东西,杨某不会拒绝,不过——”杨慕初话锋一转,“杨某只和有诚意的人合
作。”
田中千野点点头,表示理解。三人随后说了几句闲话,田中千野便带着女儿告辞了。
“大哥,杨羽柯被我派人送到了金龙帮。”
“他从前便和杨羽桦交好,果然是一丘之貉。阿次,你手下注意点分寸,毕竟是族人,我们两家还没撕破脸。”
“大哥放心,阿次知道。”
“我在家里设了小祠堂供奉父母灵位,今晚回去,你和我一起祭拜爸妈还有姐姐吧!”
杨慕次知道大哥是在自责今晚和仇人握手言欢的事情,只是他们却不得不这么做。大哥和他都是最能忍的人,然而心里的坎儿,是怎么也过不
去的。
“是,大哥。”
回到家后杨慕初便带着阿次去拜祭了父母,他跪倒在父母与姐姐的灵位前久久不愿意起来,直到他想起阿次的腿伤不能陪他久跪,这才起身去
休息。
临睡前杨慕初看了一眼钟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他不放心,又去阿次的卧室走了一趟。杨慕次刚换了睡衣,见他进来急忙让座。
“喝药了没有?”
杨慕次就知道大哥是进来问这个的,果不其然便听到了这句话。
“喝了,阿次哪里敢不听大哥的话。”
“听话就好,今天晚了,快点睡吧,明天不要起太早,多睡一会儿。”
杨慕初看着弟弟躺下,替他盖好被子,又嘱咐了一句。
“可是,大哥不是说,要我晨昏定省不许迟到的吗?”阿次期期艾艾地问。
杨慕初笑得很开心,他随口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宝贝弟弟竟然当了真,他也忍不住逗逗阿次。
“看在你今天这么乖的份上,明天不用你请安了,好好睡,晚安。”
走出房间后,杨慕初依旧心事重重,一夜无眠。
第二天杨慕次果然起得晚,正好赶上了吃午饭。
“大哥不在?”
偌大的餐厅里只有自己一个,他随手拦住一个正准备上菜的下人问道。
“二少爷,先生一早就出去了,吩咐我们不许吵醒您。他说等您起来了用过饭后直接去公司,他在那里等您。”
杨羽柯“称病不出”,他留下的位子自然需要人接手,杨慕次明白大哥的意思是要推自己上位,他也没打算拒绝。
吃过饭后杨慕次便去了公司,杨氏上下如今人人皆知杨二少爷伤愈归来,再看到他时目光里便多了几分考究的意味。
杨慕次从前是杨羽桦的独生爱子,杨氏上下自然人人逢迎着他;而今世事变幻,杨慕初这个董事长的态度,才是他们保住饭碗的关键。若是杨
董事长不喜欢这个曾经认贼作父的弟弟,他们赶着上去拍马,岂不是自寻死路。
到底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杨慕次很是理解,自己走到了董事长的办公室门口,礼貌地敲了三下。
“进来!”
看见弟弟进来,杨慕初也很高兴。
“吃过饭了吗?”
拉着弟弟坐下来,杨慕初又吩咐人去沏了参茶来。
“吃过了。”
在外人面前,他对哥哥一向是恭敬有礼的。杨慕次瞅了瞅门外,又拿眼神看着哥哥。
“放心,这里不要紧。”
杨氏集团里有不少眼线,这一点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是杨慕初刻意没有拔出来,便是想给日本人制造一个假象。
“那就好。”
杨慕次松了一口气,但是习惯使然,他依旧坐得笔挺。
“中午吃了什么?”
一听大哥提到吃饭,杨慕次便便憋了一口气。
“乌鸡汤,党参煲牛肉,清蒸冬瓜盅,虾仁玉米酪。”
每道菜里都加了中药,吃得杨慕次倒胃口。
听着他口气不善,杨慕初笑着解释:“你这次受伤损了元气,正好拿药膳补补,我专门写了药膳的菜单和方子,叫他们每天轮换着给你做,吃
得多了肯定有效。”
大哥一副悬壶济世的范儿,看得阿次火冒三丈又不敢吭声,那些药膳真得很难吃好不好!
弟弟黑了脸,杨慕初心里不是不愧疚的,但是药补不如食补,他虽然是学西医的,对中医也有所涉猎。
杨慕初正想安抚弟弟,刘阿四忽然走了进来。
“老板,会议时间到了。”
杨慕初这才想起来今天叫阿次来的初衷,“阿次?”
“大哥,我随你一起去开会。”
杨慕次跟随杨慕初来到会议室,董事会的成员基本上都已经等在里面了。看见二人走进去,原本还在交谈的几人立即静了下来。
“让各位久候了。”
杨慕初总是含着笑,从这狡猾的面容上根本看不出喜怒。
“董事长。”
众人纷纷站起来和他打招呼,又将目光转移到阿次身上。
“你们也都见过的,舍弟杨慕次。”
杨慕次没有说话,走到主位上替阿初拉开椅子,等他坐下后自己才在他右边下首坐下。
会议内容很简单,无非就是说明杨羽柯因病退隐,他的位子便由阿次接任。杨慕初现在在杨氏一言九鼎,他打定了主意,阿次这个副董事长便
无人敢质疑。
看到他们兄弟两人并没有不和的迹象,众人也纷纷恭维了几句二少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之类的话。杨慕次根本没有搭理别人,只对着杨慕初说
了一句:“阿次都听大哥吩咐。”
至此,杨氏上下再没人敢跟杨慕初唱反调。
“大哥,你真不打算除掉那几人?”
“我留着他们有用。”
出了会议室,就看见陆良辰等在外面。
“什么事?”
“老板,田中千野把请来的法师全都送回去了。”
杨慕次听闻,与大哥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不意外。
“大哥,人家这么快就表现出诚意了。”
“此人不可小看。”
****************
七、与虎谋皮勇作胆
1937年8月,淞沪会战爆发;11月,上海沦陷。
战争过后的上海街上满目疮痍,深秋的风很冷,沿着街边走的杨慕次拉了拉风衣的前襟,步子迈得大了些。他本来可以开车的,但是这个时候
,谁都不愿意太过显眼。
夏跃春的家在法租界,日军开不进去,目前还算安全。等杨慕次到达时,俞晓江已经到了。
“阿次,你来了。”
“有什么任务?”
既然有夏跃春参与,杨慕次便明白这是地下党线上的任务。果然俞晓江也在,他们三人实际上都隶属于上海八路军办事处系统,这次的命令也
是由八办直接下达。
“上海沦陷前,我们的人曾经利用青帮弄到一批军火,后来战事一起这批军火便搁置下来,现在上级指示我们,要想办法把这批军火弄出去。
”
夏跃春的神情很严肃,要完成这个任务并不容易。
“上海现在全城戒严,日本人在每一处关卡都设了哨,所有人只准进不准出。”
杨慕次停顿了一下又问:“这批军火有多少?”
“大概有两百只毛瑟步枪,五挺重机枪,还有五千发子弹。”
“东西不多也不少,走陆路的话目标太明显。”
俞晓江下了结论,然后寄希望地看着杨慕次。
杨慕次皱了皱眉,“不是目标太明显,是陆路根本走不通。”
夏跃春在房间内踱了几步,突然看向杨慕次说:“阿次,听说田中千野最近在和你们打交道?”
他一句“你们”,指的当然便是杨慕初、杨慕次两个人。
杨慕初乍一下没听懂他的意思,懵懵地说:“是啊,有什么问题?”
夏跃春仿佛眼前一亮,“听说他正在计划和你们合作?”
杨慕次这回总算回过神来了,“他是有这个意思,但是我大哥不会答应的,夏院长,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我们可以利用一下田中千野把军火送出去。”
三个人关起门来商量了一下午,直到傍晚,夏跃春才送杨慕次和俞晓江离开。
“阿次,你真不打算告诉阿初?”俞晓江无不担忧地问。
“是啊”,杨慕次点点头,“你不是说大哥并不是我们的人吗?这次的任务极为机密,组织内部也只我们三人知道,我不想给大哥带来危险。
”
田中千野把请来的法师打发回去后便一直在等杨慕初的消息,他想自己既然表现出了这么强烈的诚意,于情于理,杨慕初都该给自己一个回音
。
过了两日,他果然接到了杨慕初的请帖。
田中千野是风雅人,杨慕初也是风雅人,于是两人的会面便定在了一家很精致的茶楼里,田中千野甚至以为杨慕初要把他们那天没有谈完的茶
道话题继续进行下去。
但是杨慕初让他很失望,他开口闭口都是生意经,平空让古朴的包厢里多了几分铜臭。
“这么说杨先生是同意杨氏与田中家的合作了?”
“不瞒田中先生,杨某起初对您心存芥蒂,并不愿意合作。不过既然田中樱子首恶已经伏诛,杨某也不会迁怒于人,但是要说生意上的事情,
杨某实在有心无力啊。”
杨慕初一副“有心无力”的悲哀样子,很是骗取了田中千野一丝同情,他听出了杨慕初话里话外的意思,试探着问:“不知杨先生忧心什么,
若是田中帮得上忙,请您尽管说。”
杨慕初苦笑:“您也知道,杨某如今弃医从商,身家性命都压在了一个钱字上,如今战事一开,杨氏之前好几桩买卖都断了线,成吨的货物压
在仓库里出不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嘛?您说的合作固然一本万利,可是杨氏的帐上,能动的流动资金实在是没多少啊!”
听着田中千野频频点头,战争开始后上海滩大大小小的企业工厂纷纷倒闭,老板工人们但凡能走的都卷铺盖走人了,才弄得如今一片萧条。而
杨氏不但没有倒还挺了下来,不得不说其财大气粗基础雄厚。因而杨慕初这一番话,他并没有怀疑。
“杨先生的顾虑我明白了,您有什么办法能让资金回流呢?”
“法子简单,杨氏之前的生意都是签了合同的,只要货物运到了,对方自然会交付货款,只是,唉……”
杨慕初没有说下去,这后面的话他不说田中千野也明白。
“杨先生放心,这个我来想办法,不过规矩你我都明白,这要是违禁品——”
“田中先生说笑了,不过是些工艺品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达成了默契。
出了茶楼,看着田中千野连人带车消失在自己眼前,杨慕次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天假扮杨慕初,面上绷着笑让他觉得脸部肌肉都快抻到一
起了,着实难受。
虽然骗过了田中千野,但是一想到大哥他就头大,要是让大哥知道自己冒名顶替约见田中千野,还替他答应了合作案,自己一定死得很惨。杨
慕次见时候不早想回家,却觉得一双腿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去。
杨慕次回到家后一切如常,大哥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行踪,也没有怀疑他今天为何特地穿了一套浅色西装。停战后的上海经济百废待兴,杨慕
初忙得焦头烂额,除了过问阿次每天的饮食起居,定时给他针灸外,他几乎连杨公馆都很少待,所以才让杨慕次钻了空子。
幸而战事初定,重庆那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指令,才让杨慕初稍稍松了口气。
过了两日,杨慕次果然按照约定,带田中千野去了杨家的私人仓库。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五十个大箱子,他随意打开了几个给田中千野看,存
放都是些精美的陶瓷制品,因为易碎,外面还裹着满满当当的纸屑。
田中千野拿出一件看了看,粉彩秀美,上面刻着典雅的花纹,确实是佳品。但是他又疑惑,“如今这个年头,谁还有心思弄这个?”
杨慕次笑笑:“不过是出口到南洋的东西。”
这样一来田中千野便释然了,既然是出口国外的东西,价格自然不菲,这单生意成功,想必杨家便可以解燃眉之急。
“田中先生要不要都打开看看?”杨慕次建议,这五十个箱子里没有装军火,他不怕田中检查。
“不必了,我信得过杨先生。”
田中千野很爽快地答应了杨慕次,给他开具了一张由自己作保的通行证,而这张通行证也彻底把他与杨家牵扯在了一起。
但是等到杨慕次把东西装了船准备从码头出海时,事情又起了变化。
“停下,检查!”
一小队日本宪兵把杨慕次和化装成他手下的几名地下党员团团围在了一起,操着生硬汉语的宪兵队长大谷勇一边挥着枪一边呵斥。
杨慕次心中咯噔了一下,迅速隐去眼底一丝担忧,若无其事地朝大谷勇走去。
“这是怎么了?”
“这批货,要检查!”
大谷勇是清水一郎的表弟,上一次清水一郎被杨家兄弟下了面子后一直怀恨在心。啊知道今天要出海的货船是杨家的,特地拜托了表弟大谷勇
,务必要给杨慕初点颜色看看。
杨慕次将手里的通行证甩在大谷勇面前,“看清楚,这可是领事馆的田中秘书长开具的通行证,杨家的东西你也敢检查!”
大谷勇捡起地上东西一看,登时瞪大了眼睛,他认识田中千野的字迹,这确实是田中签署的证明。
杨慕次轻蔑地看着他,“大谷队长,现在还要检查吗?嗯?”
大谷勇在宪兵队混了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眼见这人和田中秘书长交情匪浅,他是不能得罪的。虽然今天这是表哥所托,但是清
水一郎也是田中秘书长的手下不是?大谷勇脑子转过弯来,立刻对杨慕次点头哈腰赔笑脸:“杨先生,误会误会!”
杨慕次根本没拿正眼看他,几乎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应他。
大谷勇急忙命令手下都散开,给杨家搬货的工人让出路。但是杨慕次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打开了两口箱子让他检查。大谷勇见里面都是些陶瓷
制品,更加爽快地放了行,根本没想到要去检查箱子的底部是不是有夹层。
不过这一切都被宪兵队里一个穿着少尉军服的人看在了眼里,看着码头上颐使气指的“杨慕初”,他莫名地笑了笑。
杨氏的货船顺利出海后,杨慕次一颗心才放下来,总算不辱使命将这批军火运了出去。他一路轻松地回到杨公馆,却发现最近一直在公司忙到
昏天黑地的大哥今天居然在家。
“大、大哥,你怎么在家?”
杨慕次小心翼翼地跟哥哥打招呼,声音不自觉地有些抖。看见大哥不好看的脸色,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露馅了。
“回来了?”
杨慕初不想往常一样看到他就嘘寒问暖,声音都冷得紧,使得杨慕次更加惴惴不安。
“嗯,大哥今天不忙吗?”
“不忙。”
杨慕初在知道这件事后便在办公室里摔了一个茶杯,那一声清脆的响声足以让整个董事会今天都噤若寒蝉,不知道是谁惹火了杨大老板。
等他回到家时火气降了降,等着弟弟主动来跟他坦白。不过看现在的样子,这小混蛋根本没有一点认错的自觉!杨慕初渐渐消下去的火气又嗖
得一下冒了上来。
“不忙就好,这几天辛苦大哥了。”
杨慕次揣着不安的心情,从门口走到客厅中哥哥坐着的沙发前,他觑了一眼哥哥的脸色,越发知道不好,没敢坐下,就侧身侍立在沙发旁边。
杨慕初放下手中品了一半的红酒,淡淡地说:“哪有你辛苦啊,听说杨老板今天在码头上大闹了一出?”
杨慕初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得杨慕次脸色瞬间转白,“大哥,我、我……”
大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再想圆这个谎也不可能了。杨慕次情急之下不知道怎么把这个话说出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一个“我”字。
杨慕初起初是存了怒气,但是看到弟弟这幅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又有点心疼。他的弟弟总是这样,把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从前是,现在
也是,他也只能忍着心痛怜惜,把一切都认了。
“说话!”
杨慕次不敢抬头去看大哥的脸色,也不敢把实情和盘托出,就那么笔直地站着。一时间,空旷的客厅里十分安静,除了钟表发出的哒哒声。
“不说是吧?我替你说,一定是夏跃春给你安排了任务,你为了完成便又想了李代桃僵这一出,假冒我的名字去跟田中千野牵线搭桥,然后利
用田中千野运出了你想运的东西,是不是?”
杨慕次听得心中一颤,大哥居然都知道了?
听大哥的话,不像是夏院长他们告诉他,那他的消息又是哪里来的?来不及深究这个,杨慕次急忙认错:“大哥,我……你别生气,我可以解
释。”
“晚了!刚才我要你解释你不是不说话吗?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不要后悔。”
“大哥,你听我说,我、我只是——”
“你只是想完成你的任务而已,哪怕不惜利用我。”
杨慕初深深看着弟弟,声音中带了几许疲惫。有杨羽桦前车之鉴,他最怕触及的就是李代桃僵四个字,可是他的弟弟,一次又一次逼他去揭开
这道深藏着的伤疤。
“大哥,我不是故意要利用你的!阿次从来没想过要利用您,更没想过要伤害您!”
杨慕次见大哥真的伤心了,慌忙地解释,不自觉地用上了敬语。
“你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置于险地,这和伤害我有什么区别?你以为我在意的是什么,杨慕初三个字虚名,还是荣誉金钱?阿次,我告诉你,除
了你,你大哥什么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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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愿将黄绶比青毡
这一天杨慕次一个人在小祠堂里跪了很久,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小来落托复迍邅,一辱君知二十年。
舍去形骸容傲慢,引随兄弟共团圆。
羁游不定同云聚,薄宦相萦若网牵。
他日吴公如记问,愿将黄绶比青毡。”
他想起大哥今天在父母灵位前念的这首诗,心中就止不住酸涩、愧疚、喜悦、迷茫,万种忧思缠绕在一起,杨慕次怔怔看着父母与姐姐的灵牌
,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膝下垫着厚厚的蒲团,杨慕次知道这是大哥心疼自己,纵然罚他长跪思过,还是舍不得伤到他的腿。
到了夜里,杨慕初到底耐不住心疼,命人去叫了阿次起来。
杨慕次来到大哥的书房,看到静静靠着书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大哥,心中愧疚之情涌起,双腿不自觉就弯了下去。谁知他还没有跪倒,就被大
哥托了起来。
“还没过年呢,就这么急着磕头拜年?”
杨慕初笑着打趣了一句,明摆着是告诉弟弟自己不生气了。
“大哥!”
“想清楚了吗?”
一句话过后,杨慕初又恢复了为人兄长的威严。
阿次低着头回话:“是,阿次知道错了。”
“去请家法。”
虽然欣慰于弟弟的认错,杨慕初还是决定给阿次一个教训。他自幼长于荣氏这样的封建旧家庭,耳濡目染之下也接受了扑作教刑那一套旧式礼
教方式。
等到阿次捧了藤条回到书房,时针不偏不倚指向晚上九点。
杨慕初在书房环顾了一圈,将书桌上的东西整理到一旁,从阿次手中接过藤条,示意他趴上去。
杨慕次呆呆看着大哥郑重其事的动作,他自醒来后便只挨过大哥的巴掌和皮带,哪里想到会有今日,瞅着那根两指粗的藤条,杨慕次倒不害怕
,就是不想这么趴上去挨打。
“怎么?这会儿又不认错了?”
杨慕初看见他一动不动,便抬高了语气。
阿次红了脸,“大哥,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知耻而后勇,做错事就该受罚。”
阿次听了他严厉的语气,不敢再磨蹭,走过去趴好。杨慕初看见他微微颤抖的身子,又多了几分心疼,走过去替他褪掉裤子。
“疼就喊出来吧,没什么丢人的。”
他说完,右手的藤条便挥了下去,迅速在弟弟白皙的臀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印子。阿次咬紧了唇,没发出声音。他倒不是想赌气,只是不想让哥
哥心疼。
藤条接二连三落下去,与皮肉交接的地方迅速鼓起一道道檩子。阿次感到剧痛在自己身后燃烧,和皮肉撕扯在一起灼进了心里,他咬着牙没有
吭声,只盼着哥哥的藤条快点落下快点离开。
杨慕初刻意只使了八分的力道,但是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八分力道下去已经很重了。打了二十几下后,弟弟身后红肿起的檩子便瞧着十分
吓人。阿初不忍心再打下去,扔了藤条,扶起弟弟时才发现他和阿次一样,都是满头大汗。
“疼吗?”
“还好。”
杨慕次忍耐的能力真是远超出他想象,当然他不知道自己这点手段比之阿次过去受到的熬刑训练远远不如,阿次自然而然不惧怕他这几下藤条
。
好在杨慕初也知道家法是种过犹不及的东西,他扶起阿次,擦去弟弟额头上的冷汗,“你倒是骨头硬。”
听着大哥语气中满满地怜惜,杨慕次笑了,“谁说的,大哥打得可疼了。”
杨慕次伸手想把裤子提起来,却被大哥一下子拍掉了手。
“大哥!”
“惩罚还没结束,你急什么?”
杨慕初悠悠然倒了一杯水,一手扶着阿次,一手喂到弟弟嘴边。
“喝了。”
杨慕次听话地喝了水,不知道大哥还要干什么。阿初扶着弟弟慢慢绕到书桌后,指了指椅子说:“坐下。”
阿次一下子苦了脸,这个时候让他坐在这种红木椅子上,无异于再抽他一顿。他转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哥:“大哥,你要是还不解气的话
,就再抽我几下吧。”
“坐下。”
阿次只觉得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在肩膀上按了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道传来,他不得不带着伤坐了下去。屁股刚一触到椅子,身下就是一片钻心
的疼,阿次闭着眼咬着牙,硬是坐实了。
杨慕初强忍着心疼,将早已准备好的书放到他面前。
“睁开眼睛。”
阿次睁眼便看到一本薄薄的《弟子规》放在自己面前,旁边还有一张纸一支钢笔。
“只有一千多个字,你就坐在这儿抄一遍吧,想想以后要怎么做。”
杨慕次忍痛应了一声“是”,心中暗诽哥哥这折磨人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
一千个字虽然不多,不过他现在身下火辣辣地疼,提起笔来手都在抖,一千个字也写了足足一小时才算完。
杨慕初拿起来看了看,字迹虽然潦草了些,不过还是可以看出笔迹的潇洒秀丽。
“好了,算你过关。走吧,我扶你去休息。”
杨慕初的书房中有暗门直接通向他的卧室,他半扶半抱地把阿次扶到床上,这期间阿次一句话也没有说。杨慕初生怕阿次想左了,揉揉他的头
发问:“怎么了?在生大哥的气?”
“没有”,杨慕次小声说,他抄了一遍弟子规,再孤傲也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好。
“对不起,大哥。”
杨慕初叹息了一声,去洗了手,抹了外伤用的药膏,捂热了以后才向阿次红肿的屁股上抹去。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阿次,你若有心,就对得起你自己吧。”
等到处理好了弟弟身后的伤,杨慕初又去厨房弄了宵夜给弟弟。等到阿次吃完催促他去自己的卧室休息时,杨慕初才摇头:“今晚你就睡在这
里吧,大哥陪着你。”
杨慕次执意不肯,杨慕初也没有理他。等到阿次沉沉睡去后,他才斜倚着床边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杨慕次醒来,才知道大哥果然守了自己一夜
。
“杨老板,幸会啊!”
田中千野微一躬身,礼节十足。
“田中先生客气了,请坐。”
杨慕初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自己先坐了下来。杨氏公司的会客室里装潢地富丽大气,摆设也不是通常的真皮沙发,而是上好的紫檀木
长榻,不过是在上面铺了一层熊皮,尽显杨家的富贵。
“杨先生想必也知道我的来意吧?”
杨慕初已经从弟弟口中套出了事情的全部原委,虽然暗恨小混蛋瞒着他捅娄子,但是这个谎不得不圆下去。
“当然,杨某开门做生意,讲的便是个信字,田中先生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杨某感激在心,合作一事,当然没问题。”
田中家族在日本是以木料生意起家,这些年逐渐涉及到金属材料加工出口上去。这种生意平时看着不显,在战时就不一样了。田中千野意下的
合作案,自然也是和金属出口有关的。
杨慕初听他说了具体事宜,略一沉吟便颔首同意:“合作不是不可以,只是这股份分成,田中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照你意下的税额,可
不就是出口了。”
根本就是走私,这句话杨慕初没有说。
“海关那边,杨先生大可放心。”
杨慕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既然如此,那杨某也放心了。至于股份分成,你我各半,如何?”
“哈哈,杨先生痛快!”
田中千野哈哈一笑,算是答应了杨慕初的提议,这更让杨慕初怀疑。根据他的情报,田中不是这么一个急功近利的人,其中一定有鬼。
杨慕初既然答应了田中千野,两人接下来的谈话便很愉快。杨慕初隐隐透露出自己弟弟的事情,说了些杨慕次和军统的陈年旧事。田中千野明
白杨慕初是想给弟弟洗白,便也默许了。
一番宾主尽欢后田中千野终于走了,杨慕初舒了一口气,叫了刘阿四进来:“去打个电话,问问阿次在家怎么样。”
刘阿四电话打过去,很快进来回话:“管家说二少爷今天气色还好,早上您走后没多久二少爷也下楼了,不过没能出得去门,中午的时候夏院
长来了,和二少爷到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刚走没多久。”
杨慕初听后摆摆手命他出去,他就知道小混蛋不会听话,养个伤也不安生,还是自己打得轻了。不过夏跃春竟然敢上门,杨慕初也很佩服自己
老同学的厚脸皮。这么厚颜无耻地利用自己,他也算一绝。他琢磨着,是不是找个时候敲打一下跃春,免得他真把自己当冤大头。
临出公司前,杨慕初想起一事,又嘱咐了陆良辰一声,加紧盯着田中千野,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他总觉得田中这么急着缠上他是心里有鬼,
不得不防。
杨慕初回到家时才是下午四点左右,出乎意料地是俞晓江也在,他看出阿次面上的几分不自然,心里便奇怪他们都说了什么。但是见到杨慕初
回来,俞晓江打了个招呼便告辞了。
杨慕次想去送她,但是阿初看到弟弟强撑着待客而发白的脸色,狠狠地瞪了一眼,吩咐他留在原地不许动,自己则送了俞晓江出去。
“谁让你下床的?”
杨慕初回到客厅里,拽过弟弟,小心翼翼地扶他在沙发上坐下。
杨慕次没有说话,显然还在为被禁足的事情生气。
“夏院长,俞小姐,你倒是有功夫招待他们,跟你哥就一句话都不说?”杨慕初也没生气,点点弟弟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没有,是你先不放我出去的。”
杨慕次委屈地要命,夏跃春来了就看出他不对劲,得知自己挨了家法,先是错愕,而后又得意洋洋了一番,大体是说他昔日的大少爷也有乖乖
受庭训的一天。杨慕次心里恼怒,对着领导也不好发作,自然要把气出到哥哥身上。
“行了行了,下次见着跃春,哥帮你讨回来。”
杨慕初安慰着弟弟,阿次却摆出了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
“阿次,今天田中千野来找我了。”
杨慕初把今天与田中会谈的事情,包括他自己要洗白阿次的打算都说了一遍,两个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深思。
过了片刻杨慕次说:“大哥,这件事你打个报告给重庆吧,有老师的配合的话,应该更能取信于日本人。”
“也好,这两天你先养伤,等你伤好了就来公司,田中那个合作案,还有很多可以斟酌的地方。”
杨慕初刻意咬重了“斟酌”两个字,杨慕次只在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哥果然是只狐狸,他暗暗想。
****************
九、人在局中孰为戏
杨慕次被禁足在家的日子过得很凄惨,他觉得大哥天生就是来跟他作对的。不让出门就算了,每天晨昏定省也就算了,仿佛大哥觉得只要一眼
看不到自己,自己就要受伤失踪一样,殊不知杨慕初正是这么想的。
这个弟弟对他来说太过珍贵,已经远远超过了血脉相连的意义。对他而言,阿次是另一个自己,没有人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而他们相认太晚,不过是造化弄人。
“大哥。”
杨慕次走到桌前,叫醒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的杨慕初。
“怎么了?”
杨慕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本来只是看文件,可能是这几天为着合作案的事情累到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见到是弟弟,杨慕初又问:“
身上的伤还疼吗?要不要再上一次药?”
杨慕次的伤已经好了很多,自觉不用再上药,毕竟那也是很辛苦的,便摇了摇头回答:“已经没事了。大哥,我抄好了,请您过目。”
说着他把一叠厚厚的纸放在大哥面前,这是杨慕次最不能忍的事情之一,便是大哥罚他每天抄书,不是《弟子规》便是《孝经》,要不便是《
曾文正公家书》,天知道大哥在英国留学了八年,怎么脑子里还是这种老古董……
看到弟弟愤愤不平的脸色,杨慕初笑了:“你自己也说了自己性格暴躁,多抄点书陶冶身心,不是挺好的吗?嗯?”
“那你怎么不抄?”杨慕次不以为然。
“你当我没抄过?”
杨慕初一页一页翻起来,阿次的字迹很漂亮。其实他也知道弟弟在日本人呆了很多年,受儒家文化熏陶不比自己浅。杨慕初珍而重之地拿出把
阿次手抄的书稿收好,然后指指书房的沙发,“坐吧。”
“大哥,什么事?”
“重庆那边发来密电,你的老师,同意了我的计划。”
杨慕次调整了一下坐姿,“那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杨慕初揉了揉太阳穴,推开椅子,走到阿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弟弟:“你急什么?”
“大哥,我的意思是,做戏就要逼真。”
杨慕次被大哥一种莫名的目光笼罩,感觉头皮有点发麻。“大哥,我是说——”
“你是真打算挨上一枪吗?”
“大哥,日本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怕——”
“你怕日本人看穿,就不怕我生气吗?”
杨慕初生气地看着弟弟,“这件事由我来负责,你不许自作主张!”
“是。”
杨慕次无奈地应道,想要说服哥哥看来是不可能了,他只能去想别的办法。
杨慕初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敲了敲弟弟的脑袋说:“不要给我动什么小心思,你知道后果的。”
“是,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我要等一个人到上海。”
“影佐祯昭?”
“没错。”
1937年12月,寒冬将至,风雪乍临。
影佐祯昭到达上海的那一天,恰好军统派来上海执行秘密任务的特派员也下了火车。
杨慕初听到手下送回来的消息后,便阴沉着脸一整天没有说话。来人是上海站负责人之一王天木的亲信,也是杜旅宁的得力干将之一。但是奇
怪的是来人到达上海后并没有按照约定与俞晓江接头,而是选择了沪西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下榻。杨慕初断定那家旅店有鬼,心中浮起了一层
不安。
他把俞晓江约到了杨氏旗下的一家咖啡馆里,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那家旅店里有处座的人?”
