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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译>《雷蒙.斯尼奇:波德莱尔的不幸纪事》之三 第1-2章

屋子里的巨窗

[英] 雷蒙·斯尼奇 原著

致贝翠丝

多么希望你还好好地活着

第一章

如果您对波德莱尔家的孩子们不甚了解,当您看到他们用行李箱当凳子坐在达摩克利斯码头时,也许会以为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冒险正等着他们呢。毕竟,三个孩子刚刚横越哭嚎湖,从暴戾号渡轮上下来,准备去和约瑟芬姨妈同住。一般来讲,有这样的开端,紧随其后的肯定是一段开心完美的好时光。

不过,您显然大错特错了。虽然等待着维奥莱特、克劳斯和桑妮·波德莱尔的确确实实是一场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经历,可那绝非算命或驯牛那种刺激和难忘,而更像是午夜时分在荆棘丛中孤立无援、被狼人追杀的胆战心惊。如果您想读的是一篇像过山车般惊险刺激而后皆大欢喜的故事,不好意思,您绝对是拿错书了,因为波德莱尔家的孩子们在其阴郁、悲惨的一生中,好时光实在屈指可数,飞来横祸倒俯拾皆是。他们的不幸遭遇真是令人不忍卒读,连我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鼓足勇气将他们的故事记录于纸上。所以,如果您并不想读充满哀伤和心酸的故事,这便是您放下此书的最后机会,因为从下一段起,祸事便将找上门来。

“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波厄先生笑着说,嘴巴咧得大大的,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纸袋。“薄荷糖!”波厄先生是一位银行家,自打孩子们的父母逝世后,就是他在负责操办孤儿们的事情。波厄先生绝对是个好人,可要跟这世界打交道,光有一片好心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需要保护孩子们不受危险的侵害时。波厄先生从孩子们刚刚出生时就认识他们了,可他还是永远记不住孩子们对薄荷过敏。

“谢谢您,波厄先生,”维奥莱特说,接过纸袋,往里面瞧了瞧。就像大多数十四岁的女孩子,维奥莱特很有教养,没有提到要是她吃了薄荷糖,就得浑身上下长满又红又痒的疹子,像给一窝马蜂叮了一样,几个小时都不会消停。更何况,她一门心思地在构想着发明,也没怎么注意波厄先生的话。只要您熟悉维奥莱特,那么当她像此时这样用缎带将头发束起、以免发丝扫到眼睛时,您就一定知道她现在脑子里装满了各种轮子、齿轮、杠杆,以及其它构成机械的必要部件。此时此刻,她正思考着如何改进暴戾号渡轮的引擎,让它不再向灰蒙蒙的天空喷出阵阵黑烟。

“您太客气了,”排行老二的克劳斯笑着对波厄先生说,心里却知道自己只要舔上一口这薄荷糖,舌头就会肿得跟茄子似的,连话也没法说了。他摘下眼镜,心想波厄先生怎么不给他带本书或者报纸呢。克劳斯是个狂热的书迷,当他在八岁时的生日派对上发现了自己对薄荷的过敏,便将父母的藏书中有关过敏的书籍读了个遍。就算在四年后的今天,他仍能背出导致他舌头肿起来的那种物质的化学式。

“托伊!”桑妮尖叫。波德莱尔家最年幼的孩子还只是个婴儿,就像许多婴儿一样,她的话语大多由不容易听懂的词汇构成。“托伊!”的意思大约是“我从来没有尝过薄荷糖,因为我怕我跟哥哥姐姐一样对它过敏,”不过这也未必。说不定她的意思其实是“我倒是挺想咬一口薄荷糖的,因为我顶喜欢用四颗锋利的大门牙咬东西。不过,我怕自己过敏,还是别冒这个险好了。”

“你们可以在打的去安威索夫人家的路上吃,”波厄先生边说边对着他的白手帕一阵猛咳。波厄先生似乎总是患着感冒,孩子们早已习惯在听他讲事情时被隔三差五的干咳和气喘声打断。“她对不能来码头接你们表示抱歉,她说她挺怕这个地方。”

