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夜迴廊
我提著行李抵達家門的時候，開門的是一張陌生的臉孔，他穿著一件白線背心底衫，一條波褲，踏著一對拖鞋，我認出那對拖鞋的我弟弟的遺物。這個結實粗壯得有點像退休球員的粗男人，我不知如何稱呼他，還是他自己答辯說：我是你的繼父。
他說：「你的母親去了拜祭你的弟弟!」他是怎樣死的?他們說有一天他的屍體躺在動物園內，他的上半身及下半身已經撕裂，猩猩吃了他的一條腿和下體。
我不由自主的打顫，我和弟弟雖然不聞不問很多年了，自從我離開香港之後，我陸續收過不少他寄來的生日卡及聖誕禮物，然而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常常到那個動物園去，我開玩笑的把他推向籠內的猴子，我回想時充滿內疚，如果不是我拿了生父的一筆遺產亂花留學一去不返，或者他不會幹起動飼養員的工作，也許他也會跟我一樣有機會離開這個空氣混濁得令人窒息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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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把他住的房間收拾一下，我就躺在他睡過的床上，夢魘整夜。我們在橫過大街的對面郊外野餐，我要弟弟搬動玻璃橫過斑馬線。玻璃太重，他把玻璃掉下粉碎，他彎下身拾玻璃，汽車輾過他的身影，川流不息，他仍不停的拾，像不死的幽魂。
次日，我回到母校，有一些人都收到他的死訊，生物科老師在那裡教了二十多年，已經垂垂老矣仍撐著不肯退休。這樣十年不見，如今，他已經是中學校長，他沉實，再抬頭說：「好吧，學期中途不可能給你負擔重任，由明天起，你負責中一至中三的體育、德育及美術吧!」離港後，我由生物學轉念藝術學位，教美術倒可以派一點用場。
我拿著學校給我一張藝術協會的會員證，跑上半山大學的藝術系圖書館畫廊。傍晚半山的霧，紫靄的顏色混了街燈的泛黃，我抬頭看那一間殖民式的古典高塔，就是我要攀上去的地方，穿過夜霧，踏上重重似數不完要花盡氣力才攀畢的石階，我終於抵達圖書館的大門，我道明來意是要替中學的美術科找點教材，問了守門的人我可以逗留多久。
他回答：「這裡是永遠不關門的!只要離開時呼喚一聲便可以了! 」
我說：「真的太好。」彷彿眼前為我創造了一座二十四小時的圖書館，樓上還有一層是一間在重修中的畫廊。守門管理員把圖書館的門匙交在我手上，金色沉重的鎖匙硬硬在我的手心。我抬頭望他，他大概五十歲，是一個沉默穩重可以寄託的男人，樣貌有點像駕旅遊巴士的司機，永遠在等，在等人齊開車關車門，我這樣想，也許因為生父是一個巴士司機的緣故，我小時坐過一輛他駕駛的空巴士，我弟弟坐下層，我坐上層，我們一家人都在車裡，但卻互看不見對方，我只從巴士樓上喊樓下的弟弟，我父親在倒後鏡看到樓上的我，叫我不要站著，汽車開到半山，半夜起了霧，霧下面的一個泊船的港口或許有橋，有樓房，有星火，父親把巴士停下來，吩咐我們下車上樓去，我們的母親下樓開門時，父親的巴士已經駛入霧裡，那時候她和父親分居已有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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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晚上，我孤獨的坐在圖書館內，四邊的牆都是陳舊的書架，鑲著多少年沒有人取下的百科全書，本來要找點Coya的歷史，怎知翻了一頁一頁，停在百科全書的G字那一本，有Gorilla猩猩的那一頁：猩猩原產於非洲中部，是最接近人類的生物品種；我一直想找尋字裡行間，猩猩是在甚麼時候轉變了動物的本性，變成吃人的動物，甚麼時候他們會撕斷人的身體，把人的下體放在嘴裡吃了。到了黎明，我伏在桌上睡著了，夢裡看見了Goya似的一幅名畫，一隻猴子似的小魔跳上床邊，看著一個裸體的美女在睡覺，不知道是在守護她還是虎視眈眈，美女一直昏睡。
