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一生的情人,又是我一生的敌人。
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她就爱上了我,与我如影随形,相携相伴。当我呀呀学语时,她说:“孩子,快快长大吧,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东西要你去认知。”当我蹒跚学步时,她说:“孩子,跌倒了,爬起来,这算得了什么呢?未来有更多的路要你走。”当我犯了错误时,她说:“没什么,年轻人不犯错误怎能成长呢?”当我有了进步的时候,她说:“年轻,就应该这样,凭着一股冲劲往前冲。”我就在她的鼓励下,一路莽莽撞撞、意气风发地走来,习惯了昂着头,习惯了向前看,习惯了阔步走,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拼搏奋斗,习惯了有她依恋的日子,习惯了忽视路边的人和风景。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发觉了她的虚情假意和背叛。她虽仍然伴在我的身边,但是我感觉到了她对我的态度起了变化。当我想在事业上再去努力时,她会说:“算了吧,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过还不都是过吗?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呢!”
当我想去尝试一种新的事物时,她又说:“也不看看自己,胡子都一大把了,还以为自己年轻呢!”当我犯傻偷懒后悄悄自责时,她又会说:“唉,没什么,年龄大了,犯点错,没人会跟你计较的,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当我为了恪守某种原则而据理力争或坚持自己的做法时,她又会在我耳边吹起风:“犯得上吗,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跟孤家寡人似的,没有你坚守信条,难道这个世界就停步不前了吗?”我就在她的一步步教唆下,渐渐地迷失了自己。
不过,有些时候我还是清醒的。我意识到了她的不忠。你看,她把我的黑发一根根偷走,还悄悄地替换上了白发;她让我的眼角长出皱纹,让我的嘴角出现下垂;她让病痛时不时地找上我,腰开始酸了,腿开始痛了,肩周开始发炎了,血压开始升高了;她让我的动作慢慢迟缓,让我的思维不再更新,还美其名曰:“这叫稳重和成熟。”……
我伤心于她的表现,想要与她一争高下,想要夺回她对我的依赖与敬佩,但很快,我发现我的努力是徒劳的,她有更多的办法令我就范。她会让我在与人交谈时忽然想不起十分熟悉的人名与地名;那原本铭记在心的以为会永远镌刻在心里的日子和号码需要写在台历上;他日与人许下的一个重要的承诺或约定因忘记而无法兑现。她还会让奶声奶气的、娇声娇气的、脆声脆气的、瓮声翁气的各种声音混合了各种情感在各种场合喊我一声“大伯”或“叔叔”。我知道,如果我再与她抗争下去,她还会动用更多的柔声柔气的、细声细气的稚嫩的声音喊我“爷爷”或“姥爷”。我不敢再与她抗衡,我只有认输。
然而,这种认输带给我莫名的悲哀,我多么怀念从前的那些风光的日子,怀念被她仰视的感觉,曾几何时,我以我的蓬勃与强壮征服了她,征服了世界,而如今,我只有在回忆中找寻过去的影子,找寻那些永不再来的美好的瞬间与片断。
所以,现在的我学会了俯视与低头。我会在深夜的时候去俯视流逝的青春,反思自己张扬中留下的遗憾;我会在清爽的黎明去俯视生活中给过我帮助和不公的人,感谢他们在我成长的路上留下了痕迹;我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去俯视墓碑上那些曾支撑我生命的名字,忍受割爱的体痛,令自己成为一个可以独立的个体;我会在婷婷而立的女儿身上找到自己当年的幻影,然后抚着女儿的头,无限惭愧地告诉她:“女儿,你大了,我老了!”
有谁没经历过这样的历程,在她的面前,无论你多么强大,无论你多么自重,无论你多么骄傲,无论你多么富有,你都只能认输。
她的名字叫岁月。
2010.7.26 1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