俞晓江听后神色平静如常,杨慕初暗暗赞许,这样的女子,在军统内部不愧有女中诸葛之名。
“不错,罗少川既然到了上海却不来找我们,肯定有问题。”
“党国在上海经营了多年,除了我们,必然还埋了很多棋子,这一点并不稀奇。”
俞晓江虽是如此说,但是她平静的眸中隐隐有流波浮动,显露出她内心的一缕焦躁不安。
“沪西旅店……”
杨慕初手指哒哒敲着桌面,他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忽地一拍桌子,震得桌面上两杯咖啡险些跌下去。
“杜旅宁安排的这枚棋子,会不会是针对你和阿次的?”
“有这个可能。”
俞晓江眉头蹙在了一起,秀丽的容颜上仿佛罩了一层霜,神秘而清冷。
“以你对杜旅宁的了解,如果我现在拔了这枚钉子,他会有什么反应?”
杨慕初之狠,便在于他敢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譬如当初他为了自保而绑架杜旅宁,今天为了阿次拔掉他一个据点,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阿初,你不要冲动!别忘了你现在也是军统的人!”
俞晓江急忙打断他的想法,又说:“清者自清,你要是急着动手,反而坐实了我们通共的嫌疑。”
杨慕初也是情急之下才这么想,现在听到俞晓江一分析,也觉得自己这个方法不好。
俞晓江见他平静下来,继续说:“不管怎么说,国共现在也算同舟共济,杜旅宁是个明白人,轻易不会对我们动手,阿初,现在的麻烦是日本
人。”
杨慕初点头,“我明白,影佐祯昭已经到上海了。”
日本人扶建傀儡政府势在必行,按照重庆的意思是,是要杨慕初打入伪政府内部的,这是当初上海尚未沦陷时便已制定好的方案。
“我会联系罗少川,要他尽快来见你。”
“你自己小心。”
除了工作上的事情,杨慕初和俞晓江可交谈的话并不多。两个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出来。
“对了,阿次这两天怎么样?”
“还不错,在公司做得很好。”
“他的身体恢复了就好,这一场戏,也该他上场了。”
“希望他不会演砸。”
杨慕初显然对弟弟的信誉不太放心,所以他留了一个心眼,“麻烦俞秘书安排一下,我想单独见罗少川。”
“不行,这场戏主角是阿次,他必须也要在场。”
俞晓江一口便拒绝了杨慕初,虽然她也猜到了杨慕初在打什么主意。但是阿初不是阿次,他无法保证自己在这场苦肉计中能演得逼真形象,他
们也输不起这一次。
杨慕初哑口无言,他心里想的是只要自己盯紧了阿次,想必阿次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玩花样。
影佐祯昭一到上海后便去拜会了几位青帮的耆老前辈,此时青帮正值群龙无首之际,更利于他笼络人心。而田中千野听到消息后也急不可遏地
来见了杨慕初,想要从金龙帮先下手为强。
杨慕初假装犹豫了一下,便痛快地答应了。
未过多久,日本人便扶植了以大汉奸苏锡文为首的“大道市政府”,公署门口高高飘扬起了绘有太极图案的杏黄旗,路过之人纷纷暗中唾弃。
苏锡文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举办庆祝新政府成立的联谊酒会,以感激日本人维持上海市繁荣稳定之决心。杨慕初自然也收到了请柬,不止是他的
,连杨慕次的也有。
“我现在不清不白的,苏锡文还真敢请我赴宴!”
杨慕次接到请柬后便连连冷笑,军统对他至今没个说法,在外人看来他还是那个军统特务,苏锡文大大咧咧地请他去,也不怕日本人疑心。
“他不请你就是不给我面子,不给我面子,他这市长也当到头了,你说他敢不请你吗?”
杨慕次点点头,“明天影佐祯昭也会来,是时候了。”
“今晚我会联系罗少川,我们再确定一遍行动细节。”
按照计划,在影佐祯昭和田中千野共同出席的这场宴会上,杨慕次要在日本人面前表演一出苦肉计。罗少川的任务就是在宴会现场伺机刺杀杨
慕次,造成军统处理叛徒的假象,借以洗清杨慕次的身份。
“是,我去告诉俞秘书。”
杨慕初望着阿次的匆匆下楼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拿起了电话。
傍晚六点,俞晓江和罗少川准时到了杨公馆。
“罗先生,我想你已经收到请柬了。”
杨慕初身边有夏跃春这等能人,伪造一封请柬自然不在话下。
罗少川点头,他在杨慕初面前倒不敢拿大。一来杨慕初军衔确实在他之上,二来他也知道上海站这边许多工作还是要靠着这位杨老板。所以在
杨慕初派人将他从沪西的旅店里接走时他没有犹豫,反正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了。
杨慕初和俞晓江都刻意没提这件事,罗少川也乐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杨先生果然好手段。”
罗少川也借机称赞了杨慕初一句,他不过三十多岁,很是有心机。
“明天的事情还要仰仗罗先生。”
“您放心就是。”
杨慕初、杨慕次和俞晓江三人又仔细和罗少川对了一遍行动的具体方案,罗少川在晚上七点准时入场,等到苏锡文致完辞后大家举杯敬酒时动
手。进入会场前所有人势必会接受严密的检查,所以他不可能带武器进去,这就要求罗少川必须在苏锡文致辞所有人注意力集中的时候干掉一
个警卫并且拿到他的武器,对此罗少川表示自己不会有问题。
而在这场行动中,杨慕初的唯一要求便是子弹必须打空,这就要求杨慕次所站位置的旁边要有可以阻挡子弹的东西。杨慕初掏出一张宴会厅的
平面图平摊在桌上,“酒会在东方饭店举行,大厅里有四根巴洛克式的柱子,上面的雕刻是法国浮世绘,到时候我以欣赏雕刻的名义站在在这
根柱子前,并且把阿次留在我身边。”
这是个不错的借口,杨慕初留学海外,杨慕次也是名门俊彦行为浪漫,欣赏雕刻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谁也不会怀疑两人留在这里是为了挡
枪。
众人又仔细讨论了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以及应对方案,直到晚上九点才结束了这场秘密会议。
罗少川离开时杨慕次突然说:“大哥,我去送送罗先生。”
杨慕初看了他一眼,“不用了,罗先生不会见怪的。”
罗少川急忙点头。
俞罗二人走后,杨慕初才说:“阿次,今晚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是,大哥。”
杨慕次虽然口头上应了大哥,但他添了心事,这一晚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日到了时候,杨家一行人浩浩荡荡驱车到了东方饭店。
宽阔的宴会厅里十分热闹,来来往往皆是名门显贵,伪政府的要员十有八九都在这里,觥筹交错,笑语缤纷,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倒映出五彩绚
丽的灯光,端的是富贵风流。
杨慕初暗暗叹气,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些人看着衣冠楚楚,却连商女也不如!
跟在他身后的杨慕次也暗暗阖了眼帘,掩去迸发欲出的杀气。
听闻杨家人到来,被一众宾客围在中央的苏锡文竟然放下了酒杯,亲自迎上前去。影佐祯昭皱了皱眉,抢在前面一步拦住了他:“苏老,这是
什么客人值得您亲自迎接?”
“影佐君有所不知,这位杨慕初先生,可是如今上海商界的翘楚啊,今后上海滩经济维系,还要仰仗他啊!”
在破获雷霆计划一案中,杨慕初所表现出的智慧与能力便让苏锡文暗暗心惊,而上海沦陷后杨慕初竟然没有离开,更是让他欣喜又心忧。喜的
是若是杨慕初肯出面,新政府的工作必然更加顺遂,忧的是杨慕初这等人物,却不是那么好控制的。
影佐祯昭听了苏锡文的话,没有再拦他,而是并肩和苏锡文走在一起,“既然如此,一会儿还要劳烦苏老为我引见一下这位杨先生。”
“哈哈,杨先生驾到,东方饭店今日是蓬荜生辉啊!”
苏锡文走上去,和杨慕初一边握手一边恭维。
“哪里哪里,苏老言重了,您堂堂市长,晚辈在您面前自惭形秽得很哪!”
“杨先生不必谦虚,贤昆仲年轻有为,可要羡慕死我这糟老头子了!”
杨慕次暗暗打量了一眼苏锡文周围,仅在苏锡文身边便埋伏着不少保镖,化装成普通客人围在距离苏锡文身边不远处。而他身边这个目光深沉
的人,一定就是影佐祯昭了。
“我来介绍一下,舍弟杨慕次。”
杨慕次可没有其兄的礼数,草草地朝苏锡文点了头算是打招呼。
苏锡文没有跟他计较,而影佐祯昭却被杨慕次身上这股桀骜不驯的傲气所吸引,不由朝他看了好几眼。这两兄弟的相貌一模一样,而气质却迥
然相异。
杨慕初注意到了影佐祯昭的眼神,含笑看着苏锡文,“苏老,这位是?”
苏锡文一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忘了,杨先生,这位是刚到上海的影佐祯昭先生,现在任政府的特别顾问。”
“杨先生,幸会!”影佐祯昭也朝杨慕初伸出手。
“幸会。”
对他,杨慕初便没了刚才的热情,而杨慕次,自始自终就没有多看旁人一眼。
这种自助酒会是攀关系套交情的绝佳场合,苏锡文等人和杨家兄弟闲话了没多久,便被人客气地请到了另一边。以他市长之尊,本来不必亲自
出席这个场合,但是他为了营造一种亲民的形象,也不顾安全地来了。
杨慕初和影佐祯昭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一会儿,就朝着舞池那边走去。杨慕初和刘阿四自然跟在他身后。舞池里一众莺莺燕燕,腻人的香脂味
道在空气里漂浮,令人几欲沉醉进去。杨慕初目光转了一圈,也没看到合适的舞伴,他正准备开口招呼弟弟,却看到田中雪奈朝他们走了过来
。
“田中小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田中雪奈羞涩一笑,脸颊边绽开了两个可爱的酒窝:“谢谢杨先生。”
虽然是感谢杨慕初,但是她的目光却停留在杨慕次身上。
“慕次君,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杨慕初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不是来找自己的,尴尬地笑笑:“阿次去陪田中小姐跳支舞吧,多照顾点人家。”
这也要发号施令!杨慕次无奈,挽起田中雪奈的手臂,“是,大哥!”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杨慕初笑笑没说话,从侍应生手中接过一杯红酒,自己去舞池旁休息用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一杯一杯品着酒。
“能得苏市长亲自相迎,慕初君今天好大的面子啊!”
“田中君请坐。”
田中千野坐下,也拿起了一杯酒。他见杨慕初虽然是在喝酒,目光却始终落在舞池里的杨慕次身上,满是怜爱与疼惜。田中千野不由叹道:“
慕初君果然兄弟情深啊!”
杨慕初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田中千野:“田中君自然明白,杨家人丁凋零,杨某如今只有这一个亲生弟弟在身边,视作心肝宝贝一般,就
是不想二十年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田中君懂我的意思吗?”
田中千野被他阴沉沉的眼神吓了一跳,急忙保证说:“慕初君放心,只要慕次君心向帝国,从前的事情,自然可以一笔勾销,不过——”他话
锋又一转:“慕次君愿意脱离军统吗?据我所知,他从前可是军统的得力干将。”
“我说他愿意,他自然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慕初君这么有把握令弟会听你的话?”
“长兄如父,他不听也得听。”
杨慕初喝了一口酒,话说得极有气势。
“若是他不听呢?”
“田中君尽管放心,杨家出了一个不孝子,断然不会再出第二个,他要是不听,那我只好打到他听话为止了。”
田中千野听到杨慕初说得斩钉截铁,才渐渐放下心来。和杨慕初又聊了几句别的,便将话题转到影佐祯昭上。
“慕初君见到影佐君了吧?”
“见到了,影佐君是个人物啊。”
田中千野正要说些别的,宴会厅里旖旎的音乐声停了。众人正在诧异之间,就听到一个司仪上台说:“各位来宾,欢饮大家今天出席大道政府
的联谊酒会,下面有请市长苏锡文先生致辞。”
杨慕初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分。
苏锡文走上台,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稿子长篇大论地开始念。
杨慕次在音乐声停下来的那一刹那便止住了舞步,挽着田中雪奈向杨慕初的方向走去。他的余光中已经看到了距离侧门不远处的罗少川,这场
戏,现在才算开场。
苏锡文的讲话骈四俪六的,实在没什么意思,听得人昏昏欲睡。但是在场宾客还是把目光集中到了主席台上,毕竟是市长,这个面子要给。
杨慕次挽着雪奈走到杨慕初跟前,杨慕初笑着说:“舍弟脾气不太好,得罪之处还请田中小姐不要见怪。”
田中雪奈自第一眼见到杨慕次起心中便存了一段不可言说的心思,哪里会见怪,便点了点头。
杨慕初又对杨慕次说:“阿次,这里听苏老讲话不太清楚,我们去那边看看。”说着下巴朝大厅中央那边扬了扬。
“田中先生要一起去吗”
“不了,我和雪奈说几句话。”
田中千野便是再迟钝也看出了女儿在杨慕次上的心思,有心提点几句,看到杨慕初要走,便没有跟着。
杨慕次跟着杨慕初走到计划中的柱子旁,苏锡文的讲话已经快要结束了。他锐利的目光在大厅中扫了一圈,穿着警卫服的罗少川悄悄映入了他
的眼帘。这时候一个侍应生推着餐车从他们兄弟二人身边经过,杨慕次端起一杯红酒递给杨慕初:“大哥,阿次敬你一杯。”
杨慕初接过来,依旧是一副无害的笑容:“我喝可以,你喝不行。”
杨慕次刚想说自己身体已经好了烟酒皆不忌,忽然听到一片雷鸣般的掌声,苏锡文的讲话终于结束了。原本安静的人群又复归喧哗,众人的赞
颂声一声大过一声。杨慕初目中露出一丝鄙夷,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另一手却抚上了柱子上的雕刻。
田中千野不知什么又走到了他们身边,见状问道:“苏老讲完了话,两位不再去玩玩?”
杨慕次暗暗丢了个眼神给大哥,杨慕初刚要说话,整个身子便直接向柱子上靠去,杨慕次急忙扶了他一把,抬头对田中千野说:“田中先生请
自便吧,我大哥酒喝多了不太舒服,阿次要留在这里伺候。”
田中千野听了一惊,忙问:“慕初君没事吧?要不要叫个医生过来?”
杨慕初缓缓摇头:“不用,我就是喝多了头有点晕,我自己就是医生,不敢劳烦田中君了,你去玩吧,别打扰你的雅兴才好。”
杨慕初生怕田中千野留在这便看破他们将要做的这出戏,是以急着赶他走。
田中千野没有多想,他也没想过杨慕初酒品到底如何,见杨慕初没有要自己帮忙的意思,也乐得去舞池了跳一曲。
在他见他没再纠缠,杨慕初的心才放下一半。混在人群里的罗少川悄悄向他们二人的方向靠近。因为今天人多,会场里也时不时有警卫会维持
秩序,所以他并不引人注目。到了子弹射程范围内,罗少川悄悄端起一杯酒。
这是他们的暗号。
杨慕初见状,起身走到柱子后,抬手抚上那上面的雕刻,低低念了几个单词,也不知是英语还是德语。这样的话原本扶着他的杨慕次也跟着绕
到了柱子旁,只留下半边身体没被圆柱遮挡。
而罗少川从正面看去,正是这一副情景。
他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把手伸向口袋。
掏枪,射击,一缕寒光向杨慕初、杨慕次兄弟二人急速掠去。
“阿次”!
“砰!”
这两个声音混合在一起瞬间在大厅里响起,喧闹的人群立刻静了下来。
“有刺客!”
不知谁喊了一声,顷刻间大乱,被吓了一跳的苏锡文面如土色,勉强保持镇定,而听见响声的大批警卫终于赶来,把大厅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哥,大哥!你怎么样?”
杨慕次的惊叫声引来了旁人的注意,而在他身边倒下的,正是替他挡了一枪的杨慕初。
杨慕初脸色惨白,人已经昏迷过去,一簇血花在他身边绽开,脸色如金纸一般没有生气。
按照原计划,是不该出现这种情形的。
而杨慕次在刚才罗少川拔枪后,并没有移动自己的位置。他是打算实打实地挨了这一枪,做戏就要做真。这个念头没有人教他,是他在计划形
成后自然而然认可的,并且他选择了不和杨慕初商量。他想,也许这就是从前的杨慕次的行事之道,事实上也是如此。
但是他忽略了自己的哥哥,杨慕初在意识到弟弟想要干什么时,气急败坏的他立刻想要阻止他并且中止计划,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在听到子弹破空声的那一刹那扑到弟弟身上,替他挡了这一枪。
一切变数都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谁都料不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田中千野皱了皱眉,用日语骂了一句粗话,然后迅速命令人请医生过来,并对保证杨慕次保证会尽快把杨慕初送到最好的医院。
苏锡文在一旁冷汗直冒,话都说不出来,由着田中安排一应事宜。而罗少川在刚才就已经混到了闻声而来的警卫群中。听到田中千野命令他们
中的几个人出去查看,其余的人留下封锁大厅,便跟在几名警卫身后走了出去。至于倒在地上的到底是杨慕初还是杨慕次,他并不关心。
日本人的效率还是很快的,医生很快就到了,简单包扎后就要把杨慕初送往医院。子弹从杨慕初的左肩上穿了过去,但是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到了医院的杨慕初被送进手术室,留下一干人等在外面等着。杨慕次神情木然,呆呆地看着手术室的门。田中千野忍不住走过去对他说:“慕
次君放心,小泽医生的医术很高明,慕初君不会有事的。”
“大哥是为了我挡这一枪的。”
什么?
田中千野没听清楚,待要追问,又觉得时机不对,正要在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吱呀”一声,手术室的门打开了。
一个护士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我是他弟弟!”杨慕次急急忙忙吼道。
“病人需要输血,但是他的血型——”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慕次打断了,“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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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梦醒不知归何处
杨慕次做了一个冗长而繁复的梦。
梦里他是上海滩金融大亨杨羽柏的独子,他有一个冷漠苛刻的父亲,和一个鬼魅一般的母亲。
梦里他少年时节便远赴日本留学,归国后他加入了地下党,走进了侦缉处,梦里他二十五年的人生单调无味,日复一日走在刀尖上,没有颜色
,没有希望。
梦里他遇到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们说那人是自己的大哥,那个人为他做了很多事。
“你千万别逼我,你会付出代价的!”
“什么样的代价?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天打雷劈。”
“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你的父母早死了。”
“你叫我提防我最亲的亲人?”
“你没有亲人了,除了我!”
“别以为他真的无所畏惧,他也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你。”
“我现在是以长兄的身份跟你说话,你给我仔细听好了,无论你现在站在何方立场,以什么角度看事情,我要你记住,我是你最亲的亲人,如
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让我发现你在利用我的关爱,并且要挟我,或者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我将毫不犹豫的……”
“杀了我?”
“管教你。”
……
梦中有无数个似真似幻的声音向他涌来,像滔滔巨浪一般彻底淹没了他,杨慕次挣扎翻滚着,却无论如何也抵不过命运的捉弄。
梦中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影却越走越远,他却无能为力,四周是汹涌的人群,嘈杂的枪声,漫天的火焰,一切一切景象都是那样久远而清晰
。
“大哥,大哥!”
在梦的尽头,他喃喃地叫道。
杨慕初的手术很成功,那一枪毕竟没有打在要害上,救治地也很及时。
杨慕次在醒来后才得知这一消息,他慢慢回想起自己倒下前发生的事情。护士叫他进来给大哥输血,他躺在大哥旁边的病床上,看见自己的血
一点一滴被输进大哥的身体里,这个场景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眼膜,杨慕次感到一阵阵头晕。后来他出了手术室,要守在外面不肯离开,再后来
,就是那个凄惨的梦境。
前尘往事不能追,而今后呢?
他现在终于醒了,他也知道,那并不是梦,而是他二十五年的人生。
二十五年不算长,他却承了大哥太多的恩情。回想这一切,杨慕次便心痛如刀绞,他到底是连累了大哥,这一次,他又伤了大哥。
杨慕次顾不得擦去眼角隐隐的泪迹,他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是一间陌生的病房,不过房间中只有他一人。他急忙跳下床,推开门,却看见刘阿
四守在外面。
“阿四?”
“少爷醒了?”
“大哥怎么样?”杨慕次慌忙地问。
“您放心,先生的手术很成功。田中先生说您在手术室外面昏倒了,就把您送到了这里休息,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先生那里有阿辰在照顾
。”
刘阿四察言观色,一口气把杨慕次要问的问题都回答了。杨慕次点点头,略略放下心来,说:“我没什么事,你带我去大哥的病房。”
田中千野和苏锡文特地安排了最好的病房给杨慕初,这里以前是国民政府的陆军医院,现在从前的医院随部队南迁,这里重新开门后有日本军
方背景,医疗水平与设施均是一流。杨慕次踏进病房前,杨慕初刚刚苏醒,正在和他的主治医生交谈着什么,看上去精神不错。
“有劳小泽医生了。”
他的主治医生小泽明川年级不过四十岁上下,不过听田中千野的说法,医术是十分高明的。而让杨慕初意外的是小泽医生曾是英国皇家医学院
的客座教授,他留学时也曾听过他的课,在这里得遇故人,也算悲中之喜了。
看到杨慕次进来,小泽明川知道这是杨慕初的家属,便嘱咐了他几句病人该注意的事项,说完便走出了病房。杨慕初在醒来后早已把事情琢磨
了一遍,一想到弟弟自作主张心里便是一腔火,万幸这一枪没挨到阿次身上,否则以他重伤初愈的身子,再挨一枪,只怕生生要送半条命去。
杨慕初越想越怕,看见弟弟进来,脸色顿时黑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沉着声音说:“我没事,你们都去休息吧。”
刘阿四不敢违背的话,便退了出去,杨慕次却一动也没动。
“我现在说话不顶用是不是?”
杨慕次反而走近了一步,听见大哥虚弱的声音,他越来越恨自己为什么要把大哥拖下水,当初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大哥,你让阿次留在这里照顾你吧。”
“不用了,这里有医生和护士,我受了伤,杨家上下还需要你打理。”
“大哥!”
杨慕次一着急,膝下一弯便直直跪在了杨慕初的病床前。
杨慕初被他双膝砸地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强忍着左肩上传来的剧痛转过头去看着他,眸中满是不解。
“阿次,你起来!”
他以为这是阿次为了这次的事情心里愧疚,虽说他也想等着伤好后好好教训这小混蛋,但是现在在日本人的医院,他可不想敌人看出端倪。
“都是阿次不好,数次连累大哥身涉险境,阿次对不起大哥……”杨慕次说着便红了眼眶,只是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杨慕初听着他的话,仿佛明白了什么。
“阿次,你……”
“大哥,阿次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阿次不孝,对不起大哥……”
杨慕初没想到阿次的记忆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恢复,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说出的话也是软绵绵的,但是威严一
点不差。
“过去的事情先不要提了,这次的帐,我也留着慢慢和你算,你先起来吧,要是我猜的不错,田中千野或者影佐祯昭很快就要过来了,大哥精
力不济,还得你来应付他们。”
杨慕初说下这几句话几乎用光了全身的力气,他一下子松了劲儿,又闭上了眼睛。
而杨慕次跪在床前,却没有起来。
杨慕初料得不错,没过多久田中千野便来了,同来的不仅有苏锡文,还有影佐祯昭。
田中千野等人进来后,看见的便是杨慕初躺在床上,杨慕次跪在床前的一幅景象。
几人都很疑惑,田中千野自恃与杨家兄弟相熟,轻声问:“慕次君这是做什么?”
杨慕次刚要开口,便听到杨慕初说:“是田中先生来了啊?”
田中千野急忙走到杨慕初床前:“打扰慕初君了,听小泽医生说你醒了,苏老和我还有影佐君都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杨慕初的脸色还是惨白一片,勉强扯出一丝笑,“有劳几位了。”
苏锡文看看跪在一旁的杨慕次,又看看杨慕初,“杨先生,这是怎么了?”
杨慕初缓缓摇了摇头,无奈又无力地说:“阿次说那个刺客是冲着他来的,一定是军统的人知道他叛逃后来清理门户,没想到反而连累了我,
他心里愧疚,非要跪在这里赎罪,舍弟性子执拗,各位见笑了。”
苏锡文听后唏嘘了几下,装模作样地劝了劝。杨慕初也强打起精神,对着阿次说:“你的心意大哥都知道了,这又不怪你,快起来吧,要是大
哥真有什么事,还指望着你替我报仇扛起杨家的担子呢!”
杨慕次这才站起来,低着头对杨慕初说:“谢谢大哥原谅我,您放心,不管凶手是谁,阿次都不会放过他!”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笔直地就像一把刚出鞘的刀,刀锋冷肃,散发出阵阵杀气。
影佐祯昭仔细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杨慕次一眼,却被他身上的气势暗自吓了一跳。
“那么依杨先生所见,这件事是什么人做的?”影佐祯昭突然开口问。
杨慕次也注意到影佐祯昭的目光,他不经意间眸中寒芒一闪,转瞬消逝不见。
“是军统的人做的”,杨慕次的声音低沉如水,冰凉地似乎浸了千年的寒意,渗入到了每一个人心里,“我检查了大哥的伤口,从子弹造成的
伤口来看,那名刺客用的是柯尔特1911A1型手枪,这是戴笠亲自指定的军统专用配枪。”
苏锡文和田中千野都了然地点点头,影佐祯昭却又打量了床上的杨慕初一眼,“慕次君与慕初君果然兄弟情深啊。”
杨慕次却没有再说话。
“凶手有消息了吗?”
杨慕初看着田中千野问,他是受害者,总是更关心凶手一些。
“都怪我们大意,那天让他跑了。不过两位放心,我已经命宪兵队全城搜捕,一定不会放过那名刺客,慕初君放心吧。”田中千野急着保证,
同时暗恨手下人办事不力居然能让刺客跑了。
杨慕初缓缓说:“有田中先生出面我也就放心了,我是担心军统这次一击不中,还会再派人来。”
“大哥放心,阿次会保护好自己。”
“我哪里能放心你……”
杨慕初没再说下去,苍白的面容上全是担忧之色,他们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在日本人面前演足了兄友弟恭。
“大哥,我明天就登报宣布自己脱离军统。既然他们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了!”
几个人听闻这句话,心里都是一震。看来这杨家兄弟,是当真要投靠日本人了。苏锡文眼神中瞬间多了几分考究的意味,而影佐祯昭依旧半信
半疑。
噔噔——
两下脚步声传来,小泽明川用医用托盘端了几瓶药剂进来。
“这么多人?”他笑得很和蔼。
“小泽君。”
田中千野朝小泽明川打了个招呼,他们之间很熟。苏锡文和影佐祯昭不认识小泽明川,不过也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我要给病人换药了,请几位回避一下吧。”
田中千野点头说:“既然是这样,我们就不打扰慕初君了。慕初君安心休养吧,政府一定全力缉捕刺客给你一个交待。慕次君要是有了线索,
也请及时告诉我们。”
杨慕次点点头,把几人送了出去。
“老师怎么这个时候来换药?”
“听护士说田中他们来看你,怕你没精神待客,过来帮你解围。”
杨慕初笑了,“谢谢小泽老师。”
杨慕次回到病房后小泽明川已经换好药离开了,他刚走到杨慕初病床前,就听到杨慕初低声命令:“把你的裤腿挽起来。”
“啊,大哥?”
“把你的裤腿挽到膝盖上面去。”
杨慕初又说了一遍,阿次只得照做。杨慕初侧过身去,仔细察看了阿次的膝盖,见没有大碍才放心,口中还埋怨说:“都说了不许跪,偏不听话
,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心?”
“大哥,我——”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你先回家去休息,晚上再过来。”
“大哥,阿次留在这里照顾你吧!”杨慕次恳求道,他实在不放心大哥一个人留在这虎狼之地。虽然门外站着不少保镖,还有刘阿四在,但是
都不如自己留下合适。
“听话!我躺在医院里,杨氏上下和金龙帮一应事宜总要有人打理,你现在回去休息,下午去公司看看。”
“还是让我留下吧,让阿四回去看看——”
“杨慕次!”杨慕初努力抬高了声音呵斥,“是不是真要我给你立规矩才肯听话!我告诉你,在我面前,没有你顶嘴的规矩!”
杨慕次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大哥又不敢,他本就满心愧疚,面对大哥的威严,只得躬身应是:“是,大哥,你别生气,我都听你的。”
杨慕初缓了一口气,慢慢说:“阿次,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明白吗?”
“明白。”
“自己小心点。”
“嗯。”
虽然杨慕次不知道大哥一定要自己离开医院究竟意欲如何,但是他欠大哥已经太多,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再忤逆大哥。
杨慕次回到公馆后结结实实睡了一觉,醒来后便觉得精神好多了,下午他便驱车去了杨氏公司,果不其然公司里传闻纷纷,杨慕次黑了脸,连
着发作了好几个人,才把对公司不利的流言镇压下去,他这才明白了大哥的意思。
***********************
十一、存此情义照天地
杨慕次坐在杨慕初办公室里,召见了几个经理。
“大哥受伤住院,公司上下暂时由我负责。”
杨慕初受伤的消息一传来,杨氏上下暗流涌动,流言蜚语里,未必没有杨慕次暗中下黑手的。几个经理战战兢兢地看着杨慕次,不知这位二少
爷要怎么发作自己。
“公司里人心惶惶,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慕次点燃了一根烟,淡淡的烟雾在身前缭绕上下,平空多了几分震慑力。
几个经理低了头,“二少爷,是我们失职,请您息怒。”
“大哥受伤住院,命令我暂时替他管理公司一应事宜,你们几个负责的都是重要部门,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们吧?”
“是,请您放心。”
杨慕次的话不多,不过他从前便凶名在外,比起总是笑得让人如沐春风的杨慕初来说,他这幅冷傲的面容,更容易震慑别人。
“好了,其他事情我也不问了,一切照规矩做就是。”
几个经理中领头的是负责杨氏旗下银行的吴经理,他在杨慕初面前吃得开,一向得他看重,听闻杨慕初出事,他心里不是不着急的。见杨慕次
缓了脸色,吴经理连忙问:“二少爷,董事长怎么样了?我们几个想去看看他,不知是否方便?”
杨慕次知道这几人怕是信不过自己,所以才一定要亲眼看看杨慕初。“大哥已经醒了,暂时没有大碍,只要将养着就好,明天中午吴经理和我
去医院看看吧,人多了也不好。”
既然杨慕次这么说了,几个人也只得点头应是。
几人散了以后,杨慕次又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处理了几份文件才准备休息。这时候杨慕初的女秘书走进来说:“二少爷,有位小姐找您。
”
“找我?”
