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VERSENDby木原音濑 river纯音乐

木原音濑 RIVERS END(《リバーズエンド》)


  被拉门咚的一声巨响吵醒,十龟俊司抬起头,周围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走廊一侧的玻璃窗外,可以看到一群正走在那里的人。他们是同班同学,有坐在后面的柴崎和二宫,还有和他们很要好的伊藤和浜口。那个粗鲁的拉门声,肯定就是他们中的某人所为。傻兮兮的大笑声隔着窗户都听得见。
  四人中的二宫朝十龟这边转过头来,一瞬间视线相对,却立刻转开了。等他们走远,走廊里仍然充斥着脚步声、谈话声,乱糟糟的。
  正前方的黑板上潦草地写着“理科综合第三教室”,上方的时钟指向十点二十八分。再过两分钟课间休息就结束了。
  从椅子上站起来,拿出文具盒、课本和笔记本。换教室好麻烦。第三教室在另一栋楼,还得爬楼梯,走廊里肯定很冷。翘课算了……甜美的诱惑从脑中掠过。第二学期已经翘了不少课,挨了班主任批评。如果翘到要留级的地步,干脆早点退学,可那样一来上高中的这十个月就白费了。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工作。
  第三学期才刚刚开始。长叹一口气,十龟拿着学习用品走出教室。正走在走廊里的时候上课铃响了,当他充耳不闻地用同样的步伐爬上楼梯时,背后噼里啪啦的匆忙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打算压轴登场是不是?”
  回头一看,班主任阿寅正站在身后。他本名是厚美蚕太,大家都用这个外号称呼他,是从高年级学生那里传下来的。据说那个名字来自扮演某个电影角色的演员,不过十龟并没有看过那部系列作品。[注:老师的外号出自日本系列电影《男人真辛苦》(男はつらいよ),主角叫寅次郎,演员名叫渥美清,其姓氏和“厚美”发音相同。]
  “没力气爬——”
  “你比我年轻吧,快走!”
  阿寅今年三十六岁,身材发福,戴着眼镜,头顶已经渐渐稀薄,未老先秃。被秃头阿寅用点名册在背后拍了一下,十龟一边咂舌一边略微加快了脚步。
  
  
  “课就上到这里。”
  秃头阿寅话音刚落,拉动椅子的声音便不约而同地响起。十龟揉揉眼睛,伸了个大懒腰。又是睡着睡着课就上完了。摊开纯当摆设的笔记本上没有写过半行字。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学生们如同出笼的小鸟,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
  十龟仍然趴在桌上,等待这片嘈杂渐渐平静。最后一个人也走出去之后,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一直以来都很讨厌人多扎堆。低着头从大敞的教室门来到走廊,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
  “唔……”
  教材和文具盒被撞掉了。撞上自己的是同班的二宫比吕志,身高将将超过160公分,头小人也袖珍,是个话多且烦人的男生。
  二宫蹲下去打算把东西捡起来,十龟也下意识地弯下膝盖,这下是正要起身的二宫那小小的头一下子命中十龟的下巴。一瞬间眼冒金星,太过突然的冲击之下,十龟仰面向后退去,二宫也一边哼哼着“好痛……”,一边用右手捂住头。
  “哇哈哈哈……”
  看见十龟捂着下巴,吵死人的小矮子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啊……抱歉,抱歉。”
  二宫笑得手直打颤,递过已拾起的课本和文具盒。十龟一把抢了过来。
  “笑个头啊!”
  听到十龟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笑得毫无阴霾的表情瞬间结冰似的僵住了。
  “我可是疼死了,说什么抱歉抱歉的,你压根不觉得哪里抱歉吧,那就什么都别说,白痴。”
  用力推开哑口无言的二宫,十龟回到教室里。烦躁了一会儿,不过随着下一堂课开始,温暖的阳光触手般缠绕全身,便基本消散得差不多了。
  靠窗的位置好暖和。夜里会冷,要是白天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真希望春天快点来,冬天好冷。下辈子要是能投胎做猫就好了,十龟心想。
  
  
  结束了放学后的班会,十龟骑着自行车直奔郊外的加油站。“欢迎光临!”“您要加高号数还是普通的?”“您有会员卡吗?”重复了约五十次这类对话,嗅觉也被汽油熏到麻痹的时候,终于迎来十一点的下班时间。
  从打工地点到家骑车需要二十分钟,家就是住宅区里最显眼的那栋破旧房子。十龟把自行车放在院子里,拿出门钥匙。玄关处没开灯很是昏暗,连着两次都没对上钥匙孔。拉门开闭的时候都会发出卡啦卡啦的吵人声音。
  走廊很暗,客厅的隔扇缝隙间却透出几缕光线。十龟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穿过走廊,打开隔扇,铺着磨旧的榻榻米的六席大的房间正中央,姐姐小春正抱膝坐着看电视。毛衣短裙都和今天早上去上班时穿的一样,看来还没有洗澡。
  打从搬到这房子以来,厨房的热水系统就是坏的,去年年底浴室的热水器也坏了。因为没钱修,大家只有在厨房烧好水再去洗。
  浴室的热水器坏掉那天,小春剪短了头发。本来她的头发只到肩膀并不算长,却还是说着“洗头好麻烦”,剪成男生似的短发,完全不像是二十一岁的女孩会说的话。
  平时总是准备好饭菜的小矮桌上什么也没有。十龟走到厨房,只找到生米和干紫菜末。
  “小春,我的饭呢?”
  对弟弟不理不睬,小春只是入迷地看着电视。
  “回句话啊,喂!”
  十龟放大音量,她这才转过头来。那对有点左右分开的小眼睛正瞪着十龟。
  “呐,俊司,你应该有话要跟我说吧?”
  小春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有什么可说的啊,饭呢?”
  “趁现在我还能原谅你,请你说实话。”
  咂了砸舌,十龟把书包往榻榻米上一扔。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饭在哪里?”
  小春眯起眼睛,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你这种人,饿死算了。”
  说完,小春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做饭,你搞什么鬼啊!”
  小春走到隔壁房间,砰的一声用力甩上隔扇,隔去十龟的骂声。没有办法,十龟只好自己淘米煮一人分量的饭,同时烧上水,想在饭煮好之前洗干净身体。
  盯着大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的水,十龟在心里琢磨到底自己做了什么惹小春生气的事,却完全摸不着头脑。说不定是她在迁怒,像是在上班的工厂碰上不顺心的事之类。想到这里,她的蛮不讲理愈发让人不爽。
  水终于烧开了。十龟把开水端去浴室,倒进盆里兑上凉水,迅速脱下衣服清洗全身。热水温暖身体也只是一瞬间,随即热量便被周围空气吸收,在身体表面冷却下来。好冷。十龟一边发抖一边洗手洗头。即使打上肥皂搓洗,还是怎么都洗不掉那股汽油味。
  十龟并不觉得这不方便的生活有多难过。有的吃,有带房顶的家可以睡,有地方洗澡,已经心满意足了。
  直到六年前,全家——父亲、小春、弟弟俊介还有自己——四人一直住在公园里。俊介满一岁之前大家住在公寓里,但父亲沉迷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再也付不起房租,便被赶了出来。
  一输钱就拼命灌酒,搞坏了肝脏,父亲不停地出院再住院,如此循环。眼下父亲正处在循环的低谷,住院了。一回家就不顾身上的债继续喝酒,一住院就要花住院费,是个不论什么时候都很花钱的父亲。
  六年前小春中学毕业去工厂上班,那里的厂长出于好意,把形同废屋的房子以几乎白送的价格出让,自己和俊介才能正经上小学。在那之前,都是跟着父亲在各个公园之间辗转,几乎不上学。
  洗完澡,十龟一边发抖一边换上运动衫和牛仔裤,走到厨房,在流理台前面坐下等饭煮熟。一低头,打湿的前发就贴在额头上,感觉很烦。差不多该让小春帮忙剪剪了,不过看她那样子多半没戏。
  走廊里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春走路要更急一些,应该是俊介吧,果然没错。他正隔着门缝往里看。
  小学五年级的俊介并不聪明。和自己还有小春不一样,他从一年级开始几乎一点不落地一直在上学,却仍然会偶尔拿着零分考卷回来。
  中学毕业之前自己没少受人欺负,小春的遭遇也差不多。也许就是因为这段痛苦的经历,小春很注意俊介的穿着,从不给他穿不干净的衣服。
  小春努力让他过得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俊介却无视她的苦心,从来不在哥哥姐姐面前提起他的朋友。
  “……过来吧。”
  俊介进入厨房,在十龟身边抱膝坐下。俊介总也不见长个子,手脚都细得跟柴一样。
  “哥哥,你和小春姐姐吵架了吗?”
  平时总是很开朗的弟弟,声音有些暗淡。
  “哪有。”
  说着,十龟用力揉乱贴过来的小脑袋。
  “她是快例假了心烦而已吧。快来那个的女人总是很难搞。”
  “哦……”
  俊介煞有介事地回应。这时米饭煮熟的提示音响起,十龟站了起来,转头问弟弟:
  “吃不吃饭团?”
  “嗯。”俊介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午休时间,十龟溜出学校,去了附近的公园。自从上中学以来,就不再吃午饭。和提供午饭的小学不同,上了中学必须自带,十龟单纯因为没钱而吃不起饭。已经习惯了饿肚子,可以忍耐,但是旁观别人吃东西总还是难熬,便到外面来。刚入学的时候是去天台,但是在那边吃饭的学生越来越多,十龟便转移了阵地。
  虽然学校禁止休息时间出校门,但没人遵守,大家都去外面买午餐或是点心。午休时没有老师巡查,算是默许了这一行为。
  跨过低矮的灌木,十龟来到老地方——“禁止进入”的花丛,草坪生长得很漂亮,躺着很舒服。可就算天气晴好,阳光灿烂,风仍然很冷……睡不着。
  带着干草味道的风里,混着诱人的香气。两个身穿绿色制服的年轻女人坐在花丛那头的长椅上,大概是公司午休时间吧,两人没有注意树丛后的十龟,吃起了午饭。刚想换个地方,可能是风向变了,那股香气也消失了。十龟再次闭上眼睛试图入睡,可还是很冷。
  “咦,你不吃了吗?”
  两人中梳着短发的那个小声问道。长头发的微微点头。
  “嗯,已经吃饱了。而且我在减肥。”
  长头发的女人把快餐纸袋扔进垃圾桶。两人随即从长椅上站起来离开了。确认她们的身影从公园里消失之后,十龟走出花丛,来到垃圾桶前,拾起女人扔掉的纸袋。汉堡还剩半个,炸薯条几乎完全没动。十龟坐在长椅上,吃起了汉堡。
  衔着薯条,十龟仰望天空……捡到一顿出乎意料的午饭,今天说不定是个好日子。
  下午还差两分钟上课的时候,十龟回到学校,朝自己的座位走去。上课铃从打响到结束的时间里,三分之二的学生回到椅子上坐好。老师还没来,四周乱糟糟的。
  一阵拉门声响起,嘈杂声便停止了。几个学生慌慌张张地回到自己座位上。二宫从教室后门口冒出来,四周紧绷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
  “你这家伙,少吓人啦!”
  “抱歉,抱歉……”二宫哈着腰,一边挠头一边回到和十龟隔一个人的后面座位上。
  “我说你啊,中午一直不在对吧。”
  跟二宫混得挺熟的柴崎的声音。
  “我便当忘带了,回家吃的。”
  “去学校食堂吃不就得了。”
  “刚买了RAYS的新专辑,没钱啦。”
  “咦?我也想听RAYS,借我借我。”
  “借是可以,马上还我哦。每次借你都好久不还,真讨厌。”
  二宫和柴崎话都很多。座位是一学期一换,因此这个位置要持续到第三学期结束。因为靠窗,十龟很喜欢这个位置,但是那两个人太烦了。
  上课铃响过五分钟后,教现代社会的川本才终于走进教室。因为板书太多,川本被人取了“自动书记”,简称“自记”的外号。
  自记的说话声,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声音,每一样都十分单调。而且今天还吃了午饭,肚子里很充实。……好想睡觉。十龟把椅子往后拖,趴在课桌上。
  啪的一下,有什么东西砸到肩膀,十龟吓了一跳,直起上半身。看看周围,二宫悄悄地双手合十做出“对不起”的姿势。再一看脚下,有颗金属纽扣大小的白色药丸。不对……那是汽水瓶里的弹珠。说起来最近班里悄悄流行起了这东西,拿附近的小卖铺的弹珠玩。
  对着弹这玩意过来的二宫咂了下舌,十龟转回身。不停打着哈欠,眼角可以瞄到白色小球飞来飞去。二宫和跟他混得不错的三四个人,正用橡皮筋做弹弓对射弹珠。
  “由此,这……”
  左手课本右手粉笔的自记回过头来。一颗流弹命中他大张的嘴。张着嘴,自记就像受惊吓的鸡一样伸长了脖子。
  片刻沉默之后,全班哄堂大笑。自记咳了半天吐出弹珠后,用惨叫般的尖嗓门大喊:“搞、搞、搞什么!”
  “谁、谁、谁干的?!把这种东西往我身上弹!”
  自记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问你们谁干的!”
  整个教室一片沉寂,没有人敢看自记的眼睛。
  “耍、耍、耍人也该有个限度!”
  七手八脚收拾起讲台上的东西,自记离开了教室。自记的脚步声刚一远去,教室里立刻沸腾起来。站的站,说话的说话……不一会儿就变得吵吵嚷嚷的,但十分钟后班主任秃头阿寅冲了进来,一瞬间就安静了。
  “你们上课都在干什么!”
  秃头阿寅还算温厚,偶尔发起火来,却有种不容反抗的魄力。
  “你们最近太放肆了。”
  十龟低着头打了个小哈欠。
  “用弹珠打川本老师的是谁!”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秃头阿寅抱着胳膊环视整间教室。
  “老实报上名来!”
  三分钟……五分钟……无声的对峙中,下课铃响了。“这下解放了”的安心感觉随即在学生中弥漫开来。
  “既然不说,那么今天什么时候说了就什么时候走。放学后全部留下!”
  “啊?”“不会吧?”周围纷纷冒出不满的声音。
  “不想给大家拖后腿的话,就快点坦白自首!”
  秃头阿寅是认真的,放学后不得不留下也很烦人。十龟轻轻咂舌,举起了右手。
  “十龟,是你!?”
  避开阿寅的瞪视,十龟耸耸肩。
  “我不知道是谁弹的老师,不过玩弹珠的是二宫、柴崎、伊藤还有浜口。”
  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秃头阿寅走下讲台,走到十龟点出名字的各人面前,一个一个地问“是你吗”。以二宫首当其冲的四个人大概都认命了,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你们四个放学后到老师办公室来!必须来,不来就叫你们留级!”
  扔下一句威胁,秃头阿寅走出了教室。学生们开始躁动起来,可以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那家伙……”“真讨厌……”
  “喂!”
  被人粗暴地抓住肩头,十龟转过头。二宫正恶狠狠地俯视着自己。
  “……你竟敢跟秃头阿寅告状?”
  哼。一言不发地挥开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十龟嗤笑。二宫的脸抽搐了一下。
  “少装蒜了!说话啊!老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烦人的家伙变得愈发烦人。引来周围人的视线也让人不爽。十龟故意把椅子弄出声响站起来,走出教室。烦人的家伙随即追了上来。
  “喂,等一下!”
  无视背后的声音,十龟穿过走廊爬上楼梯。走到通向天台的门前时,背后传来一句叫骂:“你这条野狗!”
  “我看见了,你从公园垃圾箱捡东西吃来着吧。居然能吃别人吃剩的东西,真恶心。”
  十龟转过身,看着二宫扳回一局似的得意表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口中溢出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你、你笑什么啊!”二宫的表情有些扭曲。
  “那又怎么样?”'
  十龟往前走了走,二宫反而后退了一步。
  “想说就去说啊,十龟是吃人剩饭的野狗。”
  十龟瞪了二宫一眼,他转开了视线。
  “被我告状所以恨我?那是你自己不对吧。放学后还要打工,我可不想迟到。你们上课干什么我不管,别妨碍别人,你这只死猴子。”
  留下气红了脸,咬紧牙关的二宫,十龟去了天台。天空还是那么高远,学校真烦人。
  上课铃响过一会儿之后,十龟回到教室。拉开教室后门,好几个学生回过头看,教现代语文的田口不解地问:
  “……你是十龟吧,刚才干什么去了?”
  “拉肚子,在厕所。”
  走过教室后方,十龟从二宫身旁路过,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充斥着汽油味和吆喝声的打工结束了。在休息室脱下工作服后,身上仍然有股汽油味。想到制服大概也会染上那股味道,不禁一阵心烦。
  “辛苦啦。”
  一起打工的大学生大山拿着罐装咖啡走进休息室。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十龟回过头,他果然正看着自己。
  “有什么事吗?”
  “没,看你穿上制服,果然还是高中生啊。个子那么高,长得也成熟,一开始还以为你跟我差不多大呢。”
  大山一口喝光咖啡,把罐子扔进窗边的垃圾桶。
  “喂,刚才就在那边等你的女人,是你的熟人?”
  隔着向外看去,小春正站在加油站边上。
  “啊,是我老姐。”
  “哦哟~”大山发出怪声。这个只知道女人和机车的好色大学生,今天又跟来加油的女性客人搭讪,挨了店长的骂。
  “下次把你姐介绍给我认识吧。”
  “那种恐龙你也喜欢?”
  “只要性别是女就都OK~”大山嘻嘻一笑。
  “她很难搞,劝你还是别想了。”
  随口敷衍过大山,十龟走了出去。大概是因为开始下雪了太冷,说着“辛苦了”的小春嘴唇发紫,呼吸也是白色的。虽然有外套,但因为穿着短裙,膝盖以下仍然裸露在外,让看着的人都觉得冷。
  小春很瘦,打扮也算时髦,但两眼间距太宽,嘴也小,脸看起来就像鱼一样。估计没有哪个男人第一眼看到她会说可爱。
  “你来干吗?”
  从不给自己做晚饭那天起已经过了四天,虽然小春现在会每顿饭留一点,但却继续无视自己的弟弟,一句话都不肯说。
  “来接你不行吗?”
  话说得很刺耳。心想她会不会来道歉的,可小春其他什么都没说。十龟推着自行车走在姐姐身边。小春个子很矮,只有150公分,走在一起能看到她的头顶。
  “爸欠的钱还有380万。”
  “也就是说,又多了?”
  “你白痴啊!”小春有些惊讶地低语。
  “欠债不是还要算利息的嘛。”
  父亲的债越欠越多,金额达到350万的时候弄坏了肝脏。小春用救济金和工厂上班的微薄薪水还债,可欠款还是像落雪似的慢慢越积越多。
  “我不上高中也无所谓。”
  “喀”的一声靴子脆响,小春停下脚步。
  “不行!”
  “我去工作,还钱就轻松多了吧?”
  “绝对不行!初中毕业就上班的话薪水很少。你要上完高中,挣更多的钱。在那之前由我来努力。”
  小春把双手拢在嘴边呵气,没有戴手套的指头已经冻得通红。
  “……下班之后我去了趟医院。之前不是跟你说爸的肝上有阴影吗,那个果然是癌变。医生说他只能活四个月了。”
  十龟用力握住自行车把,嗯了一声。
  “已经在扩散了,没法做手术,不行了。”
  “……不用花钱不是很好吗。”
  小春低着头一言不发,和十龟并排走着。两人走上一座挺大的桥,上面没遮没拦,风从左右夹击,愈发的冷。
  “俊司!”
  走到桥正中间,手臂突然被她拉住。
  “为什么要偷钱?”
  在她使劲摇晃之下,十龟踉跄了一下,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
  “喂喂,别这样!”
  抓住自己的手指却愈发用力。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偷钱!一开始……我没追究,心想你也会有那么一两样想要的东西。可是三次了,前天你第三次从我钱包里拿走万元大钞了吧?这么一来还钱就很成问题了。那些人放话说年底会到工厂来,所以……”
  那仰视自己的眼神带着近乎恐怖的光亮。
  “不要擅自拿走啊,那是我工作得来的,我的薪水。那三万块都拿去干什么了啊?那些钱也许都够修好热水器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偷钱啊,我可没干过那种事。打工的钱不是全都给你了么。”
  “可是钱不见了啊,怎么找都没有。就那种破得跟鬼屋似的房子,怎么会遭三次小偷呢?!”
  “都告诉你不是我了!”
  十龟怒吼道。
  “除了你还会有谁啊!”
  眼泪从那双鱼眼中扑簌簌掉下来。咬紧牙关怒视着十龟,小春的脸上充满杀气,简直就像厉鬼一样。
  “这、这件事,不许在俊介面前说。明明是姐弟,居然还偷拿钱,这种事我绝对不要他知道!”
  “真的不是我。”
  啪的一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痛。
  “小偷不许再回家!回来也不让你进门,混账东西!”
  小春跑了出去。直到她的身影远得看不见了,十龟才骂了句“混蛋”。
  
