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不”字了得
──《五柳先生传》赏析
本文发表于《语文教学研究》2010年第8期
梁代的萧统在《陶渊明传》中说:“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宋代的沈约也说,“潜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1]《五柳先生传》不过借五柳作影子,便于设身处地,以己身推见五柳心事,使人读之若咏五柳,又若咏自己,难以区分。细察《五柳先生传》,与陶渊明其他诗文中表现的志趣爱好及思想性格相同,因此,我们可以把本文看作是陶渊明托名五柳先生而作的一篇自传,那么,文中五柳先生的形象就是陶渊明的自画像。让我们循着飘逸的语句,沉人文本,走进一千六百多年前陶渊明的心灵深处。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
文章首句起得飘忽,起得诙谐。既然五柳先生是作者的自画像自写照,那他为什么还要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自己是“何许人”,焉有“不知”之理?自己是何“姓字”,焉有“不详”之理?作者这样写的用意又是什么呢?己之姓名籍贯,作者非“不知”,非“不详”,实不愿说,不想说。这和他归隐之后的生活现状与久藏在心底而始终未能实现的理想壮志的冲突有很大关系。何朝何代何地,何姓何名何字,一概阕如,如果一定要给个称呼,竟指宅旁五柳而为号。这当然是陶渊明的戏谑之语,其中寄寓的深意,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论,“岂作自传而并不晓己之姓名籍贯哉?正激于世之卖声名、夸门地者而破除之尔”[2],亦如王夫之所言,“言无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3]。“不知何许人”否定郡望之尊崇,“不详其姓字”否定门第之高贵,“以(五柳)为号”否定地位之显赫。先生遗忘了名利,让后人一醉就是千年。
【闲静少言,不慕荣利。】
这一句总写五柳先生的禀性,勾勒出五柳先生的性格特征,点出五柳先生的志士节操和隐者心境,突出五柳先生不为形拘,不以物移,不慕荣利,与世风时俗格格不入的孤傲性格和高洁志趣。
联系作者的生平来看。陶渊明少有高趣,心存不灭理想:“少时壮且历,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4]诗人的垒垒胸臆一泻而尽,热血喷薄直冲人面。“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5]这种悲愤慷慨之音也流露出他积极的入仕思想。41岁时,陶渊明出任彭泽令,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毅然解绶辞官,赋《归去来》。留下了千古名言:“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6]从此归园田居,躬耕自资。再联系作者的其他作品来看。“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7]“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8]“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9]桑麻的长势让他忧心,豆苗的稀稠让他牵挂,家乡的“丘山”让他享受到生命的舒展,纯朴的乡情让他感受到人情的美好。他的身心融入了自然之中,这种田园牧歌式的虚静淡远,便是陶渊明自适率性的心灵写照,表明了他宁愿淡泊自处,甘于贫穷,不求宦达,安贫乐道,淡泊名利的生活情趣,也表现了他对黑暗现实的厌恶,对功名利禄的鄙弃以及不愿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生活态度。
以下分写他的爱好志趣:读书,饮酒,著文章。
【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这里的“甚”是过分的意思。陶渊明读书不寻章摘句,不死抠字眼,不咬文嚼字,不穿凿附会,也就是不过分注重细枝末节的东西,不“死在言下”,他注重的是书中的要旨神韵真谛和要义,这与诸葛亮“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10]的读书方法何其相似。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他求的是“会意”,即会己心惬己意者。读书读到怦然心动,读到豁然开朗,读到与我心有戚戚焉,是为“会意”。“欣然忘食”,这是一种忘我的入迷的读书境界。陆机云“精骛八极,心游万仞”[11],刘勰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12],俯仰之间穷尽宇宙之事,咫尺之内饱览人世沧桑,陶渊明深得个中三昧。他读书的目的是追求精神上的“欣然”,这就是他率真自然的性格。“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13]他淡泊名利的人生观由此可见一斑。
【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宋书·隐逸传》云:“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不吝情去留”,好一个率真放达的五柳先生!就是在官场上,他也是“不吝情去留”的啊。“期在必醉”,好一个放荡不羁的“古今隐逸诗人之宗”[14]!陶渊明为什么重言“期在必醉”呢?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如萧统所言:“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15]仔细体察我们还会发现,先生的嗜酒也有他的苦衷。表面上看,先生不顾繁文缛节,率性而为,肆意放浪形骸,但旷达的背后又包含着多少不能言喻的悲情。东晋社会民生凋敝,政风萎靡,而险恶的政治环境又不允许文人抨击社会现实。他不得不慎言谨行,压抑着满怀激情不使流泄,托之以酒,醉酒避祸。“君子忧道不忧贫”,从思想根源上看,他崇尚道庄“抱朴守真”合乎他本性的避世观念和审美价值。所以,他的饮酒或许是忘忧遗事“忘怀得失”追求逍遥化境的一种手段,或许更多的是一份坚守,是一种对“道”的虔诚,是一种抗议。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簟瓢屡空,晏如也。】