“她怎么会怕码头?”克劳斯问,四下望着码头上的木板和停泊的船只。

“她害怕任何跟哭嚎湖有关的东西,”波厄先生说,“可她从来没提到过原因。也许是跟她丈夫的死有关吧。你们的约瑟芬姨妈当然并不是你们真正的姨妈,她是你们二代表亲的嫂子,不过她说你们可以叫她约瑟芬姨妈。她丈夫最近过世了,有可能就是淹死的,或者坐船出了什么意外。总不能随便问她怎么变成安威索遗孀的吧,那样挺不礼貌的。好了,我们去叫辆出租车。”

“那个词是什么意思?”维奥莱特问。

波厄先生看着她,扬起了眉毛。“不会吧,维奥莱特,”他说。“像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应该知道出租车就是一种收钱载你去某个地方的车子啊。好了,快把行李拿好,我们到人行道上去。”

“‘遗孀’,”克劳斯对维奥莱特悄声说,“就是‘寡妇’的华丽说法。”

“多谢,”她悄声回答,然后用一手抱起桑妮,另一手提起行李箱。波厄先生正挥舞着手帕叫住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司机就将孩子们的行李堆进了后备箱,波厄先生则敦促着孩子们挤在后座上。

“我就在这儿跟你们道别吧,”波厄先生说。“银行已经开门了,如果我还跟着你们去约瑟芬姨妈那儿的话恐怕就一点事情也做不成了。请代我向她问好,告诉她我会常常联系的。”波厄先生顿了顿,对着手帕一阵猛咳。然后继续说:“对了,约瑟芬姨妈对于你们三个要进去住的事情有点紧张,不过我向她保证过你们会乖乖地听话的。一定要注意你们的言行举止哦。还有,跟往常一样,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打电话或者发传真到银行告诉我。不过我认为这回不应该出什么岔子了。”

当波厄先生提到“这回”时,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孩子们,好像可怜的蒙蒂叔叔的死是他们的错一样。但孩子们对和新监护人的见面感到很紧张,除了一句“再会”顾不上跟波厄先生多言。

“再会,”维奥莱特说着将那袋薄荷糖放进了衣兜。

“再会,”克劳斯说着最后看了一眼达摩克利斯码头。

“呋鲁!”桑妮尖叫道,开始咬安全带扣。

“再会了,”波厄先生回答,“祝你们好运。我会经常挂念你们的。”

波厄先生付了些钱给出租车司机,然后向孩子们挥手道别。出租车离开了码头,开上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灰色街道。一路上,他们看到了一家小小的蔬果店,铺面外摆着一桶桶橙子和甜菜根;一家似乎正在装修的服装店,店名叫“看!多合身啊!”;一家破破烂烂的、名叫“焦躁丑角”的餐厅,窗户外面挂着霓虹灯和气球。不过,街上大多数店铺都关着门,窗户和门上还钉满了木板和金属格栅。

“这镇子好像没什么人住,”克劳斯评论道。“我还想交几个新朋友来着。”

“现在是淡季,”司机回答道。他是个瘦瘦的男人,嘴上还叼着一根细细的香烟,他一边同孩子们说话,一边通过后视镜看着他们。“哭嚎湖镇是一片度假村,在天气好的季节这里可是要多少人就有多少人的。不过这段时间,这地方确实死气沉沉的,就跟我早上碾过的那只死猫一样。想交新朋友的话,你们得等到气候好转一些才成。说到天气,再等大概一个星期,赫曼台风就会大驾光临,你们最好确保房子里存得有足够的吃的。”

“湖面上会有台风?”克劳斯问。“我以为只有靠海的地方才会有台风。”

“在像哭嚎湖这么大的水域上,”司机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老实说,我要是住在这山顶上,一定会不安的。一旦台风来袭,要想开车一路往下进镇的话可就难了。”

维奥莱特、克劳斯和桑妮朝窗外望去,便明白了司机那句“一路往下”是什么意思。出租车拐过了最后一个弯道,停在崎岖陡峭的山顶上。孩子们可以看到镇子远远地沉在了脚下,那条鹅卵石街道就像一条灰色的细蛇蜿蜒于建筑物之间;达摩克利斯码头缩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块,上面星星点点地有几个人正奔忙着。码头之外便是黑压压的哭嚎湖,让人捉摸不透的湖面辽阔无比、漆黑如墨,好像有一头巨兽正矗立在孤儿们面前,在他们脚下投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好一阵子,孩子们都出神地盯着湖面,仿佛被大地上这个深不可测的巨洞催眠了一般。

“这湖真大呀,”克劳斯说,“看起来是那么深不见底。我算是明白约瑟芬姨妈为什么会这么怕它了。”

“住在这上面的那位女士,”司机问道。“怕这片湖?”