  
  想在自己打工的加油站休息室或者仓库借地方睡觉,十龟走回去一看,那里已经熄灯,似乎没人在。
  偷偷到学校去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并非完全不可行,但万一被发现就麻烦了,十龟不想在学校惹事。一旦出了事,追究的都是父母和家庭环境。因为父亲酒精中毒,因为居无定所……初中时常被人这样指指点点。
  没有钱,肚子又饿。下雪了,好冷。也考虑过去便利店台阶那边,但还是想躺下休息。
  十龟去便利店向店员软磨硬泡要来不少纸箱,用自行车载着去了中午常去的公园。
  也许是晚上去了地下通道之类更暖和的地方,公园里没有白天随处可见的流浪汉的身影。转了一圈,十龟选在围墙边躺下。离花丛不远,也能挡风,因为离路灯很远,不容易被人发现。
  把纸箱折成筒状,从大到小依次套好,十龟钻进层层纸箱中间躺了下来。相当不错,虽然不能和家里比,虽然照样很冷,但并不是不能忍受。反正还穿着外套,这点程度就算睡着了应该也冻不死。
  合上纸箱房的盖子,正要闭上眼睛,纸箱铺的床突然晃了晃。十龟吓了一跳,探头一看,一个大大的影子正低头看着自己。
  虽然暗得看不清脸,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二宫。
  “不会吧,你是流浪汉?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错,就是那只吵死人的白痴猴子。
  “别踢我。”
  扔下这么一句,十龟又合上盖子。但外面的踢踹并没有停下,纸箱搭起的小窝晃个不停。
  “滚一边去,混蛋!”
  十龟从纸箱里探出上半身大吼道,二宫的影子往后缩了缩。
  “我、我说你啊,难道不冷吗?都下雪了。”
  十龟不理他,窝在自己的小窝里。那只猴子大概是在周围转了转,花丛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行车的声音渐渐远去的同时,那个声音也消失了。等到明天,那多话的猴子也许会和班里人拿自己当谈资,把“十龟捡东西吃”、“在公园睡觉”当笑话讲。
  这种事早就习惯了,无关痛痒。小学、初中的时候总听人这样说。好臭,好脏,垃圾……数都数不完。没错,自己是很臭很脏,不洗澡,也不知道大家每天都会换内衣。
  应该算是很悲惨吧。实际上,去学校就是为了吃免费提供的饭。再怎么被人骂脏骂臭都好,只有饿肚子实在无法忍受。反过来说,恶言恶语可以用不听的方式应付,肚子饿了却永远只有吃东西才能满足。
  有房子可住之后,生活渐渐有了变化。每天更换内衣,清洗身体和头发让自己没有异味,改掉让别人不快的地方。即便如此仍然要多嘴的人,就当是耳边呆了只叽叽喳喳的鸟不理他。不反驳,也不抱怨。自己就是教室里的空气。
  闭着眼睛翻来覆去的时候,突然很想做。犹豫了一阵,最终敌不过欲望,拉开校服裤子的拉链。因为太冷,便用手指在内裤里揉弄渴求刺激的性器。
  自己家房子很小,只有两个房间。十龟和俊介一起睡,总是没机会自慰。和旁边房间只隔一道隔扇,弄不好还会被小春发现。……也许小春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去年曾被她撞见自己靠公园捡来的同性恋杂志自慰,尽管后来她什么都没说。
  平时总是在厕所做,能躺着来感觉有些新鲜。寻找性幻想对象的时候,二宫在脑中一闪而过。十龟在幻想中剥光二宫让他趴下,从背后贯穿。一开始还说不要,渐渐地有了感觉,摆起腰来。现实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二宫……那烦人的猴子很讨厌,纸箱还被他踢了,更是生气。要是让二宫知道被男人当性幻想对象的话,大概会更讨厌自己吧,十龟反而异常地兴奋起来。
  吐出欲望,腿间只剩些许寒意。钻出纸箱在水龙头下洗手,水冰得快把手指头都冻掉了。
  只一瞬间,发热的头脑便冷静下来。小春为有人拿她的钱而发了火,不知道是因为她误会了什么,是脑子短路了,还是找个借口把自己赶出来……多半,不会是最后那种情况。她如果是那么会算计的女人,早在一开始就会扔下弟弟们、父亲还有借款逃之夭夭。真搞不懂小春,再怎么琢磨都搞不懂,所以很麻烦,很郁闷。在这样的心情里载沉载浮,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脸上好冷。已经醒来的十龟感觉到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忍不住大声“哇啊啊啊”叫了出来。那人的手指飞快地缩了回去,自己的心脏却仍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有张脸贴在纸箱房的门口,向里窥探。
  “你、你还活着吗?”
  是二宫的声音。十龟匍匐着从纸箱里冲出来。
  “搞什么啊,你这家伙!”
  拎起二宫的领子,他便支吾着“啊,那个……”,昏暗的街灯映出他僵硬的脸。
  “雪、雪下大了,那个……万一明天你冻死了,总觉得我自己也不会好受……”
  二宫嘴唇打颤,让人看不大清楚,不过他似乎正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要是那样,我、我不、不就成、成了相当冷酷的人吗。这么一想,就怎么都不放心……”
  ……然后就来了公园。十龟放开了抓住他前襟的手。二宫长出一口气,双手插进看起来十分温暖的羽绒服里。十龟用力踩踏脚下的草地。
  “装没看见不就行了。”
  二宫眨了眨眼。
  “如果装作没发现我,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你冷酷。”
  二宫毫无血色的嘴唇半开,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
  “……可是啊,就算装没看见,还是觉得不舒服。果然还是我的问题。”
  风里夹着雪,全身都打了一个激灵。十龟刚要回纸箱房子里,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二宫正抓着自己的外套不放。
  “我、我说你啊……要、要不要来我家?”
  声音还有抓住自己的指头都在微微发抖。
  “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爸去外地上班,我妈上夜班。”
  二宫住的是四层水泥筑的公司宿舍。虽然看起来很旧,不过比自己那鬼屋要结实多了。
  “我妈是护士,经常上夜班。我爸是普通的上班族。进去吧。”
  打开铁门,二宫催十龟进屋。玄关打扫得干干净净,放在外面的鞋也摆得整整齐齐。
  狭窄的走廊一踩就会咯吱作响。
  “直到我初中二年级奶奶都还在,一直住在一起。”
  二宫的房间在最里面。大约六席大,地上铺着榻榻米。有床,有书架。书架上除了漫画还是漫画。墙上贴着足球明星的海报。
  十龟站在房间中央,二宫叫他坐下。
  “对了,你喝什么?”
  “不用了。”
  刚一坐下,十龟便躺了下来,把脱下的外套盖在身上。紧贴着天花板的空调发出微弱的运转声。房间里还有电视和录影机。十龟并不清楚,对高中生来说,房间里有这些应该算普普通通还是过于奢侈。
  当二宫问要不要来他家时会老实跟来,是因为实在太冷了。只要能找到地方避寒,哪怕是刚刚自慰时的幻想对象,哪怕是看不顺眼的同学家里也好。十龟并不为接受同情而感到羞耻。从前开始就没少受人施舍,而靠着施舍才生存下来也是事实。反正对于有闲心的家伙来说,很快就会忘记一时兴起所做的事情,想太多也只是浪费时间。
  夜深了人也困了,可二宫在身边走来走去,把榻榻米踩得直响。
  “我说你啊,就这样凑合了?”
  “够了。”
  “不冷吗?还有,你身上有点臭耶,是汽油吗?”
  十龟腾地爬起来,闻了闻制服衬衫……自己闻不出来。
  “去洗个澡吧。你真的很臭。”
  不想让人说自己臭,十龟便借用了浴室。热水已经放好,虽然有点凉了,但也一点一点地温暖着彻底冰冷的身体,很舒服。连换洗衣服也借了,十龟毫不客气地穿上。睡衣多半是二宫的,身高差距导致裤子短了一大截。
  神清气爽地回到房间里,床旁的地下已经铺好了一套被褥。二宫换上了运动衫,正趴在床上看漫画。
  “你睡那边吧。找不着客用的,就拿我妈的被子凑合一下,可能有股大妈的味道就是了。”
  十龟默默地钻进被子里。二宫的母亲盖的被子,里面有股化妆品之类的甜美的女性体香。
  十龟八岁的时候,母亲死在街上。前一天起她就说身体不舒服,一直躺着,第二天一早便无声无息地死了。父亲抱着母亲大哭了一场。一到冬天,就会有人死去。昨天精神还很不错的爷爷奶奶们,第二天早上就再也没了温度。以马路为家的生活里,死亡近在眼前,并不可怕。那时候,自己以为“母亲必须死去”,莫名地相信那是轮到母亲的大限来临。
  结果,母亲的死因成了谜。也许父亲清楚,但十龟不知道。母亲火化后变成一捧白色骨灰,收在一个铁皮四角桶里。拿到那个四角桶的夜里,十龟和父亲还有剩下的家人一起去了某个港口。父亲走到港口最边上,把桶里的东西倒入大海。
  “妈妈喜欢的电影里,有个将心爱的人的骨灰撒向大海的镜头。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在黯沉的大海上,母亲的骨灰就像垃圾一样浮浮沉沉。当时没想到也没有半点疑心,如今才明白,其实是因为没钱给母亲修墓,才硬拗了个理由扔进海里。
  “我要关灯了。”
  十龟点点头,随即房间的灯光便熄灭了。翻了个身,黑暗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喂,你为什么睡公园?”
  十龟闭着眼睛装没听见。
  “和爸妈吵架了?”
  只听他细细地叹了口气。
  “我好想知道,就告诉我嘛,喂……”
  比起家里又冷又硬像煎饼一样的被子,又厚又软的被子要舒服得多。十龟把脸埋进散发着别人母亲体味的被单里,闭上了眼睛。
  
