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峰:手语者

蒋峰:手语者
1  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这一年我快要挺不下去了,十二月底我给我继父于勒写信解释——前段时间没回信因为我在忙,你用不着内疚,更用不着一封封地写信给我,我已经原谅你了。五月份和你分开,回到清华我就开始挂科。我沮丧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今后做什么,有人十五岁就清楚人生理想,有人如我如你,浑噩至死都不去想想到这世界是干吗来的。你知道我后来怎么释然的吗?我这样跟你说,我对上什么大学无所谓,可你不是,你把你继子上清华当作是你这一辈子的高光时刻。如果我被清华劝退,最受伤的是你,不是我。我好多了,很高兴。  我原谅你了,我依然恨你,我原谅不了你。  我不会用你的钱,我嫌你脏,钱脏。在暑假我找了一份兼职,朋友说我声音不错,是那种让人信服的中低音,还有些青春张力。当然你听不到,到死那天你都不会理解,声音到底是一个什么质感的东西。他推荐我录制广告。工作内容是照稿说“某某品牌是您三生三世的毕生选择”。我开玩笑的,人家没那么多病句。公司那边需要普通话过级,我办了个假证书。东北人口音很难改,不过我是在哑巴楼长大的,口音不重。有几个习惯我必须改,讲话时总忍不住打手势,显得张牙舞爪,再就是说话时我不看眼睛,老盯着人家嘴,想你那点读唇术的技巧。这些都是跟你这个聋子学的。一起生活那么久,不管多少年,不管你活着还是死了,你已烙在我人生的每个阴暗角落里。你放心吧。  我恋爱了,女孩叫谭欣,在美院读大二。那感觉真好,我每时每刻地都想着她。你若问她哪儿好,我爱她什么,一时还真说不上来,我觉得她就是天使。也许你是对的,我就是急着找一个亲人,那又怎样?我曾以为在这七十亿陌生人的世界里,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妈不算,精神病人都活在另一个维度。你不是,你只是聋哑,你该成为我父亲的,可我看错了。你的所作所为比陌生人还陌生。我恨你,就算我原谅你,你也只是陌生人。  我时常用数字回忆我和谭欣,我第一次见到她,我第一次和她约会,我第一次对她表白,我第一次和她亲热,我们第一次吵架,我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我们第一次计划未来。我能感觉出我俩每一天都在向对方靠拢,越来越近,直到我们成为夫妻,成为亲人,或者,直到我们分手。  是的,我失恋了,到今天都无法平复,这让我更加恨你。如果不是你弃我而去,我不会那么慌张地爱一个人,更不会就这么让某个女孩瞬间把我的心掏了。我真不知道人生往下怎么走,我怕我挺不过这一年。  写了这么多,我犹豫半天要不要撕掉,继续无视你的来信。好吧,留下这封信,寄给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当我原谅你了。我很好,过得非常好。我会好起来的,那么长那么苦我都撑过来了,长大了。我要告诉自己,前面有万丈四射的光芒在等着你许佳明。就像我外公去世前对我说的,等你长大了,一切都好了。  还有,你不用写回信,我不想看。要是你还脆弱,想跟我说说话,用不着把你的地址写信封上。你那地址不光彩,我不想跟我同学解释,这是我继父的来信,我们亲如父子,哪怕他在铁北监狱等待死刑,哪怕他今年杀了两个人。  我第一次见到谭欣是在北京的一家餐厅,我们一共是四个人。我朋友见女网友,可能怕尴尬,他和女网友说好各带一个添头陪聊。那边是谭欣,这边带了我。那天气氛并不好,我朋友和她朋友是初次见面,看得出来,他俩都觉得对方见光死,和照片差距太大,尤其是那女孩的照片,不是艺术照的问题,画的照片吧?我看看我朋友,唉,你早该想到的,人家学的就是绘画。  我们先相互介绍,我朋友指着我说这是清华的许佳明,单身,什么都懂点,属于万能青年旅店式的人物。最后一句算他的哏,真有家连锁酒店叫万能青年。可谭欣不在意,低头刷手机,被她朋友拉一下勉强说声你好,然后那么好看的眼睛又落在手机上。我是个记仇的人,睚眦必报,再说也不能就这么被她无视了。等到她被介绍自己叫谭欣时,我及时接一句:“谈心?那你外号叫聊天吗?”  哟,眼睛瞪圆了更好看。她对我摇摇头,一脸失望表情跟演出来的一样,说:“你猜对了三分之—,我的外号是六个字——不想和你聊天。”  虽然冷冰冰,可是这句话接得真漂亮,我一瞬间被她迷上了。不过她确实没再理过我,他们仨聊起清华和美院附近都有哪些好吃的这么蛋疼的话题。每次我刚一介入,就跟拉警报似的,她立即低头看手机。算了,我专心吃东西。  埋单后俩姑娘感谢我朋友的丰盛晚餐,好像谭欣吃多了,揉着肚子说:“这一顿得吃掉多少卡路里啊?”  这个我刚好了解,再不说她就彻底记不住我了:“知道卡路里是什么吗?”  “热量,”她皱眉看着我,“热量单位?”  “废话!我是问,一卡有多热?”  “一卡就是一卡啊,这个没法描述,就像我问你一度有多热,你能回答吗?”  “一度是水的冰点到沸点温差的一百等分,前提是在一个标准大气压下。”  她眯着眼睛想了想,说:“这我也知道啊,冰是零度,开水是一百度。”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一卡就是一卡啊,一度就是一度啊。”  “好吧,那一卡呢?”  “一克水提升一摄氏度所需要的热量,也是在一个标准大气压下。”  服务员过来找零,问开发票吗,我朋友怕我们吵起来,借机解围问我,是开你公司的,还是开我公司的?这又是个玩笑,她们俩没笑,以为我们真是老板。这就不好了,玩笑没开好,再误以为我们内心虚荣跑火车。但我朋友不放弃,重复追问我一遍,开你公司还是开我公司的?我和谭欣还在对视,冲他一扬手说,好吧,开你公司的。他对服务员打个响指,吩咐道:“无码影视责任有限公司。”  她俩还不笑。服务员认真问他,哪个无哪个码?我朋友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不开了。几个人起身,只有谭欣不动,她想跟我最后一辩,指着我结巴两秒,估计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那个谁,知道这些有意义吗?那就是个单位,我们只要了解,人每天应该摄入多少卡,超出的部分会变成脂肪,就可以了呀。”  “许佳明,我叫许佳明。”我拇指点着胸前说,“那么请教谭老师,人每天应该摄人多少卡?”  “哦?”她还是不知道,咬着嘴唇想怎么反击我,“这个不一定,但你肯定要比一般人多。”  “两千卡左右,男人多一点,女人少一点,浮动不应超过百分之十五。你刚才吃了差不多一千卡,作为晚饭是多了点。”  她朋友问我是不是学这个专业,卡路里营养学什么的。我朋友说,早讲过他是万能青年旅店,不用搜索的百度百科。他打趣说,别争了,又没奖品,招呼大家带好东西下楼。谭欣跟在后面一句话不说,在电梯里都能听见她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外面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但还是有一半人没打伞。我朋友不打算送她俩回校,似乎他已经计划着回去就把那女孩的照片全删掉。等出租车时我们握手告别,心里都清楚男男女女四个人,无非是萍水相逢,说声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轮到谭欣与我道别时,她气鼓鼓地说:“你赢了,再见。”  眼睛真漂亮,一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忍不住就想俯身亲一口。这时车来了,我朋友让她们先上。我跑两步替她打开车门,鼓足勇气问她要电话。  “为什么?”她问,好像我要电话很意外似的。  “因为,”我想好理由告诉她,“如果没有你的号码,回头你消失在北京两千万人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貌似我说动她了,她让她朋友先上车,抓着车门考虑了几秒,对我说:“北京有两千万人吗,这么多?”  2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继母林莎是二月初九,于勒的五十岁生日。每年这时候我不回去,今年比较特别,知天命的大日子。我提前发短信给他,说我已经请好学校的假,早上火车中午就能到家。几分钟后他回复我,NO!他不想我太奔波,过生日也就是一顿饭的事,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我说平时你又不过,五十岁自然要好好操办一下。下条短信他回了三个NO。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回三遍表示这事儿他定了,没商量的余地。我说好吧,你叫些朋友来,多吃点好的。他回复,OK。  我继父打不了电话,手机只用短信一个功能。确切地说是收短信,他不会拼音打字。似乎有意抗拒,怎么教都不会,因此我还气过他固执。我后来明白了,这些字的发音他没听过,所有汉字对他来说就是无声的符号。手机键盘找不到“不”这个字,但是N和O在那里,点发送就好了。  我那天还是回去了,我送他一部支持手写汉字的手机做礼物。看见他那么高兴,让我一阵一阵地想哭。他打手语说让我带点钱回北京,买了手机生活费就不够了。我表示不用,我准备下半年找份兼职,本来大四就是要实习的。他摇摇头,对我比画不要实习,准备考研,争取去美国读硕士读博士。我说你养我快二十年了,该我养你了。他说他有钱,每天摆地摊能赚好几十块,用不着小兔崽子你来救济我。他越说越急,我干脆打断他,我说你那不是摆地摊,你那跟残疾人要饭没两样!他扭过头,不看我说话,把手机装盒里推还给我,把自己关在厨房煮饭炒菜。  我可能伤了他,我不愿意看见一个我叫他“爸”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常年跪在马路上,左边写着“救救聋哑人”,右边卖着十元一件的小工艺品。几年前我继父赚过钱,不干净,但是过上了好日子。后来被人举报,半年里赚的连同一点家底都被罚光。我继父怀揣小刀满长春也没找到举报者。于勒会永远记着那张脸,那个人对我继父讲,聋哑按摩院的服务太不到位了,不退钱我这就去举报你;他对派出所讲,聋哑按摩院太肮脏了,这个城市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  这些都是我无法承受的泪点,他在厨房生了两个小时闷气,给我做了一桌子好菜。我手摸着下巴说,我叫你一声爸,肯定就得给你养老,我不想你太苦。我不想这边读着清华,那边有人背后戳我脊梁骨。他举着酒杯,让我别说了,干一个。  我们那天喝到很晚,爷儿俩喝了两斤白酒。我继父喝得多一点,话也多了起来。这点和正常人一样,酒后都喜欢倾诉。我后来也喝多了,看不清他跟我讲什么,反倒是大声问他,林莎怎么没回来,你五十岁的生日你老婆跑哪儿去了!他听不到,使劲拍我肩膀,要我仔细看反复打的几句话:“怎么活在你,但你一定要替我把这辈子我没能力做到的事情,全给它干成了!”是的,手语是能打出惊叹号的。  我吐过一次才上床,睡到半夜林莎回来了,她在哑巴楼呆了五年,早就习惯做什么都很大声。我听见她在客厅跺了几次脚才褪下高跟鞋,她开我房间门看了一眼,之后回到他们的卧室。我继续小睡,后来彻底被他们吵醒。他们又在闹矛盾,隔着两道门都能听见林莎破了嗓子地冲他喊叫。我坐起来听明白大致的状况:林莎两点回家,酒精的原因于勒想和她发生关系。