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骑兵连 龙背上的骑兵

走过了许多年,我的心却一直没有走出过那片高原。高原上大雪纷飞,高原上雄鹰翱翔,高原用她的博大和孤独融化了我的青春,然后又原封不动地屹立在我人生的起跑线上,静静地把我怅望。

高原的天有多高,通往高原的路有多长?当南国的风一次次撩动我生命的心弦,你依旧屹立在那里,屹立成我心中一座永远无法翻越的山峰。

——题记

A吉普车离开了高原古城向着更加遥远的大山深处进发,天灰蒙蒙的,飘着零星小雪。我把背包扔在座椅上,头往背包上一靠,闭上了眼睛。我不愿再多看几眼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在前面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那一年我23岁,刚从大学毕业后参加完集训,将要到工作的连队报到,我的任职命令是骑兵连哨所排长。

吉普车在山与山之间的峡谷里颠簸,山脚下隐隐约约地能看见几个稀疏的村庄,低矮的土坯房笼罩在苍茫的风雪中,时间和空间在这里凝固了,四周死一样地寂静。我似醒非醒,强烈的高原反应,头顶好像压了几十斤重的锅盖,胀痛地几乎要爆炸了,异样的干燥弄得浑身上下很不舒服,鼻孔和喉咙里隐隐作痛。

“大学生,哨所到了!”吉普车驶过了百公里的无人区,司机放慢了车速,带车的中尉猛然对我说。

我睁开了惺忪的眼睛,看见了前面雪山脚下的一排红砖瓦房,瓦房前面的中央位置旗杆上是一面鲜红的国旗。

车还没有停稳,一名战士从哨所里跑出来。只见战士身上裹着厚厚的羊皮军大衣,脚上是笨重的黑色的棉鞋,头上戴着棉帽子,面部大部分被帽子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只能看见冻得通红的鼻子和青紫色的嘴唇。

“这是哨所的班长,叫王伟,是连队最好的战士!”那名战士跑到车前,中尉对我介绍说。

“这是新来的大学生,是你们的排长!”中尉又对战士说。

我军旅的第一站就在这个雪山深处的哨所驻足了,那个晚上也许我想了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有想,总之已经不记得很多了,只记得三个月前接我到部队的那位中校说过的话:“很欢迎你参军到部队,但你要有思想准备,导弹部队驻地大部分都很艰苦!”

这里是海拔近4000米人迹罕至的雪域高原,连队由十几个哨所组成,哨所零星分布在海拔近400多平方公里的生命禁区内,除了几户游动放牧的牧民,四周都是茫茫草原和连绵的雪山。

上个世纪50年代,面对西方敌对势力对我新生共和国的政治打压、经济封锁和军事包围,以美国为首的有核国家肆无忌惮的核威慑核讹诈,新中国第一代中央领导人果断作出了创建我国战略核力量、打击西方国家核垄断的重大战略决策,并开始着手建设中国第一个导弹器材贮存管理基地。50年代末,来自全军千名优秀的官兵离开了北京、上海等大都市,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荒无人烟、风雪弥漫的西北高原,开始了艰苦的创业,十几个哨所伴随着这支神秘部队的进驻在这块土地上诞生,40多年来一直担负着导弹核武器库外围和军事禁区的警戒任务。

1984年“国庆”首都阅兵,中国战略导弹部队首次在世人面前亮相,阅兵中缓缓驶过天安门广场携带一枚枚中远程和洲际导弹,成了轰动世界的新闻,谁也没有料到,被中国军方一直列为核心军事秘密的战略导弹部队,经过了十几年隐姓埋名后,突然一夜之间在长安街的绿荫下冒了出来。当时国外的媒体说“中国第一次将导弹部队展现在世界面前,足以证明他有覆盖地球每一个角落的能力与自信”。这些证明国家和民族能力与自信的导弹部落,几十年来却一直屹立在那些人迹罕至苍苍茫茫的山坳之间,那里离都市很遥远,那里的许多地方被生物学家称为“生命禁区”,那里流淌着一代代火箭兵的青春与热血,拖起着一个东方大国的梦想与希望。


永远的骑兵连 龙背上的骑兵
B我所在的哨所叫“九号哨所”,被誉为“东方神剑第一哨”。从外面一眼看上去和北方农村的四合小院没多大区别。四周是两米多高的红砖围墙,一排孤零零低矮的青砖瓦房面南靠北坐落在院子里,正值冬季,屋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没有融化的积雪。进入哨所,靠近南墙的空地上耸立着一块巨石,上面刻着两个苍劲的大字“神剑”,南墙墙壁上书写着“光荣传统,代代相传”两行鲜红的标语,听战士们说这两行字是一位很少题字的中将视察时欣然提笔留给哨所的。因为国旗,因为这些特殊的标识,的确不能将这个四合小院看作一个很简单很普通的农家庭院。

哨所里平时只有三名战士,两名士官,一名列兵。班长王伟,25岁,就是接我的中尉说的“连队最好的战士”,山东菏泽人,个子高挑,长得很帅气,脸上是这里特有的高原红。王伟说我的到来,人数破例增加到4人,他当班长几年了,一直都是三个人。其他两名战士一个叫朱君,陕西咸阳人,22岁,个子不高,胖乎乎的,他整天乐呵呵面带笑容;另一名战士叫曲目日布,四川凉山人,18岁,彝族,去年年底刚入伍到哨所,黑瘦的脸,喜欢骑马,一跨上马背就开始唱歌。