我來了兩三次之後，已經成為習慣，管理員偶然半夜拍門，端上一杯熱茶，我心存感激，他說在這裡工作了十五年，只見過一個像我這樣熱衷的人，長夜不停工作，我打一個呵欠，說得無奈：我根本不想回家，不想躺在弟弟的床上夢魘，不想看見母親給陌生的繼父折磨肉體，不想面對面在上廁所時碰見他猙獰的面孔，繼父站在裡面許久，我也等得焦急，但我沒有拍廁所的門，眼睛朝廁所的門孔窺進去，發現他在花灑下裸體站著，原來是一個毛茸茸的身體，他的手滑落在兩腳之間，在檢驗自己像毛裘似的陰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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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圖書館已經成為我的家，守門員是我最好的朋友，由於我教的下午班的課，所以我只要趕早上第一班開的巴士回家，小睡到中午便可以，巴士之字路似的迂迴下山，有驚無險，抵達海傍平地後，早上上班的人潮已經迎面湧來，我朝相反的方向朝小輪碼頭過去，買了一份早報，看了其中一版娛樂版，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史雲生，他是我中學時最親密的夥伴，沒想到十年後他的名字竟然在娛樂版中拾遺拾到。
此後我帶著小收音機到圖書館，調至最低的聲音，DJ唱片騎師每晚深夜一時至三時的《妖獸都市》節目中，我聽到他的聲音仍一模一樣，跟從前沒有甚麼分別，有時候有聽眾打電話說太太跟分娩的醫生有染,有時候一個護士來說她跟一個垂死的病人在醫院發生了關係，有一晚有人投訴動物園的猩猩籠沒有了猩猩。自從我的弟弟死後，那群吃人的猩猩也自動失蹤了，沒有猩猩的動物園算不算是動物園呢?他投訴。
我想投訴史雲生說：你不愛我了!你知道我唸中學坐在你身旁的位置，默默的看了你五年，看你赤裸在太陽下打網球，看你在化學生物實驗室弄出火，看你在捉鄰校女生的手在隱蔽的草地上撥開她的校服裙，看你怪我天真無知，故意把頭放在我肩上氣弄我。然而這一天，我向你說我父親死了，巴士在天橋飛脫掉下，我哭成淚人。你在電話中的安慰是空的，我曾想你擁抱我，用你的手掌盛載我的眼淚，最後我向你說我要去深造離開了，你說這是對我有好處。不聞不見多年，直到我忍不住搖你長途電話，那號碼沒有了。現在我手上有你的投訴熱線，我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你叫甚麼名字?」電話接通了。
「史雲生，你認不出我的聲音嗎?你忘記了我嗎? 」
「你是誰? 」
「我是??我是??我愛你! 」
「你發神經!對不起，各位聽眾! 」電話掛了線!
最後的希望終於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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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異常寂寞，空氣好像十年沒有溢出來，薰薰的古董氣味，只在四周的牆壁還是從我的身上發出，房門打開，有一陣似是Chanel香水的氣味，眼前是一個高挑的少女，整夜我偷望她，她回望我，欲言又止，直到黎明。圖書館的空氣都香了，半夜偷開的幽蘭花香，在我腦裡縈繞，我站起來問她：「已經黎明了，還不走嗎?」
「你送我一程到巴士站可以嗎? 」
我跟守門員話別，兩人走下長長的半山樓梯，穿過矮叢和看不清楚是甚麼顏色的矮樹，在半山的車路上走，她覺得冷，我借了外衣給她說：「你明天還給我便行。」
不過她沒有再來，有一天，我乘巴士在纜車站下車，看見油站裡面有一個女孩子，十分像她，推開門才發覺那並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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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的下午班課異常沉悶，學生都提不起勁聽我講Goya的歷史，此外，校長召我說：原本請假分娩的老師下個月要回來，我大致明白了。秋季旅行，學生投票要到甚麼地方。新娘潭十票，海洋公園十二票，動物園十三票。不，我不能去動物園，我害怕!「請各同學再投票一次!」班長說：「還是不要去動物園吧，猩猩都沒有了，獅子最近也死了!」那天我找了藉口說生病，躺在家裡床上呻吟。我似乎聽到弟弟的呼喚，救救我，救救我，聲音十分微弱，在很遠的地方，我醒來如廁，繼父在梳弄他稀疏油膩的頭髮，他說：「你母親在廚房留了飯，她去了拜祭你弟弟。」我忍無可忍，斥責他：「你不要再提我母親我弟弟好不好。」他捉住我，想要揍，我全身乏力，倒在他身上，我想他擁抱我，如同他擁抱我母親，他捉住我要我站著：「你生病了，去看醫生吧!」就把我放了。
那天晚上下雨，到圖書館的天梯，一地閃著金黃的反光，一路向上望，我的視線都發毛了!
