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承诺,三代守墓,对于马登科来说这似乎就是他们马家近百年来命运的写照。
两千三百多年前(前372),亚圣孟子在现山东邹城四基山附近的一个小村出生,后来他奔波于战国时代纷乱的人世间,肩扛责任,宣讲道义,传带学生,他的思想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宝库中重要的一脉,84岁那年孟子辞世,又回到出生的地方,安葬于四基山下。孟子无法知晓,许多年后为他守墓的是马氏三代人,而马氏重信重义,浩然之气,却正是他毕生宣讲的道义在人间的绵延流传。
很多久远或浅近的历史,看起来经常由偶然的细节连缀起来,但实际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孟子去世后寂寞了一千多年,直到中唐韩愈著《原道》至南宋时朱熹将《孟子》列为四书之一,孟子思想才开始受到广泛重视,从此至清末,四书一直是科举必考的内容,应了那句老话,是金子总要发光的。但孟子的墓被找到则到了更晚的北宋时期,当时孔子第45代孙孔道辅在兖州当官,他调动各种资源,极尽努力才确认了孟子安葬的地方,孟子一生弘扬孔子思想,最终还是孔子后人为他修园建庙享受待遇,确实也像是命运的因果安排。后来历代孟子后人大多都葬在这里,这里也成为人们祭奠孟子的地方,称孟林。马登科的爷爷生活的那个年代历史的车轮相当滞重,兵荒马乱,马家在曲阜给人看庙,爷爷带领三个儿子习武防身,那里是孔子的故乡,马家自然也多受熏陶,家风重仁义讲诚信,但那不是好时代,马家家道中落,那时本来由地方政府看护的孟林,因匪患灾荒盗墓伐林闹鬼等早已破败,孟氏族长就想找个有龙马精神的马姓人来护林守墓,最好会点武术,老马家就成了最佳人选。马登科的爷爷拿着红聘书左看右看,知道是为圣人护林非常高兴,没讲条件就答应了,做为回报,马家获得17亩山地和孟林旁几间护林房栖身,马家承诺世代守护好孟墓孟林。
这个承诺看似简单,其实很有分量。它有两层意思,一个是世代守护,一个是守护好。先说守护好,那时候兵荒马乱,土匪亦多,遇有盗墓的土匪骚扰,就有性命危险,盗林者也不简单,成群结队,马家敢接这活,不仅要有本事,还得践行孟子说过的那句话: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可以想见,在万恶的旧社会,老马爷带领三个儿子于月黑风高之夜巡护于山林墓地,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要做到视死如归,肯定得胸怀大义,凛然之气才能升华到孟子推崇的“浩然之气”,有浩然之气,人才能无所畏惧。
再说这个世代守护,那就意味着代代相传,难于预料的岁月进程怎么能尽如人意呢?但马家坚信,只要人还在,说过的话就算数。他们也果然如此,无论社会如何演变,马家一直坚守在孟子安息的地方,无论多么艰难,老马相信孟子的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也许给他提供了很多信心。当然,我觉得,亚圣在天之灵应该也会庇护他们吧。
由于马家护林尽心尽责,获得了孟氏族人的信任,当初的约定就一直没有取消,马家也就继续着兑现着他们的承诺。
到了马登科父亲马瑞和牵头守墓护林的时候,时代也不断变化着,他们也从私家守护渐渐变成领工分的,可以想见,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等时期都对守护孟林是一个考验。孟墓从北宋以来经多年涵养,已形成相当规模的林地,称为孟林。以前就不说了,建国后我们也经历过滥砍滥伐大炼钢铁时期,孟林自然被觊觎,困难时期伐树卖钱包括不良之徒利欲熏心的盗窃等,看护林木依然需要舍生取义的勇气。马瑞和接过父亲的诺言,并让这成为他人生的第一要务,他知道这是使命,也是光荣,他不是孟子的研究者,就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但他知道孟子是这个民族的伟人。最让马瑞和痛苦的是文革时代,破四旧、批孔,孟子也难于幸免,他们马家世代守护的价值瞬间倒转,批他是孔孟的奴才他不拍,但有些激进分子要来掘孟墓,这就让他提心吊胆了,从最小处想,墓被挖了,他这个守墓人就没尽责,林子毁了他这个护林员算啥,当年父亲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从大处讲,孟子做人做事的仁义之道他还是信服的,怎么能说变就变了呢?马瑞和无法用一人之力与时代抗衡,但他想尽办法阻止人们进孟墓破坏,甚至以命相搏,依然是一股浩然之气,靠着他这种不离不弃的坚守,孟墓度过了一个最艰难的时期。