  
  早上七点,十龟醒了。洗脸换衣服,叠好被褥并坐在上面,等二宫起床。……他似乎没有醒来的意思。看了看表,闹钟定在七点半。
  “妈……不要了……嗯……”
  抱着枕头,二宫在床上不停蠕动。闹钟终于响了起来,二宫忍了一会儿,终于认命地带着一脸嚼了酸梅干似的表情,晃晃悠悠地支起半个身子。看到坐在旁边的十龟,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你怎么呆在这儿?”
  “……不行吗。”
  “吓、吓死我了。”
  二宫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出房间。大概是洗脸去了吧,又带着打湿的前发回来,脱下当睡衣穿的运动衫。
  “拜拜。”
  十龟打过招呼正要走,二宫扣着衬衫扣子问:“你去哪儿?”
  “现在去学校太早了,从我家骑车过去十分钟。啊,你要回家一趟?”
  “……不是。”
  “那吃个早饭吧?”
  二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穿上裤子,把裤腰往下拉了拉,然后对十龟招了招手。
  “这边。”
  厨房里有张四人用的餐桌。二宫倒出两杯牛奶,拿出切片面包,放在桌子上。随后在椅子上坐下,扯开面包的塑料包装袋,掏出一片咬在嘴里,剩下的连袋子一起递给十龟。
  “随便吃。”
  十龟拿出一片面包,三口便解决掉了,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回过神时,二宫正呆呆地看着自己。
  “我吃太多了?”
  “啊……不是,想吃就把剩下的都吃了吧。”
  得到了许可,十龟把剩下的两片也吃掉了。二宫把空的面包袋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我说你啊,竟然一大早的就吃这么多。”
  “因为昨晚没吃饭。”
  “咦?”二宫皱起眉头,“那你不早说,早知道就给你泡个面什么的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吃晚饭?”
  “没钱。”
  十龟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牛奶。
  “没零花钱了啊。啊,是把钱包放家里了吗?”
  十龟心里涌起一股想笑的冲动。从来没领过零花钱,所以也没有钱包。自己完全不可能有的东西被二宫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说。
  十龟笑了起来,二宫不快地撇起嘴角:“你、你笑什么啊?”十龟站起来,用手擦擦嘴边。
  “晚上很暖和,面包也很好吃……就是你吵了点。”
  犹豫着该不该说谢谢,最终十龟还是出了门,扔下在后面喊“喂,等一下”的二宫。外面已经是一片银白世界。
  从公园旁边经过,昨天本来要当床睡的那间墙根下的纸箱房,已经被雪覆盖,变成一片纯白色。
  
  
  早上的雪来不及化,晚上又下了起来。小春给十龟打工的地方打了电话,由店长转述了她的留言:“对不起,回来吧。”家里没有电话,她应该是用公用电话打的吧。
  本来今天还打算跟店长说明情况,借住在休息室,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便放心了。
  十龟刚回到家,大概是听到拉门的声音,一个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你回来啦。”小春有些难堪地出来迎接。下雪的日子里被当成小偷赶出家门……不悦的火星仍然残留在心里。十龟没有回应她,正要进家门,小春命令道:“等一下,原地呆着。”
  小春回到房里拿出大衣和钱包。
  “去外面走走。”
  外面下着雪,很冷。十龟没那个心情去悠闲地散步。刚要开口抗议她开什么玩笑,想到也许是要说不能让俊介听到的事。
  “……要去哪里?”
  俊介从客厅探出头来,他问的应该是小春,但小春本人却没有回答的意思。
  “出去一下。”
  十龟替她回答。俊介仍然一脸不安地看着他们。
  “还回来吗?”
  一个人看一晚上家。也许他担心的是这件事。
  “当然要回来。”
  明明话还没说完,小春却抓着十龟的手腕催他快走。两人出了家门,走在一片寒冷之中。小春并没有说去哪里,中途走进一家便利店,问十龟:“我请你,肉包子和豆沙包,你要吃哪个?”对于一块钱都舍不得乱花的小春来说,这可以算是出血大放送。十龟心想说不定是对昨天的补偿,便毫不客气地要了肉包子。
  “俊介的那份呢?”
  小春没有回答,只买了她和十龟的。两人一边大口吃着肉包一边走在路上。寒冷的夜里,饥肠辘辘的时候吃肉包,是最棒的晚餐。
  “你昨天在哪里睡的?”
  “同学家里。”
  小春惊讶地回过头。
  “你原来有朋友的啊。”
  “不是朋友。”
  “肯让你留宿,那不就是朋友吗?太好了,很暖和吧。昨天下了雪,那么冷的。”
  小春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说了句“真是奢侈了一把”。溜达着,来到昨天被小春打了一巴掌的那座桥上。
  “对不起,昨天把你当成小偷。”
  小春终于开口道歉。
  “真的?”
  “对不起。”
  背靠在桥栏杆上,小春的眼泪掉了下来。
  “……哭什么啊?你不是知道犯人不是我了吗。”
  “确实不是你,可是钱确实没了,那三万块。”
  “那是谁……”
  话说到一半,十龟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
  “今天我下班回来,打扫了一下,垃圾桶里有个游戏机盒子。还纳闷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一开始还以为是你,后来试着翻了翻,在俊介书包里找到了游戏机。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提心吊胆地告诉我是跟朋友借的。继续追问之后,他才承认是偷了我的钱买的游戏机。他还说没有那玩意就跟朋友聊不到一起去,会被他们排挤,差劲到家!”
  小春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捂住眼睛。
  “那孩子根本不懂事,一点也不知道家里有多困难,更不知道光是填饱肚子就很不容易了。我在俊介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懂事了,清楚地知道自己很穷。”
  “俊介也不是不懂,只是……”
  小春摇摇头。
  “他不懂啊,所以才会毫不愧疚地做那种事。借款啦,爸的住院费啦,这些必须要负担的东西每个月都有一大堆。我在工厂星期六日也上班,你不是也在放学后还有周六周日打工吗。那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一家人啊!我上班之后从来没买过一次新衣服,都是同事穿旧送我的。没有钱,我……我……”
  十龟抱住那瘦小的身体。像是早就等待这一刻般,小春用力抱紧十龟。
  “我不要不要不要!我这么信任家里人,不都是因为可以信赖的只有家人吗!竟然被家人背叛,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为了什么才这么拼命……”
  小春哭了好一阵子,最后,十龟主动放开了她。
  “……我也明白俊介的心情。我也想当普通的小学生、中学生。想和朋友拥有同样的东西,一起聊喜欢的女孩子。不想被人欺负,不想被人排挤,很想交朋友……”
  擦擦眼角的泪,小春低下头。
  “如果没有爸的欠款,我们就能过上普通的生活了吧。……饭可以痛快地吃到饱。唉,为什么咱们家就这么特殊呢,明明那么拼命,为什么还一直都这么悲惨呢。要是妈妈还在,会不会比现在好点……”
  “都会过去的。”
  小春抬起头。
  “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只要我去上班,很快就能把钱还清。”
  “真是那样就好了。”小春模棱两可地回应道,“要是我能去做小姐,肯定很快就能还清,可是人家明确地告诉我,像我这种恐龙根本赚不到钱。谁叫我长得像爸。”
  小春双手抓住积了雪的桥栏杆。十龟怕她直接跳下去,紧挨在她身边。小春那双小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暗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河面。
  “看到黑暗的水面就想起,爸把妈的骨灰撒进水里的时候。”
  “……是扔掉吧。”
  “是撒啦。”小春口气强硬地否认,“比起埋在某个地方,还是那样好得多。那样一无是处的人,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他说是模仿电影做的,我是没有看过啦。”
  “你和妈都看过的。只不过那时候你太小了,不记得而已。那部叫《RiversEnd》的电影……”
  握紧栏杆的细瘦手指红通通的,不停地细细颤抖。十龟抓起小春的手走了起来。
  “去哪里?”
  “回家啊。……好冷。”
  “对哦。”
  小春跟了上来。那只手冷得不像人身上的一部分,简直就像冰一样。
  “……不举行葬礼,只火化遗体的话,大概要花多少钱?”
  “你说老爸?”
  “嗯。因为……过不了多久,肯定……多半会面临这个问题。”
  “……说的也是。”
  小春僵硬的手指握紧十龟的指尖。
  “真想像其他人那样伤心。”小春低声说道,“好想只为爸死了而感到伤心,不想去考虑举行葬礼要花的钱。好想像其他人……其他人那样。我也好想去上高中。”
  十龟回过头。
  “好想去上高中,和朋友一起聊天。虽然讨厌学习,但还是想试试看。高中毕业之后去上美容职业学校什么的,给明星之类的人做头发。”
  “……等还完了钱,就去啊。”
  小春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哈哈笑了起来。
  “你给我老实上高中去!翘课留级的话我就掐死你。”
  小春略微加快了脚步。
  “朋友也交到了,这不是很好吗。”
  “都跟你说不是了。”
  “……还好有你在。”小春低语道,“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我还有弟弟,太好了。”
  ……两人一直牵着手走回家。回头想想,打从小学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和小春手牵手走路。
  刚一打开拉门,俊介便来到走廊上。他的脚步声明明很急,却一看到自己和小春就低下了头。
  十龟来到走廊上,抓起俊介的领口,然后相当……相当手下留情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俊介蹲了下去,放声大哭。
  “别、别这样!”
  小春慌忙冲过来,把俊介抱进怀里护着。
  “我都已经骂过了,已经狠狠骂过他了。”
  俊介双手捂着脸,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十龟在两人面前蹲下。
  “咱们家很穷的。”
  “……我知道。”
  俊介低着头,一边颤抖一边回答。
  “只有我总是穿同一件衣服,只有我没有游戏机,我……只有去别人家才能吃到点心。”
  让人胸口作痛的话语。
  “俊介,借别人的,拿别人的,你觉得很可耻吗?”
  弟弟点头。
  “是吗。不过啊,偷别人的东西比接受施舍更可耻哦。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哥哥……哥哥……”十龟抱紧哭得像个幼儿园小孩似的弟弟。
  “下次再犯,我就把你赶出家门。”
  俊介双手抱住十龟的脖子,哭着一遍又一遍地说“再也不会了”。
  
