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莫言《食草家族》上 食草家族 莫言 小说

原文地址:莫言《食草家族》(上)作者:般若

食草家族
莫言
目录
第一梦 红蝗
第二梦 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第三梦 生蹼的祖先们
第四梦 复仇记
第五梦 二姑随后就到
第六梦 马驹横穿沼泽
第一梦 红蝗

第二天凌晨太阳升起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故乡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双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双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正在心里思念着一个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我百思难解她为什么要打我,因为我和她素不相识。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钟我在京城的“太平洋冷饮店”北边的树阴下逐一观赏着挂在树杈上的鸟笼子和笼子里的画眉。鸟笼子大同小异,画眉也大同小异。画眉在恼怒的鸣叫过程中从不进食和排泄,当然更加无法交配。这是我自从开春以来一直坚持观察画眉得出的结论。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我一得闲空就从“太平洋冷饮店”前面那条铺着八角形水泥板、两边栽满火红色(又鸟)冠花的小路上疾走过,直奔那些挂在树杈上的画眉们。我知道我的皮鞋后跟上的铁钉子敲叩着路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知道几十年前、几百年前,骡马的蹄铁敲打我的故乡高密县城里那条青石条铺成的官道时,曾经发出过更加清脆的响声。我一直迷恋着蹄铁敲击石头发出的美妙的音乐。几年前的一个深夜里,一辆夜间进城的马车从我居住的高楼前的马路上匆匆跑过,我非常兴奋,在床上折身坐起,聆听着夜间愈显响亮的马蹄声。马蹄声声声入耳,几乎穿透我的心。当马蹄声要消逝时,头上十五层的高楼里,似乎每个房间里都响起森林之兽的吼叫声。那个腿有残疾的姑娘,从动物园里录来各种动物的叫声,合成一盘录音带,翻来覆去地放。我在楼道的出口经常碰到她,她的眼神如河马的眼神一样流露着追思热带河流与沼泽的神秘光芒。城市飞速膨胀,马蹄被挤得愈来愈远,蝗虫一样的人和汽车充塞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太平洋冷饮店”后边的水泥管道里每天夜里都填塞着奇形怪状的动物。我预感到,总有一天我会被挤进这条幽暗的水泥管道里去。
我是今年的三月七号开始去树阴下看画眉的,那天,与我们学校毗邻的农科院蝗虫防治研究所灰色高墙外的迎春花在暖洋洋的小春风里怒放了几万朵,满枝条温柔娇嫩的黄花,空气里洋溢着淡淡的幽香,灰墙外生气蓬勃,众多的游男浪女,都站在高墙外看花。起初,我听说迎春花开了也是准备去看花的,但我刚一出门,就看到一个我认识的教授扶着一个我认识的女学生细长的腰在黑森森的冬青树丛中漫步。教授满头白发,女学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谁也没注意他和她,因为他像父亲,她像女儿。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愿尾随他们,也不愿超越他们。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饮店”外边那条铺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号是我的生日,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这个日子之所以伟大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出生,我他妈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过是一根在社会的直肠里蠕动的大便,尽管我是和名列仙班的治蝗专家刘猛将军同一天生日,也无法改变大便本质。
走在水泥小径上,突然想到,教授给我们讲授马克思主义伦理学时银发飘动,瘦长的头颅晃动着,画着半圆的弧。教授说他挚爱他的与他患难相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尸走肉差不多。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对这位衣冠灿烂的教授肃然起敬。
我还是往那边瞟了一眼,教授和女学生不见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墙壁,把迎春花遮没了。我的鞋钉与路面敲击发出橐橐的响声,往事忽然像潮水一样翻卷,我知道,即使现在不离开这座城市,将来也要离开这座城市,就像大便迟早要被肛门排挤出来一样,何况我已经基本上被排挤出来。我把人与大便摆到同等位置上之后,教授和女学生带给我的不愉快情绪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样的轻烟。
我用力踏着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马蹄声、遥远的马蹄声仿佛从地下升起,潮湿的草原上植物繁多,不远处的马路上,各色汽车连成一条多节的龙,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我听着马蹄声奔向画眉声。
起初,遛画眉的老头子们对我很不放心,因为我是直盯着画眉去的,连自己的脚都忘记了。老头子们生怕我吃了他们的画眉鸟。
画眉鸟见了我的脸,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好像他乡遇故交一样。
并不是所有的画眉都上蹿下跳,在最边角上挂着的那只画眉就不上蹿下跳。别的画眉上蹿下跳时,它却站在笼中横杠上,缩着颈,蓬松着火红色的羽毛,斜着眼看笼子的栅栏和栅栏外的被分隔成条条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对这只思想深邃的画眉产生了兴趣,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它鼻孔两侧那两撮细小的毳毛的根数我愈来愈清楚。它从三月八号下午开始呜叫,一直鸣叫到三月九号下午。这是养它的那个老头儿告诉我的。老头儿说这只画眉有三个月不叫了,昨儿个一见了你,你走了后它就叫,叫得疯了一样,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笼子里还是叫。
这是画眉与你有缘分,同志,看这样您也是个爱鸟的主儿,就送给你养吧!老头儿对我说。
我迷惑地看着这个老头儿疤痕累累的脸,心脏紧缩,肠胃痉挛,一阵巨大的恐怖感在脊椎里滚动,我的指尖哆嗦起来。老头儿对我温柔地一笑,笑容像明媚的阳光一样,我却感到更加恐怖。在这个城市里,要么是刺猬,要么是乌龟。我不是刺猬不是乌龟就特别怕别人对我笑。我想,他为什么要把画眉送我,连同笼子,连同布幔,连同青瓷鸟食罐,连同白瓷鸟水罐,附带着两只锃亮的铁球。那两只球在老头子手心里克啷克啷地碰撞滚动,像两个有生命的动物。凭什么?
无亲无故,无恩无德,凭什么要把这么多老人的珍宝白送你?凭什么笑给你看?我问着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阴谋就是陷阱。
我坚决而果断地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您,把它拿到鸟市上卖了去吧。我逛过一次鸟市,见过好多鸟儿,最多的当然是画眉,其次是鹦鹉,最少的是猫头鹰。
“夜猫子报喜,坏了名声。”老头子悲凉地说。
马路上奔驰着高级轿车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汹涌的大河在奔涌。
东西向前进的车流被闸住,在那条名声挺大的学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头子内心里汹涌着的思想的暗流,挂在他头上树枝的画眉痛苦的鸣叫使我变得异常软弱,我开口说话:老大爷,您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有什么事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老头子摇摇头,说,该回家啦!
以后,老头子依然在树下遛他那只神经错乱的画眉鸟儿,锃亮的铁球依然在他的手里克啷克啷滚动,见到我时,他的眼神总是悲凄凄的,不知是为我悲哀还是为他自己悲哀,亦或是为笼中的画眉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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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个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两个耳光的下午,漫长的春天的白昼我下了班太阳还有一竹竿子高,(又鸟)冠花像血一样镶着又窄又干净的小路,我飞快地往北跑,急着去注视那只非凡的画眉,有一只红色的蜻蜓落在(又鸟)冠花的落叶上,我以为那是片花瓣呢,仔细一看是只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张开伸直的拇指与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个钳形。蜻蜒眼大无神,眼珠笨拙地转动,翅膀像轻纱,生着对称的斑点。我迅速地钳住了它的肚子,它弯下腰啃我的手指。我感觉到它的嘴很柔软,啃得我的手指痒酥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很舒服。
画眉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了,我站在它面前,听着它响亮的叫声,知道了它全部的经历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从鸟笼的栅栏里送给它吃,它说不吃,我只好把蜻蜒拿出来,让蜻蜒继续啃我的手指。
我终于知道了老头儿是我的故乡人,解放前进城做工,现在已退休,想念家乡,不愿意把骨头埋在城西那个拥挤得要命的小山包上,想埋在高密东北乡坦荡荡与天边相接的原野上。老头儿说几十年前那场大蝗灾后遍地无绿,人吃人尸,他流浪进城,再也没回去。
我很兴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了一会儿话,天已黄昏,(又鸟)冠花像火苗子一样燃烧着,画眉的眼珠像两颗明亮的火星,树丛里椅子上教授用惨白的手指梳理着女学生的金黄的披肩长发。他们幸福又宁静,既不妨碍交通,又不威胁别人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应该为他们祝福。落日在西天辉映出一大片绚丽的云霞,头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现着一种类似炼钢炉前的渣滓的颜色,马路上的成千上万辆自行车和成千上万辆汽车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开的白杨树叶下的路灯尚未通电。行施夏令时间后,我总是感到有点神魂颠倒,从此之后,画眉鸟儿彻夜呜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银发闪烁着璀璨的光泽,好像昆虫的翅膀。画眉鸟抖动着颈上的羽毛歌唱,也许是詈骂,在霞光中它通红,灼热,我没有任何理由否定它像一块烧熟了的钢铁。老头儿的鼻尖上汪着一层明亮的红光,他把画眉笼子从树杈上摘下来,他对我说:小乡亲,明天见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鸟笼子上,焦躁的画眉碰撞得鸟笼子嘭嘭响,在黑暗里,画眉拖着尖利的长腔啸叫着,声音穿透黑暗传出来,使我听到这声音就感到很深的绝望,我知道该回家了。附近树下遛鸟的老头儿们悠晃着鸟笼子大摇大摆、一瘸一颠地走着归家的路,鸟笼子大幅度地摇摆着。我曾经问过老乡,为何要晃动鸟笼,难道不怕笼中的鸟儿头晕恶心吗?老乡说不摇晃它它才会头晕恶心呢,鸟儿本来是蹲在树枝上的,风吹树枝晃动鸟儿也晃动。晃动鸟笼子,就是让鸟儿们在黑暗的笼子里闭上眼睛思念故乡。
我站在树下,目送着鸟笼子拐人一条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树木都把黑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树林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晦暗的时分十分暧昧,树下响着一片接吻的声音,极像一群鸭,在污水中寻找螺蛳和蚯蚓。我捡起一块碎石头,举起来,想向着污水投去——
我曾经干过两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个坏下场。第一次确实是有一群鸭在污水中寻觅食物,它们的嘴呱唧呱唧地响着,我讨厌那声音,捡了一块石片掷过去,石片准确地击中了鸭子的头颅,鸭子在水面上扑楞着翅膀,激打起一串串浑浊的浪花。没受伤的鸭子死命地啄着受伤的同伴。白色的鸭羽纷纷脱落,鸭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着的鸭子沿着渠边继续觅食,萎靡的水草间翻滚着一团团浑浊的泥汤,响着呱唧呱唧的秽声,散发着一股股腥臊的臭气。我掷石击中鸭头后,本该立即逃跑才是,我却傻乎乎地站着,看着悲壮的死鸭。
渠水渐趋平静,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脚印清晰可辨,一只死蛤蟆沉在水底,肚皮朝着天,一条杏黄色的泥鳅扭动着身躯往淤泥里钻。那只死鸭的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像两只被冷落的船桨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脸,土黄色,多年没洗依然是土黄色,当时我九岁。鸭的主人九老妈到渠边来找鸭子回家生蛋时发现了我和她的死鸭,当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
九老妈又高又瘦的身躯探到渠水上方,好像要用嘴去叼那只死鸭,那时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细又长,好像一只仙鹤。她脑后的小髻像一片干巴巴的牛粪。九老妈是没有屁股的,两扇巨大髋骨在她弯腰时突出来,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声从九老妈的胸膛里发出,平静的水面上皱起波纹,那是被九老妈的嘶叫声砸出来的波纹。紧接着,九老妈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迈得是那样的大,一步就迈过了半条渠,高腿移动时她的身躯还是折成一个直角,整个人都像用纸壳剪成的——会念书以后我知道了九老妈更像木偶匹诺曹。九老妈拎起鸭来,口里大发悲声。她万不该在渠底滞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样松软那样深,她的双脚是那样尖锐那样小,她光顾了哭她的鸭子啦,感觉不到两只脚正往淤泥里飞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脚下陷,她跳下渠时把水搅浑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渐渐矮下去,水飞快地浸透了她的灯笼裤子,上升到相当于屁股的位置。她想转身跳上渠岸时淤泥已经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还没忘记死鸭子,还在骂着打死她的鸭子的坏种。她一定想干脆爬到渠对面去吧,一迈步时,我听到了她的髋骨“咯崩、咯崩”响了两声。九老妈扔掉鸭子,大声嚎叫起来。
后来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转脖子,歪着那张长长的脸,呼叫着我的乳名,让我赶快回村里找人来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盘算着究竟去不去找人拖她上来。一旦救她上来,她就会忘掉陷在泥淖里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鸭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绩将被她忘得干干净净,我打死她的鸭子的罪过她一点也不会宽恕。但我还是慢吞吞地往村子里走去了,我边走边想九老妈这个老妖精淹死在渠水里也不是件坏事。
我找到九老妈的丈夫九老爷,九老爷已经被高梁烧酒灌得舌头僵硬,我说九老妈掉到渠里去了,九老爷翻着通红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说活该。我说九老妈快要淹死了,九老爷嘬一口酒说正好。我说九老妈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爷把瓶子里的酒喝光了,扔掉酒瓶子,从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齿钩子,拖着,跟我走。他走得摇摇晃晃,使人担心他随时都会歪倒,但他永远歪不倒,九老爷善于在运动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进。
隔老远就听到九老妈鬼一样的叫声了。我们走到渠边时,看到渠水已淹到九老妈的肚子,她的两只手焦急、绝望,像两扇鸭蹼拍打着水。渠道里的臭气被她搅动起来,熏得人不敢呼吸。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九老妈拧回头。一见九老爷到,九老妈的眼睛立刻闪烁出翠绿的光芒,像被恶狗逼到墙旮旯里的疯猫的眼睛。
九老爷不晃动就要歪倒,他在渠边上前走走,后倒倒,嘴角上漾着孩童般纯真的笑容,两只红樱桃一样的眼睛眯缝着,射出的红色光线亲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妈在水里恶狠狠地骂着。
九老爷一听到九老妈的骂声,狡猾一笑说,你还能骂老子,拖上你来干什么?拖上你来还不如拖上那只死鸭子来,煮了下酒。那只死鸭子已漾到渠道边,九老爷用钩子把死鸭挠上来,提着鸭颈,拖着二齿钩子转身就走。
九老妈双手拍打着水,连声告饶。
九老爷转回身来说:叫亲爹!
九老妈爽快地叫着:亲爹亲爹亲爹!
九老爷挪到水边,双手高举起锋利的二齿钩子,对着九老妈的脑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妈惊叫一声,用力把身体歪在水里。九老爷晃荡着身体,嘻嘻哈哈地笑着,像老猫戏耍小耗子一样。二齿钩子明亮的钢齿在九老妈头上划着各种各样的曲线,九老妈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倾后斜,搅得满渠水响。最后,九老妈气喘吁吁,身体不再扭动,颈子因为一直扭着,头好像转不回去了。污水已经淹到她的乳下,她的脸涨得青紫,头发上全是淅淅沥沥的脏水。九老妈忽然放声大哭,哭里搀着骂:老九,老九,你这个黑心的杂种!老娘活够啦,你把老娘用钩子打死吧……
九老妈一哭,九老爷赶快哄,别哭别哭,抓住钩子,拖你上来。
九老妈一只手抓住一根钩子齿,侧歪着身子,嗓子里还“嗝嗝”地哽咽着,净等着九老爷往上拖。
九老爷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攥住二齿钩子的木柄,死劲往后一拽。九老妈的身体在渠水里鼓涌了一下,九老妈的嘴里发出哎哟一声叫,九老爷手一松,九老妈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噜咕噜响着。
我帮着九老爷把九老妈从淤泥里拔出来。九老妈像一个分叉的大胡萝卜。渠水咕咕地响着,淤泥四合,填补着九老妈留下的空白,一股奇异的臭气从渠里扑上来,我坚信在中国除了我和九老妈、九老爷外,谁也没闻过这种臭气。
我们把九老妈拖到渠畔草地上,阳光十分灿烂,照耀着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泽地里汪着铁锈色的水,水面上漂浮着铜钱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虫尸体在进一步腐烂,草叶多生着白茸茸的细毛,九老妈卧在绿草上,像一条昏睡的大泥鳅。
九老妈蠕动着,把两条脚往前曲,两只臂往后移,背弓起来,像一只造桥虫。九老爷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的脖子好像断了一样歪来歪去,头颅似乎很沉重。九老爷更亲密地搀扶着她,她逐渐好了起来,脖子愈来愈硬,双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妈就像那条冻僵了的蛇一样不值得可怜,她刚刚恢复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爷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爷用力挣胳膊,一大块皮肉就留在九老妈嘴里了。九老妈嚼着九老爷的肉,追赶九老爷。她赤脚跑到潮湿的草地上,脚后跟像蒜锤子一样捣着地,在地上捣出一些溜圆溜圆的窝窝。
我左手拖着二齿钩子,右手提着死鸭,尾随着他们。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上边一大团文章,第二次投石我击中了一块窗玻璃,挨了老师三拳两脚。这是第三次,我握着沉甸甸湿漉漉的石头,心里反复掂量着,是投,还是不投。呱唧呱唧的亲嘴声残酷地折磨着我,路灯昏黄而(禁止),如果把石头飞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女学生秀美的头颅上,后果是什么?你一定会挨一顿痛打,然后被扭送到公安局里去,警察先用电棒子给你通电,然后让你回家取钱,为教授或者女学生治疗头颅,如果治好了还好,如果留下后遗症你一辈子也难得清静。想到这严重后果,我的手指松动,砖头急欲坠地。但恋爱着的人们愈加肆无忌惮了,好像他们是演员,我是观众。天上乌云翻滚,雾气深沉,把路灯团团缠绕,黄光射不出,树影里愈加黯淡,画眉此时在老头子家噪叫,我蓦然低首,发现右手卡着一块石头,左手捏着一只蜻蜒。在椅子上扭动着女学生和教授,她发出绝望的哭叫声,教授气喘吁吁,短促而焦急地嘟哝着什么。我把那块石头又捏紧了,我举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麻——那个穿着一件黑色长裙的女人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从树后——也许是从树上飞出来,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刚扑进我的鼻子,我的左边脸颊上就被她批了一个巴掌。石头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脚背上。我像一只猿猴跳起来,无声地跳跃着。
我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捏着蜻蜒去追赶那个女人。她轻盈地扭动着在黑色纱裙里隐约可见的两瓣表情丰富的屁股,沿着两侧盛开着(又鸟)冠花的八角形水泥坨子铺成的小路,飞快地向前进。这时乌云滚到天边,清风骤起,雾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温暖黄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装在肉色高筒袜里的修长结实的小腿,乳白色高跟皮凉鞋飞快地移动,路面橐橐响,节奏轻快,恋爱者发疯的事顿时被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听到了更加遥远就更加亲切的美妙的马蹄声。是一匹黑色的小马驹在高密县衙门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着发出的声音。它使我是那样的激动不安,小心翼翼,好像父亲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新生的婴儿。
我跟随着黑衣女人,脑子里的眼睛看到那匹黑色的可爱马驹翻动四只紫色的小蹄子。四个小蹄子像四盏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像孔雀开屏一样乍煞开。它欢快地奔跑着,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着,青石闪烁着迷人的青蓝色,石条缝里生长着极小但十分精神的白色、天蓝色、金黄色的小花儿。板石道上,马蹄声声,声声穿透我的心。板石道两侧是颓废的房屋,瓦楞里生着青草,新鲜的白泥燕巢在檐下垂着,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飞行。临街的墙壁斑驳陆离,杂草丛中,一条褐色蜥蜴警惕地昂着头。
绿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太阳初升,板道上马蹄声声……
金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暮色深重,板道上马蹄声声……
蓝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马蹄声声……
你跟着我干什么?在“太平洋冷饮店”门前,黑纱裙女人停脚转身,像烈士陵园里一棵严肃的松树,低声、严厉地质问我。
冷饮店放着动人的音乐,灯火明亮,从窗户里扑出来。我贪婪地嗅着从女人的纱裙里飘漾出来的肉的香味,嗫嚅道:你,为什么打我一耳光?
女人温柔地一笑,两排异常整齐的雪白的牙齿闪烁着美丽的瓷光,她问:刚才打的是哪边?
我指着左腮说:这边。
她把左手提着的鲨鱼皮包移到右手里,然后抬起左臂,在我右脸上批了一耳光。我感觉到她的中指或是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说,不偏不倚,一边一下,你走吧!
她转身走进冷饮店,店门口悬挂着的彩色塑料挡蝇纸条被屋里的电扇风吹拂着,匆匆忙忙地飘动。
我抚摸着被金戒指打在腮上的凹槽或叫烙印,心中无比凄凉时而又怒火万丈,但我不恨这个神秘的女人。她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桌上铺着雪白的塑料布,她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腮,两根纤细的小指并拢按住鼻梁,一个黄金的圈套果然在她的中指第二关节上闪烁着醉人的光芒。一个风度翩翩的男服务员走到桌前问了她几句话,她的手没动,被双掌外侧挤得凸出的嘴唇懒洋洋地动了几下。服务员转身就走。她的双唇鲜红、丰满,她捂着脸压着鼻子,嘴唇被特别强调,我感到我很可能要犯错误,因为,我的干燥嘴唇自动地噘起来,它像一只饥饿的猪崽子寻找母猪的奶头一样想去咂吮玻璃里边那两片红唇。我惊讶地发现我身上也有堕落的因素,几十年的道德教育铸造成的“金钟罩”竟是如此脆弱,这个女人,用她柔软的手掌温柔地打了我两巴掌,就把我的“金钟罩”打得粉碎,我非常想堕落,我甚至想犯罪,我想咬死这个身着黑纱裙两巴掌打死了我的人性打活了我的兽性的女人,这个女人与其说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水妖。
男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走到她的桌前。一瓶“太平洋”汽水在她面前沸沸地升腾着一串串的气泡,白色的塑料吸管在瓶中站着颤抖;一块奶油蛋糕冷冷地坐在她面前的一只景泰蓝碟子里,碟子沿上放着一柄寒冷的不锈钢四股叉。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时我发现她的脸像碟子里的蛋糕一样苍白,吸管插进她的嘴,汽水进入她的喉,有两滴明亮的像胶水一样的泪水从她的眼睑正中滚下来,她抖擞着睫毛,甩掉残余的泪水,像爬上岸的马驹抖擞鬃毛和尾巴甩掉沾在身上的河水一样。
我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异常难过。几滴冰凉的小便像失控的冻雨滴在我的大腿上,夜气朦胧,凉露侵入肌肤,我的肩背紧张,颈项酸麻转动困难。公共汽车在我身后的杨树下嘎嘎吱吱停住,我不回头也知道一群男女从车上涌下来,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是去维护道德还是去破坏道德,这座城市里需不需要把通奸列为犯罪,我的脑袋沉重运转着,我的戴金丝眼镜的同学说,这座城市里只有两个女人没有情夫,一个是石女,另一个是石女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又感到很超脱,两行热泪濡湿了我的面颊。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乘客向四面八方消散,他们走进紫色的夜的隐秘的帷幕,犹如游鱼钻进茂密如云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进入了冷饮店,黑纱裙女人用不锈钢叉子把蛋糕挑起来,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觉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El蛋糕,几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凸起一个圆圆的包,好像男人的喉结。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挡蝇塑料纸,走出冷饮店,连看都没看我,就横穿过马路。她走在斑马线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着斑马的肚腹,发出沉闷的响声。所有的人都讨厌你!为什么讨厌我?你整天放那盘虎啸狼吟的磁带,我们家的孩子都得了眼球震颤症。我没放虎啸狼吟的磁带。非马非驴的怪声从动物园姑娘的房间里传出来。你听!这是斑马与野驴的叫声。你是不是有神经病?是你还是我?当然是你啦。你知道我丈夫是谁吗?是谁?戴维。西西可夫!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来的。姓斑,名马,哺乳纲马科,体高一米三十厘米,毛色淡黄,有黑色条纹,可与马、驴杂交,生出麒麟,头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听听,他们叫得多么好听!是你丈夫在叫?是斑马,和野驴。这是麒麟的叫声。什么颜色呀,你好好看,往那儿看!紫色的沼泽地里生长着带毒的罂粟花,花瓣过分滋润,不像植物的(禁止)官,像美女腮上的皮。蚊虿孳生,腐草和款冬的叶子陈陈相因,如同文化沉淀,紫色的马驹在沼泽地里一步步跋涉。斑马!修长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满了紫色的泥泞。野驴!一辆出租汽车从一条幽暗的巷子里飞也似的冲出来,雪亮的灯光照清了粘在斑马线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纱裙女人在光柱里跳跃着,纱裙翻动,露出了紧绷在她屁股上的鲜红的裤衩,像一片灿烂的朝霞。狗杂种!她的一条大腿像雪一样白,它撩得那样高,不是舞蹈演员的女人无法把大腿撩到那样的高度。在短短的一瞬间里她的四肢和着纱裙凌乱飘动,一声斑马的吼叫从她嘴里冲出来,她的大张着的嘴巴、圆睁着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里闪烁了一下就不见了,紧接着我又看到了她的鲜红的裤衩在翻动的黑纱裙里闪烁着,像飞行中的蝗虫的鲜红的内翅。蝗虫扇动着内翅飞行。沉闷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轮胎摩擦地面发动机爆裂的声音与一连串的映像同时发生,她消逝了。
她像那匹紫色的马驹一样消逝了,她与那匹紫色的马驹一起消失了。那时候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驰着成群结队的斑马,非洲燠热的河流中蠢动着成群结队的河马。你要去看吗?我带你去,不用买门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草。它们都挺胖。是我精心饲养的。你怎么能录下它们的叫声呢?我把话筒绑在它们尾巴上。傍晚的太阳像带剧毒的红花一样艳丽,高密县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马蹄声声,紫红的马驹翻动着处女(禁止)一样的小蹄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马驹像一个初生的婴孩。后来我看到那匹马驹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道在荒草丛中出没,一直通向高密东北乡南端那五千多亩与胶县的河流连通的沼泽地。板道爬到沼泽地边缘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红色的低矮灌木丛生在沼泽的边缘上,再往里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草,草丛间汪着暗红色的泥浆,多么像四老妈春天的酱缸里发酵的黄豆酱啊,啊!啊!啊!啊!啊!啊啾!
你好像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吃饱了没事干躲进屋里去砸核桃去,真是!你多像匹斑马呀,这条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马?一提起斑马,她的脸上就显出心驰神往的表情:非洲,多远呵!我丈夫总有一天会带我到那里去的。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你说是怎么回事?斑马有多少颗牙齿你知道吗?紫红的马驹庄严地呜叫着,沼泽地里盛开着吞噬蚊蝇的花朵,它们散布着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欲的香气;一片像树一样的草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泽地里杏黄着肥硕的叶子,悬挂着一串串麦穗状的粉红色花序。几百年前,这马驹,那马驹,神圣马驹艰难地、浪漫地穿越过这片沼泽的祖先那时的大沼泽,那时的明媚阳光把马驹照耀得如同黄金与鲜花。
秋天的印象,沼泽地里色情泛滥,对岸,高密东北乡的万亩高梁“红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红云。五彩的马驹眯缝起万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红的天,看看暗红的沼泽,看看对岸鲜红火热的高梁,它睁开了眼睛,湛蓝清澈。马驹试试探探地往沼泽地里走去,一个挽着裤腿子,穿着花褂子,(禁止)丰满、臀部浑圆的妙龄少女摸着石头过河。多么好啊,我多么想亲吻你丰满的臀上那一抹鲜红的阳光,你的尾根翘起,散开的尾巴像一束金丝,深陷在红色淤泥里你的少女(禁止)般的娇嫩马蹄,让我吻你吧!啊,啊,啊啾!烧点姜汤喝吧,我房里有姜。你见过斑马吃姜吗?笑死活人。马驹叫着,走进沼泽,成熟的沼气从泥潭里冒出,噗嗤噗嗤地响着,死亡的气息十分严重!
警察的警车上旋转着一盏鲜红的灯,生存在这座城市里的动物听到警车的声音都感到不寒而栗。警车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压电棒往前走,围绕着出租车的人们松软地散开,我远远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鲜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进小巷,踉踉跄跄地跌入高楼的最底层。
拉开灯我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报纸,按照惯例我从最后一版看起:大蒜的新功能粘接玻璃。青工打了人理应教育,胳膊肘朝里弯有啥好处。中外钓鱼好手争夺姜太公金像。一妇女小便时排出钻石。高密东北乡发生蝗灾!
本报通讯员邹一鸣报道:久旱无雨的高密县东北乡蝗虫泛滥,据大概估计,每平方米约有虫150只到200只,笔者亲眼所见,像豆粒般大小的蝗虫在野草和庄稼上蠕蠕爬动,颜色土黄。
有经验的老人说,这是红蝗幼蝻,生长极快,四十天后,就能飞行,到时遮天盖地,为祸就不仅仅是高密东北乡了。据说,五十年前,此地闹过一场大蝗灾,连树皮都被蝗虫啃光了,蝗灾过后,饥民争吃死尸。
前天晚上我挨过耳光、思念沼泽地里的马驹之后,读到了有关高密东北乡发生蝗灾的报道,昨天上午我跑到——沿着“太平洋冷饮店”前的八角形水泥坨子路飞跑到老头儿们遛鸟的小树林,路旁的血红(又鸟)冠花上挑着点点白露珠,黑纱裙女人鲜红的裤衩和鲜红的嘴唇,她的鲜红的血和警车上快速旋转的红灯。石板道上马蹄声声。那只疯狂的画眉老远就看到我跑来了,抖动着血一样的翎毛,张着鲜艳的嘴卷着锐利的舌尖为我鸣叫。我跟画眉匆匆打过招呼,便把一张慌慌张张的脸转向老头儿被朝霞映红的脸,我把登载着蝗虫消息的晚报递给他,他同时递给我的一张晚报上登载着蝗虫的消息。
红蝗虫!老头儿像提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般诚惶诚恐地说,红蝗虫!
他的眼睛躲躲闪闪,一提到红蝗虫他就好像怀上了鬼胎。我马上记起他说他是五十年前闹蝗灾后背井离乡流浪到城里来的,一定是那场灾祸的情景历历如在他的眼,他才如此惶恐和不安。他开始给我讲说那场大蝗灾的情景,我却荒唐地想到那只蜻蜓一直被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到十五层大楼的地下室里,看完了蝗虫的晚报,我才发现蜻蜒尚在我的手,我放下它,它的长肚子已经烂了,我用刀子切掉它的肚子,它抖抖翅子,像一粒子弹,射到天花板上,再也不动了。
关于五十年前那场大蝗灾我比当时亲身与蝗虫搏斗的人知道得还要多,我既相信科学,又迷信鬼神,既相信史志,又迷恋传说,因为下午三点我要乘车赶回高密东北乡,时间紧张,我说,老大爷,下午我就回去,您有事吗?老头说,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盒带回去,可惜还死不了。我说光知道您是高密东北乡,可不知道您是哪个村的?流沙口子!哎哟哟,流沙口子,就在河北边,离我们村一里路吆!
可我从来也没听说流沙口子村有您这么个人啊!五十年啦,从没回去过,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流浪出来时十五岁,恍恍惚惚地记着你们村里有两座庙,村东一座虫巴蜡庙,村西一座刘猛将军庙。
再见,大爷!我着急着要去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与老头儿告别。老头儿说:其实呢,你回去不回去都一样,这是神虫,人是无法治它的,再有四十天,它们就会飞到城里来,你用不着大老远的跑回去看它们。
蝗虫研究所的值班人员接待了我,我说明来意,他说,所里的研究人员已经连夜赶到高密东北乡去了,同志,你晚了!