杨慕次疑惑着抬头,“有预约吗?”
“没有,她说她姓俞。”
杨慕次立刻意识到来人是谁了,他抛下手中的文件站起来,大步迈了出去。
“晓江!”
俞晓江裹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旗袍,外面搭了一件银色的貂皮大衣,就那么聘聘婷婷地走了进来。
“来了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杨慕次一边迎上去,一边手搭在了俞晓江的腰上,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看得小秘书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将来的二少奶奶?
杨慕次把俞晓江迎进办公室里,对还在发愣的小秘书说:“去帮俞晓江倒杯茶来,要你们董事长最好的祁门红茶。”
底下人可能不知道,这些常伴在杨慕初身边的人心里却是清楚,这位二少爷可是董事长的掌中宝心头肉,二少爷的吩咐可是不能不从,更别说
是一罐茶叶了。
小秘书忙不迭地去沏茶,这边杨慕次陪俞晓江坐在了沙发上,笑着说:“红茶暖胃。”
俞晓江一把拍掉他还搂在自己腰上的手,打趣他:“你这算什么?跟我调情?”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俞晓江眼睛一亮,今天的杨慕次看起来异常熟悉,尤其是眸中那抹光彩。
“也只有你会拒绝我,换成从前的李沁红,她可是求之不得。”
“阿次!你想起来了?”俞晓江又惊又喜。
“没错,我全都记起来了,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是我的‘妻子’。”
俞晓江这才想起来,杜旅宁当初是命令他们以夫妻的名义潜伏的。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也忘掉了这一茬。
“好了,先说正事,这次的计划虽然中途有变,但是总得来说达到了我们预期的效果。”
杨慕次听得她话中有些许责备的意味,不由有些心虚。“我知道我是太冲动了,但是——”
“你总是这样,从不惧怕牺牲,其实我应该早点想到的。”
纵然俞晓江不会苛责他,杨慕次也知道大哥那关不好过。他是想到要把戏做真,但是杨慕初会替他挡枪,他一点也没有料到。然而在他全部想
起来后,他又暗骂自己,怎么会想不到呢?
“罗少川怎么样了?”
“暂时安全,但是我们要尽快把他送走。”
“那就好,送他出去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好,既然你都想起来了,这件事还要告诉跃春。”
“我知道,我会和他说。”
两人正说着,小秘书端了茶进来,“俞小姐请慢用。”
“谢谢。”
俞晓江端起来,红茶沏得很香,正如杨慕次所说,确实很暖胃。
等到两人出了公司时,天色已经暗了。
“你回小石头胡同吗?我送你去。”
“不了,你还是快点去医院吧,免得阿初担心,我可以叫一辆黄包车。”
杨慕次已经打开了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送自己的女朋友回家,天经地义。”
一路疾驶,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车窗外已是万家灯火,依稀有路人的脚步声和妇人的叫喊声传来。路过大门紧闭的荣华书店时,杨慕次的目
光顿时黯了下来,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情绪。等到把俞晓江送回家,他才开车去了医院。
回复 收起回复 我也说一句
杨慕次一进病房的门就看见刘阿四站在那里向杨慕初禀报什么,刘阿四依旧面无表情,杨慕初却似笑非笑地听着。
“大哥。”
“来了?”
杨慕初今天已经可以坐起来了,他倚在床壁上,左手还输着液。身前放了一本账本,杨慕初用右手翻了翻,递给刘阿四。
“照我之前吩咐的做就好。”
刘阿四点头:“是,老板,不过兰老那边怎么办?”
“兰老不是连影佐祯昭的面子都不买吗?我们也犯不着去招惹他,既然杨羽柯能疏通到那里,你放人就是了。”
杨慕次本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听到这里,突然插话说:“大哥,你们在说什么?杨羽柯怎么了?”
“也没什么,之前我总怀疑杨羽柯还瞒了我们什么,所以才把他软禁到金龙帮总堂里,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闻兰亭门下的人来求我,我也不
好不卖他这个面子。”
“闻兰亭?海上三老?”
杨慕次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他本是上海纱业巨头,也是青帮耆老之一。
“嗯,阿四,你回去安排一下,叫他们送六叔回去,顺便送份礼到闻公馆,我如了他老人家的愿,他总也得回报我什么才成。”
杨慕初话说得理所当然,还真是一副唯利是图的样子。
“是,先生。”
刘阿四领命出去了,杨慕次这才走到床前面。俯身到了一杯水递到杨慕初手里,又取了药片出来。
“大哥该吃药了。”
杨慕初笑着接过来,“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轮到你盯着我吃药了。”说着把药片含进嘴里,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大哥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杨慕初看了他两眼,忽然猛地抽了一下鼻子,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后,眉头迅速皱了起来。
“你身上什么味道?”
杨慕次本来还没察觉,看见大哥黑了脸,立刻想到自己今天下午在公司抽了不少烟,来医院前也没换衣服,这下肯定被大哥看出来。杨慕次硬
着头皮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当着我的面也敢撒谎?”
“我、我没有——”
“怎么,我早上才和你说的规矩,现在就忘了?”
杨慕初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他可以容忍许多事情,唯独不能容忍弟弟不爱惜自己。
“我、我没忘,大哥,我是因为——”
“重复一遍,我早上和你说了什么。”
杨慕次在他的厉声逼问下只觉得头皮发麻,背上悄然冒出了一层汗,涨红了脸色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
见弟弟不说话,杨慕初又重复了一遍。
“是,大哥说,在大哥面前,没有我顶嘴的规矩。”
“还记得啊,我以为二少爷贵人多忘事呢?”
淡淡的讽刺,听得杨慕次心头一紧,急忙解释:“大哥,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下午在公司见了几位经理,没注意就多抽了几根烟。”杨慕次说着低下了头,心里却不无委屈,虽然大哥不喜欢自己抽烟,可也没明文禁
止自己抽烟啊。
“我又没有说过要你戒烟?”
“没有。”杨慕次这次回答得飞快。
“没有吗?”杨慕初又追问了一句。
杨慕次迅速回想自己受伤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大哥虽然给自己订了很多规矩,可是确实没有要他戒烟嘛,肯定是大哥记错了,想到这里,
杨慕次底气足了很多。
“大哥,你是没说嘛。”
“那一次你以身试毒,在春和医院里我救醒你的时候,有没有说要你戒烟?”
老天!杨慕次顿时如吃了黄连一般,怎么还有这一茬!那一次自己可是被戒烟的!
“有。”
杨慕次极为小声地回答了一句。
“亏你还记得。”
杨慕初瞪了他一眼,转头看见液体已经输完了,伸手按了铃叫护士进来换了一瓶药。杨慕次见大哥不再理自己,心中渐渐打起寒战。
“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所谓积习难改,杨慕初不是不了解,但是他没打算惯阿次这些个毛病。杨慕初给自己调整了一个姿势,使他坐得更舒服些,这才偏过头去看在
一旁老老实实站着的杨慕次。
“前几天我罚你抄书,想必那些书你都背下来?”
“只会背一部分。”
“那好,你把孝经背一遍给我听听。”
杨慕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哥要他站在这里背孝经?这万一医生护士什么的进来,自己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大哥,阿次知道错了,可不可以——”
“不可以。”
杨慕初盯着可怜巴巴的弟弟,心里暗笑,这小混蛋就得这么治才行,见阿次没动作,他又悠悠地说:“不想背就出去。”
见大哥要赶人了,才干巴巴地开口:“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
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
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杨慕次好不容易背了一段,杨慕初打断了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阿次知道,大哥,我以后会爱惜自己的。”
杨慕次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知道大哥罚他背书的意思。从前没人在意他的身体,他自己也习惯了不把自己当回事,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
了,杨慕次知道在大哥心里自己有多重要,感受到大哥的种种苦心,他也愧疚得很,心中便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涩难辨。
杨慕初叹道:“你知道就好,阿次,你不爱惜自己,又怎么去做你要做的事呢?”
杨慕次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杨慕初见到效果达到了,也不忍再逼他,“以后不许再抽烟了,不过这次的事情也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二十下板
子,等我出院了,连着这笔账一起收拾你。”
教训完了孩子,看见阿次低着头不说话的样子,杨慕初还是心疼的,拍拍床边说:“坐吧。”
杨慕次这才蒙了特赦一般坐下,把今天在公司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这个吴明是个精明人,既然是这样,明天中午让他来就行了。”
“是,大哥,还有一件事。”杨慕次压低了声音和杨慕初说了几句话。
“你打算怎么办?”
杨慕次笑笑:“杨家是大哥作主的,家规森严,这种大事阿次绝不敢僭越,要是田中千野真的找上门,我就这么回答他。”
杨慕初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身上:“拿你大哥做幌子,我看你比我还狡猾。”
杨慕次毫不留情地回击他:“阿次都跟大哥学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杨慕初便催促着阿次早点休息。杨慕初住的是贵宾房,房间很宽敞,也有一张给家属准备的床。杨慕次躺在上面,虽然不
如家里舒服,但是这么守在大哥身边,他心里安稳了不少,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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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谋中谋连劫中劫
吴明是杨慕初在扫平杨羽桦势力后提拔上来的新人,他曾经是圣约翰大学经济系的高材生,无奈后来家道中落,贫困潦倒之际遇到了杨慕初。
得杨慕初赏识后,他便视杨慕初为恩人一般。这次杨慕初受伤杨慕次出面,他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存了个疑影。
他也是富贵出身,也晓得这种骤然从云间落入泥泞的滋味,自以为了解杨慕次如今的心境,谁知去医院走一趟,才发觉全是自己多心了。
吴明提着一大兜水果补品,经过警卫的层层检查,终于到了杨慕初的病房外。守在外面的刘阿四又再三叮嘱董事长要静养,不许耽搁太长时间
,吴明一一应了才得以进去。
病房里,杨慕初靠着床壁坐着,右手挂着吊瓶,左胳膊还不能动,杨慕次正一勺一勺吹凉了汤喂他喝。见吴明来了,杨慕初笑着点头:“你来
了?坐吧。”
吴明放下东西,恭恭敬敬地向他们两个打招呼:“董事长,二少爷。”
杨慕次转过身来,用眼神示意他自己招呼自己。吴明没有客气,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下来。这时候杨慕次也停了手中动作,把汤碗放到一旁,
又问:“大哥,您还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你也辛苦了一上午,歇会儿吧。”
杨慕次笑笑:“阿次服侍大哥是应该的,没什么辛苦不辛苦。”
他在公司向来冷脸对人,这一笑当真是稀罕,看得吴明十分震惊。他这才知道,杨慕次一上午没露面竟是一直在医院里照顾兄长,而他们眼中
不可一世的二少爷,在兄长面前竟是这般乖顺。
“吴经理真是太客气了。”
看到吴明若有所思的神情,杨慕初笑着说。
“董事长严重了,您卧病在床,我们应该来的,他们几个都想来,被我拦住了,没得搅得您不清静。”
“呵呵,回去告诉大家,我这里没什么事,就是这伤好起来慢,这段日子要辛苦大家了。”
“您说哪里话,为公司效力,是我们的本分。”
吴明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杨慕初是十分放心的。杨慕次看了,也暗暗点头,难怪大哥信任他,不骄不躁,是个能办大事的人。
“公司这几天,没什么大事吧?”
吴明点头,“您放心,公司上下一切运转都好,何况还有二少爷坐镇,没出什么乱子。”
还是在试探,杨慕次坐在床边,深深看了他一眼。
“没事就好,阿次以前从不碰这些,这次被我逼着才肯接手,难免生疏些,你们几个多教教他。”说完他又看向杨慕次:“阿次!”
杨慕次听见这一声,急忙站起来,垂手侍立在旁边:“是,大哥。”
杨慕初不紧不慢地说:“几位经理都是前辈了,你在公司要多听多看,不许仗势欺人,听到没有?”
“是,大哥,阿次知道了。”杨慕次躬身应道。
这一唱一和,看得吴明暗暗乍舌。而杨慕初也在心里盘算,这样一来,应该堵得上那帮人的嘴了。
吴明走了以后,杨慕次伸了个懒腰,对着床上正闭目养神的杨慕初抱怨说:“可算走了,真是累死我了。”
杨慕初睁开眼睛,眸中似有笑意,“照顾我嫌累?”
“大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但是以后,我们要演的戏,只会更多。”
杨慕初正说着,刘阿四又进来了,“先生,这是兰老送来的拜帖。”
杨慕次接过来翻了翻,又递给杨慕初,杨慕初却摇摇头。“送回去,告诉来人,杨慕初是后学晚辈,不敢当兰老屈尊来见,等我伤好之后,一
定亲自登门拜访。”
“大哥,闻兰亭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看来日本人已经开始动作了,闻兰亭背后是青帮,你我背后是金龙帮,他这是要跟我划地盘呢。”
杨慕次也是聪明人,片刻便想到了其中关键:“想必影佐祯昭也去找他了。”
“海上三老都是要面子的人,这当口还不至于牵惹上日本人,他要见我,应该是听说了我和田中千野关系不浅,想拿我当磨刀石呢。”
杨慕次冷笑:“大哥能和杀父仇人把盏言欢,自然也不会拒绝他这等前辈高人,他打得好算盘,大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不怎么办,反正我要养伤,外面的事我都不管。阿次,这一枪来得及时啊,至少给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杨慕次听到他这么说,又惭愧不已。杨慕初见他说到了弟弟痛楚,不由懊悔地紧,拉过他坐到自己身边,拍拍杨慕次的背说:“别自责了,大
哥没事。”
“嗯。”
杨慕次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下午去公司吧,吴明应该把我的意思带到了,这段时间不会有人给你掣肘了。”
“是,阿次明白。”
杨慕次心中不无担忧,今天大哥见了吴明,消息传出去,明天,只怕田中千野又该上门了。杨慕初见状,给了他一个安慰似的眼神,意思是说
,按计行事,不违天意。
田中千野果然是上门了。他先去医院找了杨慕初,却被小泽明川委婉地挡在了门外,两个人叽哩咕嘟一通日语,杨慕初和刘阿四谁也没明白他
们在说什么。不过杨慕初能猜到,大概是小泽对田中说自己伤势尚未痊愈,不能过于劳神,他这个老师,对自己这个学生还算是不错的。
由于主治医师挡了架,田中只好铩羽而归,转身去了杨氏公司见杨慕次。
听到手下人通报说田中千野到了,杨慕次早有预料,客客气气地命人把田中请了进来。
“田中先生到了,请坐。”
田中千野被请进了杨氏董事长办公室,他一进来,便看到杨慕次正坐在办公桌旁看报表。奇怪的是他没有坐在杨慕初常坐的旋转皮椅上,而是
在旁边多加了一把椅子。
杨慕次请田中在沙发上坐下,又吩咐了人上茶,看到田中千野不解的目光,他解释说:“那是家兄的位置,在下为人子弟,不敢僭越。”
他一句话让田中千野心凉了半截,杨慕次连杨慕初的椅子都不敢坐,他敢替杨慕初做决定吗?
但是既然来了,他便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杨先生礼数周全,慕初兄知道了,会很高兴的。”
杨慕次肚子里骂了他一句,却还得装作和颜悦色地说:“田中先生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
“是有件事,之前我曾和令兄签署了一份合作协议,按照计划安排,现在应该——”
“原来您是说这件事”,杨慕次点点头,“我听大哥讲过,但是这件事是大哥一手经办的,我实在不便插手。”
杨慕次说得很诚恳,田中千野这些天与他们兄弟交往得多了,也看得出杨慕次对杨慕初的态度,他这么说,便是真得不敢插手杨慕初的事情。
“哈哈,慕次君言重了,听说如今由你打理公司事务,这件事和你说是一样的。慕初君已经与我签了协议,你放心就是。”
杨慕次隐隐觉得一丝不寻常,便试探性地问道:“不知田中先生打算怎么做?”
“听闻慕次君是早稻田金融系的高材生,应该看得到现在国际的金融走势,东亚经济萧条,田中家在日本的生意不好做,我想从日本运一批药
物过来,大家一起发财,不知道阁下意下如何?”
杨慕次一下子警觉起来,田中之前只是说木料和金属,这个时候突然要弄一大批药物进来,他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就笃定这批药在中国卖得
出去?他是日本人,不会把药卖给中国人?难道他是在打日本军方的主意?
片刻之间,杨慕次的心思已经转过了千百回。
如果田中千野真是在打日本军部的主意,那么只能说明一点,日军近期要有大动作了。
杨慕次暗暗吸了一口气,假装思忖了一阵,对田中千野说:“田中先生的想法我明白,杨某在商言商,也知道如今在这乱世做生意的道理,但
是这件事确实事关重大,我做不了主。”
他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很无奈。
田中千野转了转脑子,说:“那么就请慕次君向令兄禀明这件事,我相信慕初君的诚意,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他没有再继续游说杨慕次,凡事过犹不及,如果显得太急迫,反而容易露出马脚。虽然杨慕初和杨慕次都投靠了帝国这边,杨慕次也大张旗鼓
地登报宣称脱离军统,但是田中千野还是有一丝不放心。
家仇国恨,以杨家兄弟的为人,就那么轻易地忘掉了吗?
田中千野也不想去追究一个答案,说到底,他们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杨慕次点点头:“我会禀明家兄,请他做决定,还请田中先生稍待几天。”
田中千野点头表示同意,他离开公司后没多久,杨慕次也从杨氏大楼的门口走了出来。
“二少爷,您去哪?”
陆良辰打开车门,等到杨慕次坐好后,他才坐进去开车。
“医院。”
杨慕次沉默了片刻才回答。
“是,您这是要去看先生?”
等到车子完全发动了,发出的声音才让杨慕次从深思中惊醒过来,“不是,我是说,去春和医院。”
杨慕次直接到春和医院院长办公室里找到了夏跃春,后者刚刚做完一个手术,连手术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杨慕次拽到了密室里。听完了杨慕
次的话,他的看法与杨慕次一致。
“田中千野突然在这个时候要弄药品进来,他很笃定这批药卖得出去?”夏跃春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
“我相信他有这个打算,日本人一定是要有什么大动作,所以他才想投机。”
夏跃春点点头,“我会向上级报告这个情况。如果有任务,我直接通知你。”他很严肃地说,凭着他们做特工的直觉,这件事一定不寻常。
“对了,你大哥怎么样?”
说完了正事,夏跃春终于想起了自己受伤住院的老同学。
“大哥好多了,你怎么不去看他?”
对于夏跃春自从杨慕初受伤后就没出现过这个事实,杨慕次颇为不满。在上级和大哥面前,他很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自家人这一边。
“避嫌。”
“你!”
“哎哎哎,别忙着发火啊,你还嫌你大哥不够显眼?”
杨慕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差你去给他贴金!”
“阿次,你跟着你大哥,口才真是见长!”夏跃春啧啧称赞了一句。
杨慕次知道自己嘴上功夫肯定是不如夏跃春的,也懒得跟他斗嘴。既然话带到了,后面组织上自然有人会去核查,他暂时还不需要操心这个。
“夏院长,多谢夸奖!”
杨慕次很快便离开了春和医院,他走后没多久,夏跃春就拨出了一个神秘的电话。
日本驻上海领事馆。
田中千野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清水一郎汇报事务。虽然追查刺杀杨慕初的凶手是由大道市政府和宪兵队负责的,但是田中千野要是想知
道细节,也没人敢拦着他。
“还没有消息?”
“是的,田中大人。”
“废物!”
田中千野不由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气得脸色都变了。
“帝国养他们是为了什么?浪费粮食吗?”
清水一郎被他的声调吓了一跳,悄悄将自己笔直的身子挺得更直。
田中千野当然不是为了杨慕初,那个凶手虽然那日里是朝杨慕初开了枪,但是保卫严密的会场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刺客,显然是他们的失职。如
果那一枪对准的不是杨慕初,而是苏锡文或者自己或者影佐祯昭,甚至是军部、市政府其他要员,田中千野连想都不敢想,这件事是他们的耻
辱!
“田中大人,请您息怒!”
清水一郎见他发火,出于本能的敬畏劝了一句。
田中千野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茶杯,揉了揉自己生疼的掌心,又问:“那封请柬呢?”
清水一郎低下了头,“经过鉴定,是伪造的。”
“伪造的?伪造的!”
“你们连是真是假都不分清楚吗!”
田中千野接过清水一郎递来的请柬,看都没看直接扔了出去。
“知不知道因为你们的失误,我要在杨慕初面前赔多少笑脸,嗯?”
田中千野语调阴森森的,像是在问清水一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清水一郎紧紧低下了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本来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今天真是无妄之灾。
田中千野头疼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个无辜的清水,挥了挥手命他下去。清水一郎其实很想问问他雪奈的近况,但是看见田中千野现在
的样子,他还是没有胆量开口。
清水一郎离开后,田中千野拿起电话,放缓了语气说:“小泽君吗?”
小泽明川接到电话时很意外,田中怎么会打电话给自己,他带着疑惑应了一声:“是田中君?”
“是我,我想问问您,关于杨慕初先生的病情。”
“杨先生?他的伤还需要休养。”
“需要很久吗?”
“不会很久,田中君,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您也知道,我正在追查刺杀杨先生凶手的事情。”
田中千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既然小泽明川都这么说了,看来杨慕初的事情确实不可急在一时。
“好,我明白了。”
小泽明川挂了电话,便向杨慕初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里,正看见杨慕次垂首站在床前,一副正在挨训的样子。
“小泽老师。”杨慕初挤出了一个微笑给小泽明川。
“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谈谈。”
杨慕初点点头,对弟弟说:“阿次,你先出去吧。”
“大哥!”杨慕次不情愿地叫道。
“出去!站在外面,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是。”
杨慕次不敢再坚持,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心里却不断打鼓,小泽明川有什么事要和大哥说呢?大哥对这个日本人,态度可跟其他人不一样。
“小泽老师有什么事吗?”
杨慕初请小泽明川坐下,很认真地问。小泽明川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从杨慕初当年进入皇家医学院到现在,这样的认知从未改变过。
“田中千野今天打电话问我你的病情。”
杨慕初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那您是怎么回复他的?”
“我告诉他,你还需要休养。”
小泽明川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显得很忧虑。他很少笑,但是也不会像杨慕次那样总是板着脸。然而杨慕初今天看到的他,却仿佛比从前老了很
多。对于这样可算是他父辈的一个人物,杨慕初从心底里敬畏他。然而他的身份,又让杨慕初多了一层顾忌。
“谢谢您,小泽老师。”
“初,等你的身体痊愈了,我希望你可以离开。”小泽明川忧心忡忡地说。
杨慕初闻言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苦笑着说:“谢谢您的关心,可是我不能离开。”
小泽明川摇摇头,他是真的关心这个年轻人,“你知道吗?当年,是我把赫尔曼教授推荐给军部的。”
这件事是小泽明川压在心底的一块大石头,日日夜夜,让他无法喘过气来。那个时候他虽然不知道军部究竟要做什么,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他
既恨自己因为一时的愚钝上了军部的当,将自己的好友推进了罪恶的深渊,也恨自己对于同胞罪恶的无能为力。所以,他希望杨慕初能够离开
。
杨慕初脸色黯了下去,英国,赫尔曼,雷霆计划……一幕一幕往事像电影镜头一样从眼前闪过去,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小泽老师,我知道,您和他们不一样,但是我,不能回去。”
“可是这里很危险!”
小泽明川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他的眼睛失神地盯着杨慕初,坐在沙发上的身体轻微颤抖着,昭示着一个人内心的无力。
“小泽老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小泽明川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他抚了抚自己的额头,低沉着声音说:“你说吧。”
“您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要赎罪。”
小泽明川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他,为他们日本人赎罪,听起来可笑,却是他留下的唯一信条。
“您看,您有您的坚持,我也有我的信仰,所以我不能走。”
杨慕初叹了口气,怎么今天一个个的都想让自己走呢?阿次也说要他离开,小泽明川也说要他离开,难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就是一点战斗力也没
有的?对于阿次,他可以厉声呵斥打骂责罚,可是对于小泽老师,他却不知说什么好,以他的立场,这样子来劝他,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了。
小泽明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勉强你,以后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
“谢谢您。”
他没有待多久就离开了,杨慕次看见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不解,走进病房里问杨慕初:“大哥,他和你说什么了。”
杨慕初闷闷地回答:“你说了什么,他就说了什么。”
“大哥,你还是再考虑一下——”
“闭嘴,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杨慕次被他训得哑口无言,只得讪讪得住了嘴不再说话,自己坐回沙发上去生闷气。杨慕次看见弟弟犹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笑
笑说:“在生大哥的气?”
“阿次不敢!”
杨慕次根本没理他,扔下硬邦邦的一句话,自顾自拿起了刘阿四送来的资料看。他声称脱离军统的声明已经见了报,各界反映不一,私下里自
然是鄙夷的人多,然而明面上,却都赞了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
“哼,我谅你也不敢。”
杨慕初笑着回了他一句,自己挣扎着下了床。杨慕次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他,“大哥,你怎么下来了?”
“好了好了,别紧张,其实我的伤没那么严重,是小泽老师故意夸大了。”
杨慕次点点头,“那个小泽明川对大哥还真不错。”
“他是个好人。”
“难得。”
杨慕次没有反驳,日本人也有好有坏,他在日本多年,自然看得清这一点。扶着杨慕初慢慢走到窗边。杨慕初推开窗子,一股清新的空气立刻
漫进来,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时不时飘几朵雪花,杨慕初慢慢地说:“快过年了呢。”
时近农历春节,上海沦陷,也有数月了。
“大哥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没什么,我的伤也该好了,再不好,就要出事了。”
杨慕初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渐渐凝起了一抹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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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齐心其利可断金
杨慕初说是快出院了,到底过了近半个月才回家。他如今财大气粗,姿态做的十足。这消息很快传到了田中千野、影佐祯昭一干人等的耳朵里
,于是忍不住的,都上门了。杨慕初倒是很愉快地接待了田中千野,等到田中把意思说完,杨慕初点头沉吟了片刻,便答应了。他察觉到,虽
然田中表面上没有表现出多么喜悦,但是神态细微的变化,却显示出他是松了一口气。
“田中先生,我们之前说的东西,可不是药品,现在这时局,这东西,不好卖啊。”
杨慕初悠然品着咖啡,漫不经心地发问。
“慕初君放心,只要进了上海港,自然卖得出去。”
听得他胸有成竹,杨慕初越发疑惑了。
“有你这句话,这单生意我也放心了,阿次!”他扬声叫道。
杨慕次应声进来,没有急着落座,先向杨慕初微微躬身行礼,才说:“大哥叫我?”
“嗯,我和田中君谈好了,这笔单子你来负责,该怎么做不用告诉我,你和田中君商量就好。”
杨慕初心知这批药品来得奇怪,弟弟他们肯定要查,与其暗中查访,倒不如明着让阿次插手,反而不惹人怀疑。杨慕次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他的
意思,回答说:“是,阿次知道了。”
杨慕初神色依旧严肃,又说:“办事经心点,不许再像以前一样莽撞了,要是出了差池,家法伺候!”
“是。”
田中千野明显听出杨慕次的声音了染上了几分委屈,看见眼前这两兄弟相处的模样,他心里暗暗升起了别的心思。杨慕初、杨慕次两人却浑然
不觉,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实在聊无可聊后田中千野终于告辞走人了,杨家兄弟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板,少爷。”
杨慕次怎么听着家里下人公司员工金龙帮一应弟子管自己哥哥叫老板管自己叫少爷心里就怎么憋屈,但是他无论怎么抗议,杨慕初就是不许别
人改口。知道的都明白这是杨慕初长兄如父怜爱幼弟,不知道的只当是杨家尊卑分明,在杨慕初这个绝对家主面前,杨慕次就只是不当家的少
爷而已。
杨慕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至少打阿次主意的人会少些,他尽可能地想为弟弟多遮些风雨。只是这番心思,却不知道他弟弟能否明白。
“看出什么了?”杨慕次偏过头问刘阿四。
“有人跟着田中千野。”
杨慕初一挑眉,“新鲜事。”
杨慕次和他对视了一眼,继续问:“能看出来路吗?”
“看不出。”刘阿四摇摇头,他没和人动过手,确实看不出路数。
“跟了几天了?”
“不清楚。”
杨慕初点点头,“你也派人跟着,小心点别让人发现。”
这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杨慕初想这个田中千野是个招蜂引蝶的料。
刘阿四立刻出去安排,杨慕初又喝了几口咖啡,忽而扭头朝阿次笑着说:“阿次,现在我也出院了,咱俩的帐是不是该算算了?”
杨慕次一个激灵便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脸色苦的很,小声叫:“大哥——”
他心里暗恨自己没用,先前失了记忆挨打,自己没感觉什么。现在想起来了,固然更加感激大哥,可是再要像个孩童一般挨板子,杨副官说什
么都做不到。
杨慕次挺了挺身姿,对着大哥鼓足勇气说:“阿次害大哥受伤,又不知自爱违了您的规矩,阿次知道自己错了,但是,阿次请求您换一种惩罚
方式。”
杨慕次满脸真诚,看着杨慕初心疼地要命。但是阿次这点心思,在他这里还不够段数。他有自己的原则,心疼固然心疼,但是阿次这点毛病不
改过来,只怕将来更心疼。
“不能。”
“大哥!我不是小孩子!”
杨慕次是真的急了,一句话出来脸都红了。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罚你。不愿意接受,就记住下次不要犯相同的错误。”
“暴力是不能征服人心的!何况是这种不成熟的惩罚手段!”
杨慕初看着弟弟气得红白交加的脸色,呵呵笑道:“不愧是军统局的王牌特工,用刑高手,不过你好像忘了我的话,在我面前,没有你顶嘴的
规矩。”
“你!”杨慕次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完整,他就知道,和大哥斗嘴一定没有好结果。
“去我的书房反省。”
杨慕初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他心里是憋着火,但是他依然理智。
到了傍晚,杨慕初处理完了公司和金龙帮这些天堆积的事务,才悠悠然走到书房去。一推开门,就看到弟弟面对墙壁笔直地跪着的身影。他大
步冲过去,一把拽起弟弟,训斥道:“谁让你跪的?”
杨慕次眨眨眼睛,无辜地说:“大哥不是让我反省?”
杨慕初没好气地一边揉着他的膝盖一边说:“反省又不是罚你跪!你的腿受得了吗,以后站着就好,我没罚你不许下跪,听到没有?”