“九号哨所”组建有49年的历史,连续48年立功受奖,是全军立功受奖最多的单位,曾荣立过集体一等功、二等功,并被第二炮兵授予“安全警卫模范班”荣誉称号,这里走出过40多名军官,还走出了3名共和国的将军。哨所学习室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类奖状和证书,时间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60年代,排在第一列最前面的奖状是1960年12月基地颁发的“安全警卫模范班”。历史沧桑,岁月无情,半个世纪以来,曾经惊心动魄的艰苦创业,曾经激情澎湃的辉煌与荣誉,随着一茬茬官兵的相继离开,成了过往烟云飘散在高原的天空中,沉积在这些发黄的奖状和证书里。

每个哨所都有固定的巡逻和警戒区域,我们的哨所担负着40多平方公里军事禁区的警卫任务。在这条警戒线上,有悬崖峭壁,也有峡谷深山,有寒冰飞雪,也有野狼猛兽,迎寒风,踏冰雪,攀悬崖,走峡谷,官兵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守卫着“国宝”的绝对安全。哨所作为一个独立的排级建制单位,工作生活与正规连队的班排没有任何区别,每天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和一日生活制度。起床后先是出操整理内务,然后一名战士做饭,其他两名战士打扫马厩和放马。正课时间除了每周一天的思想政治教育和半天党团活动,都是骑马到所属阵地山坳之间巡逻,晚上三名战士轮流在哨所前方几百米处的哨卡站岗值班,检查夜晚通过军事禁区的车辆和人员,双休日修整塑料大棚里的各类蔬菜。

哨所离连队40公里,营连干部基本每半个月到哨所走上一趟,倘若大雪封山,就连续几个月见不到一个外人。假如我不是身临其中,我不会知晓在人们的生活之外,还生活着另一群人,他们常年与风雪、与寂寞、与缺氧做着顽强的抗争,他们与人们正常的生活很遥远;假如我不是离开了喧嚣的都市,我不会明白在城市繁华的背后,还站立着这样一群人,他们守护倚天长剑,脚踏雷霆万钧,他们掌控着世界上最尖端的科技和装备,一个轻微的举动可能会引起世界风云和轩然大波,但是他们离城市很遥远,或者城市现代的生活离他们很遥远。他们是一群穿着军装的人,他们是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走出来的一支年轻的群体——共和国的火箭兵。


C刚到哨所的日子里,我除了和几名战士打扫卫生,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哨所的主要任务是骑马巡逻,但我不会骑马。刚到的一个月时间里,战士们都外出巡逻了,我独自留在哨所里翻看着几本书。我很喜欢西方的哲学,但这里没有叔本华和尼采,有的只是几名平时几乎根本不会谈哲学最高学历是高中毕业的战士。

那一段时间我的情绪波动很大,常常面对连绵的雪山和孤零零的哨所发呆。我和许多出生在西部农村的青年一样,十几年读书学习一路拼杀,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永远走出大山,但是让我很难接受的是,从学校走进了军营,我却走进了比家乡还要偏远的大山深处。连续几个早上我都迟迟不肯起床,工作开始拖沓拖沓。我闻不得马粪的味道,每天早晨他们三人在马厩里挥动着铁锹扫把,我站在外面观望,我的脑海中是喧嚣的城市和城市里宽广的马路熙攘的人群。

“大学生,当兵就要有当兵的样子,你有知识,并不能代表一切,不管你是什么学历有多高的文化,首先是一名战士,战士有战士的职责和价值,我们的价值就在这片山坳里,生活需要接受现实,也需要超越现实,这个社会上一个人的生存和发展并不一定靠的都是知识!”一次周末排务会上,班长对我提出了批评。

班长比我大两岁,初中文化,有了八年军龄,他平时不善言谈,说话有板有眼。他黝黑的脸,刚毅、自信、从容,是我在部队几年接触到的大多数军人的标准形象。

几年以后,也许是到参军到了第五个年头,我明白当初班长所讲的意思了。生活告诉我,或者我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告诉我,在某种程度上,知识是没有用的,知识可能在某些时候会成为你发展路上的绊脚石,一个人的成功,与他所上的大学所学的专业甚至与学历没有必然的联系,成功更多包含着一个人的耐力、自信与勇气,这些优秀的品质,并不是每一个一流大学能赐予一个人。

“什么叫超越?超越就是将自己置身于看不到人民的大山深处想象守卫人民的幸福和当兵的自豪吗?全国人民万家团圆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还骑着马在雪山深处执勤巡逻?”这是我当初对班长的疑问。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在这个社会上,我们不能苛求别人对我们理解和明白什么,但当兵的就应该担当起自己的职责,我们是穿着军装的军人,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我们在雪山深处每一天的坚守,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或者为了我们的祖国!”班长说。

“班长,你当兵八年了,在这个山里面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觉得这里的每一天都很难熬!”我问班长。