此言五柳先生衣、食、住之生活条件和生活态度。了解作者的生平当知道,此言不虚。陶渊明诗中对自己穷困潦倒的生活均有集中的反映:“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16]“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17]……作者晚年竟“家贫”若此,读来令人感慨系之。酒之“不能常得”,宅之“不蔽风日”,端由于“不慕荣利”而“家贫”所致也。但他却甘愿抱贫守拙,并从古代的贫士(颜回、黔娄等)那里寻求知音,找到了精神寄托。梁启超赞陶渊明是“一位最真的人”[18]。苏轼评价陶渊明:“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19]萧统也说,“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20]确如其言,《五柳先生传》正是真性情,真言语,真行为。
孔子赞扬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簟瓢屡空”,这是一种类比烘托,先生显然是以颜回自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21]如此贫困潦倒,却还能“怡然有余乐”,好一个“晏如也”!然而,在貌似飘逸滞洒的隐士生活中,内心的苦闷却难以排遣。
【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他著文章的目的仅仅是“自娱”。他内心的确有“会意”,是有话要说的,只是不愿对别人说,只能写文章给自己看。先生“娱”的什么情?“示”的什么“志”呢?浏览其所“著文章”,就不难理解作者的种种错杂感受:“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这是陶渊明自明本志的述怀之作,表露了自己高洁的本性。民风淳朴的“桃花源”又是那样的美妙:“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鬓,并怡然自乐。”(《桃花源记》)这是陶渊明心造的理想社会的美妙幻影。《归去来兮辞》抒写旷情逸致,《桃花源记》寄托理想愿望,机杼仿佛。
“好读书”,“性嗜酒”,“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这是一种多层面的人物速写,它不拘人物之迹而传人物之神,从不同的侧面塑造了一位独立于世俗之外的隐士形象。笔墨精粹极臻化境,使人不觉有语言文字。先生读书只能“会意”,不能言传,因而“闲静少言”。只是不说,不是不知。从“颇示己志”来看,他实际上是有痛苦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他陷入极度的苦闷之中,但只能从读书、饮酒、著文章中得到解脱。他内心并非一潭死水,而是有波澜的,这是一个挣扎在仕与隐之间痛苦的灵魂。但是,哪怕是心中翻江倒海,更与何人说!他使自己得到解脱的方法,就是“期在必醉”,“常著文章自娱”,也只有在醉乡中、在冥想中才可以使自己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平静。陶渊明曾在《咏荆柯》结尾写道:“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不平之气,愤然而出。朱熹认为此诗“露出本相”[22],颇具眼力。
【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此处暗含着一个“不”字,“忘怀得失”,就是不计得失,忘怀于世俗的得失。写作此文时陶渊明当然并没有死,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说“以此自终”呢?“以此自终”,“此”,一言以蔽之,就是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读书,饮酒,著文章。就这样终老也是自然之理。我们设想一下,陶渊明如果不“以此自终”还会怎么样呢?《归去来兮辞》更是卒章显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还疑惑什么呢?就这样乐天知命走向生命的尽头吧。由此我们也不难窥见作者心中的挣扎与煎熬,可是,他的选择最终还是顺应了自己的心性,作出了可贵的取舍。他在《自祭文》中就写道:“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对待生死陶渊明也是很超脱的,甚至于将死亡也诗化了。他在死前两个月还为自己写了挽歌:“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23]情词之惨戚,如同秦观《自作挽词》设想己死于贬所身后凄凉寂寞之况。陶渊明在死前不仅给自己写了挽歌,而且还写了这篇传文,给自己的一生作了一个总结: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赞”语中“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照应了传文中的“不慕荣利”一句。“衔觞赋诗,以乐其志”照应了传文中的“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一句。文末“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一句是本文的点睛之笔,这是文首起句“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最好的注脚和落脚点。首尾呼应,自见章法。