一阵阵暖意从胸口激荡出来,渐渐沿着血脉在身体里游走,杨慕次的眼睛轻轻蒙上了一层湿意,这种感觉,只有大哥才会给他。
“听到了。”
声音很轻,却很乖顺。
杨慕初含着笑,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
“到书桌边趴下。”
杨慕初刻意收敛了温情,不容置疑地命令。阿次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双腿却向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
“阿次!”杨慕初提高了声音。
杨慕次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逃出这间书房的勇气。最后,杨慕次还是磨磨蹭蹭地走到书桌旁,按照杨慕初的要求褪了裤子
趴下。
杨慕初打开书柜取出一块板子,是上好的紫檀木。他倒不觉得用这么好的木料作刑具有多么可惜,走到阿次身边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罚
你。”
说完便扬手挥下去,结结实实砸在阿次的臀上,皮肤上迅速肿起了一道板痕。杨慕初这一次没有留情,每一下都是结结实实打下去,杨慕次撑
在桌上的身子颤抖起来,身后不可抑制的疼痛传来让他忍不住咬紧了嘴唇,双手握着拳,眉头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他是熬刑高手,但是这个时候,他并没有用军校里学到的技巧去抵抗,因为这个罚他的人是哥哥,不是敌人。杨慕初打完了十下再看时,弟弟
的屁股已经红肿不堪了,板子留下的痕迹一道叠着一道,严重的地方已经成了青紫色。杨慕初没想到自己的力道竟然这么大,才打了十下就成
了这个样子。
“疼吗?”
“还好。”
杨慕次咬着牙哼了两个字出来,不是他赌气,是不想大哥担心。杨慕初又怎么不明白他的心思,强忍着心疼,剩下十下便落得又狠又快。等到
打完了,两个人都落了一身汗。杨慕初将弟弟快要摊在桌上的身子轻轻抱起揽在自己怀里,抹去他额头上的汗水,替他提上裤子才说:“阿次
,你会恨大哥这样对你吗?”
杨慕次看见他眼里好不掩饰的心痛与怜惜,淡淡地笑了,“如果阿次真的恨大哥,就不会乖乖留在这里挨打了。”
杨慕初十分欣慰,他二十年孤苦,有这样的弟弟,是老天给他最大的补偿。
“大哥扶你回房,先上了药再吃晚饭。”
“嗯。”
虽然弟弟一再说不要紧,杨慕初到底是心疼,上过药后亲自做了阿次喜欢的菜,又守了他一夜才放心。杨慕次身后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
,将养了几天,便到了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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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新桃旧符又一春
1938年1月30日,也即民国二十七年腊月三十,往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喜气洋洋准备着过年,而今年却没有任何热闹的气象。街上巡逻的日
本兵骤然多了起来,而宵禁盘查也比以前更严密。
杨慕初望着家里佣人进进出出采买过年的东西,一阵阵觉得窝心,板着脸从客厅走进了书房。国无宁日,他也没有心思过年。
“先生。”
刘阿四走进来时,杨慕初正在窗前向外远眺。他转过身,看见刘阿四穿了一身短打,想必是刚从金龙帮总堂回来。
“兄弟们的份子都发下去了?”
“是,大家伙都要我替他们向您道一声谢。”
杨慕初点点头,“辛苦你了。”
“先生说哪里话,没有您,也没有我的今天。”
刘阿四是老实人,他现在是金龙帮的二当家,与从前的小伙计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所以他对杨慕初算得上忠心耿耿。
“阿四啊,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杨慕初笑着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得力手下,走到沙发边坐下,示意刘阿四也坐,但是刘阿四碍着规矩,仍然执意站在一旁回话。杨慕初没有难为
他,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能改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
刘阿四一急,难得的红了脸。杨慕初也不好再打趣他,便问:“事情查得怎么样?”
“跟踪田中千野的人,是影佐祯昭派去的。”
“呵呵,有意思啊。”
杨慕初双手叠在身前,右手中指轻敲着左手手背,暗暗思索,田中千野到底想干什么呢,影佐祯昭,又想干什么呢。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杨慕初放松了下,对刘阿四说:“好了,你先去办事吧,派人盯着就行,切忌打草惊蛇。”
“是,先生。”
刘阿四退出去后,杨慕初起身走到弟弟的卧室。
杨慕次就穿了一身睡袍,弯腰趴在桌上正写着东西,看见哥哥进来,也没有招呼,随意地叫了一声:“大哥,你坐。”
杨慕初没有计较弟弟的无礼,走到他桌边,看见阿次正在翻着一摞报表以及不断计算着数据。
“有这么忙吗?”他随手翻了翻,心疼地看着弟弟。
杨慕次趴了半天腰都酸了,待要站起来时一不小心又牵动了臀后的伤,他“哎呦”了一声,伸手撑在桌子边上。杨慕初急忙扶住他,关切地问
:“怎么身上的伤还没好?你到底有没有好好上药?”
杨慕次挨完打后第一天是杨慕初给他擦药揉伤的,到了第二天他自觉好了,便再也不让大哥进自己的房门。正好这些天田中千野的那批药品快
要运进上海,他忙起来也就没太在意身后的伤。杨慕次虽然没说话,但是杨慕初猜也猜到了,这小混蛋是从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他憋了一团火在心里,拽着弟弟走到床边上,杨慕次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不敢使劲儿甩开大哥的手,被他带着几步走到床边。
“趴下!”杨慕初言简意赅地命令。
“大哥?”
杨慕次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哥。
“我看看你的伤。”
“不、不用了。”
杨慕次急忙向后跳了一步,结结巴巴地拒绝。
“阿次,听话,让大哥看看。”
杨慕初又哄了一句,见没有效果,他也不耐烦了,直接走过去把僵站在原地的阿次抓过来摔到床上。
“大哥,不用了。”
“闭嘴!”
杨慕初吼了一句,再看阿次的伤势时,果然没有好多少,板子留下的印子是消了,但臀上还是一片红肿。他又气又心疼,取了药膏一边揉一边
训斥:“你跟我赌气是不是?”
杨慕次把脸埋进枕头里,没有说话。
等到收拾完了弟弟,杨慕初才松口气,坐在阿次身边说:“你自诩是革命战士,就不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吗?”
杨慕次眼圈一热,又忍不住讽刺了一句:“大哥你现在三句话不离钱字,你掉进钱眼里了?”
杨慕初听了也不恼,伸手就在他屁股了拍了两巴掌:“再敢拿你大哥寻开心,信不信我掌你的嘴?”
杨慕次心中愤愤不平,不过是晚出生了几分钟,就被他吃得死死的。
“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知道吵不过他,杨慕次转移了话题。杨慕初想起阿四回报的事情,也没心情再跟弟弟开玩笑。他把事情和阿次说了,又补充了一句:“田中千
野那批药明天晚上进港。”
明天晚上,正是除夕夜。
见杨慕次没有说话,杨慕初想了想,还是问了一下:“跃春到底要你做什么呢?”
他纵然猜得到共党那边也在盯着这批药,却还是猜不到他们的具体计划。
杨慕次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跃春没让我动这批药。”
夏跃春打什么主意杨慕初猜不到,但是他没来找自己,说明这件事还不急,或者说明还在共党的可控范围内。杨慕初没有为这个头疼,重庆那
边最近也传来消息说按兵不动,大家都在观望,看看接下来的时局是什么样的。
腊月的最后一天,杨慕初难得的闲在了家里。杨公馆的管家正忙里忙外地带着人摆放东西贴春联,他无所事事,干脆在公馆里踱起了圈子。
杨慕次适时地进来,带来一脸的异色。杨慕初看见了,忙问:“这是怎么了?眼看着今晚除夕夜,咱们二少爷也要摆脸色?”
杨慕次摇摇头,对大哥说:“刚才收到消息,南京那边不太平。”
南京那边,指的是杨家在南京的族人。这是杨慕初认祖归宗后的第一个新年,论理该回南京老宅祭祖。但是上海这边乱象频生,他和阿次谁都
走不开,因此只是打了电话回去,向那边的族人解释了一下,也没人说什么。
不过这个时候出了微词,杨慕初神色一动,马上想到:“六叔回去了?”
杨慕次哼了一声:“除了他还有谁。”
杨慕初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急什么?那东西就算回去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杨家根基虽然在南京,但是杨慕初这一支却从上一辈起就已经到了上海,这是才是他们兄弟的大本营,所以杨慕初并没有在意。他低头看了看
表,已经快到下午六点了。
“阿次,我们去祭拜一下父母。”
兄弟两人走到供奉着父母与姐姐灵位的小祠堂里,这里天天都都有人打扫,十分干净整洁。本来开祠堂祭祀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但是现在这
种时候一切从简,杨慕初没有吩咐佣人跟着,只是带着弟弟进来。上过香后,他便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杨慕次也在他身后跪下,两个
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等到两个人从祠堂里走出来,佣人们已经摆好了年夜饭。杨慕初脸上露出一丝喜意,这是他和弟弟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他悄悄转头打量阿次,发现弟弟平时冷肃的面容上,今天也多了几分柔和。他们兄弟二人在这一点上都很像,很多事情只喜欢自己藏在心里,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兄弟两人坐在桌旁准备吃饭,杨慕次却看着周围站着伺候的佣人皱起了眉头。杨慕初笑了笑,如果不是为了迎合如今的身份,他也不愿意自己
家里突然多出这么多人。屏退了伺候的佣人,杨慕初自己倒了酒放在面前,又准备倒牛奶给弟弟,没想到被阿次一把按住了手。
“大哥,今天除夕夜,你让我喝一杯酒吧?”杨慕次央求着,他这个大哥哪里都好,就是对自己管得太多了。
看见弟弟的神色,杨慕初还是舍不得为难他,倒了一杯红酒递给阿次,吩咐说:“就这一杯,你受的伤太多了,烟酒都是大忌。”
“我知道了。”
杨慕次接过酒杯,郁闷不已。虽然大哥管得严,他还是能感受到来自兄长的关心与怜爱。杨慕次举起酒杯,向杨慕初敬道:“大哥,这杯酒阿
次敬你,大哥救我疼我,阿次感激在心。”
杨慕初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一饮而尽才说:“小东西,算你有良心,大哥没白疼你一场。”
杨慕次抿了两口酒,暗暗腹诽这个大哥,疼他是真的,让他疼也是真的。
年夜饭很丰富,杨慕初怕扫了弟弟的兴致,最终没让厨房再做药膳,于是杨慕次吃得很开心。两个人边吃边聊,杨慕初正夹菜给弟弟,一个佣
人忽然进来说:“先生,刘爷回来了。”
杨慕初伸筷子的手僵了一下,他和杨慕次对望了一眼,都感觉到不同寻常。刘阿四今晚应该是在十六铺码头等着田中千野那批药进港,这个时
候回来,难道出了事?
“快叫他进来!”
刘阿四进来,神色里却没有多么慌张。
“怎么回事?”
“老板,是田中先生要我回来告诉您,他希望卸货时,您或者二少爷能够亲自在场。”
只听啪的一声,杨慕初把筷子扔在了地上。
“亲自在场?我凭什么要给他这个面子?”
刘阿四听见他阴森森的语调,不敢再说话。
杨慕次想了想说:“大哥先别急着动怒,我跟阿四去看看,看他田中千野到底想干什么。”
杨慕初虽然不同意,但是田中千野话已经说了,这批货马上到港,他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和田中千野起冲突,杨慕次劝了几句,见杨慕初还是不
发话,就自己壮着胆子向外走,刘阿四见了急忙跟上。
“站住!”
杨慕次闻言站在了原地。
“注意安全,阿四,告诉弟兄们,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以保护好少爷为重。”
杨慕初说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顿团圆饭,只能等阿次回来再吃了。
“是,先生。”
“大哥放心。”
杨慕次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杨慕初左思右想,还是走回书房里,拿起电话,拨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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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黑云压城城欲摧
夜色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十六铺码头上静悄悄地没有人声,毕竟今晚是除夕夜,即使平时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跑腿苦力们,今晚也是要回家
过年的。
杨慕次和刘阿四到了码头上,却没有看到田中千野。杨慕次一身黑色的皮衣几乎要和夜色融在一起,刘阿四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却发现根本
看不清杨慕次的脸色。
“田中先生呢?”
他冷声问一个人,那人杨慕次见过一次,是经常跟在田中千野身边的,对外则宣称是田中家的管家佐藤英树。
佐藤英树看见杨慕次冷得能结出冰的眼神,身子抖了抖回答说:“我家老爷有点急事,说让我留在这里帮杨先生一起接这批货。”
急事?
杨慕次点燃了一支烟,刚刚吐出一口烟雾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时果然看见刘阿四盯着自己震惊不已的眼神。杨慕次走过去,拍拍刘阿四的肩
膀,轻声说:“不许告诉我大哥!”
刘阿四没摇头也没点头,心里只奇怪少爷这毛病怎么还没改,他哪一次抽烟不被老板逮住的,根本不用自己打小报告。
杨慕次见刘阿四没有说话,以为他是默认了,便不再担心,专心致志地抽起烟来。江面上很平静,在夜色中看不出一丝波澜。过了没多久,远
处忽然传来一阵汽船轰隆隆的声音,杨慕次心知,这是田中家的船进港了。
“看看去。”
他做了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刘阿四带着几名兄弟跟了上去。一帮人等着船抛了锚,便轮流上去卸货,一切都很顺利。杨慕次心念一动,让刘阿
四盯着人搬货,自己走到一旁,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赫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药盒,杨慕次翻了翻,几乎全是抗生素。这么大批量的药剂,杨
慕次隐隐猜到了什么,一颗心不停地向下沉。
金龙帮的人动作很快,佐藤英树带来的人手脚也不笨,没过多久近百箱的货就装好了。
“少爷,好了。”刘阿四过来禀告。
“运回库里去吧,你亲自押车。”
杨慕次有条不紊地吩咐,话音刚落,码头上忽然灯光大作,喧杂的人声向他们这边涌过来。杨慕次眼睛尖,一眼便在浓重的夜色中看见了那群
穿着日军军服的人。
领头的人是影佐祯昭。
杨慕次扔掉手里的烟头,重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影佐祯昭先生。”
影佐祯昭没想到杨慕次倒是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毕竟他们只见了一面。
“杨先生。”
影佐祯昭松开握着枪的手,像杨慕次伸出手去。杨慕次低头看了一样他那佩戴着白手套的手,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和他握了一握。
“不知影佐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有人举报说贵公司涉嫌走私政府违禁物品,我带人来看看。”
影佐祯昭目光犀利地盯着杨慕次,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可惜杨慕次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影佐祯昭,怎么皇军对我杨家的东西就这么不放心?这不是第一次了吧,我送货出去要查,运货进来也要查,难不成大谷勇没告诉你他上次
搜了杨家的船是什么下场吗?”
大谷勇上次办事不利,事后在田中千野的授意下被修理地很惨,这件事在宪兵队里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杨先生别动怒嘛,鄙人也是职责所在,杨家运的到底是什么货,看看不就清楚了?”
影佐祯昭说着就要动手,杨慕初却知道今天这件事不容易善了了。既然他都能派人盯着田中千野,这张田中千野签署的通行证,不知道顶不顶
用。
杨慕次冷笑:“不是我不给影佐先生这个面子,想查我杨家的东西,可不是凭你一张嘴就能行的。”
“是吗?”
影佐祯昭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声日语就就让手下的宪兵们动手。
一群宪兵迅速围了上来,杨慕次眼看大事不好,忽然拔出枪朝着天上就放了一枪。突如其来的枪声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影佐祯昭也吓了一
跳,急忙向后退了一步,拔出枪来对准杨慕次恶狠狠地说:“杨先生,你要干什么?”
杨慕次借着日本人探照灯打出的灯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影佐祯昭和他带来的宪兵,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渐渐闪现在他脑海里,深沉的眸中蓦地流
过一丝光亮。
“影佐先生,杨某不想干什么,只是我很好奇啊,为什么宪兵队查我的货,大谷队长怎么不来?”
影佐祯昭顿时警觉起来,“你说什么?”
“呵呵,我是说大谷队长好歹和我也是熟人了,这种轻车熟路的事情,怎么也得他来做才对吧?难道宪兵队出任务,大谷队长也不闻不问的,
这可不像他。”
看见影佐祯昭微变的神色,杨慕次知道自己很可能赌对了。
影佐祯昭带来的这群人,根本不是宪兵队。
如果他猜得没错,宪兵队里有他大哥的人。但是今晚的情况他们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大谷勇也没有出现,这说明来人根本不是正路上的。但
是影佐祯昭却带着他们穿着宪兵的制服,分明是想欲盖弥彰。
“大谷队长有别的事情,今晚的任务由我带队,难道杨先生不相信?”影佐祯昭面色一阵阵发僵,手心里渥出了一层汗,濡湿了白色的手套,
他没想到居然被杨慕次看了出来。
“不敢,杨某只是说句实在话,影佐君要搜我杨家的货,麻烦拿军部的手令或者政府的通告来,红嘴白牙的东西,杨某可不认。”
杨慕次轻笑,回手招过刘阿四等人。双方人马各围成了两个半圆,静静伫立着等待交锋。杨慕次从对方的面容上一一扫过去,一种熟悉的感觉
渐渐滋生——对方是黑龙会的人。
影佐祯昭花了这么大功夫带着黑龙会的人来,自然不会只为了一个杨慕次。“杨先生,你是一定要阻挠皇军办差吗?”
“不敢,杨某只求一个心安。”
影佐祯昭不及他这句话说完,突然身形一晃,一脚飞出,正正踢到一个箱子,里面的盒装药剂骨碌碌滚了出来,他带来的人迅速围了上去,探
照灯下,那些抗生素的名字异常明显。
杨慕次大吃一惊,影佐祯昭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动手!
“杨先生,你不会不知道政府对药品的管制禁令吧?”
影佐祯昭笑吟吟地对杨慕次说,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也由不得杨慕次抵赖。
杨慕次深吸了一口气,刚才的惊慌渐渐平静了下去。他余光中扫到在一旁犹如看热闹的佐藤英树,心里有了主意。
“杨某开门做生意,怎么会不知道?”他淡淡地说。
“那么就是杨先生真的不把皇军放在眼里了。”
“我劝影佐先生一句,还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好,你心知肚明,你身后的人,可不是皇军。”
杨慕次面上露出不屑之色,转身对手下人吩咐:“既然影佐先生要查这批货,就让他们查好了,真要出了事,自然有他向政府交待。”
影佐祯昭半信半疑地盯着他,这批药不是田中千野和杨家合谋走私的吗?怎么会和政府牵扯上?
“把他们都带走!”
影佐祯昭最终做出决定,将这批货和杨慕次一起押走了。
杨慕初挂掉电话后一直在家坐立不安,阴沉着脸谁也不搭理,家里佣人见他这幅神色也都不敢说话了。
刘阿四是两个小时以后回来的,杨慕初看到他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他换口气,一颗心立刻又沉了下去。
他没有看见杨慕次的身影。
“阿次呢?”
刘阿四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他,垂首回答:“二少爷被影佐祯昭带走了。”
“什么?”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敲到了杨慕初心房上,他说什么?
“都是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少爷。”
刘阿四十分愧疚,当时的情形根本轮不上他说话,影佐祯昭步步紧逼,眼看双方就要动手,杨慕次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居然任凭影佐祯昭把自
己带走,还喝令刘阿四他们不许动手。
“你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一遍!”
杨慕初怒吼了一声,家里佣人纷纷退了出去,客厅里只剩下刘阿四和他两人。
刘阿四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掏出一包烟递给杨慕初,“这是二少爷趁影佐祯昭不备塞给我的。”
杨慕初接过来一看,是前敌牌的,这是上海尚未沦陷前的政府特供烟,市面上买不到,他打开发现少了几根根。杨慕初想了想说:“阿次是不
是抽烟了?”
刘阿四暗赞老板英名,点头说:“是,等货时少爷抽了几根。”
“哼,这个混账东西,看我不扒了他的皮!”杨慕初骂了一句,紧锁在一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阿次既然留下了这东西,就说明他不是束手
待擒。
“阿四,马上派人去总堂把Caesar带来,你带齐了人,跟着Caesar去找阿次。”
Caesar是杨慕初在金龙帮总堂里养的一只寻血猎犬,杨慕次既然抽了烟又留下了烟盒,他便猜到是按图索骥的意思。
“是,老板,那你?”
“我去见田中千野。”
影佐祯昭把杨慕次连人带货带到了沪西一处废弃的仓库里,里面布满了灰尘,空气里散发着经年腐败的气息。
杨慕次被五花大绑扔在角落里,身子着地时扑散起的灰尘呛得他直咳嗽。
“杨先生,这滋味好受吗?”
影佐祯昭冷笑着看了他一眼,走到一旁开了箱子一个个查看。一圈转下来,影佐祯昭不由倒吸了一口气,这么大数量的一批药品,田中千野这
是要干什么?
杨慕次喘了几口气,等到呼吸平和以后,才慢慢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废旧的仓库,里面很干燥,地面上全是灰尘,还有泥印子,应该是影佐祯
昭的人踩上去的。
杨慕次将一切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看见影佐祯昭的动作也没有说话,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杨慕初带人来。
只是他很遗憾,本来以为影佐祯昭会带他去黑龙会的据点,没想到却是这里。杨慕次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里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不会是黑龙
会的老巢。
等到影佐祯昭查看完了那批药,才走到杨慕次身边说:“慕初君是在等令兄来救你吧?”
虽然眼前站了个人,杨慕次依旧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影佐祯昭不以为忤,这个杨慕次他已经领教过了,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反正他也活不长了,他没必要和个死人生气,当务之急是等杨慕初和
田中千野送上门来。听说杨慕初对这个唯一的弟弟爱逾性命,他笃定杨慕初会来救杨慕次,也笃定杨慕初会拉着田中千野一起来。
到时候,就是田中千野和杨慕初合谋走私违禁药品的场面,这件大功,他立定了。
所以再看出杨慕次有意深入虎穴的时候,他没有拒绝,甚至将计就计把他带走,接下来的,就是等鱼儿上钩。
“慕次君不说话也没有关系,反正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你哥哥了。”
“是吗?影佐先生就这么肯定我哥哥会来救我?”
“当然,若不肯定,我花这么大工夫把慕次君请到这里来干什么。”
杨慕次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扑哧轻笑,眼睛里都是难掩的笑意,“请我?你这叫请我?”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成语叫请君入瓮吗?”
“是啊,却不知是谁入谁的瓮。”
杨慕次最后半句话声音很轻,影佐祯昭没有听清,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几下,他有点被杨慕次目光和语气中的嘲讽之气激怒了,狠狠地说:“你
刚才说什么?”
杨慕次却没有再理他。
影佐祯昭感觉自己等了很久。
其实也没有很久,不过两个小时而已,但是在他想,两个小时已经足够杨慕初找到这里了,所以他渐渐不耐烦起来。
杨慕次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偶尔睁眼看看越来越暴躁的影佐祯昭,心里却惦念着家中那一桌子好菜。
“砰!”
一阵钝痛突然从他腿上传来,杨慕次吃惊地抬头,影佐祯昭铁青着脸踹了他一脚。
“你大哥为什么还不来?”
杨慕次瞥他一眼,淡淡地说:“我怎么知道?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来。”
他话音一落,影佐祯昭便要踹第二脚,然而没等他落脚就听见门外砰地一声响起了枪声。
影佐祯昭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终于来了,他心中默念,掏出枪顶在了杨慕次头上。
杨慕次冷笑了一声,心中却发有点发急。
门被打开了,然而令里面的人震惊的是,居然是杨慕初一个人走了进来。
“影佐祯昭,我弟弟呢?”
影佐祯昭看着面上毫无惧色的杨慕初,心中渐渐迷茫起来,为什么他会一个人进来?为什么事情的发生和他预想地都不一样?
他不了解的是,杨慕初从来都不是一个按规则出牌的人。
影佐祯昭拿枪顶着杨慕次脑袋的手不可察觉地僵了一下,他强稳住心神,脸上却堆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慕初君比我想得来得慢了许多啊!”
“你少跟我废话,马上放了我弟弟!”
杨慕初当然来得慢,Caesar虽然很快找到了杨慕次被关押的地点,但是杨慕初要搬救兵也要花费一定时间。
“呵呵,慕初君放心,等到我要等的人到了,自然会放了令弟。”
“影佐祯昭,我警告你,舍弟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保证你活不过明天!”
“我相信,我当然相信慕初君有这个能耐,不过我很好奇,慕初君怎么就有这个胆子敢一个人进来?”
杨慕初打量了一圈,除了影佐祯昭,仓库四周角落都有持着枪的日本宪兵。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些人是黑龙会的人。
“我为什么不敢?”
杨慕初微笑着回答,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霸气与傲然。
不知不觉,影佐祯昭掌心已经渥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慕初君不怕死吗?”
“怕。”
杨慕初神色不改,这让影佐祯昭原本杀气腾腾的心仓皇地开始动摇,为什么这个人就和别人不一样?
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门又一次被撞开了。
从漆黑的夜色中走进来的人是田中千野和佐藤英树。
“佐藤先生!”
杨慕初和影佐祯昭同时叫了出来,只是一个声音中含着满意与喜悦,一个脸色渐渐开始变得不好看。
影佐祯昭喊了一声“佐藤先生”以后脸色就彻底黑了下来,为什么他是和田中千野一起进来的?而且两人之间好像还很熟悉的样子?
他今晚问了太多的为什么,却始终得不到答案。他眼中的佐藤英树是军部的特使,也是他授权密查田中千野。
但是在杨慕初兄弟眼中,佐藤英树是田中家的管家,仅此而已,至于这个人的双重身份,他们一无所知。
“佐藤先生,您看到了,杨慕初和田中千野勾结走私,那就是证据!”
影佐祯昭一手指向仓库里那些堆砌着的箱子,另一只手中的枪却牢牢顶在杨慕次头上。
佐藤英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笑着说:“影佐君误会了,进口这批药,是经过军部同意的。”
什么?
影佐祯昭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里,从一开始,这就是田中千野布下得一个局,或者说是田中千野、佐藤英树
、杨慕初三个人一起布下的局。
“倒是佐藤君,什么时候调到了宪兵队任职,我怎么不知道啊?”
“影佐祯昭,放了我弟弟!”
一直没有做声的杨慕初突然怒喝了一句。
“影佐君,你对慕初君太无礼了。”
谁都听得出来佐藤英树明显是带着责备的语气说话,在场诸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只有田中千野始终未发一言。
影佐祯昭拿着枪的手僵了一下,最终还是移开了。杨慕初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解开绳子,拉起弟弟,心疼地替他拍去身上的灰尘。待一眼扫
到杨慕次裤子上的鞋印,顿时怒火滔天,狠狠瞪了影佐祯昭一眼。
杨慕初和杨慕次走到门口,冲着田中千野点点头,“我们先告辞了。”
日本人的事情,自然要交给日本人自己处理,杨慕初深谙这个道理,田中千野敢把自己当枪使,他也没打算替别人做嫁衣。
田中千野点头,“两位请便。”
在回家的路上,杨慕初一路都阴沉着脸,坐在他身边的杨慕次心中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
等到回到公馆,杨慕初吩咐佣人去把饭菜热了一遍,自己和弟弟坐在桌边把还没来得及吃完的年夜饭吃完。杨慕次几次想开口,话到唇边都咽
了回去。
吃完饭,杨慕初接过佣人送来的咖啡抿了几口,看着杨慕次说:“吃好了吗?”
“嗯,吃好了。”
“吃好了,就去祠堂跪着,没我的话不许起来。”杨慕初疲惫地吩咐。
“是。”
杨慕次没有辩解什么,默默起身向祠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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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从此人间情义重
杨慕次在祠堂里静静跪着,杨慕初在客厅里默默坐着,这个年过得确实不寻常。
约莫过了快两个小时,杨慕初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23点30分了,再过半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杨慕初忽然想到,要是再不让阿次起来
,可不就是从今年跪到明年了。
罢了罢了,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就好,杨慕初摇摇头,活动了一下坐得僵硬的身子,向祠堂走去。
推门而入,撞入杨慕初眼底的是他弟弟跪得笔直的身影,坚强,倔强,即使是跪着,也不改身上那份桀骜的风姿。
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杨慕次心头动了动,却没敢回头,只提着胆子等待大哥的发落。
“起来吧。”
杨慕次猛然回头,叫出声来却是软软的:“大哥。”
杨慕初走到身边,想扶他起来,没想到阿次刚一起来就一个踉跄又跌了下去。杨慕初一惊,索性自己拨拉过一个蒲团坐下,扶过阿次,一手将
他揽在怀里,另一手轻轻按摩着他的膝盖。
“现在知道疼了?”
杨慕初又心疼又无奈,这个小混蛋,偏偏学不会为自己好!
“嘶——”
杨慕次呻吟了一下,他坐在蒲团上,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想脱离开大哥的怀抱。虽然他很贪恋这种温暖的感觉,却依然觉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被大
哥搂在怀里十分难为情。
“别动。”
杨慕初轻斥,手下动作却没停。
“大哥,我没事。”
“你没事?要不是我今天及时赶到,你看你会不会有事!”
“大哥,我是想——”
“你想什么?你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个混账东西!我说过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杨慕初提高了音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训斥。杨慕次的脸瞬间红了,低下了头不言不语,不过他很快又抬起头来,“大哥说得话,阿次都记
得。”
“你今天临走前,我吩咐阿四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以保护你的安全为重,你猜,阿四现在在哪里?”
杨慕初阴森森的声音在不大的祠堂里回响,异常清冷。
杨慕次身子明显一僵,大声问:“大哥,你把阿四怎么了?”
“怎么了?他不听我的吩咐,任由你涉险,你说我应该把他怎么样?金龙帮的刑堂你也进去过的,你说他怎么样了,嗯?”
杨慕初说谎不打草稿,笑吟吟地看着弟弟。
杨慕次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这一刻他才感到这个哥哥的可怕,情急之下杨慕次大喊:“哥!是我临时起意跟影佐祯昭离开的,我相信你能找
到我!这和阿四无关,你马上放了他!”
杨慕初放在弟弟膝关节上的按揉的手顿了顿,厉声呵斥:“杨慕次,你在跟谁说话?”
杨慕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情绪立刻软了下来,几乎是哀求:“大哥,真的和他们没关系,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情,没人能拦住的。
”
“所以你就跑去送死?”
“抽烟在前,冲动在后,杨慕次,你向天借了胆子啊,我厌恶什么你就偏要做什么!”