1982年马瑞和病重将离人世,他像当年父亲和自己交接那样,把家族的承诺和使命郑重地交给了自己不足18岁的儿子马登科,那一年马登科才上高一。
马登科没有读完高中就开始了守墓护林生涯,他本来也许可以继续读书考上大学,进入一种完全不同于父辈的生活。他有许许多多的人生可能,但他觉得家族的承诺是他唯一的选择,他是孝子,父亲的愿望必须遵从。实际上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这片林子,这座山已经是他的家,这个家需要有人守护。道理上虽然是这样,但每天巡看那片山林,孤独寂寞是年轻人难于忍受的,一个懵懂少年不可能习惯,也不可能喜欢,只有责任让他静下心来,慢慢学会与墓地陪伴,跟老树对话,与天空和山风交流。他认识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种花,包括那些在这儿搭窝的鸟儿,它们都是他的伙伴。那几颗特别粗的中国杨是爷爷栽的,还有父亲栽的黄连拓树等,它们像家里的长辈立在那里,看着他。那时候外面的世界沸沸扬扬热火朝天,各行各业的人都因为改革提供的机遇朝自己的梦想狂奔,少年登科却在一个古老的墓地种树,他每年种一些,希望那些树跟他父辈的树还有古人的树连成一片,成为越来越大的森林。
他似乎错过了一个时代,但又坚守住了很多时代所需要的道义。
守护孟子,三代人自然也就学习着孟子的一些东西,年头一长,仁义入心,也越来越知道孟子的伟大,这守护也真就变成了光荣,这里不仅安葬着孟子,也是中华民族精神思想一个源头的象征地。我知道这件事情很有意义,马登科说。
当然,马登科也依然会像他父辈那样面临生死考验,保护者与破坏者的矛盾是无法回避的,他甚至一次与一群盗伐古树的人对峙,临危不惧,他靠的是对责任的担当和那股家传的浩然之气。最近这些年社会重视文物保护和传统文化,马登科赶上了他爷爷父亲不敢想的好时代,破坏的人越来越少了,来拜谒孟子的人也越来越多,马登科也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工作对社会很重要,这一切已经超出了家族传承。
其实从爷爷那代算起,马家人守墓护林并无人监督检查,偷些清闲完全可以,但登科一直记得爷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人在做,天在看。这句家训,就是他的劳动纪律。马登科不愿多谈自己,他喜欢聊林子里的事,比如传说中墓地有鬼火,那其实是萤火虫幼虫聚在一起吃腐木中的菌体蛋白,尾巴发出的光。再比如,传古树晚上会说话,那是天牛虫在啃木头,用锯末加黄豆泥加药和泥搅拌在一块封住虫孔,它就会乖乖爬出,爬出的虫子已经中毒,他用这办法解决天牛虫害。他还有插树枝消灭虫卵的小绝招。夏天和秋天是林子最好的季节,树木先是茂盛再到斑斓,哪棵树最早绿了,哪棵树最先金黄他都一清二楚,他对这片林子的熟稔和喜爱让我想起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孟林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马登科的《瓦尔登湖》,他已经融入了这里,这里是他的世界。与梭罗不同的是,梭罗只是观察享受大自然,而马登科还要维护,多了一份责任,索罗在瓦尔登湖呆了两年多点,马登科已经在这里守望了三十年,而且还在继续。
不算爷爷和父亲走过的路,马登科已经在50万平方米的孟林巡护徒步走过了近50万公里,这个距离可绕地球十多圈,他家三代人在这里留下的足迹,是一个惊人的数字。马登科不想老提诚信责任道义什么的,他觉得,那些都是做人做事的基本,在漫长岁月中陪伴他的也许更多的是情感,他爱这个地方,他爱这片林子,那些老树就像前辈,那些自己亲手栽的树就像一群儿女……自己也像一棵树栽在这里,说起这些,他好像依然还是那个十八岁的纯净少年。
日常除了防火防盗,还要种树和环境保护,放羊的进来,随手扔垃圾的,抽烟的,都要管,管了就要得罪人,并不是人人都懂的道义,这是最让登科烦心的,另外还要接待来孟墓的拜谒者和观光客,马登科很忙。早些年收入也少,那时他还要抚养一个孩子,妻子就在他们孟林边的家旁开了个小饭铺,为来访者和游客提供一点方便,也增加一点收入补贴家用。我在那个四基山饭铺吃了一顿,味道很好,不用厨艺太高,人厚道诚信,食材新鲜可靠,自然好吃。
后来这里纳入国家文物保护系统,马登科担任了孟林管理所副所长,也配备了一些忙时协助他的人,当然,他的收入依然很低,每月不到2000元,马登科并不抱怨,依然是孟子说过的话,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他接父亲班的时候错过了事业编制,当然也更不是公务员或国家干部,到现在还是一名企业职工,不享受其他国家文物单位人员待遇,三代守墓护林,对国家和社会贡献大矣,我们亏欠他们很多,可人家……那真叫“贫贱不移”啊。