“据说是这样,”维奥莱特说。

司机摇着头,停了车。“那我就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下来的了。”

“什么意思?”维奥莱特问。

“你是说你们从没来过这座房子?”他问。

“从来没有,”克劳斯回答。“我们连约瑟芬姨妈都从来没见到过。”

“要是你们的约瑟芬姨妈很怕这湖的话,”司机说。“我真不敢相信她会住在这儿。”

“你在说什么啊?”克劳斯问。

“你们自己看吧,”司机说着下了车。

孩子们望了望。起初,他们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方盒子似的建筑,上面有一道白漆斑驳的门,看起来似乎不比他们坐的出租车大多少。可当他们拥挤着下了车、走近一点后,才发现那小方块是整座房子唯一与山顶有接触的部分。其它部分——也是一大堆方方正正的结构组成的,就像冰块一样粘在一起——却伸出到悬崖外,用蜘蛛腿似的金属桩固定在岩石上。孩子们盯着自己的新家,整座房子的样子好像正命悬一线地抓着悬崖边似的。

司机从后备箱中取出了他们的行李,放在油漆斑驳的白门前面,然后调转车头向山下开去。临走之前还嘟地按了下喇叭,算是道别。接着,随着一声轻轻的“吱呀”,门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后。她皮肤苍白,头发高高地在头顶梳成白色的圆髻。

“你们好,”她有些勉强地笑着说。“我是你们的约瑟芬姨妈。”

“您好,”维奥莱特小心翼翼地说着,上前去和她的新监护人见面。克劳斯跟着她,桑妮则跟在他身后向前爬着,但三个孩子都走得很谨慎,好像他们的重量会让房子从悬崖边上翻倒一样。孤儿们不禁寻思,一个对哭嚎湖存有如此恐惧的人,怎么敢住在这么一座随时都有可能葬身湖底的房子里?

第二章

“这是暖气机,”约瑟芬姨妈用一根苍白纤细的手指指着一台暖气机说道。“千万别碰它啊。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家非常冷,因为我从来不开暖气机,怕它会爆炸,所以夜里常常会很凉。”

维奥莱特和克劳斯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桑妮则看着他们俩。约瑟芬姨妈正带着他们参观着新家,目前看来似乎房子里的任何东西都让她恐惧,不管是门前的擦脚垫(她解释说它可能会让人滑倒,摔断脖子),还是客厅里的沙发(她认为它随时可能翻倒,将人压扁)。

“这是电话,”约瑟芬姨妈指着电话说。“只能在紧急情况下用,用多了怕触电。”

“事实上,”克劳斯说,“我读过不少关于电的书。我很确定那电话是完全没有危险的。”

约瑟芬姨妈的手抚着白发,好像有什么东西跳上了她头上。“书可不能尽信,”她反驳道。

“我自己都造过一台电话,里里外外都是我自己做的。”维奥莱特说,“如果您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电话拆开,给您解释它的工作原理,说不定会让您放心一些。”

“我可不这么认为,”约瑟芬姨妈皱着眉头说。

“德莫!”桑妮提议,意思大概是:“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啃一啃电话机,让您知道它是很安全的。”

“德莫?”约瑟芬姨妈问道,弯腰从已经褪色的印花地毯上捡起一只毛球。“‘德莫’是什么意思?我自认为是语法上的专家,可一点也不明白‘德莫’是什么意思。她说的是外语吗?”

“不好意思,桑妮说话还不太流利,”克劳斯说着抱起了小妹。“大多只是牙牙学语而已。”

“咕汪!”桑妮尖叫道,大意是:“不准说我牙牙学语!”

