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燿邦有批示,大意是不同意立即劝退或开除方励zhi。并要胡启立找我谈话,劝人要劝三次。所以,王鹤寿的"刀下留了人"。
事情始于11月初,我去北京参加物理学会主办的玻尔诞生一百周年纪念会。会议在北京大学的礼堂召开。正赶上,中央的工作组在校园里。我的报告排在11月2日,讲的内容是,玻尔的量子论和量子宇宙学中的半经典方法。我报告时,除了原有的物理学会成员外,还有许多学生进场来听,没有坐位,就站在后面。我做学术报告时,当局也常常派人来监听,任务是'注意动向'。一位常年从事党务的朋友(他的专业也是物理),知道这种监视,每次我报告后,常对我说'今天他们又来了,也不知他们听懂了甚么'。
北大那天报告后,立即有不少学生围上来问。无线电系的学生会主席也趁机邀我给学生讲一次话,我答应了。讲话时间定在11月4日晚。这一情况,当然马上也就被进驻北大的工作组探知了。
那晚的讲题是'知识分子的社会职责'。我知道北大的形势紧张,当时12.9还没过。每逢这种情况,依我的经验,讲话用词无需过激,幽默的暗示和嘲讽就足够了。对于蠢笨霸道的正统意识形态,一场大笑就可以使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崩塌。而且,智力不够发达的监听者往往又不全懂学生为甚么要大笑。
那晚的一场嘲笑着实激怒了当局。北大的工作组,立即向中央汇报了我的讲话记录。负责意识形态的最高官员胡乔木当即开始追究讲话的责任。我的讲话用词相当谨慎,追究者始终说不出我论证的道理错在那里。其实,激怒他们的关键是我点名批评了北京市副市长张百发的一桩丑闻──冒充顶替物理学家去美国长岛参加同步加速辐射会议,趁机出国旅游。
讲话之后第二天,我回到合肥。一到科大,管惟炎就告诉我,我在北大的讲话已经引起高层不满,中央已经打电话来,要求科大就我批评张百发一事向北京中共市委道歉。道歉的要求被管拒绝了,因为,管本人即是被张等顶替的物理学家之一。张的丑闻就是由管惟炎首先在物理学会上公开揭露的。丑闻证据确凿,毫无必要道歉。这更惹恼了胡乔木。他旋即批示:方励zhi应当退党。其他某些顶层官员也画圈同意。事态严重了。
12月6到13日一个星期内,安徽省委书记,副书记一连三次找我谈话,每次四小时。安徽省人口四千万、面积与英格兰一样大,如此大省的最高官员,竟然能用三天时间消耗在我的一次讲话上,可见当局倒底有多少时间认真管过安徽的建设(安徽至今仍是个穷省)。 省委谈话是'劝方退党'的前奏。12月16日接省委通知,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主任王鹤寿将于当日到达合肥,要我去见他。中央纪委专为整顿党员而设,接见的目的是要正式劝我退党了。到了约定的时间约两小时,接见的约会突然被取消了。只说王鹤寿不来了。我当时蒙在鼓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随即北上北京办事。(
一到北京,即被当时已86岁的严济慈教授叫去训话,他大骂我对学生的讲话不合时宜。对于老人的训话,我的经验是,不必当场解辩,等他自己说累而停止就是了。他的秘书在场纪录。47分钟的训话结束之后,他的秘书走了。说时迟那时快,严老脸色瞬间回归正常,并大声说"陪我去喝酒!"训话之事,似乎全没有过。严老也知道我不会喝酒,但一定要我陪他尽兴。为什么先训话后又喝酒?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12月20日,我又被科学院院长卢嘉锡叫去训话。院长训话的结语是:无限期取消我的美国之行,以示惩戒。本来,按计划,我将于1986年1月2日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访问。就这样,因为我批评张百发不正当的出国而使自己失去了正当的出国权利,也算是'咎由自取'吧。不能去美国也就罢了。我想,北大'讲话风波'终于过去了。当晚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12月21日我和李淑娴想放松一下风波时的疲劳,一起去朋友家聊天。中午,我们一回到北大,就注意到,在物理系一些醒目的地方用大字写着'李淑娴!尽快通知方励zhi,中央要找他!'。原来,从一早开始,中共中央办公厅就一直紧急地催促科学院,北大,以及清华大学的刘达找到我。
要找我的中央是胡启立。李淑娴在大学时就认识胡,我并不熟。现在胡是中央第五号人物,不知他找我的目的是甚么,训话?挨骂?但决不会是喝酒。下午3时,刘达用他的车送我到中南海中共中央书记处。守门的警卫已知此事,我自报了一声姓名,即被放进。
胡启立没有前夜卢嘉锡院长的肃杀神色。我知道,这暗示,事情有变。果然,胡的谈话全是解释性的,对于我在北大讲话中所涉及的问题,都没有批评,而一再说'中央也注意到了(我谈的问题),只是不容易很快都解决,不要着急,请耐心'等等。态度着实可嘉。胡启立最后特别说,'我们中央是信任你的,你可以出国访问,我的直通电话是397007,有任何困难就请直接给我拨电话'。就这样,前一天刚刚被无限期推迟的普林斯顿之行,在胡的谈话后,又没有问题了。科学院一改成议,转动180度,立即同意我于3月去美国。
后来慢慢知道,从12月16日到12月21日的一系列"怪"现象全都源于胡耀邦。就在前述中央记委准备找我那天,胡耀邦有批示,大意是不同意立即劝退或开除方励zhi。并要胡启立找我谈话,劝人要劝三次。所以,王鹤寿的"刀下留了人"。胡启立知道严老力挺过我的科大任命,所以又请严老找我训话。严老知道风雨已过,但又不好明说,故等秘书走后,以酒示意也。但卢嘉锡院长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得知到胡耀邦的批示,弄得70岁的老人还要迅速地转动180度。
我的1985年危机,就这样过去了。
当然,危机并没有过去,那已是后话了。
无论如何,主张"劝人劝三次"者,应属好人。
方励zhi
2005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