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杨照：做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选自《费加罗FIGARO》（2014年6月）
采访、文字、编辑：于丹
摄影：张罗平（LP肖像馆）
妆发：曾宏飞
“人对于自由有强烈的冲动跟欲望的时候，所有其他东西都可能会变成追求自由的工具。”
1，我所成长的那个时代，台湾的气氛是所有的事情正在从一个严格管制的系统底下开始开放出来，你会很清楚地感觉到那种不耐烦、不自由和约束，所以只要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你去冲撞，你都觉得这是自己应该要第一件去做的事情。
2，在这个状况底下，人对于自由有这么强烈的冲动跟欲望的时候，所有其他东西都可能会变成追求自由的工具，所以文学也很自然地被看成是可以拿来当作工具的。那么我觉得我写的诗应该有其在社会上面的作用，不是直接的政治上的意义，而是一种更广泛的社会责任。
3，但是我也相信，这也正是文学最大的力量：即使你是从一个跟艺术没有关系的动机出发，一旦你愿意认真地去做创作，当它跟你的生命之间产生真正关系的时候，没有办法，你就会知道还有一种冲动是你挡不住的，那是艺术的。
4，你说的“我的诗、别人的诗都少了些什么，一些我愈来愈觉得不应该缺少，偏偏却无从予以掌握的东西”，这句话出自我1990年或1991年写的一篇文章，那是我作为一个20岁的写诗的人所体会到的一种失望和无力，就是诗没有办法改变社会、不能让社会变得更好，而我要的是真正能够冲击整个社会、让人家起来行动的诗，比如南美洲的革命诗和运动诗。
5，台湾的现代诗基本上都是抒情诗，表达个人的苦闷、悲伤、爱恋和感动，让当时的我感到失望。但我现在的评断会完完全全相反：我很庆幸台湾当年的现代诗走的是这样的一个抒情的道路，因为它留下了一些很微妙而且非常珍贵的艺术的空间，打造出了到现在为止都很难被取代的一种特殊的中文语法。因此它的价值比一时的革命诗、运动诗更长久。
6，当初决定停止写诗，后来也没有回来再写，有它的必然，例如说我有多少写诗的天分；也有偶然因素，例如说我碰到了一个我的同学、朋友，在文章里面我记得给他的编号是H，他让我知道说在写诗这件事情上我跟他有那么大的一个差距。
7，连我身边的一个人我都跟他有非常大的差距，我去跟人家搅和什么。我一直觉得这是我最大的长处，知道什么事情做不好就不勉强，而是想办法去做自己更适合更会做的事情。
“我到了这个年纪有资格讲这个话，人到了一定年龄例如30、40岁之后，某些能力会快速退化，人生当中再没有那么多冲击你、让你忘不掉的事情。”所以现代诗跟青春的关系……
8，人在青春的成长过程当中，必然会碰到人生的很多个第一次，那些事情发生的当下，你的感受强烈到会认为说自己要把它带进坟墓，但当你试着把它讲给别人听，你就会意识到已有的语言不足以表述，因为一讲出来，每个人的初恋就变成跟所有其他人都一样，但是你知道这是不对的。诗是一个非常好的载体，允许甚至鼓励你去创造自己的语言来表达你人生里的那么多个人、独特的经验。
9，十几岁时有一个好处，就是你对于已有的那套语言的语法跟使用习惯还没有真正完全地熟悉，所以不可能写出中规中矩的文字，这反倒会变成你在写诗上面的能力，你能够一直不断地去试验别人没有想到过、没有开发过的方式。
10，也许这是我的偏见，我认为现代诗真的就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生命的一种展现，不管一个人到多少岁还在写诗，据我所看到的，我相信如果他能够写得很好，他必然有一种跟他自己青春之间的连结。
11，波德莱尔以降的西方诗人，绝大部分都是在30岁以前就把他们最好的诗写完了。兰波18岁时就基本上把他的诗人生涯结束了，然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庸俗的人；波德莱尔是另外一种，他一直在努力延续自己的青春、让自己处于青春的骚动当中，也因此他大概在生活当中付出了极高的代价。
12，台湾非常杰出的诗人痖弦，也是在29岁之前把自己所有的诗写完了，有朝一日写不出诗他就停止了，现在他八十几岁，这是我们最敬重他的一件事；另外我的老师杨牧，到70岁还在写诗，那是因为他的生活太单纯了，他如此坚持那种少数的东西，而这个世界竟然就容许他留在那个青春的壳里面，所有他身边的人都在保护他，他才能够这样继续地把诗写下去。
“不虚伪敷衍、只做能够满足自己热情的事情；人我之间正直以待，这是我人生当中的两个必须一直不断评判自己的标准。”
13，如果浪漫是烛光晚餐、海滩散步，那么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对浪漫的理解是从西方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而来的，它很重要的一个精神是不断地去试探人的极限：感官上的、经验上的和思想上的极限，所以浪漫主义是这样一种充满热情的人生态度。
14，浪漫主义所强调的忠于个人的那一部分，是我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非常坚持的：一定要有自己的品味，保有个人的某些厌恶或者是反感；忠于自己的热情、不做虚伪敷衍的事，要有这个勇气同时也愿意承担代价。
15，拜伦式的英雄是浪漫主义的一大特色也是最大的危险，你距离他越远就越会崇拜他，但因为他实际上是一个纯粹自我中心的个人主义者，所以就像是一个风暴，会摧毁所有周遭的人，一旦靠近难免遭殃。
16，我书里写到的正直是约束我自己的这一部分而来的，正直很简单，就是不要有双重标准，那么老的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要能够做到很难，要有两头的条件，第一是你先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第二点更困难，就是你必须要能够体会别人的感受如何。这跟自我中心刚刚好是相反的。
17，人应该有这个道德上的责任，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同理心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对所有其他的人有基本的体贴。
“一旦你只剩下一个头衔，你就是悲哀的。”