我非常高兴,非常感动。我在门口的科普书店买了一本《蝗虫》,一边翻看着书里的彩色插图,一边走进食品店,为我儿子买了四盒葱味饼干用胳肢窝夹着,翻着书我匆匆穿过斑马线,一阵嘎嘎吱吱的刹车声,我抬头看到几乎撞到我髋骨上的军用吉普车,一颗年轻的愤怒的头颅从车窗里伸出来,他骂我是只土蚂蚱,他说碾死你这只土蚂蚱,我对着他点头哈腰,想着蚂蚱就是蝗虫蝗虫就是蚂蚱,我想起昨天夜里与银发教授在绿躺椅上打架的那个女学生去年春天一个风光妩媚的日子里换上了短袖衬衣,她的胳膊肌肤细腻,牛痘的疤痕像两片鲜红的鲤鱼鳞嵌在她嫩藕般的胳膊上。她满头金发。那时候教授正在讲授“一夫一妻制家庭是最合理最道德的家庭模式”,那时候教授还十分年轻,五短身材上擎着一头稀薄的黑发,星目皓齿,神采飘逸,出语朗朗。女学生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上,她离着教授那么近,假如教授吃大蒜,大蒜的气味一定吐到她的脸上。她对教授飞眼。学生都打呵欠,流泪,有些扮着鬼脸。她慵倦地伸懒腰,双臂高举,后抻,脸上紫红的肉疙瘩像山楂果一样滚动着,腋下的黑毛刚用剃刀刮过,毛茬子青青像教授的嘴巴。她伸懒腰时,两颗(禁止)像两只乌黑的枪口瞄着教授的眼睛。第二天教授把他的儿子带到学校来了,他的儿子头颅庞大,身体瘦小,一个男生说教授的儿子像个山蚂蚱!当时我想如此杰出的一个孩子怎么像个山蚂蚱呢?翻看了《蝗虫》里的彩色插图,我不能不佩服这个比喻的形象和贴切。他的儿子真像个蚂蚱,处在跳蝻阶段的蚂蚱,跳蚂蚱的大头跳蚂蚱的小身子,跳蚂蚱的直呆呆的目光,跳蚂蚱的绿水汹涌的嘴巴。希特勒不也像只跳来跳去的蚂蚱吗?红蚂蚱,绿蚂蚱,蚂蚱多了就叫蝗虫,红蝗、斑蝗、东亚飞蝗、非洲紫蝗……你总想跟我说你的斑马!你周身散发着一股马粪的酸味。不好闻吗?她惊惶地眨动着黑得怪异的大眼睛。
闪开!你他妈的是不是病啦?司机点着蚂蚱脑袋骂我,我努力排斥开充斥头脑的形形色色的蚂蚱,像一只缺腿的蚂蚱,后跳了一步。吉普车呼啸而过。我闻到了一股腥味,低头一看,斑马线上,一摊紫红的干血,正对着我狞笑。我蓦然想起昨晚的事情,那个神秘的、肉感的黑衣女郎,当她轻捷地走在斑马线上时,她的裙裾翻动,雪白的大腿外侧闪烁着死亡的诱人光泽。她像只蚂蚱,或者像只蝗虫,黑的蝗虫闪动着粉红色的内翅,被咯唧一声压死了。我真为她难过,她刚打过我两个耳光就被撞死了。不,我猜想她有可能是自杀!警察怒气冲冲地问我:她是你的老婆吗?不,她不是我的老婆。我低着头匆匆逃走。这时,我突然想起,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我醉倒在马路上,似乎就是这个女人把我带到她的住所,帮我洗了澡,然后与我同床共枕……一定是她,因为我把她忘记了,所以她才打我。也许是因为我躲在树后听教授与女生交欢她恨我卑鄙下作所以要打我耳光,如果是这样,那我只好说:打得好啊,打得好。
我绕开那摊黑血,走在斑马线上我胆战心惊,我感到生活在这座城里,每秒钟都不安全,到处都是蚂蚱,我也成了一只蚂蚱,我赶快逃,去车站,买车票,没有卧铺买硬座,没有硬座买站票,我要回家,回家去看蚂蚱。久旱无雨的高密东北乡蝗虫泛滥!

五十年前,九老爷三十六岁,九老爷的哥哥四老爷四十岁。四老爷是个中医,现在九十岁还活得很旺相。他是村里亲眼看过蝗虫出到了一些什么?他想没想过流沙口子村(京城里画眉老头的故乡),那个俏丽小媳妇正斜倚在门前,不,踏着门槛,靠在门框上,嘴里咬着一根草棍,水荇花盛开的颜色就是她的脸色,她两只眼睛像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闪烁着宝贵又多情、暖昧又狂荡的光芒?根据耄耋之年的四老爷的回忆,她总是穿一件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许她缝了好几件同样的褂子轮换着穿,四老爷后来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见到这种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动情——“文革”期间,我家墙上曾经贴着一张流行的画,画上那个小媳妇身着暗红色阴丹士林布偏襟褂子,高举着红灯,杏眼圆睁,桃腮绽怒,左侧——或者右侧的(禁止)十分凸出,四老爷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黄的煤油灯光照耀着我家黑釉釉的墙壁,满室辉煌,窗外秋声萧瑟,月光遍地,进入秋季发情期的猫儿在房脊的鞍状瓦上一声急似一声地呜叫,它们追逐时肉爪子踩得鞍瓦扑通扑通响。高密东北乡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异禀的九老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移来几蓬竹,栽在我家院子里,栽在我家院子里水井北侧、瓮台西侧、(又鸟)窝东侧、窗户南侧。秋风在竹叶间索索抖动,我从黄豆地里擒来的大肚子草蝈蝈在竹叶间唧唧地呜叫,依稀可见雪白窗纸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爷吸一口茶,定睛墙上,手指微微颤抖,嘴唇翕动,鼻皱眼挤,好像打喷嚏前的痛苦表情。我们全都惊吓得要死,不知四老爷得了什么魔怔。也来喝晚茶的九老爷站起来,歪着他那颗具有雄(又鸟)风度的头颅,左右打量着怪模怪样的四老爷。九老爷转到四老爷脑后,把自己的视线与四老爷的视线平行射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爷的后脑勺子,嗬嗬一笑,说,我的四哥,多大年纪了,还是贼心不退!
我们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爷为我们解释,四老爷看到墙上的画就想起他年轻时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着这红颜色褂子的,她比她只怕还要俊出一个等级!
四老爷擤擤鼻子,怨恨地说:老九,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恨不得宰了你!
了解内情的人,立刻把话头岔开了。
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里,气氛一直是宽松和谐的,即便是在某一个短暂的时期里,四老爷兄弟们之间吃饭时都用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紧紧攥着上着顶门火的手枪,气氛也是宽松和谐的。我们没老没少,不分长幼,乱开着裤裆里的玩笑,谁也不觉得难为情。所以九老爷当着一群晚辈的面抖擞出四老爷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四老爷也不觉得难为情。他仇视着九老爷,目光汹汹,被劝过后,他叹了一口气,撩开缝在胸襟上的大手绢子,擦去悬挂在白色睫毛上的两滴晶莹的小泪珠儿,凄凉地、悠长地笑起来。他的笑声里包含着的内容异常丰富,我当时就联想到村南五千亩沼泽里深不可测的红色淤泥。
四老爷咂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拄起拐棍,要回家去,我十八叔家一个跟我同龄的妹妹建议把墙上的画儿揭下来送给四老爷,让他搂在被窝里睡觉。她言必行,起身就去撕墙上的画,谁知那画是我母亲用放浆的熟地瓜粘在墙上的,粘得非常牢靠,妹妹撕了三下没撕下来,第四下竟把个红衣小媳妇一撕两半,从(禁止)那里撕开。众人哗然大笑,妹妹说,毁了,把(被禁止)撕破了,四老爷无法吃奶了!众人更笑,七姑连屁都笑出来了;众人更加笑,四老爷抡起拐棍要打妹妹,六婶说:四老祖宗,快回去睡吧,好好做梦,提着匣子枪去跳娘们墙头,羞也不羞!
我有充分的必要说明、也有充分的理由证明,高密东北乡人食物粗糙,大便量多纤维丰富,味道与干燥的青草相仿佛,因此高密东北乡人大便时一般都能体验到摩擦黏膜的幸福感。——这也是我久久难以忘却这块地方的一个重要原因。高密东北乡人大便过后脸上都带着轻松疲惫的幸福表情。当年,我们大便后都感到生活美好,宛若鲜花盛开。我的一个狡猾的妹妹要零花钱时,总是选择她的父亲——我的八叔大便过后那一瞬间,她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应该说这是一个独特的地方,一块具有鲜明特色的土地,这块土地上繁衍着一个排泄无臭大便的家族。在臭气熏天的城市里生活着,我痛苦地体验着淅淅沥沥如刀刮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里男男女女都肛门淤塞。
像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像思念板石道上的马蹄声声一样思念粗大滑畅的肛门,像思念无臭的大便一样思念我可爱的故乡,我于是也明白了为什么画眉老人死了也要把骨灰搬运回故乡。
五十年前,高密东北乡人的食物比较现在更加粗糙,大便成形,纤维丰富,恰如成熟丝瓜的内瓤。那毕竟是一个令人向往和留恋的时代,麦垄间随时可见的大便如同一串串贴着商标的进口香蕉。四老爷排出几根香蕉之后往前挪动了几步,枯瘦麦苗的淡雅香气灌进他的鼻腔,远处,紧贴着白气袅袅的地平线,鹧鸪依然翩翩双飞,飞行中的鸣叫声锐利无比,发人深思。就是这时候,四老爷看到了蝗虫出土的奇异景观。
瓦灰色小毛驴肃然默立,间或睁眼,左看隐没在麦梢间的主人瓜皮帽上的红樱,右看暗红色沼泽里无声滑翔的白色大鸟。
四老爷就是这时看到了蝗虫出土。他曾经对我们讲述过一千次蝗虫出土的情景。麦垄间的黑土蒙着一层白茫茫的盐嘎痂,忽然,在四老爷面前,有一片盐嘎痂缓缓地升起。四老爷眨眨眼睛,还是看到那片盐嘎痂在缓缓上升。平地上凸出了一团暗红色的东西,形状好像一团牛粪,那片从地表上顶起来的盐嘎痂像一顶白色草帽盖在牛粪上。四老爷好生纳闷,如见我佛,他是个读烂了《本草纲目》的人,有关花鸟草木鳞虫鱼介的知识十分丰富,也不知从地里冒出来的是何物种。四老爷蹲行上前,低头注目,发现那一团牛粪状物竟是千万只暗红色的、蚂蚁大小的小蚂蚱。三步之外看,是一团牛粪在白色阳光下闪烁怪异光芒;一步内低头看,只见万头攒动,分不清你我。四老爷眼见着那团蚂蚱慢慢膨胀,好像昙花开放。他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满腹的惊讶,发现人间奇观的兴奋促使他转动头颈寻找交流对象,但见田畴空旷,道路蜿蜒,地平线如一道清明的河水银蛇般飞舞,阳光白炽如火,高空有鸣鸟,沼中立白鹭,毛驴戳在路上,宛如死去多年的灰白僵尸。尽管如此,四老爷还是大吼一声:
蚂蚱!
一语未了,就听得眼下那团膨胀成菜花状的东西啪嗒一声响,千万只蚂蚱四散飞溅,它们好像在一分钟内具备了腾跳的能力,四老爷头上脸上袍上裤上都溅上了蚂蚱,它们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四老爷满脸都痒,抬掌拍脸,初生的蚂蚱又软又嫩,触之即破,四老爷脸上黏腻腻的,举起手掌到眼前看,满手都是蚂蚱的尸体。四老爷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一个大胆的想法像火星一样在他的头脑里闪烁了一下,这个想法不久之后再次闪烁,四老爷捕捉头脑中天才的火星,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创造。这当然都是以后的事情,四老爷扎好裤子,急急跑上道路,他在麦田里穿行时,看到麦垄间东一簇西一簇,到处都是如蘑菇、如牛粪的蚂蚱团体从结着盐嘎渣的黑土地里凸起来,时时都有嘭嘭的爆炸声,蚂蚱四溅,低矮的麦秸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都是蚂蚱爬动。这些暗红色的小生灵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四老爷仔细观察着停在他的大拇指甲盖上的一只小蚂蚱,它那么小,那么匀称,那么复杂,做出这样的东西,只有天老爷。四老爷周身刺痒,蚂蚱在他的皮肤上爬动,他起初还摩肩擦背,后来干脆置之不理。毛驴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甩甩尾巴,四老爷对毛驴说:
毁了!神蚂蚱来了!
路边浅沟里,有一个碗口大的蚂蚱团体正在膨胀,转瞬就要爆炸,四老爷蹲下(禁止),伸出一只大手,狠狠抓了一把。四老爷说好像抓着一个女人的(被禁止),肉乎乎的,痒酥酥的,沉甸甸的有些坠手。抓着一大把蝗虫,四老爷抬头看看冷酷的太阳,远远眺望正在发酵的红色沼泽地,收回眼看看泰然自若的毛驴,他的目光迷惘,一脸六神无主的表情上有几十只蚂蚱的尸体几十只受伤的蚂蚱,还有几十只活蚂蚱在他脸上蠕蠕爬动。蚂蚱从四老爷的手指缝里冒出来,蚂蚱的蠢动合成一股力量胀着四老爷的手掌,四老爷感到手脖子又酸又麻,他想了想,松开手,一大团蚂蚱掉在路上,刚落地面时,蚂蚱团没破,一秒钟后,蚂蚱豁然开放,向四面八方奔逃,毛驴闪电般一跳,尾巴急遽扭动,但小蚂蚱们已经糊满了它的腿,糊满它的两条前腿,它好像把两条前腿陷进红色沼泽里又拔出来一样,它的两条前腿上好像糊满了红色淤泥。
四老爷骑驴回村庄,走了约有十里路。在驴上,他坐得稳稳当当,那匹瓦灰色毛驴永远是无精打采地走着,麦田从路边缓慢地滑过,高梁田从驴旁擦过,高梁约有半尺高,叶子并拢,又黑又亮,上面布满了蚜虫。垂头丧气的高梁拼命吸吮着黑土里残存的水分,久旱无雨,高梁都半死不活。四老爷骑驴路过的除了麦田就是高梁田,田间持续不断地响着嘭嘭的爆炸声,到处都是蝗虫出土。
四老爷在驴上反复思考着这些蝗虫的来历,蝗虫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这是有关蝗虫的传说里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四老爷想起五十年前他的爷爷身强力壮时曾闹过一场蝗虫,但那是飞蝗,铺天盖地而来又铺天盖地而去。想起那场蝗灾,四老爷就明白了:地里冒出的蝗虫,是五十年前那些飞蝗的后代。

必须重复这样的语言: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是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继承着我们这个大便无臭的庞大凌乱家族的混乱的思维习惯,想到了四老爷和九老爷为那个穿红衣的女子争风吃醋的往事,还想到了京城里的画眉和斑马,更想起了那个狠狠地抽了我两巴掌、在床上能够花样百出的女人。
当太阳从荒地东南边缘上刚刚冒出一线红边时,我的双腿自动地弹跳了一下。心中的杂念消除,浑身沐浴着辉煌的阳光。站在家乡的荒地上,我感到像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全。
我们的家族有表达感情的独特方式,我们美丽的语言被人骂成:粗俗、污秽、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们很委屈。我们歌颂大便、歌颂大便时幸福时,肛门里积满锈垢的人骂我们肮脏、下流,我们更委屈。
我们的大便像贴着商标的进口香蕉一样美丽为什么不能歌颂,我们大便时往往联想到爱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华成一种宗教仪式为什么不能歌颂?
太阳冒出了一半,金光与红光,草地上光彩夺目,红太阳刚冒出一半就光芒万丈,光柱像强有力的巨臂拨扫着大气中的尘埃,晴空万里,没有半缕云丝,一如碧波荡漾的蔚蓝大海。
久旱无雨的高密东北乡在蓝天下颤抖。
我立在荒地上,踩着干燥的黑土,让阳光询问着我的眼睛。
荒草地曾是我当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过美丽大便的地方,今日的草地野草枯萎,远处的排水渠道里发散着刺鼻的臭气,近处一堆人粪也散发腥臭,我很失望。当我看到这堆人粪时,突然,在我的头脑中,出乎意料地、未经思考地飞掠过一个漫长的句子:
红色的淤泥里埋藏着高密东北乡庞大凌乱、大便无臭美丽家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是一种独特文化的积淀,是红色蝗虫、网络大便、动物尸体和人类性分泌液的混合物。
五十年前,四老爷抓起一大把幼蝻时,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了对于蝗虫的敬畏。
五十年后,我蹲在故乡寂寥的荒草地里,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下脱颖而出,它又大又白,照耀得草木灿烂,我仔细地观察着伏在草茎上的暗红色的小蝗虫,发现它们的玻璃碎屑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疯狂又忧悒的光泽,它们额头上生着的对称的纤细触须微微摆动,好像撩拨着我的细丝般的神经。
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蝗虫,我估计到我看到的蝗虫与五十年前四老爷他们看到的蝗虫基本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正像故乡人排出的大便与五十年前基本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一样。
太阳逐渐变小之后,蝗虫们头上的触须摆动愈来愈频繁,几乎是同时,它们在草茎上爬动起来,也几乎是同时,它们跳跃起来,寂静的、被干旱折磨得死气沉沉的草地突然活了,所有的草茎上都有比蚂蚁稍大一点的蝗虫在跳跃,所有的野草也都生气蓬勃,一阵阵细微但却十分密集的声音在地表上草丛间翻滚,只要是神经较为发达一点的动物,都会感觉到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发痒。
我遗憾着没有看到四老爷当年看到过的蝗虫出土的奇观,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和工作人员们如果听到过四老爷描绘他当年看到过的情景,我相信他们会生出比我更大的遗憾。他们过来了,他们穿着羊皮鞋和牛皮鞋过来了。他们是从太阳那边走过来的。他们背着太阳向我走来,初升的太阳从他们的腿缝里射过一束束耀眼的光线,他们踩着草地就像踩着我的胸脯一样。我意识到这种情绪很不健康但又无法管制自己。他们一行九人,有三个女人六个男人。三个女人都很年轻,六个男人中有四个比较年轻,有两个老态龙钟。三个女人都戴着巨大的变色眼镜。六个男人也全都戴着眼镜,但眼镜的形状和颜色不一样。他们头上一律戴着软沿的白色布帽,高密东北乡只有初生的婴儿才戴这种形状的帽子,乡亲们一定对他们嗤之以鼻,表面上也许敬畏他们,但内心里绝对瞧不起他们。
蝗虫研究所的人胸前都挂着脖子细长的照相机,他们中不时有人跪在地上拍摄照片,小蝗虫像子弹般射到他们的身上和相机上。
三个女人都被大眼镜遮住脸,只能从身躯的不同上看出她们的不同。
他们接近了我时,我还看到那个戴着银边眼镜的老家伙用一面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一只可能因为感冒伏在草茎上休息的小蝗虫。
在这块草地上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豪感,我理直气壮地走到蝗虫研究人员中间,胳膊肘子似乎碰到了一个女蝗虫研究者的腰部,但我绝对没有回头。我弓下腰,屁股高高撅起来,老家伙蹲在我的脸下,好像一条眼镜蛇发起进攻前咝咝地喷着气。我看着他那白色枯干的手上青青的血管暴凸起来,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那柄蓝汪汪的放大镜被他的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就像我前天傍晚时分捏着那只红蜻蜓的尾巴一样。我还发现,老家伙手背上生着一块块黄豆大小的红瘢,他的低垂着的脖颈上,全是一褶一褶的干枯的皱纹。那枚放大镜确实闪烁着宝石般的光彩。我把头更往前抻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蝗虫。
是的,是的,是典型的东亚飞蝗,老家伙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不抬头,眼镜片时而几乎要贴到放大镜片上,时而又离开很远。白色软边遮阳帽下,他的花白的头发又稀又软,好像破烂的杂毛毡片,一股股肉虫子似的汗水从他的发根里缓缓爬出,滚动在他干燥起皮的脖颈上。
当他把手里的放大镜抬高时,一只家燕般大小的蝗虫出现在我眼前,放大了数百倍的蝗虫忽然增添了森森的威严,这只小蝗虫的大影像使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它的麦秆般粗细的触须缓慢地摆动着,这触须结构极端复杂,像一条环节众多的鞭子,也像一条纹章斑斓的小蛇,触须的颜色是暗红色的——基本上是暗红色,因为从根部到顶梢,这暗红是逐渐浅淡的,发展到顶端,竟呈现出一种肉感的乳白色。我注视着蝗的触须——它感觉是那般敏锐,它是那般神经质——想到了蛇、蜥蜴、壁虎、蝾螈等爬行类冷血动物的尾巴。它的榔头状的脑袋上最凸出的是那两只眼睛,像两只小小的蜂房,我记起前天晚上翻看《蝗虫》时,书上专门介绍过这种眼睛。现在,凸起的两个椭圆形眼睛闪烁着两道暗蓝色,不,是浅黄色的光芒,死死的、一动不动的蝗虫眼睛紧盯着我,我感到惶惶不安。它有两条强健的大腿,有四条显得过分长了些的小腿。它的肚子有一、二、三、四、五,五个环节,愈往后愈细,至尾巴处,突然分成了两叉。
这是只公,还是只母?我听到一句话分成两段从我的嘴里掉出来,那声音咕咕噜噜,似乎并不是我的声音。
你怎么搞的,连只雌性蝗虫也辨别不清吗?老家伙用嘲讽和轻蔑的口吻说,他依然没有抬头。
我想这个老家伙简直成了精啦,他竟然能分辨出蝗虫的公母。
教授!那个穿着粉红色裙子,小腿上布满被干茅草划出的白道道的女蝗虫研究人员在前边喊叫起来,教授,走吧,该进早餐喽!
老家伙竟然是个教授!
老家伙,不,还是称教授吧!蝗虫教授恋恋不舍地、困难地站起来,他一定蹲麻了腿,他一定是个坐着大便的人,缺乏锻炼,所以他麻腿,他步伐凌乱、歪七斜八地走着。起立时,他放了一个只有老得要死的人才放得出来的悠长的大屁,这使我感到万分惊讶,想不到堂堂的教授也放屁!一堆小蝗虫在他的裤子上跳着,如此强大的气流竟然没把娇小的蝗虫从他的肛门附近的裤布上打下来,可见蝗虫的腿上的吸盘是多么有力量。教授的屁又长又臭,我早就知道他是不吃青草的高级动物,他们这一群人都不吃青草,他们对蝗虫既不尊敬又不惧怕,他们是居高临下地观察着青草和沼泽的人。
教授和他的同伙们——这些不吃青草的家伙踢踢沓沓地往西走了一段又往南走去,在沼泽地的北边,草地上,支起了三架乳白色的帐篷,他们就是朝着那三架帐篷走去的。假如某一天夜里,帐篷里冒起了熊熊的火焰,白色的厚帆布在火苗中又抖又颤,草地被大火照得染血般鲜红,蝗虫会成群结队地飞进烈火中去,而村庄里的人,齐齐地站在村前一条沟堰上,嘴里咀嚼着成束的干茅草根,吮吸着略有甜滋味的茅草汁液,摩擦着牙齿上的污垢,看着火光中翩翩起舞的巨大人影,看着一道道残云般的飞蝗冲进炽亮的火焰里去,直到高级动物被燃烧的臭气和蝗虫被燃烧的焦香味道混合着扑进鼻腔,他们谁都不会动一下。这个吃青草的庞大凌乱家族对明亮的火焰持一种类似高傲的冷漠态度。——在任何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的历史上,都有一些类似神话的重大事件,由于这些事件对家庭的命运影响巨大,传到后来,就必然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就像高密西北乡的薛姓家族把燕子视为仇敌把苍蝇视为灵物一样,我们高密东北乡吃青草的庞大家族敬畏野地里的火光。
我在回村庄的路上,碰上了前文中屡屡提到的九老爷。现在,九老爷八十六岁,身体依然康健,十几年前他在村前沟渠里用二齿钩子威胁陷在淤泥里的九老妈时,因为醉酒双眼血红脚步踉跄。十几年没见九老爷,他似乎确凿长高了也长瘦了,嘴巴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髭。九老爷比过去漂亮了,眼睛不通红了,肺部也清晰了,不咯血啦,青草一样碧绿的颜色浸透了他的眼球。在我的记忆里,九老爷是从不养鸟的,四老爷是年年必养一只百灵鸟的,看起来事情正在起变化,迎着我走来的九老爷,手里提着一个青铜铸成的鸟笼子,鸟笼子上青锈斑斑,好像一件出土文物。见九老爷来,我让到路边,问讯一声:九老祖宗,去草地里拉屎吗?
九老爷用绿光晶莹的眼睛盯着我看,有点鹰钩的鼻子抽搐着,不说话,他,半袋烟的工夫才用浓重鼻音哼哼着说:
小杂种!流窜到什么地场气(去)了?
流窜到城里气(去)了。
城里有茅草给你呔吗?
没有,城里没有茅草给我呔。
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爷龇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嘲笑着我的牙齿,由于多年没有嚼茅草,我的牙齿又脏又黄。
九老爷从方方正正的衣袋里摸出两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茅草根,递给我,用慈祥老人怜悯后辈的口吻说;拿气(去),赶紧嚼掉!不要吐,要咽掉。九老爷用紫红的舌尖把咀嚼得黏黏糊糊的茅草根挑出唇外让我观看,吐舌时他的下眼睑裂开,眼里的绿光像水一样往外涌流。嚼烂,咽下气(去)!九老爷缩回舌头,把那团茅草的纤维咕噜一声咽下去,然后严肃地对我再次重复:嚼烂,咽下气(去)!
好,九老爷,我一定嚼烂,一定咽下去。我立即把一束茅草根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向现在八十六岁的九老爷发誓。为了表示对九老爷的尊敬,我又一次问讯——因为口里有茅草,我说话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九老祖宗,您气(去)草地上拉屎吗?
九老爷说:“才刚拉过啦!我要去遛鸟!”
我这才注意到闪闪发光的青铜鸟笼中的鸟儿。
九老爷养了一只猫头鹰,它羽毛丰满,吃得十分肥胖,弯弯的嘴巴深深地扎进面颊上的细小羽毛中。笼内空间狭小,猫头鹰显得很大。猫头鹰睁开那两只杏黄色的眼睛时,我亢奋得几乎要嚎叫起来。
在它的圆溜溜的眼睛正中,有两个针尖大的亮点,放射着黄金的光芒。它是用两只尖利的爪子握住笼中青铜的横杆站立在笼中的,横杆上、鸟食罐上,都糊着半干的碎肉和血迹。
九老祖宗,我疑惑地问,你怎么养了这么个鸟?你知道城里人都把它叫成丧门星的!
九老爷用空着的左手愤怒地拍了一下鸟笼,猫头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突然把弯勾嘴从面颊中弹出来,凄厉地鸣叫了一声。我慌忙把那摊尚未十分嚼烂的茅草咽下去,茅草刺刺痒痒地擦着我的喉咙往下滑动,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极力想回避猫头鹰洞察人类灵魂的目光,又极想和它通过对视交流思想。我终于克制住精神上的空虚,重新注视着猫头鹰的眼睛。它的眼睛圆得无法再圆,那两点金黄还在,威严而神秘。
我注意到猫头鹰握住横杆的双爪在微微地哆嗦,我相信只要九老爷把它放出笼子,它准会用闪电一般的动作抠出我的眼珠。
猫头鹰厌倦了,眯缝起了它的眼。我问九老爷有多少会叫的鸟儿不养,譬如画眉啦、蜡嘴啦、八哥啦、百灵啦,偏偏养一只又凶又恶叫声凄厉的怪鸟。
九老爷为自己也为猫头鹰辩护,他老人家罢黜百鸟,独尊猫头鹰。他说要用两年零九天的时间教会这只猫头鹰说话,他说他的第一个训练步骤是改变猫头鹰白天睡觉夜里工作的习惯,因此他必须使猫头鹰在所有的白天里都不得一分钟的安宁。说着说着,九老爷又用空着的左掌拍击了一下鸟笼,把刚刚眯缝上眼睛的猫头鹰震得翅羽翻动目眦尽裂。
宝贝,小宝贝,醒醒,醒醒,夜里再睡,九老爷亲昵地跟笼中的猫头鹰说着话。猫头鹰转动着可以旋转三百六十度的脑袋,无可奈何地又睁开大眼。它的眼睛里也泛出绿光,跟它的主人一样。
干巴,九老爷叫着我的连我自己都几乎忘记了的乳名,说,两年零九天以后,你来听九老爷的宝鸟开口说话。猫头鹰好像表决心一样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就恍恍惚惚的有些人类语言的味道了。
九老爷提着猫头鹰,晃晃荡荡地向荒草甸子深处走去。他旁若无人,咧着嗓子唱着一支歌曲,曲调无法记录,因为我不识乐谱,其实任何乐谱也记不出九老爷歌唱的味道。歌词可以大概地写出来,一个训练猫头鹰开口说话的人总是有一些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暗语。
哈里呜呜啊呀破了裤裤——公公公哄哄哄小马驹——宝贝葫芦噗噜噗噜——嘴里吐出肉肉兔兔——
九老爷的歌唱确实像巫师嘴里的咒语,我猜测到歌词本身恐怕毫无意义,九老爷好像是把他平生积蓄的所有词汇全部吐露出来,为他笼中的猫头鹰进行第一步的灌输性教育。

那时候,村庄里没有一户异姓人家,村庄也就是家族的村庄,近亲的交媾终于导致了家族的衰败,手脚上粘连着蹼膜的孩子的不断出生向族里的有识之士发出了警告的信号。到了四老爷的爷爷那一代,族里制定了严禁同姓通婚的规定,正像任何一项正确的进步措施都有极不人道的一面一样,这条规定,对于吃青草、拉无臭大便的优异家族的繁衍昌盛兴旺发达无疑具有革命性的意义,但具体到正在热恋着的一对手足上生着蹼膜的青年男女身上,就显得惨无人道。
这两个人论辈份应是我的老老的爷爷和老老的姑奶奶,称呼不便,姑妄用字母代表。A,是男青年;B,是大姑娘。他和她都健康漂亮,除了手足上多了一层将指头黏连在一起的蹼膜,一切都正常。那时候沼泽地里红水盈丈,他们在放牧牛羊之前、收割高梁之后,经常脱得(禁止)到水里游泳。由于手足生蹼,他和她游泳技术非常高超。在游泳过程中,他们用带蹼的手脚互相爱抚着,爱抚到某种激烈的程度,就在水中交配了。交配过后,他和她公然住在一起,宣布结婚,这已经是那项规定颁布后的第二年初冬。有人说是深秋。反正是高梁秸子收割下来丛成大垛的时候。这一对蔑视法规的小老祖宗是被制定法规的老老祖宗烧死的。
在现在的沼泽地西边的高地上,数百年前的干燥高梁秸秆铺垫成一个蓬松的祭坛,A和B都被剥光了衣服,身上涂着一层黏稠的牛油,B的肚子已经明显凸起,一个或许是两个带蹼的婴儿大概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来临了吧,B用手捂着肚子好像保护他们又好像安慰他们。
家族的人都聚在祭坛前,无人敢言语。
傍晚时分,一轮丰满的月亮从现在的沼泽当时的水淖子后升起来时,高梁秸秆就被点燃了。月光皎洁,深秋的清寒月光把水淖子照耀得好似一面巨大的铜镜,众人的脸上也都闪烁着青铜的光泽。高梁秸秆开始燃烧,哔哔叭叭,爆豆般的响声,与刚开始的浓烟一起上升。起初,火光不如月光明亮,十几簇暗红色的小火苗焦灼地舔舐着松软易燃的高梁叶子,火苗燃烧高梁叶子时随着高梁叶子的形状弯曲,好像鲜艳的小蛇在疾速地爬行。没被烧着的高梁叶子被火的气流冲击着,发出索索抖颤的声音。但从祭坛的最上边发出的瑟瑟之声,却不是声浪冲击的结果。当时年仅八岁的四老爷的爷爷清楚地看到赤身luoti(被禁止)的A和B在月光下火光上颤抖。他们是从火把点燃祭坛的那个瞬间开始颤抖的,月光和火光把他们的身体辉映成不同的颜色,那涂满身体的暗红色的牛油在月光下发着银色的冰冷的光泽,在火光上跳动着金色的灼热的光泽。他们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火光愈加明亮,月光愈加暗淡,当十几束火苗猝然间连成一片、月亮像幻影隐没在银灰色的帷暮之后,A和B也猝然站起来。他们修长美丽的(禁止)金光闪闪,激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在短暂的一瞬间里,这对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便四臂交叉,猛然扑到一起,在熊熊的火光中,他们翻滚着,扭动着,带蹼的手脚你抚摸着我,我抚摸着你,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们在咬与吻的间隙里,嘴里发出青蛙求偶的欢叫声……
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这件家族史上骇人的丑闻、感人的壮举、惨无人道的兽行、伟大的里程碑、肮脏的耻辱柱、伟大的进步、愚蠢的倒退……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那把火一直没有熄灭,它暗藏在家族的每一个成员的心里,一有机会就熊熊燃烧起来。
关于这场火刑,每个家族成员都有自己的一套叙述方式。四老爷有四老爷的叙述方式,九老爷有九老爷的叙述方式,我深信在这个大事件背后,还应该有更多的戏剧性细节和更多的“猫儿腻”,对这件事情、对那个年代进行调查、研究、分析、批判、钩沉、索隐的重担毫无疑问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当然,那场实际的烈火当天夜里就熄灭了。重新显露雪白面容的月亮把光华洒遍大地,淖子里银光闪烁,遍野如被冰霜。A和B消失在那一堆暗红色的灰烬里。秋风掠过,那灰烬就稍微地鲜红一下,扑鼻的香气团团簇簇地耸立在深秋寂寥空旷的田野上。
火光曾经那样鲜明地照亮过祖先们的脸,关于烈火的印象,今天照耀着家族成员们的灵魂。

四老爷发现蝗虫出土的那天晚上,终于捉拿住了四老妈的情人——流沙口子村的锔锅匠李大元。这个重大的收获使四老爷兴奋又恼怒——尽管这是一个颇似阴谋诡计、四老爷有意制造或等待日久的收获,但四老爷点亮灯火,看到蹲在炕角上抱着肩膀瑟瑟发抖、赤身luoti(被禁止)的四老妈和年轻力壮的李大元时,他的胸膛里还是燃烧起一股恼怒、嫉妒的烈火。四老爷是提着一根新鲜的槐树杈子冲进屋里的,树权子带着尖利的黑刺、柔嫩的绿叶,顶端分出十几根枝丫,蓬松着像一把大扫帚——这是一件真正的兵器,古名“狼筅”,是骑兵的克星。
一切都被四老爷盯在眼里,当春天刚开始时,锔锅匠悠扬的招徕生意的歌唱声在胡同里频繁响起,四老爷心里就有了数。以后,家中锅碗瓢盆的频繁破裂和四老妈一听到锔锅匠的歌唱声就脸色微红忸怩不安的样子,更使四老爷胸有成竹,他知道,剩下的事情就是抓奸抓双了。
四老爷自己说他从结婚的第一夜就不喜欢四老妈,因为四老妈的嘴里有一股铜锈般的味道。四老爷曾经劝告四老妈像所有嫁到这个家族里的女子一样学会咀嚼茅草,四老妈断然拒绝。我的母亲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四老妈说话的声音和说话时形态。从母亲的表演里,我知道四老妈是个刚烈的、身材高大、嗓音洪亮的女人。她皮肤白皙,(禁止)很大,按照现代标准,应该算一流的女人,可是四老爷偏偏不喜欢她。母亲说每当四老爷劝她吃茅草治疗嘴里的铜锈味道时,她就臭骂四老爷:驴杂种,想让老娘当毛驴呀?