“不管当初我们以什么样的动机参军入伍,但每个人都必须以最短的时间融入这个集体,刚来的时候在这大山沟里大家都觉得很难熬,但以后就不会那么想了,当你接受了现实,适应了这里的工作生活,所有的一切就习惯了,我们在这里相聚,不是为了熬年头,而是为了工作,为了军装和军旗的荣耀,在这个地方,如果心中没有一股信念和力量,光掰着指头数日子熬年头,是根本熬不下去的!”班长回答。

朱军当兵三个年头了,他的笑脸憨厚中令人感到几丝温暖。从班长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他刚到阵地的半年时间里,可没少给连队和哨所惹事。先是不想呆在哨所,整天嚷着要调到其他单位,不工作倒也罢了,还以绝食威胁领导,搞得几个营连领导脚忙手乱,好不容易做通了思想工作,两个月后他居然逃离了部队,一个雪天乘着班里战士外出巡逻,一个人怀揣了几个馒头往百公里外的市里跑,结果非但没有跑出禁区,到了夜半迷路了连哨所也回不来了,整个连队骑着马在大山里找了半个晚上,找见的时候蜷缩在石崖旮旯里冻得浑身哆嗦,一见到连长就眼泪汪汪。从此就在哨所安心了,连续三年还被评为了“优秀士兵”。

“我们导弹部队的官兵的确很辛苦,但是想一想,全中国13亿人口,真正能为导弹站岗能和导弹打交道的人又有几个呢?”他现在全忘了自己曾经“不很光彩”的事了,偶然也能讲一些很大的道理,讲道理的时候脸上就没有了微笑,神情变得那么严肃。他还很自豪地说当几年兵回去,等将来有孩子了,告诉孩子爸爸当年当兵就是在护卫导弹,每天就是和中国的“镇国之宝”打交道,那该是一件怎样荣耀的事情!

“你怎么会想到这么远的事情?”我问。

“这是我新兵连时政委给我们上课说的,到了哨所我觉得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心理就平衡了!”朱军说。

我们刚到部队的时候政委也来看望每一名新学员,但我清楚地记得政委讲话的内容是要尽快适应基层部队的生活,融入到一线官兵中,政委还讲到现在战争形态和样式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不再是我们平时在电视屏幕中看到的端着枪在冲锋陷阵,现在打的是技术和知识,可能一场战争结束了,你都不知道敌人长什么样子,让我们放弃幻想,努力学习高科技知识。政委没有给我们重复讲中国13亿人口和导弹打交道的就那么几个的道理。

“排长,你们上地方大学是不是很好玩?听说军校是不容许谈恋爱的,你在学校有没有谈过恋爱?”18岁的曲目日布一躺在床上,就开始盘问我的底细,我一直感觉他是一个根本没有长大的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他的脑子里面总有许多奇妙的幻想。

“小朋友,我告诉你,大学里追我的女孩子可以排成一个连,但你们排长一个都看不上!”我回答。

“排长,真是这么回事吗?你咋就一个都看不上呢?”他继续追问。

“关键是排长长得太帅了,没有哪个女生能配得上我的!”我调侃说。

“嗨嗨,排长你还长得帅啊,人家班长才是标准的帅哥,目前还为找不到对象发愁呢!”曲目日布说。

“哎,爱情是个很复杂的事情,小朋友就不要问大人的事了,安心睡觉,明天好好巡逻!”我总是这样搪塞他,他问得没趣,就安静地睡觉。

“你唱歌那么好,为什么不考音乐学院,来当什么兵啊?”一晚上我躺在床上问他。他每天骑在马背上唱歌,歌声很优美,我觉得他唱歌达到了专业水平,比某些经常在台上扭着屁股大喊大叫的三流歌星好听多了。

“我去年高中毕业,在我们州民歌大赛获了一等奖,当兵前被特招到州歌舞团,但我觉得人一辈子当兵的机会就有一次,唱歌的机会很多!”曲目日布说。

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他说话的脸,但他的话一出口,我就没有继续再问下去,我觉得不能太小看了这个平时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的彝族战士。后来几年的时间里,曲目日布成了部队的文艺骨干,多次参加各类文艺演出,他的歌声,他的舞蹈,成了部队文化活动的一个品牌。

王伟讲一个人不管什么理由和动机来到部队,必须要以最短的时间融入这里。在那片高寒缺氧洪荒的高原,面对许多个孤独难耐的日子,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战士,让我感受到了每一个普通的人生背后隐藏的巨大的生命能量。那些在坚苦卓绝环境中的忍耐与坚持,那些远离了喧嚣的都市昂扬挺立的精神和信念,那些在与寂寞和风雪抗争中的乐观与从容,留给我我更多关于人生和生命的思考,也启开了我人生另一个广博的心灵空间。

军营的真正魅力,不管将怎样一个人投入其中,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按军营的价值标准和行为模式练就成一块有模有样的好钢,我觉得一块“好钢”的标准是坚硬且有韧性,乐观自信,有明确的价值观念和是非标准。好钢需要淬火,需要锻造,也需要舍弃废铁烂杂。