18，我最幸运的一件事情，就是有很多的机会一直不断地试验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到现在为止，我还不太愿意承认说这个试验已经到了尽头，意思是说我当然知道人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是要有一个答案了，但是可不可以容许我再撑一阵子，也许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
19，还好，我想尽办法一直躲一直逃，然后给自己找很多不一样的事情来做。所以要成为自己，很多时候是用这种方式在一步一步去思考、一步一步去做出来的。
20，在这个过程当中，与其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比较强烈的想法往往是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样的人，这两者基本上同等重要。
“历史是由少数人创造的，不；多数人的命运是由少数人决定的，不。”
21，主修历史其实就是学习一个基本的态度：每一件事情都是有来历的，以这个角度来看待任何事情和事物的时候，你也会得到一种情感上和智识上的乐趣。
22，在短短的可以压缩到三年半的时间里，希特勒政府杀了600万犹太人，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有效率的杀人的机器，它是怎么建立起来的，杀个人没那么容易的。面对希特勒，我们非得要问这个问题：到底是谁帮他杀了这600万人？
23，君特·格拉斯一直在做这个事情，也就是在思考德国民众要负什么责任，希特勒从1933年上台一直到1945年自杀，期间德国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看起来像样的反抗；再来，希特勒是经民主选举上台的，几次竞选中，德国都有超过半数的人口是支持他的。
24，几十年前我的一个朋友曾跟我讨论巴金的《随想录》为什么那么让人感动，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忘掉。我的这位朋友说巴金在《随想录》里做到了当时状况下没有人做到的事，他不是出来表示自己身上有多少伤、他是在反省：别人迫害我，我也迫害别人。
25，《随想录》是一个分界点，作为一个大文学家的巴金用那样直白到没有任何文学性的语言，跟我们说这个社会发生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但不是只有受害者，几乎每一个受害者都应该很诚实地面对自己，回头想一想自己是否也曾作为施害者参与其中，人诚实到这样的程度是很可怕的，但更是值得敬重的。
26，所以我到现在还是认为，每个人心里面要存这个念头，就是不要老是觉得是别人决定了我、控制了我，否则我们不可能组成一个正直的社会。
“要做一个有个性的人，除了勇气之外还要有智慧。”“我相对比较尊敬会去躲避那些大师的人。”
27，记录我女儿成长的那本书《我想遇见你的人生》，是我太太定的书名，还不准我们改动。我女儿去年9月到了德国读书，所以以前那种每一天在一起的时间当然就变少了，但我书里面所写我们的状况还是没有改变，我还是很庆幸比较重要的事情她都会跟我说。
28，前一阵子她还跟我讲，我之前的那句话“要做一个有个性的人，除了要有勇气之外还要有智慧”，她现在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以前只会想到人当然要做一个有个性的人，哪还需要多么勇敢。我提醒她说，太有个性的人往往会伤人，所以要有智慧，希望她不要伤人。
29，父母对子女最大的责任就是要让孩子自己教育自己，尽快地让他们培养起自我学习的能力。在这件事情上面，我觉得我女儿给了我最大的光荣和骄傲。
30，小时候我的小提琴老师留给我一个最棒也是最深刻的印象是，每次我把琴拉得稍微像样一点，老师就开始叹气，叫我名字说“你是谁啊”！我很莫名其妙，觉得“你叫我名字你当然知道我是谁啊”，稍大一点我才懂得老师是在提醒我，就是凭我那么一点点小脑袋、那么一点点手上的小功夫，我没有资格拉出这样的声音来，这音乐是我不值得拥有的东西。
31，这个是我最基本的一个面对经典、面对大师的态度：有这些大师存在，我们要珍惜感激，不要把自己跟贝多芬、巴赫当作是处在同一个等级，先好好做一件事情就是很谦卑地确定自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我们往往都做不到。然后你才有足够的把握站在他们的肩膀上生发出你自己的东西，但充分地了解了他们的作品之后，通常唯一的方法是去躲避他们。
32，整个19世纪的音乐史中一个最有趣的事情就是，所有人都在躲避贝多芬。那些狂傲的觉得自己可以做出跟贝多芬一样好的交响曲的人都被淘汰了，留下的是用毕生之功另辟蹊径的舒伯特、勃拉姆斯、舒曼。我相对会比较尊敬会去躲那些大师的人，那才是对的事。
德鲁克经典5问：
1，我是谁？
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什么是我的优势？我的价值观是什么？
我自己。
2，我属于谁？
自己。
是决策者、参与者还是执行者？
作为自己的时候，是个决策者；作为社会一份子的时候，是个执行者；作为女儿的爸爸，是个参与者。
3，我应该做什么？
对于这个社会，我认为可以更好的地方，我从来不放松让自己去找出一种方式试图处理。
4，会对社会有什么贡献？
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以你开始想贡献你就不会有贡献。
5，后半生的计划和目标是什么？
好好做一个父亲，继续做一个父亲，这是我最大的目标。
杨照：台湾人。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候选人。曾任《明日报》总主笔、远流出版公司编辑部制作总监、台北艺术大学兼任讲师。现为《新新闻》周报总主笔、博理基金会副执行长、某电台“阅读音乐”节目主持人。作为作家，其作品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文学文化评论和经典细读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