只要他打開大門迎接我，我就感到安全了，他只是一個守門人，守著一個秘密寶藏的大門，我戰戰兢兢的走進去，他說：二樓的畫廊重修好了，明天可以進去了。「可不可以讓我先進去?」我向他打了一個眼色，他手上揮動著一抽沉重銅鑄的門匙，我跟著他後面，走上古董雕木的樓梯，一步一步的攀上去，樓梯旋轉又旋轉，畫廊圍繞著閣樓像一道走廊，從吊燈半空下望正是我每晚坐在圖書館的那個位置，光從下面反上來，守門人說：燈掣沒弄好!他把一支電筒亮了給我說：「你用電筒照亮吧!」他就離開了。
我在迴廊的牆上將那些名畫一照亮，一張是威尼斯獅子的翼飛脫成了手，一張是女神腳下的金字塔體，然後我停著注視這幅Goya似的油畫，我用電筒照亮了那一隻魔鬼似的猴子，再下移看見一個裸體沉睡的美女的牠跟前，牠要撲向她了，不!牠要撲向我了!我驚叫，背景的森林都化開了!我在重重的森林中，猴子從四方八面爬出來，在地上匍匐而行，湧向我身上來，我沒有動，就讓牠們穿過我的身體，在迴廊裡來回找尋要吞噬的獵物，幸好，我只是一幅陰影，只要我一轉動，牠們便會咬我，撕我，扯破我，我極度小心的彎下身來，伏在地上，四腳匍匐而行，我哮叫，我嘶號，我跟牠們一樣，在拉扯同一片肉，放在口裡吞噬，我身上慢慢長出了毛，腹部漸漸膨脹，四腳長出了爪，朝著那上下扯裂的屍體上抓去。
動倫敦泰勒畫廊的奪命兇猴
前幾天在報紙上看見一貝則新聞，有人從貨車上跳下來，攜走金山公園的猴子，汽車揚長而去。
前一個月，山埃傾瀉在城門水塘路旁，猴子在四周竄動，危機四伏。
滿山猴子愈來愈猖狂，在水塘四周向途人襲擊，搶食物、抓傷途人的新聞；大標題亮相。今年不是猴年，但這些新聞不斷纏繞在我的腦海裡，因為只有我知道，下一單新聞，猴子會變成殺人兇手。
猴子殺人的方法，可能完全是動物解決饑餓時適者生存的手段。我柢達金山公園親自體驗那天，猴群空巢而出，身上的腥紅的乳暈，它們搶食物的猖狂，它們圍攻途人的能力，今我嘆為觀止。
猴子食人的恐怖感覺，一直在我腦袋中縈繞著，想必定是我小時看電視「警訊」那一則水塘母子被殺，屍體倒掛樹林給猴子抓吃的新聞潛成伏線，那一夜我夢見火燒山。
促成我的長篇小說《妖夜迴廊》的創作，就是因為有一晚的惡夢，是從一隻猩猩吃掉我的弟弟的情景開始的，我素來有訓練，一紮醒開燈用筆記下夢的解碼，然而那晚我在夢中看見的卻近似一幅名畫，我起初以為是歌耶的地獄作品，可是四處找畫冊對照，都得不到半點頭緒。
當時身在倫敦，直到走入國家畫廊垂詢，遇上一個頗有學問的畫廊職員，我形容那幅畫有一隻妖猴大概伏在畫的石上方，有一個古典長髮的女子倒臥在床上。他問我是不是還有一隻象棋似的馬頭，我支吾一會兒，他指點迷律，該幅名畫是十九世紀英國畫家Fuseli的《夢魔》（TheNightmare）。
倫敦的Royal Academy of Art是一間躲藏在大英帝國日落之處，像牛津劍橋圖書館的建築物。