一连串的话训得阿次抬不起头来,他确实是临时起意要和影佐祯昭走,因为他确信凭着Caesar的嗅觉大哥一定可以找到他,这样他们极有可能
端掉影佐祯昭的老巢。至于他落入影佐祯昭手里会遭遇什么,杨慕次从未想过。
只是很久以前,他还在军校的时候,杜旅宁牢牢告诫的,也不过是杀身成仁以死殉国而已。
这八个字,是他们这种人最终的出路,也是杨慕初最恨的地方。
“大哥,我……”
杨慕次说不下去,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杨慕初心头的怒火忽然就熄了下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弟弟从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从今以后,他无论用什么手段,非得把他这个毛
病扳过来不可。
“阿次”,杨慕初揉揉弟弟的头发,缓了声音说:“你一个人的命,担了重庆在上海的重要情报网,担了中共那边打入敌营内部的重任,你觉
得,你这条命不值钱吗?以后做事多想想你身后的那些人,你这条命,还担了你大哥的命,阿次,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以为,大哥能够苟
活于世?”
“大哥!”杨慕次的眼泪倏然而落。
杨慕初替他擦去眼泪,拍了拍阿次的肩膀,“大哥言尽于此,你自己想吧。我把话放在这里,要是以后再敢做出这种不顾自己安危的事情,我
就把你吊起来打,说到做到。”
杨慕次看见大哥认真的神色,心中咯噔了一下,急忙说:“阿次知道了。”
说完他又壮着胆子问:“大哥,你饶了阿四和那班兄弟吧。”
杨慕初这才满意,说:“放心吧,我没把他们怎么样,不过他们保护你不利是事实,扣了三个月的薪水,算是小惩大诫。若是再有下次,你也
别指望我手下留情。”
“是。”
杨慕初见说得差不多了,扶起弟弟向卧室走去。今晚本该守岁,不过他和阿次都折腾了一夜,明天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再不休息别说阿次
,就是他的身体也吃不消。
送阿次到了房间,看着他睡好,杨慕初才转身回房,他面上殊无倦色,心中却告诫自己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来日方长。
杨慕初一夜未得好睡,第二天依旧神采奕奕。外面依稀传来几声炮仗声,他听得不真切,心里却一阵没来由的心酸。
整个杨公馆静悄悄一片,虽然家里的佣人们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但是两位主子的脸色可是大家都瞧见了的,尤其是二少爷还被罚去跪祠堂
,新年的热闹劲一下子散了一半。清早除了各做各的事情,竟没有一个人多话。
杨慕初洗漱完毕出了房门,正要下楼时遇到杨府的老管家,这还是当初杨羽柏用过的老人,杨羽桦怕他识破自己,后来便将人打发回了老家。
听说杨家沉冤昭雪后,杨慕初便把生父在世时身边的旧人都找了回来。
李管家是个敦厚的老人,此刻他拿了一摞礼帖上来,看见杨慕初正要下楼,便笑问:“您这就下去了?不等二少爷来请安吗?”
杨慕初并不是拘于礼数的人,只是为了拘着阿次的性子,免得他总是背着自己行动,昼伏夜出没有定数,才定下了晨昏定省的规矩。他摇摇头
,“李叔,我和阿次昨晚睡得都晚,你吩咐人,别去吵他,什么时候他醒了,叫人把早餐送到他房里去。”
李管家点头答应:“哎,我去吩咐他们,对了,大少爷,这是外面送来的。”
杨慕初接过来一张一张翻了过去,仍把礼帖还给了李管家:“李叔,你看着回礼就好,把兰老家的单独放出来,回头我亲自去拜会兰老。”
有心思来送礼请客的,自然是和日本人关系近的。杨慕初再不愿与这些人交往,奈何一只脚已经迈进了这摊泥泞之中。
餐厅中早餐已经备好,因着过年比以往更加丰盛。杨慕初想到这一年到头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扬声叫来李管家,吩咐他给
大家发下红包,算是在杨公馆辛苦一年的福报。佣人们领了红包,纷纷过来向杨慕初道谢,你说几句我说几句气氛便热闹了起来,杨慕初不是
苛刻的主子,便任由他们互相拜年。
他正要落座准备吃早餐,忽然看见杨慕次进了客厅。虽然昨晚折腾出了不小的动静,弟弟今天的神色看起来还不错。
“阿次,快坐下吃饭!”
杨慕初看见弟弟,心情变得很好。
杨慕次则目光转了一圈,看到大家手里拿的红包,才笑了出来:“大哥,我的红包呢?”
这话中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杨慕初又惊又喜,连忙把弟弟按到座位上。
“乖乖吃饭,吃完了大哥发红包给你。”
他又懊恼自己,昨晚竟然忘了发压岁钱给弟弟,理所当然地把阿次当成了小孩子。
这回轮到杨慕次尴尬了,“大哥,我说笑的,你不用——”
杨慕初点点弟弟的额头,“嗯?谁许你顶嘴了,快吃早餐!”说着把筷子塞到了阿次手里。
兄弟两个吃完饭,并肩走到客厅里,杨慕次待要去书房,却被杨慕初拦住了。
“急什么?一会儿肯定有人上门的。”
杨慕次昨晚已经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田中千野利用杨氏阴了一把影佐祯昭,偏偏大哥和自己的脾气都不怎么好,田中千野要是想善后,
只怕还得上门。
“大哥这卦算得准?”
杨慕初是一副“不信你等着”的神色。
大约是上午11点左右的时候,刘阿四匆匆进来通报,“先生,田中千野到了。”
杨慕次悄悄打量了刘阿四一眼,面色如常,步伐矫健,看来大哥是没把他怎么样。杨慕初朝弟弟努努嘴,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去请田中先生进来。”
田中千野是提着一个大礼盒进来,他也懂中国人的规矩,空手不上门。
“慕初君,慕次君!”
田中千野热情地像换了个人,杨慕初十分不适应。
“田中君太多礼了。”
杨慕初寒暄了一声,请田中千野坐下,命人送上茶水。
“难得田中君今天有空来寒舍。”
杨慕次意味深长地看着田中千野,端起佣人送上的茶喝了一口,心里顿时一暖。
“叨扰两位了。”
田中千野一边跟杨慕初客气,一边不住地打量对方的神色。虽然杨慕初笑着,杨慕次依旧冷着脸,不过他能感受出来,这两个人的心情并不差
,一般来说,中国人在过春节的时候,心情都是不差的。
“叨扰无妨,只要田中先生以后别再拿杨某做诱饵就好!要是昨夜舍弟伤了一分一毫,杨某必定血洗上海滩!恐怕到时候,田中先生在军部面
前也不好交待吧?”
杨慕初这番话是怒吼着说出来的,他的突然发作令田中千野猝不及防。
田中千野尴尬地笑笑,双手耷拉在腿上搓来搓去,眼底却闪过一丝诧异的光芒。杨慕初一直喜怒不形于色,本想到竟然为了他弟弟破了功。
“这个,慕初君,请原谅,实在是影佐祯昭步步紧逼,我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原谅,请原谅。”
田中千野垂下头,身子向前倾下,口中连连道歉。他确实是利用那批药将影佐祯昭的目光吸引到杨家身上,尔后接连动作,让影佐祯昭误以为
是杨家与他合谋走私药品,以为就此抓到了他们的把柄,而实际上,田中千野早已买通了军部的人,这批药早在军部备了案,甚至暗中给影佐
祯昭牵线的佐藤英树,也是田中千野布下的棋子。
可以说,田中千野这一局,赢得高明之极。
当然,他在赢了的同时,也要承担杨慕初的怒火。所以,他在大年初一登门拜访,为的就是让杨慕初息怒,暂时,他还不想失去这个盟友。
田中千野刻意把姿态放到最低,杨慕初火气渐渐平了下去,看了一眼弟弟,又说:“田中先生,这种事情,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一定,一定,慕初君请放心,那批药的收益,一定少不了你的。”
田中千野伸手摸摸额头,摸了一手的汗出来,杨家的壁炉里火烧得太旺了,一定是这样的,他想。
杨慕初见火候差不多了,端起他面前那杯一直放着的茶喝了一口。
田中千野愣了愣,知道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便知趣地站了起来,“今天打扰慕初君了,等到影佐祯昭这件事结束了,我一定再来登门道谢。
”
杨慕初送了田中千野出去,回到客厅时,正看见弟弟一脸厌恶的目光盯着田中带来的礼盒。
“怎么了?”
“没事。”杨慕次闷闷地说。
杨慕初摸摸他的脑袋,拿过礼盒上附着的礼单一看,不禁暗暗乍舌,田中千野送礼倒是大方,名贵药材古玩字画不消说,居然连糕饼点心也有
。杨慕初觉得奇怪,便问:“你说他送这点心是什么意思?”
杨慕次猛地抬头,心里像是灌进了无数黄连水,苦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意思?
因为他爱吃,因为从前田中樱子偶尔假装慈母时会做这种日式和果子给他吃,因为这是从前的他自以为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唯一的温情!
杨慕次脸色有些发白,慌得杨慕初急忙坐到他身边,伸手就去摸他额头,还好不烫。
“阿次,怎么了?”杨慕次柔声问,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没事,大哥。”
杨慕初看着弟弟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那些礼盒,便猜出了什么,轻声说:“是不是和田中樱子有关?”
杨慕次垂下了头,声音很轻,像是回答他,又像是回答自己:“他送的点心是,是以前田中樱子做给我吃的。”
杨慕初听了,心中一片酸涩,难过地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用力地把弟弟搂在怀里,说:“放心,以后有大哥在。”
杨慕次挣扎不得,窝在大哥怀里,心中到底是熨帖了。杨慕初刚刚觉得有一个弟弟这么依偎着自己真好的时候,就听到阿次换了一个较愉快的
语调说:“大哥,我的红包呢?”
杨慕初无语,这小东西倒还记着。他摸了摸自己身上,从钱包里掏出一叠纸币拿给阿次:“小东西,比我还爱钱!”
杨慕次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谢谢大哥!”
大年初二是走亲戚的日子,杨家在上海亲眷不多,杨慕初也没有疏忽,纷纷打电话问候了一圈,又派了手下人送过年礼才放心。
杨慕次一直陪他在书房坐着,看到他一圈圈打电话问候,直到杨慕初拨出最后一个号码,杨慕次终于按捺不住,霍地一下站起来,“大哥,你
给谁打电话?”
杨慕初放下话筒,回头看了他一眼,说:“给荣少爷。”
果然是荣升。
杨慕次看见大哥眼中不自觉带上的恭谨的神色就生气,想起荣家对大哥的态度就更生气。
他的心思自然瞒不过杨慕初。
杨慕初皱皱眉,走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大哥何必对荣家这么礼遇?您如今是杨氏一族之主,何必再对荣家卑躬屈膝?”
杨慕次刻意用上了敬语,他对荣家是十分不满的。杨慕初看着他却笑了:“荣家于我有恩,我打电话拜年是礼节所在,怎么就卑躬屈膝了呢?
”
杨慕初停顿了片刻,又说:“你似乎很不喜欢荣家人?”
杨慕次默然了,大哥说荣家人,他想起了荣华,然而斯人已逝,再多的追念,都无法再点燃他心中那盏灯。
“是,我不喜欢荣家人。”杨慕次说了句实话。
“为什么?”杨慕初继续问。
这个问题容易回答地很,杨慕次狠狠数落了一番荣家对杨慕初的颐使气指盛气凌人的做法,最后添了一句:“姐姐当年嫁为人妾是迫不得已,
现在大哥身世已明,他们凭什么还把你当做家奴看?”
杨慕初听了哑然失笑,虽然弟弟的看法很片面,他还是感受到了弟弟对他的关心。
“阿次,我不否认曾经在荣家作为一个家奴的尴尬地位,但是荣家毕竟对我、对我们的姐姐有恩,没有荣家培养,就没有你大哥的今天,没有
荣家庇护,也没有我和姐姐忍辱偷生二十年,你明白吗?”
杨慕次点点头,复又说:“我明白,我也清楚荣先生对大哥的关心爱护,就像上次——”
杨慕次突然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嘴了。
“上次怎么了?”
“呃,没、没什么……”
杨慕次避过大哥的目光,慌乱地回答。
杨慕初马上意识到不对,这小东西肯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说。”
一个字,命令式的语气。
杨慕次一时想不到对策,又不敢对大哥说谎,只好把上次自己去找过荣升告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听得杨慕初脸色越来越黑。
“告黑状?杨慕次,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嗯?”
杨慕初幽幽地笑了,自己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拽过弟弟站在身前。杨慕次自觉立正站好,目光却盯在大哥手上,身后隐隐作痛,不知道大哥的
巴掌什么时候打上来。
杨慕初看见他战战兢兢的小模样,笑得更加开怀。一把拉过弟弟坐到身边,说:“阿次,你也亲眼见到了,荣少是如何维护我的。”
杨慕次这才知道大哥并没有生气,但他仍然没有转变自己对荣升的态度:“是,我看到了,他维护大哥,关心大哥,但是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大哥救我教我,不离不弃,阿次感激在心,不敢辜恩忘情,这才是兄弟之义骨肉之情。”
剩下的话杨慕次没有说出来,他相信大哥会明白。荣家教他养他,却让他在卷入雷霆计划生死攸关之时一个人离开,即便是杨慕初自愿,荣升
那时的行为,也未免太过凉薄了,在杨慕次看来,一辆车一笔钱都不算什么,真正的关爱,远不是这些。
他以己度人,所以即便荣升再怎么说视阿初为兄弟,杨慕次都不相信,这也是他厌恶荣家的原因。
杨慕初没有说话,他一手轻抚阿次的头发,眼前闪现的却是在荣家时的一幕幕。阿次的话是没有出来,但他能想到,换成自己,绝不能允许阿
次一个人面对危难艰险。但是阿次于他,和荣少于他,毕竟不一样。
所以杨慕初没有怨怼。他性子中有乐观知命的一面,这让他在荣家二十载的日子中好过了很多。
杨慕初只是轻叹:“阿次,哪有你想的那么多?荣家对大哥和姐姐有恩,大哥礼遇报恩,都是应该的,你懂吗?”
杨慕次沉默了一下,“阿次明白了。”
杨慕次是真的明白了,恩与情,终究是不一样的。
杨慕初不想再让这个话题纠结在兄弟两人之间,想了想说:“我先去给荣家打电话,你心里别扭的话就先出去吧。今天准备一下,明天和我一
起去拜会兰老。”
杨慕次闻言一震,海上三老,并不比日本人容易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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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乱世自有行路难
闻兰亭既然号称海上三老之一,杨慕初要去见他,绝不敢有任何怠慢。一大早,杨慕次便被哥哥耳提面命着换上簇新的西服外套。杨慕次不习
惯,打算趁着哥哥不注意悄悄把衣服换下来,哪知他刚向外挪了两步,就听见后面传来一个声音:“阿次,去哪儿?我们准备出发了。”
杨慕次顿时打消了换衣服的念头。
坐在车上,杨慕初盯着旁边正襟危坐的弟弟,才似笑非笑地说:“乖一点,都说大过年的不能打孩子,我可不想破例。”
杨慕次扭头看向窗外,假装没听见这句话,杨慕初也不跟他计较,脸上犹自带着笑意,就这么到了闻公馆。
闻宅的中式庭院布置得很喜庆,杨家的车刚停下,里面就有管家迎上来招呼,一行人走进去便到了闻宅正厅里。
“杨先生!”
以闻兰亭的身份辈分,能亲自在正厅里等着待客,已经给足了杨慕初面子。不过杨慕初身为杨家家主,也不算拿大。
“闻老好。”
杨慕初淡笑着与闻兰亭见礼,不卑不亢。
闻兰亭的目光移向杨慕初身后的杨慕次,杨慕次也如兄长一般行礼,气度潇洒,礼节周全。虽然闻家过去与杨羽桦交好,但是杨慕次常年在外
,也是没有见过闻兰亭的。
“两位请坐。”
若非不得已,闻兰亭也不愿意拉下面子放下身段和两个年轻人周旋。但是之前杨羽柯的事情他已经欠了杨慕初一个人情,现在上海滩形势不明
,多结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闻老太客气了,晚辈登门拜访,失礼之处还请您见谅。”
“哈哈,贤昆仲年轻有为,老朽是佩服得紧哪!”
杨慕初和闻兰亭互相恭维了几句,都觉得对方深不可测。而一旁的杨慕次只是静静坐着没有插话,闻兰亭看在眼里,对杨家兄弟两人的好感上
升了几分,不得不再三掂量,为了一个杨羽柯得罪杨慕初到底值不值。
“闻老谬赞,我们兄弟是后学晚辈,还请闻老多多教诲,之前得罪之处,我这里向您赔罪了。”
得罪之处,说的是杨羽柯。
杨羽柯与闻家交好,他也是后来才得知,所谓不知者不罪,何况那是杨家家事,细究起来,真正做得不合大体的,是闻家。
不过杨慕初这么说了,就是这件事到此为止的意思。闻兰亭固然高兴,也没有显现出来,急忙招呼杨慕初坐下,又吩咐下人沏上新茶。
“贤侄不必如此,闻杨两家是老交情了,今后若有需要,贤侄开口便是。”
这话,便是送杨慕初一个人情了。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当然听得出这层意思。杨慕初点点头,“今后还要多向闻老学习呢。”
两人告辞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杨慕次一路上神情若有所思,透着一层古怪。
“看出什么了?”杨慕初问他,在客厅里时,他便觉察出弟弟有点不对劲。
等到上了车杨慕次才回答:“在客厅里那个给我们倒茶的闻家女佣,她身上有松花粉的味道。”
“日本人?”
杨慕次点头,又摇摇头。
杨慕初想起了一事:“不知道是哪方面的?”
上次田中千野和影佐祯昭一事里透着古怪,似乎他们日本人内部也有人和黑龙会不对付。不知道隐藏在闻家内部的这股力量,又是哪方面的。
“看不出来,不过闻兰亭今天看起来是真的高兴。”
“他的精明,可不止在这里,我一直都怀疑,他救杨羽柯,还有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
“不知道,我已经派了人去查,还没有消息。”
杨慕次的西服下摆已经皱了起来,被杨慕初斜眼看到,伸手替他抚平,嘴里还念叨:“穿一天就这样,你怎么搞的?”
杨慕次不耐烦地打掉哥哥的手,“都快到家了,大哥你不用这么认真吧!”
杨慕初无可奈何地敲了敲弟弟的脑袋:“小邋遢鬼!”
车驶到杨公馆门口,两人还没下车,就看见李管家一溜小跑过来,“先生,少爷!”
“怎么了?”
杨慕初感觉到自己眼皮一跳。
“有客人来了。”
俞晓江已经等了杨慕次很久。
杨慕次很诧异俞晓江这个时候来找他,而且等他这么久,这表示一定有大事发生。 来不及客套,杨慕初直接把两人带进了他自己的书房,然后
关上了房门,把空间留给他们。
“出了什么事?”
“我们已经查到了田中千野运那批药的目的。”
杨慕次神情一变,“是什么?”
“日本华东司令部已经制定了计划围剿我们在皖南、皖西一带的新四军部队,这批药,就是供应给日军华东方面军的。”
俞晓江面色沉静如水,话里话外却带着隐隐的焦虑与不安。
“消息可靠吗?”
“是我们在军部的内线送出的消息,相当可靠。”
听她这么一说,杨慕次便把一切都想通了。田中千野这批药原本就是供应给军部的,军部早就有人和他勾结在了一起,而他又在影佐祯昭面前
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让影佐祯昭以为这批药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才一步步落入了他的陷阱。想通了这一节,杨慕次才越来越佩
服田中千野,果然是狡猾狠辣。
“需要我做什么?”
杨慕次深吸了一口气,俞晓江这么来找他,肯定不止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
“我们要得到日军确切的作战计划。”
杨慕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你不是说我们有内线?”
俞晓江摇头:“他的级别不够。”
这下次杨慕次开始茫然了,“我该怎么做?”
俞晓江的目光转向门外,然而隔着一道门,她看不到门外杨慕初的表情与身影。
“有消息说,田中千野和苏锡文一直在试图拉拢你大哥,如果阿初进入伪政府,对我们帮助会很大。”
杨慕次脸上的血色瞬间齐刷刷退了下去,哪怕他早有预料,哪怕他很早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这种事,一旦跨出了一步,就再也迈不回来。杨慕
次记得当初杜旅宁要他李代桃僵,以大哥的身份潜伏在上海与日本人合作,他的第一反应是如果被大哥知道了,大哥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只有他最明白杨慕初心里有多恨日本人,只有他最清楚每一次和日本人谈笑周全后杨慕初都要在父母灵前长跪谢罪,如果要大哥做汉奸,哪怕
是虚以委蛇,大哥也一定不会放过他自己!
杨慕次心中一阵钝痛,这话,不该由他说出来。
俞晓江忽而轻轻叹了口气,“阿次,当初杜旅宁要你潜伏,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时不我待。
这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杨慕次干涩的声音:“我知道了。”
俞晓江不忍心去看他的表情,柔软的声线压低了说:“我去和他说吧,还要向重庆打报告,得到处座那边的明确指示才行。”
“不、不必了”,杨慕次舔了舔嘴唇,“我去和大哥说。”
俞晓江告辞后,杨慕初见弟弟一直在书房里没有出来,再加上刚才看到俞晓江的表情,觉得奇怪就直接进了书房。杨慕次呆呆靠在书桌前,不
知道在想什么,杨慕初进来他也没有反应。
“阿次?”
杨慕初走过去叫弟弟。
见弟弟不抬头,他又叫了声,“阿次?”
“大哥?”
杨慕次终于抬头了,迅速看了杨慕初一眼又低下头去。
杨慕初走到他身边,把他脑袋扳起来,这样子弟弟就被迫和自己对视。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不敢看他,就一定是有事瞒着他,无论是出于内
疚还是难过。
“怎么了?”
杨慕次没有说话。
“阿次,出了什么事,都可以告诉哥。”
杨慕次听见他带着宠溺与劝慰的声音,心头一酸,再也忍不住,缓缓将俞晓江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了。”杨慕初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像是安慰弟弟,也像是安慰自己。
“很早以前就知道有这么一天,阿次,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有你在,只要你好好在我身边,大哥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更何况国难当头,这是我
们的责任。”
杨慕次怔怔望着哥哥,良久后,仿佛有一盏灯照进心里,他眼中一点点光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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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海上波涛连踵来
杨慕初是一个既然决定了就不会逃避的人。
很快,他就按照计划开始了动作。
春节是一个很好的时候,让他无论去拜访谁都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正月初五,杨慕初登门拜访苏锡文,两人在书房里密谈了近半天,谁也不
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而出来后,从苏家到杨公馆,这一路上,杨慕初始终未发一言。
随后,传遍上海滩大街小巷的消息是杨慕初出任大道政府特别顾问,并商会主席一职。报纸上他的头像与田中千野并立在一起,十分显眼。
杨慕次看见大哥望向报纸头版时复杂变幻的神情,心里十分难过,便暗暗吩咐了公馆里的佣人,不许把这种报纸拿到杨慕初面前,虽说是掩耳
盗铃,但是杨慕初后来知道了,心里也融起一阵暖意,到底是弟弟关心他。
杨慕初既然进了政府供职,也就不太常去公司,于是把杨氏上下的事情全交给了弟弟打点,自己则只是隔半个月去公司一趟查核一番,免得有
人浑水摸鱼。
而杨家的一番动静看在田中千野眼里,他也没有说什么。面对杨慕初转向日本人,他开始时也有过疑虑,但是后来想到自己一样放弃了樱子的
仇恨与杨家合作,也就释然了,人都是一样的,逃不过一个利字。
现在让他头疼的是另一件事。
“你说什么?有人要保影佐祯昭?”
杨慕初被田中千野的话吓了一跳。
田中千野叹息着点头,影佐祯昭经营多年背景深厚,他原本也没想着能这么快扳倒他,但是这次确实是天赐良机,他步步设套终于引得对方上
钩,却没想到影佐祯昭还藏了后手。
他能想到的杨慕初也能想到,让田中千野愁眉不展的,对方来头一定很大。
“是军部上层?”
“是。”
杨慕初起身拿起一瓶红酒,打开后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
“田中君,你可别跟我说你应付不来,杨某胆子小啊!”
田中千野没说话,目光凝视着杯中血色的红酒,心中冷笑,你胆子小?
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哐当一声,杨慕初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喘着气奔进来的是田中千野的秘书清水一郎。
“清水?”
田中千野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清水一郎这个举动太无礼,他转过头去,果然看见杨慕初眼中已经露
“田中先生!”
清水一郎收住脚步,急急地向田中千野报告:“田中先生!”
“慌什么!”
田中千野一句话喝住他,威严十足,“慢慢说!”
“雪奈小姐,她,她——”
“雪奈?她怎么了?”
听见自己女儿的名字,田中千野也按捺不住情绪,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恐慌。
“雪奈小姐被绑架了!”
“什么?”
田中千野身子一晃,手中的玻璃杯咕噜噜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杨慕初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如果田中雪奈真的被绑架了,也难怪清水一郎直接闯到了自己这里。
“小姐,小姐她——”
田中千野稳住身形,突然打断了清水一郎的话,“知不知道是谁做的?对方提出了什么条件?”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田中千野脑子里迅速把可能绑架雪奈的人筛了一遍,渐渐有了头绪。
但是清水一郎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人半响没有反应过来。
“是杨慕次!”
清水一郎说罢就掉头恶狠狠地盯着杨慕初,像是要随时拔枪毙了他一般。
“你说什么?”
杨慕初此时的脸色比田中千野更加难堪。
“田中先生,我看得很清楚,带走小姐的就是杨慕次!”
在清水一郎气急败坏地描述中,两人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原来下午清水一郎陪田中雪奈去教堂,出来后田中雪奈突然说要去逛街,清
水一郎拗不过她,就一直跟在她后面。
后来田中雪奈进了一家珠宝行,清水一郎在外面等着无聊,就去找一旁的小贩买烟,哪知他一个眼错不见就没了雪奈的人影。等到清水一郎惊
慌失措地派人去找时,手下人得到的消息是田中雪奈被几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人带走了。而那几个人,瞧着像杨家的手下。
清水一郎猛然想起,雪奈进的那家珠宝店,可不就是杨家的?
听完了清水一郎的话,田中千野吐出了一口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杨慕次,应该不至于伤害雪奈。
“想来是误会吧?田中先生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打听这件事,要真是阿次干的,您放心,我一定给您一个交待。”
田中千野点点头。
杨慕初转身拿起电话,“阿晨,二少爷现在在哪里?雪奈小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陆良辰沉稳的声音,杨慕初渐渐放下心来,斥道:“不用他接电话了,我没空听!告诉那个小兔崽子,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公
馆,哪里都不许去!”
杨慕次放下电话,转头对着田中千野笑说:“田中君放心吧,雪奈小姐没事,此刻正在我家休息。”
田中千野沉着说:“我这就去接她。”
几人匆匆下楼,清水一郎走在最后面,目光阴狠地盯着杨慕初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公馆,客厅里,杨慕次很难得对着别人也温柔了一回。田中雪奈胳膊缠着绷带,虽然痛楚难当,她脸上一抹羞红仍然明显可见。
“谢谢杨先生。”
“田中小姐不必客气。”
田中雪奈满腹心事都是眼前这个男人引起的,她今天不自觉地走到那间第一次见到杨慕次的珠宝店,却没想到真的再见到了他。
“谢谢杨先生今天救了我。”
她声音小小的,脸庞更加红,像一朵娇艳的玫瑰。
而杨慕次却明显没有多余的心思,他放下手里的绷带和药酒,坐得十分端正,然后说:“田中小姐真的不必客气了,你在杨家的珠宝行里遇险
,本来就是我们的责任。”
“可是,可是……”
田中雪奈还没“可是”出来,就听见外面汽车马达声传进来。杨慕次心中一颤,起身出去。
杨慕初是带着怒火回来的,与他比,田中千野就淡定多了。
杨慕次自从听陆良辰转述了哥哥的话后就知道今天不好过,现在看到他和田中千野一起回来,心中更加叫苦,今天的事情各种巧合,他又哪里
能想到清水一郎会去告状说自己“绑架”了田中雪奈,也是自己疏忽,应该先去跟这两位通声气儿的。
“大哥,您回来了。”
杨慕次替哥哥打开车门,态度十分恭敬。
杨慕初自从下了车便一言不发,等到田中千野从后面的车上下来,才露出了些许笑意说:“田中君,请。”
杨慕次见哥哥不理自己,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雪奈!”
田中千野一进客厅就看到女儿身上的那抹血迹,虽然伤口已经包扎过了,但是还是有血迹蹭在了外套上。
“你受伤了?”
田中千野快步走到女儿身边,惊叫道。
“爸爸,我没事,是杨先生救了我。”
众人闻言愕然,怎么回事?
“这……”田中千野回头看向杨慕次。
杨慕初却是一笑,请田中千野坐下,吩咐人上了茶点,才说:“想必是田中先生误会了。”
“慕次君,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看到女儿脸色红润,气色尚好,便知道她没什么事,当然他不知道田中雪奈脸红是适才害羞所致的。
杨慕次刚要坐下解释,就听到杨慕初淡淡一句:“你站着,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是,大哥。”
杨慕次无奈,站直了身子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田中雪奈进了珠宝行后恰巧杨慕次也在,她一见心上人便没了看珠宝的心思,杨慕次虽然不想与她纠缠,但是人家进门就是客,他也不能
不理。
杨慕次正为田中雪奈挑着衬得上她的珠宝,没想到店里忽然进了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杨慕次开始以为是外来的行商没有在意,不过过了一会
儿他就觉察出不对来,那几人看了一会儿珠宝,眼神就开始乱飘,不断向店铺的后堂瞟去,跟在他们身后介绍的掌柜不住地向杨慕次使眼色。
杨慕次心下一沉,这几人来者不善。
他一眼瞥到正拿着一串项链细看的男人手上,虎口上一片老茧,是拿枪的手。杨慕次见状放下自己手中的东西,也不理雪奈诧异的目光,朝那
个人走过去,“先生喜欢什么?”
那人放下项链,笑说:“随便看看。”
说罢几人就要出去,没想到这个时候田中雪奈突然走过去,拿着一串珍珠手链对杨慕次说:“慕次君,你说我戴这个好看吗?”
为首的那个男子步伐太快,正好与雪奈撞了个满怀。
咕咚一声,他身上藏着的一支枪突然掉了出来。
“啊!”