“看来我得教教她正确的文法了,”约瑟芬姨妈生硬地说。“我敢说你们三个其实都得好好地温习一下语法了。研究语法可是生活中最让人开心的事情了,你们说是吧?”

孩子们面面相觑。维奥莱特更想说发明创造才是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克劳斯认为是读书,而桑妮当然认为没有比咬东西更愉快的事情了。孩子们想了想语法——那一大堆关于怎么说话怎么写字的规矩,感觉就像想起一片香蕉面包一样:没什么不好,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和约瑟芬姨妈顶嘴似乎不太礼貌。

“是的,”维奥莱特最后开口说。“我们一直都非常喜欢语法。”

约瑟芬姨妈点点头,露出了一丝笑容。“好了,跟我去看看你们的房间吧,剩下来的地方吃过晚饭我们再参观。开门的时候就这样轻轻推一下门就行了,绝对不要握住门把手。我总是怕它会裂成无数碎片,飞进我的眼睛。”

孩子们发觉他们其实根本不能碰整栋房子里的任何东西,可还是冲约瑟芬姨妈笑了笑,推开了门。一间宽阔、明亮的屋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墙壁刷得粉白,地上铺着素蓝的地毯。房间里有两张宽大的床,还有一张显然是给桑妮准备的大型婴儿床。床上都铺着纯蓝色的床单,床脚各有一只大大的储物箱。房间的另一头有一座宽敞的衣橱,装得下孩子们的所有衣服。透过一扇小窗可以尽览外面的风景。还有不多不少的一堆锡罐,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很抱歉让你们三个挤在一间屋里,”约瑟芬姨妈说,“这房子有点小。我把能想到的东西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希望你们住得还舒适。”

“一定会很舒适的,”维奥莱特一边说一边提着行李走了进去。“非常感谢,约瑟芬姨妈。”

“你们的储物箱里,”约瑟芬姨妈说,“都放着一件礼物。”

礼物?波德莱尔家的孩子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了。约瑟芬姨妈微笑着走到了第一只箱子面前,打开了它。“这是给维奥莱特的,”她说,“一个非常可爱的新洋娃娃,有许许多多衣服可以给她换哦。”约瑟芬姨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只塑料洋娃娃,嘴巴小小的,又圆又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多么可爱啊,不是吗?她的名字叫潘妮美眉。”

“噢,谢谢您,”维奥莱特说。十四岁已经不是玩洋娃娃的年龄了,再说她也从来没特别喜欢过她们。她勉强地笑了笑,从约瑟芬姨妈手中接过潘妮美眉,轻轻地拍着她的小脑袋。

“这是给克劳斯的,”约瑟芬姨妈说,“一套火车模型。”她打开了第二个箱子,拿出了一只小小的玩具车厢。“你可以在屋子的那个空角落里把轨道铺出来。”

“多有意思啊,”克劳斯努力装出一幅很激动的样子。克劳斯从来就没喜欢过火车模型,装好轨道得花很大的力气,而当你好不容易完成之后,能做的却只是让火车在上面无休无止地绕圈子。

“最后是给桑妮的,”约瑟芬姨妈说,打开了婴儿床脚的那只最小的箱子,“是个摇摇棒。看,桑妮,一摇它就会出声。”

桑妮冲着约瑟芬姨妈笑了笑,露出了四颗锋利的大门牙,不过她的哥哥姐姐却知道桑妮最讨厌摇摇棒和它摇晃时发出的声音。桑妮很小的时候,就有人送了她一只摇摇棒,而那也是在被波德莱尔公馆大火毁掉的一切中她唯一不想念的东西。

“您送这些礼物给我们,”维奥莱特说,“实在是太客气了。”她很有礼貌,没有告诉姨妈他们并不太喜欢这些礼物。

“嗳,你们来这儿住才叫我高兴呢,”约瑟芬姨妈说。“语法可是我的挚爱,能和你们这样的好孩子一起分享我对它的热爱可太让我激动了。你们先安顿一下吧,过一小会儿我们就吃晚饭。待会儿见。”

“约瑟芬姨妈,”克劳斯问,“这些罐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那些罐子?当然是用来防小偷的了,”约瑟芬姨妈说着拍了拍头顶的发髻,“你们一定和我一样怕小偷吧。每天晚上把它们放在门边就行,只要有贼进来就会被绊倒,你就会惊醒。”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醒过来和一个恼羞成怒的贼面对面?我倒情愿让他安安稳稳地把东西偷走。”

约瑟芬姨妈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恼羞成怒的贼?”她重复道,“恼羞成怒的贼?你为什么要提到恼羞成怒的贼?你还觉得我们不够害怕吗?”