四老爷说他一闻到四老妈嘴里的铜臭味道就干不成男女的事儿,所以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女人。族里五老爷的遗孀五老妈当场戳穿四老爷的谎言,五老妈说:四哥,别昧着良心说话,你和四嫂子刚成亲那年,连晌午头里的歇晌也是搂抱在一块的,啧啧,大热的天,满身的臭汗黏糊糊的,你们搂在一起也不嫌热,你也不嫌她嘴里有铜臭!你是勾搭上了流沙口子那个穿红袄的小妖精才嫌弃四嫂子的,你们兄弟们都是一样的骚狐,我们没像四嫂一样偷个汉子,我们真是太老实了!
四老爷经常对揭发他隐私的五老妈说:弟妹,你别胡说八道。五老妈当场就反驳:怎么是胡说八道?你们这些臭汉子,翘着根狗(被禁止),今天去戳东村的闺女,明天去攘西村的媳妇,撇下自己的老婆干熬着,蚊虻蛆虫还想着配对呢,四嫂子可是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四老爷子,你不是好东西。
秋冬喝晚茶的夜晚,春夏乘凉的夜晚,五老妈对四老爷子淋漓尽致的批驳是精彩的保留节目,我们这些晚辈被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往往胡思乱想。那个闹蝗灾的年代,那个一边闹蝗灾一边闹乱兵的年代,那个一边闹蝗灾一边闹乱兵一边闹着恋爱的年代,真是色彩斑斓,令人神往。
被蝗虫出土撩拨起的兴奋心情使村子里的大街小巷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四老爷骑着风尘仆仆的小毛驴走进自家的胡同时,听到了锔锅匠拖长腔调唱着:锔锅喽锔盆吧——这一声干净浑厚的歌唱像一根灼热的火棍捅在四老爷纷纷攘攘如蝗虫爬动的思绪里,使他从迷乱的鬼神的世界回到了人的世界,他感到灼热的痛苦。锔锅匠正在他的家门口徘徊着。艳阳高照,夏天突然降临,门口的柳树垂头丧气,暗红色的柳木的碎屑是天牛幼虫的粪便,一簇簇粘在树干上,极像出土的蝗虫。锔锅匠用又宽又长的暗红色扁担挑着锔锅碗瓢盆的家什在柳树附近徘徊,肩上的蓝色大披布好像乌鸦的翅膀,他裸露着暗红色的胸脯。看到四老爷骑驴归来,锔锅匠怔了一下,然后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继续高唱着那单调油滑的歌子。从他的歌唱声中,四老爷听不出他有一丝一毫心虚,四老爷感到被侮辱的愤怒。
四老爷把疲惫不堪的毛驴拴在柳树下,驴张开嘴去啃树皮,它翻着嘴唇,龇着雪白的长牙烦躁地啃着被它啃得破破烂烂的树皮,好像啃树皮是四老爷分配给它的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四老妈端着一个摔成两瓣的黑碗出来,与正要进门的四老爷撞了一个满怀。
哼,四老爷从牙缝里呲出一股冷气,撇着嘴,阴毒地打量着四老妈。
四老妈脸通红了。四老妈脸雪白了。四老妈衣衫整洁,头发上刚抹了刨花水光明滑溜。她一手拿着一瓣碗显得有点紧张。
又摔了一个碗?四老爷冷冰冰地说。
猫摔破的!四老妈气恼地回答。
四老爷走进屋子,看到那只怀孕的母猫蜷缩着笨重的身子在锅台上打着呼噜睡觉。锔锅匠走在房后的河堤上,他的歌唱声从后门缝里挑衅般地钻进来。
四老爷摸了一下猫的背,猫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吃饭,吃饭,四老爷说。
田里出蝗虫啦。四老爷吃着饭说。
今黑夜我还到药铺里困觉,耗子把药橱咬了一个大窟窿。四老爷吃罢饭,嚼着一束茅草根,呜呜噜噜地说。
四老妈冷笑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整整一个下午,四老爷都坐在药铺的柜台后发愣。坐在柜台后他可以看清大街上的一切人物。田野里布满了蚂蚁般的小蝗虫的消息看来已经飞快地传遍了村子,一群群人急匆匆地跑向田野,一群群人又急匆匆地从田野里跑回来。傍晚时分,街道的上面,灼热的火红阳光里,弥漫着暗红色的尘土,光里和土里踽踽行走着一些褐色的人。
一群人涌到药铺里来了,他们像法官一样严肃地注视着四老爷,四老爷也注视着他们。因为锔锅匠漂亮的油腔激起的复杂感情使四老爷看到的物体都像蠢蠢欲动的蝗虫。
四老爷,怎么办?
您出个主意吧,四老爷。
四老爷暂时把夜里的行动计划抛到脑后,看着这些族里的、同时又是村里的人。
你们都看到了神虫?
我们都看到了蚂蚱。
不是蚂蚱,是神虫!
神虫?
神虫,神虫!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四老爷把一束茅草根填到嘴巴里慢慢咀嚼着,双眼望着在街上的金光中飞行的尘土,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他的梦中情境。
四老爷说他在梦中骑着毛驴在县衙前的青石板道上缓缓行走,驴蹄子敲着石板,发出咯咯瞪噔的清脆响声。迎面来了一只通红的马驹子,马驹子没备鞍鞯,马上坐着一个大眼睛的红胡子老头。马蹄子敲打青石板道,也发出咯咯蹬蹬的响声。马和驴碰头时,都自动停住蹄腿,四老爷瞪着红色马驹上的老头,红色马驹上的老头瞪着毛驴上的四老爷。四老爷说那老头儿问他是不是高密东北乡的人,四老爷说是。老头儿就说,俺有亿万万的家口要在那方土地上出生,打算把那儿吃得草芽不剩。吃草家族的首领碰上了更加吃草家族的首领,四老爷有些胆战心惊。四老爷说你们吃得草芽不剩,俺怎么活?
四老爷说那老头说你回去领导着修座庙吧!四老爷问修座什么庙,那老头说修座虫巴蜡庙,四老爷问庙里塑什么神灵,老头儿灵巧地跳下马,落在青石板道上。哪里有什么老头儿?四老爷说他看到青石板道上趴着一只像羊羔那么大的火红色的大蚂蚱。蚂蚱的两只眼像两个木瓜,马一样的大嘴里龇出两只绿色的大牙。两条支起的后腿上生着四排狗牙般的硬刺。它遍身披着金甲。四老爷说他滚下驴背,跪倒便拜,那蚂蚱王腾地一跳,翅膀嚓啦啦地剪着,一道红光冲上了天,朝着咱东北乡的方向飞来了。那匹马驹扬起鬃毛,沿着青石板道往东跑了,身后留下一串响亮的马蹄声……
听完四老爷的梦,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敛声,那个可怖可憎的火红色的大蚂蚱仿佛就停在村庄里的某条小巷上或某家某户的院落里,监视着村里人的行动。
如果不修庙……四老爷吞吞吐吐、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不修庙,蚂蚱王会率领着他的亿万万兵丁,把高密东北乡啃得草芽不剩,到那时遍野青翠消逝,到处都裸露着结着盐嘎痂的黑色土地,连红色沼泽里的芦苇、水草都无一棵留存,红色沼泽里无处不是红色的淤泥,到那时牛羊要被饿死,暗藏在沼泽地芦苇丛中的红狐狸和黄野兔都会跑出沼泽,深更半夜,在大街小巷上、在人家的院墙外,徘徊踯躅,凄厉地呜叫……
四老爷,一切都由您老做主啦。
四老爷沉思片刻说,大家伙信得过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凑钱修庙吧,按人头,一个人头一块大洋。
在集资修筑虫巴蜡神庙的过程中,四老爷到底是不是像人们私下传说的那样,贪污了一笔银钱?我一直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向四老爷进行一次推心置腹、周纳罗织的攻心战,我预感到这个时机已临近成熟,五十年过去了,蝗虫又一次在高密东北乡繁衍成灾,当年四十岁的四老爷已经九十岁,尽管每日嚼草,他的牙关也开始疏松了。
四老爷送走众人,从柜台里的搁板上抄起一把利斧,搬着一条高凳,站在槐树下,天上星河灿灿,群星嘈嘈杂杂,也像一群蝗虫。他站到板凳上后,看到星星离自己近了,星光照耀着悬挂在一根横向伸出的树杈上的椭圆形的瓜蒌和纺锤形的丝瓜。它们都不成熟,缠绕在一起的瓜蒌蔓上混杂开放着白色成簇的瓜蒌花和浅黄色、铜钱大小的丝瓜花,四老爷当然也嗅到了它们幽幽淡淡的药香。四老爷举斧砍在树权上,枝叶花果一起抖动。
持着什么武器去找奸夫,是四老爷整整考虑了一个下午的问题,选择这根杈丫众多的槐树杈子,充分显示了四老爷过人的聪明和可怕的幻想能力,它使企图夺门逃跑的锔锅匠李大元吃尽了苦头。
四老爷手持武器,怀揣着一盒价格昂贵、平日不合得使用的白头洋火。轻捷地溜出药铺,穿过一条阴暗的小巷,伏在墙头扁豆藤叶上的几十只蝈蝈唧唧的叫声编织出一面稀疏的罗网,笼罩着四老爷的秘密活动。大门上的机关是很简单的:一根折成鱼钩形的粗铁丝从门的洞眼里伸进去,勾住门闩,轻轻一拨就行了。这点点细微的声音只有那只老猫能听到。为了防止开门时的响声,四老爷早就在门的轴窝里灌上了润滑油,大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四老爷双手端着那根前端杈丫丰富的树杈子,一脚就踢开了堂屋房门,冲进堂屋,房门也被踢开。屋里发出四老妈从美梦中被惊醒的尖声喊叫,这时四老爷却屏住呼吸,双手紧紧地握住槐树杈子对准洞开的门。他的眼睛因激怒发出绿色的光芒,像猫眼一样,那天晚上四老爷能看清黑暗中的所有东西。
走进大门之前,四老爷为避免打草惊蛇,进行了一番精心的侦察。他首先在厕所里的茅坑边上看到了锔锅匠的家什和扁担,这时他的愤怒使他浑身颤抖。他咬紧牙关止住颤抖蹑脚潜到窗户外,仔细地辨别着屋里的动静。两个人打出同样粗重的呼噜(四老爷说四老妈打呼噜吵得他难以成眠也是导致他厌恶她的一个原因),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差点要咳嗽出声来,紧接着他就踢开了两道门,手持着槐树杈的四老爷站在房门外,好像一个狡诈凶狠的猎人。
锔锅匠李大元即便是虎心豹胆,在这种特定的时刻,也无法保持镇静。他顺手拖起一件衣服,懵懵懂懂地跳下炕,往堂屋里冲来。四老爷觑得真切,把那蓬树杈子对着他的脸捅过去。一个捅,一个撞,一个是邪火攻心,一个是狗急跳墙,两人共同努力,使当做武器的槐树权子发挥出最大威力。
四老爷感觉到那里槐树的尖锐枝丫扎进了李大元的脸。李大元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踉跄着倒退,一屁股坐回到炕沿上。
趁着这机会,四老爷掏出洋火,划着,点亮了门框上的洋油灯。
四老爷狞笑一声,又一次举起了槐树杈子。灯光照耀,锔锅匠满脸污血汩汩流淌,一只眼睛瘪了,白水黑水混合流出眼眶。
四老爷心里腻腻的,手臂酸软,但还是坚持着把那槐树杈子胡乱戳到锔锅匠胸口上。
锔锅匠不反抗,好像怕羞似的用两只大手捂着脸,鲜血从他的指缝里爬出来,爬到他的手背上,又爬到他的小臂上,在胳膊上停留一下,淅淅沥沥地往地下滴。四老爷的树杈子戳到他的胸脯上时,只有被戳部位的肌肉抖颤着,他的四肢和头颈没有反应。四老爷被锔锅匠这种逆来顺受的牺牲精神一下子打败了,持着树杈子的双臂软软地耷拉下去。
四老妈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哗哗地流。
四老爷被四老妈的哭声撩起一股恶毒的感情,他用槐树权子戳着四老妈的胸,四老妈也用双手捂着脸,也是同样的不畏痛楚。四老爷见着那根槐权倾斜的、带着一茎嫩叶的青白的尖茬抵在四老妈一只雪白松软的(禁止)上,仿佛立刻就戳穿那(禁止)时,他的胳膊像遭到猛烈打击似的低垂下来,树权子在炕上耽搁了一下后掉在炕前的地上。
四老爷感到精疲力竭,心里一阵阵地哆嗦,一种沉重的罪疚感涌上他的心头,他突然想到,如果把一只发情的母狗和一只强壮的公狗放在一起,两只狗进行交配就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看着锔锅匠残破的脸庞,四老爷心有愧疚,他有些支持不住,倒退一步,坐在一只沉重的楸木杌子上。
你走吧!四老爷说。
锔锅匠僵硬地保持着固有的姿势,好像没听到四老爷的话。
四老爷从地上提起锔锅匠的两只大鞋,对四老妈说:贱货,别嚎了,给他包扎包扎,让他走!
四老爷走出屋,走出院子,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走在幽暗的小巷子里。墙头上的扁豆花是一团团模模糊糊的白色暗影,蝈蝈的鸣叫是一道飘荡的丝线,满天的星斗惊惧不安地眨动着眼睛。

抓奸之后,四老爷除了继续看病行医之外,还同时干着三件大事。第一件,筹集银钱,购买砖瓦木料油漆一应建庙所需材料;第二件,起草休书,把四老妈打发回娘家;第三件,每天夜里去流沙口子村找那个喜欢穿红色上衣的小媳妇。
从我们村到流沙口子村,要越过那条因干旱几乎断流的运粮河,河上有一道桥,桥墩是松木桩子,桥面是白色石条。年久失修,桥墩腐朽,桥石七扭八歪、凸凹不平。马车牛车行人走在桥上,桥石晃晃悠悠,桥墩嘎嘎吱吱响,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四老爷一般都是在晚饭过后星光满天的时候踏上石桥,去跟那个小媳妇会面。这条路四老爷走熟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小媳妇家住在河堤外,三间孤零零的草屋。她养着一只小巴狗,四老爷一走到门外,小巴狗就亲热地叫起来,小媳妇就跑出来开门。有关小媳妇的家世,我知道得不多。
她是怎么和四老爷相识,又是怎样由相识发展到同床共枕、如胶似漆,只有四老爷知道,但四老爷不肯对我说,我用想象力来补充。
我说,四老爷,你不说我也知道。四老爷说,毛孩子家知道什么!
知道你怎样勾搭上了小媳妇。四老爷摇着头,挺凄凉地笑起来。我说,四老爷,你听着,听听我说得对不对——你认识小媳妇逃不出这两种方式:一,你去流沙口子村给小媳妇看病;二,小媳妇到药铺里来找你看病。第一种可能性比较小,因为小媳妇年轻,不可能有什么不能行动的重症,即便是你去她家为她看病,那时候她的昏头昏脑的公公还在,这个老东西像只忠实的老狗一样,为他犯了案子跑去关东的儿子看护着那块肉。她的公公是你跟她相好之后得暴病死的!你记住,四老祖宗,那老东西死得不明不白!第一种可能性排除了,那么,你就是在你的药铺里认识了小媳妇。四老祖宗,你的药铺里边的格局是这样的:四间房子,东边三间是打通了的,东西向立着两架药橱,药橱外是一道柜台,柜台是用木板架起来的,下边是空的,弯腰可以钻进去,当然弯腰也可以站出来。一台制药的铁碾子在墙角上放着。
柜台外的墙角,一盘切草药的小铡刀与药碾子并排放着,碾子像个铁的小船,中间一个安有木轴的大铁轮子,你后来用蝗虫尸体制造那种骗人的丸药时,就是用这个铁碾子粉碎原料。最西边一间是个套房,有两扇薄薄的门。套房里有一盘火炕。在柜台外的西南墙角上,你还垒着一眼灶,灶口朝北,灶上安着一口八印的铁锅,你用这口锅炮制中药,也用它炮制过骗人的假药。屋里拾掇得很干净,炕上被褥齐全。里屋里有茶壶茶碗,还有酒壶酒盅。你的药铺、也是你的诊所,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四老爷点点头。)好了,戏就要开场,药铺是舞台,你和小媳妇是主要演员,也许还应安排几个群众角色。
那是四月里的一个上午,浓郁的春风像棉絮般涌来,阳光明媚,你诊所的院子里的槐树上槐花似雪,槐花的香气令人窒息,几千只蜜蜂在槐树枝丫间采集花粉,它们胸前挎着两只花篮嗡嗡地飞着,院子里飞来飞去的蜜蜂像射来射去的流星。你的墙壁上挖了几个大洞,洞口用钻着密密麻麻洞眼的木板封住,这就变成了蜜蜂的巢穴,蜜蜂们从那些洞眼里爬进爬出,辛勤地酿造蜂蜜。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气候这样的环境,你知道,人们最容易春情萌动,你一定忘不了一句俗谚:四月的婆娘,拿不动根草棒。女人们都慵倦无力、目光迷荡,好像刚出浴的杨贵妃。她们的(禁止)焦渴,盼望着男人的抚摸,她们的土地干旱,盼望着男人的浇灌。这些,你用你的阴阳五行学说可以解释得很清楚。
所以,我把你和她的初次接触安排在四月里一个春风拂煦、阳光明媚的上午。
我紧紧逼视着聚精会神听我讲话的四老爷。四老爷脸上无表情,咳嗽一声——不是生理性的咳嗽,是掩饰某种心情的精神性咳嗽——嗯,往下说。四老爷说。
你坐在柜台后的方凳上,手里捧着那把红泥紫茶壶,慢慢地啜着茶。你处理了几个病人,为他们诊脉处方,在药橱里抓药,他们从破烂手绢里扒出铜板付给你,你收下诊金和药费,扔在一个木盒子里。
你的铺面临着大街,目光越过院落的红土泥墙,你看着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飞禽与走兽,春风团团翻滚,卷来草地上的、沼泽里的野花的幽香和麦田里的小麦花的清香与青蒿棵子清冽的气味。你一定努力排斥着槐花的闷香、排斥着甬路两侧白色芍药花的郁香而贪婪地呼吸着野花的香气。这就叫做:家花不如野花香!不爱家(又鸟)爱野(又鸟),是一条铁打的定律,男人们都一样,这是一种能够遗传的本能。四老爷,你啜着茶,感到无聊而空虚,你对四老妈嘴里的铜锈味道深恶痛绝,她又拒绝吃茅草,她的口中怪味撩起你的厌恶情绪使她的全身都丑陋不堪,你对她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求偶时的嘶嘶鸣叫使你厌恶,与她交配你感到没有一丝一毫快感你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反感。就是这样的时刻,小媳妇出现在大街上。
小媳妇出现在大街上,你捏着茶壶的手里突然冒出了涔涔的汗水。你看着她的暗红色的褂子,像看着一团抑郁的火。她推开院子门口半掩的栅栏,轻步趋上前来,蜜蜂围绕着她的头颅旋转,她把手里拎着的红布小包举起来轰赶蜜蜂,有一只蜜蜂受了伤,跌在地上,翅膀贴地转磨。你放下茶壶按着柜台站起来,你的心怦怦地跳着,你的眼睛贪婪地看着她黑红的脸庞上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她的额头短促,嘴唇像紫红的月季花苞。你又用眼盯住了她的胸脯,你其实已经用你的狂热的欲念剥光了她的衣裳。鉴于当时的习俗,你一定认真打量过她的小脚,她穿着一双绿缎子绣花鞋,木后跟在地上凿出一些白点子。
她进屋里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先生。你顾不上回答,只顾盯着她看,你那样子很可怕:眼睛斜睨着,噼噼啪啪喷溅着金黄色的火星,嘴半张着,哈拉子流到下巴上。四老祖宗,你那时像一匹发情的公狗,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她又叫了一声先生,你才从迷醉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说她身子不舒坦,你让她在柜台外的凳子上坐下。她坐得很远,你让她往前靠,你让她再往前靠,她又往前靠了一下。她的肚子紧靠在柜台上,她的腿伸到柜台底下,你在柜台里也是这样坐着,你感觉到你的膝盖抵在她那两个又圆又小的膝盖上。她的脸涨得发红,呼吸急促引起她的胸脯翕动,她那两只(被禁止)像两只蠢蠢欲动的小兔子,你的手里全是汗水。你咬住牙,把火一样的欲念暂时压下去,把用谷子填充的小枕头拖到柜台中央,你让她把手腕枕在上面,她的手仰着,五根尖尖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你伸出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按住她的手腕内侧的寸、关、尺。你的手指一接触她的肌肤,脑袋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你心里涛声澎湃,墙上土巢里的蜜蜂好像全部钻进了你的双耳里。你乱了方寸,丧失了理智,你的三个指头按着她腕上滑腻的肌肤,感到头脑在飞升,身体在下陷,陷在红色沼泽的红色淤泥里。
她把手腕抽回去,站了起来,她说先生俺走啦。你一下冷却了,在那一刹那间,你感到很羞愧,你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在亵渎医家的神圣职责,同时,你还感到自尊心受到损伤,你甚至有些后悔。
你咳嗽着,掩饰窘态,你说你伤风了,头脑发热发晕。你啜了几口凉茶,恳求她坐下。你平心静气,收束住心猿意马为她切脉。她的脉洪大有力,急促如搏豆。切完右手切左手。你对她的病症已经有了八分了解。女人在春天多半犯的是血热血郁的毛病,可以丹参红花白芍之类治之。你让她吐出舌头,你察看着她的舌苔。她的舌头猩红修长,舌头轻巧地翘着,舌心有一点黄。从她嘴里喷出的气息初闻好似刚剖开的新鲜蛤蜊,仔细品咂如兰如麝,你非常渴望把她的舌头含在你的嘴里,你恨不得咬下她的舌头咽到肚子里去。
看完病,你为她开方抓药。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用戥子称药时,你总是怕分量不够——爱情是多么伟大、多么无私,四老祖宗,当一个医生爱上了病人的时候,病人吃药都足两足钱,享受特别优待。
她从小红包袱里摸出一串铜钱,那时铜钱是否还流通?你不要回答,这没有意义。你拒绝接受她的钱,你说要等她病好了才收她的钱。你给她抓了三服药,一服药吃两遍,早晚各一次,三天之后,吃完药,你让她再来一趟。
她要走的时候,你的喉咙哽住了,一句热辣辣的话堵在嗓子里你说不出来。你直愣愣地站着,目送着她的两瓣丰满的屁股在院子里扭动,在金黄的春风里在流动的阳光里扭动。她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你痛苦地咽下一口唾液,喉咙着火,你用半壶凉茶浇灭了咽喉里的火。
第四天上午,又是个春光无限美好的日子,第一批从南方归来的燕子从沼泽地里衔来红色淤泥在人家的房檐下筑巢,这一天,四老祖宗,您是精心打扮过的,您脚穿直贡呢面的白底布鞋,一双白洋线袜子套在您的脚上,您穿着黑士林布扫腿灯笼裤,外套一件蓝竹布斜襟长袍,您新刮了胡子剃了头,摘掉瓜皮小帽您戴上一顶咖啡色呢礼帽,您像一个在官府里干事的大先生。换上新衣服后,四老妈怀疑地看着你,你说今天县里有一位大官来看病,你严格叮嘱四老妈不要到药铺里去,其实四老妈从来不敢到药铺里去,四老爷,您还没及做贼已经心虚。
你坐在柜台后焦灼地等待着,繁忙的蜜蜂在阳光里飞行,满院子里都是柔和的弧线。你想象不出她是微笑着出现还是忧愁地出现,你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记住她的模样,她留给你的只是一些凌乱的局部印象。你可以回忆起她的水汪汪的眼睛,她的短促的额头,她的紫红色的花苞般的嘴,但您想把这些局部印象合成一体时,顿时什么都模糊了,您被淹没在一片暗红的颜色里,那是她的褂子的颜色,稠密而凝滞,好像红色淤泥。
一上午,你竟然忘记了咀嚼茅草,你感到牙齿上沾着一层肮脏的东西,于是你咀嚼茅草。
中午,她出现在院子里。她的出现是那样缺乏浪漫色彩,你顿时觉得整整一上午你像个火燎屁股的公猴子一样焦灼是没有道理的,是滑稽可笑的。如此想着,但你的心还是发疯般撞击着你的肋条,没嚼烂的一口茅草还是不由自主地滚下喉咙,你还是像弹簧一样地从凳子上弹起来,你的衣袖把红泥紫茶壶扫到地下跌成九九八十一瓣你也没有看一眼。你掀起柜台头上的折板,以儿童般的轻捷动作跑到门口迎接她。
她衣饰照旧,满脸汗珠,鞋上沾着尘土,看来走得很急。
你竟然有些恼怒地问:你怎么才来?
她竟然歉疚地说:“家里有事,脱不开身,让您久等了。”
你把她让到柜台里坐下,你忙着给她倒水,你突然看到茶壶的碎片。
她说不喝水。你十分拘束地站着,牙巴骨得得地打着战,手脚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这是男人在向女人发起实质性冲击之前矛盾心情的外部表现。为了挽救自己,你从衣兜里摸出一束茅草塞进嘴里。
你咀嚼茅草时,她好奇地看着你。咀嚼着茅草,你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那种灼热的寒冷略略减退,手脚渐渐自然起来。
她说她的病见轻了,你说再吃两服药除除病根。
你温柔而认真地切着她的脉,你听到她呼吸急促,她的脸上有一种你只能感觉但无法形容的东西使你迷醉。
递给她药包的时候你趁机捏住了她的手,药包掉在地上。你把她拉在你的怀里,她似乎没有反抗。四老爷,你应该温存地去亲她的紫红的嘴唇,但是你没有,你太性急了,你的手像一只饥饿的猪崽子一样拱到她的怀里,如果你动作稍微轻柔一点,这件好事会当场成功,但你太着急了,你的手太重了,你差点把她的(被禁止)揪下来,她从你的怀里挣脱出来,满脸飞红,不知是娇羞还是恼怒,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挟着小包袱跑走喽!
四老祖宗,你吃了败仗,沮丧地坐在柜台里,你把呢礼帽摘下来,狠狠地摔在柜台上。蜜蜂依然漫天飞舞,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什么事情都发生过了,沼泽地里的淤泥味道充塞着你的鼻腔,近处的街道和远处的田野,都泛着扎眼的黄色光芒。你知道她不会再来了。她的两服药还躺在地上,站起来时,你看到了,便用脚踹了一下,一包药的包纸破裂,草根树皮流在地上,另一包药还囫囵着,你一脚把它踢到墙角上去,那儿正好有个耗子洞,一个小耗子正在洞口伸头探脑,药包碰在它的鼻子上,它吱吱叫着,跑回洞里去了。
胡说!四老爷叫着,胡说,没有耗子,根本没有耗子,我在药包上踹了两脚,不是一脚,两包药都破了,我是把两包破药一起踢到了药橱下,而不是踢到墙角上!
四老爷,四老祖宗,您别生气,听我慢慢往下说。
以后十几天里,你尽管恼恨,但你没法忘掉她,听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你的心就咚咚乱跳,你睡觉不安宁,你那十几天一直睡在药铺里,你好像在等待着奇迹发生,夜里你经常梦到她,梦到她跟你同床共枕、鱼水交融,你神思恍惚,梦遗滑精,为了挽救自己,你一把一把地吞食六味地黄丸,熟地黄把你的牙齿染得乌黑。
后来,奇迹发生了。四老爷,你听好,发生奇迹的时间是五月初头的一个傍晚——不,是晚饭后一会儿工夫,白天的燠热正在地面上发散着,凉风从沼泽里吹来,凉露从星星的间隙里落下来,你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手摇着蒲草编成的扇子,轰打着叮你双腿的蚊子。你听到拍打栅栏的声音。你不耐烦地问:谁呀?
