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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梦的河流

第二章遥望“四明山”

在我的生命中,永远同水和船有缘。或者说,我的生命就是水,就是船。水和船不光给我生命,给我知识,还给了我饱满的情感和奋斗的激越;在我情绪低落、病魔缠身、被人否认、遭受不公、极端痛苦、几乎走投无路时,我能看到初升的太阳,能欣赏一朵绽开的花,能聆听婴儿的啼哭和微笑,那就是水和船所给我的勇气和启发。我的脑海里无时不有水的温柔,水的流淌,水的波澜,水的涌动,水的排山倒海的浪涛。有水就有船。一叶小舟,一条木船,一条海船,一条兵船。

我坐过的船可谓多,最小的船是我放鸭子的那种“小溜子”,最大的是天津开日本神户的9950吨的燕京号;船是日本人造的,中国人开的;日本人造船名堂很多,你造一条万吨级的船,其注册费、税金等等要高出千吨级的一倍,他来个9950,上不了万,你就奈何不了他了。我在燕京号上只呆了四个多小时,吃了一顿大和风味的饭菜,走遍了各个舱室;我不能白吃白喝,我为她写了一篇3000多字的文章:《梦中的船》,登在天津的杂志上,后来又用这个名作了一本散文集的书名。梦中才能想得到的船。而我在上面生活了27天的一条大船,那就是四明山了。

那年大春,我单枪匹马走访东北大森林,在大森林里生活了28天,回到北京,追到烟台蓬莱,复又转程来到青岛,住进了临海而立的东海宾馆。东海宾馆是北海舰队司令部的招待所。那是大型文学双月刊十月举办的为时一个月的文学创作笔会,海军北海舰队接待。写文章的走到哪都是吃人家的,这一个月,吃尽了大凡东海海域能够抓到的海鲜。曾有几度,派上快艇到远处的海岛上取少见的、鲜活的海产品,每顿饭都有人说“太豪华”。这帮人中有刘心武、梁晓声等几位“新闻人物”,新鲜故事层出不穷。我欣喜我结识了一位好朋友。这位朋友是舰队参谋长朱洪喜将军。这是一位英雄,台湾的“太平号”兵舰,就是他指挥的快艇击沉的。在这里他是单身汉,也住在宾馆,除了有公务,每一顿饭都和我们一起吃。一个将军,一个农民,能成为朋友的缘由,是我们俩有“一样的”身世;他的童年 ,衣不能暖、饭不能饱,被人欺负、被人打骂,吃尽了苦头,有好几回他从死亡线上自己爬了起来。有一天夜里我到他房间里聊天,两个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他哭着说,好好活啊老徐,好好活,好好活,我们大家好好活,不好好活对不起自己……我看到的英雄的眼泪很多,他的眼泪给我的印象最深了。因为,那是“将军之泪”啊。笔会有一个“高峰”,那是谈经济,谈生意,谈“搞活”,穷叮当的作家们兴致勃勃。我说,各位老师是穷叮当,我是叮当穷;广东的叶蔚林叫我暂时放下笔,到他那边做生意,说是第一次带上儿女一起去,不要本钱,你把货运回来卖了再给钱,往后就可以叫你的儿女们干了,你手上有些钱,就可以安心写作了——我真想干啊。刘心武说,老徐做生意,我也插一脚,大凡北京有事,老刘包了;这里在座的人,只有你这田老板有资格注册开公司;你到北京注册吧,你开一个中国作家财源开发公司,作家们都会支持你,赚了钱大家有一点好处就得了。一阵嘻嘻哈哈之后,朱洪喜说,老徐办公司搞经营,必要时我们可以动用兵船、直升机;支持经济建设么,有什么不可以的!大家一阵鼓掌。开初,我还以为他说着玩,不想他很认真,我回来之后他三次给我写信,问公司办没办成,经营情况怎样,要不要他帮忙,还托我的在那儿当兵的同乡杨柏松捎来两箱易拉罐青岛啤酒。