夫妻生活天经地义,况且还是他生日。可是后来发生了点状况,阳痿加上满嘴的酒气,于勒还怪她毫无热情。身下的林莎彻底爆发了。  我继父说不出话,就不停地拍墙敲桌子。有时候我还挺佩服他这一点的,百口莫辩,对方又喋喋不休,换我可能都家暴了。我想过去劝劝,推开门我乐了,他们屋里黑着灯呢。两个人吵架,一个看不着,一个听不着,他们只是自我发泄。  后来消停了,我却睡不着,闭一会儿眼睛天色大亮,有两个晨练的哑巴在楼下练声。我看一眼房间四周,明白怎么回事。林莎轻敲房门问我睡了没。她带着妆进来说她出去住几天,走之前得看我一眼,说会儿话。我说这次是我不对,回家没提前打招呼,把你挤那个房间去了。  “这是你卧室啊。”她笑道,“你回家有什么不对的。”  “昨晚喝多了没注意,刚看出来,你们已经分房睡了,给你弄个措手不及。”我掏出烟,问她抽吗?她摆手不要。我自己点上问:“你们没有解决办法了吗?就这么一直分着?”  “有啊,离婚就行,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女人。但他不离。”  “必须要离吗?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不想跟我聊这个,端详着我感叹:“你现在真出息。有时候想想都可乐,我和你爸都没孩子,倒是把别人的孩子养到清华去了。不怕你笑话,我外面都跟别人得瑟说,我儿子在清华。”  “应该的,你要是想让我叫妈,我现在就喊。”  “你可别催我老。”她笑了,“来,给我也来一支!”  点上烟后我俩一时没说话,烟雾逐渐飘散,我继父在大屋醒来,站在她身后,打手语问我,她说什么了?别听她瞎掰。林莎回头白他一眼,跟我说:“别管他,咱聊咱们的。”  我继父继续打手势,反复说她外面有人,给他戴绿帽子。林莎反而话多了起来,眉飞色舞地找各种话题。我不知道那是给我说的,还是做给她男人看的。于勒直勾勾地瞅着她的嘴看了半天,不明白她讲什么,他也不走,就屏住呼吸地盯着她后脑。我应该猜到的,那眼神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背靠着窗户抽烟,晨光中我看见她也老了。林莎比于勒小一轮,比我大十六岁。不得不承认,在我青春期的那几年她一直是我甩不掉的性幻想对象。林莎十八岁就出来做小姐,三十岁那年有个哑巴时常光顾她,三年之后嫁给了这个男人进了哑巴楼。在她三十八岁零七十天的夜里,那个哑巴将她和情夫杀死在床上。她的后脑被一锤凿开,等警察发现时,脑浆都流干了。当值李警官为我着想,只给我看了现场照片,于是我连尸体都没看着她便进了火葬场。那天成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林莎。  3  我第一次约谭欣还是拜托我朋友,我求他把那两个姑娘约出来。这让他为难,他跟我强调他要忘记那个噩梦:画出来的女人。我借用他的手机偷发了短信,叫她务必把谭欣带过来。那边受宠若惊,以为我朋友在这两星期里对她念念不忘,费尽口舌才把谭欣拖过来。  吃饭那天穿帮了,谁也没给谁发短信,全是许佳明搞的鬼。我朋友愤怒,那女孩沮丧,谭欣是一脸无奈。我道歉说都怪我,我也是为了我们四个再聚一次,我请客好了。没人理我,埋单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三个都很无聊。我朋友一口不吃,托着下巴望窗外;那女孩都吃完了,还拿着菜单翻来翻去;谭欣把土豆泥和沙拉酱混在一起,将桌上能用的调料一股脑倒进去,搅啊搅的。我夸奖谭欣,说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嗯?”那女孩放下菜单,展展衣摆说,“是吗?我昨天刚买的。”  “不是你,是谭欣。不过你穿得也还好。”  “哦,谢谢你。”谭欣把叉子放下,上身倾过来,笑眯眯地对我说,“许佳明,从现在开始,你一句话也别说,直到结束好不好?”  “你确实穿得很漂亮。”  “一句话都别说。”她对我摇摇手指,又眨眨眼。  我第一次对谭欣表白是两个星期后,夏日傍晚,美院的宿舍楼下。两个小时有上千个女生出出进进,我还真认真比较了一下,最好的那几个也没谭欣好看。差不多十点半,我打算不行先回去,明天再来的时候,谭欣和几个女孩出来了。她们每人端着一个塑料盆,穿着夹指拖鞋从我身边走过。我故意咳两声,除了她所有女孩都回头,发现我不是熟人,继续前行。我追两步叫住她。她认出我,“咦咦咦”地说不出话来。我说我刚在附近办完事,路过你们学校,就过来看看。  “办什么事儿啊,这么晚才完事?”  “都是小事,拯救世界和平一类的。”  “顺利吗?”  “哦?不是很顺利,明天重启和谈。”  “行了吧。”她让同学先走,她等下追过去,“你不是说我消失在北京两千万人里,就找不到了吗?”  “但是美院只有三千六百名学生,这个好找一点儿。”  “有那么多吗?”仿佛真想一个个查出来似的,她想半天。那几个同学在浴池门口喊她,催她快点。她对我说:“我要去洗澡了,你要去吗?”然后她觉得这笑话不错,比我世界和平那个好玩多了,自己笑半天。  “你真请我?走吧。”  “你倒是有便宜就占。你早点回去吧,明天的世界和平还得靠你呢。”  “你多长时间洗一次澡?”  “你干吗?”她退后一步,审视我。  “我在这儿等三个晚上了,这是头一回见你出来洗澡。”  “胡说,我们还有一个门。”很快她抓住重点了,“你等三个晚上干吗?”  “找你啊。”  “你别弄得跟追高利贷似的,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回头看看,好像有人在后面叫我似的,背对着她快速说出来,“我喜欢你啊。”  “什么?你转过来说!”她把我身子扳回来。  “喜欢。”  “什么玩意儿?谁喜欢谁啊?”  “我喜欢你,我讲完了。”  她眯眼看看我,确定我这次没开玩笑,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你走吧。”  “没了?”  “你要什么呀,我给你打车钱啊?”她问。  “我不要什么,但你发我张好人卡也行啊,许佳明,你人不错,又聪明又英俊,可我谭欣真心觉得配不上你。你这么说也能让我舒服点啊。”  她笑了,过了几秒说:“许佳明,你知道我讨厌你吧?被一个讨厌的人说喜欢,我也不好受。我得消化几年。”  “那我喜欢一个讨厌我的人,不是更难受?三生三世都消化不完。”  “有那么久吗?你先回去试试,下辈子还难受,就来找我。”  “你总得给我留个电话吧,也不算我白来。这你怕什么呀?我又强奸不了你号码。”  她又哈哈笑几声:“这样,我说一遍,看你能不能记住,记不住就说明咱俩真的没缘分。”  十一个数字她一秒钟就说完了。我回味了半天,确实没记住。她往浴区看看,那几个女孩早进去了。她说她再不去,浴区就关门了。  “但是,我等三天了。”  她面冲我倒着走,一时心软了,许诺我:“明天再说行吗?许佳明,我跟你保证,明天一天,我吃饭、上课、洗澡,都从这个门走。”  4  我继父知道外面那个人叫钱金翔,我继父还知道林莎二十年前就想嫁给他,哪怕他有家室,只做小老婆也心甘情愿。但是人家没娶她,林莎嫁进了哑巴楼,这两个人还牵牵扯扯藕断丝连。有那么几年钱金翔消失了,和老婆孩子搬去外地。我继父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他们两口子带上许佳明,以后从此好好赚钱过日子。我相信林莎也是这么想的,我相信她还是把于勒当自己男人的。  只是那男人又回来了,正月刚过钱金翔又出现在长春,以前银白的头发基本掉光,但人还是这个人,那双深情的眼睛还是令林莎无法抗拒。他说他老婆冬天车祸去世了,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打击过后,他只剩下一个心愿,娶林莎为妻。这是最好的时间,唯一的机会。以前不行,他有家室,以后也没戏,他老了,活不了太多年了。  我不清楚他们怎么过来的,什么样的爱情,能让林莎打少女时代就苦守着这个有妇之夫,即使她做了妓女,即使她有了丈夫,她还是可以为这个男人随时随地地融化。一个月后林莎摊牌的时候,她对我继父写道:“老钱六十五了,快死的人了,这辈子总要做一次他的女人。”  谁都不是一开始就动杀机的。过完五十岁生日,我继父同意放手,让林莎跟他走。林莎在题板上写,一日夫妻百日恩,老钱有些积蓄,已经同意给你二十万。我继父先写不要,犹豫下擦掉,写下了最差劲的一句话——给许佳明出国留学吧。  两人连写带比画,都哭得一塌糊涂。夜里他把自己的老婆送出门,对她打手语说,十年二十年后,这个人没了,我要是不死,就在哑巴楼等着你。五年的时光,林莎已经会一些简单的手语,她握紧拳头,拇指伸出来弯了两下,又指了指于勒,含着眼泪重复打这个手势,嘴里喊着谢谢你,谢谢你。我继父挥挥手,走吧,走吧。真是的,他想要的可不是这句话。  林莎和钱金翔打算去南方生活。出发以前她要再回家一趟,把衣物打包带走。上一次已经彻底分别,我继父不想再为她哭第二回。他请他最好的哥们儿郝叔叔报了去大连的五日团,他算准日子了,老虎滩归来,家里就他一个人了。  郝叔叔跟我继父刚好互补,他只是哑巴,能听懂导游的介绍安排。他坚持要自己掏团费,不让我继父请他。他清楚我们家的状况,清楚这次的任务是要陪好于勒,帮他挺过来。在火车上他们就喝多了,于勒憋着火讲,他俩就在他眼皮底下,给他戴了五年的绿帽子,五年的绿帽子!还好只是手语,这么大的怒气也没有把卧铺的乘客吵醒。  大连是东北第一旅游城市,被誉为北方明珠,能玩的景点数不胜数。头一天是金石滩,他俩在宾馆喝了一天酒;第二天是森林动物园,他俩在宾馆喝了一天酒。于勒跟他保证,明天老虎滩肯定出门,不能白来。然后他又说起了林莎,连喝两天他有些恍惚,他说我应该离婚的,我本来有机会的,我应该离婚的。  手语着急了经常漏字。郝叔叔确定他原话是“我不应该离婚的”。他闭上眼睛,这几天他被折磨得够呛,不想再看于勒打车轱辘话了。小睡一会儿他被一阵晚风吹醒了,那是最惬意的时刻,躺在夕阳下的海景房,任凭海风把自己酒醒后的汗水咝咝吹干。只是那不是海风,是窗户和楼道形成的过堂风,有人把门打开了,有人回到了长春。  林莎和钱金翔是次日上午的机票,坐火车肯定来不及。大连到长春又没有飞机,于勒举块“到长春1500”的牌子站在路边,二十分钟后他改成“到长春2000”,一个尾号3330的出租车司机让他上了车。二天后警察奔赴大连找到这个人,他死也没想到,这个出手阔绰的哑巴是着急回长春杀人。  我相信他并不是想杀人,我相信他只是要争取最后一丝希望。我在拘留所见他时,他依然对林莎无法释怀。他跟我讲,他早该听林莎的,去离婚。隔着玻璃窗我打手语说当时问过林莎,你们的问题能解决吗?她说离婚就行,她不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女人。我继父看完我的话,气都喘不上来了。我有些绕晕了,如果你和林莎没离婚,她怎么可以跟钱金翔就那么跑了?  他哑语说,我俩离不了,因为我和林莎没结过婚,当年就办了酒席而已。  那她说离婚是什么意思,跟谁离?  他把椅子往前搬,仿佛怕我看不清他说什么似的。他哑语说: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跟你母亲离过婚,也就是说,我根本就没娶林莎。  我被吓到了,我妈住进精神病院已经二十年了,我以为他俩早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离。他一个劲地摇头。我说,你知道林莎过去是干什么的,她想好,不当小姐了,这辈子的理想其实很简单,就是嫁一个男人,跟他好好过日子,钱金翔那么多年没娶她,她跟你五年你还不娶她。你这样会让她感觉,她是你白睡五年的鸡。