是我,先生。一个压低了的女人的声音。
四老祖宗,听到她的声音后,你那份激动,你那份狂喜,我的语言贫乏,无法准确表达,你没有翅膀,但你是飞到栅栏旁的,你着急得好长时间都摸不到栅栏门的挂钩。
拉开栅栏门,像闪电一般快,你就把她抱在了怀里,你的双臂差不多把她的骨头都搂碎了。这一动作持续了约有吸袋旱烟的工夫。
后来,你抱着她往屋里走去。你那时比现在还要高大,她小巧玲珑,你抱着她像抱着一只温顺的羊羔。你把她放在炕上,点亮油灯,她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好像死去了一样,清亮的泪水从她的眼角上涔涔地渗出来,你心里有些踌躇,但终究无法忍耐欲念。你手哆嗦着,解开了她的衣扣,她那两只结结实实的(被禁止)像两座小山耸立在你眼前。
你抬起头来了,她像鲤鱼打挺一样跃起来,嘬嘴吹出一口气,灯灭了,两只疯狂的胳膊缠住了你的脖子,那股新鲜蛤蜊的味道扑到了你脸上,你听着她断断续续地嘟哝着:先生……先生…。一她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朦胧,你好像陷在红色淤泥里,耳边响着成熟的沼气升到水面后的破裂声……
四老爷抽了两声鼻子,我看到他撩起挂在衣襟上的大手绢擦去挂在眼睑下的两滴浑浊的老泪。
四老祖宗,难过了吗?回忆过去总是让人产生凄凉感,五十年过去,风流俱被风吹雨打去,青春一去不复返,草地上隐隐约约的小路上弥漫着一团团烟雾,在烟雾的洞眼里,这里显出一簇野花,那里显出一丛枯草,这就是你走过来的路。
四老爷,您别哭,听着,好好听着,今天我要把你的隐私——陈谷子烂芝麻全部抖擞出来。那天晚上,你和她狂欢之后,你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你好像占有了一件珍宝,但又好像丢失了一件同等价值的珍宝,你生出一种凄凉的幸福感。太文气啦?太哕唆啦?你那天晚上陪着她走过那座摇摇晃晃的石桥,走进了她的家。她的公公得了重病,她是来搬你为她公公看病的,当然,她来的时候,不会想不到你们刚干完了的事,她是一箭双雕。那十几天里,她恐怕也没睡过一宿好觉,一个守活寡的女人,在春四月里,被你撩逗起情欲,迟早会来找你。你四老祖宗年轻时又是一表人材。她的公公哮喘得很厉害,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地像个老妖怪。你心虚,你认为他那两只阴鸷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戳穿了你。
四老祖宗,现在,我要揭露一桩罪恶的杀人案。一个中医,和一个小媳妇通奸,小媳妇家有个碍手碍脚的老公公,他像一匹丧失性功能的老公狗一样嫉妒地看护着一条年轻的小母狗,于是这个中医借着治病的机会,在一包草药里混进了——
哗啦一声响,九十岁的四老爷带着方凳子倒在地上。
我扶起老人,掐人中,捏百会,又拍又打,忙活了一阵,躺在我臂膊里的四老爷呼出一口气,醒了过来。他一看到我的脸他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他恐惧地闭着眼,战战兢兢地说:魔鬼……杂种……杂种……魔鬼……成了精灵啦……
后来,四老爷让我把他交付有司,拉出南门枪决,他挺真诚,我相信他是真诚的,但我怎么能出卖我的四老祖宗呢?人情大于王法!
为了安慰他我说:老祖宗,你九十岁了,还值得浪费一粒子弹吗?你就等着那个山羊胡子老头来索你的命吧!
——随口胡说的话,有时竟惊人的灵验。
我现在后悔不该如此无情地活剥四老爷的皮,虽说我们这个吃草的家族不分长幼乱开玩笑,但我这个玩笑有些过火啦。在四老爷寿终正寝前那一段短暂时光里,他整日坐在太阳下,背倚着断壁残墙冥思苦想,连一直坚持去草地里拉屎的习惯都改了。那些日子里,蝗虫长得都有一公分长了,飞机没来之前,蝗虫像潮水般涌来涌去,四老爷倚在墙边,身上落满了蝗虫他也不动。家族中人都发现这个老祖宗变了样,但都不知道为什么变了样,这是我的秘密。母亲说:四老祖宗没有几天的活头啦!听了母亲的话,我感到自己也是罪孽深重。
四老爷倚着断墙,感觉着在身上爬动的蝗虫,想起了五十年前的蝗虫,一切都应该历历在目,包括写休书那天的气候,包括那张休书的颜色。那是一张浅黄色的宣纸。四老爷用他的古拙字体,像开药方一样,在宣纸上写了几十个杏核大的字。这时候,离发现蝗虫出土的日子约有月余,炎热的夏天已经降临,村庄东头的虫巴蜡庙基本完工,正在进行着内部的装修。
虫巴蜡庙的遗迹犹在,经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高墙倾圮,庙上瓦破碎,破瓦上鸟粪雪白,落满尘土的瓦楞里野草青青。
庙不大,呈长方形,像道土戴的瓦楞帽的形状。四老爷倚在断墙边上,是可以远远地望到虫巴蜡庙的。
写完了处理四老妈的休书,四老爷出了药铺,沿着街道,沐着强烈的阳光,听着田地里传来的急雨般声音——那是亿万只肥硕的蝗虫啮咬植物茎叶的声音——走向修庙工地。他的心情很沉重,毕竟是夫妻一场,她即便有了一千条坏处,只有一条好处,这条好处也像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四老爷提笔写休书时,眼前一直晃动着锔锅匠血肉模糊的脸,心里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锔锅匠再也没有在村庄里出现过,但四老爷去流沙口子村行医时,曾经在一个胡同头上与他打了一个照面:锔锅匠面目狰狞,一只眼睛流瘪了,眼皮凹陷在眼眶里,另一只眼睛明亮如电,脸颊上结着几块乌黑的血痂。四老爷当时紧张地抓住驴缰绳,双腿夹住毛驴干瘪的肚腹,他感觉锔锅匠独眼里射出的光芒像一支寒冷的箭镞,钉在自己的胸膛上,锔锅匠只盯了四老爷一眼便迅速转身,消逝在一道爬满葫芦藤蔓的土墙背后,四老爷却手扶驴颈,目眩良久。从此,他的心脏上就留下了这个深刻的金疮,只要一想起锔锅匠的脸,心上的金疮就要进裂。
修庙工地上聚集着几十个外乡的匠人,四老爷雇佣外乡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爷的深意在。我不敢再把这件事猜测成是四老爷为了方便贪污修庙公款而采取的一个智能技巧了。
呵佛骂祖,要遭天打五雷轰。我宁愿说这是四老爷为了表示对蝗虫的尊敬,为了把庙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认为那种盛行不衰的“外来和尚会念经”的心理当时就很盛行,连四老爷这种敢于啸傲祖宗法规的贰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庙墙遍刷朱粉,阳光下赤光灼目,庙顶遍覆鱼鳞片小叶瓦,庙门也是朱红。匠人们正在拆卸脚手架。见四老爷来了,建庙的包工头迎上来,递给四老爷一支罕见的纸烟,是绿炮台牌的或是哈德门牌的,反正都一样。四老爷笨拙地吸着烟,烟雾呛他的喉咙,他咳嗽,牵动着心脏上的金疮短促地疼痛。他扔掉烟,掏出一束茅草咀嚼着,茅草甜润的汁液润滑着他的口腔和咽喉。四老爷把一束茅草敬给包工头,包工头好奇地举着那束茅草端详,但始终不肯往嘴里填。四老爷面上出现愠色,包工头赶紧把茅草塞进嘴,勉强咀嚼着,他咀嚼得很痛苦,两块巨大的颚骨大幅度地运动着,四老爷忽然发现包工头很像一只巨大的蝗虫。
族长,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要修这座庙!包工头诡谲地说。
四老爷停止咀嚼,逼问,你说为什么?
包工头说他发现四老爷咀嚼茅草时极像一只蝗虫,这个吃草的家族里人脸上都带着一副蝗虫般的表情。
四老爷不知该对包工头这句话表示反对还是表示赞同,包工头请四老爷进庙里去观看塑造成形的蚆蜡神像,四老爷随着包工头跨过朱红庙门,一只巨大的蝗虫在一个高高的砖台上横卧着,四老爷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里,再次产生了对于蝗虫的尊敬、恐惧。
两个泥塑匠人正在给蝗虫神涂抹颜色,也许匠人们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这只蝗虫与猖獗在田野里的蝗虫形状相似,但色彩不同。
在蝗虫塑像前的一块木板上,躺着几十只蝗虫的尸体,它们的同伙们正在高密东北乡的田野里、荒草的甸子里、沼泽里啃着一切能啃的东西,它们却断头、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爷心里产生了对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敌视,他打量着他们俩:一个六十多岁、瘦骨嶙峋、颇似一只褪毛公(又鸟)的黄皮肤老头子;另一个是同样瘦骨嶙峋、年约十三四岁好像一只羽毛未丰的小公(又鸟)的黄脸男孩。他们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颜色,目光凶狠狡诈,尖尖的嘴巴显出了他们不是人类。四老爷以为他们很可能是两只成了精的公(又鸟)。他们不是来修庙的,他们是来吃蝗虫的!木板上的蝗虫就是他们吃剩的。四老爷还看到那堆死蝗虫中兀立着一只活蝗,它死命地蹬着那两条强有力的后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锈的大针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爷怒冲冲地盯着给塑像涂色的一老一小,他们浑然不觉,小匠人用一支小毛笔点着颜色画着蝗虫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笔点着颜色画着蝗虫的眼睛。
四老爷走到木板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锈的铁针,针从木板上拔出,蚂蚱却依然贯在针上。
这是一只半大的蚂蚱,约有两厘米长。现在田野里有一万公斤这样的蚂蚱,它们通体红褐色,头颅庞大,腹部细小,显示出分秒必长的惊人潜力。它们的脖子后边背着两片厚墩墩的肉质小翅,像日本女人背上的襁褓。
遭受酷刑的蚂蚱在针上挣扎着,它的肚子抽搐着,嘴里吐着绿水。四老爷被它那只肉感强烈蠢蠢欲动的肚子撩起一阵恶心。它在空中努力蹬着后腿,想自己解放自己,从人类的耻辱柱上挣脱下来,它的嘴里涌出了最后几滴浓绿的汁液,那是蝗虫的血和泪,那是蝗虫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的分泌物。四老爷胆战心惊地捏住了蝗虫的头颅,蝗虫的两只长眼仿佛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转动。蝗虫低垂着头,颈部的结节绽开,露出了乳白色的粘膜。它把两条后腿用力前伸——它这时想解脱的是头颅上的痛苦——它的后腿触到了四老爷的手指,好像溺水的人突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样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颈和身体猝然脱节。这只耶稣般的蝗虫光荣牺牲。它的生命之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它的身体悬挂在一根黑色的、被白色粘膜包裹着的长屎橛上,它的头在四老爷的食指和拇指的夹缝里挤着,它的两条后腿在悬挂的身体上绝望地蹬着。
四老爷扔掉蝗虫,连同依然插在蝗虫脖子上的针,像木桩一样地立着。他的手指上刺痒痒的,那是蝗虫腿上的硬刺留给他的纪念。
泥塑匠人把蝗虫之王的塑像画完了。包工头戳了一下发愣的四老爷。四老爷如梦初醒,听到包工头阴阳怪气的说话声:族长,您看看,像不像那么个东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边,大蝗虫光彩夺目。四老爷几乎想跪下去为这个神虫领袖磕头。
这只蝗虫长一百七十厘米,高四十厘米,伏在青砖砌成的神座上,果然是威武雄壮,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会飞身一跃冲破庙盖飞向万里晴空。塑造蝗神的两位艺术家并没有完全忠实于生活,在蝗虫的着色上,他们特别突出了绿色,而正在田野里的作乱的蝗虫都是暗红色的,四老爷想到他梦中那个能够变化人形的蝗虫老祖也是暗红色而不是绿色。这是四老爷对这座塑像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颜色不对!四老爷说。
包工头看着两个匠人。
老匠人说:这是个蚂蚱王,不是个小蝗虫。譬如说皇帝穿黄袍,文武群臣就不能穿黄袍,小蝗虫是暗红色,蝗虫王也着暗红色怎么区别高低贵贱。
四老爷想想,觉得老匠人说得极有道理,于是不再计较色彩问题,而是转着圈欣赏蝗神的堂堂仪表。
它以葱绿为身体基色,额头正中有一条杏黄色的条纹,杏黄里夹杂着黑色的细小斑点。它的头像一个立起的铁砧子,眼睛像两个大鹅蛋。老匠人把蝗神双眼涂成咖啡色,不知用什么技法,他让这双眼睛里有一道道竖立的明亮条纹。蝗神的触须像两根雉尾,飞扬在蝗头上方,触须涂成乳白色,尖梢涂成火红色。四老爷特别欣赏它那两条粗壮有力的后腿,像尖锐的山峰一样树着,像胳膊那么粗,像紫茄子的颜色那么深重,腿上的两排硬刺像狗牙那么大像雪花那么白。
蝗王的两扇外翅像两片铡刀,内翅无法表现。
举行祭蝗典礼那一天,护送因犯通奸罪被休掉的四老妈回娘家的光荣任务落到了素以胆大著称的九老爷头上。早饭过后,九老爷把四老爷那匹瘦驴拉出来,操着一把破扫帚,扫着毛驴腚上的粪便和泥巴,然后,在驴背上搭上了一条蓝粗布褥子。
九老爷走进院内,站在窗前,嬉皮笑脸地说:“四嫂子,走吧,趁着早晨凉快好赶路。”
四老妈应了一声,好久不见走出来。
九老爷说: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妇上轿。
四老妈款款地走出房门,把九老爷唬得眼睛发直,九老爷后来说四老爷是天生的贱种,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妈打扮起来是那么漂亮。
四老妈白得像块羊脂美玉,一张脸如沾露的芙蓉花,她被休时还不到三十岁,虽然拒吃茅草牙齿也是雪白的。她昂首挺胸走到九老爷面前,挺起的奶头几乎戳到九老爷的眼睛上。九老爷眼花缭乱,连连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妈平静地问。
九老爷僵唇硬舌地说:俺四哥……祭蝗虫去了。
你去把他给我找来!
俺四哥祭蝗虫去啦……
你去叫他,就说我有话跟他说。他要是不来,我就点上火把房子烧了。
九老爷慌忙说:四嫂,您别急,我这就去叫他。
四老爷指挥着人们摆祭设坛,准备着祭蝗的仪式,心里却惦记着家里的事情。九老爷慌慌张张跑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四老爷吩咐九老爷先走。
四老爷一进院子,就看到四老妈坐在院子正中一条方凳上,闭着眼,涂脂抹粉的脸上落满阳光。他咳嗽了一声,四老妈睁开眼,并不说话,惟有开颜一笑,皓齿芳唇,光彩夺目,像画中的人物。
四老爷心中的金疮进裂,几乎跌翻在地。
你……你怎么还不走……
四老爷!四老妈说,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十八岁嫁给你,至今已有十一年,我一去不回还,难道你连一句话都没有吗?
你要我说什么?四老爷凶声恶气地说着,手却在哆嗦。
老四,四老妈说,你这一下子,实际上是要了我的命,休回娘家的女人,连条狗都不如。老四,你的心比狼还要狠,到了这个份上,我什么都要挑明,你跟流沙口子那个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我跟锔锅匠的事,也是你定下的圈套。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老四,你绝情绝意,我强求也无趣,只不过要走了,什么话都该说明白。老四,你没听说过吗?休了前妻废后程,往后,你不会有好日子过,你毁了一个女人,你迟早也要毁在一个女人身上。我死了以后,我的鬼魂也不会让你安宁!
四老爷洗耳恭听着,好像一个虔诚的小学生听着师傅教导。
休书呢?四老妈问,你写给我的休书呢?
在老九那里,我让他交给你爹。四老爷说。
老九,把休书给我!四老妈说。
九老爷看了四老爷一眼,脸上有为难之色。
四老妈挪动着两只小脚,步步入土般地逼近九老爷,阴冷地一笑,说:你的胆量呢?去年夏天你来摸我的(被禁止)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吗?还想不想摸了?四老妈把胸脯使劲往前挺着,挑逗着九老爷,想摸就摸,别不好意思也别害怕,你四哥已经把我休了,他没有权利管我啦。
九老爷满脸青紫,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四老妈卷起舌头,把一口唾沫准确地吐到九老爷嘴里。她一把扯出夹在九老爷腋窝里的小包袱,抖擞开来,锔锅匠那两只大鞋掉在地上,一张黄色宣纸捏在四老妈手里。
几十滴眼泪猝然间从四老妈眼里进射出来,散乱地溅到四老妈搽满官粉的腮上,她手中那张休书在索索抖动,四老妈几次要展开那张休书,但那休书总是自动卷曲起来,好像要掩藏一个怕人的秘密。
四老妈双手痉挛,把那张休书撕得粉碎,然后攥成两团,握在两只手心里。她的目光极其明亮,泪水被灼热的皮肤烤干,腮上的泪迹如同沉重的雨点打在盐碱地上留下的痕迹。
老九,四老妈的嗓子被烈火烧燎得嘶哑了,她说,你吃了我一口唾沫,去年你就搂我摸我亲我,你老老实实地对你哥说,我嘴里到底有没有铜锈味道?
九老爷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巴咂着舌头,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品尝,他说:没有味道,没有铜锈味道。
四老妈把手里的纸团狠狠地打在四老爷脸上,骂道:“毛驴,你们这些吃青草的毛驴!然后抬手抽了四老爷一个耳光子,打得是那样凶狠,声音是那样清脆。四老爷脖子歪到一侧,嘴里咕噜噜一阵响,好像圆球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四老妈又抬手贴去,但这时她的胳膊已经酸麻,全身力量好像消耗完毕,她的手指尖擦着四老爷腮边下滑,又擦着四老爷为举行祭蝗大典新换上的蓝布长袍下滑,又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弓背弧,四老妈身体踉跄,倾斜着歪倒了。第二巴掌打得筋疲力尽,其实像一次绝望的爱抚。
九老爷大声地喊叫:四哥,别休她了!
四老爷腮帮子痉挛,眼里进射绿色火花,他如狼似虎地向九老爷扑过去,双手抓住九老爷的脖领了,前推后搡,恨不得把九老爷撕成碎片。四老爷胸腔里响着吭哧吭哧的怪叫声,九老爷被勒紧的喉咙里溢出哦哦的响声,好像在滔天巨浪上飞行的海鸥发出的绝望的鸣叫。被勒昏了的九老爷用脚乱踢着四老爷的腿,用手撕扯着四老爷的背。四老爷情急智生,把嘴贴在九老爷的额头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几十颗牙印,在九老爷光滑的额头上排列成一个椭圆形的美丽图案。
九老爷鬼叫一声,捂着血肉模糊的额头,撤离了战斗。
一个小时后,四老爷出现在祭蝗大典上;九老爷牵着毛驴,毛驴上驮着因与众妯娌侄媳们告别时哭肿了眼睛的四老妈,走在出村向东的狭窄土路上。
刚才,瘦瘦高高的九老妈、矮矮胖胖的五老妈,还有七个或是八个近支晚辈的媳妇们,围绕着门口那棵柳树站着,看着额头流血的九老爷把衣冠楚楚的四老妈扶上了毛驴,九老妈和五老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那些媳妇们也都跟着她们的婆母们眼圈发了红。九老爷把那两只用麻绳串好的大鞋原本是奋力扔在了墙角上的,但四老妈亲自走去把鞋子捡起来。起初,四老妈把鞋子搭在驴脖子上,左一只,右一只,毛驴低垂着头,似乎被耻辱坠弯了脖子。四老妈跨上驴背后,也许是因为那两只大鞋碰撞她的膝盖,也许是为了减轻毛驴的负担,她弯腰从驴脖子上摘下大鞋,挂在自己的脖颈上,那两只大鞋像两个光荣的徽章趴在她的两只丰满的(禁止)上。这时,她猛地转了身,对着站在柳树下泪眼婆娑的女人们,挥了挥手,绽开一脸秋菊般的傲然微笑,泪珠挂在她的笑脸上,好像洒在菊花瓣上的清亮的水珠儿。
四老妈驴上一回首,看破了一群女人的心,多少年过去了,当时是小媳妇现在是老太婆的母亲还清楚地记着那动人的瞬间,母亲第九百九十九次讲述这一电影化的镜头时,还是泪眼婆娑,语调里流露出对四老妈的钦佩和敬爱。
如果沿着槐阴浓密的河堤往东走,九老爷和四老妈完全可以像两条小鱼顺着河水东下一样进入蝗虫肆虐的荒野,不被任何人发现,但九老爷把毛驴刚刚牵上河堤、也就是四老妈骑在驴上颈挂大鞋彩脸挂珠转项挥手向众家妯娌侄媳们告别的那一瞬间,那头思想深邃性格倔强的毛驴忽然挣脱牵在九老爷手里的麻线缰绳,斜刺里跑下河堤,往南飞跑,沿着胡同,撅着尾巴,它表现出的空前的亢奋把站在柳树下的母亲她们吓愣了。四老妈在驴上上蹿下跳,腰板笔直,没有任何畏惧之意,宛若久经训练的骑手。
截住它!九老爷高叫。
九老妈胆最大,她跳到胡同中央,企图拦住毛驴,毛驴龇牙咧嘴,冲着九老妈嘶鸣,好像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妈本能地闪避,毛驴呼啸而过,九老妈瞠目结舌,不是毛驴把她吓昏了,而是驴上的四老妈那副观音菩萨般的面孔、那副面孔上焕发出来的难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妈这个有口无心的高杆女人照晕了。
在毛驴的奔跑过程中,那两只大鞋轻柔地拍打着四老妈的(禁止),毛驴的瘦削的脊背摩擦着四老妈的臀部和大腿内侧。几十年里,当母亲她们把驴跑胡同时四老妈脸上出现的神秘色彩进行神秘解释时,我基本上持一种怀疑态度。母亲她们认为,四老妈在驴上挥手告别那一瞬间,其实已经登入仙班,所以骑在毛驴上的已经不是四老妈而是一个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没有必要像一个被休掉的偷汉子老婆一样灰溜溜地从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着大街走出村庄,谁看到她是谁的福气,谁看不到她是谁一辈子的遗憾。母亲她们为了证明这个判断,提出了几个证据:第一,四老妈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毛驴是生来第一次,毛驴那样疯狂奔跑,她竟然稳如泰山,屹立不动,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做到的事情;第二,四老妈脸上焕发出耀眼的光彩,比阳光还强烈,一下就把九老妈照晕了,一般凡人脸上是难得见到这种光彩的;第三,据当时在场人们过后回忆,毛驴载着四老妈从她们眼前跑过时,她们都闻到了一股异香扑鼻。母亲说那是兰花的香气,九老妈说:不对,绝不是兰花的香气,是桂花的香气!五老妈犹犹豫豫地说:好像是搽脸粉的香气。十四婶婶硬说是茉莉花的气味。每个人一种说法,每个人感受到的都与别人不同。一股气味,竟然具有如此丰富的成分,可见也不是人世间的香气。第四条证据不是十分确凿,这条关于音乐的证据只有九老妈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亲她们怀疑九老妈听到的音乐是从村东头把蜡庙那里飘来的,因为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时刻正是祭蝗大典开始的时候,四老爷雇来的三棚吹鼓手吹奏起古老的乐曲。那天刮的恰恰是东南风。
归总一句话,四老妈是家族故去人中一个被蒙上了神秘、传奇色彩的人物,我怀疑这个过程的真实性,我又相信母亲们的实事求是精神,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辈,难道会平白无故地集体创作一个神话?何况神话也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它总要有一点事实根据;而且,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事情刚过去五十年,母亲她们都是亲眼目睹者,她们一谈起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都如赤子般虔诚和严肃,她们叙述这件事的过程达到了相当高度的庄严程度,是一个庄严的叙述过程,我没有太多的理由否定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当然,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出于对四老妈悲惨命运的同情,出于某种兔死狐悲的感情,母亲她们是对事情进行了一些艺术性的加工的。摆在我面前的任务就是剔除附在事实上的花环,抓住事情的本质。第一,毛驴挣脱缰绳斜刺里跑下河堤是毋庸置疑的;第二,四老妈稳稳地骑在飞跑的毛驴上,脸上焕发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虚假。
毛驴被拉上河堤又跑下河堤,是因为河堤太狭窄,河水太清澈,小毛驴头晕;四老妈稳坐飞驴不致下跌是因为她小脑机能健全,具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平衡能力。唯一费解的是,四老妈脸上为什么会出现一种类似天神的表情。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四老妈骑在飞驴上时脸上的表情:狂荡迷乱,幸福美满。我不得不承认,四老妈脸上的表情与性的刺激有直接关系。这种解释我不愿意对母亲她们说,但基本上是成立的。根据有关资料,我知道女人在极度痛苦时对性刺激最敏感,反应最强烈。毛驴飞奔,瘦削的驴背不停地摩擦和撞击着四老妈的大腿和臀部,那两只大鞋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四老妈高耸的(禁止)。驴背摩擦和撞击着的、大鞋轻轻拍打着的部位,全是四老妈的性敏感区域,四老妈因被休黜极度痛苦,突然受到来自几个部位的强烈刺激,她的被压抑的情欲,她的复杂的痛苦情绪,在半分钟内猛然爆发,因此说她在那一瞬间超凡脱俗进入一种仙人的境界并非十分的夸张。
毛驴跑上大街,便慢条斯理地走起来,恢复了它几十年如一日的垂头丧气的面目,缰绳拖在它的颈下,宛若一条活蛇。九老爷气喘吁吁地追上毛驴,弯腰抓住缰绳,然后攥紧拳头,在毛驴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毛驴毫无反应。
九老爷扯着缰绳,想让毛驴后转,重新回到河堤上去,沿着槐阴浓密的河堤上小道,悄悄遁出村去。九老爷是一片好心,是为四老妈的面皮着想,他的好心没得好报,正在他全力牵扯那匹魔魔祟祟的倔犟老驴时,四老妈一抬腿,把一只套在硬邦邦的绣花鞋里的尖脚利索而迅速地踢在九老爷晦暗的印堂上。九老爷眼睛里金星飞进,双耳里鼓乐齐鸣,身子晃荡几下,险些仆地而倒。九老爷吃亏就在于不能察言观色,他如果早一点抬头看四老妈端坐驴背犹如菩萨端坐莲花宝座那般的雍容大度端庄富丽馨香扑鼻,就不会受到迎头痛击。九老爷至死都不相信是四老妈飞起一只脚踢中了他的印堂,因为他的眩晕消失之后,他看到驴上的四老妈双眼似睁非睁,面带一种混合着喜怒哀乐的疲倦表情,况且四老妈没说半句话。九老爷认为这是天对他的打击,于是毛驴也成了能与神魔对话的灵物,九老爷不敢违拗它的意志,只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牵扯着连系着毛驴智慧的头颅的麻缰绳,随着毛驴,哈着腰弓着背,额头正中半圆形的一圈鲜红牙印下又青青地留着四老妈坚硬足尖踢出的印痕,迤逦东行……

……我的意识跟随着驮着四老妈的毛驴和赶着毛驴的九老爷走在五十年前我们村庄的街道上。我的身体却跟随着九老妈站在现在的街道上。我看到水晶般的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缓慢移动着,街道上黄光弥漫,笼罩着几只在疲惫不堪的桑树阴下耍流氓的公(又鸟),公(又鸟)羽毛华丽,母(又鸟)羽毛蓬松……闹蝗灾那年,为什么不办个养(又鸟)场呢?(又鸟)和蚂蚱的关系难道不是与熊猫与竹子、蛐蟮与泥土的关系一样亲密无间吗?——我就是这样问过瘦高瘦高的九老妈。九老妈斜着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妈生着两只斗(又鸟)眼,眼珠子黑得让人感到有几分虚假,怀疑她的眼睛是染过墨汁的玻璃球——嘲笑着我:识文解字的大孙子,你简直是把书念进肛门里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个,你是个双黄的(又鸟)子掉进糨糊里——大个的糊涂蛋!猪肉好吃,让你连吃一个月,你还吃吗?你吃腻了猪肉就想吃羊肉,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你们男人都一样!别看你脸皮磁溜溜的像个没阉的牛蛋子,满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坏水!就跟你那个九老爷一样,他现在老了,老实了,年轻时,连他亲嫂子都不放过——其时,九老爷提着豢养在青铜鸟笼里的猫头鹰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妈站在过去的也是现在的也许是未来的土街上,远远地望着在雪亮的阳光下游荡着的九老爷。我说不清楚那天的阳光为什么闪烁着宝剑般的寒光,一向遛鸟时必定唱出难懂的歌子的九老爷为什么闭塞了喉咙。
九老爷像一匹刚刚能够直立行走的类猿人一样笨拙稚朴地动作着。
我猜想到面对着透彻的阳光他一定不敢睁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神圣又庄严,具象又抽象,宛若一段苍茫的音乐,好似一根神圣的大便,这根大便注定要成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爷的银白色里——地平线跳跃不定——高密东北乡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现的红色蝗虫已经长得像匣枪子弹那般大小;并且,也像子弹一般又硬又直地、从四面八方射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爷。九老爷极夸张地挥动着手臂——鸟笼子连同着那只咿呀学语的猫头鹰——一起画出逐渐向前延伸的、周期性地重复着的、青铜色的符号。
从红色沼泽地对面的部队营房里传出了紧急集合号声,一会儿我和九老妈就看到一百多个士兵拿着棍棒冲向草地,他们的草绿色的军装被雪白的阳光照耀得像成熟的桑叶一样放着墨绿色的光泽,他们身上都像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他们大声地呼叫着,我告诉九老妈说部队帮助我们灭蝗虫来了。我说只有在抗灾救灾中才能看到子弟兵的英雄本色,九老妈说,他们胡闹,他们是刘猛将军手下的兵吗?我歪歪头,注意地观察了一下九老妈的两只互相嫉妒和仇视的眼珠,忽然感觉到我对家族中年长者的弹性强大的模糊语言有一种接受的障碍。我悲哀起来。
这时天像一半湛蓝的玻璃球了,太阳亮得失去圆形,边缘模糊不清。士兵们绕过沼泽,在草地上散开,像一群撒欢的马驹子。他们在九老爷对面,离着我们远,九老爷离着我们近,所以我觉得士兵们都比九老爷矮小、孱弱,我不知道九老妈与我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的斗(又鸟)眼构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象也特殊呢?