  
  刚一上课就发现了,课桌里有东西。伸手一摸,便传来唰啦唰啦的塑料袋声。柔软的触感。小学的时候,曾经被人在课桌里塞过垃圾和吃剩的午饭之类的东西,想起那时候的事,十龟有种不祥的预感。
  做好最坏的打算,十龟把东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切片面包。一袋六片的面包还剩四片。虽然有打开过的痕迹,但却没有过期。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十龟回过头。视线相遇后,二宫刻意转开了视线。
  午休时候,十龟拿着面包去了天台。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吃着,果然有个影子凑上来。
  “那个好吃吗?”
  十龟不理他,继续吃剩下的面包,二宫一脸失望。
  “……那个面包,是我放的。”
  吃完最后一片,十龟把包装袋揉成一团,塞进二宫的口袋。
  “多谢款待。”
  十龟刚要回教室,被二宫叫住了。
  “喂,没别的话跟我说吗?”
  “多谢款待。”
  “不是说那个啦,难道不想狠狠感谢我一下?”
  “反正和给路边的狗喂东西吃感觉差不多吧。”
  二宫很不爽地抿起嘴。
  “我又没开口求你,是你自己要请的。”十龟眯起眼睛,“别想向狗要回报。”
  十龟抛下二宫回了教室,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今天能吃到午饭,真是太好了,明天大概就没了吧。二宫再也不会往桌子里塞面包了。这种事十龟从来没有猜错过。
  ……出乎预料的是,第二天桌子里又被人塞了面包。十龟毫不客气地接受,吃得一干二净。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每天桌子里都会被塞进各种各样的面包。施舍从不中断,心情随之渐渐变得微妙起来。能吃上午饭当然是好事,但却不再只是“填饱肚子”那么单纯。搞不懂二宫到底在想什么,要说一时兴起给狗喂食也太持久了一点。
  从有人供给面包开始后的第四周,十龟在天台吃完面包后回到教室。二宫的座位旁边,平时那些朋友——柴崎、伊藤、浜口——全部到齐,围成一圈。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眼光抬头看着杵在面前的十龟。
  “过来一下。”
  说完,二宫之外的三人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是在叫谁。
  “二宫,过来。”
  二宫站了起来。柴崎有些担心地问“喂,你真去啊”,二宫却笑着说“没事没事”,跟在十龟后面。要想两个人交谈随便哪里都行,不过还是自然而然地去了天台。
  “别再带面包来了。”
  二宫眨了眨眼,歪头思考。
  “是说你更喜欢米饭?”
  “什么都不要。”
  “可是如果我不带,你不就没午饭吃了吗?”
  “无所谓啦。”
  “可是肚子会饿吧。别想太多,反正那是我剩下的早饭,只是我妈说我最近怎么吃那么多面包而已啦。”
  “我不想养成习惯。”十龟耸耸肩,“已经习惯不吃午饭了,初中开始就一直这样。现在才开始吃的话,等没午饭吃之后会很难受——我是说感情上,回到过去的话。”
  “反正是吃剩的,我每天都给你带。”二宫呆呆地说,“那我一直带到你毕业吧?这方面我其实挺负责的哦。上小学的时候,我还整整喂了一年的金鱼。”
  问题不在这里……十龟心里这样觉得,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微妙的沉默仍在持续。
  “我说,你的头发在哪里剪的?”
  “头发?”
  一直在说面包,不知怎的变成头发的话题了。
  “我一直都觉得,你的发型真好看。”
  “头发是小春……”
  “小春是谁?”
  “我老姐。”
  “你有姐姐啊?”
  二宫露出发自内心的惊讶表情。
  “不行吗。”
  “别跟我抬杠啦。感觉上你像独生子嘛。口香糖要不?”
  十龟点点头,二宫便从兜里拿出一片。甜甜的葡萄味口香糖,已经被体温焐得微微发热。
  二宫一边起劲地嚼着口香糖一边说:“我啊,早就想跟你聊天了。谁叫你个子那么高,长得也够帅。”
  小学被人欺负,初中被所有人一致无视,高中是男生占九成以上的工科学校。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称赞长相。听不惯的称赞让十龟背上起了战栗。
  “总是端着架子,就好像你根本看不起我们一样。可是你会吃别人不要的东西,还突然成了流浪汉,你啊,真让人搞不懂。无论干什么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就不爽,但是一扯上吃的,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呢。”
  明明不热,额头却渗出不快的汗水。不爽就别套近乎啊!正当十龟在心里这样嘀咕时——
  “你姐姐……能不能给我剪头发?”
  “……自己求她去。”
  “叫我去求……可我又不认识你姐姐。”
  十龟抛下二宫离开天台。走到楼梯上时,轻快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喂,下次我去你家好吗?然后我自己去说。”
  “吵死人了你!”
  十龟一声怒吼之下,二宫垂下眼睛,小声嗫嚅着:“嘴就是用来说话的嘛,有什么关系。”
  
  
  十龟正在客厅的矮桌上写明天要交的报告,看到俊介走了进来,面对面坐下。抬起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嗯?什么事?”
  “唔……”俊介只是暧昧地歪着头,“小春姐她……有点怪。”
  “怎么怪了?”
  “平常老叫人水龙头用完就关,可现在却流个不停。”
  “你去关上不就得了。”
  十龟用自动铅笔的另一头挠了挠太阳穴。
  “姐姐就站在水龙头前面啊。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应声。”
  看俊介这么担心,十龟只好去了厨房。小春正在洗碗,可是手上没有动作,水也一直在流。
  “喂!”
  喊她也没有回答。十龟走上前,抓住她的肩膀。
  “呀!干什么?!”
  她吓得差点跳起来,完全没发觉弟弟就在身后。
  “别突然跳出来,吓死我了。”
  “刚才就在喊你了。”
  “咦,是吗?我有点走神,没注意。”
  就像合上闸门的机器人一样,小春开始动作僵硬地洗碗。
  “你出什么事了?”
  “……什么叫什么事啊。”
  小春并没有看十龟。
  “难道,是老爸恶化得厉害了?我一直在打工,没去看他。”
  嘁里夸啦,清洗餐具的声音很刺耳。
  “爸还是老样子,就知道往床上一躺,大叫‘拿酒来拿酒来’。”
  大概是碗全部洗完了,小春关上水龙头,用围裙下摆擦干双手,叹了口气:“我可能是累了吧。”
  应该是又剪过了吧,小春耳旁的头发已经短到露出耳朵,跟男人没两样。十龟拈起自己有点长了的前发。
  “我的头发……平时都是随便剪剪的吗?”
  “要说随便也算是吧。现在是根本式的。”
  “根本是谁?”
  “你不知道?”小春皱起眉头,“最近开始走红的演员啦。我喜欢那样的长相。”
  十龟挠挠头。
  “有人说,这个发型很帅。他说想让老姐你帮他剪……”
  就像开了灯似的,小春有些阴沉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
  “真的?我自己也觉得,这次你的发型剪得很棒呢。果然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好啊,把他带来吧。我给那孩子剪。”
  “啊?我才不要。”
  十龟往后退去,手腕却被她抓住。小春隔着衬衫抓住自己的手,果然是冷的。
  “有什么关系嘛,我也想给除了弟弟以外的男孩剪头发。可是周六周日还要打工……对了,后天是加油站定期休息日吧?就那天吧。晚上过来,不过叫他吃过饭再来哦。家里没有富余的米了。”
  和雀跃的小春稍稍拉开距离,十龟低着头嘀咕着:“不会吧……”
  
  
  晚上八点在便利店门口会合,十龟把二宫带回家里。
  “哇,你家好破。”
  刚一看到路灯照出的十龟家全景,二宫就口无遮拦地来了这么一句。
  “总比睡大街好。”
  十龟正拿钥匙开门,二宫说:“我说你啊,举例子是不是太极端了?”
  “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啊。像不是死就是活这样走极端。”
  “莫名其妙。”
  十龟打开拉门,小春便来到走廊上。
  “欢迎你啊,二宫君。我是俊司的姐姐,小春。”
  小春微微一笑,二宫立刻脸红了。
  “啊……你、你好,请多指教。不对,是打扰了。还有这个……请收下。”
  便利店的袋子里装的似乎是伴手礼。
  “呃,那个,我付不起理发费……这、这是献礼。”
  “诶?不用那么客气啦~”
  在点心面前,从早上开始就相当情绪高涨的小春,心情愈发的好。把二宫带进客厅,让他坐在铺着报纸、摆好椅子的特别舞台上。
  “那个……可、可以的话,请弄成和十龟一样的感觉……”
  二宫说出愿望后,小春抱起胳膊。
  “唔……俊司的脸型是倒三角形,所以剪成根本式,可是二宫君的脸很小,适合把刘海剪短,削薄一些。要举例的话就是RAYS的三原那样。”
  “那、那就拜托了!”
  
  小春开始给二宫剪头发。紧张至极的二宫很好玩,十龟便和俊介在一边看热闹。喀嚓,喀嚓,二宫的头发一撮一撮地掉在报纸上。自打懂事时候起,十龟的头发就一直是小春来剪,不过以前是普通的家用剪刀。小春在工厂认识的阿姨的女儿是美容师,得到那人送的旧专用剪刀的那天,小春开心得给全家人包括爸爸都剪了头发。
  剪发时的小春表情极其严肃。哪怕是聒噪的二宫,在小春剪头发的时候,也像离了窝的家猫似的一声不吭。不到三十分钟,二宫的头发就大功告成了,很适合他的脸形,看起来干净清爽。在旁人看来都有些吃惊,直到完成后才照到镜子的二宫看到剪完头发的自己,似乎更是受到不小的冲击。
  “好厉害……小春姐,你好厉害!真像专业的!总、总觉得,我好像也变帅了。”
  旁观的十龟觉得他美成这样很傻,二宫却着了魔似的不停地说“好厉害”,让小春很开心。
  做完理发后的清扫,四个人一起吃着二宫买来的点心,喝着果汁。因为平时家里都不会买点心之类的东西,俊介就像准备冬眠的松鼠一样把嘴里塞得满满的。
  二宫一开始在小春面前还会紧张,也许是渐渐习惯了,开始和平常一样滔滔不绝起来。
  “一开始啊,我很怕十龟呢。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又没有表情,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这在当事人面前说出的心里话,小春哈哈大笑。
  “这孩子不说话,是因为什么都没在想啦。”
  “可是,我一不说话就憋得慌,可能反而有点羡慕十龟。沉默的男人不是挺帅的吗?”
  “算了吧,你才帅。”
  十龟嫌麻烦,随口应了一句。
  “不是开玩笑,真的。怎么说呢,就好像……一个背影足以代表一切。”
  噗的一声,小春喷笑出来,用力拍打十龟的背。
  “喂我说俊司,听见了没?你可了不得了。”
  虽然只有二宫和小春在说话,气氛却并不坏。小春看起来很开心,这一点就足够了。当二宫模仿起班主任秃头阿寅,明明不认识他的小春也捧腹大笑。
  “啊,二宫君,再不回家的话,父母会担心吧。”
  小春抬头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呃,我爸妈都上班不在家,没关系。”
  “不行。”小春插起了腰,“二宫君还没成年,不准熬夜。”
  “嗯……那么……”被小春呵斥的二宫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小春把二宫送到玄关,笑着说:“今天真的很开心,改天再来玩啊。”
  二宫在拉门前磨叽着,突然说:“十龟,送我一下吧。”
  “麻烦死了。”
  “送一下就好。”
  无奈之下,十龟和二宫一起走出家门。二宫推着车走在十龟旁边。
  “今天真开心。”二宫忽然开口,“开心得不得了。真不想回家啊,回去也只有我自己。你有姐姐弟弟,真好。”
  “要不要分你一个?”
  “唔哇……让你一说完全不像开玩笑。”
  耸耸肩,二宫呵呵笑了。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偷笑越来越微弱,渐渐停住。
  “我还能去你家吗?我跟爸妈打好招呼,下次让我过夜吧。”
  “没有棉被。”
  “跟你一起睡不就好了。”
  十龟只是简短地回答,而二宫却喋喋不休。等到回过神来,那栋熟悉的公司宿舍已经近在眼前。十龟回过味来,不禁小声“啊”了一句,二宫露出诡计得逞的笑。
  “嘿嘿,可算让你送到我家这边了。”
  说着,二宫跨上自行车。
  “那礼拜一学校见啦!”
  二宫骑着车走了,十龟也原路返回。来时不觉得,回去的路上迎面吹来的风感觉格外的冷。
  回到家里,小春正坐在矮桌前支着下巴,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
  “回来啦,你好晚哦。”
  “一直送到他家那边了。”
  小春呵呵笑了出来。
  “真要好呀——”
  “……哪有。”
  “都把人带家里来了。”
  “还不是你叫我带回来。”
  十龟很不爽地说。小春随即叹了口气:“真不坦率。”
  “二宫君真是个开朗的孩子呢。这样的朋友要好好珍惜哦。”
  十龟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厨房去喝水。自来水里带着一股漂白粉味道。
  
  
  “十龟,喂——”
  头被二宫的双手抱住一个劲地摇晃,十龟醒了,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下节课换教室啦。”
  背后被轻轻拍了一下。十龟从课桌里拿出课本,慢吞吞地站起来。
  “要用计算器哦,带了没?”
  ……忘了。把计算器从课桌里拿出来塞进口袋,十龟慢慢地跟在二宫身后。踏进特别教室的同时,上课铃响了。
  这年春天,十龟安全升上高二。本来有点危险,不过秃头阿寅的补习好歹拉了他一把。班级已经调过了,仍然和二宫同班。二宫和那群死党被拆散,幸好还有柴崎同班,不过柴崎似乎热衷于轻音乐部的活动,最近很少混在一起。
  于是,二宫便和十龟呆在一起。小学时喂金鱼的战绩依然健在,二宫每天都会带面包来,然后两人开始一起在天台吃午饭。平时二宫总是去小卖部买面包,今天妈妈休息,难得地带了便当来。
  “我早就说过不喜欢吃了嘛……”
  嘴里不停抱怨着,二宫把小西红柿放在盖子上递给十龟。十龟一言不发地解决掉了。
  “对了,上次我和齐藤他们去K歌,他们好像很怕你诶,说我竟然能跟那种人说话。”二宫边嚼着便当边说,“谁叫你看起来很可怕。眼神恶狠狠的,说话又带刺。虽然总是嫌麻烦压根不理人,可是习惯之后也就没感觉了。”
  因为边吃边说,二宫的便当怎么也不见少。十龟吃完后好一会儿,二宫才终于全部解决,盖上便当盒。十龟往地上一躺,闭上眼睛。很暖和,已经到了适合午睡的季节。
  腿上突然一沉,十龟微微睁开眼睛,二宫枕着别人的大腿躺了下来。十龟不耐烦地故意动动腿,他却为了不让自己被甩下去而抓得死紧。那拼命的模样很滑稽,十龟轻轻笑了出来。
  借出自己的大腿,十龟再次闭上了眼睛。因为刚才的动作,二宫的手指仍然抓着大腿不放。意识到那份触感的同时,背上起了一阵战栗。那个地方的神经一跳一跳的。
  大概是不再动让二宫安心了吧,抓在大腿上的手指触感一下子消失了。
  “我说,今天去我家吧?”
  二宫看着天空,突然低声说道。
  “我要打工。”
  “完了再说呗。我妈不在,而且明天是周六,要不要住一晚上?”
  “太麻烦。”
  “别说得这么干脆嘛——”
  一如既往的对话。二宫的声音最后低了下来,对此十龟有那么一点点在意。
  