我眼睛有点酸,我跟他说林莎挺好的,对得起咱们爷儿俩,你不该这样,你不该让她命苦一辈子。  他直点头,我看见泪水一滴滴地往地上掉。  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跟我妈先离了?他看着我手语答不上来。我拍拍玻璃窗,让他看着我:喊出来!你只是聋子,还不是哑巴!你给我喊出来,你欠林莎的!你为什么不离婚!  我继父天生失聪,虽然理论上可以说话,可他无法明白那些音是怎么发出来的,语言的节奏有多奇妙。他嘴唇拱一个圈,他知道人家说“我”的时候,嘴唇都是这样的,鼓了半天胸腔出的“吾”,像是被逼急的野兽。我在他面前打手语,喊出来,你个哑巴!他吼了几遍“吾”,又连说几声“不”,第三个音他知道嘴型,说了半天都听不出是什么字。我反复打,喊出来,你个哑巴!他努力对几次口型,失败后他干号着乱叫起来。  我右侧两个探监的家属和犯人扭过头看着他。关在铁北监狱的都是重犯,早晚拉出去枪毙的那种。可能正和家里人在十五分钟的探视里强颜欢笑,报喜不报忧。而我父亲的情绪让他们一下子绷不住了。一个中年犯人侧过身来对着我继父泪流满面,他们清楚,这个哑巴也要死了。  看守过来架他双臂。他几下挣脱打着手语告诉我:我不跟你妈离婚是因为,离了婚,你就不是我儿子了。  他被看守拉走,我看着他背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听不见,我砸着玻璃窗冲他喊:“你个傻×!这么大的事,你不找我商量拿主意,好像就你最明白!你他妈杀了人家两个人,毁了林莎她一生!你个老傻×!”  5  我和谭欣第一次吵架是在798,好像是每年一届某种世界级的画展移师北京,让中国人见识一下二十一世纪的艺术家都在干什么。因为谭欣想去,我才想去。我不喜欢那次展览,798里的艺术品无非是点子和创意,而这本应该是最廉价的。他们处心积虑想标新立异,吸引评论家文化解读,让买家掏钱买走,我仿佛看见798的艺术家躲在画布后面偷笑。  上千幅画挂在展厅,旁边标注上百位画家的生平及成就。我想谭欣且得逛上几个小时。我出去抽烟,回来看见她还在,又出去抽烟,再回来她不高兴了,嘟着嘴问我,不是答应戒烟了吗?我跟她说我真戒了,只不过我刚才领悟到,上帝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划分成一千个单位,有些单位就是给抽烟准备的。比如现在,陪你来没事干,就是老天赐给我的抽烟时间,不抽烟我会逆天的!  “我跟你说,你最神奇的一点就是,你总能把错误诡辩得理所当然。”她笑眯眯地说,“又不是让你陪我逛街,这是画展,文艺一点会死吗?”  我站在身后听她讲解波普、超现实、野兽、涂鸦,然后她如期中小考一般,指着一组画问我怎么看。那是三幅油画,命名为《崇高一组》,头一幅是红白蓝三种颜色无序地铺满画布;第二幅更夸张,画一幅美国星条旗;第三幅呢,谁他妈把第三幅画偷走啦?那就是一张白画布,右下角是署名和落款。  “你让我说什么?”我问。  “谈谈你觉得哪里好?”  “我不觉得好,它不该摆在这儿,应该放在朝阳区环卫局。”  “什么意思?”  “垃圾就应该扔到垃圾站嘛。”  “你不用这么说吧?你可以看看这个艺术家的生平。”  左边有画家简介,一幅自画像,一脸的褶子,估计年纪不小了。下面是他的介绍,LeeChoi,一九五二年出生。真够装×的,百十个单位介绍他。中国人,十几岁到美国学艺术,年轻时穷困潦倒,什么苦都吃过,难得的是坚持,二○○○年以后,年纪大了,人品也攒足了,他已经成为世界级的顶尖大师。  “你想说什么呢?我无知者无畏,是吗?”  “我不想打击你,许佳明。术业有专攻,如果你不懂,就承认你不懂,没什么的,但你没必要说人家垃圾。每一幅作品都有它的立意和想法,就算与你无关,你也应该对创作者的思想心存敬畏。”  “头一幅,红白蓝三色,自由民主博爱;第二幅,美国是最强大的国家;第三幅,一片空白才是崇高的本质——空无?禅宗的境界?不过如此,他把这些陈词滥调翻译成画,再沽名钓誉地等着评论家翻译回去,但还是改变不了它陈词滥调的本质。这能叫大师吗?”  “他是我偶像。”  “那你得抓紧时间换一个。”  她咬着嘴唇,鼻子一抽一抽的,我觉得她都要哭出来了。好像多大事似的,她转身往外走。我跟在她后面,穿过三条小路,一个池塘,翻过一座假山,经过798大门的时候,我说我错了。她没回头,看着街上的车说你没错,是我无理取闹。于是我又管不住我的嘴,我说:“其实我是真觉得我没有错。”  这时她停下来,转身问我:“许佳明,你有偶像吗?”  我过了一遍这二十二年,告诉她:“没有。”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骨子里是一个非常挑剔、非常刻薄的人。”  “那又怎样呢?”  “这样,你永远不会对这个世界有敬畏之心。”  好像喉咙被她扎了一针,她说得对,我能隐约感觉到这次不可以诡辩。就是不敬任何事,我觉得自己活得跟行尸走肉一般,没理想,没方向。但是,又能怎样呢?我想岔开话题,哄她开心:“可能长这么大我只觉得,全世界只有你才是完美的。我说真的,没有油嘴滑舌。”  “有一天你也会挑我的缺点,不一定是缺点,仅仅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也会被你说成可耻的缺点。你真是万能青年旅店,什么都能一击致命。”  “我不会那样的,尽量不会。”  “那个画家,我的偶像,我十三岁看见他的作品,就此有了梦想。学绘画,考美院,坚持这么多年,这时候你来了,你三言两语就摧毁了我的偶像,但事实上,你在摧毁我一直坚持的东西,我的梦想,我的信仰。我没气你,我气的是我自己,我气自己刚才差那么一点点就被你洗脑了,那一瞬间我都考虑过,如果放弃画画,我谭欣还能做什么?”  “我知道我有多可悲,我一直以为这世界没有什么是值得我许佳明穷尽一生去追求的。我二十二岁了,我不屑A,不屑B,我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要怎么过。但是,什么艺术、理工,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行业的软弱,致命缺陷。我没法敬畏啊。”  她左右看看,跟我要支烟抽,头一口便呛得把眼泪都咳出来了。她食指揉揉眼睛说:“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  我害怕了,双腿抖得站不稳。  “我不是说分手,那太俗了。我相信咱们俩肯定比那些人的恋爱高一个层次,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强大起来,等我明确鉴定,不会善变,才敢跟你在一起。”  “那是多久?一分钟?”我抬手看表,“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那是多久?你告诉我,我什么也不干地等你。”  “别着急。这一个月没白过,起码你让我知道全北京两千万人,”她摸摸我头发,保证道,“只有你和我是天生一对。”  6  尸检报告表明,林莎和钱金翔死于十四日凌晨一点前后。我继父在钱金翔的箱子里翻出一张存折,不小的数目,他动了心。由于存折一定要在开户点取款,五个小时后我继父搭上了去松原的客车。在松原的银行职员李文娟后来对李警官交代,十四日上午九点半她在窗口等下一位客人,有人从窗口递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全取出来”。她开始还以为碰上了劫匪,准备弯腰取抽屉里的家伙。后半句她忍住没说,她早就把电棍和小刀藏在柜子里,银行枯燥的三年里她一直幻想能碰上一次抢银行,由她见义勇为制服歹徒。她觉得那才是改变她命运的唯一可能。  这时外面的客人又从窗口推进来一张存折,冲她点点头。那就不是了,抢匪都是要现金,不可能强迫划账。她有些失望,打开存折,户名上显示这人叫钱金翔。在电脑输入账号后问他准备怎么办。客人没理他。她敲窗户,又问了一遍。那个人明白是在叫他,眨眨眼睛指着“全取出来”那四个字。哦,这是个聋哑人。  这也挺新鲜,虽然没抢银行那么刺激,不过晚饭也能跟闺密聊一聊。她们四个姐妹,她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最乏味的。她习惯性说句“身份证”,想一想把这三个字写纸上给他。电脑显示共有一百二十万的存款。她那时还倒吸了一口气,真是人不可貌相,聋哑人还这么有钱。她看看存折本颜色,对比下开户日期,按照惯例她要给一个口头提醒。今天不行,长长的一句话她得写纸上:“定期存折,现在提出来会损失利息。”  于勒重重点头,又指了两下“全取出来”。存折取款没有最高限额,也无需预约。李文娟把钱金翔的身份信息一一敲进去,之后她又核对一次身份证。不对了,她连忙指指他,又指指身份证上的照片,不停地摇手。那个人明白了,从口袋掏出第二张身份证,这次照片是他,原来他叫于勒。李文娟输入代取款人身份信息,心想换平常这种情况,可以边打字边问,钱金翔是你什么人啊,这么一大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啊。那边都会笑着回答“朋友、家人或是领导”什么的,反正没有回答“仇人”的。把钱推出窗口她犹豫要不要写下这些话问问,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还真会说钱金翔是我刚杀的仇人吗?  虽然一辈子没希望赚到那么多钱,但她还是清楚一百万是三十五公斤,一百二十万,她转着眼珠换算,八十四斤。她目送于勒把钱背出银行。然后一上午她都被这个念头缠绕,总觉得怪怪的,可能就因为他是哑巴的缘故吧。但是换个角度想,一百多万让人代领就很常见吗?找哑巴领就更绝无仅有了。再说呢,就差两个月十年到期,什么急事至于破了定期取出来啊?而且,还是从长春跑过来!  她真是没事干了,整个午休她都盯着于勒的身份信息琢磨这件事。她从垃圾桶把揉成团的纸条翻出来展开,就那四个字:全取出来。啥线索也没有。她翻背面看看,一张撕掉一半的机票,没什么有用的信息,能看到的就是“14th,Apr”和“LinSha”。后一个是人名,不是YuLe,也不是QianJinxiang;头一个是日期,四月十四日,不至于巧到是去年今日,那一定是今天。  午休时间大把,她得细细捋一捋,一个哑巴,长春人,跑松原来替别人取钱,一百二十万,破了十年的定期,不怕损失几十万利息,还作废一张机票,LinSha今天没走成。不可能,这么多反常,不会全凑到一个事上。她把身份信息打印出来,带上纸条,她得去找经理谈谈,要是经理这次还觉得她妄想狂神经质的话,那她就把警察叫过来,怀疑那么多次,她肯定可以对一次的!  7  “什么时候我再惹你生气,然后你依然不理我,让我们再冷静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就有第二次做爱的机会了。”  “许佳明,你别登鼻子上脸啊!”  谭欣翻过来骑到我身上,轻吻我的眼皮,让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舌尖从我鼻子上滑过,继而舌头在我嘴唇上打了个圈。我睁开眼睛,看着她说:“这一个月一直都在想你,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怕忘记你。我把你每个表情都记下来了,想到一个记一个,现在已经有二百三十七个表情了。”  “有那么多吗?让我查查,高兴、悲伤、兴奋、生气……你能想出二百多个形容词?”  “不是那种,是谭欣寒碜我的表情,谭欣看清华怪胎的表情,谭欣被我逗笑的表情,谭欣吃着草莓冰激凌却眼馋我香芋冰激凌的表情。”  她哈哈大笑。  “我再记一个,谭欣被我第二个笑话逗笑的表情。”  她笑得更厉害了。  “第三个。”  她憋住不笑,抿着嘴摇着脑袋看我。  “好,第四个笑话不笑的表情。”  她使劲亲了一下我说:“不是一个月,是三十二天,我数着过的。”  “你怎么让我有种无以为报的感动?”我赤身裸体下床,打开窗户,秋风扑面而来。我头探出去对着夜色喊:“许佳明,你不再是过去的许佳明!从现在开始,你是和女神谭欣上过床的满血复活的许佳明!”  谭欣在被子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比第一次还爽吗?”  “没有,差不多吧。”  这是个新表情,她咬住一半的下嘴唇,瞪了我一眼。我躺在她身边时,估计她想到反击之术了,抱歉道:“怪我了,环境没找好,宾馆太普通了,一点不刺激,怎么能跟麦当劳比呢?”  “什么麦当劳?”  “第一次的地方啊,我十七岁,有回在麦当劳就跟他好了。”  “怎么好?”  “就是给他了。”  我盘腿坐起来,问她:“你们在麦当劳做爱,表演吗?”  “卫生间,又不是餐桌上。”  “厕所?”  “我们那时候中学生,哪有钱开房啊?趁没人就去麦当劳呗。”她坐起来说,“谁不是从年幼无知的年纪过来的?我们同学都这样,每个少女在初恋都没学会拒绝,到最后就是迁就小混混男友的过分要求。”  “还每个少女?我看就你吧。”我指着她说,“我们中学的时候,也有你这样的姑娘,找个退学的阿飞做男朋友,天天骑摩托车后座上兜风,还自以为挺美的。我最讨厌这样的女孩了。”  “你讨厌是因为,她们没跟你这种只会学习、努力考清华的人好吧?你生气啦?你先说的,跟我还没你第一次爽,结果你还先生气了。”  “没事,就是有点堵得慌。刚还女神呢,一下子变这样了?”  她拍拍我肩膀:“来来来,你讲你第一次,让我也堵一堵。”  “我没什么好讲的,我们小地方,全长春就一肯德基,没麦当劳。我现在明白了,怪不得长春不让麦当劳进来。我这辈子要是再吃一次麦当劳,我就不姓许!”  “你醋性够大的。这样吧,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第一次那姑娘好看吗?”  我看着她,我觉得我可以说实话:“好看,非常好看。”  “比我还好看吗?”  “比你好看。”  “忘不了是吗?”  我点点头,说:“永远忘不了她。”  “贱人,你们俩都是贱人!”她控制一下,“第一次什么时候啊?你们两个小贱人在哪儿做的呀?”  我有点走神,任她又问了几遍。我其实不是很想说这个,她所谓麦当劳的故事也没怎么伤到我,多少有一点,小小的惋惜。可是又能怎么样?就像她说的,这不就是成长的代价吗?  “说吧,”她咬着下嘴唇问,“你第一次在哪儿啊,她家还是你家啊?等爸爸妈妈去上班,你俩逃课滚床单,是不是?”  “你真要听吗?你不想知道的。”  “我是不想听,刚才不是让你生气了吗?说吧。”  “我想起我十几岁喜欢的一个女孩,叫房芳,一天偷看她三百遍的那种,属于暗恋。后来终于鼓足勇气给她写了封情书,寄到她家里,结果她死了,永远都不知道我喜欢她。”  “那第一次就不是她喽。”  “姐姐,暗恋!她没收着我的信,死了好几天,信才寄到她家,她爸爸打开看了。这也挺好,女儿刚没他肯定特别难受,这时候看见我写,我有多喜欢他女儿,他女儿有多好,也许是个慰藉。这份勇气也算没白瞎。”我停下来,打量她身体。她有点害羞,把乳房护住。“你知道吗?谭欣,遇见你那天我就想到她了,我想我得主动点,我不能再像对房芳那样,错过谭欣这个好女孩。”  她勾住我脖子,亲了我一口。“我错了,你别怪了。现在就是我前面有一百个小贱人,我也不气你了。”  我回味那个吻,说:“你问我第一次在哪儿,我不是很想说,尤其是你说了之后,我第一次弱爆了。”  “说吧,我的才弱爆了,还被你鄙视。”  我指指床单,翻身背过去,对着月光说:“这儿,就在刚刚,我和某个小贱人在这儿做了第一次。”  “真的假的?”  “真的,弱爆了,是不是?”  “真好。”她从背后抱住我,脸贴在我后背,低声说:“那个小贱人知道错了,她跟你道歉来了。”  我拉过她的手放在心口,借着心跳的力量,我告诉她:“我爱你。”  她捏捏我的手,没说话。然后我一直在等。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此深爱她的感觉太美了。凌晨一点还有落叶静静飘下,北京的秋天是全世界最好的季节。谭欣在我身后均匀呼吸,缓缓入睡。我从茶几摸到烟,一声不响地抽完最后一支。我转回身看见她,感觉全身都化了。谭欣没有睡,她一直在望着我,她说:“许佳明,你真好看,我觉得你哪儿都好看。”  我一时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还没回答你那三个字呢,你说我爱你的声真好听。可我现在不能说,我哪天要是说了我爱你,我一定会一生一世永远爱着你,到那天,我的命都是你的了。”  8  十四日下午三点半于勒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知道有人来到了家里。钥匙还留在门上他便转身往楼下跑,两个警察从二楼冲上来把他摁住。  警察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上午取出来的一百二十万,从松原的银行到长春哑巴楼,于勒还去了哪里?我和律师都和他谈过,有一次于勒问我,那样能否减刑?律师很实在,直接告诉他,不会,你手里是两条人命,枪毙你三回都够了。  但是有人急用这笔钱,钱金翔还有个将近四十岁的儿子叫钱文,上个月他刚刚刑满释放,连面都没见到就接到了父亲的死讯。诉讼期我与他有过一次相撞,从头到尾他都不关心谁杀的他父亲,他父亲死前是否痛苦,唯独那一百多万是心中的痛。五月初,警察刚刚解除警戒,离开哑巴楼,他便领了四个兄弟闯进我家里,将我按在椅子上,把房间翻个底朝天。我清楚记得他当时用那么绝望的声音喊:“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钱找出来!”  李警官可不在意钱,他最近在认罪态度上和我继父的律师扯皮。有了新的证据,十四日的凌晨,于勒曾用手机打过110。当天值班的警员证实,的确接过一起沉默不语的电话。律师想打这样的牌:他辩护的嫌疑人于勒在第一时间有自首情节,碍于是哑巴,无法陈述清楚,属于认罪态度良好。他跟我商量,如果于勒能把那一百二十万交出来,罪不致死。  最后一次见到我继父的时候,我把这些写下来给他看。我打手语讲,我还不想你死,还想让你看见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钱在哪儿?先争取死缓,活下来,我跟你保证,我会努力赚钱活动,绝不会让你老死在监狱里。  他双手抱腰,盯了我一阵儿回复,留着钱,给你妈送终吧。  你不用管我,我妈你也不用管。跟我说,你自首过,打过110,但你讲不出话,第二日取钱是财迷心窍,现在如数奉还给他们。你就这样说,跟我说,你就这样说。求求你了。  他咬着嘴唇,看着别处想一想,打哑语说,我那天是打电话了,但我是报警,我没有自首,人不是我杀的,所以我报警。钱我会给你,等他们枪毙我之后,到时候你拿这笔钱去最好的国家、最好的大学,肯定能出人头地。我不等你了,我死后也能看见你好的那一天。因为我儿子替我活着呢。  我拼命摇头,差点把眼泪甩出来。这是最自私最恶心的爱。我拍着玻璃窗问他,谁他妈是你儿子,于勒,你给我说清楚!谁他妈是你儿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于勒。他摸着玻璃,呼吸急促地望着我。我伤了他的心,他却以死毁我的一生。我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这让我浑身发冷。我左手握一圈,伸出右手最长的手指,当着他的面,一寸寸地捅到圈里面。  9  我最后一次见到谭欣是十一月底的阴天午后,所有人都觉得那天会下第一场雪把北京拽入冬天。要是早知道我和谭欣会在那天分手,我肯定会穿一套好看点的衣服,起码把胡子刮干净,或者修建个漂亮的发型,让她不至于那么轻易地放弃我,没有一丝留恋。  我自己也讲不清楚,那天为什么要去美院。她们告诉我,谭欣的电话打不通,那一定是在图书馆礼堂听讲座。最早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被画出来的朋友说,你一定不想去的,那边有你许佳明不想看到的东西。她说谭欣坏话,我没顺茬问她是什么,憋回去一定让她特别难受。她指着图书馆的方向,看样子就要自己说出来了。我急着堵住她:“我朋友还在联系你吗?他昨天还说,你照片非常好看。”  我也害怕,哪个男生跟她上演自习门一类的事情被我撞到,毕竟麦当劳的卫生间她又不是没干过。许佳明,这样怀疑你女朋友,你真是太龌龊了。进入讲堂我长吁一口气,百十个学生分散其中,谭欣在后排,左右无人。看她第一眼的时候给我吓坏了,我知道她朋友说的,我不想看到的是什么,她满含泪水地望着正前方的黑板,上面被教授写下四个大字——崇高与美。艺术对她有种宗教般的力量,她的朋友们一定觉得谭欣是怪胎。我悄悄坐到她旁边说:“别哭了,女神。”  她转过身望着我,慌忙擦去脸上泪痕,缓和了几秒钟,说:“你怎么来了?”  “一节课而已,怎么被你听得传道受洗似的?”  “这不是上课,他可是崔立。这是他出国前的最后一次讲座了。他刚才指着自己头发说,照他这个年纪,没准这次就是绝唱了,要我们珍惜时间,我就忍不住哭了。”  “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诗是这么说的吧?”  “好几段呢,有一段是这样的。”  “还好,咱俩算是生同时,你可以日日与我好。日日?这个词很淫荡嘛,我喜欢。”  “我以前想过这种问题,就像崔立,如果我真的与他生同时的话,我不会爱上他。好比你许佳明,可能在你五十五岁六十岁的年纪,迎来你的高光时刻,成为活着的大师,那时你还会吸引二十多岁的姑娘。”  “那你可以先陪我活到五六十,表现好的话,我不抛弃你。”  她看着我,一丝小感动,说:“既然来了,你听一下吧。”  我把脚从前排放下来,认真听了一会儿,美与崇高,这是康德的理论,简单点说崇高就是数目之多、体积之大,美则从质、量、关系和模态四个契机分析判断。我侧身看眼谭欣,我觉得她又要泪奔了,艺术哲学而已,干吗弄得跟邪教传播似的?我打断她的眼泪:“两个词而已,我们照着《辞海》的意思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给它们这么多附加值?”我把手机搜索给她看,“崇高,解释为高尚的同义词,就算是见义勇为吧。”  “那美呢?”  “等下,”我点开手机,记住搜索结果,对她说,“美,就是你。”  她笑了,说:“你真甜,明明很无知,但是你真甜。”  “我有个建议,咱别在这儿听两个小时哭两个小时了,我们找个偏僻点儿的肯德基,我先去把卫生间打扫一遍,弄得香喷喷的,等你大驾光临。”  “香喷喷的?说得我都有食欲了。”  “我是想,既然你跟别人在麦当劳搞,那肯德基你得留给我。”  她用那种眼神看我,是怪我孩子气吗?她说:“你要是嫉妒的话,我可以怀了你的孩子再走。”  “走?走哪儿去?”  她手向前一扬,道:“跟这个人去美国。”  “这个老头?你这玩笑不好笑。”  “许佳明,你说你多爱我,但是你了解我吗?”  “你别闹,让我想想,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双臂抱腰正视前方,老头讲着康德乏味的一生,偶尔转到我们这里作稍许停留,停顿个一两秒继续讲课,“没错,你俩确实有一腿。”  “准确说,我和你有一腿。我和他两年了,一直很稳定。”