“当然不是了,”维奥莱特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指出是约瑟芬姨妈提起的这个话题。“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吓您。”

“好了,我们就别再提这个了,”约瑟芬姨妈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看着那堆锡罐,好像马上就有窃贼要绊倒在上面一样。“过一会儿晚餐时见吧。”

他们的新监护人关上了门,孤儿们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从走廊中消失,才开口说话。

“潘妮美眉可以给桑妮,”维奥莱特说,把洋娃娃递给妹妹。“这塑料够硬,我想应该经得住咬。”

“模型火车可以给你,维奥莱特,”克劳斯说。“或许你可以把它的引擎拆了,搞点什么发明。”

“可剩下给你的就只有一根摇摇棒了,”维奥莱特说。“那似乎不太公平。”

“咻!”桑妮尖叫道,意思大概是:“公平远离我们的生活已经很久了。”

孩子们苦笑着看着对方。桑妮说得没错。硬生生地让父母和他们分开就已经很不公平了。邪恶而卑鄙的欧拉夫伯爵四处追踪他们、一门心思地想把他们的财产弄到手,这也很不公平。他们辗转不断,一次又一次寄人篱下,每到一处却都厄运缠身,这好比一场险恶的旅途,只在充满不公和伤悲的地方驻足停留。当然,克劳斯来到新家收到的礼物却只是一根摇摇棒,这也很不公平。

“约瑟芬姨妈明显花了很大力气来为我们布置这间屋子,”维奥莱特难过地说,“她应该是个很好的人。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就算是私下抱怨也不应该。”

“你说得对,”克劳斯说着捡起了摇摇棒,心不在焉地晃了晃。“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

“嘀!”桑妮尖叫道,意思大概是:“你们都说得对,我们不应该抱怨。”

克劳斯走到窗户跟前,望着窗外渐渐被夜色笼罩的景色。夕阳正缓缓地被哭嚎湖漆黑的深渊吞噬,冷飕飕的晚风开始袭来,即便隔着玻璃,克劳斯也能感受些许寒意。“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抱怨,”他说。

“汤盛好啦!”约瑟芬姨妈在厨房里唤道。“快来吃晚饭吧!”

维奥莱特把手放在克劳斯的肩膀上,轻轻地捏了捏表示安慰。接着三个孩子便一言不发地回到走廊,向餐厅走去。约瑟芬姨妈在餐桌前摆了四张椅子,其中一张上面为桑妮准备了一只很大的坐垫。餐厅的墙角里也放着一堆锡罐——偷晚饭的贼可多着呢。

“当然,一般来讲,”约瑟芬姨妈说,“‘汤盛好啦’只是一句俗语,跟汤本身没什么关系,只是表示晚饭准备好了。不过,今天这顿饭,我倒确实做了汤。”

“噢,太好了,”维奥莱特说,“这么冷的晚上来点热汤再好不过了。”

“热汤倒不是,”约瑟芬姨妈说。“我从来不做热菜,因为我挺怕点炉子的。搞不好它会烧起来呢。今天我做的晚餐是冷黄瓜汤。”

孩子们面面相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愕。您应该知道,冷黄瓜汤是一道佳肴,最适合在炎热的日子里享用。我自己有一回去埃及拜访一位耍蛇者朋友时也享受过它的美味。烹制得宜的冷黄瓜汤有一种可口的清香味,一边喝一边咀嚼的口感有着说不出的凉爽和清新。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下,坐在一间透着过堂风的房子里喝冰冷黄瓜汤,实在无异于雪上加霜。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孩子们跟着约瑟芬姨妈在桌旁坐下,强迫自己吞咽着那冷冰冰、滑溜溜的混合物。餐桌上唯一的声响是桑妮进餐时四颗大门牙跟勺子碰撞的声音。您一定知道,如果餐桌上一片沉寂,晚餐就会显得特别漫长。因此,当约瑟芬姨妈开口打破这种沉默时,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我亲爱的丈夫和我从未有过孩子,”她说,“因为我们对抚养孩子有点害怕。不过我希望你们知道,我非常欢迎你们过来和我同住。一个人住在这山顶常常让我觉得很孤单,当波厄先生写信告诉我你们的不幸遭遇之后,我可不愿意你们去面对像我失去亲爱的艾克之后忍受的那种孤独。”