  
  “十龟?”
  突然,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骑着本田Cub的那个家伙抬起头盔上的护目镜,是跟二宫很要好的柴崎。因为他穿着咔叽色夹克加上牛仔裤的便服,所以没认出来。背上斜挎着一眼就能看出是吉他的黑色箱子。
  “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加油站打工啦?”
  十龟没有回答,只是报出“八百日元”的价格。柴崎一边掏钱包一边抱怨:“别人在问你呢,回话啊。”
  “工作时间聊天,会被骂。”
  是吗。小声说着,柴崎咂了一下舌。
  “没零钱。这里学生不打折吗?”
  “怎么可能。”
  对方递来一张千元钞票。收款,找钱,开收据。十龟瞟了一眼在事务所看电视的店长,回到油表旁。
  “我说,你最近和小宫在一块儿是吧?”
  把找回的零钱塞进钱包,柴崎果然开始说了起来。不过他叫的是二宫的外号,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是谁。
  “好奇怪的组合。小宫人还不错,就是话多了点,有时候真有点烦人呐。”
  虽然平时总觉得他烦人,但听别人这样说还是很生气。
  “不过,一个话太多的小宫,一个不说话的你,说不定正合好。……说到小宫,今天是他生日吧。”
  十龟正注意着左车道上正打着转向灯的车,但还是下意识地回过头。
  “421,从大到小正好是除二再除二——他居然还挺得意。真是白痴。”
  柴崎轰了几下引擎,飞驰而去。左车道的那辆车果然开了进来,十龟把它引到停车线前。
  就像加油机器一样,十龟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动作,想起白天和二宫的对话。即使下一位、再下一位客人到来,都一直想着,怎么也转不开心思。
  
  “这不是十龟吗,什么事?”
  二宫打开玄关的门,惊讶地眨了眨眼。
  “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明明白天还说什么太麻烦。算了无所谓,进来吧。刚打完工?”
  “回过一趟家。”
  和第一次来时一样,二宫的母亲去上夜班了,家里没有别人。
  “正打游戏呢,让我再玩会儿成不?”
  十龟看着那瘦瘦的背影,等待游戏结束。看电视屏幕上的游戏角色跑来跑去也很无聊,便在床上躺下打了个哈欠。二宫盯着游戏画面问:“对了,你也来玩吧?”
  “算了。”
  不说别的,十龟连怎么玩都不知道。
  “漫画什么的随便你看。”
  对那些东西也不感兴趣。大约十分钟后,二宫停下了。
  “要不要吃点什么?”
  十龟点点头。还以为会是面包或者饭团什么的,二宫却换下睡衣,穿上衬衫仔裤,说“去便利店吧”。
  “我没钱。”
  “那个我知道啦。我来买。”
  十二点过,两人出了门。大概是就在附近,二宫没有骑车。
  “你不玩游戏的啊。”
  十龟打着哈欠点点头。
  “那你看录像带吗?我有免费租赁券,这周就截止了。虽然只限旧片吧,你有什么想看的电影吗?”
  那个名字突然浮现在十龟脑中。
  “River’sEnd”
  “什么啊?电影名?”
  “应该是。”
  “不是恐怖片吧。我唯一受不了的就是那种东西。”
  “不是。”
  “那就好。”
  换了个方向,两人先去了租录像带的店。十龟是第一次进这种店,对店里的气氛感到很稀奇。
  只有《River’sEnd》不是恐怖片这一条线索,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本来是想到就随口说出来的而已,并不是非看不可,明知找不到反而愈发想看了。
  一直搜到碟架的尽头,才终于在“西洋电影?名作特集”这个区域里发现了《River’sEnd》。“好像是有点难懂的电影诶。”二宫一边抱怨着,租了这部片子。
  回去的路上去了便利店。二宫让十龟提着篮子,塞了几个点心进去,又从酒品区拎出四罐啤酒。
  把钱包递给十龟,二宫小声说:“你看起来比较老,肯定能混过去。”
  “要是店员问你,就说是爸爸让买的。还不行的话就算了。”
  二宫先走出了便利店。十龟把购物篮拿到收款台,大学生模样的年轻打工者只是瞥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放行了。
  刚出店门,二宫就立刻跑过来询问情况。把袋子里的东西展示给他看,他便嘻嘻一笑。
  回到那栋职工宿舍时,已经快两点了。十龟实在很困,但二宫却兴奋得很,一连打开好几个点心,要十龟一起用啤酒干杯。虽然以前看过父亲喝酒,但这是十龟第一次喝。这成年人才能享用的饮料不但苦,里头的碳酸还呛嗓子。
  “呜哇,好难喝——”二宫不停地吐舌头,“喂,以前你喝过酒没?”
  “没有。”
  十龟答道,咕噜又喝了一口。二宫抬头观察十龟的脸。
  “不觉得……啤酒很难喝吗?”
  “是很难喝,但不是不能喝。”
  “也对哦。”低声说完,二宫就着点心小口小口地喝啤酒。
  “啊,对了,电影电影~”
  二宫打开录像机电源,放起了电影。就从租赁店看到的剧情梗概来说,似乎是个爱情故事。
  故事的舞台在美国乡村,风光秀丽。互为邻居的一对青梅竹马从小像兄弟一样一起长大。两人总在河边玩耍,憧憬着河流尽头的风景。后来两人都长大了,成了大学生,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多年后再会,二人坠入情网,结合在一起。但就在婚礼前夜,男人因为意外不幸死去。
  十龟和二宫一起看着电影,可能是看到一半无聊了,二宫问:“喂,这个有意思么?”
  “别说话。”
  二宫翻身躺下,打了个哈欠,磨蹭了一会儿,故意捣乱似的压在十龟的大腿上。
  “沉死了。”
  动动腿,他仍然挂在上面。既然他不打算放开,十龟又想集中精力看电影,只好随他去。
  从痛失恋人的阴影中重新振作起来的女人,站在风景极佳的海角上,把和男人一起去海外旅行时拾来,作为纪念的白砂撒向大海。十龟吃了一惊。女人撒进海里的是砂,不是骨灰。
  白砂被风带向海面,就像融进空气里一样渐渐消失。怎样才能拍出这样美丽的画面呢?十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被带进电影的世界,十龟还沉浸在余韵中,录像带已经停下了。
  “喂,放完啦。”
  无论十龟再怎么用力抖腿,二宫都只是像小婴儿一样吧唧嘴,完全不睁眼。这也睡得太死了吧……正纳闷着,十龟注意到滚倒在二宫脑袋旁边的啤酒罐。他可能醉了。
  无奈之下,十龟把二宫拖到床上。关上录像机,收拾好吃得到处都是的点心和啤酒罐。二宫嘴上说难喝,却喝了两罐啤酒。
  明天十点要打工,就快到凌晨四点半了。虽然仍沉浸在电影的余韵中兴奋不已,但也实在困到不行。十龟思考着要不要回家,想起现在这个状态的二宫是锁不好门的。
  十龟关上灯,把二宫往床边推了推,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床太窄,平躺的话就会掉下去,十龟便侧躺着从背后抱住二宫。除了弟弟,这是十龟第一次和别人贴得这么紧睡觉。二宫身上软软的,颈侧散发着甜甜的味道。
  怀里的身体磨蹭着动了起来。十龟放开手,他便在狭窄的空间里翻了个身,变成彼此面对面,这时二宫的身体贴了过来。
  二宫熟睡的鼻息吹拂在胸口。那种感觉让十龟一下子全身发烫。想看看他的脸,十龟便抓住他纤细的下巴抬了起来。尽管如此,他仍然闭紧双眼睡得很熟。习惯了黑暗之后,他毫无防备的表情便看得一清二楚。
  抑止不住冲动,十龟舔了舔二宫的唇。看他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又做了一次。见他仍然纹丝不动,便覆上自己的唇。
  酥痒而酸酸甜甜的冲动传遍全身。……就是因为有所察觉,才尽量避免在学校之外的地方两人独处。
  伸手碰到的头发好软,抱在怀里的脊背单薄得几乎一碰就折。冲动一直蔓延到指尖,自己的欲望更是明显硬了起来,但十龟只是抱着二宫,除了吻,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听到大门传来“喀锵”一声,十龟醒了。周围已经大亮。二宫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睡得正香。时钟显示九点四十多一点。
  十龟悄悄地爬了起来。昨晚穿着衣服就睡了,衬衫和裤子都皱得不成样子。坐在床沿,十龟把大拇指放在二宫半张的嘴上,他便突然呼出一口气。十龟慌忙缩回手。
  出了房间,十龟来到走廊上。厨房传来一阵杂音。探头一看,有个女人在流理台前,正从塑料袋中拿出面包、牛奶、盒装鸡蛋等物。她和小春一样头发短短的,瘦瘦的。
  女人转过身,惊讶地“咦”了一声,睁大了眼睛。长相酷似二宫的女人。十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你是哪位?”
  “十龟俊司。”
  十龟报出自己的名字。
  “难道……”女人小声说道,“是比吕士的朋友?”
  十龟点点头。
  “二宫还在睡。我马上要去打工。”
  “啊,是吗……”女人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你在我家住了一晚对吧。”e
  虽然二宫说过“没问题啦”,但未经父母允许就留宿,可能还是不太好。十龟说了声“对不起”,女人随即笑了。
  “不是说你不该住啦,只是家里有个不认识的男孩,我吓了一跳而已。”
  “……因为他说生日到了。”
  女人歪头思索。
  “昨天,二宫的。”
  “啊,还真是。你给他庆生了?”
  十龟下意识地转开视线。
  “我该走了。”
  “时间要是来得及,你吃点东西再走吧?不过只有面包和牛奶。”
  “不……不用了。抱歉,吓到您了。”
  十龟逃也似的离开了二宫家。
  
  
  四点半,呵欠连天的加油站打工结束,十龟前往下一个打工地点——清洁公司,见办公室门上贴了张告示写着“本公司今日暂停营业”,吃了一惊。和自己一样看见那张纸才知道不开工的中年打工者在背后悄悄地说:“昨天哪,上头好像出了什么麻烦。”
  有了这突如其来的空闲,十龟便去了久违的医院,看望父亲。无论平时还是假日都在打工,总也赶不上医院的探病时间。
  一个月没见的父亲手脚被固定住,正扯着呼噜睡觉。据来巡视的护士说,他大闹着要喝酒,为了抑制他的过度兴奋,给他用了安眠的药物。
  好难过,好痛,拿酒来——睡着了的父亲不会说出这些话。看着也省心。不过他好像又瘦了一圈。坐在椅子上看了十分钟,见父亲没有醒来的迹象,十龟便回去了。
  回到自家楼下,围墙边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胸口掠过一阵不安。打开拉门,差点和从屋里出来的人撞上,十龟下意识地往后退。
  “嗯?你谁?”
  男人眯起眼睛。好久没见过了。是催债的河濑。年近五十,剃着平头,长得凶神恶煞,身穿像要去参加葬礼的黑西装,打着红领带,还拎着小型公文包,怎么看都像个混黑道的。
  “十龟家长男?长高了嘛。”
  被他貌似亲昵地搭话,十龟一阵反胃。直到父亲成为医院常客之前,他一直在催债,就算在公园里住纸箱也照催不误。这几年小春一直按时还债,他还从来没找上门来过。
  “哎,别瞪我嘛。你姐姐可没少拼命。”
  嘴边泛起薄笑,河濑走了。那个男人会找上门来,也就是说钱还得晚了?十龟有种不祥的预感,冲进客厅一看,小春正呆呆地坐在矮桌前。
  “他怎么来了?”
  “啊,嗯。”
  小春用力抓着自己短短的头发。
  “钱……还不上吗?”
  “……已经还了。只是这个月我没法过去,他过来拿而已。”小春站起身,小声说,“我去……准备晚饭。”
  “对了,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清洁公司那边好像惹了什么麻烦,那份工就休息了。说不定以后那边就做不了了。真可惜,那边钱给得不算少。”
  “我们真是倒霉啊。”小春把她自己也包括进去了。
  “你别太勉强了。”
  小春回过头,耸耸肩:“没事啦。要是像妈那样累坏身体,就太不划算了。”十龟打工的所有薪水都给了小春,由小春一手包揽债务、生活费等全部开销。所以对于债款如何返还、家里境况究竟如何,十龟并不太清楚。既然小春说没问题,也只能相信她。
  小春开始做饭,十龟也在一旁帮忙。
  “我今天去看老爸了。”
  “去医院啦?他说什么了?”
  “……没有,一直在睡。”
  “哦……”
  虽说姐弟之间没什么可隐瞒的,但十龟觉得,父亲因为大闹着要喝酒而被绑住这件事不提也罢。
  “对了,”切着葱的小春转向十龟,“要是能得到主治医生的允许,让爸出院吧。趁精神还不错的时候,好歹回趟家。”
  脑中浮现父亲大喊着“拿酒来拿酒来”的模样,十龟回应道:“……哦,也好。”
  “我好期待哦。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只有三个人,爸不在就听不到他大吼大叫,很安静,可是他不在家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看看饭锅空着,十龟便去淘米。刚放上水,身边传来抽抽噎噎的声音。小春一边切萝卜一边不停掉眼泪。
  “你哭什么?”
  “我才没哭。”
  “骗人,没哭才怪。”
  小春扔下菜刀,捂着脸放声大哭。
  “别哭了。我说你哭什么啊?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小春抱住十龟哭着。直到那细瘦的肩膀不再因哭泣而颤抖,十龟都一直抱着她。小春一直一直哭着,十龟的衬衫胸口都湿透了,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
  “真羡慕俊司。”小春喃喃,“能上高中,交到朋友,真好啊。”
  “你要是真那么累,我就退学去工作。”
  “不用啦——”小春笑了,“不用。你给我乖乖上学。而且不是还有朋友嘛。应该说,是我要你去上学。现在这个年头,我可不想让别人嫌弃你初中毕业。”
  不再哭泣的小春用力揉揉眼睛。
  “因为我是姐姐啊。爸那个样子,我有责任的。但是啊,但是……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以后就都靠你了。”
  十龟抓住小春的肩膀。
  “你真的没事吧?”
  什么三长两短,第一次听小春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
  “果然是还债太困难了吧?”
  小春垂下眼睛。
  “那个是很困难。咱们几乎都吃不上饭了不是吗。反正我没什么填饱肚子的印象。”
  十龟咽了咽唾液。
  “我……那个,虽然对钱这方面不太了解,但要是申请个人破产的话,债务什么的不就轻松多了?”
  “笨蛋。”小春低声说,“你去申一个试试,咱们肯定会被河濑杀掉的……而且爸管那些人借钱是事实。真是的,不还可不行。”
  小春站了起来,胡乱擦了擦眼角,落寞地笑了。
  “等爸回来,去买个蛋糕吧。肯定是最后一次四个人一起吃了,就来顿超级豪华的吧。”
  