她说,“你还是不了解我,有人是为幸福活着,追求爱情,追求物质;但有人是能够为梦想活着的,哪怕一生不幸,不快乐,她也不会犹豫,偶尔犹豫停下来,她还是能一直朝梦想那个方向走。”  “我是你偶尔犹豫停下来的那个?”  她点点头。  “他呢,他是你梦想?”  “对,我因为他才有的梦想。所以打我懂事的年纪,我就明白,我一定要嫁给这位活着的大师,我可能不爱他,但是我痴迷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让我学到很多,离梦想更近一点。你能理解我吗?”  “能理解,所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妈×的你这么站?”我声音有点大,前后三排的人扭头看过来。我低下头搓着手,问:“他叫什么名字?崔立,那天画展那个是LeeChoi?崇高三组,崇高与美,我早该想到你那天为什么那么激动。谭欣,你是不是真他妈以为你嫁给了崇高?”  “你能不能不骂人?”  掏出打火机点支烟,我想好了,一旦崔立要赶我出去,我就把这事端出去,谁也别想好。几个同学回头看我,一脸鄙夷。崔立朝这边望望,当作没看见,继续讲课。没错,谭欣说的是真的。“他知道咱俩的事儿?”  “知道,他要我跟你好,一直往下走,山盟海誓?百年好合?天长地久?总之他不想带着我,一个早已不行的老男人带上我这样比他小四十岁的女孩,他感到羞耻。我只用一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我说你会害怕孤独终老,其实你希望,你能死在我怀里。你还是不能理解是吗,许佳明?”  “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不知道,我去美国留学,做助理,就这样。”  “我不能理解,我就是不明白我点儿怎么这么背,爱上你这么奇葩的女孩?”  “我清楚自己要什么,幸福是那些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干什么的庸人们才会去追求的体验。”  “有点绕,你再说一遍?”  “你慢慢想吧,我知道会好的,会特别好的。”  我有点蒙,说话都结巴了,我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跟那个谁去认识我啊?”  “她劝我去的,她反对我跟崔立走,她劝我多认识一些你这样的男孩。我认识了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站起来,把烟扔地上碾碎。谭欣拉我衣摆问我要干什么。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崔立能接我这个茬,那位站起来的男同学请坐下来。这样我会大声地骂一句,我×你妈,但是,祝你们幸福。啊,幸福是庸人追求的体验,祝你们好。  没人理我,我要一步步走出去,从窗口望去,外面已经下雪,最美的季节过去了。我已经看见自己从这扇门走出去,穿过美院大院,向西进入这条西土城大街,我知道两侧将有一路的春夏秋冬在我身边飘零,伴我回家,送走我年少青春的最重要一年。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  10  新年前我把同学一个个送到火车站,看样子我要独自留在北京过年。开始总要适应,以后慢慢就习惯了,没有家可以让我回去。我每天躺在上铺看信写信,我把我继父半年多的信—一作了回复,挑一封最冷的寄给他。我常常在想,下一次我再收到他的信,就把这些都寄回去,在他死前告诉他,我还爱着他。然而他没有再来过一封信,我绝不能主动联系他。  小年那天难得出门,我想上街买点年货,一个人也要把年过得有滋有味。许佳明,即使这个世界不要你了,你也要故作微笑勇敢地走下去。只是刚走出门我就后悔了,北京冬天不同于干冷的东北,一阵阵南下的冷风从前胸吹进来,在我的身体里兜两个圈,再咝咝地从后背透出来。回来的路上吹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后来我干脆迎着风痛哭起来。  我把福字倒着贴,对联贴在门两侧。读着毛笔字我还在想,开学也不揭下去,喜庆祥和地贴在宿舍门口,继续做我们的清华怪胎。寝室暖气很足,我下楼抱些啤酒凉菜,支起圆桌摆了四个位子,一一倒满啤酒。我的,我外公的,我妈妈的,还有我继父的。我第一次见到于勒,就是十九年前的这一天,他来给我过生日,主要是看看我妈有没有媒婆说的那么好看。那是我外公安排相亲的最后一个男人。所有人相信了他的故事,他儿子战死在老山,留下了独苗许佳明,与他父女相依为命。说多了他自己都相信了,让我喊他爷爷,喊我妈姑姑。找个新姑父把我妈带走。没人愿意带她走,脑子有问题,我又总在最关键时刻喊她妈妈。唯有于勒有这个运气,他清楚聋子是没资格挑媳妇儿的,他听不到我喊出来的妈妈有多大声。  姑姑,妈妈,这么基本的口型,听不见难道看不见吗?我敬你一杯,感谢你没戳穿我们家,给我姥爷留下最后一丝尊严;妈妈,等你病好一些,认得我了,儿子给你尽孝;姥爷,我端着酒说不出话,我觉得他和我的命一样苦,他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把下一代安排好,让他们别饿死。每回敬酒我一次喝两杯,我的,我要敬的亲人的。喝乱了,我就模拟他们互相敬。我姥爷举杯对于勒说,对不住了,娶回家才发现还多了个拖油瓶,要不是我老了,死了,我会把许佳明养大的。两人干杯,我把两杯喝掉。  后来我喝多了,对着墙壁大吼大叫。我说你们是我亲人,我人生的救命草,拉扯我两把又一个个都死了疯了,我就是一孩子,你们对得起我许佳明吗?我得忍住,得找点好事告诉他们,加副碗筷我对他们介绍,这是谭欣,唯一一个想给我生孩子的女人,你们放心地走吧,不用担心我。说完我就狠抽自己俩嘴巴。酒后下手重,但知觉更麻木。我捂着脸跪给所有人,我太贱了,让你们失望了。  十点左右一个未知号码打进来,接通之后对方不说话。我把手机放桌上,陪他一起等够通话时间。铁北监狱一次可以打十分钟电话,九分五十秒我抓紧告诉他,爸,你在那边吃点好的,没几天活头了,你放心走吧,不用再惦记我。那边用手指敲着话筒,差不多两三秒敲一下,到第三下后挂断电话。这是我们之间的密码,我继父想念我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虽然听不到,但是他可以看着通话时间知道我还在。他要求只有他敲三下后,我才可以挂掉。他没有强迫我,他只是强调如果我提前挂掉,他会马上赶到北京,看看我出了什么事。  那天夜里还有一个未知号码,这次不是我继父,但我知道是谁。是谭欣从美国打来的,问我还好吗。我说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甩掉我,你认定我生不如死。  “离开你以后,是我生不如死。”她说,“我想见到你。”  我说不出话,等她讲,可是她也不说,我只好换话题:“我喝了好多酒,还替你喝了三杯。在刚才,我想明白了,我也可以有梦想,我也可以当画家,就当那种非常牛×满头白发的画家。”  “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听起来是笑话,一个二十多岁啥也不是的年轻人,傻×呵呵说要当画家。我跟你说,我真能做成,我肯定可以。”  她叹口气,问我跟谁一起喝了这么多。我说我一人喝的。她说干吗一个人喝酒,这样会上瘾的,酒鬼都是一个人喝。然后她又抱怨几句,知道我烦了,声音放低说:“我怕你废掉,你是多好的人啊。”  “我一个人也要喝,是因为,”我把烟点上,左右看看,“今天是我生日。”  她沉默一会儿,这是该说“不好意思,我误解你了”的时刻,但她没说,她也不说生日快乐。过了好—阵儿,她说:“真好,你二十三岁了。”  “我刚许愿说,我想赞美全世界,唯独辱骂你一个人。我恨你。”  她又不说话,我觉得她在电话那头哭了,哽咽了几声讲:“我怀孕了。”  “你告诉我?”  “对,我告诉你,是你的。我要生下来给他做儿子。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谭欣没什么好欠你许佳明的。”  手一抖电话掉了,捡起来手机没坏,她也没有挂。我问:“他怎么说?他没骂你贱人?”  “我想跟他养个孩子,他生不出来。我想有一个孩子,叫他爸爸,叫我妈妈。他不怪我,他把这个看成是我对他的牺牲。你是我俩计划里的一部分。”  “我×你妈。”  “你别骂我,我一开始对你印象不好,是你找到我的,如果你没在美院宿舍等三天,这一切就没发生。”  “对不起,我犯贱。”  “许佳明,我真的很喜欢你。”  “谭欣,”我担心她挂了,把手机攥得死死的,“你知道我爸叫什么吗?”  “你想让我起你爸的名字?”  “我爸叫吴佳明,不姓许,亲爹。我没见过他,至少是我没见过活的他。就今年见过一回,躺在汽车厂的职工医院,一动不动,植物人。我们这三代,就跟宿命似的,我不是许家的人,我儿子也不是他们崔家的人。”  “那就叫他崔佳明吧。”  我含着眼泪笑起来,说:“跟美国人似的,佳明成了我们的姓。”她没回答,我摸着胡茬儿想了想,我记起我继父当时怎么跟林莎说的,我转述给她:“真有什么意外,你就回来。”忽然一下子没兜住,压着嗓子就哭了,我调整几秒,坚持说完:“我会一直在北京等你。”  握着手机我做了几个情节恍惚的梦,翻来覆去的全是孩子。夜里醒来我去卫生间吐过一回,脱下衣服继续睡。快天亮的时候手机又一次把我吵醒。我看看天色,看看屏幕,是李警官的电话。他说在外地出差,昨晚打我电话一直占线,他有个同学在铁北监狱做狱警,他们昨晚连夜下来的通知,所以着急找到我。说了半天他加一句:“你在听吗?”  我揉揉眼睛,打开窗户把冷风放进来,让自己精神一下,跟他说:“我在听,你说吧。”  他还是停了停。仪式感,我想到,他这是有大事告诉我。我重复道:“你说吧,什么事我都挺得住。”  他又清清嗓子,讲:“回来过年吧,就这几天了。”  11  李警官的同学叫付锐,一个中年矮胖子。他开警车来机场接我。我路上感谢他辛苦了。他挥挥手,说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他这阵儿又不忙,再说老李早打招呼给他了。然后他就聊起和李警官二十多年的同学交情,俩人早在警校就分好工了,以后一个抓犯人,一个关犯人。他说那真是好年代,大家都是爱这行才当警察的,不像现在,年轻人打进警校就算计着哪个警种的活儿少,油水多。往右拐弯他侧身看我问:“你跟老李什么关系?”  “就是他抓的我继父,这算警察和犯人家属的关系?”  “不是,他在外地还特意跟我打招呼,所以我好奇你们是什么交情。”  “说出来你都不信,我们几乎没什么交情。我在读清华,他一有机会就让我跟他儿子见个面、通个电话,聊聊人生理想、奋斗目标什么的。他儿子没兴趣,就是演给他爸看,弄得我也挺不安的。”  他哈哈大笑,点着头说“是他,是他”,接着他讲起他儿子曾有过离家出走,老李主动申请,三天三夜把长春的黑网吧全扫荡一遍,把他儿子给找出来了,正常仨月干完的活儿,他七十二小时一家都没漏,后来他们就一直拿这个开他玩笑。“小子太操心,还是生闺女好,”他感慨道,“但是费钱,穷养儿富养女。现在女孩子,你要是不供她读芭蕾班、钢琴班,以后大了跟别的女孩一比,都得怨我这当爹的没出息。”  说说他就自己回味起来了。我估计他肯定觉得自己女儿天下第一好看,虽然他只是个矮胖子。  “你读清华什么专业呢?”  “水利工程。”  “那是学什么的?出来干什么?”  我解释半天,他追根究底地问我毕业想干什么。  “我想当画家。”  “我也喜欢艺术,我一直在创作艺术,攒好几个相册了。”他怕我不信,看看我,继续说,“杀人犯被判死刑,但不一定立即执行,你知道吧?”  “我今年知道的,有一个复核的程序。”  “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复核下来,有的不到一个月,有的三五年了还没下来,在里面呆得都有改判死缓无期的希望了。我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走到牢前告诉你,复核下来了。然后我等几秒,人生最后一个悬念,可能是,没通过,暂缓;可能是通过了,死刑!他们就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第一时间把他的表情抓拍下来。什么反应都有,哭的,笑的,闹的,还有晕倒的。不过他们有一个表情一样——绝望。”  “有点残忍。”  “你说哪个?通知,还是拍下来?”  “都有点,你把相机挂脖子上,准备好了再告诉他们吗?”  “他们杀人的时候更残忍。”  我拿出烟,问他吸吗。他说戒了,闺女不让他抽。车窗开一道缝,他让我随便抽。我长吸一口,好多了,声音放平问:“昨天夜里你这么告诉我继父的时候,你拍下来了吗?”  “他是例外,听不着嘛,只能看纸条,头一直低着,等抬头的时候,情绪都过去了。这样就不算艺术了吧。”  我把烟夹手上开始咬指甲。我问:“哪天执行?”  “正月初八,上班第一天。”  “但过年你们也要上班的吧?”  “当然,轮休,七八天的假期,我就休两天,大年三十我都得在这儿!”他摇摇头,“但是你可以常来,我就是不在,也帮你跟值班的说好。”  “谢谢,我能做的就是多看他几次。我跟李警官说了,我连办后事的钱都没有。我挺没出息的。”  “你还只是学生嘛。”  “我本来想卖房子的,哑巴楼没人买。死气沉沉的,我都不愿意住那儿。”我苦笑两声,“那尸体怎么处理?”  他陷入沉思,没理会我的话。我试着又问一遍,你们会火葬吗?他转过身来说出困惑:“我还在想,合不合适。”  “什么事?”  “今天早上,老李说你继父的事,没几天了,得照顾一下,让他健健康康地走。按理说,这时候犯人是关单间,我也就没调换。因为你继父是聋哑人嘛,得有个人给他传话,真关了单间,一声不吭的,死了我都不知道。”  “谢谢你。”  “有你这声谢谢,我就知道这事没错。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后事怎么处理。”  他轻踩刹车,看看我,说:“于勒已经签了遗体捐赠。”  “就是心脏、眼角膜什么的,再帮助别人获得新生?”  “不是,那是器官捐赠。遗体捐赠是泡在福尔马林里,捐给大学做解剖实验。”  想着一帮医科学生握着小刀,在我继父身上划来划去,我忽然一阵恶心。停车靠在路边干呕了一阵,我让付锐先走。我说反正不远了,我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他说也好,先让我继父准备准备。  加上昨夜的宿醉,胃烧得难受。吃了半个烤地瓜感觉好多了。我拣小路踩着雪,花了半小时走到监狱。付锐在大厅等我有一会儿了,他搓着手,让我先暖和暖和。我看眼挂钟,快三点了,问可以见他吗。  “可以。”他站着不动,有点为难道,“我刚知道,他不想见你。”  “不见我?”  “我们写纸上给他了,他就回两个字——不见。我们问他什么时候见,他回——永远不见。你要看看那纸条吗?”  “不要,不要。”我倒抽一口气,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是从北京特意来的呀,我不能给他收尸,还不能见他一面吗?”  付锐继续搓手,说那就暖和一会儿,送你回去。我连连摆手,连说两遍麻烦你了,深鞠一躬走出大门。付锐从后面追上来,他说有个东西转交给我。我打开看看,一张信纸,于勒在上面写了二十来个人名、地址和钱数。底下是他一段字,他说平生一共欠了两万多块钱,虽然没资格让我父债子偿,还是拜托我,以后有了钱,能还给这二十多个朋友。  “你会替他还吗?”付锐问我。  我把信纸收好,点头道:“会,现在还不起,以后肯定还。”  12  三十那天我被李警官拽到他家过年,见我情绪不高还一再安慰我,说于勒可能就是害怕告别,让我伤心,所以没见我。车轱辘话说两遍,发现逻辑上没那么合理,他就岔开话题,让他儿子多跟我聊聊。他儿子爱答不理地问几句清华好吗、漂亮吗,继续看他的漫画。李警官让他儿子把那张不及格的卷子拿出来,让佳明哥给你讲讲。这时他老婆不愿意了,说行了吧你,大过年的还让孩子学习,出去放炮吧。  他儿子不愿动,我下楼走走。开始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快十二点时一下子热闹起来。不知道是迎接新年还是庆祝过去的一年,一时间炮仗和汽车警报混在一起震响除夕,整个夜空一闪一闪的。我仰头对着烟花发呆,感觉眼睛湿湿的。  李警官没披外套就下来了,他抓住我肩膀说了两句话,声音太吵听不清,我双手作揖,大声喊恭喜发财。他摇摇头,把我拉进他车里,声音一下子关到了外面。车灯点亮我终于看清他的脸,仿佛刚刚大哭过一场。他问我有烟吗。我摸遍衣兜说没带下来。然后他就跟缺氧似的大口呼吸,带着哭腔说:“付锐死了。”  我一下想不通,大年三十的,都在家过年,怎么就会死了呢?  “他今天在铁北监狱值班,”他掏出手机盯着看,“有二个人越狱,杀了他。”  “什么人跑了?”  “我在等名单。”  我想起来了,付锐抱怨过,他说过年没休息,大年三十还上班。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见过他女儿,可是脑子里一下子就闪现好多他女儿的画面,学芭蕾,不让爸爸抽烟,漂亮的小姑娘。  手机响一声,他短信来了,他核实一遍名单,问我:“你继父叫什么?”  “于勒。”  “有他,”他拍两下车窗,“带头的是他。”  13  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但我不会一生过得都不好。大学毕业的最后十天我重读谭欣的邮件。她前后写了十七封邮件发我邮箱,与其说写给我,更像是她自己的怀孕日记。上面的邮件是最新发来的,我不会像我继父来信那样乱着顺序看。她说果真是男孩,生下来八斤六两,能吃能喝,一天喂八次都不嫌撑。附件里有婴儿照片,她问像不像我。我以前听别人父母问这种话,总觉得很可笑。小孩出生都一个长相,皱皱巴巴到一起没长开的样子,跟父母比更像是猴子。但那天我对着电脑都笑出眼泪来了,我说像,真像!  我写邮件跟她解释,前段时间没回是我确实忙,我已经原谅你了。二月份回到清华我就没怎么出门。每天读书写字,我想把落下的学分全补回来。我知道以后绝不会做这行,可我总得替某些人完成他们的梦想,尤其是从清华毕业。比如我继父于勒,他一辈子吃苦受穷,被残疾折磨,可我考上大学那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明白我意思吗?他一生不幸,可他认为这是在为我的人生攒人品。经常在深夜里,我想到这一点,想到他的脸,想到他双手乱画地告诉我,他有多高兴,我脆弱得想哭。  你过去说我不敬偶像,没有梦想,心中无所畏惧,这让我沮丧了很久。套用我曾写给我继父的一句话,有人如你,十五岁就清楚自己这辈子干什么;有人如我,浑噩至死都不去想想自己到这世界是干吗来的。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我要画画,最早是源于你,源于崔立的一股气。说出来你都不信,我爱上绘画这一行业了。  之前我没有说,有些地方你和我继母很像。爱情这一点,我和我继父都掉到同一个坑里。不同的是,我继父杀了我继母,而我,我原谅你了,我依然恨你,我还是原谅了你。  我没跟你讲我家庭,一下子上来这么多奇葩事件,我无父无母、继父杀继母什么的。看懂多少是多少吧,我也不打算跟你多讲了,我以后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了,哪怕是我未来的老婆,我也要只字不提。人和人都有不高兴的时候,我不想老婆、朋友某一天生我气会指责,怪不得,许佳明的成长环境就乌烟瘴气的,他们家就没什么好人!  我们家人挺好的,即使我继父一共杀了九个人,我还是觉得他算个好人。他杀林莎是因为,那深沉的、害怕失去的爱,至于其他人,皆因他回不了头。有一个人我挺惋惜的,铁北监狱的付锐。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我时常想到他女儿。他跟我说过,穷养儿富养女。他没了,他女儿以后不知会怎样。  付锐有一个相册,把这么多年每个死刑犯人的表情都拍了下来。他觉得这是艺术品,他想等退休那天攒齐了,统一命名为“绝望”。听起来应该很有冲击力,绝望是他们表情的共同点。他没拍到我继父,我继父是聋子,低头看通知,再抬头时情绪都过去了。如果他拍到了,洗出来放在相册里,也许就可以看出不对劲。他会发现我继父脸上没有绝望,反而多了一丝坚毅。是的,我继父本不该有室友的,这也是得于付锐的同情和他的聋哑残疾。在死亡面前,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他怂恿两个狱友协助他出逃,其中一个狱友还联系了朋友开车在外面接应。等这四个人出了城,他们没有各奔东西,没有结伴而逃。你能想到吗?我继父于勒把那三个人全都杀了。从此消失人间,不露一点行踪。  有一个细节让我很羞愧,差不多快一年了吧,每次想起都不敢原谅自己。我继父是除夕夜越狱的,烟花绽放时李警官告诉我,有三个囚犯跑了,在等上峰核实名单。我当时真心有点希望跑的是于勒。直到他确认于勒是主谋,下落不明。我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我没有谴责,没有怨恨,反倒是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兜里握拳庆祝。要不是顾忌李警官最好的哥们儿遇害,我当时真想打开车门跑出去,雪地狂奔,直到没有力气。  说说我这一年吧,写完毕业论文后,我抓紧时间赚一点小钱,连录了一个月的广告。我着急替于勒把钱还上,我还的不是他的债,是我欠我继父的抚养费。大多数债主我都认识,看我长大的聋哑叔叔阿姨们,他们都老了,从手套厂退了休,陆续离开了哑巴楼。长辈们刚见到我时态度并不好,恨不得立即把我关到门外,我是于勒的继子,他们感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然而在得知我是受托还钱后,他们一下子转变了,确切地说是没变,于勒还是他们心中的那个老好人。于勒当初穷得还不起,就冲这一点他们仍然愿意把钱借给他。你看,多好,仅仅用钱就找回了他最后的那一点尊严。  最后一户人家姓怀,家住在南湖大路。我对这个人没印象,见到主人时我才明白这是我继父的玩笑。不是怀,是郝,好,坏。于勒的生死之交郝叔叔。他只是哑巴,可以听,却不能说。我对他说明来意,他忙打手语,这笔小钱怎么还能要?我说,郝叔叔,要是我第一个找您,按照您和我继父的交情,兴许我就省下这笔钱了。可您是最后一个,我前面明白太多道理,这笔钱您一定要收,我也就圆满了。他闪着泪光收下了,他也想念我继父。  晚上他在书房里告诉我,于勒那天夜里两点钟用我送的手写手机发信息给他,家里出事了,让他赶快从大连回来。早上八点多,郝叔叔进到我家看见地上躺着两个人。他没打算问什么,也没打算转身走,他想的是,哪怕连累进监狱,也得帮兄弟最后一把。他问于勒准备把尸体埋哪儿,他回去取车。于勒让他别管尸体,他要先去松原取钱。一百二十万,他需要这笔钱,万一自己出什么意外,他得给佳明留下当遗产。所以,那天是我跟他去的银行,他打着手语说,八九十斤的钱就装在我车里。我郝叔叔拿出一个饼干盒,我换成黄金了,我老婆都不知道。