D我的连队是骑兵连,是目前我军两支担负作战任务的成建制骑兵分队之一,成立40多年来,出色完成了导弹阵地和军事禁区一次次重要的警戒执勤任务,被誉为“高原铁骑”。几年前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热播《最后一支骑兵》,看了以后有些困惑,怎么导弹部队的骑兵没有搬上电视屏幕呢?我总觉得这里发生的每一个故事比屏幕上那支骑兵动人和精彩多了。这支骑兵部队在雪域高原隐姓埋名半个世纪,守护着国家的“镇国之宝”,但除了曾经在这里服役的官兵,他们的名字和历史无人知晓。在哨所两年的日子里,我一直筹划着写一本反映导弹骑兵的报告文学,提纲列好了,我却被调离了高原。

到哨所后学习的第一项技能是骑马,骑兵连的官兵,不会骑马,就等于把一个人抛进游泳池里却不会游泳。班长王伟选了一批最柔顺的军马给我,它的名字叫“月亮”,全身一片乌黑,就头顶有一片月牙状白色的绒毛。在骑兵连,有一个普遍的现象是官兵们都喜欢骑烈性的马,越是烈性的马官兵们越喜欢当坐骑。不过全连200多批马,大部分都已对号入座了,比如连长的马是全连性子最烈的,是从各哨所的马匹中挑选出来的,各哨所性子最烈的马,都是排长或者班长的坐骑。俗话说“马善了人骑”,但在这里,好像这句俗语并不成立,善马也就如同我这样的新排长或者战士连连技艺,等技艺提高了,那些善马很快就会被官兵抛弃在身后。

我的“月亮”是骑兵连服役时间最长的军马,听说它已经陪伴了骑兵连的四任连长了。但是它的浪漫的富有诗意的名字和膘肥的体态,你根本不会把她的温顺和年龄联系在一起,总感觉它在马群中是个典型的“俊姑娘”。别的马除了自己的主人,只要有人靠近就开始嘶叫着尥蹄子,但我的“月亮”别人到了它的身边只是含情脉脉地对视几番,等在它的屁股上拍几巴掌,它抖动一下全身的毛,才慢悠悠垫两下蹄子。这个“俊姑娘”我平时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每天在背上爬上爬下,很快我就能独自骑着它在山路上溜达五六公里。我暗自窃喜,学会骑马,原来也是如此的简单。

一天下午我骑着“月亮”离开军事禁区,在草原上遇见一位骑马放牧的姑娘,我们要同时穿过一段山路,素不相识的她猛然对我说:“当兵的,你的马跑怎么跑不起来啊,哪有你这样骑马的?”她话还没有说完,手中的马鞭早就落到我的马屁股上,谁知我的马瞬间受惊,跟随她的马尥开蹄子飞奔起来。顿时我吓得惊慌失措,一手紧紧揪着“月亮”的鬃毛,一手使劲地扯着缰绳,但它就是停不下来,很快一个前滚翻,我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了下来。我躺在地上顿感天旋地晕,耳边传来的却是哪位藏族姑娘的耻笑声:“连马都骑不了,还算什么男人?”等我拖着酸痛的身体从草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她骑着马早已一溜烟飞了。只有我的“月亮”很委屈地绕着我一圈一圈地转。那晚上当我带着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回到哨所,原本以为会得到班长和两面战士的安慰与同情,谁知班长只是很平谈地说了一句话:“不摔上一百回是学不会骑马的!”从此,对这位“俊姑娘”也刮目相看了。

骑兵连的官兵各个都身怀绝技,他们马上劈刺、马上射击、飞身上马、飞马拾币等精湛的技艺,连方圆几百里祖辈与马打交道的藏族群众都赞不绝口,但学会骑马的确不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当一名很好的骑兵更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初到骑兵连的人,首先要过骑马关,然后才能分到属于自己的战马,才算得上加入了骑兵的行列。

骑兵专业科目和步兵科目训练要求一样都不能少,一样都不能落后,只有在具备了一个步兵基本素质的基础上才能训练场骑兵。骑马最初训练的是马术队列,骑手由平时徒步训练听顺耳的“齐步——走”变成了“各马照直——前进走”,要从自己走队列的思维中解脱出来,驾驭陌生的马匹按照成行成列、排面整齐的要求在马术训练场做好每一个动作。骑手在训练场充分锻炼“控马”能力之后,便开始了真正的训练。为了练好马架子,首先需要站蹬,双脚踏在马蹬上,由慢步到快步,由平原到地形复杂,如果稍有不慎,马失前蹄,人便从马上前倒在地。脱蹬是基础训练中最难的科目,要求骑手撤去马蹬,仅靠大腿内侧的肌肉使劲夹住马肚,几天下来,大腿内侧变成血肉模糊,脱衣洗澡都会成为问题。

乘马斩劈是在开阔的马术场训练,150米的距离内竖着高低不同7个人体目标,低的离地40厘米,模拟俯卧的敌兵,高的170厘米左右,仿佛站立的敌兵。骑手在疾速奔驰中,从刀鞘中掣出马刀举过头顶,在接近低姿人体目标时,或砍或刺。

乘马射击,是骑兵远距离杀敌的基本技术。马刀入鞘,骑手在乘马疾驰中放开马缰,猿臂轻展,摘下背在身后的步枪,双腿裹紧马腹,从马镫上挺身直立据枪,在风驰电掣中,对准右侧一字排开的靶标扣动板机……