“艾克是您的丈夫吗?”维奥莱特问。

约瑟芬姨妈笑了,但她并没有看着维奥莱特,仿佛是在跟自己而不是跟孩子们讲话一样。“是啊,”她用恍惚地回答道,“他是我的丈夫,可远不止于此。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研究语法时的好伙伴,也是我唯一知道的能够一边嚼饼干一边吹口哨的人。”

“我们的母亲也会,”克劳斯笑着说。“她最擅长的是莫扎特的十四号交响曲。”

“艾克最拿手的是贝多芬的第四弦乐四重奏,”约瑟芬姨妈回答到。“很显然这特长是祖传的。”

“真遗憾我们从没见过他,”维奥莱特说。“听起来是个很棒的人。”

曾经是,”约瑟芬姨妈边说边搅拌着她的汤。尽管那汤冷得跟冰块儿似的,她却不住地朝上面吹气。“他死的时候我难过极了。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两样东西。”

“两样?”维奥莱特问。“为什么是两样?”

“我失去了艾克,”约瑟芬姨妈回答,“也失去了哭嚎湖。当然,我并没有真正失去它,它仍然好好地躺在山谷下面。可我从小在湖边长大,曾经每天都在湖里游泳。我知道湖岸的那些部分是沙滩,哪些部分是岩石。我认识湖中的每一座岛屿,了解湖畔上的每一个洞穴。哭嚎湖对我来说如同一位朋友一样亲切。可当它带走了可怜的艾克后,我就再也不敢靠近它了。我不再去湖里游泳,不再去沙滩上散步,甚至把有关它的书籍也收起来了。我唯一能够忍受的同它面对面的方式,是透过图书室里的巨窗眺望它。”

“图书室?”克劳斯问道,面露喜色,“您这里有图书室?”

“当然有,”约瑟芬姨妈回答。“不然我那么多语法书放哪呢?等你们都喝完汤了,我就带你们去图书室看看。”

“我一口也吃不下了,”维奥莱特说的可是实话。

“呃!”桑妮尖叫一声表示同意。

“不对不对,桑妮,”约瑟芬姨妈说。“‘呃’在语法上是不正确的。你应该说:‘我已经吃完了。’”

“呃,”桑妮不理她。

“老天爷,你可真得好好学学语法了,”约瑟芬姨妈说。“又多了一条去图书室的理由。走吧,孩子们。”

孩子们放下喝了一半的汤,跟着约瑟芬姨妈来到走廊,沿途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个门把手。他们来到走廊的尽头,约瑟芬姨妈停了下来,打开一扇样子很普通的门。可当孩子们走进去时,却发现自己身处一间与“普通”二字毫不沾边的屋子里。

这间图书室既不是正方形,也不是长方形的,而是弯曲成椭圆形。椭圆的一侧放着整排整排的书籍,没有哪一本不是关于语法的:一套名词百科全书摆在一排造型简洁、弧度与墙面恰好吻合的木质书架上;各种关于动词发展史的厚重书本则排列在漆得透亮的金属书架上;玻璃做的书橱里摆放着关于形容词的手册,那样子仿佛是书店里待售的商品,而非家里的藏品。房间的正中摆着看上去十分舒适的椅子,每张椅子还各自配有一只脚凳,看书时可以舒服地将脚搁在上面。

可真正引起孩子们注意的是椭圆的另一侧。在房间的另一端,整座墙就是一扇窗户——一面庞大无比、从地面起高齐天花板的弧形玻璃。透过窗户,哭嚎湖的壮观景致尽收眼底。孩子们走近这面玻璃,感到自己不是仅仅往外望着那黑压压的湖面,而是腾在空中俯瞰着它。