马登科知道很多孟子的名言,比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为大丈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养心莫善于寡欲”,“仁者无敌”等等,对孟子的生平的故事也很了解,他常常为来访者义务讲解,这已经超出了守护人的职责范围,而进入了孟子思想传播者的角色,在我看来,他实际上是一个双重的守护者,守护着孟墓孟林,也守护着民族精神的高地,同时还是一个默默的传统文化践行者。马登科是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普通人,但他与圣贤联通,用他独有的方式,就像泥土与参天大树,根脉相连。
孟子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国外很多大学都把孟子思想作为重要课业,孟林这样一个我们祭奠圣贤的地方,国家还应加大投入,制度化妥善管理,而不是让马登科个人的坚守成为保护历史文化的常态。
我因工作任务,偶然认识了马登科,没来得及仔细拍拍他的工作和生活,只有随手拍的几张图片,但还是觉得应该发上来,因为我们现今社会太缺少诚信和坚守,为名利来去匆匆,马登科三代人的故事或许会给我们一些启发。
最后再说一下孟子。孟子思想你一旦了解,就会更觉得伟大,随便举几例。孟子曾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已经是我们现在公认的基本社会真理。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共产党人强调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源头在孟子那里。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现在我们建设和谐社会,和谐的第一要务便是人和呀,孟子早就告诉我们了。孟子说,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现在我们终于看出法治多么重要,制度建设的事孟子用8个字就概括了。孟子说,其进锐者,其退也速。孟子已经告诫过我们,发展一定不可冒进,一定要可持续呀,否则进的快,退的也快。孟子说,人皆可以为舜尧。这是最早的人人平等思想啊。孟子教帝王治国,教百姓修身,教那个时代所有人如何做人做事,他的教诲,不仅影响了中国,也影响了世界,不仅影响了过去,也会影响未来。细说起来一大本书也写不完,不多写了,有兴趣的可以找孟子的书读一读,必有收获。
马登科看起来就感觉忠厚,实在人。
孟林前1.5公里的神道,两侧古柏参天。
通往享殿的石砌甬道,这是马登科走了许多年的路。他带我去看孟子墓。
享殿前院落,享殿是祭奠孟子的地方,清代建筑,内存珍贵碑刻。出了墓园林子,这里也归马登科管理,包括陪人参观、打扫卫生等。
登科是个爱干净的人,自然也勤快,孟林能有现在这个模样,不勤快也不行。
享殿的正堂高挂着孟子的像。
亚圣似乎把后世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我看碑记的时候,登科顺手擦了擦窗棂上的灰,我觉得挺好,赶紧拍了几张。
这是他必须经常做的事情。
那个冬天的下午,阳光很好,也许,它也曾这样照耀过2300多年前战国时代的孟子。
阳光穿过熟悉的窗棂,在墙上留下一摞书籍的侧影,那书里也许记载着尘封的岁月……
享殿里保存的珍贵古碑。
这便是亚圣孟子的墓了,一代伟人安眠在这里,这也是登科最经常来的地方。
孟林,又称“亚圣林”,是埋葬孟子及其后裔的墓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位于市区东北12.5公里的四基山西南麓,占地面积50万平方米,是国内现存规模宏大、历史悠久的家族墓地之一。经明清两代不断增修扩建,至清康熙时,祭田墓地已达一万余亩。林内现存柏、桧、柞、杨、榆、楸、槐、枫、楷等一万余株。这条路穿过孟林,也是马登科的护林路之一。
孟子后裔的墓分布林间。
我去的时候还是冬天,草木有些萧条,但古柏依然青葱。
收拾林子也是登科的工作之一,冬天防火尤其重要。
这里的每一棵树登科都熟悉。
人们走在林间,感受圣贤的风水。
午饭后,马登科和妻子坐在小饭铺的院子里,小饭铺距孟林不远,妻子已经在这里陪伴他很多年,他很感激妻子。
这就是马登科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卷珠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