田中雪奈没有防备,见到枪惊叫了起来。
那人见到田中雪奈惊叫,眼见不好,摸出匕首就朝田中雪奈脖子上刺去。杨慕次急忙把雪奈扯到一边,他动作虽然快,那匕首还是划到了雪奈
的胳膊上,还好伤口不深。
听得两个人田中千野和杨慕初两人都黑了脸,“然后呢?”
听见店里面的声音,一直守在外面暗处的陆良辰急忙带了人进来,那几人却没有恋战匆匆离开,杨慕次忙着查看田中雪奈的伤势,便留下了几
人和自己一起送田中雪奈回去,其余人去追那几人。
杨慕次本想送雪奈回家,但是又怕雪奈伤势出问题,恰好杨公馆离得不远,便先把人带到了自家里,没想到却被清水一郎误会成自己绑架了田
中雪奈。
杨慕初听完了,眉头才渐渐展开,“以后做事有点分寸,难道不能派人去通知我和田中君吗?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田中千野听得他责备杨慕次,急忙赔笑说:“慕初君严重了,这次多亏了慕次君救了我女儿,在下感激不尽!”
杨慕次低着头说:“大哥教训的是,阿次知错了。”
杨慕初气消了,眼光扫了一把沙发,“坐吧。”
“是,谢谢大哥。”
“慕次君,以你所见,到底是什么人袭击你和雪奈呢?”
杨慕次没好气地瞪了田中千野一眼,“我怎么知道?”
杨慕初沉吟着说:“既然阿次已经派人去追了,一有消息我会告诉田中君的。”
田中千野千恩万谢地带着女儿离开后,杨慕初才腾出功夫去打量弟弟。
杨慕次被哥哥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说:“大哥,你看我什么?”
“我看你什么,你不知道么?”
杨慕初语气很奇怪。
“大哥?”杨慕次轻轻叫道。
“为什么有人会打珠宝行的主意?”
面对这句问话,杨慕次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那家珠宝行自从大哥给了他,就被他变成了一个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站。而这件事,他一直是瞒着大哥的。
难道这个联络站暴露了?今天那几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杨慕次来不及细想,就听见大哥沉稳如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前。
“你给我滚去书房反省,几天不挨板子,我看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杨慕次在书房里站了近两个钟头,这期间他的心思早就飘到别处去了。
到底来的是什么人?
如果联络站真的暴露了,为什么不是直接来人抓他们?
他脑子里偶尔也会闪过田中雪奈的身影,那个害羞起来像小兔子一样的女子。
杨慕初推门进来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他看见杨慕次依旧笔直的背影,没说什么,放下手中的托盘后向墙角走去。
“转过来。”
杨慕次闻言转过了身子,异常乖顺。
“大哥,阿次知道错了。”
杨慕初差点笑出来,小东西什么时候认错认得这么快了?
“这么快就认错?错哪里了?”杨慕初憋住笑意问弟弟,本来背在身后的双手伸了出来。杨慕次看到哥哥左手中的紫檀木板子,身子抖了抖,
心里颤颤地就想往后退。
“你现在胆子大了,也开始学会和我斗心眼了。”
杨慕初叹了一口气,弟弟和他耍花招,偏偏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哥,我没——”
“我知道你们组织是有原则的,可我也是有原则的,杨慕次,你明不明白?”杨慕初的语调骤然抬高了,平静的眸中看不见波澜,杨慕次没有
胆子去看他的脸色,但是他听出了哥哥声音背后潜藏的怒火。
杨慕次想了想,还是坦诚地说:“大哥,事从权宜,珠宝行的事情,我没打算瞒你,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
“什么叫合适的机会?”
杨慕初不等弟弟的回答就转身向书桌那头走过去,停下脚步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火气消了几分才对兀自在墙角呆站着的杨慕次喊道:“过
来!”
杨慕次急忙走过去,待看见桌上的托盘里放的都是他爱吃的饭菜时心头一热。
“先吃饭吧,吃饱了,我有事情要你做。”
听哥哥的意思像是不用挨打了,杨慕次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依然被杨慕初握在手心里的板子,茫然地很,不知道该干什么。
杨慕初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饭菜说:“趁热吃了,吃完了去处理一下珠宝行的事情,既然有人已经盯上了,不管是什么人,你们那
些东西都收一收吧,我已经通知了陈掌柜,不过他说,有些事情是你吩咐的,还得你亲自去办。”
杨慕初不用想也知道弟弟在那里弄了什么,所以才这么说。
果然,杨慕次又是自责又是感激,他惹了哥哥生气,哥哥还是事事先替他考虑。不过杨慕次也知道自己今天说多错多,这感激的话没有说出口
,端起碗吃起来。
因为有任务在身,杨慕次吃得很快。等他放下饭碗时,正好是晚上7点。
“一个小时能弄完吗?”
杨慕次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摇了摇头。
“那就两个小时,我在书房等你。”
“等你”的意思自然是等你回来再算账,杨慕次明白这件事没有结束,但是现在是没得选择了。
“知道了,大哥。”
“去吧,注意安全。”
杨慕次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珠宝行的事情,又联系了夏跃春和雪狼,把秘密电台转移到别的地方,等到一切都安排好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开
车回杨公馆,赶在杨慕初规定的时间前回去。
书房里的杨慕初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的头痛好了一些后才去看风尘仆仆的弟弟。
“处理好了?”
“是。”
杨慕初站起来,拿起那块一直放着的板子,示意弟弟撑到到书桌边上。
“知道为什么挨罚吗?”
杨慕次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忽然听到哥哥的问话,不假思索地说:“阿次知道。”
“说说吧。”
“珠宝行的事情,阿次不该瞒着大哥。”
杨慕初扬起手,用力抽下去,“说得不错。”
他没给自己省力气,每一下都是力道十足地抽下去,板子和身体相接时发出钝重的声音划破了书房内原本沉静的空气。
一下接一下,杨慕次只觉身后像燃起了一团烈火般,疼痛从皮肤表面渐渐渗入到血脉中去,撑着身子的双腿和双臂不断发抖,他强咬着牙,竭
力遏制痛楚。
杨慕初每一板子都是实打实地抽在阿次的臀上,这样轮着胳膊打人,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觉得右臂上又酸又麻地难受。再看阿次时,虽然背
对着自己看不清脸色,但是明显,单从阿次身子颤抖地样子来看,他也知道弟弟有多疼。
算了,杨慕初扔下板子,他知道自己开始心疼了。
“疼得厉害?”
杨慕初走上前抱起弟弟,扶着他踉踉跄跄走到沙发旁。杨慕次上半身靠在大哥身上,头上涔涔而落的冷汗登时浸湿了杨慕初肩头。
“还、还好……”
杨慕次脸色惨白,但是倔强依旧。杨慕初也不点破他的小心思,只是闻言地说:“罚了这么多次,也不见你长点记性。”
说罢他也不顾弟弟的反对,强行褪下了阿次的裤子替他处理伤势。杨慕次这一次知道是自己理亏,心里也不委屈,不过觉得这一天来的事情接
二连三,他还没完全消化完就迎来一顿家法,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了。
“在想什么?”
杨慕初看见弟弟又要神游天外的眼神,心疼地揉了揉阿次的头发,放软了声音问。
“在想今天那拨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杨慕初看了看时间说:“陆良辰还没有回来,我先扶你去休息吧,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杨慕次想想也是,想要起身时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一动作身上就疼得厉害。杨慕初无奈之下只好搬来了被子和枕头,好在沙发够宽,
睡一个人没有问题。
“算了,就在这里睡吧,哥陪着你。”
杨慕次力气消耗殆尽,很快就沉沉睡去。杨慕初替他调整好睡姿,自己坐在一旁,扯过一张毯子盖在身上,靠着沙发背也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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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假作真时真亦假
杨慕次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陆良辰业已带回了消息。
“是黑龙会?”
这个消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黑龙会的人,也就是影佐祯昭的人,看来影佐祯昭是狗急跳墙了。
他整整自己的衣领,然后吩咐:“把这个消息告诉田中先生,顺便替我和大哥问候一下田中小姐。”
虽然黑龙会针对的是自己,但是毕竟误伤了田中雪奈,他不信田中千野甘心咽下这口气。陆良辰领命离去后,杨慕次这才醒过神来,揉了揉自
己的屁股,踉跄着走进了自己卧室的浴室里,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等到他出来时,精神果然好了很多。
“大哥呢?”杨慕次拽住了一个佣人问。
“先生一大早就坐车去政府了,说是等少爷醒了,让您打个电话给他。”
杨慕次闻言钻进书房,拿起电话拨了过去。
“喂,大哥吗?”
电话那头是杨慕初永远清越的声音,“醒了?吃早餐了吗?”
“还没,一会儿吃。”杨慕次支吾着应付。
电话那头的杨慕初沉默了一下,说:“今晚这边有特别会议要开,我可能回去晚,你记得给自己上药。”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杨慕次一头雾水,大哥这是怎么了?
杨慕初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杨慕次隐约能听见那边吵杂的声音,仿佛大哥是很忙的样子。他本来以为这个特别顾问不过是个名头,但是事实
好像又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子。
陆良辰很快就回来,听说田中千野得知这个消息后没什么诧异,只是多谢他们兄弟相助,杨慕次冷笑了一声,这个老狐狸一向唯利是图,并不
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是早了解的,只是没想到他对自己女儿也不甚在意。也是,能将杀妹之仇抛诸脑后的人,他也没打算利用雪奈来威胁他
什么。
何况田中雪奈,也不是什么恶人。即使杨慕次恨日本人入骨,也不能否认田中雪奈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孩,这一点,他还是分得清的。
“少爷?”
看到杨慕次在发呆,陆良辰小心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杨慕次迅速回过神来,看到陆良辰想问又不敢问的神色,眉头稍稍舒展。
“少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杨慕次指尖下意识地在书桌面上敲起来,陆良辰看了一眼,也分不清他是乱敲还是在敲什么摩斯码。
“黑龙会的人最近都有什么动静??”
陆良辰吃了一惊,吞了口唾沫摇头说:“这个,我们也查不清楚,影佐祯昭被带走后,他手下那拨人潜伏不出,直到昨天在珠宝行才露了行踪
。”
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杨慕次的脑子,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手下人能大大咧咧露面,甚至敢动手,这一切都说明影佐祯昭已经没事了,至少
,已经能指挥手下做事了。
但是,据田中千野所说,影佐祯昭不是被秘密软禁审讯?
看来,事情起变化了。
田中千野的态度让他开始生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影佐祯昭一旦脱身,首先要对付的就是田中千野。照陆良辰说的他云淡风轻的态度,
是不知道这件事呢,还是知道却不以为意?
杨慕次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抓起电话就给杨慕初拨去。电话铃声响了良久,那边却没有人接电话。杨慕次烦躁地放下电话,吩咐说:“备车,
去春和医院。”
春和医院里,夏跃春最近很忙,时常不在,杨慕次等了近两个小时才等到人。
“阿次?你怎么来了?”
杨慕次昨晚在家挨了家法的事情除了他哥没人知道,陆良辰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颠得他如坐针毡,又不好意思跟陆良辰说,只好一路忍着痛
到了医院,又等了夏跃春这么久,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事。”
“没事你跑来找我干嘛?”
夏跃春很有兴致地逗了逗他。
“我——”杨慕次悻悻地住了嘴,狠狠瞪了他领导一眼。跟这个家伙斗嘴是极不明智的,他有自知之明。
“到底出什么事了?”
杨慕次把黑龙会的事情给他分析了一遍,又说:“大哥今天说要在政府开会,我总觉得,事情很奇怪。”
“影佐祯昭?你确定是他的人?”
杨慕次点点头。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如果今天阿初回来,麻烦你跟他说,让他跟我联系一下。”
“我知道了”,杨慕次欲言又止,“跃春,我怀疑,这一切事情,都和那份作战计划有关。”
夏跃春的神色迅速凝重起来,“我会报告上级,阿次,你和晓江,恐怕也得给重庆打一份报告才行。”
苏锡文早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一向与日本人关系亲善,他出任大道政府市长,是极得日本人信任的,至少田中千野甚至影佐祯昭都与他私交
很好。杨慕初为了打通与苏锡文的关系,花了不少心思。
所以这一次,由苏锡文亲自主持的会议,作为商会主席,他不得不参加,还得在面子上做出一副诚恳热情的态度来。
但是这会开了一半,杨慕初心里就慢慢沉了下去,一双手紧紧在会议桌下狠狠握住,骨节出泛出淡淡的青白色,然而他面上,依旧含着笑。
杨慕初一向这样淡泊轻笑,在场的人谁都不会怀疑。
苏锡文说得好听,东亚共荣中日一家,可听那意思,竟是要商会捐出一大笔钱来筹建东亚共荣建设委员会。
杨慕初不是心疼钱,想到今早刚得来的消息,这笔钱,哪里是要筹建什么狗屁委员会,分明是要给日本人的军费!
田中千野的药,商会的钱,日本人分明是等不及了。
杨慕初猛地联想到夏跃春他们要他潜入政府内部的目的,那份围剿新四军的作战计划!
杨慕初正在冥想间,一道目光悄然落到了他的身上。杨慕初感受到了这含有深意的目光,借着整理西服下摆的动作松开了手。
“不知各位有什么意见?”
苏锡文说完了日本人交待的任务,笑眯眯地问在场中人。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不要不说嘛,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大家都讲讲,这中日亲善才能搞起来嘛。”
虽然在座的人都是铁了心要把祖宗卖给日本人,但是涉及到钱的时候,还是要衡量衡量的。于是便有人看向了杨慕初,说到钱,自然是商会财
大气粗。
杨慕初依旧含着笑不语。
“杨会长的意思呢?”
苏锡文也看向了杨慕初。
“苏老知道,商会刚建了没多久,之前一场战火,大家手里东西损的损丢的丢,这钱嘛,凑一凑也能有,只是今后,各家公司,总还要开门的
……苏老,我这也是为难啊!”
说罢,杨慕初故作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他说的也不全然是假话,如今上海的经济境况在座中人都是看在眼里的,真要抽空了商会的底子,后果不堪设想。别的不说,单说今天来开会
的,上到苏锡文下到外间伺候茶水的小杂役,多少都是有存款在杨氏银行的,杨慕初真要把舍了家底儿拿钱出来,他们的存款可都得打了水漂
了。
杨慕初没再说话,苏锡文见状,只得说:“罢了,大家先商量商量吧,怎么个办法,也不是一下子就有的。”
会开完了,杨慕初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就被苏锡文的秘书叫住了。
“杨会长,市长请您过去一趟。”
杨慕初一挑眉,瞬间掩了脸上惊愕之色。
“苏老,您不会还是为了钱的事情找我吧?”
“你小子,就知道你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
苏锡文笑骂了一句,招呼杨慕初坐下,又亲自沏了茶给他,
不是谁都有机会和苏锡文共坐品茶的,杨慕初心知肚明,哪怕是上海沦陷前,苏锡文也是国民政府的要员显贵。这么个人物
对自己以礼相待,必有所图。
“苏老说哪里话,别说铁公鸡,晚辈就算是个糖公鸡,苏老一声吩咐,我也得拔毛不是?”
杨慕初笑吟吟地喝了一口茶。
“哈哈!你小子啊,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苏锡文放声朗笑,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承蒙苏老看得起。”
纵然心底万分看不起这个大汉奸,杨慕初面上的态度是十分谦卑的。
“不过你可说错了,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刚才那件事的。”
苏锡文忽然收了笑意,脸上呈现一片忧色。
“能让苏老为难的,必然不是小事。”
“日本人那里,自然不会有小事。”
苏锡文点点头,单刀直入问杨慕初:“慕初啊,田中君与影佐君的事情,你可知道?”
杨慕初点头,“不但知道,我还险些做了影佐祯昭手下亡魂呢!”
“唉,这件事,我也知道影佐君做得不厚道,不过这到底都是些私人恩怨,现在上海百废待兴,这件事真要闹大,可不好收场。”
杨慕初明白了,苏锡文是做说客来了,只是不知道谁这么大的面子,能说动苏锡文亲自出面,不过必然是个日本人无疑。
“筱冢义男将军的意思,是想影佐君和田中君和解。”
苏锡文也不再兜圈子,直接点出了筱冢义男的名字。
“苏老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苏锡文很是欣赏这个年轻人,聪明能干,又善解人意,为人也不张扬跋扈,他暗自点头,说:“你和田中君关系一向亲近,筱冢义男的意思是
,请你在田中君面前多转圜转圜,凡事毕竟要以大局为重。”
筱冢义男,应该就是那个要保影佐祯昭的人了。
筱冢义男将军,杨慕初注意到苏锡文的称呼,将军,作战计划,冥冥中仿佛有什么联系在了一起。
筱冢义男是晚间才到上海的,除了把影佐祯昭弄出来,他此行最大的任务还是那份作战计划。
一想到影佐祯昭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没用的废物!
但是总归是自己人,该救还是要救的,只不过田中千野这个人也不好对付,筱冢义男想了又想,又听手下人汇报了上海这边的情况,才有了今
天苏锡文给杨慕初唱的这一出。
杨慕初是聪明人,既然猜到了作战计划十有八九在筱冢义男身上,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因此一口便答应了苏锡文帮着在田中千野面前调
和,倒让苏锡文觉得这小子实在是可塑之才。
晚上,大道政府为远道来华的日军第十师团总指挥官筱冢义男中将举行接风晚宴,上海滩各大显贵要员均有出席。
杨慕初自然也不例外。
一袭淡青色的西装衬得他这个人都飘逸起来,配上他俊朗的容貌,不知道压了多少人的风头去。
杨慕初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一些来巴结他的人,余光却只瞟着筱冢义男那边。筱冢义男被几个高级军官围在一起,谈笑风生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
距离他们不远处,田中千野也和一个人低声交谈,两个人看似很亲密。杨慕初认得那个人是佐藤,这次影佐祯昭上当,佐藤就是诱饵之一。
杨慕初暗暗思量,手中握了一杯红酒,却是停杯不饮,笑吟吟地逗着眼前来和他搭讪的美人儿。
“云子小姐最近似乎发福了……”
杨慕初故意打量了南造云子一圈,摇摇头又点点头,似在品鉴着一件艺术品。
“慕初君!”南造云子娇嗔了一句,纤纤玉手就向杨慕初肩头捶去,整个身子倾斜着就要向杨慕初身上倒去,“你再欺负人家,我就不和你说
了!”
还没等她一副娇躯落下来,杨慕初抢先一步,左臂张开揽在她肩头,右手中那杯还没喝的红酒就送到了南造云子唇边。
“帮我喝了这杯酒,我就不欺负你。”
略带沙哑的男子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有一番魔力。南造云子张开嘴,竟是就着杨慕初的手就把那杯酒咽了下去。
“云子,这么喝,可是要醉的。”
“醉在慕初君的怀里,云子求之不得呢!”
杨慕初听了低低一笑,在南造云子耳朵旁小声呢喃了几句话。
南造云子格格地笑出来,“慕初君就会欺负小姑娘,我可听说,田中小姐很是欣赏你弟弟呢!”
“哼,我家那个混小子,天生一副木头样儿,哪里肯有姑娘看他,要是田中小姐真看上了他,倒省得我费心思。”
“是吗?”
宴会厅中五色迷离的灯光照耀在南造云子脸上,她只觉得眼睛睁不开,伸手去揉了揉,又觉得身子在杨慕初怀中晃得厉害。
“慕初君……”
“云子,你怎么了?”
杨慕初急忙关切地去看她,心里却盘算着,自己放在杯中的普斯普应该生效了。
“我头好晕,晕得厉害……”
药效之下,南造云子的气息都好像弱了很多。
“云子,云子!”
杨慕初急忙扶住她向下滑落的身子,同时,他的叫声也引来了周围人的关注。
“云子小姐这是怎么了?”
有熟悉南造云子的人,自然看出来她眼中迷离着的诱人的春色。
杨慕初无奈地说:“云子小姐好像喝多了。”
“慕初君……”
他怀中的南造云子还在喃喃喊着杨慕初的名字。
众人的眼神立刻变得暧昧起来。
杨慕初没法,看了一圈,却发现大家都是一副看好戏的眼神。
盘算了一下时间,杨慕初只好说:“我扶云子小姐去房间休息。”
众人立刻明白地让开了一条路,杨慕初半抱半扶地揽着南造云子向宴会厅的后门走去。在他离开后没多久,筱冢义男也悄悄离开了会场。
杨慕初抱着南造云子走到一楼的贵宾休息室里,此时的南造云子已经昏睡过去。他把人放在床上,厌恶地看了一眼,然后扯开了他的衣服,又
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扔到地上。
房间不大,但是装修地很舒适。
杨慕初安排好一切,走到门旁边,身体紧靠着墙壁听外边的动静。
门外不断有脚步声响过去,杨慕初听得真切,其中就有筱冢义男的犀牛皮军靴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沉重的声音。
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一些久远的记忆在开始脑海中回荡盘旋。
等到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后,杨慕初用极轻的动作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正好看到筱冢义男带着警卫走进了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房间里。在确认外面
没有人后,杨慕初才走了出去。
筱冢义男有哮喘症,每晚九点必定要服药,杨慕初此刻只希望自己打听到的这条消息是真的。筱冢义男专用的休息室和他所在的那间并不远,
这正在他意料之中。杨慕初来到门前时,正好晚上8点55分。
杨慕初躲在楼梯间旁隐蔽的角落里,他咬咬牙,成败得失在此一举。
杨慕初看看表,已经9点整了。一阵警报声忽然响起,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休息室的门忽然被打开,杨慕初看见筱冢义男和另一个人惊
慌失措地跑出来,他注意到,他一只手上什么都没有,另一只手里还紧握着两个药瓶。
那个他一直提在手里的黑色公文包,却不见了踪影。
杨慕初用最快的速度进了筱冢义男的房间。
那个黑色的公文包却不在房间里。
杨慕初亲眼看到筱冢义男带着公文包走了进来,而他出去时,无论是他手上还是那个警卫手上都没有带公文包。
杨慕初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处的保险柜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铁丝,试着去开密码锁,但是没有用,密码锁还是纹丝
不动。杨慕初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迅速回想筱冢义男的资料。
生日?
不对,筱冢义男是聪明人,不会用生日这么俗套的手段。
杨慕初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一组数字,191011,1910年11月,是筱冢义男从陆军大学毕业的时间,因为成绩优异获得了天皇恩赐的佩刀,那是每
一个日本军人的无上荣耀。
杨慕初将这几个数字输进去,咔嚓一声,果然保险柜的门打开了,里面正放着筱冢义男从不离身的那个公文包。
警报声响了一阵后终于停了下来,奔到外面的人群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负责警卫的宪兵队也一片迷茫。被搅了兴致的显贵们面色都
不好看,但是碍于日本人在场,也不好发作什么。
“八嘎!怎么回事?”
筱冢义男气急败坏,到底出了什么事?
田中千野则很淡定地问:“为什么会响起警报声?还不快去查!”
宪兵队长大谷勇战战兢兢地领命而去,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少尉军服的人,那人脸色通红,脚步虚浮,还没走进众人已经
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味。
“深谷君?”
田中千野和筱冢义男都愣住了,这个人大家都认识,深谷光一,他父亲出身名门,母亲出身皇室,是东京望族中的望族。
但是现在深谷光一一副醉鬼的样子,根本无法让人想象一个名门子弟应有的仪态。
“怎么回事?”
“是深谷君喝醉了,不小心按响了警报器。”
筱冢义男往日里也听过深谷光一的荒唐名声,据说他在东京时荒唐不羁作风糜烂,是被家族强行送到中国战场锤炼的。但是他又不肯好好在军
队里供职,偏又跑到宪兵队里欺男霸女混日子,虽然他军衔只是少尉,但是家世摆在那里,平时也没有人管他。
在场的人听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
筱冢义男依然余怒未消,被苏锡文劝了几句后才罢,冷声吩咐大谷勇好好看管深谷光一,等他酒醒后再军法从事。
大谷勇忙不迭地点头,他和深谷一向交情好,这一回出了这种事情,也不敢替他求情。
既然没事了,所有人也都放下心来继续吃喝玩乐。筱冢义男回到房间里后一切如常,他从容不迫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打开一直握在手心里的
药瓶,倒了药品出来,和着水一起吞下去。
然后,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保险柜上。
筱冢义男走过去打开保险柜,看到里面的公文包,取出来翻了翻,还是那份作战计划,没有任何异常。
筱冢义男冷冷一笑,果然如此。
南造云子醒来后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她和杨慕初相拥而眠,两个人俱是衣衫半褪地躺在床上,南造云子忽觉脸上一阵发烧,再看自己身上
时,胸前点点红痕,居然是……
她使劲儿甩甩头,居然一点都想不起来!
南造云子捡起落在地上的披风把自己裹好,才伸手去推旁边犹自酣睡的杨慕初。
“慕初君?”
杨慕初慵懒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南造云子的脸,忽地一笑。
“云子,你醒了。”
南造云子自诩风月老手,这些年拜倒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不计其数,偏偏这时候面对杨慕初,心里竟然忐忑起来。
“慕初君,我……刚才是怎么了?”
南造云子心绪平静下来,却越发疑惑,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还说呢,喝了点酒就撑不住,我好心送你来休息,你还……”
你还怎么样,杨慕初到底没说出来,只是暧昧地一笑,修长的胳膊伸出去,从地上捞起衬衫穿上了。
巫山云雨,风月多情,杨慕初是一向是个潇洒人物。
南造云子虽然狐疑,但是她隐约记得自己之前是喝多了。
喝多了之后的事情,谁都能理解。
南造云子脸上春色犹在,眼睛里几乎都能滴出水来,“慕初君,那你可要对人家负责哦!”
杨慕初正穿着裤子,听到一句含娇带嗔的话,一手拽着皮带,另一手向她脸上摸去,调笑道:“怎么不说是你对我负责呢!”
“慕初君,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南造云子柔柔地笑起来。
杨慕初强忍住胸中的恶心,笑道:“说话算话?”
南造云子伸长了胳膊勾住杨慕初脖子,“当然算。”
两个人回到大厅的时候虽然已经将近午夜,但是纸醉金迷的人群似乎没有任何疲惫的迹象。
杨慕初挽着南造云子走到一处空闲的茶几前坐下来,端起一杯香槟给她。
“你还敢喝酒?”
看到南造云子举杯欲饮,杨慕初轻笑。
“对你负责到底啊,慕初君!”
金黄色的香槟散发出醉人的光彩,莺莺燕燕,歌舞升平,这样的热闹,让人仿佛置身云端,耳畔尽是梦幻。
然而只一瞬,音乐声忽然停了下来。
杨慕初一惊,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抱歉各位,有一件事要惊扰大家了。”
这是筱冢义男的声音。
杨慕初揉了揉自己西服的下摆,本来平整的衣角登时被弄得皱皱巴巴。
“刚才,发生了一件事。”
筱冢义男打量了正在疑惑间的众人一眼,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杨慕初身上扫过,却只看到他一脸茫然地搂着南造云子。
而田中千野,依旧一副如同看好戏的模样。
筱冢义男继续说:“就在大家听到警报声跑出去的时候,有一个人进了我的房间,拿走了我的一样东西。”
宴会厅里顿时一片哗然。
“不过很不巧的是,这个人太不小心了,他也留下了一样东西在我的房间里。”
筱冢义男身后的警卫官托着一个托盘向前走了一步,里面盛放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金色袖扣。
“我查了记录,从九点到现在,还没有人离开过。所以我认为,现在,是该把这枚袖扣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筱冢义男说着走到了杨慕初身前,“杨先生,你身上,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所有人的眼光齐齐向杨慕初看去,杨慕初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慌不忙地抬起手腕,“您是说,我少了一个袖扣吗?”
他精致的西装袖口上,赫然少了一个袖扣。
“怎么?杨先生不解释一下吗?”
筱冢义男意味深长地说:“似乎刚才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就不见杨先生的踪影啊!”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响起,在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大家都跑了出去,确实没有看到杨慕初。
“筱冢将军这么想知道杨某的袖扣去了哪里?”
杨慕初轻轻捏了捏南造云子的胳膊,南造云子忽然伸手从颈间解下一串项链递给筱冢义男。银色的链子间,一颗小小的袖扣闪耀着金色光泽,
在这个时候异常夺目。
南造云子声音清脆,笑意迷人,“将军阁下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这枚袖扣是我从慕初君身上摘下来作见证的。”
“什么见证?”
“自然是我和云子小姐春宵一度的见证。”
杨慕初揽着南造云子纤腰,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一派柔情。众人看在眼里,联想到警报声响起的时候这两人都不在,可不是巫山云雨去了?
筱冢义男心知此时还不是动杨慕初的时候,但是这枚袖扣既然不是杨慕初的,又是谁的。,
“慕初君,得罪了。”
“既然不是慕初君的,那就请大家都配合一下,接受检查吧。”
检查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谁也不知道那枚凭空冒出来的袖扣到底出自哪里。
既然查不出结果,筱冢义男也不能强留所有人在这里,毕竟全都是显贵要员,真要把人都留下,明天上海滩就能炸开锅。
杨慕初回到杨公馆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带着一身风露进了家门,那个和他有着相同容貌的人窝在沙发里,面前是一杯已经冷掉了的咖啡。
他只看了一眼,也知道那人必定一夜未睡。愧疚,辛酸与苦涩一起涌入心头,他快步走上前,躬身道:“大哥,阿次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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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无为有处有还无
杨慕初看见弟弟平安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的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阿次!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说着就要拉他上楼检查。
“大哥,我没事。”杨慕次低低地说,他扮了一晚上的杨慕初,这会儿还没回过身来。
“是吗?”
杨慕初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见弟弟神色虽然疲惫,精神倒还好,脸上血色也正常,不像是有伤的样子。但是转念一想,这小东西才挨了板子
没多久就去执行任务,就算没再受伤,身后的旧伤也够他受的了。
一时心疼不已,杨慕初还是把人拽进了卧室里。勒令弟弟褪下裤子,自己俯身去看他身后的伤。
果然一天奔波下来,阿次臀上肿胀地比昨天、不,是前天,比前天厉害多了。杨慕初心里像被蛰过一样疼,这个傻孩子就这么忍着疼周旋了一
晚吗?
从头到尾,杨慕初都没有问任务一句。
他取出药膏,轻轻地涂在阿次的臀上,一边揉着伤,一边嘴里絮叨:“你们组织都没人了吗?回回都要你出任务,下次我问跃春去,连伤员都
不放过!”
“大哥!”
杨慕次知道大哥心疼他,虽然身后疼地厉害,心里却是甜甜的。
“大哥,你知道我们有纪律的。”
声音柔软,像是在撒娇。
“纪律纪律,又是纪律,小兔崽子,今晚冒充你哥,玩得开心吧?”