九老妈提着我的乳名对我说:干巴,你九老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软起来像羊,凶起来像狼。当年跟他亲哥四老爷吃饭时都把盒子炮搁在波棱盖上……

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小时,我和九老妈站在已经布满了暗红色蝗虫的街道上,似乎说过好多话,又好像什么话也没说。我恍惚记得,九老妈断言,最贪婪的(又鸟)也是难以保持三天对蝗虫的兴趣的,是的,事实胜于雄辩;追逐在疲倦的桑树下的公(又鸟)们对母(又鸟)的兴趣远远超过对蝗虫的兴趣,而母(又鸟)们对灰土中谷秕子的兴趣也远远胜过对蝗虫的兴趣。几百只被撑得飞不动了的麻雀在浮土里扑棱着灰翅膀,猫把麻雀咬死,舔舔舌头就走了。蝗虫们烦躁不安或是精神亢奋地腾跳在灼热的浮土里,不肯半刻消停,好像浮土烫着它们的脚爪与肚腹。街上也如子弹飞进,浮土噗噗作响,桑树上、墙壁上都有暗红色的蝗虫在蠢蠢蠕动,所有的(又鸟)都不吃蝗虫,任凭着蝗虫们在它们身前身后身上身下爬行跳动。五十年过去了,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只不过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还是那些人,只不过更老了些。曾经落遍蝗虫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虫,那时(又鸟)们还是吃过蝗虫的,九老妈说那时(又鸟)跟随着人一起疯吃了三天蝗虫,吃伤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又鸟)都腹泻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着污秽腥臭的暗红色粪便,蹒跚在蝗虫堆里它们一个个步履艰难,乍煞着凌乱的羽毛,像刚刚遭了流氓的(被禁止),伴随着腹泻它们还呕吐恶心,一声声尖细的呻吟从它们弯曲如弓背的颈子里溢出来,它们尖硬的嘴上,挂着掺着血丝的黏稠涎线,它们金黄的瞳孔里晃动着微弱的蓝色光线——五十年前所有的(又鸟)都中了蝗毒,踉跄在村里的家院、胡同和街道上,像一台醉酒的京剧演员。人越变越精明,(又鸟)也越变越精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可是(又鸟)们、人们都对蝗虫抱一种疏远冷淡的态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视着拴在墙前木桩上的一匹死毛渐褪新毛渐生的毛驴,忽然记起:上溯六十年,那个时候,家族里有一个奇丑的男人曾与一匹母驴交配。他脑袋硕大,双腿又细又短,双臂又粗又长,行动怪异,出语无状,通体散发着一种令人掩鼻的臭气,女人们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他是踏着一条凳子与毛驴交配的,那时他正在家族中威仪如王的大老爷家做觅汉,事发之后,大老爷怒火万丈,召集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拧成的皮鞭,把恋爱过的驴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现在,这桩丑事,还在暗中斑斓多彩地流传着。——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驴和人都是无辜的,他和它都是阶级压迫下的悲惨牺牲。我记起来了,他的绰号叫“大铃铛”,发挥一下想象力,也可以见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驴的形象。家族的历史有时几乎就是王朝历史的缩影,一个王朝或一个家族临近衰落时,都是淫风炽烈,扒灰盗嫂、父子聚唐、兄弟阋墙、妇姑勃豁——表面上却是仁义道德、亲爱友善、严明方正、无欲无念。
呜呼!用火刑中兴过、用鞭笞维护过的家道家运俱化为轻云浊土,高密东北乡吃草家族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我面对着尚在草地上疯狂舞蹈着的九老爷——这个吃草家族纯种的孑遗——一阵深刻的悲凉涌上心头。
现在,那头母驴站在一道倾圮的土墙边上,就是它唤起了我关于家族丑闻的记忆。它难道有可能是那头秀美的母驴的后代吗?它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条乌黑的缰绳把它拴在墙边腐朽的木桩上。它的秃秃的尾巴死命夹在两条骨节粗大的后腿之间;它的腚上瘢痂累累,那一定是皮鞭留给它的终生都不会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后久经磨难,老茧像铁一样厚,连一根毛都不长;它的蹄子破破烂烂,伤痕累累,它的眼睛枯滞,眼神软弱而沮丧;它低垂着沉重不堪的头颅……
五十年前,也是这样一头毛驴驮着四老妈从这样的街道上庄严地走过,它是它的本身还是它的幻影?它站在墙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红色的蝗虫在它的身上跳来跳去,它岿然不动,只有当大胆的蝗虫钻进它的耳朵或是鼻孔里时,它才摆动一下高大的双耳或是翕动一下流鼻涕的鼻孔。墙上土皮剥落,斑斑驳驳,景象凄凉;墙头上的青草几近死亡,像枯黄的乱发般纷披在墙头上,那儿,有一只背生绿鳞的壁虎正在窥视着一只伏在草梢上的背插透明纱翅的绿虫子。壁虎对红蝗也不感兴趣。这不是驮过四老妈的那头驴,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虽然伤痕瘢疤连绵不绝,但未被伤害的地方依然焕发出青春的润泽光芒。一只蝗虫蹦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感觉到蝗虫脚上的吸盘紧密地吮着我的肌肤,撩起了我深藏多年的一种渴望。我轻轻地、缓缓地、悄悄地把手举起来,举到眼前,用温柔的目光端详着这只神奇的小虫……泪水潸然下落……干巴,九老妈用狐狸般的疑惑目光打量着我,问:你眼里淌水啦,是哭出来的吗?我举着手背上的蝗虫,说:不是眼泪,我没哭,太阳光太亮了。九老妈噢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把那只蝗虫打成了一摊肉酱。为了掩饰愤怒忧伤和惆怅,我掏出了墨镜,戴在了鼻梁上。
天地阴惨,绿色泛滥,太阳像一块浸在污水中的圆形绿玻璃。九老爷周身放着绿光,挥舞着手臂,走进了那群灭蝗救灾的士兵里去。
都是些年轻小伙子,生龙活虎,龙腾虎跃,追赶得蝗虫乱蹦乱跳。他们嗷嗷地叫着,笑着,十分开心愉快。我可是当过兵的人,军事训练残酷无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摸爬滚打够人受的。灭蝗救灾成了保卫着我们的庄稼地的子弟兵们的盛大狂欢节,他们奔跑在草地上像一群调皮的猴子。九老爷的怪叫声传来了,记录他叫出来的词语毫无意义,因为,在这颗地球上,能够听懂九老爷的随机即兴语言的只有那只猫头鹰了。它在大幅度运动着的青铜鸟笼子里发出了一串怪声,记录它的怪此,我不再怀疑猫头鹰也能发出人类的语言了。有十几个士兵把九老爷包围起来了,九老妈似乎有点怕。九老妈,休要怕,你放宽心,军队和老百姓本是一家人,他们是观赏九老爷笼中的宝鸟呢。他们弯着腰,围着鸟笼子团团旋转,猫头鹰也在笼子里团团旋转c那个吹号的小战士捏着一只死蝗虫递给猫头鹰,它轻蔑地弯勾着嘴,叫了一声,把那小战士吓了一跳。
后来,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那群研究人员从红色沼泽旁边的白色帐篷里钻出来,踢踢踏踏地向草地走来——草地上的草已经成了光杆儿,蝗虫们开始迁移了——连续一年滴雨不落之后又是一月无雨,只是每天凌晨,草茎上可以寻到几滴晶莹的可怕的露珠——太阳毒辣,好似后娘的巴掌与独头的大蒜,露珠在几分钟内便幻成了毛虫般的细弱白气。如今,只有红褐色的蝗虫覆盖着黑色的土地了。
蝗虫研究人员们初来时洁白的衣衫远远望着已是脏污不堪,呈现着与蝗虫接近的颜色,蝗虫伏在他们身上,已经十分安全。名存实亡的草地上尘烟冲起,那是被士兵们踢腾起来的,他们脚踩着蝗虫,身碰着蝗虫,挥动木棍,总能在蝗虫飞溅的空间里打出一道道弧形的缝隙。蝗虫研究人员肩扛着摄影机,拍摄着士兵与蝗虫战斗的情景,而那些蝗虫们,正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朝着村庄涌来了。

蝗虫们疯狂叫嚣着,奋勇腾跳着,像一片硕大无比的、贴地滑行的暗红色云团,迅速地撤离草地,在离地三尺的低空中,回响着繁杂纷乱的响声,这景象已令我瞠目结舌,九老妈却用曾经沧海的沧桑目光鞭挞着我兔子般的胆怯和麻雀般的狭小胸怀。这才有几只蝗虫?
九老妈在无言中向我传递着信息:五十年前那场蝗灾,才算得上真正的蝗灾!
五十年前,也是在蝗虫吃光庄稼和青草的时候,九老爷随着毛驴,毛驴驮着四老妈,在这条街上行走。村东头,祭蝗的典礼正在隆重进行……为躲开蝗虫潮水的浪头,九老妈把我拖到村东头。颓弃的把蜡庙前,跪着一个人,从他那一头白莽莽的刺猬般坚硬的乱毛上,我认出了他是四老爷。九老妈与我一起走到庙前,站在四老爷背后。低头时我看到四老爷鼻尖上放射出一束坚硬笔直的光芒,蛮不讲理地射进虫巴蜡庙里。庙门早已烂成碎屑,尚余半边被蛀虫啮咬的坑坑洼洼的门框。五十年风吹雨打、软磨硬蹭,把砖头都剥蚀得形同蜂窝锯齿,庙上开着天窗,原先图画形影的庙里粉壁上,留下一片片铁锈色的雨渍,几百只蝙蝠栖息在庙里的梁阁之间,遍地布满蝙蝠屎。恍然记起幼年时跟随四老爷进庙搜集夜明砂时情景,一只像团扇那么大的蝙蝠在梁间滑行着,它膨胀着透明的肉翼,宛若一道彩虹,宛若一个幽灵。它拉出的屎大如芡实,四老爷一粒粒捡起,视为珍宝。四老爷,你当时对我说,这样大颗粒的夜明砂世所罕见,每一粒都像十成的金豆子一样值钱……那时候庞大的蝗神塑像可是完整无损地存在着的呀,只是颜色暗淡,所有的鲜明都漫漶在一片陈旧的烟色里了……沿着四老爷鼻尖上的强劲光芒,我看到了把蜡庙里的正神已经残缺不全,好像在烈火中烧熟的蚂蚱,触须、翅膀、腿脚全失去,只剩下一条乌黑的肚子。四老爷礼拜着的就是这样一条蝗神的泥塑肚腹。西边,迁徙的跳蝗群已经涌进村庄,桑下之(又鸟)与墙外之驴都惊悸不安,(又鸟)毛爹煞驴股栗,哪怕是虫介,只要结了群,也令庞然大物吃惊。士兵们和蝗虫研究人员追着蝗群涌进村庄,干燥的西南风里漂漾着被打死踩死的蝗虫肚腹里放出的潮湿的腥气。
九老妈说:四老祖宗,起来吧,蝗虫进村啦!
四老爷跪着不动,我和九老妈架住他两只胳膊,试图把他拉起来。四老爷鼻尖上的灵光消逝,他一回头,看到了我的脸,顿时口歪眼斜,一声哭叫从他细长的脖颈里涌上来,冲开了他闭锁的喉头和紫色的失去弹性的肥唇:
杂种……魔鬼……精灵……
我立刻清楚四老爷犯了什么病。他跪在虫巴蜡庙前并非跪拜蝗虫,他也许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过吧。
四老爷,起来吧,回家去,蝗虫进村啦。
杂种……魔鬼……精灵……四老爷嗫嚅着,不敢看我的脸,我感觉到他那条枯柴般的胳膊在我的手里颤抖,他的身体用力向着九老妈那边倾斜着,把九老妈挤得脚步凌乱。
冷……冷……赤日炎炎似火烧,四老爷竟然说冷,说冷就是感觉到冷,是他的心里冷,我知道四老爷不久于人世了。
跳蝻遮遍街道,好像不是蝗虫在动而是街道在扭动。士兵们追剿蝗虫在街道上横冲直闯,蝗虫研究人员抢拍着跳蝻迁徙的奇异景观,他们惊诧地呼叫着,我为他们的浅薄感到遗憾,五十年前那场蝗灾才算得上是蝗灾呢!人种退化,蝗种也退化。
四老爷,您不要怕,不要内疚,地球上的男人多半都干过通奸杀人的坏事,您是一个生长在穷乡僻壤的农民,您干这些事时正是兵荒马乱的时代,无法无天的年代守法的都不是好人,您不必挂在心上。
比较起来,四老爷,我该给您立一座十米高的大牌坊!回家去吧,四老爷,您放宽心,我是您的嫡亲的重孙子,您的事就算是烂在我肚子里的,我对谁也不说。四老爷您别内疚,您爱上了红衣小媳妇就把四老妈休掉了,您杀人是为了替爱情开辟道路,比较起来,您应该算作人格高尚!四老爷,经过我这一番开导,您的心里是不是比刚才豁亮一点啦?您还是感到冷?四老爷,您抬头看看,天是多么蓝啊,蓝得像海水一样;太阳是多么亮,亮得像宝石一样。蝗虫都进了村,草地上什么都没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您是不是想到草地上拉屎去?我可以陪您去,我多少年没闻到您的大便挥发出来的像薄荷油一样清凉的味道了。士兵们一个比一个勇敢,他们手上脸上都沾满了蝗虫们翠绿的血;墙外边那头母驴快被蝗虫压死了,它跟您行医时骑过的那头毛驴有什么血缘关系没有?它们的模样是不是有点像?鞭笞与“大铃铛”恋爱的那匹秀美母驴的行刑队里您是不是一员强悍的干将?您那时血气方刚、体魄健壮,八股牛皮鞭在您的手里挥舞着,好似铁蛇飞腾,飕飕的怪叫令每一个旁观者的耳膜战栗,您也是心狠手毒,一鞭一道血痕,就是钢铁的身躯也被您打碎了,我的四老爷!人,其实都跟畜生差不多,最坏的畜生也坏不过人,是不是呀?
四老爷,您还是感到寒冷吗?是不是发疟疾昵?红色沼泽里有专治疟疾的常山草,要不要我去采一把熬点汤药给您吃。发疟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那真是:冷来好似在冰上卧,热来好似在蒸笼里坐,颤来颤得牙关错,痛来痛得天灵破,好一似寒去暑来死去活来真难过。记得我当年发疟疾发得面如金纸,站都站不稳,好像一株枯草,是您不顾蚊虫叮咬,从红色沼泽里采来一把常山草,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一条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为了采药,被沼泽里的河马咬了一口,被芦苇中的斑马打了一蹄子。您为了采到名贵中药,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沼泽,有好多次差点陷进红色淤泥里淹死。您一辈子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行善远比作恶多。您满可以正大光明地活着,良心上不要有什么不安。您现在还是那么冷吗四老爷?太好啦,不冷就好啦。“常山”不是草?对,我那时被疟疾折腾得神昏谵语,眼前经常出现虚假的幻影。“常山”是落叶灌木,叶子披针形,花黄绿色,结蒴果,根和叶子入药,主治疟疾。四老爷,我知道您活活是一部《本草纲目》。不过,您用铁药碾子扎碎蝗虫团成梧桐子大的“百灵丸”出售,骗了成千上万的金钱,这件事可是够缺德的!……四老爷,您怎么又哆嗦成一个蛋了?您别抖,我听到您的骨头架子像架破纺车一样嘎嘎吱吱地响,再抖就哗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多活几年。

我和九老妈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爷暂时安放在一道臭杞树夹成的黑篱笆边上,让灼热的太阳照耀着他寒冷的心,让青绿的臭杞刺针灸着他冥顽不化的脑袋,让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进虫巴蜡庙内,照亮蝗神的残骸和污秽的庙墙,让沾满灰土的蛛网在光明中颤抖,让团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飞舞。庙里空间狭小,蝙蝠轻若柔纱,飞行得潇洒漂亮,游刃有余,永远没有发生过碰撞与摩擦……我记不清墨镜是什么时候滑落到街上的热尘埃里的了,蝗虫的粪便涂满了墨镜的镜片和框架。四老爷,您就要死去吗?您像一匹老狗般蜷缩在臭杞树黑暗的阴影里,当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严仪表哪里去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让人心酸!四老爷,那时候您穿着长袍马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着一只三腿铜爵,把一杯酒高高举起来——
蝗虫们涌进村来,参加村民们为它们举行的盛典,白色的阳光照耀着蝗虫的皮,泛起短促浑浊的橙色光芒,街上晃动着无数的触须,敬蝗的人们不敢轻举妄动,惟恐伤害了那些爬在他们身上、脸上的皮肤娇嫩的神圣家族的成员。九老爷随着毛驴,走到虫巴蜡庙前,祭蝗的人群跪断了街道,毛驴停步,站在祭坛一侧,用它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几百个人跪着,光头上流汗,脖子上流汗,蝗虫们伏在人们的头颈上吮吸汗水,难以忍受的搔痒从每一个人的脊梁沟里升起,但没人敢动一下。面对着这等庄严神圣的仪式,我能够想像得到痒的难挨。
蝗虫脚上强有力的吸盘像贪婪的嘴巴吻着我的皮肤,蝗虫的肚子像一根根金条在你的脸上滚动。我和你——我苦恋着的水性杨花的女人——站在昔日祭蝗的场所,在距那次大典五十年的又一次蝗灾发生时,在蝗虫的包围和侵袭下,听我用语言和想像复活了那次大典的盛况。我清楚地嗅到了从你的腋窝里散出的熟羊皮的味道。有一匹蝗虫蹦到了你的红红的鼻头上,蝗虫眼睛明亮,好像戴着一副水晶眼镜。你的因为穿高跟鞋而变形的脚把其余一些企图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虫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着你的不健康的脸,那只大蝗虫正在你脸上爬行着,你的眼里进发出那种蓝幽幽的火花。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显现是多么样的不容易,这机会才是真正的弥足珍贵,你顺着我的手指往前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声中,四老爷持爵过头,让一杯酒对着浩浩荡荡的天空,吹鼓手的乐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胀的腮帮子上,都挂满了蝗虫。四老爷把酒奠在地上,抬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识——把一只用肚子撩拨着他的嘴唇的蝗虫打破了,蝗虫的绿血涂在他的绿唇上,使他的嘴唇绿上加绿。四老爷始作俑,众人继发疯,你看到了吗?跪拜蝗神的群众骚动不安起来,他们飞舞着巴掌,噼噼啪啪,打击着额头、面颊和脖颈,打击着脊背、肩膀和前胸,巴掌到处,必有蝗虫肢体破裂,你是不是准备打自己一个嘴巴,把那只在你脸上爬动的蝗虫打死呢?我劝你打死它,这样,你才能真正品尝到红蝗的味道。我们吃过的蝗虫罐头都加了防腐剂,一点也没昧。
祭蝗大典继续进行,四老爷面前的香案上香烟缭绕,燃烧后的黄表纸变成了一片片黑蝶般的纸灰簌簌地滚动,请你注意,庙里,通过洞开的庙门,我们看到两根一样粗细的红色羊油大蜡烛照亮了幽暗的庙堂,蝗神在烛光下活灵活闪,栩栩如生,仿佛连那两根雉尾般高扬的触须都在轻轻抖动。四老爷敬酒完毕,双手捧着一束翠绿的青草,带着满脸的虔诚和挤鼻弄眼(被蝗虫折磨的)走进庙堂,把那束青草敬到蝗神嘴巴前。我们恍惚感到,蝗神翅膀支腿,翻动着柔软的薄唇,龇出巨大的青牙,像骡马一样喀嚓喀嚓地吃着青草。四老爷献草完毕,走出庙门,面向跪地的群众,宣读着请乡里有名的庠生撰写的《祭虫巴蜡文》,文日:
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东北乡食草家族族长率族人跪拜圯蜡神,毕恭毕敬,泣血为文:白马之阳、墨水之阴,系食草家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地,畏鬼畏神,乃食草家族始终恪守之训。吾等食草之人,粗肠糙胃,穷肝贱肺,心如粪土,命比纸薄,不敢以万物灵长自居,甘愿与草木虫鱼为伍。吾族与圯蜡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备黄米千升,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鉴。五十载后又重逢,纷纷吃我田中谷,族人心里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草啮土已濒绝境。幸有蝗神托梦;修建庙宇,建立神主,四时祭祀,香烟不绝。今庙宇修毕,神位已立,献上青草一束,村醪三盏,大戏三台,祈求圯蜡神率众迁移,河北沃野千里,草木丰茂,咬之不尽,啮之不竭,况河北刁民泼妇,民心愚顽,理应吃尽啃绝,以示神威。蝗神有知,听我之诉,呜呼呜呼,泣血涟如,供献青草,伏惟尚飨!
四老爷拖着长腔念完祭文,吹鼓手们鼓起腮帮,把响器吹得震天动地,蝗虫从原野上滚滚而来,蝗虫爬动时的声响杂乱而强烈,几乎吓破了群众的苦胆。我们把视线射进庙内,我们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虫领袖依然像骡马一样吞食着四老爷敬献到它嘴边的鲜嫩的青草,我们注视着它生龙活虎的形象,从心灵深处漾发对蝗神的尊敬。你与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爷高声诵读过的祭文,你发现了没有,这祭文挑动蝗虫过河就食,并且吃尽啃绝,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知道了,一定要过河来拚命。这时,群众纷纷站起来,有几个年老的站起来后又栽倒,毒辣的阳光晒破了他们的脑血管,他们也成了供献给蝗虫的牺牲。正当群众遥望蝗虫的洪流时,坐在毛驴背上的四老妈长啸一声,毛驴开蹄就跑,九老爷紧紧追赶,无数的蝗虫死在驴蹄和人脚下。毛驴跑到祭坛前,撞翻了香案,冲散了吹鼓手,四老爷躲在一边颤抖。四老妈高叫着——声音虽然出自四老妈之口,但绝对是神灵的喻示:
它们还会回来的,它们爬着走,它们飞着回!老四老四,你发了昧心财,干了亏心事,早晚会有报应的!
你忽然惊恐不安地问我:真的有报应吗?我问:你干过亏心事吗?
你摇着头,把目光避开。你现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后的四老爷像条垂死的老狗一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眯着浑浊的老眼晒太阳,艳阳似火,他却浑身颤抖,他就要死去了,他现在正回忆着他的过去呢。
要是有报应,那也挺可怕……你说。
你怎么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呢?
我想回城里去,你怕冷似的缩着肩头,说。
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伸出手与你告别,但是当我的手刚一接触到你的冰凉刺骨的手,你就像一块冰一样蒸发了。
十一
你扭动着紧紧裹在那条破旧的牛仔裤里的发达的臀部,大步向西走去。你热切地盼望着住在高楼上的一个大学教授伸出生满肉刺的舌头去舔舐你的(禁止)。你穿着一件斑马皮缝成的上衣,坐在一张用老虎皮蒙成的沙发上,嘬着嘴唇喝一杯美酒加咖啡。你观赏着墙壁上一幅业余画家精心临摹的油画:一个生着三只(禁止)的luoti(被禁止)女人怀抱着一个骷髅,周围,生长着一些沼泽地里的植物,植物的茎上缀满红蝗虫。你和他肩并着肩,注视着油画,他的儿子坐在你们身后的沙发上,劈着腿,端详着自己的稚嫩的小(禁止),一声也不吭。你们的心里都燃着烈火,炖鱼的锅下蓝火熊熊,咸巴鱼的味道溢出来。巴鱼又涨价了。因为肉类先涨了价,政府鼓励人民吃鱼。你们把那个参拜着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抛在客厅里。你们进了卧室,像一对迷醉的企鹅。你很骇怕,你一抬头就看到他的面部肌肉饱绽的妻子在镜框里冷冷地对你微笑,并发出一声声的长叹……客厅里传来一声惨叫,你们毛骨悚然,冲到客厅你们发现,男孩的(禁止)上鲜血淋漓,一把沾满鲜血的铅笔刀扔在地板上……你怎么啦?他问,他惊惶失措地问,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男孩不动声色地坐着,像冬瓜一样的长头颅疲倦地倚在沙发的靠背上。一只肮脏的黄毛里生满跳蚤和虱子的波斯猫伏在电冰箱高高的头颅上,闭着眼睛,均匀地打着呼噜。猫身上那股又腥又咸的好像腌巴鱼一样的味道突然唤起了一种陌生而亲切的回忆,当然,毫无疑问地,猫身上的腥臊味道同样唤起了他的亲切又陌生的回忆。不是猫的味道,是巴鱼的味道。巴鱼又他妈的涨价了,所以动物园的门票贵了。怎么回事?海豹要吃巴鱼呀。还是斑马好,斑马只吃草。一点麸皮也不吃?吃点豆饼。那大豆早就涨价啦。都怨蝗虫。猫身上的味道必定唤起你们类似的回忆。猫只舔一点被蝗虫撑昏的麻雀颈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猫!不许你掀锅,锅里的巴鱼都煮糊了。你们的脊髓里都游荡着一股股温柔的、不祥的冷气……电冰箱隆隆地响起来了,波斯猫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橙色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懒洋洋的司空见惯的光芒,扫射了一下你们俩美丽的面孔,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周身散发着腌巴鱼味道的波斯猫继续憨睡,电冰箱的响声戛然而止,房间里陡然变得异常安静,你们好像陷进红色沼泽里,红色的淤泥黏稠又温暖,淹没了你们的脖颈嘴巴和鼻孔,只露着四只忧郁的眼睛和两颗玲珑剔透的、苍白的头。你们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耸立着,压力增大,血管膨胀,你们的耳朵像鲜红的枫叶在你们的苍白额头上投下暗红色的阴影,你们利用最后的时光品尝着巴鱼。一抹夕阳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噼啪啪响着,穿透进来,照着生有三只(禁止)的luoti(被禁止)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髅,照着孳生色欲的红色沼泽,照着色情泛滥的红色淤泥里生长着的奇花异草,照着卧在一株茎叶难分颇似棍棒的绿色植物的潮湿阴影下的碧绿的青蛙,青蛙大腹膨胀,眼泡像黑色的气球,当然还照耀着他的儿子沾满绿色血污的他的传家之宝。
你睁开眼睛时,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纱布包扎着儿子的伤口。
他儿子手持着一根香蕉,寡淡无味地、机械地戳着那个男人聪明智慧的脑袋。你站在一旁,站在波斯猫的腥气里,麻木不仁地注视着这一幕可以名为“父子情深”的戏剧,感到一种蚀骨的凄凉。你说:要我帮忙吗?他不屑回答,他的儿子却把长长的脑袋扬起来,好奇地问:阿姨,你和我爸爸为什么像猫一样叫?你听到问讯,感到脸皮发烧。男孩又说: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关着门学狗叫。他厉声呵斥:儿子,不要胡说!
乳白色的门被敲响,不,是金属的钥匙在金属的锁孔里扭动发出的金属声响,最先被惊动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顾不上为儿子包扎了,他像一只雄(又鸟)从地上跳起来,脸色如黄土。他扑到门边,顶住门,回头对你说,轻声说,我们可是什么事也没有。你麻木地站着,听着门外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的妻子提着旅行包回来了。
你打量着这个凸眼肥唇的女人,加倍地思念着非洲的山冈和洞流,斑马还有河马。(她提着一个破帆布包,身上散发着巴鱼的味道。)打量着这个女人头上的一根宝蓝色的发卡你想起了自己头上也有一根翠绿的发卡。
他像下级见到上级一样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动着。男孩从沙发上跳起来,白纱布拖在腿间,向着女人扑去。母子俩拥抱亲吻……你满脸是泪,他向他的妻子介绍你时,板着他的脸,一本正经,好像一头阉割过的骡子。他向他的妻子流露出他对你这类对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极度不耐烦,他的妻子也用那种为丈夫骄傲的目光斜视着你。你虽然多次见到过形形色色的女主人的这类目光,但还是感到难过。……那女人擎着你的发卡冲出来,举着一条毛巾冲出来。她举着那条毛巾像高举着一面愤怒的义旗。你看到他——几十分钟前还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地开导着你的他——像一尊泡酥了的神像逐渐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面前,仰着一张承露盘般的可爱的脸,在他老婆的膝间。他老婆嚎叫着,把你的绿发卡、把毛巾摔在他的脸上,把金丝眼镜打落地下。他跪着,焦急地摸索着。你的腮上响过两声之后才知道被那女人扇了两耳光,你仰仰身体,退到电冰箱上,沉醉在波斯猫的巴鱼气味里。你听到他哀求着:是她……是这个婊子勾引了我……
你好像生着蝙蝠般的翅膀,从高楼降落到地面……
那天晚上,你穿着黑色长裙鲜红裤衩肉色高筒丝袜乳白色高跟羊羔皮凉鞋,拎着一个鲨鱼革皮包,你其实是狼狈逃窜。坐在公共汽车上,你打开小皮包,掏出小镜子,照着一张憔悴的脸。你的嘴唇像被雨水浸泡过的馒头皮,苍白,破裂。你掏出口红,拧开盖,把口红芯儿用手指顶出来。那口红芯儿的形状立刻让你联想到他儿子那个割破的小玩意儿。你对这种联想感到有点轻微的恶心,但你还是用它仔细地涂抹着你的嘴唇,一直等到鲜红掩盖了苍白和丑陋,你才停下手。后来,你走上了那条八角形水泥坨子铺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惚,连那只火炭般的画眉的疯狂鸣叫都没把你从迷醉状态中唤醒。这时,一个男人卡着一块半截砖头立在你的面前,你心中突然萌发了对所有男人的仇恨,于是,你抬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个耳光,也不管他冤枉还是不冤枉。后来,你进了“太平洋冷饮店”,店里招魂般的音乐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烦意乱,匆匆走出冷饮店,那个挨揍的男人目露凶光凑上前来,你又扇了他一个耳光。男人都是些肮脏的猪狗!
你屈辱地回忆着。他跪在他老婆前骂你的话像箭镞一样射中了你的心。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花了你的眼……一个多月前,你打过我两个耳光之后,我愤怒地注视着你横穿马路,你幽灵般地漂游在斑马线上。你没杀斑马你身上这件斑马皮衣是哪里来的?你混账,难道穿皮衣非要杀斑马吗?告诉你吧,斑马唱歌第一流,斑马敢跟狮子打架,斑马每天都用舌头舔我的手。你录下动物的叫声究竟有什么用?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研究动物语言的专家。雪白的灯光照着明晃晃的马路,我看到你在灯光中跳跃,灯光穿透你薄如鲛绡的黑纱裙,显出紧绷在你屁股上的红裤衩子,你的修长健美的大腿在雪白的波浪里大幅度甩动着,紧接着我就听到钢铁撞击(禁止)的喀唧声。我模模糊糊地记着你的惨白的脸在灯光里闪烁了一下,还依稀听到你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斑马的嘶鸣。
我只有祝贺和哀悼。斑马!斑马!斑马!那些斑马一见到我就兴奋起来,纷纷围上来,舔我,咬我,我闻到它们的味道就流眼泪。非洲,它们想念非洲,那里闹蝗灾了。我还要告诉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车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叹了口气。波斯猫,他家的波斯猫也压死了,他难过得吃不下饭去。
男人的可恶的性欲,是导致女人堕落的根本原因。男人使女人堕落,堕落女人又使男人堕落。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在我的经历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个梦中,你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补着补丁的破裤子,咬牙切齿地说。
我思索了一下,客观公允地说: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一般情况下,母狗不撅屁股,公狗是不会跳上去的。
你骂道:男人都是狗!
我说: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
你说:应该把男人全部阉割掉。
我说:这当然非常好,不过,阉掉的男人可能更坏,从前宫廷里的太监就是阉人,他们坏起来更不得了。
反正男人都是狗!
女人也是狗,所以,我们骂人时常常这样骂:这群狗男女!
你笑了。
你不要笑,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被欲望尤其是被性欲毁掉的男女有千千万万,什么样的道德劝戒、什么样的酷刑峻法,都无法遏止人类跳进欲望的红色沼泽被红色淤泥灌死,犹如飞蛾扑火。这是人类本身的缺陷。人,不要妄自尊大,以万物的灵长自居,人跟狗跟猫跟粪缸里的蛆虫跟墙缝里的臭虫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人类区别于动物界的最根本的标志就是:人类虚伪!人类的语言往往与内心尖锐冲突,他明明想像玩(禁止)一样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盖前,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嘴里高诵着专为你写的(其实是从书上抄的)、献给你的爱情诗:我爱你呀我爱你,我的相思围抱住了你,绕着你开花,绕着你发芽,我多么想拥抱你……他今天晚上把这首诗对着你念,明天晚上,他把同一首诗对着另一个女人念:我爱你呀我爱你……
男人太可怕了!你低声说。
女人不可怕吗?女人就不虚伪了吗?她同样虚伪,她嘴里说着:我爱你,我是你的;心里想着明天上午八点与另一个男人相会。人类是丑恶无比的东西,人们涮着羊羔肉,穿着羊羔皮,编造着“狼与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么东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说成凶残、恶毒,人吃了羊羔肉却打着喷香的嗝给不懂事的孩童讲述美丽温柔的小羊羔的故事,人是些什么东西?人的同情心是极端虚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还不是为了让小羊羔羔快快长大,快快繁殖,为他提供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结果是,被同情者变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说人是什么东西?
我们去非洲吧!你坚定地说,从今之后,我只爱你一个人!
不,我要回家乡去消灭蝗虫!