基本的战术科目训练结束后,训练的表演科目,如马上站立、马上倒立和蹬里藏身等,这些不但需要骑手娴熟的技艺,还需要过人的胆量。如蹬里藏身,你看见远方一群战马飞驰而来,只见战马不见骑兵,等到临近时,突然间,马背上闪现出骑兵。这是蹬骑兵在战场上出奇制胜的绝招。

所有基础训练科目结束以后,骑兵连要进行阵地防卫作战训练,这也是连队进行的最高形式的训练科目。每次当阵地遭到“敌特”袭击,接到作战命令后,全体官兵都要按照预案对“敌”实施防卫突袭。每当这时,全连200多名骑兵摆开极宽的阵势,高速向前集体冲击,战马奔腾如海洋,鬃毛飞扬,马蹄生风,风驰电掣,骑手们排山倒海,雪亮的军刀,乌黑的钢枪和惊天动地的呐喊,在雪原上卷起滚滚黄尘。当靠近“敌特”目标时,骑手们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在马背上左倾右斜,忽劈忽刺,高低人体目标接踵落地。我一直认为骑兵连阵地防卫演练和作战是冷兵器时代、机械化和信息化战争巧妙结合的最佳战例,目前全球可能没有第二个如此跨越漫长历史时代的作战样式了。

E春节快要到了,连续一个月大雪纷飞,整个雪原被两尺多厚的积雪覆盖了。

按照惯例,每个周末哨所轮流一名官兵到连队领取蔬菜和生活物资。现在哨所通往连队和外部唯一的通道被大雪封住了,我们被困在哨所里,两周时间已经和营连部失去了联系,哨所里只剩下了能维持几天生活的面粉和大米。三餐早晨和晚上是稀饭,中午是面糊,吃了两天,我一端上碗就想恶吐。

“大家再坚持两天吧,说不准明后天雪就停了,我们不能这样冒然地去连队领菜,这样太冒险了!”一次吃饭时班长说。

班长说“危险”,一方面因为没膝的积雪中,马走在上面根本看不到脚下的路,辨不清方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失足。另一方面这里时常野狼猛兽出没,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飞禽走兽都可能饿得眼睛发绿了,任何一个活的生命都可能成为他们袭击的目标。

到了除夕,雪还在不停地下,天根本没有放晴的迹象。除夕的前天晚上班里临时决定,明天我和朱军到连队领取物资,班长王伟和战士曲目日布在哨所留守。我们决定不管一路多艰辛,都要到达连队,必须把过年的把物资领回来。

除夕大清早,我和朱军各骑了一匹身强力壮的军马,开始摸索着向连部行进。马一走出哨所,四条腿全被积雪掩埋了,就不敢多向前走一步。我们在马背上使劲用鞭子抽打着两匹马的屁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马儿腹部蹭着积雪艰难向前挪步。

半个小时,走了不到两公里的山路,身后依稀能看到风雪中的哨所。我们正在翻越一座山梁,朱军的马在攀沿一陡壁时前蹄踩空了,一个趔趄,嘶鸣一声,翻了两个巴浪,连同朱军翻滚到山脚下。我听见朱军“哎哟”一声,侧倒在雪地里。

我下了马,连滚带爬到了朱军身边。朱军的额头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血不停地往外溢,洁白的雪地上是一片被雪浸染的耀眼的红色。马儿俯卧在朱军的身边,嘴里冒着一股股热气。刚才连人带马从半山腰摔滚下来,马的前提踩在了朱军的额头上,额头上用马掌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急中生智,脱去了裹在身上的羊皮大衣,撕下迷彩服的一只袖子,叠了两层包扎在朱军的额头上,血很快被止住了。朱军平躺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要紧吧?”我低声地问。在突如其来的伤害面前,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面孔,我突然胆怯和害怕起来了,我真担心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冰雪封冻的山谷里,接下来会发生更加可怕的事情。

朱军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眼睛的缝隙里涌出了两股泪水。

“兄弟,坚强点,我们马上回哨所!”我把平躺的朱军从地上撑起来,他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军马。

马瞪着鸡蛋大黑溜溜的眼睛看了朱军几眼,四肢扑腾了几下,猛地站了起来。我扶朱军上了马,把他的双脚和身子固定在马鞍上,掉回头小心翼翼地返回了哨所。

班长和曲目日布看见我们返回来了,就一直立在哨所门口张望。看到包裹在朱军额头上血迹斑斑的一只迷彩服的袖子,知道大事不妙,就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围着朱军,把他从马上扶下来,背进了哨所。我们迅速打开了急救箱,对朱军的伤口进行清洗,消炎和包扎。

“这个除夕真是万幸中的万幸,幸亏这马蹄子没有踩到眼睛或别的地方,就在这额头上蹭了一下,否则就很麻烦了!”包扎完伤口,班长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曲目日布说。

“不就摔了一跤,你怎么就和死粘在一块儿呢,骑马摔跤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班长王伟责备曲目日布。