  
  十龟赶在预备铃就快响起的时候来到学校。平时比自己早来的二宫却不见身影。自从十龟某次忘记课桌里有面包,把教科书塞进去压烂了它之后,二宫便总是把面包装在深蓝色的包里挂在课桌侧面,今天那个包也没出现。
  还以为二宫今天不来了,他却在上课铃打响的同时,从后门进入教室,低着头偷偷摸摸地走进来,坐到椅子上。他的身旁泛起一阵窃窃私语。十龟也吃了一惊。二宫的脸就像用旧报废的沙袋一样到处是伤,左脸黑红一片,肿起老高,嘴唇破了,右眼周围还裹着纱布。
  二宫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双手遮起脸低下头,却拦不住好奇的视线。
  “你出什么事了?”
  下了课,好几个同学比十龟动作还快,把二宫围了起来。
  “在我家楼梯上摔了一跤。很难看是吧。”
  二宫很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话是这么说,你真的不是被高年级的欺负了?”
  不知是谁说出了最有可能发生的桥段。二宫的表情僵住了,随后便笑了,但只停留在嘴边,眼里不见笑意。
  “才不是呢,真的是摔了一跤。”
  不管别人怎么猜,二宫只是再三地说是“摔倒了”。接下来的一个课间,刚一下课二宫就来到十龟身旁,在前一排的椅子上坐下,往十龟的桌子上一趴。还想继续打听的同学被十龟一瞪,便丧家犬似的灰溜溜地躲开了。
  “啊——累死了。”
  二宫趴在那里嘀咕。虽然很想知道他怎么搞成这副德性,是不是真的只摔了一跤而已,但一想到话那么多的二宫都一声不吭,似乎还是不问比较好。
  十龟只说了句“你回家算了”,二宫嗯了一声,又沉默下来。这天,两人仍然在天台吃午饭。虽然脸上挂了彩,二宫却没有忘记给十龟带面包。
  “嘴里好疼……”
  二宫皱着脸吃掉半份便当,把剩下的递给十龟,等十龟默默地吃干净,便开始枕着别人的膝头睡觉。今天他说的话连平时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安静下来固然好,但总觉得不对劲。
  “其实我真想干脆请假算了。”二宫闭着眼睛说,“可是我啊,还要喂金鱼。”
  十龟想,意思是说为了我,为了我的午饭才来学校的吗?二宫的一句“骗你的啦”立刻否定了这一点。
  “我好怕上学。可是呢,总觉得要真的请假就越来越不想来了。这种事就怕起了头嘛。”
  摸摸二宫的头,他抖了一下。但继续抚摸之后,他僵住的眼角渐渐放松,唇边也一下子柔和起来。
  两个似乎是高年级的学生走上天台。会在这里吃饭的至少都脸熟,却从来没见过他们。剃着光头的两人在周围扫视一圈,径直朝十龟这边走来,嬉皮笑脸地低头看着睡在十龟膝头的男生。
  “喂,二宫。”
  二宫吓了一跳,低声叫了出来。
  “田口大哥叫你。赏个脸呗。”
  二宫搁在十龟大腿上的手微微打颤。
  “我、我有点……”
  二宫转开视线,其中一人便像拎小猫似的抓着二宫的衣领把他拉起来。二宫喉咙被勒住,痛苦地小声呻吟。
  “都说了田口大哥找你有事!过来!”
  说着就要拖走他。
  “喂,别跟过来!”
  楼梯平台上,二人组之一回过头。
  “十、十龟,不、不用管我……”
  嘴上这么说着,二宫已经快哭出来了。
  “不是叫你别跟着吗!”
  男生大声恫吓,十龟瞪了回去。男生一瞬间缩了缩,咂了一下舌,然后转回去继续拖走二宫。
  “……喂,后面那大个子怎么办?”
  二人组之一悄悄地咬耳朵。
  “我哪知道。总之我们把这家伙带过去就成了。”
  看来他们打算无视跟在后面的自己。二宫被两人带到游泳池后面。夹在墙壁和游泳池之间的昏暗狭窄的地带,除了游泳部活动和夏天,根本不会有人来。
  有三个男生等在那里。校徽是三年级的,制服改得乱七八糟。当中一头金褐色头发戴着耳钉的男生歪着嘴角问二人组:“后面那个怎么回事?”
  “好像是这家伙的死党。”
  其中一个解释道,同时往二宫右腿上踹了一脚,接着又踢上他失去平衡的身体。二宫一头栽倒在地上。
  似乎就等这一刻,耳钉男踢向二宫,但却没能踢出第二次。因为十龟一把抓起金发耳钉男的前襟,一拳挥过去,又往心口踹了一脚。一眨眼的工夫,金发耳钉男已经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十龟抓住二宫的手把他拉起来。
  “混蛋!”
  金发耳钉男右边的剃光眉毛的寸头扑了过来。十龟站住脚,躲过寸头的拳头,踢中裆部,趁他弓起身子时在腰上补一脚。又把趴倒在地的寸头翻过来骑了上去,刚拎起前襟,寸头就以为自己要挨揍而脸上一僵,十龟嗤笑一声抓起一把土,往寸头眼里揉。
  “呀啊啊啊啊!”
  寸头双手捂住眼睛满地打滚。其他站在一旁的人瞬间脸色发青。十龟把这些人挨个瞪了一圈,低声威胁:
  “下次,再敢对他动手,就把你们一个一个全干掉。”
  没有人追上来。二宫一边被十龟拽着胳膊走,一边小声说“你这家伙,忒可怕了”。
  “……你是怎么被他们盯上的?”
  “去游戏厅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被骂了。虽然我道过歉,可他们说我傻呵呵的,就带到店子后面臭揍了一顿……难看死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
  “你好能打架啊。原来不光是长相看起来可怕而已。”
  “这和长相没关系吧。”
  二宫渐渐恢复正常,就好像直到刚才还在筛糠的人根本不存在。
  “你也教教我怎么打架嘛。”
  “不行,太麻烦。”
  “要是再被他们找上怎么办啊?”
  “别离开我身边不就行了。”
  二宫越说越欢,十龟便无视他,沉默下来。两人已经回到校舍,十龟放开了他的手,但二宫仍然紧紧地粘在身边。
  “……我觉得,好像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有人撑腰了。”
  冷冷地低头一看,二宫带着报废沙袋般的脸笑了。
  “你肯定在想,这家伙烦死了或是白痴什么的吧。”
  这不是挺明白的么。十龟在心里小声嘀咕。
  “你真棒~真的好棒~”
  二宫挂在十龟胳膊上,低着头,很开心地小声说道。
  
  
  父亲周六下午出院回家住,十龟便把打工安排在周五晚上,周末全部拿来玩乐就太浪费时间了。小春周六整整休息一天,吃过午饭就和俊介一起接父亲去了。小春问过十龟要不要一起去,但因为二宫要来,加上通宵之后困得不得了,十龟还是留在家里。小春说会走着去医院,但回来的时候因为还有父亲,会打车回来。
  十龟一觉醒来,二宫正枕着自己侧腹玩纸牌游戏。听到“嗯……”的轻声呻吟,二宫便坐起身问:“啊,醒了?”
  “站外面叫你也不出来,大门敞着,进来一看你居然在睡。我不是你的客人么?”
  说要叫二宫来的是小春。
  “那孩子挺好玩的,又可爱,而且人多也好玩嘛。”
  十龟也想过,有外人在,也许父亲大喊着“买酒来”的行为能稍微收敛一点。不过说不定父亲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看看表,就快下午三点了。小春和俊介十二点过就出门了,走到医院只要三十分钟,坐车的话也就十分钟吧。早就该回来了,可他们三个也太晚了。
  有种不祥的预感。两人已经去接了,但说不定父亲又因为某些原因没法出院,比如精神恍惚大吵大闹,或是病情突然恶化之类的……
  十龟站了起来,同时玄关传来敲门的声音,一瞬间吹散了所有不安。
  “啊……是小春姐他们回来了吧。”
  二宫小声说道。来到走廊里,十龟突然想起,如果那是小春,不是应该门都不敲就直接进来吗。伴随着咚咚的敲门声,门上的毛玻璃不停摇晃,可以看到外面有个高高的身影。
  “有人在家吗?”
  陌生的男人声音。拉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察。
  “你是十龟先生的家属?”
  十龟点头。警察眯起眼睛打量十龟的脸。
  “你……是大学生?还是高中生?”
  “高中。”
  听到这个回答,警察便朝房间内张望。
  “还有大人在吗?像是你妈妈之类的。”
  “没有。”
  “不在家吗?”
  “母亲已经死了。父亲住院,今天会临时出院,姐姐和弟弟去接他了。应该就快回来了……”
  一瞬间,警察有些犹豫地低下头,然后开口说道:
  “那个……关于你的家人,你父亲、姐姐和弟弟乘坐的出租车出了车祸。”
  背上一阵发冷。
  “所以希望家属跟我走一趟,不过……你还是高中生对吧。”
  点头。
  “我想最好是和亲戚一起来,能联系他们吗?”
  “没有亲戚。”
  “怎么会,总会有一两个吧。叔叔婶婶什么的……”
  “从来没见过他们。也没听老爸提过。”
  “这可麻烦了。”警察挠挠脸颊,“那……你能去一趟吗?开车送你去。”
  回到客厅,二宫问:“不是小春姐吗?”
  “你回家吧。”
  “咦……为什么?”
  “别管了快回去!”
  大吼之下,二宫哆嗦了一下,小声抱怨:“回就回,别发那么大火嘛。”把游戏机收进书包,二宫来到走廊,看见站在玄关的警察,一脸惊愕。
  “你、你干了什么好事?”
  十龟没有回答,把二宫赶出家门。然后坐上警车,前往家人所在的医院。车里还有另一个警察,年轻的那个开车,中年警察则向十龟说明情况。
  “你的家人乘坐的出租车被疲劳驾驶的卡车追尾,卡车司机没有大碍,但出租车被夹在了卡车和前车之间。”
  警车开得不紧不慢。看着中年警察谨慎地选择措辞,十龟突然明白了。
  “……谁死了?”
  一阵沉默之后,警车的雨刷动了起来。下雨了。
  “在得到家属确认之前,我们不能作任何断言。”
  “我爸?还是小春……俊介?”
  “我们也不太清楚。等确认之后再说吧。”
  十龟低下头,双手合十。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家里有人死了。如果非死不可的话,请让老爸去。反正没几个月可活了。就为了那个没出息的男人,全家都在吃苦。所以……如果非死不可,请不要选择小春,不要选择俊介,选择老爸吧。十龟在心里祈祷。
  到了医院,十龟被直接带往太平间,而不是病房。长方形的房间里并排横放着四张小床,一个中年女人趴在其中一张上大哭。房间并不大,呜咽却在室内不断回响。
  “最那头是出租车司机。想让你确认的是面前的三位。”
  ……这样一来就一清二楚了。所以警察才什么都不说,所以才不用着急赶路,所以直接来这里。
  “你现在……要叫个认识的人来吗?”
  警察关切地问,十龟只是答了句“不用了”,走进太平间。从紧挨着出租车司机那一个开始,依次掀起盖在他们脸上的白布。
  肿起的脸。巨大的伤口。烧伤的手足。绷带白得刺眼。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确实还隐约带着早就看惯的模样。
  无论多么痛苦地在负债累累的生活中挣扎,母亲都没有放开父亲的手。而父亲,即使有人提起要俊介过继做养子,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孩子……即使没有能力好好抚养,父亲都从未放开过他们的手。头脑不灵光的软弱的大人,连死都要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路。
  “三人都是我的……家人。”
  十龟回到门口,对等在那里的中年警察这样说道。
  