不,我们去非洲,那里有斑马。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十二
干巴,你怎么老是白日做梦,是不是狐狸精走了你的魂?九老妈在我背上猛击一掌,愤愤地说。
我晃动着脑袋,想甩掉梦魇带给我的眩晕。太阳高挂中天,头皮上是火辣辣的疼痛。
九老妈絮絮叨叨地说着:男人们都是些疯子,我说的是吃草家族里的男人,你看看你四老爷,看看你九老爷,看看你自己!
九老爷提着他的猫头鹰,在光秃秃的草地上徘徊着,嘴里一直在唱着那些呼唤魔鬼的咒语,猫头鹰节奏分明地把一声声怪叫插进九老爷浩浩荡荡的歌唱声中,恰如漫长道路上标志里程的石碑。猫头鹰的作息时间已经颠倒过来了,果然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四老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晒太阳,他的骨头缝里冒出的凉气使他直着劲哆嗦,只怕是日啖人参三百支,也难治愈四老爷的畏寒症了。
追捕蝗虫的士兵们已经吹号收兵,蝗虫研究所的男女学者们也回到帐篷附近去埋锅做饭,街上的蝗虫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变成了暗红色,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动,四老爷身上爬满蝗虫,远看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只有他的眼睛还从蝗虫的缝隙里闪烁出寒冷的光芒。村里的人全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庞大的食草家旅好像只剩下我们几个活物,但我记得我是有妻子有儿子的,我还为儿子买了几盒葱味饼干,母亲父亲也是健在着的,还有五老妈、六老妈、十八叔、十八婶,众多的众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孙,他们都是存在过的,也永远不可能消逝,等到蝗虫过去之后,我一定能看到他们集合在村头的空地上,像发疯一样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这场舞蹈,到那时候,九老爷铜笼中的猫头鹰一定会说一口流利漂亮的奶油普通话,肉麻而动人,像国民党广播电台播音员小姐的腔调。
我不去管一直像个巫婆一样在我耳边念咒语的九老妈,也不回顾僵硬的四老爷和疯子般的九老爷,径自出村往东行,沿着当年四老妈骑驴走过的道路。
忍受着蝗虫遍体爬动的奇痒,人们还是集中起精力,观看着颈挂破鞋口出狂言的四老妈,心里都酝酿着恶毒而恐怖的情绪,尽管人们事先听说了四老妈私通锔锅匠被休弃的丑闻,但四老妈骑驴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气焰汹汹冲祭坛的高贵姿态却把他们心中对荡妇的鄙视扫荡得干干净净,人们甚至把对荡妇的鄙视转移到脸色灰白的四老爷身上,完全正确,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严酷无情的子孙,站在审判祖宗的席位上,尽管手下就摆着严斥背着丈夫通奸的信条,这信条甚至如同血液在每个目不识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但在以兽性为基础的道德和以人性为基础的感情面前,天平发生了倾斜,我无法宣判四老妈的罪行,在这个世界上,几千年如一日,还是男人比女人坏,大家自动地闪开道路,看着那头神经错乱的毛驴像一股俏皮的小旋风,呼啸而过。九老爷虚揽着缰绳头,跟在驴腚后奔跑,我的灵魂尾随着九老爷和毛驴的幻影,追着四老妈的扑鼻馨香,渐渐远离了喧闹的村庄。
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顶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驴曾经从河堤上跑下来,但出村之后,依然必须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蓝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却像菊花瓣儿一样雪白,毛驴见到河水并不头晕。多么晴朗的天空,只有一朵骆驼状的洁白云团在太阳附近悬挂着。大地苍茫,颤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爷的祭文感动了、或是挑唆起了迁徙念头的蝗神的亿万万子孙们在向河堤移动。红色沼泽里的奇异植物都被蝗虫们吃光了茎叶啃光了皮肤,只剩下一些坚硬的枯干凄楚忧愤地兀立着,像巨大的鱼刺和渺小的恐龙骨架。我远远地看到沼泽里凌乱地躺着一些惨白的尸骨,其中有马的头骨、熊的腿骨和类人猿的磨损严重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蝗虫粪便的腥气与沼泽地里涌出来的腥气,这三种腥气层次分明、泾渭分明、色彩分明、敌我分明、绝对不会混淆,形成了腥臊的统一世界中三个壁垒分明的阵营。
那天,四老妈、小毛驴、九老爷走在河堤上,离开村庄约有三里远时,就听到田野里响起了辽远无边的嘈杂声,光秃秃的土地上翻滚着跳蝗的浊浪,一浪接一浪,涌上河堤来,河堤内是黝蓝的河水,河堤外是蝗虫的海洋。蝗虫们似乎不是爬行,而是流动,像潮水冲上滩头一样,哗——一批,几千几万只,我的亲娘!哗——又一批,几千几万只压着几千几万只,我的亲亲的娘!哗——哗——哗——一批一批又一批,层层叠叠,层出不穷,不可计数啊,我的上帝!我真担心蝗虫们把这道高七米上宽五米下宽十二米的河堤一口口吞掉,造成河水泛滥。幸亏蝗虫不吃土,多么遗憾蝗虫不吃土!蝗虫汇集在堤下,团结成一条条水桶般粗细、数百米长短的长龙,缓慢地向堤上滚动。毛驴惊惧得四腿打抖,不停地拉胯撒尿,九老爷也面露惊惧之色,额头上被四老爷啃出的鲜红牙印和被四老妈踢出的紫红脚印在白色的脸皮上更显出醒目和光彩。九老爷用缰绳头抽打着毛驴的屁股,意欲催驴飞跑,但那毛驴早已筋酥骨软,罗锅罗锅后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串丧魂落魄的驴屁凶猛地打出,吹拂得红尘轻扬。四老妈跌下驴来,还是似睁非睁菩萨眼,似嗔非嗔柳叶眉,懵懵懂懂站着,不知她是真四老妈还是假四老妈。我们看到,蝗虫的巨龙沿着河堤蜿蜒,一条条首尾相连,前前后后,足有三十多条,我把每条蝗虫的长龙按长一百米、直径五十厘米计算,我知道,那天上午,滚动在河堤上的半大蝗虫有一万九千六百二十五立方米之多,这些蝗虫十火车也拉不完,何况它们还在神速地生长着,而且我还坚信,在被村庄掩蔽的河堤上,在村西的河堤上,都有这样的蝗虫长龙在滚动。
我仔细地观察着蝗虫们,见它们互相搂抱着,数不清的触须在抖动,数不清的肚子在抖动,数不清的腿在抖动,数不清的蝗嘴里吐着翠绿的唾沫,濡染着数不清的蝗虫肢体,数不清的蝗虫肢体摩擦着,发出数不清的古怪声响,数不清的蝗虫嘴里发出咒语般的神秘鸣叫,数不清的古怪声响与数不清的神秘呜叫混合成一股嘈杂不安的、令人头晕眼花浑身发痒的巨大声响,不是狂风掠过地面,胜似狂风掠过地面。灾难突然降临,地球反向运转。也许几百年后,这世界就是蝗虫的世界。人不如蝗虫。我眼巴巴地看着蝗虫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滚滚上堤,阳光照在蝗虫团结成的巨龙上,强烈的阳光单单照耀着亿万蝗虫团结一致形成的巨龙,放射奇光异彩的是蝗虫的紧密团体,远处的田野近处的河水都黯然失彩。闪闪发光的蝗虫躯壳犹如巨龙的鳞片,嚓啦啦地响,钻心挠肺地痒,白色的神经上迅跑着电一般的恐怖,进射着幽蓝的火花。如果我们还是这样呆立在河堤上无疑等待灭亡,蝗虫会把我们裹进去,我们身上立刻就会沾满蝗虫,我们会随着蝗虫一起翻滚,滚下河堤,滚进幽黑的、冰凉的、深不可测的河水,我们的尸体腐烂之后就会成为鱼鳖虾蟹的美餐,明年上市的乌龟王八蛋里就会有我们的细胞。我们被裹在蝗的龙里,就像蝗的龙的大肚子,我们就像被毒蛇吞到肚腹里的大青蛙。多么屈辱多么可怕多么刺激人类美丽的神经!赶快逃命!我喊叫一声。毛驴紧随着我的喊叫嗥叫一声。九老爷去拉四老妈,四老妈脸上却绽开了温馨的笑容。四老妈挥了挥手,蝗虫的巨龙倾斜着滚上堤,我惊异地发现,我们竟然处在两条蝗虫巨龙的空隙处,简直是上帝的旨意,是魔鬼的安排。四老妈果然具有了超人的力量,我怀疑她跟蚆蜡庙里那匹成精的老蝗有了暖昧关系。
蝗虫的龙在河堤上停了停,好像整顿队形,龙体收缩了些、紧凑了些,然后,就像巨大的圆木,轰隆隆响着,滚进了河水之中。数百条蝗虫的龙同时滚下河,水花飞溅,河面上远远近近都喧闹着水面被砸破的声响。我们惊悚地看着这世所罕见的情景,时当一九三五年古历五月十五,没遭蝗灾的地区,成熟的麦田里追逐着一层层轻柔的麦浪,第一批桑蚕正在金黄的麦秸扎成的蚕簇上吐着银丝做茧,我的六岁的母亲因为裹脚只能扶着墙壁行走,时间像银色的遍体黏膜的鳗鱼一样滑溜溜地钻来钻去。
蝗虫的长龙滚下河后,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简洁的短语:蝗虫自杀!我一直认为,自杀是人类独特的本领,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显得比昆虫高明,这是人类的骄傲赖以建立的重要基础。蝗虫要自杀!这基础顷刻瓦解。蝗虫们不是自杀而是要过河!人可以继续骄傲。蝗虫的长龙在河水中急遽翻滚着,龙身被水流冲得倾斜了那就倾斜着翻滚,水花细小而繁茂,幽蓝的河千疮百孔,残缺不全,满河五彩虹光,一片欢腾。我亲眼看见一群群凶狠的鳝鱼冲激起疾促的浪花,划着银灰色的弧线,飞跃过蝗的龙,盘旋过蝗的龙。它们用枪口般的嘴巴撕咬着蝗虫。蝗虫互相吸引,团结紧张,撕下来很难,鳝鱼们被旋转的蝗的龙甩起来,好像一条条银色的飘带。
我们看到蝗的龙靠近对岸,又缓慢地向堤上滚动,蝗虫身上沾着河水使蝗的龙更像镀了一层银。它们停在河堤顶上,好像在喘息。
这时,河对岸的村庄里传来了人的惊呼,好像接了信号似的,几百条蝗的龙迅速膨胀,突然炸开,蝗虫的大军势不可挡地扑向河堤北边也许是青翠金黄的大地。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从来没去过,我不知道那边的情况。
十三
因为出生,耽误了好长的时间,等我睁开被羊水泡得黏糊糊的眼睛,向着东去的河堤嘹望时,已经看不到四老妈和九老爷的身影,聪颖的毛驴也不见了。我狠狠地咬断了与母体连系着的青白色的脐带,奔向河堤,踩着噗噗作响的浮土,踩着丢落在浮土里、被暴烈的太阳和滚烫的沙土烤炙得像花瓣般红、散发着烤肉香气的蝗虫的完整尸体和残缺肢体,循着依稀的驴蹄印和九老爷的大脚印,循着四老妈挥发在澄澈大气里的玫瑰红色和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飞也似的奔跑。依然是空荡荡的大地团团旋转,地球依然倒转,所以河中的漩涡是由右向左旋转——无法分左右——河中漩涡也倒转。我高声喊叫着:四老妈——小毛驴——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泪水充盈我的眼,春风抚摸我的脸,河水浩浩荡荡,田畴莽莽苍苍,远近无人,我感到孤单,犹如被大队甩下的蝗虫的伤兵。
我沿着河堤向东奔跑着,河中水声响亮,一个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采用的是站泳姿势,露着肩头,双手擎着衣服包。水珠在他肩头上滚动,阳光在水珠上闪烁。我站在河堤上,看着他出类拔萃的泳姿。阳光一片片洒在河面上,水流冲激得那人仄歪着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后留下犁铧状的水迹,但立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远的地方,严肃地打量着我。阳光烤着他的皮肤,蒸汽袅袅,使他周身似披着纱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盘根错节的肌肉和他的疤痕狰狞的脸。他的一只眼睛瞎了,眼窝深陷,两排睫毛犹如深谷中的树木。我毫不踌躇地就把他认了出来:你就是与我四老妈偷情被四老爷用狼筅戳烂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锔锅匠!
锔锅匠哼了一声,摇摇头,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后把手里的衣包放在地上,用一只大手托起那根粗壮的(禁止)对着阳光曝晒,我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的奇异举动。
他晒了一会,毫无羞耻地转过身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在地上的竟是两支乌黑的匣子枪。
他穿好鞋,把匣子枪插在腰里,逼近一步,问我:看到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毛驴没有?
我不敢撒谎,如实交代,并说我因为出生耽搁了时间,已经追不上他们了。
锔锅匠又逼近一步,脸痛苦地抽搐着,那两排交叉栽在深凹眼窝里的睫毛像蚯蚓般扭动着,他说:你是进过城市的人,见多识广,我问你,你四老妈被休回娘家,如入火坑,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爱我四老妈吗?
他说:我不懂什么爱不爱,就是想跟她睡觉。
我说:想得厉害吗?
他说:想得坐立不安。
我说:这就是爱!
他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追上她,把她抢回家去!
他说:怎么处置你的九老爷和四老爷?
我说:格杀勿论!
他说:好小子,真是精通法典铁面无私!跟我追!
他伸出一只坚硬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脖子。
我被他拽带着,在离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飞行,春风汹涌,鼓起了我的羽绒服,我感到周身羽毛丰满,胸腔和肚腹里充盈了轻清的气体。我和锔锅匠都把四肢舒展开,上升的气流托着我们愉快地滑翔着。河里烂银般的闪光映着我们的面颊,地上飞快移动着我们的暗影,想起“飞鸟之影,未尝动也”的古训,又感到我们的影子是死死地定在地上的,久久不动。只有两边疾速扑来的田野和经常擦着我们胸脯的树梢才证明我们确实是在飞行。惊诧的喜鹊在我们面前绕来绕去,它们的尾巴一起一伏,它们喳喳唧唧地叫着,好像询问着我们的来龙去脉。我陶醉在飞行的愉悦里,四肢轻,无肉无骨,只有心脏极度缓慢地跳动。我的耳边缭绕着牡丹花开的声音,所有的不舒服、不安逸都随风消散,飞行消除了在母亲子宫里受到的委屈,我体验到了超级的幸福。
后来,我们缓缓降落到地面,终止飞行与开始飞行一样轻松自然,没有发动机的轰鸣,没有强烈的颠簸,也无需紧咬牙根借以减轻耳膜的压痛。我们走在河堤上,九老爷、四老妈、小毛驴在我们前边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
我十分紧张,我看到锔锅匠从腰里掏出了一支匣枪,瞄准了九老爷的头。
锔锅匠没有开枪,是因为从河堤的拐弯处突然冒出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经常在我们村庄里驻扎,他们都穿着毛蓝布军装,腿上扎着绑腿,腰里扎着皮带,口袋里别着金笔,嘴里镶着金牙,嘴角上叼着烟卷,鼻孔里喷着青烟,腰带上挂着手枪,手枪里装满子弹,子弹里填满火药,手里提着马鞭,鞭柄上嵌满珠宝,手腕上套着钟表,指头上套着金箍,个个能言善辩,善于勾引良家妇女。
谁也说不清楚这支队伍归谁领导,他们都操着江浙口音,对冰块有着极大的兴趣。村里人经常回忆起他们抢食冰凌的情景。
那群兵把四老妈围住了,我听到他们操着夹生的普通话调笑着,兵的脸上黄光灿灿,那是金牙在闪烁。他们举起手来去摸四老妈的脸去拧四老妈的(禁止),兵的手上黄光灿灿,那是金箍在闪烁。
九老爷冲到驴前,惊惧和愤怒使他说话呜呜噜噜,好像嘴里含着一块热豆腐:兵爷!兵爷!谁家没有妻子儿女,谁家没有姐姐妹妹……
兵们都乜斜着眼,绕着四老妈转圈,九老爷被推来搡去,前仆后仰。
一个兵把四老妈颈上的大鞋摘下来,举着,高叫:弟兄们,她是个破鞋!是个大破鞋!别弄她了,别弄脏了咱们的兵器。
一个兵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四老妈的(禁止),淫猥地问,小娘儿们,背着你丈夫偷了多少汉子?
四老妈在驴上挣扎着,嚎叫着,完全是一个被吓昏的农村妇女,根本不是半仙半魔的巫婆。
九老爷扑上前去,奋勇地喊着:当兵的,你们不能欺负良家妇女啊!
那个攥着四老妈(禁止)的兵侧身飞起一脚,踢在九老爷的要害处,九老爷随即弯下了腰,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被踢中的部位,豆粒大的黄汗珠挂满了他的额头。另一个兵屈起膝盖,对准九老爷的尾巴根子用力顶了一下,九老爷骨碌碌滚到河堤下,一直滚到生满水草的河边才停件。一只癞蛤蟆同情地望着他。
锔锅匠早已伏到一株没有一片绿叶的桑树后,两支枪都拉出来,我焦急地看着他的手,等待着他开枪。他的面孔像烧红又冷却的钢铁,灼热,冷酷可怕,他的独眼里射出恶毒的光线——锔锅匠的独眼使他每时每刻都在瞄准,只要他举起枪他的眼就在瞄准——射着恶浊的腥气,照到攥住四老妈(禁止)愉快地欢笑着的士兵脸上。锔锅匠的手指动了一下,匣子枪口喷出一缕青烟,枪筒往上一跳,枪声响,我认为枪声尚未响那个攥着四老妈的(禁止)耍流氓的兵的头就像石榴一样裂开了。
那个兵嗓子里哼了一声就把头扎到毛驴肚皮下,如果四老妈要撒尿恰好滋着他的脸,温柔的、碱性丰富的尿液恰好冲洗掉他满脸的黑血和白脑浆,冲刷净他那颗金牙上的红血丝。他的幸福的手恋恋不合地从四老妈的(禁止)上滑落下来,毛驴不失时机地动了一下,他就一头栽到驴肚皮下去了。假如这不是匹母驴而是匹公驴,假如公驴正好撒尿,那么黏稠的、泡沫丰富的驴尿恰好冲激着他痉直的脖颈,这种冲激能起到热敷和按摩的作用,你偏偏逢着一匹母驴,你这个倒霉蛋!
那群仪表堂皇的大兵都惊呆了,他们大张着或紧闭着嘴巴,圆睁着眼睛或半眯着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卧在毛驴腹下、嘴扎在沙土里、脑袋上咕嘟嘟冒着血的同伙。
又是两声枪响,一个士兵胸脯中弹,另一个士兵肚腹中弹。胸脯中弹的张开双臂,像飞鸟的翅膀,挥舞几下,扑在地上,身体抽搐,一条腿往里收,另一条腿向外蹬。肚腹中弹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灰黄,双手紧紧揪住肚子上的伤口,稀薄的红黄汁液从他的指缝里溢出来。士兵们如梦方醒,弯着腰四散奔逃,没有人记得拔出腰里漂亮的手枪抵抗。我吓得屁滚尿流,伏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喘。锔锅匠提着双枪,大摇大摆地向毛驴和照旧稳稳骑在驴上的四老妈走去。——也是该当有事,当锔锅匠即将接近四老妈时,那毛驴竟发疯一般向前奔跑起来。那些军容严整风度翩翩的士兵都在河堤拐弯处埋伏起来,都把手枪从腰里拔出来,对着毛驴和四老妈射击。子弹胡乱飞舞,天空中响着子弹划出的尖锐的呼啸,四老妈腰板挺直,好像丝毫无畏惧,也许已被吓成痴呆,毛驴直迎着那些兵冲去,不畏生死。
锔锅匠哈着腰,轻捷地跃进着,他大声喊叫:弯下腰!弯下腰!
四老妈果真弯下了腰,好像一根圆木往前倒去,毛驴前蹄失落,驴和人都翻跌在地。子弹很密,锔锅匠脚前脚后噗噗地跳起一簇簇子弹冲起的黄烟,他一头栽倒在河堤上,抻了几下腿,便不动了。
河堤上突然沉寂了,河水流动汩汩声,蝗虫作乱嚓嚓声,土地干裂噼噼声,十分响亮地从各个方向凸起。微风轻轻吹拂,河堤上枪烟缕缕,在各种味道中,硝烟味十分鲜明地凸现出来。我的肚皮被灼热的沙土烫得热辣辣的,几粒金灿灿的弹壳躺在我面前的沙土上,伸手即可触摸,但我不敢摸,我趴在地上装死。
那些漂亮的兵慢慢地从堤外把头伸出来,抻抻缩进去,进去又抻抻,堤后活像藏着一群灰背大鳖。良久,看看没危险,那些兵们都从堤后跳起来,他们龇着金牙,提着手枪,摘下蓝布帽,掸打着身上的尘土和草梗。这是一群爱清洁的士兵。
我看到,锔锅匠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土中跃起来,双枪齐发,枪声焦脆、愤怒,几个士兵跌倒,惨叫声如猫如狗,在堤上回响,活着的士兵滚下堤去,飞快地跑走了。
几十分钟后,那些士兵躲到一里路外的柳树林子里,朝着河堤积极地放枪。他们手里握的多半是袖珍手枪,有效射程顶多一百米,最大射程不过二三百米,所以,射来的子弹多半中途掉在地上,偶尔有一发两发的子弹借助角度和风力飞到河堤上,也是强弩之末,飘飘荡荡,犹如失落的孤魂,伸手即可捕捉,易于捕捉蝗虫。
那些兵们嗓门圆润洪亮,都是唱山歌的好材料,他们躲在柳棵子后,一边放枪一边高喊:哎哟嗨——啪!啪!——狗杂种呀你过来呀吗嗨——啪啪啪!——有种你就走过来呀哟呼嗨——啪!啪!——哟呼嗨嗨哟呼嗨——啪啪啪!
锔锅匠把双枪插进腰带,伸掌打落一颗飘游的子弹头,然后,他蹲下,扶起双腿仍骑着驴背身体伏在驴脖子上的四老妈。四老妈面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酥红,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从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绽里,噗噗地冒出一串串鱼鳔般的气泡。
锔锅匠用铁一样的臂膊揽着四老妈的头颈,沙哑着嗓子喊一声:半妞!
四老妈竞有一个这样稀奇古怪的乳名,这令我惶恐不安。为什么惶恐?为什么不安?我说不清楚。
半妞——!锔锅匠的嗓音痛苦沙涩,扩散着一股彻底绝望的意味。
四老妈在情人的怀抱里睁开了灰蓝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忧伤,包含着言语难以表述的复杂情绪。她的嘴唇翕动着,一串断断续续的呓语般的嗫嚅把锔锅匠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为跪姿,低垂着那张狰狞的脸,独眼里流溢着绝望的悲痛和大颗粒的泪珠。
四老妈的喘息渐渐减缓,伤口里不仅冒出透明的气泡,而且奔涌着嫣红的热血。血濡湿了她的衣襟,濡湿了锔锅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尘土。四老妈的血与毛驴的血流到一起,汇成一湾,但四老妈的血是鲜红的,毛驴的血是乌黑的,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睁,始终是灰蓝色,始终那/厶疲倦忧伤温柔凄凉……她的嘴唇——苍白的嘴唇又抖起来,她的嗓子里呼噜噜响起来,她的僵硬的胳膊焦躁地动起来,抓挠着热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半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锔锅匠把脸俯在四老
四老妈的嘴角搐动了一下,腮上出现了几丝笑纹。她的伤口的血停止流淌,她的胸脯停止起伏,她的美丽的头颅歪在一侧,她的额头、光滑开阔只有几条细小皱纹的额头碰到锔锅匠坚韧的胸肌上,那两只灰蓝色的眼睛光彩收敛,只剩下两湾死气沉沉的灰蓝……
锔锅匠放下四老妈,缓缓地,艰难地站起来,他慢慢地脱掉沾满热血的褂子,甩到了毛驴的脊背上。他从腰里拔出双枪。他把双枪插进腰带。他弯下腰,从血泊中提起那两只给四老妈带来极度耻辱和光荣的大鞋,翻来覆去地看着。
那群士兵从柳林后鬼鬼祟祟地走出来,他们举着手枪,弓着腰,在暗红色的开阔地上蛇行着。
锔锅匠把脚上的鞋踢掉,坐下,珍惜地端详一会手中的大鞋,然后,一只一只穿好。美丽士兵们逼近了,子弹像零落的飞蝗,在他的周围飞舞。他把头搁在膝盖上,打量了一下平放在河堤沙土上的四老妈,再次站起,抽出枪。一颗子弹像玩笑般地紧擦着他的脖颈飞过,他好像全无知觉,脖颈上流着猩红的血他好像全无知觉;又一颗子弹俏皮地洞穿了他的耳朵,他依然毫无知觉。直棒棒站着,他好像有意识地为美丽士兵们充当练习射击的活靶。士兵们胆子大起来,弯弓的腰背逐渐伸直,嘴里又开始发出动听的咆哮。锔锅匠把双枪举起来,嘬起坚硬的嘴唇,向两只枪筒里各吹了一口气,好像恶作剧,又好像履行什么仪式。那些士兵胆子愈加大,他们以为锔锅匠的子弹打光了昵!我告诉你们,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你们不信,那就前行!我亲眼看见,锔锅匠在扔掉褂子之前,把两大把黄灿灿的子弹喂进了弹仓,独眼龙一般都是必然的神枪手,弹无虚发,枪枪都咬肉。十兵们高喊着:投降吧,朋友!
锔锅匠笑笑,好像嘲讽着什么。我分明看到他的两只手哆嗦着,紧接着枪声响了。河堤北边蝗虫们进攻庄稼的声音犹如澎湃的浪潮,枪声犹如冲出水面的飞鱼翅膀摩擦空气发出的呼哨。走在最后边的几个士兵像草捆一样歪倒了;前头的士兵回过头去,看到同伴们横卧在地上的躯体,寒意从背后生,撒腿就跑,与中间的士兵冲撞满怀,子弹从背后击中他们丰满的屁股,他们鬼叫着,捂着屁股,踩着战友们的尸体,仓皇逃窜,隐没在灰绿色的柳林中,再也没有出现。永远也再也没有出现。
九老爷已从河边滩涂上学着蛤蟆的前进姿势慢慢爬到堤顶。
他满身脏泥,眼珠子浑浊不清,额头上被四老爷咬出的两排鲜红的牙印变成了两排雪白的小脓疱疮,如果不是四老爷的牙齿上有剧毒,就是九老爷遭受极度惊吓之后,身体内的免疫力受到严重破坏。
亲不亲,一家人,固然在飞行前我主张锔锅匠把四老爷和九老爷通通枪毙,但现在,九老爷像只被吓破了苦胆的老兔子一样畏畏缩缩地站在我身旁时,我的心里涌起一层怜悯弱者的涟漪——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认识到,九老爷在弱者面前是条凶残的狼,在强者面前是一条软弱的狗——介于狼与狗之间,兼有狼性与狗性的动物无疑是地球上最可恶的动物——但我还是对几十年前我那一瞬间萌生的怜悯采取了充分宽容的态度。世界如此庞大,应该允许各类动物存在,何况九老爷毕竟是条狼狗,比纯粹的狗尚有更多的复杂性,因此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我们看到,锔锅匠脸上涂满鲜血,偏西的太阳又给他脸上涂了一层釉彩,使他的死更具悲壮色彩。
他举起双枪,两只枪口顶住了两边的太阳穴,静默片刻,两声沉闷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他保持着这姿势,站了约有两钞钟后,便像一堵墙壁,沉重地倒在地上。
十四
不容讳言,我们吃草家族的历史上,笼罩着一层疯疯癫癫的气氛;吃草家族的绝大多数成员,都具有一种骑士般的疯癫气质。追忆吃草家族的历史,总是使人不愉快;描绘祖先们的疯傻形状,总是让人难为情。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住血染的事实”,翻腾这些尘封灰盖的陈年账簿子,是我的疯癫气质决定的怪癖,人总是身不由己,或必须向自己投降,这又有什么办法?