“大过年的见红来来年肯定有好事啊,说不定朱军明后年立个三等功提干呢,要不就有个漂亮姑娘来年做朱军的新娘了!”我调侃说。

“去你的吧,我还没有想提干想姑娘到疯了的地步!”朱军微微一笑说。他一说话,伤口开始剧痛,他很痛苦地裂了一下嘴。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暮色笼罩了灰暗的天际。遥远的家乡和大山之外的都市乡村,应该是爆竹声声,华灯初上的除夕之夜了,我们在高原的哨所里看着窗外浓浓的暮色发呆,心情随着暮色阴暗了下来。

班长今晚显得异常地活跃,先是找出纸和墨写了两幅对联贴在哨所和宿舍门上,然后自己动手熬好了稀饭,还炒了两盘兔子肉(兔子是我和朱军离开后班长与曲目日布在哨所周围抓到的),找出了十几根蜡烛,在餐桌上摆成了一个圈,熄了灯光,然后很庄重地宣布:“九号哨所除夕晚会正式开始!”

先是曲目日布唱歌,他唱的是彝族歌曲,边唱边跳。他的歌声和舞姿优美别致,尽管连唱了两首,我并没有听明白他唱的是什么内容。歌声一落,我们三个人使劲地鼓掌。

接下来是我上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艺术才能,就决定做模仿秀。我一只手举起桌上的一盘子兔肉,一只手叉在腰间,站在凳子上对大家说:“看看我现在像什么?”“你是高高站在上面手举兔子肉是叫月亮中的嫦娥下来和我们几个一起过年吧?”班长说。

我说:“错,再猜,猜对了我就表演!”“你给天上的王母娘娘贿赂点兔子肉,好做王母娘娘的女婿吧?”朱军说。“哎呀,你们怎么都踩天上的,猜猜地上的啊?”“你的这个姿势真像个革命先烈,好像马上快要就义了!”朱军说。“你脑袋真是聪明,怪不得让马非要踢一个口子呢,我这是董存瑞舍身炸碉堡!”我说。几个人看着朱军,哈哈大笑,朱军一脸的郁闷。我把兔子肉举高了一大截,仰起头大声地喊道:“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前——进——!”话一喊完,班长在桌子上用拳头猛击了一下,大喊了一声“砰”,几根蜡烛被击翻了!“你这是干嘛啊!”我从凳子上下来,问班长道。“炸药包不是爆炸了吗,桥断了啊!“班长说。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到了深夜,听到敲门声。我们面面相窥,是不是有饿狼找上门?我们每人拿了一把马刀,蹑手蹑脚向门口靠近。走出宿舍,看见了两束交织的手电光,我们知道有人来了。

原来是指导员和营部炊事班班长,两个人都变成了雪人,背上是两个大塑料包,里面是蔬菜,书刊信件,还有鞭炮和部队配发各哨所新年的光碟。原来从今天早晨,营里就安排全营官兵两人一组向各哨所背运物资,指导员和炊事班班长上午出发,在雪地里滚爬了七个多小时,终于把物资背运到了哨所。

这是一个难忘的除夕之夜,指导员到来,哨所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和笑声。午夜新春零点的钟声敲响,哨所外面的空地上想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是的,新的一年来了!多么遥远圣洁的高原,多么快乐祥和的哨所,多么亲密的朴实无华的我的战友和兄弟,多么洁白的飘飘洒洒高原的雪花……

F“小小哨所我的家/崇山峻岭把根扎/大雁高飞点头笑/小泉叮咚把你夸/你给寂寞的群山带来生机/你让洁白的云朵清逸飘洒/为了母亲宁静的家园/我愿永远守卫着她……”

曲目日布有着全能性的音乐天赋,不但唱歌,也写歌词和谱曲。他作词作曲的《哨所之歌》很快在哨所普及开来,朴实优美的歌词,轻盈悠扬的旋律,浸透在大山里每一名官兵的心房。我是一个音乐迷,在我成长的记忆里,有无数的歌曲曾经打动过我,但我敢说没有一首如此与我产生过感情和思想的共鸣,离开哨所许多年,每当优美的韵律在脑际飘过,我的心会情不自禁地奔向高原,那里的蓝天白云,那里的皑皑雪山,激起我无限的回味与遐想。一次在西北某市的军营里,我给一个营的官兵教唱《哨所之歌》,但令我失望的是,没有人再对那个遥远的高原哨所感兴趣,高楼林立的都市和四季飞雪飘零的雪山,永远是两个根本不能融为一体的世界,不同的环境,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没有办法真正融合到一起的。

那个夏天,整个骑兵连终于有了集中出山去省城的机会,部队推选我们参加驻地某省“五四”青年节的合唱比赛,《哨所之歌》成了连队参赛的歌曲之一。

去省城的那天早晨,天空飘着零星的下雪。我们每个人异常地兴奋,裹了厚厚的棉大衣登上了部队的大巴。到了市郊发现,市里的树叶儿已经全绿了,大街上的男男女女有的穿着单薄的夏装,还有的穿着短袖。当车停靠在省歌舞厅的门口,那些参加合唱的全省的队员和观众(其中很多是高校的大学生)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一百多名官兵。黑的发紫的脸庞,厚厚的棉大衣,在这个夏日炎炎现代化的都市里显得那样的“另类”和不协调。