你很好,替你爸把钱都还了,非常孝顺的孩子,你收下吧。  五味杂陈,说不上什么心情。于勒把他写在名单的最后一个,就是要试探我配不配做他儿子。谭欣,你可能都不信,我是推辞过的。但是他不要,他说一是于勒信任他,拿命换来的钱,他不能昧良心;二是这事没人知道,如果他忽然有了钱,人多嘴杂的,难免查到他头上,牢狱之灾。我问他,知道我继父在哪儿吗?他摇摇头,他不知道,通缉了快一年,没准已经被击毙了。我咽着唾沫,说不下去了。真是的,那么脏的钱,却闪着那么圣洁之光。  以后有机会,把这故事讲给崔佳明听,只是不用告诉他,我是他爸爸。我爱他,我可能更爱你,没办法忘记你。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要朝前大步走,我不想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望着你。  PS:你还欠一次肯德基,这辈子你就这么一直欠着我吧。  14  谭欣没有给我来信,我反而一心犯贱地期待她能写封邮件给我。然后我会怎么样呢?我会在读一百遍以后回信痛骂她,让你别再缠着我,你还要写,你太贱了!  我总要往前走,就算回头她已不在原地。春夏秋冬,我恋爱几次又分手几次。形单影只的时候我常在想,这是不对的,每次见过漂亮的姑娘,总要先站在谭欣的角度审视一番,她会嫉妒这个女孩的长相气质吗?如果会,我就会一见钟情,加倍暗示自己,我有多爱这个女孩,我甚至希望马上就和她举办婚礼,邀请谭欣来看看。总是在失败,也许我并不想成功,和哪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一劳永逸,度过余生。  我记得第二年秋天和某个女孩又一次分手之后,我坐在小区长椅上喂鸭子,任凭她一次又一次换着手机打我电话。最后一次是她用座机打过来。010的区号,我接起来,我想应该跟她讲明白。我说,这次恋爱没什么,都不能算你人生的插曲,它就是今年秋天的一段小变奏,仅此而已,不要再反复地折磨自己,自问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男人,之前怎么计划,你就继续怎么走。对方一下子慌了,说不出话。那我陪她等,我看表数秒,快到一分钟的时候,话筒那边敲了三下后挂掉电话。我蒙了,事情不会这么来的。我打给刚分手的女友,问她是否打过我电话。她说她在公司忙,没时间多说,然后她问我:“你觉得我会联系你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找你。座机拨回去,那边说是小西天的一家报亭。赶到那里老板准备关窗收工。我问他今天什么人用了你的公用电话。他说那怎么想得起来,接着问要今天的报纸吗?我四周望望,街两侧的饭馆前坐满吃烧烤喝啤酒的人。穿过马路,我过去一桌桌地找,一个拄拐乞丐拉着我的衣摆跟我要钱。我挥挥手,没钱,走开。他摇摇白盆里的硬币,端在我面前。低头一看我心都化了,于勒,你就是这样一路要饭走过来的吗?  15  多好的想法,乞丐是逃亡的最隐秘身份。刚进家门下雨了,雨点啪啪地打在落地窗前。我让他先洗澡,我去厨房弄了点吃的。等他从淋浴间出来,我打手语问他来北京多久了。他回我几天前到的,他绕着外城走了半圈,从西边进入北京。我问他从哪儿来。他想了想,也许是地名有生僻字不好打,蹲下在那堆脏衣服里掏了半天。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些都是鹿皮或狼皮一类的兽皮。他拽出旧地图展开指给我,森林地貌,地名字迹早已模糊。我地理成绩很好,知道是大兴安岭。他墙边翻开挂历,算着日子,转身跟我说,我走了一个夏天。  好多问题,我都不知道从哪儿问起了。我说我一直想不通,你一个哑巴,那几个同伙凭什么被你利用,越狱后又被你杀掉?于勒挠挠头,仿佛遥远的记忆需要慢慢回想。我示意他先吃东西,进卧室找几件适合他的衣服。我有个朋友会做证件文凭,我打给他,想要一张假身份证。电话刚接通我后悔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又不好马上挂,我陪他闲聊几句,他问我有事吗?我说没有,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在朋友的饭局里认识,属于从不单线联系的那种交情。他一头雾水,硬着头皮说两句,后来还真倾诉起他的烦恼,讲他丈母娘以伺候月子为名,赖他家不走,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和人就是这么奇怪,那个月月底他主动约我吃饭,真成了我朋友。  我继父躺沙发上睡着了,我给他盖上被子,把空碗收掉,检查门锁后上床睡觉。半夜醒来我听见卫生间传出细碎的声音,推开门一看我被吓一跳,我继父正对镜子剪他长了快两年的长头发。我说胡子别全刮了,你不能把自己收拾得跟过去一样。他从镜子看着我,放下剪刀,打手语说:他们也想活,我跟他们写,我死了就轮到你们了。谁?我问。小武和老姜,跟我一起出来的,我拿计划打动了他们。  铁北监狱号称最现代化最安全的监狱,他们有四道关卡:刷卡,指纹,瞳孔确认,及武警把守。打从监狱落建使用,付锐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是,十三年来没人能活着闯过这四道关,成功越狱。  事前的准备是裁纸刀,小武的朋友塞在鞋底带进牢房。他朋友到时候会把车停在监狱西侧的路口接应。于勒告诉他们,有一个姓付的狱警比较照顾他,要从他这下手。年三十是付锐的值班时间,晚上十点半于勒忽然倒地,开始抽搐。巡逻的付锐像以往一样大声问他是什么病,是否需要医生。等他看见躺地的是于勒,要他写纸上说明症状。半分钟后,付锐伸手接字条时,于勒将他的手臂拽进来,用裁纸刀抵着他的手腕。老姜命令他把牢房门打开。开门的一刹那,他们把付锐拽进来,卸下腰带上的对讲机,于勒换上他的警服,找出门卡。其他班房开始骚动,两个同伙被这喧哗搞得直冒冷汗。听不到的人最冷静,于勒指着楼道缓慢摇动的监视器,要他们注意节奏。监视器刚刚转过去的时候,三个人拖着付锐跑出去,用门卡刷开了第一道关卡。  二三道关卡没有摄像头,付锐索性趴在地上,死拽着栏杆不松手。于勒掏出裁纸刀去割他的手腕,如果付锐人过不去,拿他的手指也可以通过第二道关卡。他让小武继续割,老姜按住付锐,他去拉付锐的左手拇指。于勒早研究明白,那扇门只认几个狱警的拇指,可他不清楚是哪只手的拇指。要是有斧头或是菜刀也许能好点,一刀剁下去少些痛苦,裁纸刀拉了十多下才见到软骨。付锐满眼泪水,却不愿求饶,想保住命就绝对不能松手。他哭着说,没用的,你们白折腾,就算你们过了第二关,第三关必须扫描我的瞳孔才能过去。于勒食指中指叉开,指着他眼睛,那就把你的眼珠挖出来!付锐摇着头,泪水汗水混一起在脸上淌,说杀了我也没用,它不认死人的瞳孔。话没说完一声惨叫,小武把他的右手拽了下来。  原来,左右手拇指并在一起才会打开门。第三道关卡需要鹰眼扫描双眼五秒左右,门才会打开。付锐死不睁眼。于勒翻开他的眼皮,鹰眼不认眼白。他闭着眼睛说,现在收手还不至于死罪,你们出不去,直到他们冲进来逮捕你们。两个能听能说的犯人让他闭嘴,他不能停,他知道他们开始烦躁了,他快说动他们了,也许可以活下来。忽然眼前一丝凉意,那个听不到的人,将小刀插进去挖出了他的眼珠。  付锐没骗他们,鹰眼通过眼球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用布条封住他的嘴,双脚绑在铁栏上。于勒指指对讲机,示意启动备用方案。老姜按住通话,说出从声音到语气练了上千次的那句话:“小王,过来顶一下,我去上个厕所。”  这有风险,不管学得有多像,毕竟是两个人。他们守在门两侧听着脚步。于勒听不到,他盯着小武的手势,只要他手臂一抬,说明过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军队。那就照之前的最终方案,三人割喉自尽,不受折磨。最终是小王自己,他哼着歌,刚打开门,三个人跳起来扑倒了他。  料理完小王后,三个人直奔第四关卡,于勒一人跑在前面,剩下两人在后面追赶。而武警在月色里看到出事了,两名越狱的犯人追逐着浑身是血的狱警。武警冲远处鸣枪示警,喊来值班室的同伴,让他快去抓捕。他自己迎上前扶起狱警,问他伤得重不重。这时喉咙一凉,一把刀插进喉管,喷了于勒一脸的血。  于勒拾起枪,瞄准另一名武警的背影,打了一梭子的子弹。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鞭炮声又一次达到高潮,周围庆祝的人们,谁也没听到,今夜还有枪声。  我打断他,问他后来为什么还把那三个人给杀了?他说是因为害怕,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他们想杀了他,抛尸南城,造成假象后往北跑。  他们犯了个错误,他打手语道,他们说话就够了,却透出怕我知道的表情。  你怎么一下子杀三个人?  枪在我手里。  不是,不是,我摇着头,有一个细节,你穿着警服冲在前面装狱警,不该你穿的,你没法边跑边喊,后面有逃犯,快来救我。但是你偏要冲在前面,因为你要拿到枪。你提前计划好了,让他们开到南城,杀掉他们仨,然后你出了城步行往北走。  他没反应,我是对的。我重复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是死罪,他们都是杀人犯。  你也是死罪。  我不是,我不该死。  我抓抓头发问他,为什么要来北京找我?  他说他想我了,他像个野人一样在大兴安岭呆了一年多,他快活不下去了,尤其是冬天,那不是人呆的。他跟我描述冬日最普通的一天,他带着枪在山里转了一上午,什么也没看着,连个小兔子都没有。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可能是这片森林里唯一没有冬眠的动物。在春天他一直想该去哪儿,他展开地图给我看,他不会腻在北京,那会连累许佳明。这里,他指着新疆的昆仑山说,这里肯定有少数民族部落,那就不会有什么警察,不需要身份证户口本他也可以住下来。而且他想明白了,语言不通的地方,他作为聋哑人,其实更容易活下来。  你打算哪天走?  越快越好。  我写个地址给他,六十号信箱,我少年时藏烟藏钱的地方。你到那给我寄封信,信封除了收信地址什么都别写,不用写我名字,把你的地址写信里。里面也别讲什么,写点没用的话。比如,女儿,妈妈在这里很快乐,我就明白了。  他点点头,收下地址。  但我不会去看你,真的不会,你杀太多人了,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行了。钱我收着了,我都还给你。你坐不了飞机、火车,也不能去银行取钱。但你不可以一路要饭要过去,那样你肯定死路上。我站起来抽支烟,对着阳台想想,转回身打手语,我一会儿给你画出一条路线,小路、山路,你别走国道、高速。你骑摩托去,一旦看见前面有警察,转向往山里开,扔下摩托就跑。别在乎摩托车,有机会再买一个,我今天把黄金卖了,一百多万,你换八十台摩托都够了。  天快亮了,我关上灯,依稀能看见他打不要的手势。后来我听出他哭,日出的微光照在他脸上,我记起那时也是天亮,他在林莎身后怒视她的表情。时过境迁,该死的死,该逃的逃,一切都结束了。我背着阳台,一片逆光,不管他能否看见。我右手摸了两次下巴,那是“爸爸”。  16  大概两年后,可能是好奇心使然,我特意回长春查看六十号信箱,他果真给我来了一封信,信里面他画了张地图,沿着昆仑山往西,帕米尔高原上,柯尔克孜族群的山脚下。一看那就是邮差和警察都去不了的地方。他在下面写了两个字——很好。