十五
蝗虫迁移到河北,虫巴蜡庙前残存的香烟味道尚未消散,一团团乌云便从海上升起,飘游到食草家族的上空。被干渴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大地可怜巴巴地张望着毛茸茸的云团,沼泽地里鬼哭狼嚎,植物的枯干被海上刮来的潮湿的腥风激动,嚓嚓啦啦地碰撞。四老妈的尸体、锔锅匠的尸体、毛驴的尸体和美丽士兵们的尸体被村里人搬运到沼泽地里,扔到一片红树林般的高大的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稀疏的阴影下。村里人腿上沾着暗红色的、黏稠的、浊气扑鼻的淤泥,立在沼泽边沿上,看着一群群蓝色的乌鸦、灰色的雄鹰、洁白的仙鹤}昆杂在一起,同等贪婪地撕扯着、吞食着死尸。四老爷和九老爷自然也站在人群当中。他们斗(又鸟)般地对望着,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
等到高贵的仙鹤、勇敢的雄鹰和幽默的乌鸦把尸体的面孔啄得模糊不清后,村里人开始往回走。乌云弥合,遮没了太阳和天空‘阴森森的风吹拂着人们百结千纳的破衣烂衫和枯草般的头发,飞扬的红尘落满了一张张干燥的面孔。一道血红的闪电在云层后突然旯起,像疾跑的银蛇和火树,划破乌黑的天,画出惊心动魄的图案。众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脸在红光中闪烁,蓝色的眼在红光中变色。惊雷响起时,人们齐齐跪倒,嘴唇一起嚅动,咕咕噜噜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间流出,汇成一个声音,直接与上帝对话。
先是有大如铜钱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人们仰望上苍的脸上,雨点冰凉,寒彻肌肤,令人毛骨悚然。村人激动起来,嘴唇急速哆嗦,头颅频繁点摇。雷声隆隆不断,闪电满天乱窜。又是一批极大的白雨点落下来,村人们脱下破衫在手里摇着,一边欢叫,一边雀跃,尚未湿润的尘土被他们的腿脚腾起,犹如一丛丛红色的海底灌木,浓郁而厚重,人在尘烟中跳跃,好像在沸腾的海水中挣扎。大雨点降过后,乌云变色——由黢黑而暗红而花花绿绿——而且突然降低了几万几千米,天和地极大极快地缩短了距离,温度迅速降到冰点,刚刚还为天降甘霖欢欣鼓舞的人们都停了手脚,哑了歌喉,袖手缩颈,彼此观望,不知所措。寒冷关闭了他们汗水淋漓的毛孔,诱发了他们遍体的(又鸟)栗,尘烟降落,显出他们裸露的肌体,群鸟惊飞,飞至七八米高处就像石块一样啪哒啪哒掉在地上,乌鸦、仙鹤、灰鹰、凤凰,全都拖拉着僵硬的翅膀,像丧家狗一样遍地爬行,它们聚集在一起,都把自己的脑袋往对方的羽毛里插。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的鸟类簇挤成一座座华丽的坟头,星星般分布在沼泽里和田野里。
天地挤在一起,银光闪烁,鼓角齐鸣,万马奔腾,冰雹把天地连系在一起。
冰雹,这位大地期待已久的精灵终于微笑了!她张开温柔的嘴巴,龇着凌乱的牙齿,迷人地微笑着下降了。她抚摸着人类的头,她亲吻着牲畜的脸,她揉搓着树木的(禁止),她按摩着土地的肌肤,她把整个(禁止)压到大地上。
冰雹像瀑布般倾泻到焦渴的大地上。
冰雹是大地的残酷的情人。
也只有大地才能承受得了她的毁灭一切的爱情。
冰雹!无数方的、圆的、菱形的、八角形的、三角形的、圆锥形的、圆柱形的、(又鸟)蛋形的、(禁止)形的、芳唇形的、花蕾形的、刺猬形的、玉米形的、高梁形的、香蕉形的、军号形的、家兔形的、乌龟形的、如意形的冰雹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
冰雹嘎嘎吱吱地响着,咔咔哒哒地碰撞着,跳着蹦着翻滚着旋转着,掉在食草家族的头上、肩上、耳朵上、鼻梁上,掉在鸟类的弯曲脖颈上、乌黑利喙上、突兀肛门上,掉在红色沼泽的红色淤泥上、人的尸首上、马的牙床上、狐狸的皮毛上、孔雀大放的彩屏上、干绿的苔藓和紫红的灌肠般植物上……温柔的冰雹,我爱你,当我把你含在口腔里时,就像吮吸着母亲和妻子的温暖的(禁止)……天空多壮丽。自然多辉煌。尘世多温暖。人生多葱姜。铿铿锵锵,瞠瞠嗒嗒,冰雹持续不断地掉下来,天地间充溢着欢乐的色彩和味道,充满了金色的童年和蓝色的多瑙河。五彩的甜蜜的冰雹降落到苍老枯萎的大地上,唤醒了大地旺盛的性欲和强大的生殖力。
乡亲们一无遮掩地徘徊在土地上。他们焦头烂额,鼻青眼肿;他们摇摇摆摆像受了重伤的拳击运动员;他们嘴里哈出雪白的蒸汽,胡须和眉毛上结着美丽的霜花;他们踩着扑棱棱滚动的冰雹,脚步踉跄。
冰雹野蛮而疯狂,它们隆隆巨响着,横敲竖打着人类的(禁止),发泄着对人类、对食草家族的愤怒。他们盲目地、毫无理性地把无数被蝗蝻蹂躏过的小树拦腰打断。
十六
太阳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乌云排泄完毕,分裂成浅薄的碎片,升到高空。云的间隙里,大块的天空被车轮般大的血红夕阳洇染成渐远渐淡的胭脂色。大地上铺着足有半米厚的冰雹,青蓝与雪白交叉,温暖与寒冷套叠,天空大地五彩缤纷,混乱不堪。原本无叶现在无枝的秃树像一根根棍棒指着威严的天空。被砸断的小树伤口上涌流着乳白色的汁液,被砸得断翅缺羽的禽鸟在凹凹凸凸的冰雹上挣扎着,并发出一声声叹息般的凄厉哀鸣。我紧紧地裹着鸭绒服,戴着双层口罩保护着酸溜溜的鼻头。我用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笨拙地抓着照相机,拍摄着冰雹过后的瑰丽景象,在宽阔的镜头外,银色的大地无穷延伸,我按动快门,机器“咔哒”一声响。(在这张安装偏振镜后拍摄出的照片上,世界残酷无情,头脑肿胀的四老爷和满鼻子黑血的九老爷率领着族人们艰难地行进。四老爷的腰带上挂着两柄短枪,九老爷腰带上挂着两支匣子枪,手里举着一支勃朗宁手枪。
四老爷张着嘴,好像在吼叫,九老爷紧蹙着额头,斜眼看着四老爷,好像对四老爷充满仇恨。)族人一步一滑地跋涉着,他们口里喷出的气流彩色纷纭,宛若童话中的情形。一个牙齿被冰雹敲掉的白胡子老者嘤嘤地哭着,两滴泪珠像凝固的胶水粘在他的腮上,他的耳朵被冻死了,黑黑的像两只腐烂的蝙蝠。我哈着手指,哈气的时候我的嘴感觉到口罩冻成了坚硬的冰壳。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闪烁,晃得人眼疲倦。我费力地调动着僵硬的手指,把“星云式色散镜”装在精密的卡依照相机镜头上。我蹲在厚厚的冰雹上,一股尖锐的凉气射进肛门,迂回曲折上冲咽喉,使牙齿打战,舌头冰凉。我对准在冰雹里挣扎着的家族成员们,揿下了照相机的快门。(在这张照片上,世界是由色和光构成的。冰雹散射着玫瑰红光泽,人类放射着青铜的光泽,每个人都是一轮奇形怪状的太阳。四老爷更加像一个失败了的英雄,他弓着腰,好像对太阳鞠躬。九老爷也许开了一枪。因为枪口附近散射着一簇雪莲般的火花)。九老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手中的“勃朗宁”给捣鼓响了,铮然一声响划破了冰凉潮湿的空气,子弹上了天,枪口冒着格外醒目的蓝烟。九老爷吃惊不小,下意识地把手枪扔掉了,手枪落在冰雹上,蓝光闪烁。
你的蓝光闪烁的眼睛盯着我,看着我把用各种镜头拍摄的珍贵历史照片摊开在玻璃板上,听着我用沉闷的腔调讲述着大雹灾过后,人类如何向失落的家园前进。我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寻找家园的历史。你看到了吗?那片被冰雹敲打得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顶,就是我们食草家族的家园,它离着我们好像只有数箭之地,却又像天国般遥远。我跟随着先辈们,忍受着寒冷,忍受着对自然的恐怖和敬畏,忍受着被冰雹敲打出来的痛苦。一步一滑,两步一跌,哭声震动被冰雹覆盖的大地,连太阳也泪水汪汪。九老爷有时是狗,有时是狼,他那时就成了狼。他从冰雹上捡起手枪,用刚才的动作操作着,枪声响起,振奋起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的族人们的精神,大家携着手,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行走。你知道吗?没有光就无所谓色——知道,三岁娃娃都懂的道理——照相机是客观的,但人对光的感受却是主观的,是极端主观的——你还有什么照片,拿给我看嘛!摄影不仅仅是一门技术,更重要的是一门艺术——艺术不过是你们勾引女孩子的武器。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照片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她冷冷地笑着,说:怎么啦?击中了你的要害了?不要怕,对“艺术”的评价也是极端主观的,你骇怕什么?她蹲下去,捡着散在地上的照片,每捡一张她都用颇为挑剔的目光打量一番。她举起一张照片,勉强地说:这张还不错!
太阳像个雪白的十字架,套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一棵鲜红欲滴的秃树镶着灼目的白边,树下张牙舞爪的人们像从炼钢炉里流出来的废渣的人形堆积。
冰雹被红色。淹没了。
太阳也沉下了红色的海洋。
十七
如果我把四老爷和九老爷亲兄弟反目之后,连吃饭时都用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枪随时准备开火的情景拍下来,我会让你大吃一惊,遗憾的是我的照相机出了毛病,空口无凭,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你无法想象,那个冰雹融化之后接踵而来的夏天是多么闷热,滋润的大地温度持续上升,生殖力进发,所有的种子和所有的茎根都发疯般萌芽生长,红褐的赤裸大地几天后就被繁荣的绿色覆盖,根本不须播种,根本不须耕耘,被蝗虫吃秃的庄稼和树木都生机蓬勃,如无不虞,一个月后,小麦和高梁将同时成熟,到时金黄的麦浪会漾进鲜红高梁的血海里,夏天和秋天紧密交织在一起。
那年夏天苍蝇出奇的多,墙壁上、家具上布满了厚厚的苍蝇屎。
九老爷和四老爷都用右手握着枪,用左手端着青瓷大花碗,哧溜哧溜地喝着葱花疙瘩汤,汤上漂着死苍蝇和活苍蝇。兄弟二人都不敢低头,生怕一错眼珠就被对方打了黑枪。汤里的苍蝇一无遗漏地进入他们的口腔和肚腹。
难道仅仅因为四老妈的事就使两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吗?
具有初级文化水平、善于察言观色的五老妈告诉我,九老爷子调戏四老妈是导致兄弟关系恶化的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因为河北流沙口子村那个小媳妇。这件事是九老爷子不好……
五老妈认为,九老爷子不该去与四老爷子争夺女人。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另找一个不就行了?男人们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东西,一争起来就成了好的,哪怕是一摊臭屎!男人们都是一些疯疯傻傻的牙狗,五老妈撇着嘴说,我真看不出那个小媳妇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你四老妈和你九老妈实在都比那个女人要好出三倍。她不就是-五冬六夏都穿件红褂子吗?不就是她那两个母狗(被禁止)挺得比别人高一点吗?
女人最仇恨的是女人!因此休想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对另一个女人客观公正的评价。
我把一支高级香烟递给好占小便宜的十六叔,让他告诉我四老爷和九老爷争夺红衣小媳妇的详细过程。十六叔用咬惯了烟袋的嘴巴笨拙地含着烟卷,神色诡秘地说:不能说,不能说……
我把那盒烟卷很自然地塞进他的衣袋里,说:其实,这些事我都知道,你说不说都无所谓的。
十六叔把口袋按按,起身去插了门,回来,吸着烟,眯着眼,说:五十年前的事了,记不真切了……
四老爷子带着从那拨美丽士兵尸体上缴来的手枪,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桩石桥,借着天鹅绒般华贵的夜空中明亮的星光,去跟红衣小媳妇幽会。(这事都怪九老爷子不好,十六叔说,九老爷子也嗅着味去啦,他也提着枪呢!)四老爷有一天晚上发现了从小媳妇的门口闪出一个人影,从那奇异的步态上,四老爷猜出是自己的亲兄弟。(那小媳妇也是个臭婊子,你跟四老爷子好了,怎么能跟九老爷子再好一呢?不过也难怪,那年夏天是那么热,女人们都像发疯的母狗。)四老爷子的心肺都缩成一团,急匆匆撞进屋去,闻到了九老爷子的味道,红衣小媳妇慵倦地躺在床上,四老爷子掏出枪,顶住小媳妇的胸口,问:刚才那个人是谁?小媳妇说:你看花眼了吧?(有一种女人干那事没个够,四老爷子那时四十岁了,精神头儿不足啦,她才勾上了九老爷子。)
听说四老爷子自己配制了一种(被禁止)?
什么(被禁止),还不就是“六味地黄丸”!
小媳妇究竟是被谁打死的?
这事就说不准了,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反正不是四老爷子打死的就是九老爷子打死的。几十年了,谁也不敢问。
四老爷和九老爷开着枪追逐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打死小媳妇那天。弟兄两个互相骂着,他操他的娘,他日他的老祖宗,其实他跟他是一个娘生的,也没有两个老祖宗。
开了那么多枪,竟然都没受伤?
受什么伤呀,毕竟是亲兄弟。四老爷子站在桥上,用力跺着脚,浑身颤抖着,脸上身上都沾着面粉(好像一只从面缸里跳出来的大耗子,腐朽的石桥摇摇晃晃),他对着河水开一枪,(河里水花飞溅,)四老爷挤着眼,骂一句:老九,我操你亲娘!九老爷子也是满身面粉,白褂子上溅满血星子。他疯狂地跳着,也对着河水开一枪,骂一句:四棍子,我日你活老祖宗!兄弟俩就这么走走停停,骂着阵,开着枪,回到了村庄。
他们好像开玩笑。
也不是开玩笑,一到院子里,老兄弟俩就打到一堆去啦,拳打,脚踢,牙啃,手枪把子敲。九老爷子手脖子上被四老爷子啃掉一块肉,四老爷子的脑袋瓜子被九老爷子用枪把子敲出了一个大窟窿,哗哗地淌血。
没人拉架吗?
谁敢去拉呀!都握着枪呢。后来四老爷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九老爷子也就不打了,不过,看样子他也吓坏了,他大概以为四老爷子死了吧。
四老爷子的伤口没人包扎?
你五老妈抓了一把干石灰给他堵到伤口上。
后采吗?
三天后蝗虫就从河北飞来了。
十八
飞蝗袭来后,把他亲哥打翻在地的九老爷自然就成了食草家族的领袖。他彻底否定了四老爷对蝗虫的“绥靖”政策,领导族人,集资修筑刘将军庙,动员群众灭蝗,推行了神、人配合的强硬政策。
那群蝗虫迁移到河北,与其说是受了族人的感动,毋宁说它们吃光了河南的植物无奈转移到河北就食;或者,它们预感到大冰雹即将降临,寒冷将袭击大地。迁移到河北,一是就食,二是避难,三是顺便卖个人情。
飞蝗袭来那天,太阳昏暗,无名白色大鸟数十只从沼泽地里起飞,在村庄上空盘旋,齐声鸣出五十响凄惨声音,便逍遥东南飞去。
头上结着一块白色大痂的四老爷拄着一根棍子站在药铺门前,仰脸望着那些白鸟,目露神秘之光,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九老爷骑着一匹老口瘦马,从田野里归来。他的腰带上挂着两支手枪,手里提着一支皮鞭,脸上涂抹着一层白粉,怔忡着两只大眼珠子,打量着那群白鸟。
白鸟飞出老远,九老爷猛醒般地掏出手枪,只手擎着,另一只手挥舞着马鞭,抽打着瘦马的尖臀,去追赶那群白鸟。瘦马慢吞吞地跑着,四只破破烂烂的大蹄子笨拙地翻动着。九老爷在马背上欠臀踢腿,催促着老马。老马精疲力竭,鼻孔大张,胸腔里发出了响声。
草地上藤萝密布,牵扯瓜葛,老马前蹄被绊,顺势卧倒,九老爷一个触斗栽下马,啃了一嘴青草。他爬起来,踢了卧在地上喘息的老马一脚,骂一声老马的娘,抬头去追寻那群白鸟,发现它们已飞到太阳附近,变成了几十个耀眼的白斑点。九老爷把皮鞭插在脖颈后,掏出另一支手枪,双枪齐放,向着那些白斑点。枪响时他缩着脖颈,紧闭着眼睛,好像缴枪投降,好像准备着接受来自脑后的沉重打击。
那时正是太阳东南晌的时候,淡绿的阳光照耀着再生的鹅黄麦苗和水分充足的高梁棵子,草地上飞舞着纯白的蛱蝶,有几个族人蹲在一道比较干燥的堰埂上拉屎。气候反常,季节混乱,人们都忘记了时间和节气。九老爷软硬兼施,扶起了消极罢工的瘦马。他刚要骗腿上马,马就快速卧倒,如是者三,九老爷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对马说:老爷子,我不骑你就是啦。马不信任地盯着他看,九老爷细语软声,海誓山盟,那马才缓缓站起,并且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卧倒的姿势,对九老爷进行考验。九老爷说:你妈的个马精,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一句,我不骑你就是啦。
九老爷腰挂手枪,左手持马鞭,右手牵马缰,横穿着草地,踢踢踏踏回村庄,偶尔抬眼,看到西北天边缓慢飘来一团暗红色的云。九老爷并没有在意,他还深陷在对瘦马怠工的沮丧之中。他认为由于瘦马怠工使他没能击落怪异的白鸟。走到村头时,他感觉到一阵心烦意乱,再抬头,看到那团红云已飘到头上的天空,同时他的耳朵听到了那团红云里发出的嚓啦嚓啦的巨响。红云在村子上空盘旋一阵,起起伏伏地朝村外草地上降落,九老爷扔掉马缰飞跑过去。红云里万头攒动,闪烁着数不清的雪亮白斑。嚓啦声震耳欲聋。九老爷咬牙切齿地进出两个字:飞蝗!
正午时分,一群群蝗虫飞来,宛若一团团毛茸茸的厚云。在村庄周围的上空蝗虫汇集成大群,天空昏黄,太阳隐没,刷拉刷拉的巨响是蝗虫摩擦翅膀发出的,听到这响声看到这景象的动物们个个心惊胆战。九老爷是惹祸的老祖宗,他对着天空连连射击,每颗子弹都击落数十只蝗虫。
蝗虫一群群冲下来,落地之后,大地一篇暗红,绿色消灭殆尽在河北的土地上生长出羽翼的蝗虫比跳蝻凶恶百倍,它们牙齿坚硬锋利,它们腿脚矫健有力,它们柔弱的肢体上生出了坚硬铠甲,它们疯狂地啮咬着,迅速消灭着食草家族领土上的所有植物的茎叶。
族人们在九老爷的指导下,用各种手段惊吓蝗虫,保卫村子里的新绿。他们敲打着铜盆瓦片,嘴里发着壮威的呐喊:他们晃动着绑扎着破铜烂铁的高竿,本意是惊吓蝗虫,实际上却像高举着欢迎蝗虫的仪仗。
天过早地黑了,蝗虫的云源源不断地飘来。偶尔有一道血红的阳光从厚重的蝗云里射下来,照在筋疲力尽、嗓音嘶哑的人身上。人脸青黄,相顾惨怛。
就连那血红的光柱里,也有繁星般的蝗虫在煜煜闪烁。
入夜,田野里滚动着节奏分明的嚓嚓巨响,好像有百万大军在训练步伐。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忧心忡忡地坐着,听着田野里的巨响,也听着冰雹般的蝗虫敲打屋脊的声响。村庄里的树枝巴格巴格地断裂着,那是被蝗虫压断的。
第二天,村里村外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片绿不存,蝗虫充斥天地,成了万物的主宰。
胆大的九老爷骑上窜稀的瘦马,到街上巡视,飞蝗像弹雨般抽打着人和马,使他和它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瘦马肥大的破蹄子喀唧喀唧地踩死蝗虫,马后留下清晰的马蹄印。马耷拉着下唇,流着涎线,九老爷也如瘦马一样感到极度的牙碜。他闭嘴不流涎线,却把一口口的腥唾沫往肚子里咽。
巡视毕,一只庞大的飞蝗落到九老爷的耳朵上,咬得他耳轮发痒。九老爷撕下它,端详一会,用力把它撕两半,蝗尸落地,无声无息。九老爷感到蝗虫并不可怕。
村人们被再次动员起来。他们操着铁锹、扫帚、棍棒,铲、拍、扫、擂;他们愈打愈上瘾,在杀戮中感到愉悦,死伤的蝗虫积在街道,深可盈尺,蝗虫的汁液腥气扑鼻,激起无数人神经质的呕吐。
在村外那条沟渠里,九老妈身陷红色淤泥中险遭灭顶之灾。九老妈遇救之后,腿脚上沾着腥臭难闻的淤泥。我认为这红色腥臭淤泥是蝗虫们腐烂的尸体。
五十年前,村人把剿灭飞蝗的战场从村里扩展到村外,那时候沟渠比现在要深陡得多,人们把死蝗虫活蝗虫一古脑儿向沟渠里推着赶着,蝗虫填平了沟渠,人们踏着蝗虫冲向沟外的田野。
打死一只又一只,打死一批又一批,蝗虫们前仆后继,此伏彼起,其实也无穷无尽。人们的脸上身上沾着蝗虫的血和蝗虫的尸体碎片,沉重地倒在蝗虫们的尸体上,他们头上的天空,依然旋转着凝重的蝗云。
第三天,九老爷在街上点起一把大火,烟柱冲天,与蝗虫相接;火光熊熊,蝗虫们纷纷坠落。村人们已无需动员,他们抱来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增大着火势,半条街都烧红了,蝗虫的尸体燃烧着,蹿起刺目的油烟,散着扎鼻的腥香。蝗虫富有油质,极易燃烧,所以大火经久不灭。
傍晚时,有人在田野里点燃了一把更大的烈火,把天空映照得像一块抖动的破红布。食草家族的老老少少站在村头上,严肃地注视着时而暗红时而白炽的火光,那种遗传下来的对火的恐怖中止了他们对蝗虫的屠杀。
清扫蝗虫尸体的工作与修筑刘将军庙的工作同时进行。九老爷率众祈求神的助力。刘将军何许人也?
火光之夜,刘猛将军托梦给九老爷,自述日:吾乃元时吴川人,吾父为顺帝市镇江西名将,吾后授指挥之职,亦临江右剿除江淮群盗。返舟凯旋,值蝗孽为殃,禾苗憔悴,民不聊生。吾目击惨伤,无以拯救,因情急自沉于河。有司闻于朝,遂授猛将军之职,荷上天眷念愚诚,列入神位,专司为民驱蝗之职,请于村西建庙,蝗孽自消。
十九
我带领着蝗虫考察队里那位魔魔道道的青年女专家,去参拜村西的刘将军庙。我记起幼年时对这位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金盔金甲手持金鞭的刘猛将军的无限敬畏之心。那时候刘将军金碧辉煌,庙里香火兴隆,这是强硬抵抗路线胜利的标志。刘将军庙建成后,蝗虫消逝,只余下一片空荡大地和遍地蚂蚱屎,什么都吃光了,啃绝了,蝗虫们都是铁嘴钢牙。尽管还是没保住庄稼和树木,但毕竟是出了一口恶气。人民感激刘将军!
今非昔比,政府派来了蝗虫考察队,部队参加了灭蝗救灾,明天上午,十架飞机还要盘旋在低空,喷洒毒杀蝗虫的农药!刘将军庙前冷落,金盔破碎,金鞭断缺。主持塑造刘将军的九老爷超脱尘世,提着猫头鹰在田野里遨游,泛若不羁之舟。女学者知识渊博,滑稽幽默,她说你们村的抗蝗斗争简直就是抗日战争的缩影,可怜!我惊愕地问:谁可怜?她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可怜大地鱼虾尽,惟有孤独刘将军!
我怀疑这个女人是个反社会的异端分子,但可怜她(禁止)坚挺、修臂丰臀,不愿告发她。
我走出庙堂,扬长而去,让她留在庙里与孤独的刘将军结婚吧。
没给刘猛将军塑上个老婆,是九老爷的大疏忽。
二十
第四十一天的早晨,又是太阳刚出山的时候,十架双翼青色农业飞机飞临高密东北乡食草家族领地上空。飞机擦着树梢飞过村庄,在红色沼泽上盘旋。飞机的尾巴突然如孔雀开屏,乳白色的烟雾团团簇簇降落。村里人都跑到村头上观看。
飞机隆隆地响着,转来又转去。玻璃后出现一张张女人的脸,她们一丝不苟,专注地操作着。西风轻轻吹,药粉随风飘。我们闻到了灭蝗药粉苦涩的味道。蝗虫们一股股纠缠着在地上打滚。它们刚长出小翅,尚无飞翔能力。蝗虫们也失去了它们祖先们预感灾难的能力,躲得过冰雹躲不过农药。
一个干部劝大家回家躲着,免得中毒。人群走散。我实在留恋飞机优雅的飞行姿态,实在欣赏千簇万簇药粉的花朵,而且坚信我在城市的污浊空气里生活过很久,肺部坚强耐毒,所以我不撤。
四老爷从那堵臭杞篱笆边站起来,向草地走去。我猜想他可能是去草地上拉屎吧?他没有拉屎,他穿越草地走向提着猫头鹰在沼泽地边溜达的九老爷。我远远地看到这一对活宝般的老兄弟相会在红色沼泽的边缘上。沼泽里温柔温暖的红色衬托得他们身影高大,飞机在他们的头上精心编织着美丽的花环,并蒂花儿开,连呼吸都成为沉重的负担!他们都苍老了,他们都僵直地站着,像两座麻石雕成的纪念碑。猫头鹰突然唱起来,唱得那么怪异,那么美好,我在它的叫声中幡然悔悟,我清楚地预感到:食草家族的恶时辰终于到来啦!
我负载着沉重的忏悔向四老爷和九老爷奔去……
在奔跑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位头发乌黑的女戏剧家的庄严誓同:
总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正的戏剧,在这部剧里,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奖牌与避孕套……互相掺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
二十一
在欢庆的婚宴上,我举起了盛满鲜红酒浆的高脚透明玻璃环,与我熟识的每一个仇敌和朋友碰杯,酒浆溢出,流在我手上,好像青绿的蝗虫嘴中分泌液。我说:亲爱的朋友们、仇敌们!经年干旱之后,往往产生蝗灾。蝗灾每每伴随兵乱,兵乱蝗灾导致饥馑,饥馑伴随瘟疫,饥馑和瘟疫使人类残酷无情,人吃人,人即非人,人非人,社会也就是非人的社会,人吃人,社会也就是吃人的社会。如果大家是清醒的,我们喝的是葡萄美酒;如果大家是疯狂的,杯子里盛的是什么液体?
第二梦 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支队长从红马上跳下来,用蛇皮马鞭轻轻掸打着沾在呢马裤上的尘土和马腹上脱落下来的死毛。那是很早以前的一个春天,梨花盛开,蜜蜂飞舞,南风浓郁,广大而温柔的爱情如从天降,安慰着祖宗们的心,使善良的性格射出光辉,恰如五彩玫瑰。浅蓝色的空气里飘荡着梨花的幽香,还有还有,玫瑰玫瑰香气扑鼻……金豆大外甥,还能再给我一支烟抽吗?年轻时据说能够把汉语成语辞典倒背如流、老来哮喘不止的小老舅舅背倚着土墙,眯缝着灰色的大眼睛,敞着破棉袄,阳光曝晒着他胸脯两侧的肋条,肚脐眼里布满皱纹,他对着我伸出一只虽然动过手术,但依然能够看出曾经生过蹼膜的手,用虽然是讨要但却不失尊严的态度说。
我乳名金豆,是小老舅舅的妹妹生出来的儿子,现年二十八岁,喜欢漂亮女人,爱抽名牌香烟,其时在家养病,此病学名“疟疾”,俗名“皮寒”,系长嘴蚊虫叮咬后传染。穿着小老舅舅的光板山羊皮袍,金豆颤成一团。也是春天,梨花盛开,阳光强烈,古老的庭院里充溢着农药的味道。这盒烟给您了。金豆把一盒美国烟放在小老舅舅的肚皮上。支队长的模样您还能记得清楚吗?我问。
那匹红马奇俊,刚拉来时很瘦,后来被黄胡子喂胖了。马正在换毛,沾了支队长一马裤。“啪啪啪”,蛇皮马鞭打着黑皮马裤响。支队长细长身体、细眉单眼、嘴上无须,面皮白净、一口京腔,满嘴金牙,会唱京戏、会拉京胡、会说洋文。小老舅舅吸着洋烟,鼻孔里喷着蓝色烟雾说个不休。支队长掏出一只金烟盒,啪哒一声点着火,烟卷在嘴上跳着,支队长高声说:
黄胡子,把马鞍卸下晾着,把马牵去遛,等它打完滚,找把扫帚,扫掉它肚子上的死毛。它太瘦了,你到粮秣处领二斗黄豆,炒熟了喂它。黄豆太热,要掺些麸皮喂,你再领五十斤麸皮。尽快喂胖它!
支队长叼着烟,说话时嘴不敢大开,靠鼻腔发音,因此瓮声瓮气。
他把一盒香烟扔到黄胡子怀里,香烟弹跳在地,黄胡子低头看着烟,弯腰捡起来,把烟装兜里,从支队长手里接过红马,牵马走出庭院。
那时的庭院就是现在的庭院吗?
差不多,那时院墙上抹着石灰,现在石灰早已剥落,石头上长满青苔,青砖烂成蜂窝,院墙快要倒了,要是今年夏天还像去年那样下大雨发大水,连这房子也要倒。那时候我跟着黄胡子住在东厢房里,支队长和她住着正房。红马也住在东厢房里,马槽安在东南墙角、土炕垒在西北墙角,锅灶连结在土炕南头,红马身长,尾巴像一匹绸缎,它每夜都把粪拉在锅台上。马粪不脏。马粪里有没消化掉的黄豆瓣,马粪里有一股炒黄豆的香味。黄胡子炒黄豆时,我蹲在灶前烧火,烧柴是豆秸,哔哔剥剥响,满锅黄豆乱跳,也哔哔剥剥响。灶火烘着我的脸皮,我腋窝里流汗,黄胡子盘腿坐在炕沿上抽烟。红马被支队长骑出去了,马粪还摆在灶前,母(又鸟)进来刨食,寻找马粪里的粮食和马肚子里的寄生虫。
小老舅舅对黄胡子说:“爹,豆糊啦!”
黄胡子慢吞吞过来,抄起铁铲,翻翻锅里的爆豆。他的脸很长,一双大眼,几棵黄胡须,掀唇,满口黄色长牙。这形状颇类马。我没见过这个黄胡子,他其实与我毫无关联。
小老舅舅说,黄胡子拉马去遛时,他总是跟随在后——他总是想跟随在后,这要看黄胡子的情绪。黄胡子情绪好时,小老舅舅可以跟着看他遛马;黄胡子情绪不好,就回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小老舅舅。
我那时八岁,长得没有一条狗大,黄胡子一脚就能把我踢出一丈远。
但他轻易不踢我,他只是狠狠地盯着我,又宽又大的下巴哆嗦着,好像饿急了的马。看到黄胡子这样,小老舅舅就知趣地回来了。
支队长进屋去了。支队长进屋之前,羞涩地瞥了黄胡子一眼,黄胡子牵着马往外走,根本不回头,屋里溢出玫瑰的香气。支队长的牛皮腰带上挂着一柄左轮手枪。支队长鼻梁上有时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手指上套着一只金镏子。拉京胡时他跷着二郎腿。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那时候红马顶多只有半膘,肚腹两侧有两大片灰黯的死毛,这是匹民间的瘦马,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匹了不起的好马。它身躯细长,尾巴像一匹光滑的绸缎,我刚才说过一遍啦?这匹马像那种身躯细长善于疾跑能够捕捉野兔的狗,高大雄壮的马未必是快马,就像高大威武的狗未必能捉住野兔一样。外甥,你还是感到冷?你蹲下,让我把布条给你紧紧。我蹲在小老舅舅面前,把扎着一根红布条的左手腕子伸过去。小老舅舅紧着布条,把布条里压着的七粒绿豆都紧进了我的肉里。截疟!截疟!我的手紫胀着,血液不流通,腠理间充满气体。黄胡子那时也发着“皮寒”,外甥,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外祖父。
我们村一百年前是一片荒草滩,常有人来放牧牛羊,野兔子成群结队。红色沼泽里有红狐狸,狐狸专吃野兔子。五十年前我们村有二十户人家,与吃青草的家族有亲戚瓜葛,纠缠不清。那时这所庭院很显眼,站在三十里外的马牙山上就能看到庭院的白色粉墙。大外甥,小老舅舅粗人不说细语,人其实比兔子繁殖得还要快,一眨眼的工夫,路上行人肩碰肩啦。不过你也别担心,天生人,地养人,周文王时人比现在还多,可也没人饿死。麦秀双穗,马下双驹,兔子一窝生一百,吃不完的粮食吃不完的肉,搞什么计划生育!外甥,黄胡子不是你的外公,我敢满打包票!他是不是我的爹鬼也说不清;孩子不肖爹,娘心里有数。小老舅舅是穷愁潦倒,为了抽你两支洋烟,就陈茄子烂芝麻给你翻缸底?我哪里还有半点出息?你这个小畜生,三角眼吊梢眉,不是灾星也是太岁,小老舅舅惹你不起!
黄胡子遛马遛到墨河边,离村约有五里路。阳春三月梨花开,草地上一层矮草,好像栽绒毯。小老舅舅跟在马腚后,搐动着鼻子吸食马身上的汗酸味。马尾巴像一匹抖开的绸缎。第三遍啦,我的小老舅舅!后来红马胖得滚瓜溜圆,脖子像绸缎,但春天里红马只有半膘,外甥,休嫌哕嗦!人不说废话,母狗也能生麒麟。在河滩上,黄胡子拉马站住,沙土滚烫,河水半枯,露出一片片生满白碱花的卵石,有两块大卵石上蹲着三只绿嘴乌鸦,它们喝水,水里有蝌蚪,成群结队,忽聚忽散,像云朵一样。红马懒洋洋的,被日头晒的。我穿着一身过冬棉衣,浑身黏糊,捂出汗来了。头发里有虱子,怪痒痒,奇痒痒,搔头,搔得“夸嚓夸嚓”响。黄胡子新剃过头,头皮绿油油的,像狗眼一样。他的眼珠也是黄的,“黄眼绿珠,不认亲属”!其实呀他不坏,只是生着一副奸相。你见过他没有?他是哪年死的我也记不真切啦。
是民国多少年来着?石头碾盘上涂满了松香,孙家的儿媳妇走了尸,闹得邪乎,人人胆怯,拉屎都要结伴,野猫在墙头上嗥叫,就是那年他死了。死得好,活着也是受罪。不能说过头话,孬不孬我还叫了他一阵爹。
“爹,这是匹公马?”小老舅舅问。
黄胡子不答。
小老舅舅问:“爹,这是匹母马?”