我们是第四个上场的合唱队。当所有的官兵从上台到在舞台上列队完毕,原本喧哗的几千人的会场顷刻间失去了任何声响。台下所有的领导和观众肯定是被我们这些大山里走来的有着不同色肤裹着厚厚棉大衣穿着军装的“另类”镇住了。

“小小哨所我的家/崇山峻岭把根扎/大雁高飞点头笑/小泉叮咚把你夸……”寂静的礼堂里,歌声想了起来,回荡在礼堂的每个角落。

等我们唱到了中间,整个会场任然听不到一点声响,我在台上注视着所有的观众,他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们,眼神里充溢着敬重,眼眶里或许包含着泪水。除了我们的歌声,这是一场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的比赛,那些观众就那么在台下屏住了呼吸纹丝不动地注视着我们。

等我们合唱一结束,顷刻间礼堂里爆发出持久的震耳欲聋的掌声。先是前面的领导站了起来鼓舞,紧接着礼堂所有的几千名观众站起来鼓掌。那掌声应该持续了几分钟吧,是情不自禁的,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人组织的。这是一群大山里走出来的军人带给都市人们的力量,这是音乐的力量,这种力量是震撼,这种力量是爱,这种力量是对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生活战斗的军人的敬重与理解!

这次比赛,我们得了全省第一名。主持人和评委在总评时说:“有一种歌声叫震撼,有一种歌声叫坚守,有一种歌声叫奉献,有一种歌声叫军人的爱,我们向伟大的人民解放军和子弟兵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那个连队许多的名字我已不再记起,许多的面孔还忽隐忽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那块十米见方的舞台,我们的名字和面孔却紧紧地凝聚在一起。

那几千双敬重的包含泪水的眼睛、那些在我青春的岁月里响起的持久的震耳欲聋的掌声告诉我,有一种震撼叫歌声,有一种歌声叫永恒。许多年过去了,那些歌声永远在我的记忆里流淌,融合成为生命的信念和力量。

G连长彻底病倒了。其实很多官兵刚来这里总要生一段时间的病,就是所谓的高原病,没有几个人会当回事,最多也就说两句“过一段时间就没大碍了”这些安慰的话。但连长的生病有点特别,因为他在这里工作了整整十五年。当连部通讯员打来电话,说“连长很快要去治疗,班排长到连部道别”的时候,我感觉到连长生的并不是什么“没大碍”的高原病。

当我和班长骑马到达连部的时候,没有见到连长。指导员说连长从昨天夜里开始昏迷不醒,一个多小时前就被团部卫生队来人接送到百公里外的市医院。以后陆续得到的情况,连长在市里医院做了抢救治疗后,又被紧急地送往军区医院。再后来得到的消息,由于严重的高原型肺气肿,连长在军区医院治疗无效。连长生前唯一的要求是把他的骨灰撒到骑兵连方圆几百公里的阵地上。

连长离开骑兵连半个月时间,当再次回到雪山深处的这块阵地时,官兵们面对的,却是一个冰冷的骨灰盒,还有从河南老家赶来的满脸泪水纵横的憔悴的嫂子。

寒冬腊月,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不断吹打到脸上,让人感到阵阵刺骨的痛。遥远的山巅,不时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呜嚎穿透寂冷的天际,给苍茫的原野增添了几份冷峻与悲凄。

山下,马背上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缓缓地在风雪中前行,官兵们胸前白色的胸花和银白色冰封的世界融为一体,将冬目的高原点缀得肃穆而凝重。

骑兵连第八任连长,一个32岁年轻的生命,在这个飞雪飘零的世界里悄然离开了朝夕相处的战友,离开了结婚才两年的心爱的妻子,将自己永恒地留在了这块阵地上。他17岁从河南老家来这里当兵,在这里生活工作了整整15个年头,这里的每一名官兵,这里的每一个山坳,都是他生命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听说在去世前的一个小时,连长还强忍着病痛询问连队的事。

连长是方圆几百公里都出了名的“草原骑手”,马上劈刺、飞马拾币、马上射击等一项项精湛的技艺方圆无人能比。关于连长,大家讲的最多的是几年前参加地区马术表演时和一位女记者的故事。那年6月,是驻地政府成立50周年的庆典,骑兵连应邀参加了庆典会的开幕式。表演前,连长带着几名官兵到餐馆吃饭,谁知进了餐馆还没坐稳,正在进餐的人们纷纷捂住鼻子,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有的故意躲避着他们,还有的没吃完就急匆匆离了席。这时一位摩登女郎站起来指着连长的鼻子直言不讳地责备道:“你们当兵的怎么不讲卫生,弄得满餐馆的马粪味!”官兵们这才明白乘客纷纷躲避他们的原因。骑兵连的官兵每天都与马打交道,自己根本意识不到身上的这股味道,虽然为了这次的表演,他们把衣服洗了又冼,这股味道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洗掉。表演开始后,当连长带着官兵们腰悬锃亮的马刀,跨着剥悍的骏马进入会场,全场轰动。彩旗猎猎,战鼓齐鸣,“马上劈刺”、“飞马拾币”、“马上射击”等一系列精湛的马技表演,令观众赞不绝口,全场一次次爆发着雷鸣的惊呼声。表演结束后,许多观众都邀请他们合影留念。这时,那位在餐馆里责备他们的摩登女子却奋力从人群中挤进来,给官兵们一一道歉。她是驻地电视台的摄影记者,骑兵连表演时她在全程拍摄。庆典的表演很快就结束了,但这个故事和骑兵连精湛的马术一起在驻地群众中传播开来。