先生以冷眼看世界,曲笔道世情。黔娄,战国时齐人。鲁恭公曾遣使者致礼,赐粟三千钟,想聘他任宰相,他坚辞不受。齐王又派人送去黄金百斤,聘他为卿,他也不接受。死时衣不蔽体。其妻亦有贤德。陶渊明曾在《咏贫士》中写到,“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无怀氏,葛天氏,都是传说中的上古帝王,据说在那个时代,人民生活安乐,恬淡自足,社会风气淳厚朴实。文章以“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作结,美化上古社会,坦言自己心仪古朴淳厚的上古社会,表明作者对无为而治的上古社会心向往之。此乃曲笔,绵里藏针,批判的锋芒含而不露,委婉地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社会的不满。
《五柳先生传》不仅是自况,而且还是自许和自赞。“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箪瓢屡空,晏如也”,“忘怀得失,以此自终”,“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这些平平淡淡的语句,对时事的激烈情绪溢于言表,虽不言傲世,然傲世之意已自在言外矣。可见他并没有完全遗世。从他少年时代的“猛志逸四海”,中年时代的“有志不获骋”[24],到老年时代的“猛志故常在”[25],他那颗不忘世情的心是不难触摸到的。陶渊明虽然隐居田园不问世事,但他胸中仍然滚动着一颗炽热的心。
陶渊明敢于向世风时俗说“不”,《五柳先生传》就抓住了一个“不”字做文章。《五柳先生传》本自一篇自然率真文字,字字尘外,无一点风尘俗态。钱钟书先生评曰,“‘不’字为一篇眼目”[26]。《五柳先生传》以一字立骨,重言积字,声声言“不”,通篇用一“不”字点次成文,辞约旨远。解读文本如庖丁解牛,拎出这个“不”字,敲定这个“不”字,也就找到了进刀的窾卻。钱钟书论《五柳先生传》,“‘不’之言,若无得而称,而其意,则有为而发”[27]。诚哉斯言。不详姓字是对声名门第的戏谑;不慕荣利是对功名利禄的鄙弃;不求甚解是对死抠章句的揶揄;不蔽风日是对骄奢淫逸的嘲弄;不吝去留是对矫情虚伪的调侃;不记得失是对沽名钓誉的讥诮……“不”字后面的社会背景、身世背景、现状情境、理想情境,都证明陶渊明是走着另路的血性汉子;“不”字后面,有着一股批判精神,有着一种诗意的栖居,有着与世俗一线分界的倔强。陶渊明看淡一切,他追求的恰恰就是这个“不”,这个“不”就是他的精神本质,有了这个“不”,就有了身心的自由,就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超脱和飘逸。
当然,你可以对陶渊明求一己身心之安适的逃避和退缩不以为然,然而,陶渊明不趋时流,独标新格,睥睨世俗,遗世独立,他首先保持了一份自由、独立和清洁的精神,而不是太多的屈从和盲从。他的《五柳先生传》处处表明了与现实社会的格格不入,告白着与现实世界的种种不调和,寄寓着对当今社会的强烈不满,折射出对黑暗现实的一种抗争,表达了与世俗观念的彻底决裂……其中闪烁的批判的锋芒对我们永远有着警醒作用。陶渊明和他的《五柳先生传》尽管不会成为激励我们在崎岖的道路上前进的动力,但是,他可以成为防止我们在山道上滑坡的栅栏。他让我们的生命从世俗的尘网中挣脱出来,从而使我们能够找回自由清洁的精神,坚守住做人的精神底线。陶渊明所开拓的那一片精神的田园,将久远地沉积在我们的心底,成为我们精神上的归宿。
注释:
[1]沈约《宋书·陶潜传》[2][26][27]钱钟书《管锥编》[3]王夫之《思问录》[4]陶渊明《拟古九首》其八[5]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五[6]萧统《陶渊明传》[7]陶渊明《归田园居》其二[8]陶渊明《归田园居》其三[9]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10]《魏略》[11]陆机《文赋》[12]刘勰《文心雕龙》[13]陶渊明《与子严等疏》[14]钟嵘《诗品》[15]萧统《〈陶渊明集〉序》[16]陶渊明《乞食》[17]陶渊明《有会而作》[18]梁启超《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19]苏轼《书李简夫诗集后》[20]萧统《陶渊明集序》[21]陶渊明《饮酒》其五[22]朱熹《朱子语类》[23]陶渊明《拟挽歌辞》其三[24]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二[25]陶渊明《读<山海经>》其十
写完本文两年后,看到教育在线摩西先生的这样一段话:
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的著名将领,曾率兵平定多次叛乱,南征北战,屡立奇功,官至大司马,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陶家也是东晋的名门望族。可惜好景不长,刘裕夺取了晋朝的政权,建立了刘宋。而这时陶家就成了前朝余孽,虽不至于遭受残酷迫害,但以往的好时光肯定已是一去不复返了。而陶渊明很不幸地就生活在这历史的交界处,而他“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武帝王业渐隆,不肯复仕。”(《南史》卷75《隐逸》)所以与其说他是一个痛恨官场的斗士,还不如说他留恋故国的前朝遗民。
看来自己的解读未能免俗,甚是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