我的老乡杨柏松,本村人,在海军属下的苍口机场当气象员,一个带着老婆的志愿兵。我去看望他,在他家里住了一夜,晚上我们多喝了酒,外出散步,从停机坪上穿过,在飞机肚子下走过10多架飞机,哨兵问谁,他回说,狗日的,是你杨大叔。他对我说,这是“反潜机”,发现敌军潜艇,它就发射深水炸弹把它打掉。如今没有战争,当兵的快快活活过日子。我把他介绍给朱将军,他挺能干,同朱将军交上了朋友,来往多多。

我对将军说,这阵子我正处在“吃皇粮”还是“交公粮”的关键时刻,我若是搞经济了,那“皇粮”就吃不成了。这是经过反复思考,做出的选择。

晚上,我经常趴在窗户上,观看那静悄悄的海湾,观看折射在海水中的灯光,心里老是有一种激动,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思念和怀恋,这个海湾,这个军港,还有那个长长的栈桥,栈桥边的海水浴场,我太熟悉了,太亲切了。

终于,那天参观过潜艇、参观过漂亮的818军舰,我问海军作家闵国库:这儿有一个四明山登陆舰,还在吗?他用惊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在呀;四明山还没退役,不过,它出海的日子少了。

听说四明山还没退役,我就像听到一位同我有过亲切交往的百岁老人依旧健在那样快乐。

人的一生中,会面临很多选择。有时要做出一个选择,是非常难的:选西瓜,汁水多,甜,值钱;选南瓜,能充饥,当饭吃,储存时间长。

小徐,来好事儿了。

什么好事啊。

长春电影厂来拍电影,拍《怒海轻骑》,要咱歌舞团的人全部当群众演员,嘿,哪,没说的!

电影《恕海轻骑》描写的大致就是朱洪喜率领的快艇部队击沉蒋军“太平号”的故事。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有朱洪喜这个人。当时他在东海舰队当快艇大队长。

我和大家一样沉浸在一种欢乐愉悦的心境中。参加拍电影,可以同许多电影明星接触,可以观看许多“内部电影”,还有相应的“伙食补贴”,傻瓜才不愿意呢。

就在这时,我接到另外一个通知:部队要参加一个海陆空联合演习,本团的两个步兵连,要登上两条登陆舰,登陆过程中,蓝军要施放毒气弹,什么芥子气、亚当士气之类,要对污染地段进行消毒,非防化排不可。我是团防化排的人。一时里,我“抓瞎”了,不知向哪去才好。想留下拍电影,只要请首长打个招呼;部队么,有首长说话,总能过得去的,当事的下级领导还巴不得呢。不过,上兵舰,走大海,对我是莫大的诱惑,最终我选择了“南瓜”。

上船的那一天,海军为我们举行了一个隆重的登舰仪式;这支陆军部队,是驰骋西北、华北战场的劲旅,闻名的“首都师”,1949年开国大典上的阅兵式,就是这个部队。毛泽东坐火车去苏联访问,由这个部队沿铁道线站岗,30米一岗。上船的两个步兵连,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连队。海军打出的横幅,有一条是:欢迎战友进家。就这几个字,有的人感动得流泪了。

我上了四明山。与四明山同行的,还有它的姊妹舰同明山。

四明山6000吨,航速14节,是当初中国最大的兵船。它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曾被击沉,后来打捞上来,经过修缮,苏联人把它和其它几条舰船一起送给了中国。当然,送的还是买的,我们不得而知。因为有台湾在,登陆舰有一种特别的意义,上面有朱总司令等视察军舰的合影照片,扎实热闹过一番。它装载着12辆坦克,12辆卡车,两辆吉普车,相当的步兵火炮,一个步兵连和相关人员,气笛一声长鸣,出海了。