杨慕初不买他的账,申斥着说。
“大哥,明明是你同意的。”听到大哥训他,杨慕次委屈地不得了。
这件事情确实是他和杨慕初一起策划的。本来今晚是给筱冢义男准备的接风晚宴,大道政府为了撑面子,邀请了不少名流。杨慕初拿到请柬后
左思右想,也想不到能从筱冢义男身上拿到作战计划的方法。
于是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事情告诉了弟弟,杨慕次灵光一现,想到了李代桃僵。他是特工,既有近身格斗能力,又能迷惑住日本人。更重要
的是他懂日语,能一眼分辨出作战计划。但是邀请函上只有杨慕初一人,若是贸然跟去,反而引起日本人的怀疑,所以杨慕次才想到冒出兄长
赴宴的计划。
起初杨慕初是不愿意的,耐不住杨慕次磨破了嘴皮子,千叮咛万嘱咐后才放行。而杨慕次果然没让人失望,到底进了筱冢义男的房间。
杨慕初虽然没问一句,但是弟弟既然平安归来,想必作战计划是拿到了。
他正要开口,就听见阿次说:“哥,今天的事情,我想和你说说。”
杨慕初手下一顿,停止了揉伤的动作,拉过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自己坐到弟弟脑袋前面的地方说:“你说吧,我听着。”
“东西我已经送到跃春那里了。”
“嗯。”
“但是我怀疑,我拿到的作战计划是假的。”
杨慕初听了,果断地开口:“你把今天的经过说一遍。”
杨慕次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连他和南造云子的“春宵一度”也没放过,身为特工,绝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是他的基本素养。
“你是说平空多出了一枚袖扣?”
杨慕初仔细想了想说:“有人在帮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枚凭空多出来的袖扣简直帮了杨慕次的大忙。如果筱冢义男不是在众人面前咬定了袖扣是潜入他房间的人留下的,而是执意搜身的话,杨慕
次虽然把交卷藏得隐秘,也未必能过关。
但是筱冢义男确信袖扣是证物,便只能凭袖扣来认人,否则闹将起来,谁也不好收场。
这个人紧紧地把握住了筱冢义男的心理,真是高明之极。
他们兄弟心中都是这么想,但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这不能说明什么,阿次,你继续说,为什么怀疑作战计划是假的?”
“一是筱冢义男的态度,我从他眼中看不到任何紧张与惊慌,完全不是重要文件失窃后应该有的样子,要知道这份作战计划中可有日军在苏皖
边界的布防图,但是筱冢义男却轻而易举地放过了盗贼;二是那份作战计划了,我在东京的时候辅修过军事学,上课的老师也是陆军大学的,
我熟悉日本人的军事战略,但是在那份作战计划里,漏洞太多了,我不得不怀疑。”
杨慕初点点头,“阿次,你比我想象地聪明。”
杨慕次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大哥过奖了,其实我只是比大哥聪明一点点而已。”
“你!”
杨慕初掀开毯子,照着他光裸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哎呦!”
杨慕次大叫了一声,杨慕初听到,放声笑道:“上次不是说过再敢拿大哥寻开心,我就掌你的嘴?假扮了我一晚上,胆子也长了?”
“没有没有,大哥,阿次开玩笑的。”
杨慕次这才体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苦衷。
“好了,不和你闹了,你说吧,又要我做什么?”
“我把怀疑告诉跃春了,他会想办法查证那份作战计划的真伪,如果是假的,还请大哥帮我查一下,真正的作战计划在哪里。”杨慕次正色道
。
屋中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杨慕初才说:“你先把伤养好再说,我答应你,让我的内线去帮你查。”
杨慕次的头埋在臂弯里,几乎抬不起来,杨慕初只听到了他的声音:“谢谢大哥。”
筱冢义男的态度摆在那里,一番周旋后,影佐祯昭还是被放出来了,田中千野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还主动把这件事情归结为私人恩怨,这下
连筱冢义男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并且有提拔他重新回军部的意图。
“回去?”
田中千野听闻消息后不过一声冷笑,真以为他那么想回军部是吗?自从脱掉了军装,他就没打算再穿回去。
虽然军衔为少将的他并没有放弃驰骋疆场建立功勋的梦想,但是,当初的樱子不也是得到军部授衔的大佐?一样被放弃了。
只要是人,都接受不了作为一颗弃子的命运。
何况是他们这种有野心有手段的人。
田中千野渐渐沉迷于阴谋诡计编织成的快感之中,至于筱冢义男释放出的善意,他未必肯接受。
不过筱冢义男送上门的人情,就没有不要的理由了。
杨慕次被哥哥关在家里养伤,他也没感到烦闷,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把所有的事情捋了一遍。
然而越捋越心惊胆战。
如果确定他盗取的那份作战计划是假的,就说明筱冢义男早有防备,而这个防备,很可能预测着,他们内部有日本人的卧底,而自己和杨慕初
的行踪,几乎全在筱冢义男眼中。
但是他又迷惑了。
如果真的有内奸出卖了他和哥哥,为什么筱冢义男不直接抓了他们兄弟,反而放他离开了呢?
杨慕次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关键在那枚袖扣上。
毫无疑问袖扣是当天某个去赴宴的人留下的,但是到底是谁呢?去的人那么多,又有谁能悄无声息地在自己之后进入筱冢义男的房间,留下一
枚迷惑视听的袖扣再从从容容地出来?
杨慕次把他记忆中参加晚宴的人一个个在纸上写出来,挨个顺过去,却在最后全部把人划掉了。
这些人,怎么看也不像会帮他的。
他正想着,忽然看见杨慕初怒气冲冲地起来。
杨慕次伸了个懒腰,朝哥哥打招呼:“大哥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谁惹我?你惹我!小兔崽子,你胆子肥了啊,你自己看!”
杨慕初把一张报纸扔到了杨慕次面前。
杨慕次捞起来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头大。
不知道哪里来的花边小报,头版头条就是一张硕大的自己和南造云子依偎在一起的照片,还起了一个极为风骚的标题“树下君子,云间美人”
,下面配的文字极尽想象地把杨慕初和南造云子之间各种可能发生的各种事情描绘了一遍,十分香艳。
杨慕次看着看着手就一抖,他那天拿到作战计划后,害怕筱冢义男搜身,就把胶卷藏在了南造云子身上,料想着日本人不会搜查自己人。晚宴
结束后他借口送南造云子回家,又趁机从她身上取回了胶卷。但是没想到自己送南造云子回去的样子竟然被这些无良的小报记者偷拍了下来,
这下非弄得满城风雨不可。
他偷偷瞄了大哥一眼,杨慕次可不会忘记,自己干这些事情都是顶着大哥的名头去的。
“大哥……”
“哼!”
杨慕初气呼呼地坐下,甩了一个冷脸给他。
“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顶着我的名字都干什么了?敢有一个字撒谎,后果你自己清楚!”
其实杨慕初自己也知道弟弟不会干出格的事情,只是他现在虽然清名污了,到底还是要面子的人。和这么一个艳名在外的女人传出不清不楚的
名声,杨慕初实在难忍。
“大哥……”杨慕次翻身下床,蹭到哥哥身边坐下,拽了拽他的衣角。
“你别生气啊,我就是送她回去,我们真的没做什么?”
“真的?”
“真的!我送她回去后就去见跃春了,跃春知道啊,我可什么都没做!”
杨慕次说着又恨恨地瞪了报纸一眼,“这些该死的记者!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杨慕初听见弟弟发狠的声音,不觉一乐,怒火顿时消了,“行了,以后多注意点,再有下一次和日本人搞出这种新闻,我打断你的腿!”
年少风流杨慕初能理解也能接受,不过和日本女人风流,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知道哥哥消气了,杨慕次才放下心来,他又疑惑着问:“大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阿次,你想先听哪一个?”
杨慕次眨了眨眼,“坏消息!”
“坏消息是你猜对了,那份作战计划确实是假的。”
杨慕次脸色瞬间黑了。
“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我已经打探到了真正的作战计划被筱冢义男藏在哪里。”
杨慕次本已黯淡的脸上目光又亮了起来。
而他的神色,无一不落在了杨慕初眼中,杨慕初咽下了满心的叹息,伸手轻抚阿次的头发。“放心,大哥会帮你。”
杨慕次看了他哥半响,用力地点了点头。然而未等杨慕初继续说话,就看见阿次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的目光。
“阿次?怎么了?”
杨慕初疑惑地看着弟弟,再低头看看自己,没什么不对啊。
杨慕次拽过那张被自己画的乱七八糟的纸,仔细用笔圈出了其中一个名字。
会是他吗?
他把纸笔推到杨慕初面前,点了点那个名字说:“大哥,你说,那枚袖扣,会是他留下的吗?”
“是他?”
杨慕初盯着那个名字看,眉峰渐渐蹙了起来。
“也有可能。”
过了一会儿,杨慕初点了点头,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如果是他,事情反而好办了许多。”
杨慕初考虑了半天,正要出门,突然刘阿四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了。
“先生,少爷。”
“什么事?”
“田中千野父女来了。”
屋中的兄弟两人不由面面相觑,这父女俩来干什么?
“奇怪了,影佐祯昭都无罪开释了,这当儿口他还有这个闲心来我们家做客。”杨慕初嘟囔了一句。
“先生,田中千野说带女儿来,一是感谢上次二少爷对田中小姐的相救之恩,二是来探二少爷的病。”
杨慕初听他一说,才想起来阿次是以养病为由留在了家里没有出门。
想到田中雪奈,杨慕初看向阿次的目光立刻变得考究起来。
“阿次?”
“嗯?”
“你不会真对田中雪奈有意思吧?”
杨慕次立刻怒发冲冠,“大哥,你胡说什么呢?”
“但愿是我胡说,不过我可警告你,你自己也好,冒充我也好,再敢和日本女人不清不楚的,你就自己去祠堂里跪着等家法吧!”
杨慕初也不顾刘阿四还在场了,顺口就威胁道。
“大哥!”杨慕次又是尴尬又是生气,本来黑着的一张脸涨红地好似晚霞,余光瞥到刘阿四,那张面瘫脸上分明写着“非礼勿听”四个大字。
杨慕初笑着推了一把刘阿四:“阿四,你家少爷不待见你,还不出去?”
随即有转身摸摸阿次的头,“乖乖躺着,一会儿我带田中父女俩上来探你的病。”
杨慕次果真就一副大爷样地躺下来,一边静等着他哥给他盖好被子,再倒一杯水,放好药瓶在他身边。
杨慕初殷勤地伺候好弟弟,才转身走了出去。
楼下的田中父女俩一边品茶一边等,也没显出多么焦急来。走下楼的杨慕初却满腹心事,如果真是那个人,唉,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慕初君!”
田中千野看见杨慕初,立刻变得很高兴的样子。不过他身后的田中雪奈没有看到杨慕次,露出了些许的失望。
“田中君兴致不错嘛!”
“慕初君不也一样?”
“哪里哪里,在下可不敢跟田中君比,雪奈小姐漂亮懂事,杨某可是羡慕死田中君了。”
“慕初君过奖了,咦,怎么不见慕次君?”
田中雪奈抬起了头看向楼梯,似乎很期盼什么。
“舍弟风寒未愈,还在床上躺着呢。”
“他还在生病吗?要不要紧?我可以去看他吗?”
一连三个“他”,杨慕初和田中千野心情都变得复杂起来。田中千野瞬间闪过女生外向的念头,杨慕初心里想的则是那个小混蛋果然好本事,
也没见他做什么,就把人家姑娘迷成这样。
“多谢田中小姐对舍弟的关心。”
田中千野心里满不是滋味,但是自家女儿一颗心全在杨慕次身上,他不想认也得认了。
杨慕初叫佣人带着田中雪奈去弟弟的卧室里看看,自己则和田中千野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还没等杨慕初开口,田中千野就抢在前面,期期艾
艾地说:“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件事情想跟慕初君商量的。”
杨慕初并不答话,只等着田中千野的下文。
田中千野无奈,只得挑明了说:“我想和慕初君谈谈小女的事情。”
“田中小姐?”
杨慕初咬着牙扯出一缕笑意,“田中小姐有什么事尽管说,杨某能帮得上的忙的,定不会推辞。”
“咳咳”,田中千野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又不得不说,心中只能埋怨女儿怎么就看上了他——“不瞒慕初君,我这次来,是想与你谈谈慕次君
和小女的婚事。”
“什么?”
杨慕初没听明白,谁和谁的婚事?
田中千野索性直接开口,“哈哈,凭我与慕初君的交情,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小女爱慕慕次君已久,我这做父亲的,也拗不过女儿,想与慕
初君结这秦晋之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慕初没有说话,盯着田中千野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老狐狸这是卖女儿来了?
他要卖,就看准了自己要买?
末了杨慕初吐出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杯猛灌了一口,等到放得沁凉的茶把他五脏六腑拱起来的小火苗都浇灭了以后,杨慕初才阴阴地开口:
“田中君这是什么意思?”
杨慕初的意思很明显,你要算计什么直接说,拿儿女婚事做筏,我不接你的招。
田中千野苦笑了一下,神色认真诚恳。“慕初君误会了,在下是真心实意来提亲的。”
杨慕初将信将疑,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尤其在这种时候。
“慕初君也知道,我膝下唯有雪奈一个女儿,她的心思全在慕次君身上,我是她父亲,也不愿意违了她的意思。”
杨慕初点头表示理解,“田中君父爱拳拳,令人感动。家严家慈早丧,杨某兄代父职,只剩这么一个弟弟了,自然也视作心肝宝贝,无论田中
小姐心意如何,杨某绝不会委屈了自己弟弟。”
田中千野叹了口气,“那这婚事?”
“儿女婚事虽说是由长辈做主,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也得问问他们的意思。”
杨慕初不知田中千野葫芦里卖什么药,倒不如将计就计。横竖自己这里同意了,阿次那关他也过不去。其实他这次真猜错了,田中千野确实是
拗不过女儿,才不情不愿地来提亲。
田中千野起身笑道:“我也上去看看慕次君。”
“田中君请。”
杨慕次房里,杨慕次躺在床上,正百无聊赖地和田中雪奈两两相望。雪奈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恨不得扑上去一诉衷情。杨慕次虽然还
没对她达到相看两生厌的地步,但是对着这么一个姑娘,心里也是不舒服。
大哥怎么还不上来,他心里焦躁地想。
正想着,就听见了脚步声,杨慕初和田中千野一前一后进来了。
田中雪奈总算还没有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见到这两人进来,便有礼貌地站了起来,“爸爸,杨先生。”
杨慕初朝她点点头,转头对弟弟说:“阿次,田中先生来看你了。”
杨慕次有气无力地冲着田中千野示意:“有劳了。”
“慕次君不必客气。”
看着杨慕次并不热情的态度,田中千野心里开始打鼓了,万一他不答应这门婚事怎么办?以杨慕初爱弟如命的性子,必然不会强迫弟弟,那雪
奈怎么办?
杨慕初见几人都不说话,只好来打圆场:“阿次,田中先生有话问你。”
田中千野笑眯眯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等着杨慕次的答案。
田中雪奈一颗心七上八下,只顾盯着眼前人看,几乎忘了呼吸。
杨慕初心里盘算,阿次必定不会答应的,只要阿次不答应,他这边就好说了许多。
谁知道众人心思各自飞转间,就听见杨慕次晃晃悠悠的声音,“承蒙雪奈小姐错爱,是慕次的荣幸,这门婚事,我自然答应,只怕委屈了雪奈
小姐。”
田中千野和田中雪奈闻言大喜,而杨慕初咬牙切齿,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非把这小兔崽子的屁股打烂不可!
杨慕初忍着火和田中千野畅聊了一番儿女婚事的详情,最终结果是决定两人先订婚,等到局势彻底安定下来,再举行正式婚礼,田中千野父女
皆大欢喜地离去。
等到刘阿四进来回报说田中父女登车离开后,杨慕初才长出了一口气,精亮幽深的眼睛迅速冷了下来,看得杨慕次直哆嗦。刘阿四见势不妙,
屏了呼吸退出去,生怕多留片刻就成了炮灰。
“大、大哥,你听我解释——”
“不需要!”
“犯罪的也有申诉的权利嘛!”
杨慕次鬼使神差地冒了这么一句话出来,听得杨慕初一愣。
曾几何时,他也这么说过,果真是孪生兄弟,心有灵犀。想起自己当年的轻狂悖逆,杨慕初心里的火顿时消了一半,他顺势说道:“申诉无效
!”
“啊?”
杨慕次的胆子比当年的杨慕初大一点,不过也就是大到敢向门外跑而已。不过身后传来一句话让他不由停住了脚步。
“你今天跑到哪,我就在哪把你扒光了打,你有胆子就跑。
杨慕次双腿顿时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了。
“还跑不跑了?”杨慕初幽幽地问。
“不跑了。”
杨慕次回过身来,低了头,心里琢磨着怎么把大哥哄过去
杨慕初满屋子看了一圈,也没看到有趁手的东西。心思一动,自己走到床边坐下,笑道:“阿次,过来。”
杨慕次应声走过去,看到他哥脸上笑容灿烂,心里稍微松了松,接着又听到杨慕初说:“常言道长兄如父,哥养着你,也跟养个儿子差不多,
真没想到如今你也要成家立业了。”
这什么跟什么啊,杨慕次苦着脸不敢搭腔,自己怎么就低了一辈。
杨慕初充分发挥大学时演话剧的表演天分,一番话说得柔肠百转,“爸妈去得早,咱们兄弟又相认得晚,你的终生大事,是哥疏忽了,哥对不
住你。”说着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杨慕次听着眼圈一红,急忙说:“哥,你别难过,是阿次不好,其实、其实阿次是想——”
杨慕初打断了他,“我知道,田中小姐秀外慧中,你钟情于她,也是自然的,即便哥再不愿意,也希望你幸福,你放心,父母灵前,一应罪过
,都由哥替你担,只要你好好的,哥就开心了。”“哥、哥,对不起,是阿次不好,阿次不是……你别难过……”杨慕次再也忍不住,扑通一
下跪了下来,眼角一滴泪滑落,声音也愈加慌乱。
杨慕初看到终于逗哭了弟弟,暗暗得意,面上却更加难过。
“大哥,是阿次不孝,你罚我吧。”
“这可是你说的!”
杨慕初大笑着出声,一把拉起弟弟,把人翻在自己腿上,顺手脱了阿次的睡裤。杨慕次被他一连串的变化搞晕了头,等到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
光着屁股趴在了哥哥膝上。杨慕次的脸腾地红了,扭着头去看大哥,杨慕初脸上哪里还有悲戚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得意。
“你居然骗我!”
杨慕初一巴掌拍到他赤裸的屁股上,当然力道不大,声音却是清脆。杨慕次听到脸上烫得要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
“谁许你擅自做主答应婚事的,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又是一巴掌扇下来,杨慕初边打边训,力道不大,活像是拍灰。但是这种完全是教训小孩子的方式,更加让杨慕次接受不了。杨慕初一手按着
弟弟的腰,一手拍在他屁股上,心中甚是得意。这小东西一向不怕打,就怕丢面子,他算是摸着他七寸了。
几十下巴掌打下来,屁股上也不过是一圈粉红而已。杨慕初再看弟弟埋在手臂里的脸,却是红得要见血了。
“我知道你答应田中千野,是有别的计划。”
杨慕初忽然停了手说。
你知道?你还打我!杨慕次心中悲愤交加,自己怎么就着了他的道!
“所以才打几下巴掌而已,你若真的沉溺女色,忘记祖宗姓氏,你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杨慕初揉揉弟弟的屁股,扶了他起来,“小东西,还委屈呢?”
“没有”。
“不敢”。
杨慕次提起裤子,嘴里抱怨。
“明知道我不喜欢还敢答应,就算有别的想法,这么目无尊长,就该受罚。”
杨慕初打人的力气不重,这几下过了也没什么感觉,杨慕次知道大哥在意什么,虽然心里别扭,也不敢再委屈了。
“知道了。”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打什么主意了。”
杨慕次此刻心里只想着,这顿打,挨得真冤啊。
杨慕初把自己弄来的情报很快告诉了弟弟,筱冢义男把文件就藏在了自己家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把这个道理发挥道理极致
。
杨慕次却犯愁了,要混进筱冢义男家里可不容易。
“你刚才在想什么?”杨慕初突然问。
“如果我和田中雪奈订亲,我就是半个日本人了。”
杨慕初点头,这样一来,阿次的活动范围的确是大了许多。尤其传来的消息说,筱冢义男明显有拉拢田中千野的意图。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会更加引人注目。”
“虽然低调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不过过于低调,难免让人看轻。”
杨慕初无意与弟弟纠缠做人方式的问题,他听了阿次的计划,心里虽然担心,也不得不认同他的想法,不过在行动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杨慕次猜到留下那枚扣子的人,是小泽明川。
当日里赴宴那么多人,有能力也有动机做这件事的,就只有小泽明川了。杨慕次不会忘记大哥住院时小泽医生对他表现出的种种关心,更不会
忘记那天筱冢义男最后出场,是小泽明川陪在他身边。筱冢义男身有隐疾,小泽明川是医生,进入他的房间名正言顺。
在他把猜测告诉大哥后,杨慕初也陷入了深思。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小泽老师要这么做呢?
杨慕初决定去拜访下小泽明川。
没想到的是,小泽明川对他的来访似乎早有准备。
“老师,您实在太客气了。”
他指着桌上的茶点,印度红茶,杏仁甜饼,当年在皇家医学院,身手师生们的喜爱。杨慕初取了一块饼干尝尝,味道竟然也很熟悉。
“试做了很多次才找到方法,猜到你要来,所以提前准备了,算是我们师生一场。”
“老师知道我要来?”
虽然很惊愕,杨慕初还是保持了一个学生应有的礼数。
“那枚扣子,是我留下的。”
杨慕初突然明白过来,他的生活细节一直都沿袭了在英国时的习惯,小泽明川也在那里任教了很久,自然知道英国上层贵族会用哪些配饰,所
以才留下了一枚袖扣混淆视听。
果然是他。
杨慕初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初又让老师费心了,不过老师是怎么知道我会采取行动的?”
小泽明川盘膝坐在他对面,阳光洒在榻榻米上,留下点点细碎的光晕。
“以你的为人,怎么会和南造云子混在一起?”小泽明川笑了一下,又说;”而且我还知道,那天去的根本不是你,是你孪生弟弟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老师的眼睛。”
听了杨慕初的恭维,小泽明川并没有说话,从他深邃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深深的担忧。
“你要找那份作战计划吗?”
“是的,老师。”
杨慕初只是承认,并没有求助。
“要我帮你?”
杨慕初却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了,如果有老师帮助,也许能事半功倍,但是这样一来,会把老师推到多么为难的境地。
“我会帮你。”小泽明川忽然说。
帮你,就是帮自己,他无力继续面对罪恶而无动于衷,更何况他有自己的使命。
“谢谢您。”
杨慕初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深深地鞠下躬去。
等到杨慕初走后,小泽明川才回到自己的卧室,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共产国际发给他的密电。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
和善的日本医生,会是共产国际派驻上海的高级特工。
杨慕初、杨慕次兄弟自然也不会想到,但是那么扣子,却让他们二人隐隐看出了端倪,所以杨慕初才会登门,试探也好求助也好,他得到了自
己想要的结果。
很快,杨家二少爷与田中小姐订婚的消息,传遍了上海滩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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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一寸河山一寸血
在订婚仪式举行前,杨慕次去了一趟夏跃春那里,一是将此事作一报告,二是将他心中的疑惑告诉夏跃春。
筱冢义男对他们兄弟有所防备,要么是他警觉性高,要么是他们队伍中间出了内奸。杨慕次和夏跃春毫不犹豫地认为,是第二种。即便不是,
查一遍也是必要的。
夏跃春向上级打了报告后,很快开始动作,结果证明了他们的猜测,确实有人叛变,当然叛徒很快就被清除了,有的时候夏跃春的作风也是雷
厉风行的。
盗取作战计划的行动迫在眉睫。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这样美好的时节,是最适合办喜事的。
杨家二公子与田中家千金小姐的订婚仪式在杨氏旗下的酒店举行 ,很是隆重。杨慕次一身英式白色西装风度翩翩,而田中雪奈则穿着粉红色洋
装,脸上略施脂粉,红唇嫣然,格外俏丽。
两人缓缓步入礼堂,谁不赞一声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周围的掌声更是一浪赛过一浪。但是令宾客们奇怪的是,这个时候竟然不见杨慕初。
不禁有人小声私语,“怎么不见这位二少爷的哥哥?这么大的场合他竟然不出现?”
也有人私下里猜测:“听说杨家那位家主,杨慕初根本就不满意这门婚事呢!”
“据说这位二少爷和他哥哥面和心不合,这下娶了日本人,有老丈人撑腰,看着吧,杨家就要变天了。”
猜测什么的都有,混在宾客群里的杨家手下听到了不由暗笑。杨慕次虽然听不到窃窃私语,但是看到一些人面上古怪的神情,大约也明白了。
“各位”,杨慕次挽着田中雪奈的胳膊,朝大家微笑示意。
“今天是本人订婚之喜,感谢各位捧场。”
一句话虽然简单,但是杨慕次高傲的气势摆在那里,生生把人群中的流言蜚语压了下去。众人想起杨慕次以前的身份,都不敢再讨论了,生怕
招了这煞神的杀气。
堂上长辈只有田中千野一人,比起平常人家办喜事固然是小气了些,不过也没有人敢小瞧杨家一眼。杨家与田中家联姻,在上海滩早已是一大
奇闻。
二十年前家仇,二十年后国恨。
稍稍动些心思,没有人不知道,杨家和田中家是血仇。
所以看好这桩婚事的,其实没几人,除了沉浸在甜蜜与幸福中的田中雪奈。
即便杨家兄弟是打定了主意效仿乃叔做汉奸,熟悉杨慕初性情的人也知道,这个人唯利是图,弟弟的婚事,自然也不例外。
而杨慕初今日不曾出现,也正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杨慕次潇洒自如地携着田中雪奈给客人们敬酒,遇到一二熟识,也面不改色地解释说:“家兄今日抱恙未能前来,杨某本该延期订婚,伺候在
家兄身边,只是今天是早已算好的吉日,家兄执意不许耽误,无奈之下才请了田中先生坐镇。”
听了他的解释人们恍然大悟,纷纷赞说他们兄弟情深。
而杨慕次的心里也渐渐焦急起来,这边订婚仪式举行了一大半,不知道阿次那边的情形怎么样了。
杨慕次今天并不是执行任务的主角,他只是负责在外围警戒以及接应,而真正执行任务的人,是俞晓江。
小泽明川是应邀上门为筱冢义男检查身体的,俞晓江就假扮成和他一起来的助手。本来最好人选是杨慕次,但是筱冢义男认识杨家兄弟那张脸
,易容显然不是最好的办法。
俞晓江穿着护士服,脚步轻盈地周旋在小泽明川和筱冢义男身边,口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
一瞬间,筱冢义男几乎被她明亮的眼神怔住了。
小泽明川取出听诊器按在筱冢义男的胸前,过了片刻才带着忧虑说:“将军最近太辛劳了。”
筱冢义男不觉心有戚戚,点头愁道:“军务缠身,如何能不辛劳,所以才请了您来看看。”
小泽明川仔细思索了一下,抬头说:“将军,可否带我去您的卧室?我需要为您做一个详细的检查。”
筱冢义男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在他看来小泽医生医术高明,是国际上享誉一方的专家,也是他们日本国的骄傲,他从未怀疑过他。
在筱冢义男点头后,小泽明川才对俞晓江说:“雅子,你来提药箱。”
“是的,老师。”
俞晓江微微躬身,用日语回答。
筱冢义男的卧室在二楼,窗户很大,用来采集明媚的阳光。进了卧室后,小泽明川请筱冢义男坐下,自己又拿起了听诊器。
俞晓江注意到,从他们进门开始,筱冢义男的右手始终按在腰上。她知道那里有他的配枪,不过她还是暗叹筱冢义男的警觉,要知道他们进门
前可是经过了层层检查的,连医用剪刀都收了去,确认他们身上没有武器后才放人进去。
小泽明川见时候差不多了,冲着俞晓江说:“拿酒精来,我为将军做一下按摩。”
“是。”
俞晓江依旧沉静地回答,筱冢义男色迷迷的眼神穿过她的身影,跟随她的一举一动不离开,俞晓江心里恶心了一下,掏出一小瓶药剂递给小泽
明川,“老师,酒精。”
小泽明川打开了药瓶,大量挥发性的药品没有了阻碍瞬间冲进空气里,漂浮在小泽明川和筱冢义男身边。
筱冢义男只觉得眼前一花,小泽明川的身影突然间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他自己晕晕乎乎地向上飘去,像是在云端一般起起伏伏,正在迷糊间,
只见那个美丽的小护士就飘到了自己眼前,那双眼睛像是带了魔力一般,把他拽进了漩涡的深处。
致幻剂让俞晓江顺利催眠了筱冢义男,并且按照他的回答很快找到了作战计划。她没有多耽搁迅速离开,到了楼下,只对警卫说将军有话要和
小泽医生谈,要她先离开。幸运的是由于筱冢义男的隐疾,他的卧室周围并没有安排警卫,让俞晓江逃过了一劫。
等到走出了筱冢义男家大门,俞晓江登上了一辆黄包车,正要离开时,一声枪响突然从大门内传了出来,紧接着,一群警卫冲了出来。
俞晓江低估了筱冢义男。
他清醒的时间远比俞晓江预料地早,在发现作战计划失窃后,恼羞成怒的筱冢义男来不及撑起在药物作用下酸软的身体,找出自己平素放在卧
室里的枪就在屋内放了一枪。
而守在楼下的警卫听到信号,迅速冲了出来。
俞晓江将文件贴身藏着,她所坐的黄包车的车夫也是来接应他们的同志。眼看警卫和闻讯而来的宪兵们就要冲上来,俞晓江咬咬牙跳下车,摸
出从筱冢义男身上顺来的手枪向后扫射过去。
一直躲在街角的杨慕次见状扔掉手里的烟头,划了一根火柴扔进他旁边的一个垃圾桶,身子轻纵将垃圾桶踢到追兵们身前,铁皮垃圾桶砰砰地
滚过去,倒把追兵们吓了一跳。
俞晓江听到声音,就知道是杨慕次到了。
她一直悬着的心,突然就放下了,只要那个人在身后,就是一座坚实的靠山。
杨慕次蒙着脸,身手矫健,枪法精准,例无虚发,右手轻点处,砰砰砰爆开了一连串的血花,几个追在最前面的追兵已经应声倒下。
俞晓江则在黄包车夫的掩护下,迅速消失在了一条小巷里。
杨慕次边打边退,在接连放倒几个警卫后,身子一跃就跳进了路边停着的一辆汽车里,这是他提前准备好的,从黑市上弄来的车,车牌号也安
排过,相信日本人查不出来。
等到筱冢义男完全恢复体力后,听到的消息是作战计划和来人一起消失在了上海滩的茫茫人海中。
筱冢义男愤怒之下甚至捏碎了手中的骨瓷茶杯,一缕鲜血从他之间缓缓流下,而他仿佛无知无觉。
等到手下们以为这样的平静意味着他已经消气了的时候,筱冢义男忽然下达了一道谁也想不到的命令,他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将小泽明川投入
了监狱。
小泽明川极力喊冤,筱冢义男却翻脸不认人一般,甚至命令刑讯逼供。直到军部严禁用刑的命令下达,小泽明川才得以逃过一劫。
但是这一切,早在小泽明川预料之中。共产国际派遣给他的任务,便是协助上海地下党夺去代号为“雄鹰”的作战计划。牺牲,是革命者的宿
命,小泽明川在被扔进监狱的那一刹那,内心依旧保持着平静。
“老师他……”
杨慕初在得知消息后,无比沉痛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杨慕次竟然看见他一向威严的哥哥眼中,竟然泛着泪花。
“你们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连累小泽老师的!”