这样一位连长安然地倒下了。长时间高海拔地区的生活,宽厚博大的高原并没有挽留住如此年轻的生命。嫂子双手抱起连长的骨灰盒紧紧在满是泪水的脸颊上贴了很久,然后在两名战士的搀扶下一边哭嚎着,一边把骨灰抛撒在风雪中。

“连长——”马背上的32名官兵面对雪山高声齐呼着,听到的是雪上的回音。

雪山含悲,马儿垂泪,高原依旧宁静,纷纷扬扬的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在宏大的风雪弥漫的苍穹下,那一刻,我猛然感到了生命的孱弱与微渺。有的人,曾经在我们的生命里真实地存在过,你对他们是那样的熟悉,他们曾经是那样的健壮、宽厚和美丽,他们的每一次微笑、每一个眼神,也许驱散过你心头的寒意,给了你温暖和阳光,但是一个念头,就从你的身边消失了,永远地消失在你的生活之外。

连长,把自己的名字和15年的青春留在那片大山深处的阵地上,然后就这样悄然地消失了。许多年后,他的故事,或者被人记起,或者遗忘,但是他的确在那里真实地存在过,每一个在那里走过的人,草原和雪山不会遗忘。

H到了七八月份,高原上的天开始变得暖和起来了,不参加巡逻和值勤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整天躺在丛草茂密的山坡上,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任其暖烘烘的阳光烤得全身发痒。四周是各种昆虫和飞鸟的叫唤,映入眼帘的,还有那深远的蓝的透明的天空和天空中飘逸的洁白的云朵。每当此时,我很难再去考虑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在哨所夏秋之交的那段日子里,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每天盘旋在高空中的雄鹰。许多次我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总有几只雄鹰会映入视线,它们在离头顶百丈外的高空周而复始地盘旋,时而飞跃山峰,时而跌入山谷,那样无拘无束,傲视苍穹,在高原的天空舒展着宽大的翅膀。很多时候,我躺在丛草茂密的山坡上就和那些黑色的精灵长久地对视着。半天,一天,当它们的身影在崇山峻岭间消失的时候,太阳也收尽了最后一丝残留在晚霞中的余晖。有的时候,天空中阴云密布,雷鸣电闪,但那些鹰们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依旧在高空不停地翱翔盘旋,直到暴风雨到来前的那一刻,他们才收敛起双翼,回归到自己的家园。

离开哨所许多年以后,或者离开高原许多年以后,我经常会想到高原,也经常会想起那个的哨所,每当这时,我的眼前总要浮现出雄鹰的影子。

想到雄鹰,你可以想到很多。它们是孤独的,或者对世俗是不屑一顾的,它们只以高昂的姿态俯视着芸芸众生,俯视着这个世界,它们那样自由自在在空中盘旋,世俗的叽叽喳喳、熙熙攘攘,尽收眼底,但惊扰不了它们在高空伸展的双翼;它们不惧风雨,在风雨中和雷鸣电闪角逐着勇气和力量,当那些平日里叫的很欢的飞鸟和昆虫惧怕风雨掩藏了身体探头探脑的时候,它们依旧在高空不停地飞翔;它们有着万物生灵无法比拟的毅力和信念,它们只会选择在高原的天空翱翔,被高原人称为神鹰,高原是它们栖息的地方;它们有着犀利明锐眼睛,能明辨是非,明察秋毫,在崇山峻岭间不会失去方向,芸芸众生仰望着它们在空中的身影和翅膀。

想到雄鹰,我会想到高原哨所的那些战士,他们不就是在高原翱翔的一只只雄鹰吗?他们是孤独的,但他们俯视着这个世界和全球的风云,它们不惧风雨,在风雨中坚守着信念挥舞着坚毅的翅膀,他们有着犀利明锐和明察秋毫的双眼,任何的敌对势力和破坏份子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我一直认为,这个社会上最优秀的人,经常生活在两种地方,要么是北京、上海这些繁华的大都市,要么生活在雪域高原或者边疆大漠,前者的存在需要知识、金钱和地位,后者的存在需要韧性、耐力和意志,在一定的条件下,韧性、耐力和意志可以很快转化为知识、金钱和地位,但某些在大都市风风火火的社会精英,在一个艰苦卓绝的环境中可能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弱者,被残酷的环境所淘汰。这些普普通通的官兵,他们在大山深处隐姓埋名,他们的事迹无人知晓,但他们是这个社会上最优秀的一个群体,他们的优秀是生活在大都市很多的人们无法比拟的。

在那块导弹阵地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过往烟云,昨天荡漾在高原的微笑与歌声,很快会被岁月的风沙湮没。许多年过去了,虽然我们各奔东西,虽然在茫茫人海中我不知晓你此时的归所在哪里,或者你的影子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你的微笑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但是他们在我人生的起跑线上真实地存在过。因为我们曾经哭过笑过,我们曾经患难与共过,因为我们有一张共同的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得黝黑紫红脸,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高原火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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