黄胡子不答。
黄胡子阴沉着脸打量那匹红马,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他把嚼铁塞进马嘴里,用力一勒,马嘴紧皱起来。马顿着蹄,摇摆着尾巴,鼻孔紧闭,圆睁着眼。黄胡子把铁嚼子往下用力地扯,马嘴低垂,吹拂地上尘土;黄胡子把铁嚼子用力往上一扯,马嘴朝天,向老天爷诉哭。
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黄胡子咬着牙根,腮上饱绽瘦肉,死命折腾那马,马忽大忽小,身上忽而布满皱纹,忽而又舒展开,一点皱纹也没有。汗水很快濡湿了马的皮肤,一圈一圈,像烂银子般闪着光。小老舅舅鼻尖上挂着汗珠,马眼里的悲哀的蓝色光线使他心中冰凉,他怒气冲冲,不计后果地扑上去,撕掳着黄胡子的手。
“爹,马哭啦,你饶了它吧……”小老舅舅哭哭咧咧地说。
黄胡子松开马嚼子,红马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它的后腿也随即软下去。红马卧在地上,长长的头颅平放在地上,颤抖的皮肤说明了马的悲痛,马眼紧闭,马嘴上流着血,血珠儿挂在马的胡须上,像挂在草梢上的晶莹露珠。
黄胡子松开马嚼铁后,小老舅舅恐惧起来,他松开抓挠黄胡子的手,慢慢地往后退着,紧缩着脖颈,好像等待来自上方的沉重打击。
他们隔马相望,马身上的汗酸味升腾开来,形成一道气味的灰白障壁。
嗤——!黄胡子用嘴唇挤了一下鼻子,然后开颜一笑,低沉地唔唔着:“唔,唔,你过来。”
小老舅往后退着,离开马的气味越来越远。
“唔!唔!过来,你个杂种!”
小老舅舅依然后退着,巨大的恐怖压迫着他,毛孔闭塞,汗水断流。
黄胡子拍拍手,耸身跃过红马,几步就冲到了小老舅舅面前。抓着他的脖子提拎起来他,黄胡子手爪凶狠,胳膊坚硬,恰如拎一只细颈酒瓶。只一甩,小老舅舅就跌落马前,淹没在马的汗酸里了。马腹一侧沙地上,暗红色的草芽纤弱得类似死人的卷曲毛发,草根处爬着装死的绿背的茸茸小甲虫。小老舅舅又被黄胡子拎起来,他这次是拎着他的耳轮,只好痛楚地咧开嘴。小老舅舅,黄胡子是个六指?不知这话真假?六指搔痒多一道。大外甥,你是狗爪子抹墙,尽道道。
外甥,你是吃钢丝拉弹簧一肚子勾勾弯弯。你这种烟就是盒好看,抽起来一股屁味,还是那么冷?
小老舅舅,你鬼一样叫着。你从小生就两条罗圈腿,两扇招风耳,相书上说,“两耳扇风,卖地的老祖宗”。所以我一辈子穷愁潦倒,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就像黄胡子对待我一样,是人就想拧我的耳朵。
梨花盛开,屋里溢出玫瑰的香气,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黄胡子拧着小老舅舅的耳朵。他把一双冰凉的大眼珠子抵近我的脸,好像要辨认一件什么东西。他嘴里也是一股青草的味道,好像骡马驴牛骆驼羊打嗝时逆上来的腐气。他却昧着良心骂我:“你这个吃青草的驴杂种!你是属鸭子的!属青蛙的!你这个生蹼膜的蛤蟆精!”后来他把我的脸按在红马腚上,抹着我的脖子他把我的脸用力往马腚上撞,马的屎尿马的汗和我的唾沫鼻涕眼泪汗水混合在一起。
直到红马从地上跳起来,他才放开我。我先救了马,马后救了我,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只因时辰未来到,我早就知道反动派没有好下场,不过话又说回来,黄胡子也不是多么坏的人。他嗤嗤地笑着,像顽童一样看着我,他对我好像没有一点怜悯心,好像对待红马一样。
我的嘴唇破了,血濡染到牙齿上,好像红马一样。
“唔!唔!什么味道?”黄胡子笑嘻嘻地问着。
小老舅舅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在他稀脏的小脸上,冲出了一些白道道。
“扒着马腚亲嘴,不知道香臭的东西!”黄胡子气汹汹地骂着。
红马摇摇摆摆地走进黑石凸露的河道中,垂下头吸水,马缰和嚼铁有的部分浸在酸溜溜的河水中,有的部分搁在生了白渍的黑石上。
阳光毒辣辣的,河道里蒸腾着一股酸臭,蛤蟆和蝌蚪快要煮熟了吗?
小老舅舅最担心的是红马把蝌蚪吸到肚子里去,引起肠胃炎,然后蹿稀泻肚,给清扫马厩带来困难。
呵啾!黄胡子看了半晌太阳才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小老舅舅看着黄胡子身后坚韧明亮的地平线,看着孤零零的深蓝色的马牙山和山上黑色的松树,松树的伤口上,凝结着金黄透明的油脂,冬天,白雪垒在树梢上,像一团团融化未尽的残云,春天冰雪消融,雪水汩汩漓漓流淌,草地滋润,兰花开放,玫瑰开放,玫瑰玫瑰香气扑鼻。铁色的雄鹰在空中飞旋,野兔惊惶奔跑,聪明的野兔是从不仓皇逃窜的,只须钻进荆棘丛中和酸枣丛中,鹰无可奈何,此谓望兔兴叹……外甥!你不冷了吗?
小老舅舅,我不冷啦,“皮寒”不是病,发起来要了命。你们吃青草家族中人,都有白日做梦的毛病吗?我摇头叹息,耳道中似有鸣镝。
后来怎么样了?我看到黄胡子鼻孔里伸出两撮焦黄的毛,一抖一抖的,像蝴蝶的触须,我猜想他的头颅里寄生着一个挺大的怪物,把他的脑浆子吃得干干净净,总有一天那怪物要把他的脑壳胀开、就像蛋壳破裂,孵出一只小(又鸟);就像蛋壳破裂,钻出一条小蛇;就像蛋壳破裂,爬出一只小鳖。那黄色的怪物日夜不息地吸食着他的脑浆。
他性格阴郁暴躁,都是被那物给咬的。我看着他掏出那盒烟,一层绿纸,一层锡纸,包着几十支白烟棍棍。这盒烟是支队长赏给他的。杂种!小老舅舅捏出一根我送他的美国纸烟,轻描淡写地骂了一句,不知道他是骂支队长还是骂黄胡子,抑或两人都骂。庭院里梨花盛开。
雨打梨花深闭门。村姑叫卖玫瑰花。杂种,小老舅舅说,腚眼里拉玻璃,明(名)屎(诗)不少嘛!
我看着黄胡子黄胡子看着纸烟,头上顶着蓝瓦瓦的天,天上布满鱼鳞云,云中鹤鸣尖利,从食草家族的红色沼泽深处传来。鹤唳九泉,声闻于天!小老舅舅,他抽烟了没有?他把那些烟抽出来插进去,插进去又抽出来,不知玩的什么把戏。我听到他在玩香烟时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咧来咧去,鼻孔里那两撮金毛点点颤颤,他脑袋里那个吸食脑浆的怪物又开始折磨他啦。他把一支香烟插进嘴里。
到底是要吸了。不,他把烟吐掉了,好像那烟上有屎,他好像吃了屎,他嘴里好像有屎,他呸呸地吐着唾沫,好像吐着屎。后来他把手里拿着的烟也扔在地上,嘴里发出嗷嗷的野兽般的嗥叫,他在那烟卷上狂跳着,用他的两只穿着麻底草鞋的大脚,把烟卷踏成粉末,之后,他又把那些碎烟屑踢起来,沙尘弥漫,笼罩着他污汗斑驳的面孔。小老舅舅退出十几步远,蹲在地上,抱着肩头,胆怯地看着高大的黄胡子腾跳叫嚣。
黄胡子趴在地上,像死去一样,只有一声两声小孩子般的抽泣从他那高大的身躯和大地之间发出时,才说明他还活着。马牙山背后是碧波万顷的大海,水汽升发,凝聚成白色的云团,像一座座高大巍峨的城堡,缓缓移动到草地和河流上方,把绿油油的阴暗影子投下来,使绿草发黑河水发绿红马发黄,黄马垂首凝立,观赏着倒在河水中的自己的鲜明影像。小老舅舅这时注目在黄胡子的两只大手上,黄胡子变成了红胡子,红胡子的两只大手插进沙土里,十指像从沙土里露出来的植物根茎。那个怪物又在静静吮吸黄胡子的脑浆了,云中响着生锈齿轮转动的嘎嘎声响,宛若天国里的开门声。云影之外,阳光灼目,青草新美如画,庭院醒目的一圈粉墙闪烁着扎眼的光芒。
梨花开放,群蜂劳作、嗡嗡嘤嘤声里,玫瑰甘美如饴,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好久好久好久,小老舅舅说,他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爬起的动作逗人喜爱,天真纯洁一如半岁婴孩。他先把腰弓起来,然后同时往后收胳膊往前收腿,只有膝盖和双手着地,宛若一只大青蛙,憨态可掬。不好!他突然又趴下啦,肚腹和头面重重地趴在地上。我看出来他心里有真正的痛苦,不是假装出来的。孬好我跟他同睡东厢房,共同闻着红马的粪便味道。孬好我要叫他爹,我胆怯地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坚硬的大手,说:“爹,我们该回家啦。”
他顺从地站起来,用冰凉的、沾满泥土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攥住,有气无力地问我:“我要把你娘杀掉,你难过吗?”
小老舅舅脸色灰白,心里好像并没难过,眼泪却突然流到了腮上。

“黄胡子,你怎么才回来?”支队长站在正房门口,手持着左轮手枪,瞄着南边粉墙上用墨笔画出的靶子,看到我和黄胡子牵着红马归来,他垂下枪口,不满意地问。
就是那天下午,红马开始交了好运,黄胡子像侍弄亲儿,我像侍弄亲爸一样侍弄它,小老舅舅说。那匹红马到底是匹骒马还是匹儿马?梨花里飞进一只黄雀,黄雀把花瓣啄下来,墙外嗖喽一声响,一粒弹子击中黄雀后穿花而过,落在房后去,黄雀垂直落地,掉在我和小老舅舅之间,雀睁着一只眼,嘴里吐血,绿羽里翻出黑毛,数十片梨花飘飘降落。这些枉杀生灵的小杂种!小老舅舅寡淡无味地骂了一句。我捡起黄雀,欣赏着它纤细精巧的小脚爪,听着小老舅的话:谁还记得清是匹骒马还是匹儿马!反正是匹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红马!一匹红马……小老舅舅灰色的眼珠流溢出心驰神往的色彩,空气中突然充溢着马牙山顶上融雪的味道,越过颓圮的旧墙,马牙山顶白光闪烁,雪水下泻,汩汩地灌溉着草地。河沟里,浑浊的雪水奔腾。
真是一匹骏马。我的心也受着马的濡染,“皮寒”消退,浑身疲乏无力。
黄胡子牵马伫立,双眼盯着地面。小老舅舅说我猜想那怪物又在吸食他的脑浆了。支队长仅仅是不满,似乎并没动怒、甚至还有几分惭愧的意思。后来他发怒是因为他看到了马嘴上被勒破了的地方,他即使发怒也是温文尔雅,嘴里没有半个脏字。
“怎么搞的?黄胡子!你成心整治它?”支队长的明亮马靴跺得青砖甬道橐橐地响,“肚皮上的死毛也没扫掉?”副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用金链子拴着的金壳怀表,脸色苍白,挂着几粒白色虚汗的鼻尖上有软沓沓的味道,“一点钟拉马出去,四点钟拉马回来,黄胡子你搞什么鬼名堂!”他举起枪来,对着白墙上的黑圈圈开了一枪。左轮枪响声不大,但清脆得很,四壁回音,天空布满玫瑰云。小老舅舅抖了一下,黄胡子的头却垂得更低了。
外甥,我活了五十好几年,还从来没见过像支队长那般俏丽的男人,他活活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媳妇,那眉那眼都会说话,衣服又贴身合体,人是衣裳马是鞍。皮靴皮带皮枪套,金表金牙金镏子。皮鞭皮手套。金笔金眼镜。还有一手好枪法,一枪就崩落碗大一块墙皮!
我睡眼蒙咙地望了一眼那道将倒未倒的墙,苦涩地打了一个呵欠。
春日里暖风怡人,花香浓郁,容易犯困,小老舅舅提醒我:大外甥你可别睡着。
支队长又开了一枪,自然又打落了碗大一块墙皮。他把冒烟的手枪插进枪套,伸伸懒腰,踱到黄胡子面前,小声说:
“黄胡子,你是骑不好这匹马的,这匹马生来就是让我骑的,你也别生气,当然啦,我也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黄胡子抬起头来,嘴咧开,自然呲着黄牙,鼻孔里的那两撮黄毛又点点颤颤起来,那怪物又吸食他的脑浆了。
支队长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绿色纸币,递到黄胡子眼前。那时候的钱珍贵着哩,一张纸币就能买一匹马,支队长递给黄胡子那两沓子钱,足可以买个马群!
黄胡子用肥厚的舌头舔着开裂的嘴唇,小老舅舅个头矮,目光平视过去,恰好看到黄胡子牵着马缰的手像一只小老鼠样抖动着,黄胡子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裤子。
支队长往前跨了一步,把那沓子绿币塞到黄胡子口袋里,悄声说:“想开点,有了这个就不愁那个,花完了再跟我要。”说完话,支队长吹着口哨进北屋去了。他走到我身边时,还用手拍了拍我的头顶,小老舅舅说,支队长的手保养得好极了,滑滑溜溜,像上等的绸缎。
他眯起灰眼,好像在回忆绸缎的感觉。春天里百花盛开,唯有玫瑰最美丽,玫瑰玫瑰!
香气扑鼻,从北屋里溢出。一阵明朗的欢声笑语过后,万物都静息了。西斜的大红日头戳在林梢上,乌鸦入巢,喜鹊在青色的树影里盘旋。北屋里京胡响起,果然拉得有板有眼,支队长手上功夫不凡。黄胡子牵着马走出庭院,小老舅舅拖着一柄竹扫帚跟在马后。日头把那马照得像块火炭一样,马尾散开,宛若一匹抖开的好绸缎。
伴着京胡的板眼,我看着黄胡子扫马。小老舅舅说,你睡着了吗,大外甥?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这话是一星半点也不错。红马就是那时交了桃花运,两个月就胖得像根红蜡烛一样,黄胡子是养马的专家。小老舅舅不满意地嘟哝着,金豆大外甥,你还想不想听啦?我说得满嘴冒白沫,你却打起呼噜来了!当然了,也怨我把事情讲得没根没梢。
早年,支队长没来那时,我还在你外婆肚子里,也许还早,我连你外婆的肚子都没进,马牙山上雪水融化,墨水河里浊浪翻滚……小老舅舅,小老舅舅……你跑到哪里去了?眼前飞舞着雪花般的梨花,杏花般的雪花,马牙山上白雪融化了。
马牙山上白雪融化……直到这时——那生满暗红触角的怪物也吸食我的脑浆的时候,小老舅舅那犹如梦呓的闲言碎语,还是强制性地进入我的耳道,又完全无效地从我的嘴巴里溢出,消逝在阳春天气正午、蓝色的氧气和紫色的光线里。连乌鸦都知道,长句,是文学的天敌;恋爱,是杀人的利器。最该歌颂的是母亲,如果,母亲对不起爸爸呢?你果真就要睡吗?金豆,我的大外甥?我似乎感觉到小老舅舅黏黏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我努力睁开眼:马牙山上的积雪融化,草地上流淌着冰凉的雪水,但青草毕竟绿了。山顶上的云,真如牡丹花开,河道里雪水湍急,冲动沙堤陷落,跌宕处深旋如斗,一株枯树,半卧在滩上,黑黑的,吓人,因它像煞吃人的鳄鱼。一个憔悴、瘦弱的少妇在浊流滚滚的墨水河对岸徘徊着,脸上满是忧愁,眼睑上和嘴角上,留着堕落过的烙印,好像一个被欲望的钝齿咀嚼良久又吐出来的女人。谁说梦是无颜色的?她下(禁止)穿一条黄色的、印满了眼睛图案的肥腿裤子,上身穿一件红色的、系满绒线小球的蝙蝠衫,有几分像盛唐长安人物,高髻云鬟,长眉细眼,额上贴满花黄。我与她隔河相望,河水滔滔,虎啸猿啼。脚下的沙滩一块块往河水中坍塌。她脚下的沙滩也在坍塌,我发觉了,她却浑然不觉,而且走得离水边很近。
她脚下的沙崖被水淘空,悬空部分已见出下倾,沙粒簌簌下落,水面于大波浪上显出细小涟漪,但俱是随生随灭。我为她骇怕,为她焦急,欲高叫提醒她时,却因喉头闭锁失音。我听到我的发不出的吼叫被憋在胸腔里,变成一阵阵的肠鸣。我用力挣扎着,想让声音冲出喉咙,使对岸那个秀色可餐的女子免遭险境。河里确实,有无数,黑物漂游;它们的身躯,时隐时现,一直露着的,是长长的头。鳄鱼!它们都张大了嘴,群集在危险沙崖下。它们的嘴里,布满了,尖利的牙齿。
在澎湃的浪涛声中,间或响起鳄鱼们的焦灼的叩牙声。未等到咀嚼食物它们就开始流淌眼泪,可能是它们闻到了肉的气味。玫瑰玫瑰香气扑鼻!这来自极其遥远的回忆,又仿佛,从古老的墓穴里发出的一串叹息。你看那女子,还是那样浑然不觉地在危险沙崖上走着,她甚至在随时都可能坍塌的危崖上跳起舞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典型的民族风格,全身上下都是弧形的线条。“世界有文化,少妇有丰臀”,危在脚下者,不知是何人。我还是尽力挣扎,手脚都暴躁地大动,但喉咙被紧紧箝住,休想走漏半点信息。那女子比唐壁画中描绘的丰臀高乳的女子要轻俏灵动得多,仅仅是服饰类似,又不尽似,终是梦中人物,形影不定,变幻莫测,几如白云苍狗,令人又恨又怜。她团团旋转着,但动作不疾不促,既舒缓又轻盈,看看就让人赏心悦目,经久不敢忘怀。鳄鱼们呼唤她,似乎都哑了歌喉。隔河的女子竟然唱起来,歌词多暗喻男女之私,令人心猿脱索,意马开缰,但都是肃然默立,拖着铁链缰绳,静听那女子歌唱,如听天籁。鳄鱼眼泪流进了可。河里漂木挤成一排排,与鳄鱼们混杂一起,顷刻难分鱼木,都纷分顺流而下,但也有漂出几十米又溯流而上者,在水边上爬出半截身躯,后肢的绝大部分和尾巴的全部还浸在河水里。它们的眼睛像雾蒙蒙的毛玻璃,射出浑浊、暖昧的光芒,使我周身发硬。当然,鳄鱼身上最名贵的还是皮,我早就听留学在金沙萨的表姐说,她拎的那只像巴掌般大的小包是用鳄鱼皮制作的,真正鳄鱼皮,绝非冒牌货。其实我并不是十分讨厌鳄鱼,鳄鱼下巴下的浅黄色皮肤神经质地颤抖着,造成一种疯狂迷荡的感觉。就如同被人搔着脚心而发不出呼啸声,我只能扭动着身躯,这不是痛苦也不是幸福,也许就是极度的痛苦与幸福,隔河相望,就是如此。她依然舞蹈之,歌唱之,但其跳舞的节奏渐慢,身腰与腿臂柔若无骨,衣服的颜色漶散,中和,呈一种浅淡的金红,整个人宛若一匹绸缎在溪水中浣洗。其歌唱声渐入凄凉之境,长歌当哭,我于是知道她心中定有大悲痛。那突兀悬空的危险沙崖一刻也不停息地倾斜着,下落着,起初是只有散粒的沙子把波浪打得簌索有声,现在,大团大团跌落河中的沉沙溅起一簇簇大雪浪,发出轰轰的响声。鳄鱼们的耐性,等同于蛇的耐性,它们像一段段朽木,僵卧在水边的沙砾上,只有那下颌的浅黄色的颤抖,向我透露着它们的忍耐。我多么想高声吼叫,但我的喉头闭锁,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到了末日来临时,她才停止舞蹈歌唱,背南面北,意味深长地对我莞尔一笑,如有一把牛耳尖刀剜破了我的心,潜藏心中数十年的旧感情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早就认识你,不仅仅是似曾相识。玫瑰玫瑰!我终于喊叫了出来,但脚下一声巨响,犹如山崩地裂,我竞不知自己的脚下早已是危崖,那些鳄鱼也如箭镞般射水而来。
外甥,你的脸色为什么像死灰一样?
疟疾折磨我,小老舅舅。

我对你说实话吧,金豆子,黄胡子不是我的亲爹,我的爹很可能也是一个吃青草的人。小老舅舅说,黄胡子对我一点也不疼爱,他生气时就要骂我:你这个吃青草的杂种!你这个青蛙配出来的杂种!
多少年来,我总想到河那边去找我的亲爹,去吃一把青草,去探看一下那些手指间生着蹼膜、游泳技术惊人的兄弟们,但我总是过不了河。我手指间尽管也生着透明的蹼膜,但我对于水却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别说见到河水,只要是嗅到了河水的生猛的气味,我就头晕眼花,双腿抽筋。我常常在梦里见到我的亲爹,他像驴骡一样吃着青草,他像大鱼一样在水里游动着,当他在水中举起手臂时,手指间的蹼膜就像镜子一样反射光线……小老舅舅眼里闪烁着心驰神往的电光,比阳光还强烈。庭院里那一树如雪的白梨花像一团浮云,经常遮断我们的视线,梨的味道和形象在花的背后闪烁。
传说,你姥姥也遮遮掩掩地对我说过,她是从河那边逃过来的,似乎是为了躲避一次严厉的惩罚。这些事,你娘没对你说过?她是女的,你姥姥不便对我说的话,可能都跟你娘说了。小老舅舅脸上似有怨恨和嫉妒之意。我连忙解释,为了澄清母亲也为了安慰小老舅舅。没有没有,俺娘对俺姥姥家的事只字不提,我每每要问时,总是挨她的骂。
雪水融化之后,河水暴涨,黄胡子在河边放马,看到对岸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河水扑过来,但她刚到水边就跌倒了。
他不顾雪水寒彻骨髓,游过河去,把她背过来。黄胡子虽然手上无蹼,但泳技超群。他只手牵着女人,只手分拨湍流,头脑冷静,临危不惧,躲闪着鳄鱼状漂木的冲撞。过河之后,她躺在绿草地上,衣服都紧贴着皮肉,好像没穿衣服。吃青草的女人都生着又高又尖的乳,黄胡子用手轻轻地按了按它们,好像要辨别一下真假。她的肚子也是凸着的。黄胡子把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感觉到了胎儿的跳动。
这是不是真的呢?小老舅舅,外婆生前没明告你,你的爹,果真是一个吃青草的、指间生蹼的男人吗?
这种事,只能猜,不能问。
黄胡子把她从河对岸背过来是真的。
她在河对岸吃草家族的领地上就怀了孕是不是真的呢?
难道这种事也是你该问的吗?再说,河对岸有吃青草的人,也有不吃青草的人,何况,还有一群兵。
总之,她是来路不明的女人,怀着孕,可见不是个正经女人。
说这话你该进拔舌地狱!
过了河,他和她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直等到日光晒干了衣服才开步走。绿草刚没马蹄,草间雪水汩汩,泥泞不堪。那时尚未建造庭院,村子也不能叫村子,几架草棚里,躲着黄胡子这一类的人。
泥泞遍地,黄胡子把她背起来。一步步往前走。她始终未说话,脸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好像结着冰。
黄胡子背着她走过雪水泛滥的草地,小老舅舅说。一阵邪恶的痛苦咬着我的心,逝去的景象在脑的沟回里迅跑。
河沟里雪水泛滥,山脉舒缓起伏,无尖锐的突出,十分柔和。漫坡与平地,俱覆盖着绿草,紫色和白色的小花朵星星般点缀在像幽蓝天幕般的草地上。远处一群马,近处一群羊,都像生长在草地上的斑斓植物,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ma!ma!ma!我的心嘶鸣着,照样不能把心里话喊出口。虽有雪水润泽,但远处的沼泽里,仍有泥炭在地下三十米处燃烧,青烟缭绕直上,愈上愈稀薄,如绫如纱,与远处白头的黛色青山浓淡相遇。我们鼻孔里充满生活气息。水的气味,羊的气味,马的气味,燃烧泥炭的气味,青草和鲜花的气味,还有,苦涩的恋爱的气味。
ma!ma!ma!我的心一阵阵地吼叫着。
下一幕与上一幕惊人的相似,她被他背着穿越泥泞的草地时,我也背着一个女人跋涉在被雪水浸透了的草地上,如同做梦。我的赤脚早被雪水麻木了,心也凉得像冰,但思想如炉,精神如火。当我的脚踩在鲜花上时,心里很惊悚,固然我的脚跟装在我腿上的假脚差不多。小老舅舅,我无法告诉你,女人忽然从我背上消失,唯有马群尚在,它们聚集在我周围,愉快地吃着草。那匹唯一的红马,俨然是马群里的领袖。它的睿智的方形头颅上镶嵌着两只巨大的眼睛,从那里边,两泓清水里,我看见了白云和天空,高山和草地,羊、马、牧人,还有我苍老的面容。
我背着你穿越草地时,你的屁股,像两只苹果,膨胀在我手里。
其实并无一丝一毫异样的感觉,杯子破了,水漏光了,感觉也漏光了。
一块蓝色的玻璃碎片在青草丛中闪烁。
小老舅舅,她凸起的肚子压在他的背上时,你有什么感觉?如果那凸起的就是你的话。
我看你也该抽支美国烟,省得犯困、走神、说胡话,小老舅舅剥开烟盒,对我说。外甥,我也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这事情的开始,这故事的开头。你猜想的都对,一点也不错。
小老舅舅和黄胡子下了大力气侍弄那匹红马。他们从粮秣处领来黄豆、麸皮。黄豆炒焦后,又拿到碾子上辗成碎渣。谷草铡成一寸,黄胡子还嫌长。小老舅舅坐到铡刀边往刀口里人草时,黄胡子不断地提醒他:“短点,短点,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
红马眼见着就胖了,马眼里有了勃勃生气。支队长更是欣喜,小老舅舅记不清有多少次,支队长骑马归来时,对接马去遛的黄胡子,不但口头嘉奖,且有物质奖励。
“黄胡子,有你的!这马跑得好极了!”支队长拍着黄胡子的肩头,说,“简直就是一把小胡琴!”
黄胡子牵着马,咧咧嘴,干笑两声。
支队长掏出烟来,自己叼上一支,递给黄胡子一支,黄胡子接了,按着金打火机,点着烟,两人鼻孔里都冒着青烟,在雪白的阳光下,像兄弟俩一样。
“黄胡子,好好喂它。六月里要赛马,跑第一名赢来高司令那枝‘夜来香’,丢他的脸!我不会亏待你,老哥儿!”支队长拍着黄胡子的肩膀说。
小老舅舅,你还能记起支队长奖励给黄胡子一些什么东西吗?
除了那叠绿钞票,那盒绿纸烟。
小老舅舅搔了几下头发,说,大件的东西不多净些零七碎八的玩意儿。我记得支队长送给黄胡子一个金子打火机光灿灿的,挺稀罕人。支队长给黄胡子好多钱,差不多半个月就给一次,但都不如第一次给得多。黄胡子最稀罕的还是那个金子打火机。
夜深人静,小老舅舅说他躺在炒马料炒得滚烫的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北屋里欢快的京胡声和玫瑰香气扑鼻的歌声早停息了,他和她的鼾声夹杂在树枝树叶的摆动声中传进来,风在遥远的马牙山的阴暗的松树的影子里漫游,松(又鸟)啼声响亮,发人深省;墨水河的浪潮拍击沙滩,喋喋不休,像一个老人追忆往昔……草地上的小动物都在求偶,青草生长,野花开放,小老舅舅被火炕烫得睡不着,便想象夜的草地。红马嚓嚓地吃着草料,蚊蝇在黑暗中嗡叫,炒黄豆的香气与干草的香气,马粪的气味,马的气味把黑暗填满了。红马不时地顿着蹄,甩动着尾巴,喷着响鼻,也许是草料进了鼻孔吧?小老舅舅想象着红马的眼睛。
黄胡子一直坐在炕前的凳子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北屋里又拉又唱时,他坐在凳子上吸烟,北屋里熄灯睡觉时,他还坐在凳子上吸烟。他每隔两顿饭工夫就给马添一次草料,小老舅舅说,马扬着头,把铁链子抖得哗哗响,马焦灼地喷着鼻子,料叉碰撞得石槽响,马嘴插进槽里抢食豆料,被打退。馋鬼!等不及了,光吃豆料是不行的,马是吃草的动物,不吃草就要得胃病。黄胡子坐定之后就开始玩打火机,那个黄灿灿的金子打火机。“啪嚓!”打火机燃起了一股绿色的火苗。厢屋里的黑暗被驱除出去,墙壁上伏着苍蝇,梁头上挂着蛛网,壁虎嗖嗖地爬行,火苗动摇不定,屋里的一切也都动摇不定。红马的皮肤发出温暖而神秘的光泽,马眼像水晶一样。打火机灭了,一切都黑暗了,但光明的印象还残余在小老舅舅的脑里眼里,他感觉到马的红光在黑暗中隐藏着,好像与红马分离,变成一只狡猾又可爱的小兽。“啪嚓”,打火机又亮了,适才出现过的一切再次出现,苍蝇、壁虎、红马,红马高大而辉煌,比白天威风好多,根根马尾,都像金丝线一样。打火机把黄胡子也照亮了,小老舅舅偷偷地看着他:一蓬黄胡子,也像乱糟糟的金丝线,两只大眼,露出绿幽幽的光芒。小老舅舅一见黄胡子的眼睛出绿就想腹泻,就如水牛见到明月而喘息。打火机灭了亮了、灭了、亮了……屋里的一切都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向前流逝,夜晚其实并不安静。夜晚,黑暗里,玫瑰开放。
黄胡子的打火机终于打不出火来了,起初还冒火星,后来连火星也不冒了。小老舅舅听到黄胡子站起来往院子里走去,他很想爬起来跟踪黄胡子,但一阵困意袭来,早忘了炕热,呼呼睡去,梦中咬牙切齿,不知玩什么把戏。
小老舅舅,你骑过那匹红马吗?
没有!小老舅舅坚决地否认着,好像被我揭露了隐私一样;他的脸阴沉着,显得极不高兴。
我笑了笑,伸出缠着截疟布条的手,触了触小老舅舅的手背。小老舅舅,黄胡子骑过那匹红马吗?
大概……骑过吧……他狐疑不定地说着,然而,他又马上抵赖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那会还是个孩子,一黑天就摸不着炕头,黄胡子经常夜半三更出去,不过好像从来没牵马。
白天呢?白天他没骑过吗?
也许骑过一次吧,我不知道,你也别问,我想,你一定想知道黄胡子挨打的事吧?那也是红马倒霉的日子。
支队长每天上午都是骑马出去的,到草地上去练骑术,有时也去办公事。黄胡子挨打那天,支队长回来得很早,他骑马进了庭院,按照老习惯,高叫:“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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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韩寒《我的祖国》作者: 心雅(我的话)在这个浮躁的社会,我很浮躁。本来我就是个孤陋寡闻的人,看的名著很少,看的书也很杂,也不是很新潮。在这很浮躁的年头,那些被各种媒体比如新浪,渲染得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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