用致幻剂把小泽明川一起迷晕,是洗脱他嫌疑的一个办法。但是显然,他们低估了筱冢义男。
杨慕次虽然得以全身而退,但是最后飞身上车时右手臂仍然被子弹擦中,虽然是皮肉伤,但是杨慕初不放心,还是绑上了一层厚厚的绷带。
“大哥,对不起。”
俞晓江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留下小泽明川的方案是小泽明川本人自己制定的,杨慕次虽然觉得不妥,也无法劝阻他。
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想方设法营救小泽明川了。
杨慕初虽然难过,到底也舍不得责备弟弟,和田中雪奈订婚后,种种麻烦接踵而来,需要他打起精神一一善后。杨慕初叹了口气站起来,取过
用暖炉一直煨着的药膳,一勺一勺喂给弟弟吃。
杨慕次吞了一口,觉得身上的疼痛感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小泽明川的被捕仿佛是一根导火索,筱冢义男查明了他的真实身份后,几乎是疯了一般在上海排查共产党的踪迹,但凡有点嫌疑的都被日本人
抓了去,让各个联络站人心惶惶。夏跃春的医院就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反而安全了不少。
幸好作战计划已经转移了出去,杨慕次现在忧心的是筱冢义男几近疯狂的举动,杨慕初忧心的则是小泽明川在狱中的遭遇。
包括夏跃春在内,他们都不知道小泽明川的真实身份,但是筱冢义男的反应,已经足够让他们猜测到了真相。
由于杨慕次胳膊上的伤还没有好,这些天一直是杨慕初扮演他的身份,与田中父女两人周旋。面对田中千野隐晦地提出要杨慕次早日迎娶雪奈
过门的要求,杨慕初只得苦笑,只好打个哈哈说回家问了大哥再说。
田中雪奈失望地垂下了眼睑,杨慕初无奈,只好哄着她说:“雪奈,你别着急,等我禀明了大哥,订下良辰吉日就迎娶你过门。”
看着田中雪奈渐渐羞红的脸庞,杨慕初充分发挥了他哄女孩子的天赋,继续说着甜言蜜语:“反正我们已经订婚了,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你是
我命中注定的新娘,谁也抢不走的。”
“慕次君!”
雪奈轻声娇嗔,杨慕初上前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畔轻声呢喃:“在等几天,好吗?”
“嗯,我都听慕次君的。”
在杨慕初与田中雪奈约会的同时,杨慕次在家里却不得不招待他最讨厌的一个人。
这个被杨慕次在心中骂了不下一千遍的不速之客是荣升。
他是作为共产国际的代表来上海,计划营救小泽明川一事。当然他给出的理由是回上海处理荣氏企业搬迁后剩下的一些事情,顺便探访故人。
日本人虽然也暗中调查并跟踪了他,但是荣升表现得坦坦荡荡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何况他一回到上海就去拜访了杨家,谁都知道杨家与
日本人亲善,杨二少爷更是高调与田中家千金订婚,荣升既然与杨慕初关系匪浅,日本人便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不过荣升万万没想到的是杨慕初竟然不在家,他明明提前打过电话,虽然是杨慕初的秘书接的,但是那个秘书应该也会转告阿初的。荣升怎么
也想不到,秘书虽然接了电话,告诉的却是杨慕次。
杨慕次一想到姓荣的心里就生气,自然是把消息压了下来,他心里想着若是自己打发了荣升,也就不用大哥为难了。
“怎么阿初不在?”
荣升压下了心里的疑惑与不满,打量了杨慕次一看,笑着问他。
“大哥出去了,不知道荣先生屈尊到寒舍,有何贵干?”
杨慕次话里夹着刺,荣升听着便皱起了眉头。他的小动作逃不过杨慕次的眼睛,这使得杨慕次更加生气,你不请自到,还指望我给你好脸色?
“荣先生!”
见荣升不说话,杨慕次抬高了语调。来客厅送茶点的管家听了,一个劲儿给杨慕次递眼色,杨慕次假装没有看到。
“杨二少爷似乎不欢迎我来。”
“荣先生与我并无交情,谈不上欢迎不欢迎,家兄今日不在,荣先生有什么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杨慕次如此冷淡甚至无礼,荣升也生起气来,他养尊处优多年,还从未被人如此轻蔑过。
“只怕你不能代替阿初吧?”
“荣先生说得倒也不错,家兄如今是杨家家主,杨某为人子弟,自然不敢僭越。”
他刻意强调杨家家主四个字,便是在警告荣升,若是还将杨慕初看做是从前他的家奴荣初,便是侮辱了杨氏全族。
荣升哪里能不明白,想到从前,他心里也是难过,若是当初……算了,当初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杨二少爷似乎很懂兄友弟恭之道。”
“荣先生过奖了,家兄时常教诲我,为人子弟,当恪守礼仪本分,杨家绵延百年,虽不及荣先生出身尊贵,该有的规矩,也是一样不少的。”
杨慕次难得孩子气了一回,不知道怎么就跟荣升扯上了这一套礼仪规矩的话,他与荣升实在是相看两生厌,若不是这么说,还不知道怎么冷场
。当然了,杨慕次也不忘随时讽刺荣升一番,荣家是旗人出身,满清时虽然尊贵,这会儿已经是民国了,再这么说,就有讥他是蛮夷之嫌。
荣升这会儿终于发觉杨慕次真是阿初的亲弟弟了,一样地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杨家百年世家,果然家风严谨,不但书香传世,更是出了二少爷这样文武双全的人物,一门俊彦,令人钦佩。”
荣升动了真火,口下也不留情,明着说杨慕次文武双全,实际上却是说他投身侦缉处做了不入流的特务,丢尽了家门的脸面。一门俊彦更是难
听,谁不知道杨家出了一个通敌叛国杀凶弑嫂的杨羽桦?
哪知杨慕次面不改色地点头笑道:“荣先生过奖了,家兄家姊承蒙荣家照顾多年,杨氏一族上下感激不尽。”说得颇有杨氏二少爷的风范。
荣升脸色一红,荣家对杨慕莲与杨慕初的“照顾”,他心知肚明,只是他少时无权,后来无意,没能庇护好他们。
“二少爷客气了。”
两个人交谈了一阵,总算还没有翻脸,杨慕次依旧气定神闲,荣升却渐渐焦急起来,阿初从来没有让他等过这么长时间,难道真如外界传闻一
般,他真的变了?想起报纸上杨慕初和日本人在一起谈笑风生的照片,荣升的脸色更加不好看。
等到杨慕初带着田中雪奈一起回到杨公馆的时候,杨慕次和荣升之间已经剑拔弩张了。杨慕次漫不经心地坐在沙发上把玩着手里小巧玲珑的手
枪,荣升捏着半杯冷了的茶,冷冷盯着茶几面不说一句话。
杨慕次也不知怎么就谈崩了,他感觉自己也没什么错。听到管家报说杨慕初回来了,他简直又惊又喜,再让他跟这姓荣的周旋下去,杨慕次觉
得自己要疯了,比在侦缉处提审犯人还要费神费力。
杨慕初一进来大吃了一惊,不过他幸好还没失去理智,急忙冲着杨慕次喊了一声:“大哥!”
这一下,荣升也明白两人是换了身份了。
杨慕次换了一副笑脸迎上去,“雪奈小姐也来了?”
杨慕初无奈地说:“她非要来。”
杨慕次学着他大哥平素的样子轻斥:“雪奈小姐是你的未婚妻,怎么不能来,还不快去吩咐厨房,多加几道雪奈小姐喜欢的料理?”
杨慕初看了荣升一眼,两个人的眼神对望中,均是看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杨慕初扮演着杨慕次桀骜不驯的性子,对客厅里的客人不屑一顾,带
了雪奈去厨房。
他走了后,荣升才冷冷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家事。”
家事,便轮不到外人来操心。
这一顿饭吃得很沉闷,几个人都不说话,田中雪奈虽然很失望,不过和慕次君在一起的甜蜜到底冲走了忧郁。
等到杨慕初吩咐人好生送田中雪奈离开后,他才有功夫面对荣升。
“少爷怎么突然回上海了?”
荣升听了就上火,什么叫突然,难道我没有提前通知你吗?
“我之前就打电话告诉过你,我要回上海一趟。”
坐在旁边的杨慕次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哎呀,大哥,之前你的秘书好像是说他接到了什么电话,不过那段日子你都
在政府,我也忙着打理公司,就忘了告诉你。怠慢了荣少,真是不好意思。”
杨慕初狠狠瞪了他一眼,明知道他是装的,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拆穿他,小兔崽子,一会儿我再收拾你。他冲荣升抱歉地笑笑:“少爷,真对
不住,是我疏忽了。”
荣升面色上愈加不好看,他没想到阿初面对他是这种态度。在他的印象中,阿初应该是那个对他永远恭敬有礼,偶尔淘气一下的阿初,而不是
眼前这个人,他身上散发的那种令人无法企及的气势,甚至让他生出了隐隐的敬畏。
为什么会这样?
“算了,也没什么,我回上海来,一是看看你,二是处理一些荣家剩下的事情。”
“可需要阿初帮忙做什么?少爷若有需要,阿初一定尽力。”
杨慕初说得很诚恳,无论如何,荣家总是他的恩人,只要荣家有需要,他出手相助都是义不容辞的。
荣升听了他的话,内心燃炽的怒火消了一些,“嗯,处理剩下几家药行,免不了和日本人打交道,听说你和日本人走得近,这件事还要麻烦你
。”
“少爷放心。”
杨慕初一边说一边把他沏好的茶放在荣升面前,“少爷试试。”
荣升却没看那茶,只盯着杨慕初,缓缓地说:“当日你离开荣家前,我对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杨慕初心中大恸,苦涩地如同灌进了无数黄连水。他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荣升问出了这句话,也许是为了从前的自己。
“少爷叮嘱我,勿忘人禽之界。”
“那么如今,你入的是什么界?走的是什么道?”
“少爷?”
杨慕初似乎听不懂荣初的话。
“立品必自慎独始,于人所共知之者而犹不检,独中岂可复问?人禽之界混,则虽读破万卷,适以取罪圣贤耳!”
杨慕初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面对世间种种指责蔑视,他都可以视作飞灰,只要他至亲至爱之人相信他。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气,故最为天下贵也。阿初入的是人间界,走的是正
义道。”杨慕初缓缓说。
“与敌寇为伍,是你所谓的正道吗?”
“少爷若相信,便是正道;若不相信,少爷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了。”
荣升深觉无力,这一刻他突然明白,眼前这个阿初,是纵横上海滩的杨慕初,不再是那个永远跟在他身后的荣初了。
荣升沉沉叹道:“也许你说的对,阿初,我只愿你不要后悔。”
杨慕初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后悔,他流着杨家的血脉,骨子里守着他生父对家国的责任。这是他和阿次一起坚守的东西,所以,他不后悔。
“我相信你,阿初,只是你走的这条路,也许并不……”荣升没有说下去。
杨慕初颔首,目光中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稀,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务,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圣贤也说过,要得到一个仁义的结果,有时候,是要走非常之道。您告诫我人禽之界,人总是比禽兽聪明的。”
杨慕初想起了那日阿次说的话:“大哥,无论你选择什么路,我都会陪你走下去。”
他今生有这么一个弟弟,足矣。
荣升是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杨家的,他知道自己也许已经失去阿初了。哪怕他曾经视之如弟,到底没能做到一个兄长该做的。那一日没能留住
阿初让他一个人离开,去面对日本人的滔天阴谋,他就该明白,杨慕初今后,欠荣家的便只有恩,没有情。
面对荣升的背影,杨慕初虽然难过,却没有挽留。
他淡淡看了阿次一眼,吩咐说:“去祠堂,我有话跟你说。”
杨慕次心头一颤,乖乖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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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文均出自《孟子》,论及人禽之辨,圣贤早有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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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祠堂里,安静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看见。
杨慕次跪着父母灵位前,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大哥要跟自己说什么。他隐瞒了荣升回来的消息,又对荣升无礼,以大哥对荣升的态度来看,
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自己。
杨慕次跪了近半个小时,杨慕初终于走进来了,他听着背后的脚步声,心跳得越来越快。
然而杨慕次没想到,等来的并不是杨慕初暴风骤雨般的呵斥,而是一只手轻抚他的头顶,温暖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心中。
“阿次,我今天才知道,有一个弟弟的感觉真好。”
杨慕初是问清楚了管家今天杨慕次和荣升的对话情形才进来的,虽然他对弟弟的失礼很生气,但是阿次话里话外维护着他这个大哥,心中仍然
是高兴不已的。这小东西欺瞒自己固然该打,但是有这么一个理解自己维护自己的弟弟,是他最大的福气。
“大哥?”
杨慕次回头,认真地看他。杨慕初在他身边跪下,向父母灵位叩首后才说:“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阿次,大哥很感谢你,给我这样一个
机会,让我想清楚,看明白。”
想清楚,看明白,杨慕次忽然觉得很开心,无论大哥一会儿要怎么罚他,只要大哥放下心里的包袱,就是值得的。
“大哥,阿次不该欺骗你,不该故意对荣先生无礼,阿次知道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你也知道我会生气?还敢故意骗我!规矩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杨慕初站起身来,冷声呵斥。
“阿次知错。”
杨慕次低眉顺眼地认错,格外乖巧。
“去把春凳搬来。”
杨慕次心里一凉,大哥从来没有在祠堂罚过他,难道自己猜错了,他真的那么生气?
杨慕初看着他,又说:“从前都是点到即止,小惩大诫,才养得你这幅骄矜的性子,什么事都敢自作主张,什么事都敢瞒着我,你真当家法是
摆设不成?杨慕次,今天我当着父母的面罚你,就是要你知道,有些事,你不能做,再敢目无尊长,我扒了你的皮,还不快去!”
杨慕次听了,绷紧的心弦却渐渐轻松,大哥只是罚自己欺瞒之罪,却没有要为荣升出气的意思。杨慕次松了一口气,去搬了春凳来。
“去请家法。”
杨慕次又去去了一直奉在祠堂里的藤条,跪下呈给大哥。
“裤子褪了,身子伏上去,在祠堂里受家法的规矩你清楚。”
“是。”
杨慕次不再言语,按照规矩做好,等着痛楚的来临。
杨慕初没有收敛力气,一手藤条结实地挥下,霍霍生风。杨慕次屁股上迅速鼓起一道檩子,他身子一颤,绯红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咬着牙没
有呼出痛来。待藤条离开时,一道血痕已经高高肿起。杨慕初忍住心疼,又抽下第二遍,又凝起一道血红的檩子。杨慕次痛得咬住了自己的手
,不让自己伏在春凳上的身体乱动,他此刻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疼……
藤条接二连三地落下去,杨慕次终于感到大哥以前罚的确实是小惩大诫了。他身子颤动地越来越厉害,屁股上已经是紫红一片,布满了血色的
檩子,严重处撕裂了口子,渗着丝丝血珠。
杨慕初抽了二十下,终于停了手。他蹲下身子,托起阿次疼得惨白的脸,轻声说:“以后还敢吗?”
杨慕次从来没挨过这么严重的打,屁股上钻心一般地疼,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摇头,双眸已是蒙蒙湿了一片。
“小东西,非得要挨打才肯听话。”
杨慕初笑笑,扶起弟弟,看着眼前的灵位说:“家规都记住了?”
杨慕次忙不迭地点头。
杨慕初满意地点头,继续说:“从今天起,杨家多一条家规,违者严惩不贷。”
杨慕次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昏沉沉地向大哥怀里滑去。这时候耳边却响起了大哥郑而重之的声音:“兄弟并肩,不离不弃。”
兄弟并肩,不离不弃。
杨慕次在心里把这条新出炉的家规念了一遍,身后的疼也忘得差不多了。
大哥,阿次很开心。困倦与疲惫一起袭来,杨慕次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杨慕初看着弟弟昏昏欲睡的脸,又瞅瞅弟弟还渗着血珠的屁股,心疼地无以复加,急忙脱下自己身上的风衣裹住阿次,喊了人来送弟弟回房间
。
之后给阿次上药,又是折腾了很久,然而杨慕初心里,始终是温暖明亮的,这份温暖,只有两个人曾给过他,姐姐和阿次,他庆幸自己有这份
亲情羁绊,足以弥补他二十年孤苦。
在杨慕次趴在床上养伤的几天里,上海滩发生了几件大事。
荣升终究是阔少出身,行事欠了几分严密,到底让正在满上海抓共党的筱冢义男发现了蛛丝马迹。
随着荣升的被捕,一直潜伏在上海的共产国际联络站也被连锅端了,对于地下党工作的开展,可谓是雪上加霜。
杨慕次身后的伤颇重,一周内估计是下不了床的,因此一些补救工作都由俞晓江和夏跃春来完成,总算他们俩目前还算安全。因为查出了荣升
就是那位神秘来沪的共产国际特使,而荣升到上海后又拜访了杨家,杨慕初身上的嫌疑是越来越大,但是碍于杨家一向做出与日本人亲善的形
象,筱冢义男一时也不敢贸然拿杨家开刀。
杨慕初这段日子疲于奔波,既要应付政府的事情,还要打理公司的业务,忙得团团转,其间他依然不忘想办法援救小泽明川。
然而世事不可预料,令所有人惊愕的是,小泽明川在狱中自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杨慕初身子一颤,站立不稳地就要向后倒去,幸好刘阿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听说,小泽明川留下了一封遗书,承认了所有罪名,却不肯承认罪过。他是日本国内少数看得清这项罪恶事业的人,然而,世间明眼人太少,
狂热者太多。
小泽明川自杀后的第二天,杨慕初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虽然没有署名,他还是认出了小泽明川的笔迹。字里行间夹杂着点点血迹,杨慕初忍住泪意,一字一句读了下去。
小泽明川为自己当初的行为后悔,为他的祖国发动这场罪恶的战争忏悔,他说他知道自己必死,但是他做了应该做的,所以,他虽死不悔。
杨慕初整整一天没有出房间门,直到杨慕次忍着伤痛敲开了书房的门,他才起身。他这一生,收到过两封绝笔信,弟弟,恩师,他们在以一种
相同的轨迹,走向一个遥远的目标。
杨慕初烧了那封信,但是有一颗种子,已经渐渐在心底扎下了根。
“大哥,田中千野来了。”
杨慕次皱着眉头说。
“你去休息吧,我来应付他。”
田中千野这一次登门,是来商量杨慕次和田中雪奈具体的婚期。他最终接受了筱冢义男递出的橄榄枝,俨然在筱冢义男心中已经取代了影佐祯
昭的地位。并且有消息传出,他要高升了。所以田中千野想要尽快给女儿完婚,也是双喜临门的意思。
但是当他把意思表达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了杨慕初眉间明显的忧虑。
按理说,都到这个时候了,杨家应该没有悔婚的理由,那这又代表什么?
“慕初君,你怎么了?”
杨慕初支吾了半天,叹了口气后开口:“田中君,我也想让舍弟与令嫒尽快成婚,只是舍弟现在……唉!”
田中千野惊讶万分,“慕次君怎么了?”
杨慕初说不出来,只好把田中千野带到了弟弟的卧室。杨慕次正趴在床上,看见大哥无可奈何的目光,就知道大哥要干什么。他心中愤恨不已
,却还得装作胆怯的样子,软软地叫了一声:“哥。”
杨慕初面对弟弟没什么好脸色,只揭开了阿次身上的毯子,田中千野看到杨慕次从腰到臀腿上狰狞的伤痕后,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慕初君,这、这是?”
杨慕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混账东西,实在是不知自爱,逼得我动了家法,只怕这些天都动不了。”
杨慕次此刻早已恨不得把脑袋缩到枕头里去了,大哥根本就是欺负人!
田中千野吓了一跳,杨慕初一向爱弟如命,竟然舍得把自己的心肝宝贝打成这个样子,难道出了大事?
“慕初君,你这又是何苦呢,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强按下焦急问。
杨慕初狠狠瞪了杨慕次一眼,才从书桌的抽屉里抽出几张照片,面色羞赧地递给田中千野:“田中君,杨某家教无方,实在愧对你们父女。”
照片上的杨慕次和杨氏旗下一家舞厅的头牌舞女辛丽丽搂抱在一起,耳鬓缠绵,放浪无忌。田中千野只看了一眼,心里的怒火就嗖嗖往上蹿,
杨慕次怎么说也是他准女婿,竟然在背后做这种事!
“大哥,干嘛这么严肃嘛,我都说了这就是逢场作戏,我对雪奈的心一点都没变!”
“你还敢说!”
杨慕初怒喝,冲着他的屁股就是狠狠一巴掌拍下去,杨慕次顿时不作声了。
田中千野固然生气,但是木已成舟,女儿又认准了这个人,他也只好把这亏往肚子里咽。看到杨慕初安慰自己,他忍着火打了个圆场:“慕初
君也不必大动肝火,这年轻人嘛,偶尔玩玩没什么,没什么。”
杨慕初把人劝到客厅里,正色说:“田中君看到了,这婚礼,暂时还办不得。不过田中君放心,等到舍弟伤势痊愈,我三媒六聘,一定不会亏
待了雪奈小姐。”
他都这么说了,田中千野也只得答应,回家再去劝劝女儿。他不相信,凭借自己女儿的美貌与才华,还笼络不了一个杨慕次。
但是世间道理就是那样,计划永远赶不及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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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十万青年十万军
田中千野走后,杨慕初回到弟弟的卧室,刚一进门就见迎面飞来一个枕头,他手一伸接过来,没来得及说话又见一个茶杯朝自己砸了过来。这
个东西可不好接,杨慕初闪了一下避过,绕到杨慕次床前,把枕头放下说:“生气了?”
杨慕次狠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
“乖哦,不生气了。”
杨慕初揉揉阿次的头发,轻声哄着。
“我又不是狗!谁要你哄!”杨慕次依旧没好气。
“都是哥不好,不该让你在田中千野面前丢脸,哥跟你道歉好不好?”
听到他道歉的声音很诚恳,杨慕次这才把头转过来,哼着声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杨慕初莫名其妙地想着弟弟抢了自己的台词,犹豫了一下才问:“那你说,哥哪里错了?”
“你根本就不该打我!”杨慕次理直气壮地吼。
不过在他出完气后,就看见他哥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唇边露出了一抹迷人的笑容,“是吗?”
杨慕次把一个“是”字咽了回去,吞了口口水说:“大概……是……”
“我看就是我打得轻了!”
杨慕初笑骂,这个混账东西,还蹬鼻子上脸了。
“你、你又欺负我!”杨慕次再次把头扭过去。
“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哥也是没办法,难道你真想娶那个日本女人?”
“哼”。
杨慕初哄了弟弟半天,不知道许下了多少诺言,才算让弟弟不生气了。
杨慕初又趴了几天,天天为他和田中雪奈即将到来的婚礼发愁,在他快要觉得自己愁白了头的时候,一个消息晴天霹雳一般传来了。
田中千野父女两人外出时遭遇车祸,双双遇难。
杨慕次瞅着报纸半天说不出话来,心想大哥这一手太绝了。然而等到杨慕初回来,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因为杨慕初说,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杨慕初现在还没有杀田中千野父女的理由,虽然婚事能拖就拖,但是真到迫不得已让阿次娶了田中雪奈,这也不要紧,反正弟弟是男人不吃亏
。
所以他并未动过杀机。
杨慕初杨慕次兄弟两人对看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影佐祯昭。
筱冢义男弃了影佐祯昭选择了田中千野,只有他有动机,也有能力安排一场丝毫不露破绽的车祸,一举除掉自己的政敌。
二人心中一骇,上海滩的局势,已经越来越难以预测了。
田中父女的身后事是杨慕次帮着安排的,无论如何他在外人眼中也是田中家的准女婿,虽然田中千野父女都不在了,但是田中家的面子还不在
,因此丧事办得很隆重。
田中千野死后,筱冢义男似乎恢复了对影佐祯昭的信任,但是影佐祯昭并没有任何大的动作。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让杨家兄弟两人感到了
前所未有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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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初!”
夏跃春匆匆推门进来,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怎么了?”
杨慕初正拿着公司的账册校对,忽然看见夏跃春,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雪狼被捕了,我们的联络站,毁了。”
杨慕初这才注意到夏跃春身上的狼狈,而听到他沉重的“毁了”两个字的时候,杨慕初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阿次有危险了!
“阿次会不会出事?”
夏跃春见到杨慕初后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如果被捕的同志们一旦受不住刑,那上海地下党岌岌可危。
只这一个瞬间,杨慕初竟出了一身的冷汗,他都能感觉到黏腻的汗水浸湿了衬衣,潮乎乎一片。如果阿次有危险,如果……不!他决不能让这
种如果发生,阿次一定不能有危险。
“跃春,需要我做什么。”
杨慕初冷静下来,夏跃春来找他,一定是要他帮忙补救什么,只要为阿次好,他什么都愿意做。
“淮海路的联络站被毁了,但是万幸的是敌人还没有搜出电台,我们需要把它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尽全力。”
杨慕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且他心内,隐隐有了别的打算。
“那你怎么办?到哪里躲一下?还是离开上海?”
不涉及到弟弟的情况下,杨慕初还是愿意关心一下老朋友的。
虽然夏跃春愿意相信战友们的坚贞,但是事情没有绝对。一旦被捕的人变节,等待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他这次来是带来了上级的命令,对自
己,也对杨慕次和俞晓江。
“电台成功转移后,我们要马上撤离,我,阿次和晓江,我们三个都要走。”
杨慕初马上掂量了一下他们上级的这个决策,现在的情形,哪里都比上海好,要是走,自己当然也得跟着走。好在这段日子以来他和阿次已经
陆续把产业向海外转移了不少,现在走的话虽然匆忙,却也没有多少后顾之忧。
“好,我尽快处理电台的事情。”
杨慕初思来想去,决定把自己以前在福佑路的房子让给跃春他们藏联络站。一是因为那里住的名流多,日本人怀疑得少;二是因为自己当初为
了复仇,特意将那房子改造过,里面有密室可以安置电台。想到这里,杨慕初便跟夏跃春说了,夏跃春表示同意。
杨慕次对于夏跃春带来的命令没有抗拒,虽然重庆那边自己和俞晓江就算是暴露了,但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夏跃春的办事效率很快,当夜就转移了电台。在他和杨慕次一番密探后,杨慕次、俞晓江也准备尽快离开上海转往延安。
杨慕初早已化整为零,将金龙帮大部分力量收归到地下,而明面上的东西,他则全权交给了刘阿四。刘阿四跟他出生入死这么久,杨慕初自己
准备离开,却不想再耽误了他的前途。
“老板,阿四跟您一起走。”
刘阿四得知后,坚决拒绝了杨慕初的好意。他从来话少,但是一旦出口,就绝不收回。杨慕初却说:“阿四,我留你在这里,也有我的意思。
你给我好好打理金龙帮和杨家剩下的产业,将来抗战胜利,我和阿次回上海,可还要检查你的业绩。”
杨慕初故作轻松地说,然而真有那么一天吗?他并不确定,谁都不敢确定。
刘阿四没能拗过杨慕初,还是留了下来。
杨慕初暗中布置一切,起先是瞒着弟弟的。但是杨慕次很快就察觉到了,他找到杨慕初,准备好好谈一谈。
“大哥,我离开上海,是有我的使命,可是你……”
“难道你真想我一辈子做汉奸?”
杨慕次语塞了,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自知这辈子总是拖大哥入水,从来都不能真正为他着想。
可是,可是……
这一次,他要面对的,是真正的战场,战火硝烟,枪林弹雨,他不忍心再拉着大哥一起面对。
杨慕次第一次违背了纪律,将上级的命令和任务通通告诉了大哥。他希望大哥知难而退,更希望大哥保全自己。
杨慕初轻笑起来,目光中的神采坚定异常:“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阿次,从古至今,多少人投笔从戎,何况我辈?大哥说过,
兄弟并肩,不离不弃。”
至此,杨慕次再无任何拒绝的话可以出口。
1939年暮春,杨慕初、杨慕次兄弟二人乔装离开上海,半年后辗转到达延安。日本人因此杨氏兄弟二人的突然失踪大怒,下令全面缉捕二人,
查封杨氏实业,金龙帮转入地下。杨慕初亲日的污名得以洗刷。
1939年6月,刘阿四按照杨慕初临行之前交待,突袭筱冢义男车队,筱冢义男受重伤,影佐祯昭因渎职罪被军部下令停职调查。坊间传闻这次突
袭刺杀的主谋为杨慕初、杨慕次兄弟,而这两人也在这场刺杀中牺牲。消息人云亦云,终不知真假。远在重庆的杜旅宁得知后,亦不置可否。
1940年,延安。
杨慕次等到多日,终于拿到了调职令,从即日起,他就是八路军129师的一员战士,将赴冀南前线参与战斗。
在他身后,杨慕初也拿着一纸文书,感慨万千,他将作为随军军医,与弟弟一起奔赴前线。
兄弟并肩,不离不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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