記得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微光從窗外射進古董木書格的畫冊上，我感到置身在一個學術味道洋溢但早已消失的空間。管理員把一疊屬於Fuseli的生平交給我，我企圖了解這一幅叫《夢魔》的名畫的存在問號。
Fuseli是英國十九世紀預言派的畫家，同期有 WilliamBIake，甚至遠追溯至歌耶，他們取材自聖經啟示錄，描寫天庭雷神和古籍中的神話。後來我才知道Fuseli那幅畫不在英國，而掛在底特律藝術學院內，得知他在倫敦最後一個回顧展是一九七三年在TateGa11ery。
趕到TateGa11ery時場刊都找不著，牆上也沒掛上他的作品，只要幾張他例如畫仲夏夜之夢的名畫收藏，無甚他用，以作聊慰。
回港前，有一晚我在看BBC生物紀錄片，主題是cannablism，拍到在中非猴子吃掉其他家族的初生猴子嬰兒，詳盡分析了猴子的殘酷本色。然而為什麼一向以生果為生的猴子會變得如此凶猛暴戾，人類的殺戮原來也是從人類祖先身上承襲而來。從而証實猴子吃人是絕對有可能的，我腦海裡便浮現出幾隻猩猩將一個動樁物公園的動物飼養員分屍而吃的情景血肉模糊。
我好像怕別人說我思想變態，儘管我相信和我分享同一樣怪異的作家大有人在，從迷戀在猩猩吃人的Motif，到有一天在中華書局找到一本講猩猩吃人的小說，我知道是動筆創作的時候了。那本書叫《殮房街殺人事件》（TheMurder in the Rue Morgue），作者是Edgar AllenPoe，他的生命很短暫，四十歲死於心臟病，他的小說首創死亡派、病理學和偵探學的混合體，駭人的猩猩吃人的事件旄從大溪地偷運人巴黎民居的寵物猩猩竟然是殺人兇手，偵探和另一「王爾德」同居在巴黎陰森古宅像疆屍翻生（見《殮房街殺人事件》），甚至陰森英國古堡死剩兩兄妹亂倫（見他的作品TheFa11 of The House of Usher），此種文學，我國作品罕見近乎陳跡的有《夜半歌聲》，從這條文學歪路出發，我很快便從「猩猩吃人」的迷團中轉出來，找到了我的小說《妖夜迴廊》的創作方向。
但仍然要有一個佈滿熱帶原始雨林的維多利亞山斜坡才放得下那麼多凶殘肆虐的變猴，還有一間像香港溤平山博物館的磚式殖民地建築才放得下一間像小說中安放Fuseli名畫的畫廊。
上一個冬天，陰霾密佈，我下午從天主總堂的橫門進入動值物公園的動物園，滿路濕渡的青苔羊齒，遠處我已經聽到了猴子的嘶叫。然而那裡有十幾種猴子，最後我看見兩頭孤獨的狒狒，一頭怒目盯著我，又用木枝去鑿鐵籠的石地，我暗中命定那頭橙色肚脯沸沸便是小說中的兇猴。
《妖夜迴廊》從一個惡夢展開（一如Fuseli那張名畫叫《夢魘》），在九七年十一月的一個奇寒的晚上收筆，然而我放不下，我害怕睜開眼睛看見有一隻猴子像幽魂似的在我的家裡走來走去。魔由心生，如創作的源頭，但藉一個猩猩吃人的橋段去釋放我少年時代的心魔，卻盡在我的意料之外！傷的心不傷可以麼風不吹不飄可以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