  
  一身运动服加运动鞋的秃头阿寅来到医院。门诊时间已过也已经熄灯的无人候诊室里,十龟慢慢地抬起头。
  坐在长椅上的十龟面前,秃头阿寅喘个不停。打完电话还不到二十分钟。半张的嘴怎么也合不上,曾经的班主任含糊地说:“这……该怎么说好呢……”
  “你已经不教我们了,还叫你来,对不起。现在的班主任……我没怎么跟他说过话。”
  “无所谓啦,别在意。”
  “能不能告诉我,火化需要多少钱?”
  秃头阿寅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
  “那个嘛……”
  “他们叫我带回去,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举行葬礼的话,接下来直接送去烧掉就好了,你觉得呢?”
  秃头阿寅在长椅旁坐下。
  “十龟,你有其他亲属吗?”
  “从来没听老爸提起过半句亲戚的事。我心想好歹还是有的吧,回家找了好久,明信片啊信啊之类的都没有。老爸从五年前开始就酒精中毒,熟人都是些流浪汉,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小春倒是在工厂干了六年,那个厂长很好心,连房子都借给我们住。我以为他能帮上忙,就打了电话,可那边说小春已经不在工厂干了,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家里某个地方应该放着钱吧,却连个钢镚都找不到。据说出车祸的时候车起火了,小春带在身上的钱包也一起烧了吧,肯定。”
  “十龟,那个……小春是谁?”
  “我死掉的姐姐。”
  “是吗……”秃头阿寅应和道。
  “而且……”十龟继续说,“为了火化他们三个,我想管你借钱。我给打工的地方打过电话,但是他们说不能预支工资。我还没成年,也不能办个人消费贷款,借不到钱。我可以去打工,可以做任何事情,但等我攒够了钱,他们大概已经腐烂了……”
  “喂!”秃头阿寅抓住十龟的肩膀,“你难道不难过吗?三个亲人都去世了啊。”
  十龟惊讶地看看秃头阿寅。
  “当然难过了。你说什么呢?”
  这下轮到秃头阿寅摸不着头脑了。
  “我很难过啊。哪怕是那种一屁股债的臭老头,他死了我也会伤心啊。小春不在了,俊介也不在了,我当然会觉得寂寞啊。可是就算我在这里哭,尸体也不会自己走回家,只会腐烂啊。亲人只剩我一个了,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行。所以我才在想办法啊。”
  仿佛被滔滔不绝的十龟所压倒,秃头阿寅沉默了。
  “交通事故什么的,根本不稀奇对吧。每天都有人死去。只是这次不巧轮到我的家人而已吧。是那个疲劳驾驶撞烂出租车的卡车司机的错,他会进监狱的吧。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所以我……也没什么可……失去他们很寂寞,但是……也只是这样而已。”
  明明不冷,指尖却在颤抖。
  “只是轮到他们了而已,一定是的。人总有一天会死的。”
  秃头阿寅沉默不语,候诊室里一片静寂。
  “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是啊,没有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真的是完全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办,也什么都做不到……”
  十龟用双手捂住嘴。
  “对不起,跟你说这些没用的。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能商量事情的大人……”
  秃头阿寅的手搭在十龟肩膀上,低声说:“你能给我打电话,真是太好了。”
  
  各种手续都交给了秃头阿寅处理。遗体在紧邻火葬场的安放处托管一晚上,第二天周日中午便火化了。当天似乎不是良辰吉日,火葬场里很空。下午,十龟把已化作灰烬的三人带回家。秃头阿寅不但开车送十龟,还负担了直到骨灰收纳完毕的一切费用。
  十龟在客厅的窗下放了张矮桌,把装在盒子里的三个骨灰盒并排放在上面,总觉得把它们放在高一点的地方比较好。收在白净的绒布盒中的骨灰看起来十分高雅,和这个破破烂烂的房间格格不入。
  十龟环视周围。明明小得只有厨房和两个房间,这里却感觉格外宽敞。肚子饿了,十龟便去了厨房。冰箱里放着一个大大的正方形的盒子,拿出来打开一看,是个大蛋糕。想起小春曾经说过:“我会买蛋糕的。”
  低头盯着蛋糕一会儿,十龟拿出四个人的盘子,把蛋糕切成四等分,端到客厅里。在每个骨灰盒前各放一块,添上叉子。面对着三个骨灰盒,十龟吃起自己的那份蛋糕。只有自己咀嚼食物的声音,没有人说话。
  “打扰了!”
  玄关外传来呼唤声。出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年近五十,身穿藏青色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在银行工作的刻板男人。
  “请问十龟小春小姐在吗?”
  秃头阿寅说,昨天电视上播出了车祸的新闻。也许这个人就是看了新闻来吊唁的。十龟请他进门,男人刚踏入客厅,看到并排摆放的三个骨灰盒,屏住了呼吸。
  “……请问小春小姐……?”
  “中间那个。”
  男人犹疑地四下看看,便端坐在矮桌前,双手合十。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十龟小春小姐是何时去世的呢?”
  “昨天。”
  发现对方坐着而自己却站着,十龟也坐了下来,把吃到一半的蛋糕盘子挪到一边。
  “请问你和十龟小姐的关系是?”
  “小春是我姐。”
  “是这样啊……”男人说着,从兜里掏出手帕,擦擦额头,“去世的是你的姐姐,还有谁吗?”
  “我爸,还有弟弟。”
  “那么,请问……令堂……”
  “很早就死了。”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知道。真奇怪。
  “你不是小春厂子里的人吗?”
  男人并没有回答,而是小声念着:“这下麻烦了……”
  “我是你姐姐工作的厂子的人,负责处理各类事务手续。因为部门不同,我从没和你姐姐说过话。其实我今天才出差回来,那个……并不知道情况会变成这样。实际上这间房子的期限就快到了,你姐姐却总是不给答复,所以我才在周末过来……”
  “房子的期限,那是什么?”
  男人再次掏出手帕。
  “你姐姐上个月被我们厂辞退了。原本这块地就是厂长的,离开工厂理应意味着搬出去,但你姐姐拜托我们无论如何都让你们住下去,就给了她一个月时间。到期日就在上周。但是既然事情变成这样,你也还是学生吧,是大学……不对,高中生吧?这么一来,突然叫你走也很难办的,我回去跟厂长谈谈吧。”
  男人长叹一口气,嘀咕着“真是不讨好的差事”,站起身来。
  “那么,就此告辞。”
  “我说……”
  十龟出声道,男人不解地歪着头。
  “为什么小春被工厂辞退了?”
  男人不置可否地歪了一下嘴角。
  “因为……”
  “裁员?”
  “不是的。你……姐姐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今天才知道她不干了。”
  男人用拇指抵住唇,思考片刻,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反正早晚都会知道……”
  “你姐姐盗用工厂的钱,从去年起到今年,一点一点地盗用。虽然数额不大,但厂长很生气,说连房子都便宜借给她了,居然恩将仇报。虽然没有报警,但还是辞退了你姐姐。”
  那个雪天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般在脑中重放。骂自己偷钱的小春,俊介为了买游戏机而偷走的三万块,父亲越积越多的住院费。无力偿还债务的小春,偷了工厂的钱。
  十龟咬紧了牙关。什么高中,早知道就不上了。反正上课时就知道睡觉。这样还不如去工作。要是钱再多些,小春就不会偷工厂的钱了。十龟没有理由指责小春的所作所为,如果小春是罪人,那么自己也是同罪。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即使被邻居暗地里说成鬼屋,这里好歹是有屋顶有榻榻米的家。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这所房子,十龟才第一次明白,小春拼尽全力守护的一切里,也包括自己。
  拉门传来卡啦卡啦的声音。一瞬间,十龟陷入大家都回来了的错觉。匆忙的脚步踩过走廊,一个大大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啪的一声,灯开了。催债的河濑似乎没想到屋里有人,吓了一跳。
  河濑和平常一样黑西装红领带,低头看看十龟,然后瞄了窗边的骨灰盒一眼,抱怨道:“真是穷得叮当响。”
  “你没办葬礼?”
  “没钱。”
  “哦,说的也是。”
  河濑深深地点了点头,在十龟身边蹲下,从前胸口袋里拿出烟,用银色的打火机点火,然后把烟灰弹在还带着奶油的盘子里。
  “接下来可不好过了。你爸的欠款,以后就要你来负担了。”
  肩头被他轻轻一拍,全身汗毛直竖。
  “你老爸现在的欠款有四百万,虽然你姐一直都在拼命还吧。”
  上次问过小春还没过几个月,金额又增加了。十龟感觉自己正陷入无底深渊。
  “你要退学工作么?”
  “大概会的。”
  “高中都没毕业找工作可是很难的,钱也不多。”
  不知为什么,河濑突然凑近。
  “要不然……你进松村组吧?”
  十龟仍然低着头,却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表面上是建筑公司,说白了就是黑社会。要是你有那个意思,我可以罩着你。借的钱扔一边不管都行,没有利息。”
  乍听之下真想叫他少开玩笑了,但心却在剧烈动摇。
  “不过要进我们组的话,没有血缘关系很难办,你必须做我的养子才行。”
  “养子……”
  “就是只在形式上成为父子。当然,薪水照付。怎么样,这事划算吧?”
  河濑的手指搭在十龟肩膀上。
  “你姐也不容易,我就特别照顾一下你这个做弟弟的。”
  入了组,也许住的地方就有着落了,也有了工作,区别似乎只在于是自己找还是别人找。不是说把黑社会当好人,但眼下不想考虑那么多,只想轻松一些。
  “怎么样,跟了我吧?”
  “大概会的。”
  听到这消极的肯定回答,河濑眯起眼睛笑了。
  “你这人真怪,‘大概’是什么意思啊?”
  ……留下一句“我会再来”,河濑离开了。没了家人的自己能再次拥有家人,哪怕是假的……看着蛋糕盘里的烟灰,十龟发觉旁边是河濑忘记拿走的银色打火机。反正他说会再来,留着到时候再说就行,但十龟还是抓起它出了家门。他刚走没多久,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到了马路上,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以看到屋后路灯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外站着河濑,尽管只有背影,那个平头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十龟正要跑过去,发觉车里又下来一个人,便停下脚步。那是个头发染成金色,一身黑色运动装的年轻男人。男人给河濑递烟,动作熟练地点上火。两个人都背对着自己,所以就算呆在近处也不会被发现。
  “……靠,车里居然禁烟,真受不了。”
  河濑骂道。
  “因为少爷讨厌烟味嘛。而且组长什么都顺着少爷。不过现在戒烟很流行呢,河濑哥要不要试试看?”
  河濑踹了男人大腿一脚。
  “好、好痛啊!……对了,那家的小子怎么着了?”
  “在家里。还以为他跑了呢,看来他还没机灵到那个份上。块头再大也是臭小子。告诉他欠款可以,要不要入我的籍好进组,就当真了。真是好赚。”
  是在说自己。十龟吞了吞口水。
  “他姐真是……可惜哦。拖着不还钱,我说要杀了她弟弟,吓唬吓唬她,立马上了保险。本来很顺利的,竟然手续还没办完人先死了。就那种出来卖都不够格的丑女,除了保险金,哪儿还有回收债款的法子。”
  十龟一步一步往后退,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自己,背靠围墙。
  “等那个弟弟做了我的养子,上好保险,放他一年,然后让专门干这个的兄弟做掉他,来个车祸或是自杀什么的。”
  之后,河濑和那个男人又站着聊了一会儿。等二人乘坐的轿车走远,十龟跑回家,冲进玄关,锁上门。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全身都在疯狂地冒汗。
  十龟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壁橱。里面空荡荡的,完全不像一家四口生活过的样子。拿出放在右下角那格,原先流浪街头时用过的运动背包,掏出一家人放在里面的冬衣,想把骨灰盒放进去,但背包再大也装不下三个骨灰盒,而且也太重拿不动。
  十龟从绒布盒子里取出骨灰盒,把骨灰倒进背包,以父亲、小春、俊介的顺序。三人的骨灰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十龟拉上背包拉链,把包背起来。右手插进裤兜,摸到一张皱巴巴的五千日元钞票,是秃头阿寅借给自己买东西吃的。
  十龟走出家门,并没有上锁。
  
  
  因为没有自行车,十龟只有步行。几天前,车被偷了。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袭击二宫的那些高年级学生干的。说起自行车被偷这件事时,小春责怪十龟“都是因为你没看管好”,而不是骂偷车贼。那车是小春厂子里的熟人用旧白送的。
  每走一步,运动背包里的骨灰便沙沙作响。小春已经准备去死了。让父亲出院回家,想吃蛋糕,这些都不是为了父亲,是为了小春自己。
  所谓的欠款,不过是大把的纸而已。只要返还就够了,小春并不需要去死。……不对,脑子乱了。小春并不是为了保险金才死的,是和父亲还有俊介一起,出了车祸才死的。
  小春拼尽一切也想要还清的债务接力棒,现在交到了自己手里。而河濑想用自己的命来偿还。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想为它丢了性命。就算人死有先后顺序,那也绝对轮不到被河濑杀掉。
  带着全家人,十龟走在路上,没有方向。只知道必须逃离这里,必须找个地方把家人埋葬。……以前,寒冷的冬日清晨,一起在马路上过活的老人去世了好几位。是谁火化了他们,埋葬在哪里了呢?
  肩上越来越沉,十龟边左右肩来回换着背包边走。空虚笼罩全身,但不可思议的是,并不觉得寂寞。
  走着走着,十龟来到桥上。那个寒冷的冬日,自己和小春在这里交谈。小春哭着说想去上高中,想当美容师。十龟停下脚步,从栏杆上探出身子,俯视着河面。夜色下暗沉的河水汩汩流淌,不停地向前流动。
  十龟把运动背包放在栏杆上,大大地打开拉链,翻了个底朝天。已化成粉末的遗骨倏然顺风飞散,仍然成块的则纷纷落入暗沉的水面。好像那部电影最后的画面——粉末消失殆尽的一瞬间,十龟想。
  河的尽头是海。无论什么样的河流,最终都连向大海。总有一天,他们三人会在某个地方和母亲再会。
  
