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
衣食住行是一组能够比较全面、直接反映一个国家、一个地区民众的生活状况、风土人情及消费水平的参数,它像毛细血管,延伸到社会各个层面,各个角落。纪录片《无用》便是从“衣”的角度,采用纪录片形式,把当代中国的真实生活现状展现在观众眼前。
无论是故事片还是纪录片,贾樟柯的电影从来不急于把自己的想法、观点公之于众,有时甚至让人怀疑他的影片有没有预设的观点。贾樟柯不仅相信自己对生活的判断,同时也充分相信观众的欣赏能力,因此才敢如此从容地将自己眼里的画面逐一呈现,一切看似随意、散淡,但某些清晰的感受和观点却慢慢从丰沛的细节中渗透出来,到影片结束时,观众的心会被贾樟柯电影特有的对苍生的悲悯所充满。
《无用》就是这样一部看似没有预设观点的纪录片。片长约80分钟,影片开头是服装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在劳作,这组镜头大约19分钟,相当于全片长度的四分之一。随后画面转到精品服装店,顾客在服装货架前犹豫不决,以此为过渡,引出中国服装品牌“状态”的创始人和设计者马可对服装的理解和创建该品牌的初衷,以及她在巴黎时装周上举办“无用”系列服装展示的场景。
马可的“无用”服装系列明显借鉴了中国古代服装元素,以现代的审美眼光去关照那些陈旧的、过去的、甚至是无用的东西,把古朴和现代巧妙结合在一起,体现出非凡的创造力和惊人的美感。设计师马可生活优裕,她的设计非常“个人化”,以满足高品质的审美趣味为宗旨,并不在乎衣服的实用价值,将这个系列命名为“无用”,似乎也有些自嘲的意思。这段镜头用去大约26分钟。
至此,影片看上去一直是在说衣服,说流水线上的服装生产和个性化的服装生产之间的高下。但是,影片从45分钟开始直至结束,贾樟柯始终将镜头对准中国社会生活的底层,采访对象是他熟悉的山西汾阳普通民众。从这些被采访者的工作、家庭及经济等情况,观众明显感受到当代中国的巨大贫富差距。在汾阳,个体裁缝铺2元或3元为附近居民缝缝补补,这里的百姓宁愿花“30元买一套西装”也不愿“40元做一套西装”,他们的晾衣绳上挂的衣服都是灰色、蓝色、军绿,款式比30年前并没有太大改观。
当然,如果仅仅是把这三种不同场景按部就班地罗列出来,我们只能说看到了中国服装业的现状,汾阳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与马可的“无用”之间,与影片开头的流水线之间,除了简单的关于衣服的话题之外,似乎看不出更深层的关联。这显然不符合贾樟柯电影的一贯风格。
除了被采访对象在谈论与衣服有关的话题,或者从事与衣服有关的工作画面,贾樟柯在大量胶片中刻意保留了一些能使人产生无限联想的画面,正是这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帮助观众寻找到贾樟柯拍摄这部纪录片的意义,它与衣服有关,但绝不仅仅关于衣服。
一是在巴黎时装周上,“无用”服装系列展示之前,为了烘托出服装效果,模特们将泥土色的油彩抹遍全身;二是在汾阳,刚刚升井的煤矿工人在公共浴室里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被煤灰染黑的身体,他们使劲洗,使劲擦,可身体依然是煤灰色。当泥土或煤灰的颜色真正成为自己的肤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它带给我们的影响就远远超出了审美的范畴,是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贾樟柯的电影镜头总是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细节、画面,经过他的剪贴和拼接,突然间就具有了非凡的意义。当“无用”设计者马可对“市场上那些大众化的、千篇一律的东西”表达自己的气愤和不满时,我们也会赞同她的观点,认为那些流水线上的衣服,甚至那些制衣工人都变得“没有意义”。但当影片快结束时,被采访人夫妇骑摩托车在道路上行驶,沿途是覆盖着煤灰的大山,山里是绵延不绝的矿井。女人身上穿着廉价的粉红色衬衫,这件衬衫是她男人亲自帮她挑选的,挑选的理由就是便宜和好看。这样的衣服甚至连“大众化”的水平都够不上。至此,在流水线上从事制衣工作的工人,高端服装品牌设计者及她的“无用”系列,街边的小裁缝铺,以及更为广大的普通百姓——那些消费衣服的人之间,便产生了割不断的精神联系,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共同构成中国民众的生存现状,这才是贾樟柯关注的焦点。
这部纪录片通过呈现中国服装业的金字塔结构,最终为我们勾画的是中国社会各阶层的金字塔结构。塔尖是“无用”之类的高端品牌,它仅供极少数人享受;“无用”以降,则是大众消费,它们来自流水线,为绝大多数消费者提供生活必需。
好比一件衣服,“无用”是衣服上的配饰,没有它,衣服不好看,但归根结底,人们需要的还是衣服,好看不好看是温饱之后的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