第一次出海是适应性训练,为了切合实战要求,选择了不大不小的风浪天气,舰船在风浪中航行,船体摇晃,左右摆动、前后跌荡的幅度很大,一个预料不及的情况出现了。这支陆军部队中,除了无锡、江阴、宜兴那些兵,其外大都是旱鸭子,都是第一次上船,一个个呕吐,眼泪鼻涕横流,呕吐物喷洒得满身满地,有的人呕吐得厉害,连“肚肠根”也吊出来了。这样的人莫说叫他登陆、打仗,就是叫他当俘虏,他也没力气把他的手举起来啊。这时,船上的海军舰员就成了服务员,他们用毛巾,用拖把,用他们随手能取的东西为陆军战友擦拭呕吐物,端来凉水给他们漱口,给他们服用晕船药——我所看到的护士、服务员,没一个有如此耐心、细致、周到、不怕脏的。航行过程中,接近登陆点,舰上的前主炮要向蓝军阵地轰击,二战前造的船,尚没有机械输送炮弹的设备,必得人工运送;一个由10多个步兵战士组成的炮弹输送队,出海前就组织好了。参加炮弹输送队的人,第一条件是不呕吐,能在大幅度摇晃的甲板上奔跑;我这个水鸭子,被选了进去。开始是“模拟”,把一些形似炮弹的木段子、钢管从弹药舱搬到主炮位,因为干这种事开心、快活,能直接看到大海,可以蹦,可以跳,还可以吼叫几声,不像坐在舱里那样纳闷,一个个生龙活虎。就在大家最开心的时刻,一个大浪打来,两个人同时被抛到海里去了。他们轻轻巧巧越过栏杆,犹如在做跳水表演,我想不通他们的动作为什么那么整齐,后来越想越好笑。

在这次演习中,我自己给自己定的任务是担当一个记者的角色。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新鲜事,可写成文章的人和事太多太多了。

这里有记者,他们是大记者,写的是“新华社消息”、“本报讯”之类的大新闻;我是小记者,都是写一些在身边发生的生活小事,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真实的,比如海军战士怎样为陆军战士擦拭呕吐物,人被大浪抛落海里怎样把他们救上来,登陆涉水的战士怎样被海浪打倒又怎样爬起来,步兵战士怎样登上坦克通过毒气污染地带,不爱喝糖水的小不点战士,排长的爱人在岸上等待,英雄掉队记,还有笑话:蓝军还没到投降的时候就投降了,我的防毒面具怎么在关键时刻“漏气”了,等等。我写的每一篇小文,都有人物,有情节,有细节,或者说,它们干脆就是一篇散文,一篇小小说。

我知道我没有大本事,只有这点儿小本事,小就小的干上吧,总比小的不肯干,大的干不来,干脆不干了强啊。

在舰船上,读书、写稿的时间是很多的,这20多天里,除了一天晚上整队去青岛海军俱乐部参加一个联欢晚会,其外一律不准上岸,兵舰回到军港,停靠码头,不会让你上岸“走几步”的。这是为我创造的好时光。因为素材多,新事多,我几乎每天写一篇小文章,有时为了“赶发稿”,我把写好的稿子交给海军同志,请他们给报社打电话,把稿子读给编辑听;当兵的打“军内电话”反正不要钱,他们也乐意干这样的事,有时我还会得到一个反馈信息:小徐啊,编辑说了,你的稿子后天就发!在四明山上,我最丰厚的获得是结识了两位海军战友,每到课余时间,我都请他们给我讲故事,他们讲的大海故事,海洋生物,海怪,海妖,海仙子,一条大海带够一个班吃一顿、一个海蜇的母体有水牛那么大,开口就把你的灵魂给抓住了,不吃不喝不睡,你也愿意一直听下去;而海军战士成年累月头顶蓝天脚踩水,平时极少同人接触,有话没处说,这会有了一个“发泄”机会,把“可以说”的话说给别人听,也是一种生活乐趣了。