“这是我能够面对它的唯一方式,”约瑟芬姨妈静静地说。“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如果靠得太近,我就会想起和亲爱的艾克最后一次在沙滩上野餐的情景。我警告过他吃完饭后起码得等上一个小时才能下水,可他只等了四十五分钟。他以为那已经足够了。”

“他抽筋了吗?”克劳斯问。“饭后马上下水游泳常常会发生这种事故。”

“那是原因之一,”约瑟芬姨妈说,“不过在哭嚎湖,还有一个原因。如果饭后不等上一个小时就下水,哭嚎湖水蛭会闻到你身上食物的味道,进而袭击你。”

“水蛭?”维奥莱特问。

“水蛭,”克劳斯解释。“有点像虫子。它们没有眼睛,生活在水域里。它们可以贴在动物身上,以吸血为生。”

维奥莱特打了个哆嗦。“太可怕了。”

“咻!”桑妮尖叫,意思大概是:“到底为什么要到满是水蛭的湖里游泳呢?”

“哭嚎湖水蛭和普通水蛭有很大的区别。它们长着六排锋利的牙齿,有着极其灵敏的嗅觉,能够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闻到哪怕一丁点儿食物的气味。哭嚎湖水蛭通常是并不袭击人类,只是靠捕食小型鱼类为生。可如果它们闻到人类身上的食物气味,就会蜂拥而至,将他团团包围,然后——然后……”约瑟芬姨妈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她掏出一张浅粉色的手帕拭干了泪水。“实在不好意思,孩子们。虽然用‘然后’来结束句子在语法上是错误的,可是我一想起艾克就控制不住自己,没办法谈论他的死。”

“抱歉,我们不该提起这个的,”克劳斯飞快地说。“我们不是有意要让您不安的。”

“没关系,”约瑟芬姨妈说,擤了擤鼻涕。“我只是不愿意这么去回忆艾克而已。艾克总是很喜欢阳光,所以在我对他的思念中,他总是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当然,没人知道死后会去什么地方。可想象自己的丈夫呆在一个非常、非常温暖的地方也挺不错的,是吧?”

“是啊,”维奥莱特回答,“挺不错的。”她咽了下口水,希望自己能和约瑟芬姨妈谈点别的,可维奥莱特只与她相处了几个小时,很难确定她喜欢什么话题。“约瑟芬姨妈,”她小心翼翼地说,“您想过要搬家吗?也许住在远离哭嚎湖的地方会让您好过一些。”

“我们跟您一起搬,”克劳斯马上补充道。

“哦,我这房子怎么也卖不出去的,”约瑟芬姨妈说。“我最怕房产经纪人了。”

三个孩子趁着约瑟芬姨妈不注意,偷偷地交换着眼神。他们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谁害怕房产经纪人的。

恐惧分为两种:合理的和荒谬的,或者说情有可原的和完全没有道理的。例如,孤儿们害怕欧拉夫伯爵就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恐惧,因为他是个妄图毁掉他们的恶棍。可如果他们害怕柠檬酥皮派,那就挺荒谬了,因为柠檬酥皮派是那么美味,而且又从来没伤害过谁。害怕床下藏着怪物也是一种完全有道理的恐惧,因为说不定床下还真藏着什么妖魔鬼怪等着将你一口吞下。可害怕房产经纪人就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了。您一定知道,房产经纪人是一类协助房屋买卖的人。虽然偶尔他们会穿着一身很难看的黄色外套,可他们能做的最坏的事情不过是带你去参观一座很丑陋的房子而已。害怕他们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维奥莱特、克劳斯和桑妮俯视着漆黑的湖面,想象着与约瑟芬姨妈同住的生活,心中却涌出了一丝别样的恐惧,而哪怕是对这种情感最有研究的专家也很难辨别这种恐惧究竟是合理的还是荒唐的:孩子们害怕不幸会再次降临到他们身上。一方面,这是挺没有道理的,因为约瑟芬姨妈看起来是个顶好的人,而周围也没有欧拉夫伯爵出没的迹象。可另一方面,孩子们经历过如此之多的灾祸,如果他们有一种大难临头的危机感,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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