  二宫穿着汗衫出来应门。
  “能出来一下吗?”
  二宫转身说了声“等一下”,回到房间里,换上运动服出来。
  “你要去哪儿?”
  视线投向已经瘪瘪的运动背包。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啊?”
  十龟快步走着,感觉到身旁二宫的气息开始急促起来。
  “你走太快啦。还有到底要去哪里啊!”
  不停地走啊走,来到冬天时纸箱房被二宫踢过的公园里,手臂被他抓住了。二宫低着头大声喘气。
  “今天早上,我去过你家。”
  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指触感是活生生的。……但这个大活人的手指没多久就放开了。
  “我看了昨天电视上的新闻……真不敢相信。本来想给你打电话,可是你家没电话。小春姐还有俊介都死了,这是真的吗……”
  十龟点点头,二宫撇起嘴角,嘀咕了句“真不敢相信”。
  “不是说好大家一起吃蛋糕的么。我啊,一想起……拜托小春姐给我剪头发,就……怎么说呢……”
  吸吸鼻子,二宫低下头。
  “小春姐不是才二十一岁么,俊介也还是小学生而已,怎么会出这种事啊。你的爸爸……虽然我不认识……反正我不要啦!”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二宫脚下。十龟第一次看到毫不相干的人为自己的家人而哭。看着别人哭,才想起自己的胸口也同样有温度。
  “我对人的死亡已经习惯了。”
  二宫抬起头。
  “以前睡马路的时候,好多认识的人都死了。”
  二宫的表情极其苦涩。
  “你说什么呢!那可是你的家人啊!不要说得好像跟你毫不相干。”
  “人总是要死的。活不下去的话,无论人在哪里,都一样会死。”
  “真是搞不懂你……难道不伤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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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龟抓起二宫的手。
  “……一起走吧?”
  “什么?”
  “现在就走。”
  “走?去哪里啊?”
  现在还不清楚。但是,一定要走。不能再呆在这里,不能再回这个家了。带着家人离开这个家……然后才来见的二宫。
  看着二宫迷惑的表情,十龟这才发觉自己很可笑。二宫怎么可能跟自己一起走。他和一无所有的自己不一样,怎么可能退学、抛下父母,一起去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某个地方。
  唯一确定的,只有自己喜欢二宫这份不够光明的感情,以及二宫可怜自己的同情心而已。
  十龟抓着二宫的手,把他带进草丛。脚下一绊,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十、十龟?”
  大概是洗过澡了,二宫的颈侧隐隐散发着肥皂的味道。
  “你没事吧……”
  安慰般抚摸自己背部的手指,在颈侧被舔舐的时候颤了一下。十龟把手伸进汗衫里面,他拼命挣扎起来。
  “喂,你在摸什么地方啊!”
  十龟压住挣扎的二宫接吻。他厌恶地逃开,便追过去吸吮他的嘴唇。
  “不、不要!十龟!”
  越来越难制住他,十龟便把他翻个身,面朝下,从背后压住。压上自己的体重,小个子的二宫就很难再反抗。脱下他的裤子,腰沉进他双腿之间,把已经硬起来的东西插进去。
  “不、不要!不要!不要!好痛,好痛……”
  明明知道插入的地方,但那里却僵硬得插不进去。十龟只好放弃,在他的大腿之间摩擦自己的东西。因为过于兴奋,还没回过神就已经射了。当快感这个恶魔远远离开,过热的头脑也清醒过来,二宫不停拼命抽泣的声音便格外刺激着鼓膜。
  二宫双手捂住脸,用从没听过的凄惨声音哭着。十龟的心脏瞬间发冷,身体也开始颤抖。看着二宫哭泣的脸,连自己都想哭了。二宫双腿之间被十龟射出的东西弄脏,十龟想至少把它擦一下,刚要碰到他的腹部,他就喊出了“别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自己不能再碰二宫了。
  十龟站起身,抓起包跑了起来。我要逃。逃去某个地方。逃到不会被任何人找到的地方。
  来到车站,那里还有夜班车。十龟用手头的五千日元买了到东京的单程票。
  赶在发车最后一刻上车,十龟在座位上坐下。虽然被衬衫遮住了,但裤子拉链还没有拉上。
  攥着空空的背包和找回的390元零钱,十龟在座位上蜷起身体。身上的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公车大大地晃了一下,十龟条件反射地抬起头。车路过那座桥,短短一瞬间便开了过去,没多久便再也看不到了。
  那些有形的东西,无形的东西,统统都失去了。真的,一无所有。而且,最后还是自己亲手摧毁了它们。
  这种感觉,并不是寂寞。眼泪却不停地涌出来。明明眼泪停不下来,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在哭。
  
  
  十龟在常去的居酒屋角落里占好座位,小口小口地呷着啤酒。拍摄结束之后,灯光、副导、造型以及一个新人男演员约好一起喝酒,便来了这家店。
  难得有便宜又好吃的店,但打从老早以前店内装修就一直品位不佳。现在是四月,大概是念着现在樱花开了,到处都装饰着樱花的假花。但数量过多反而愈发显得廉价,有种说不出的超现实主义色彩。
  “十龟先生,啤酒必须这样一口干掉!”
  十龟乏味的喝法被新人男演员铃木挑剔。
  “我喜欢用手焐热啤酒然后再喝。”
  坐在对面的发型师早由利皱起眉头:“总觉得有点变态。”
  “干AV导演的,基本上都是变态吧?”
  副导吉田向面无表情的导演本人十龟征求意见。随口说了句“没错没错”,十龟又抿了口啤酒。
  摄制组的编制总是不停变动,这一次除了灯光师和男演员,其他成员过去都共事过,彼此都脸熟。
  “听说导演您曾经当过流浪汉,是真的吗?”
  灯光师大里毫无顾忌也不怎么关切地问。
  “嗯。”
  十龟回答。反正没什么好瞒的。
  “真的会住在车站或是公园之类的地方吗?”
  “差不多。纸箱真的很保暖。你要不要也试一下?”
  “不要不要啦~”大里怪声怪气地应和着。
  “真不敢相信呢。导演您那么有男子气概,都可以当演员了。”
  “男演员必备的是勃起能力和持久力,跟脸没关系吧。而且我对着女人硬不起来。”
  十龟并不隐瞒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但大里似乎还不知道,“咦”了一声,表情变得僵硬。
  “放心,你不对我的胃口。”
  听到十龟这先发制人的话,周围人一下子爆笑出来。大里也苦笑着说:“没那个意思啦。”
  “那您为什么会拍普通的男女AV呢?”
  十龟拿出烟点燃。
  “虽然对女人硬不起来,我还是很喜欢女人身体的。”
  “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怪了?无论同性恋还是直人,不都是吸妈妈的奶长大的么。”
  “这么说也没错啦……”
  同性恋的话题,渐渐转向有些诡异的方向。十龟坐在一边听他们凑在一起热烈讨论。
  “导演,我听社长说,下次会在爱情旅馆拍摄?”
  吉田问。
  “嗯。”十龟点点头,“那里比摄影棚便宜。我想在房间里有马车、旋转木马之类怀旧的,充满恶趣味的爱情旅馆拍。”
  “真不错啊。”吉田眯起眼睛,“现在的爱情旅馆都弄得整洁漂亮,好无聊。像七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花哨的旅馆,给人一种欲望扑面而来的感觉,那种我也很喜欢。”
  “可不是么。”说着,十龟站了起来。因为手机响了。嘈杂的店里实在没法打电话,便走了出去。外面的风很柔和,不过有点冷。
  电话是十龟所属的成人录影带制作公司KaleidoFiche的社长打来的。说预定明天下午拍摄的女演员临时取消了,麻烦事一件。听说那是个新人,说不定是临场胆怯所以逃走了。十龟说了句“让她所属的事务所找个资质差不多的顶替”,便挂掉了电话。
  十龟坐在店子前面的草丛里抽烟。外头的空气格外新鲜。来到东京,不停地换工作,最后在五年前定下来做了AV导演。今年十龟就满三十岁了。也想转去拍普通电影,但转行的路并不好走。
  有客人从店里出来。身穿西装的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三个人。大概是介意坐在草丛里的男人,其中一人瞥了十龟一眼,目光刚刚对上便立刻转开了。
  “二宫,要回旅馆了吗?”
  那个姓氏极其普通,但事到如今,身体仍然在听到的一瞬间有所反应。
  “再不回去就糟糕了。”
  声音很像。十龟凝视着那三个上班族的背影。虽然没有转过身,但藏青色西装的矮个子男人感觉很像二宫。大概是察觉了十龟缠人的视线,刚才瞥过一眼的上班族拍了拍穿藏青色西装的那个,指指背后。
  “嗯?干吗?”
  十龟和回头看向自己的男人对上了眼。十四年的时间一瞬间回流,十龟变回了高中生。
  “咦,你……该不会是十龟吧?”
  面相已经完全成熟的二宫走了过来,低头看着自己。十龟的脸僵硬起来,明明坐着,膝盖却在打颤。
  “怎么,你真的认识啊?”
  二宫的同伴好奇地问。
  “啊,嗯。不用管我,你们先回去吧。”
  无法拔腿就跑,也无法正视他,十龟低下头。
  “好久不见啦。你呆在这儿干什么?”
  二宫用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的口气开口说道。
  
  
  两人去了和居酒屋隔街相对的连锁咖啡屋。
  “明天一早我还要在这边上班,喝不了多少酒,很没劲吧?”
  十龟点了黑咖啡,而二宫点的是焦糖玛奇朵,女性爱喝的香甜口味。
  “我啊,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家电制造工厂上班。工作年头久了,升了管理职位,这次是来东京视察的。过来之前我还想啊,说不定你就在这边,谁知道你真的在,吓我一跳呢。”
  脸虽然变得成熟,却还带着过去的模样。个子似乎再也没怎么长过。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的样子也完全没变。
  “话说,你现在做什么的?”
  犹豫了一瞬间,十龟坦白回答“AV导演”。噗的一声,二宫把焦糖玛奇朵喷了出来。十龟几乎被淋个正着,皱起眉头抱怨“脏死了”。
  “抱歉,抱歉……”
  二宫慌忙拿来毛巾递给十龟。
  “想象不到你会做什么工作,原来是AV导演啊……好厉害哦。我可以拿这个跟朋友炫耀吗?”
  那种没心没肺的傻气也还健在。作为色情产业的一部分,很多人对此抱有偏见,二宫却好像完全不在意。
  “这么说起来,你好像会看不怎么好懂的电影呢。叫什么来着?就是住在河边的青梅竹马怎么怎么样的片子。我啊,看一半就睡着了,完全不记得啦。”
  “River'sEnd。”
  “啊,对对。在租片子的店找了好久的。对哦,那时候还都是录影带呢。好不容找到了吧,居然那么无聊,真失望。可是你看得还挺起劲。会去拍AV,也是因为对电影之类的有兴趣吧。”
  即使不作回应,二宫仍然独自说个不停。后来二宫是怎么度过的,即使不去追问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已经十二点多了,两人便离开咖啡店。大概是一直在说所以口干了吧,二宫把那种甜腻的饮品整整喝掉两杯。
  二宫说他住的经济型旅馆步行即可,果然,顺着他指的方向,大致能看到招牌。
  “对了,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
  十龟没有回答。
  “喂,别不说话啊!”
  二宫直直地盯着自己。十龟用右手捂住嘴。
  “……你……不生气吗?”
  二宫嘻嘻一笑。
  “气什么?是说你把我压倒在公园里打算强奸的事么?”
  听到这毫不忌讳的直白说法,十龟很想立刻逃开。
  “那次好可怕。你就像野兽一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再想想,觉得说不定让你上一次比较好。”
  二宫的口气悠哉到几乎让人失望,十龟觉得好像肩膀上的重担一下子落了地。
  “你啊,那时候很难熬吧。穷得不得了,而且家人还都死了。可是你并没有哭,也不说有多伤心,只是说什么人总有一天会死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我心想这家伙真的没问题吧?很担心你哦。你来我家的时候,我明明知道你是来求助的,却什么都做不了。虽然那时候根本做不到,不过我一直在想,陪你一起走也行啊。你不来上课,不知道去哪儿了,也没人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我甚至在想,你搞不好已经死了……不过你头脑够清醒,应该还在某个地方赖活着吧……”
  二宫低头说着。
  “大概两年前有次同学会,那时候,秃头阿寅……还记得他吗?他现在秃光光了……唉,那个无所谓啦,我听那家伙说啊,你把他借你的钱还了。这么一来我就放心了。不管怎样,你熬过去了。既然都能还钱了,肯定也能吃饱饭了吧。说实话,看到你捡别人的剩饭吃,对我可是个不小的打击,而且你还理直气壮的。你啊,一点都不卑微呢。应该叫……贫穷贵族?好奇怪的词。”
  “扯了那么多……”二宫耸耸肩,“我其实挺喜欢你的。啊,不对,不是那种喜欢啦。说话超损,架子又大,嫌别人烦就爱答不理的,可是你很温柔啊,跟你在一起很开心。所以我一直很担心你。”
  
  
  “喂,手机拿来。”在二宫的催促之下,十龟拿出手机。二宫问都不问就输入自己的地址。
  “有空回去的话,记得联系我,我们再聊啊。对了你几乎完全不聊自己,好想听你说啊。啊,对了,我结婚了哦,不过还没有孩子。”
  二宫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一定要打给我哦!要是你不打,我就给你发邮件。就算嫌烦也不许装没看见,给我乖乖回信啊。”
  拜拜~说着,二宫走了。注视着那个背影,一股热流和从前一样翻涌上来,十龟忍不住开口:
  “喂!”
  二宫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要幸福!”
  声音几乎哽住,就像快哭出来一样。
  “我很幸福!这句话原样还给你!”
  随即,二宫用手拢在嘴边大喊着笑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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