在这之前,军区报社已经发给了我一张编号“0031”的通信员证,有一位编辑给我写信说,生活在基层的士兵中,通信员就你一个,鼓励我多多读书,多多写文章。或许那会写稿的人太少了吧,我寄出去的稿子,从来不见“回头货”。我尝试着写的、表扬炊事班的特写,3000多字,全文发表。一张四开四版的报纸,一次性发3000多字的文章,也是戏了。我记得,那篇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大个子副排长云金华一顿吃了48个馒头…… 这个开头,报社出的内部小册子上,作了许多评说。当然,我还给军内和地方的其它报刊投稿,到后来什么诗歌、小品文、快板书,杂七杂八的全都往外端,我成了一个写稿小疯子了。

联合演习开始了。那是一种实弹演习,目标是占领一个海岛,军舰上发射的炮弹是真的,飞机扔下的炸弹是真的,规定一辆坦克要打出多少炮弹、摧毁多少目标,步兵战士,步枪要打出30发子弹、掷出四颗手榴弹,轻机枪、冲锋枪要打300发以上的子弹,重机枪在冲击过程中要两次由平射改成高射打飞机,火箭筒要发射3牧火箭弹,无后座力炮跟随步兵前进,见敌军的坦克打坦克,见地堡打地堡;而防化排的战士戴上防毒面具对毒气污染地带进行消毒,规定时间长达90分钟,这种在蓝军不断袭击下的90分钟作业,满满的“一大壶”,喝不了你还得喝,不能“兜着走”的啊。“战地情报”介绍说,守岛的蓝军是很厉害的,他们武器精良,训练有素,地形熟悉,坑道布满全岛,说不定什么时候从你的中间,从你的身后钻出来打你,每一个人都必须多长几只眼睛,多长几个脑袋,有一个“三头六臂”吧。

海岛上只有一个小渔村,渔村上空和周围插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白旗。

大海上没有捕鱼船。

一切都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和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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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烈的炮声中,舰船投下了“倒锚”,开足马力向海滩上冲去。由于登陆舰吨位大,尽管开足马力向上冲,打开前舱大门(跳板),人冲出去,海水还有齐胸深;足下是厚厚的沙层,那沙随着海浪的涌动,是活的,你艰难地迈出一步,只能前进七八寸路,有的干脆是“原地踏步”甚至向后退;趟过30多米的水,涉过200多米的沙滩,每一个人都筋疲力尽了。一切都按照顺序进行。开出一辆坦克,跟上一个步兵班。步兵火炮和重机枪上了大卡车。第一辆卡车开上去,车轮子刚离开跳板,它就陷进泥沙里,轮子哗哗打转,车身一动不动,只能开上一辆坦克,把它往上顶。这时,有三小股蓝军,梯次向尚未站稳足跟的处在沙滩上的红军反冲锋,企图将红军歼灭在沙滩上。因为是实弹射击,反扑的蓝军不是真正的人,而是蓝军指挥官传达给红军指挥官的命令。那位担任蓝军司令的人据说是军区教导团的大教官,厉害得可以,鬼点子多多,红军司令得叫他好听的。当兵的人,一个指挥官,谁也不愿意战胜“熊包蛋”,必须是智慧战胜智慧,谋略战胜谋略,英雄战胜英雄。这时,所有参加演习的舰船一齐向敌军阵地开炮,步兵火器也开口了,率先开上沙滩的坦克上的重机枪也开火了,枪炮声一片大作。几架飞机,在蓝军的纵深阵地扔炸弹,扰乱蓝军的战斗部署。

就在这个时刻,我离船上岸了。

我的“全身武装”是这样的:一支步枪,120发子弹,4颗手榴弹,一套防毒面具,一套喷雾消毒器,一只水壶,一只挎包和二斤干粮,总重量大约25公斤。最难受的是戴上防毒面具“干活”。

我是个不怕水、淹不死的人,我在海水里行走,全不顾及足下,眼睛看着远处的弹着点,炮弹爆炸发出的火光,掀起的泥沙、烟雾;看到一个战士从坦克上跌落下来了,看到一辆大卡车被洒上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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