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继父躺在牛背上,头顶着蓝天白云,一群自由自在的绵羊。  那就好,我点着头。再往里掏还有封信,撕开信封一张银行卡掉了出来。拿到ATM试了下我父亲常用的密码,我们家八位数电话,去掉头一位和最后一位,中间那六个数字。密码是对的,点击余额查询,里面还有八十万元。我去柜台要人工查下户主,柜员眉头一皱,磕磕巴巴念出一串十多个字的名字。  “维族人吧?”她问。  “柯尔克孜族。”  坐火车回北京时我想通了,这是他某个新朋友帮他在银行办的。他寄给我,让我每天正常取两万,四十天可以取完,存进我的账户里。顷刻之间我浑身发麻,随着慢慢长大,很多事早就欲哭无泪了。他还是希望我去留学,我最终没能满足他。  谭欣回国了,那是这几年的大事,更大的事情是她和崔立要结婚了。她电话问我来吗。我说我以为你们早结婚了。她说没有,崔立一直不愿意娶一个比他小四十多岁的女孩。我说,你不是女孩了,你也快三十了,你孩子都五岁了吧?  “那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咯咯笑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他?”  “再不嫁他就来不及了,我总要做一回他的女人。”  我们都沉默,那些深沉而痛苦的爱,折磨了我们整个青春。  “你来吗,许佳明?”  “他愿意我去吗?”  “愿意,”她说,“这几年他一直内疚,他说他欠你太多。”  婚礼在海南举行,取义为天涯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带上当时的女友提前几天飞往三亚。阳光,海滩,椰树林,可是没多久她发现一切都不那么美好了,我们不是来度假,不是来寻找爱的甜蜜,我只是来参加我前女友的婚礼。她把酒店所有的镜子砸碎,怒不可遏地飞往丽江,寻找能真正爱她一生的男人,或是只搞她一夜的男人。反正,他们强过你许佳明。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电影院忽然想起来了,林莎说过同样的话,钱金翔就要死了,再不嫁他就来不及了。我得找点什么东西替代这一对苦命鸳鸯,把他们放在天涯海角。  电影院我认识了一刚失恋的姑娘,我们随便聊几句,过几夜,我邀请她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婚礼。我说,你还没吃过不用随礼的婚宴吧?我等她答应,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不想让谭欣觉得,甩掉我以后我孤苦伶仃,行尸走肉。  “你不会抢婚吧?”她问。  “啊?”  “如果你要是抢婚,把我和新郎晾那儿,就太没面子了。”  我对她打了绝不的手语,我还挺喜欢这姑娘的。  真到了婚礼我才明白,之前的很多伤感都是臆想出来的。大家都那么高兴的氛围里,即使新郎不是我,即使新娘是谭欣,也没让我难过到哪儿去。四处寻找我看见了我儿子崔佳明,一时间感觉灵魂上了天,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妈妈过来挡住我视线,我才回到人间。  “你还好吗?”谭欣问我。  “这问题,没有回答不好的吧?”  “这叫——强制肯定回答?以后就这么命名。你还好吗?”  “好,非常好。”  她哈哈大笑,说:“我感觉你也挺好的,你女朋友很漂亮。”  “谁?”我回头看一眼,“我连她名字都没记住。”  多亏她收住这话题,不然我真可能刹不住车地讲,离开你以后,我眠花宿柳夜夜笙歌什么的,好证明许佳明不是没人要的男人。在她面前我多虚弱。  “我看见你的努力了,”她说,“你画得很棒,他特别喜欢。他说,你绝对……你想听他对你的看法吗?”  “说吧,我入行以后,已经懂得他的才华和价值了,我明白他一生都为艺术奉献了多少。”  “他说,你仅仅是少了点东西,一点点,只要把那个找到,你一定会成为这一代的大师。”  “我也这么想,我抓不到,我不知道是什么。”  “你现在好谦卑啊,这不是万能青年旅店吧?”  “就像你说的,我知道多了,敬畏也多了。”  她喝着杯中酒,看着我说:“你几乎没怎么老,这几年我一直跟他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年轻呢。跟你一比我老了。哦,男人三十岁和女人三十岁是不一样的。”  “但你更漂亮了。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肯德基。”  她笑笑,怪我还记得,她都不记得那个摩托车阿飞叫什么名字了。“我现在生命里就你们两个男人,以后也是。”然后她想想,问,“我看你邮件,吓了一大跳,你继父那边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我不想说这个,不能说。”  “那就是还活着,多好。婚礼结束了你先别走,他想和你聊聊。”  我回到那女孩身边,她酒喝多了,抱着我要给我讲笑话。也是婚礼,三个单身穷屌丝比谁随礼大气。头一个说,我随两千!第二个说,我随一万!第三个脸红了,结结巴巴讲,我没随钱,但是,新娘肚子里的孩子是我随的。说完她眨着眼说:“明白了吗?”  “没明白,你先让我笑一会儿。”  她勾住我脖子,酒气很重,从她嘴里出来却有种迷惑的气息。她贴着我耳朵说:“我不管,许佳明,你也要给我生一个。”  我看着她眼睛,这么聪明的女孩,我快爱上她了。  日落之前在海滩走走,崔立身体不好,走两步就喘不上气。然后我俩坐在海沙上,他点支烟,扔给我一支,连抽两口问我恨他吗。我摇摇头,我说,恨也不恨你,这不是你的错。  “存在,”他声音从烟雾里冒出来,“我存在,我活着,可能就是个错。”  我看着他,现在说这些干吗,今天说这些干吗!太晚了吧?我岔开话题,问他对我的作品怎么看。他没说话,烟不离嘴地望着潮落。我搓搓手,拿出防风打火机把自己的烟也点上,给自己解围说:“我的画本来不值一提,就不难为您了。”  “无我,”他说,“你所有的作品里,总有那么一丝怨气。它会使你悲伤也不那么纯粹,快乐也不那么纯粹。”  “所以您建议我?”  “假想一个人生,假想一个人,你就是那个人,你在替他画。每—幅画,你都是替某个人画。”  我点点头。有那么一刻我懂谭欣了,我懂她曾说过的崇高与幸福,我懂她说幸福是大多庸人追求的体验,崇高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观。太阳斜照在海平面,一片金光映上来,仿佛生命提前步入了天堂。  “我就要死了,活不了多久。”他站起来,海风持续吹,从裤子上拍打下来的海沙,连同他的话语一起向落日的方向飘去,“照顾好他们母子俩,谭欣已经迷路了。”  17  我再见到李警官是差不多一年以后,他已经升到了迎春路派出所的副所长。我回长春办户籍,办新身份证。我跟他说我要结婚了,一个我寻找二十九年的姑娘,终于把她找到了。这个比喻让他眼前一亮,似乎真看见我未来的幸福生活。他拍着桌子说一定要把她带过来看看。我说不用了吧,你儿子怎么样了?他说在读A市师院,现在孩子真是不打不成才,就得打。我乐了,这个不能告诉他,我高中那阵儿,老师就喜欢拿A市师院吓唬我们。老师说,不好好学习,以后就等着考A市师院吧!  他看看手里的文件,叫秘书进来交代几句,起身说必须得请我吃饭,让我老婆也参加。我说她没来,我没带她回长春,你也清楚,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家的状况。  “啊,你看我,见你一高兴都忘了。”他拍着脑门说,“跟她说,没事了,你继父不是杀人犯。”  “什么意思?”  “凶手前两年抓着了,你猜是谁?那个老头的儿子。他跟他爸一直不好,之前坐十年牢,刚出狱听说他爸把钱都卷走了,那还了得?来长春杀了他们俩,回松原坐等遗产。哪知于勒把钱都取光了,哈哈!”  我没陪他笑,感觉浑身发抖。我咽了口唾沫说:“那你们还判他死刑?你们说他是杀人犯!”  他坐回来,收住笑容,双手插兜看着我,说:“我最好的兄弟付锐死在他手里,还有三个同伙,铁北监狱还有三个。他妈的杀了七个人,我抓错他了吗?”  “不是,那是于勒不想死,他要活下来。他根本没犯法,他就不服法!”  真没出息,我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快步离开派出所,回到哑巴楼,趴在床上痛哭一场。天黑以后我反复责骂自己,于勒是对的,事发当晚他打的那个110是报警,不是自首,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把钱取出来,供我留学。也许这也是对的,也许林莎跟他说过,钱金翔的儿子有多操蛋,也许钱金翔都愿意他拿走这笔钱。  傍晚我去了郝叔叔家,关上书房门我问他,于勒当时跟他说什么了,具体什么样的。一样的过程他又讲了一遍。然后他问我怎么了。我说,于勒没杀人,他回家撞到的就是两个死人。郝叔叔只是哑巴,可是此时他就像个聋子,一动不动。我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知道我爸在哪儿,我得去告诉他。”  那一夜再次失眠,躺在被窝里我看着我继父画的地图,蓝天,白云,雪山,草地,牛羊。我把手机地图点开查看路线,可以先飞北京,转乌鲁木齐,再转喀什,租车开进昆仑山。两指将地图放大,我可以找得到。  手机闪屏一个电话切进来,是谭欣的号码。凌晨二点钟她问我睡了吗。我说没有,碰着点事睡不着。她说他出差了,就是不带她去。然后她就东扯西聊,说佳明现在可皮了,都管不了,问我小时候是怎么管教的。我说我是继父养大,随时可能不要我,不敢不懂事。你命真苦,她叹息道,想想都心疼你。没有怨气,崔立对我说的我听进去了,不要有怨气。  一下子她就哭起来,不停地哭,哭不动了的时候,勉强吐出几个字:“他死了。”  18  他们住琼海的一座渔村,当地黎族人划着渔船把他的身体送到大海深处。我去晚了,这些都没能赶上,只看到她成了彻底的寡妇。头一天我们没说话,上午我陪她坐在院子的树下看她编织贝壳。午睡过后我和崔佳明踢了一下午沙滩足球。他快六岁了,我一直在他身上寻找我的童年印记。完全不是我,他会时不时闪现我现在都没有的儒雅和骄纵。于是整晚我都想着一个怪念头,这孩子长大会不会成为gay?  第二天上午渔民带我们三人出海转转。在下午我继续看她编织贝壳,还是那样默默地,一句话不说就可以度过好时光。后来我忍不住说了,我说你太像我继母了,你会和她一样,嫁给哑巴也可以自得其乐。她抬头咬着嘴唇,问我:“继母,继父,说说你吧,就当这是你生命最后一天,说说你的一生。”  我从遗腹子讲起,讲起我妈,讲起差点就和她结婚了的父亲,讲起我外公,我继父,最后是继母,还有那个钱金翔。然后我把最新的消息告诉她,我说于勒没杀人,他本来就是守法公民。  “那三个他杀的同伙呢?”  “于勒说过,他们本来就是死刑犯,该死。估计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没杀人,他要活着;那些人杀人了,虽然跟他跑出来了,那就由他来执行,他来当法官的刽子手。”  她看看远处的海浪,试图感受于勒经历的一切,回头说:“你继父是个好人,他是有原则的人。”  “我准备这几天去新疆找他,可是我能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委屈你了?你男人以前说,他欠我太多。我也想跟于勒说,爸,我欠你太多。”  佳明午睡后要拉我去踢球。我说叔叔累了,歇会儿再跟你去。佳明皱眉说我在撒谎,我并不累,只是想和他妈妈聊天。  “佳明!”谭欣呵斥他,“怎么跟叔叔说话呢?”  他皱眉坚持:“他是在撒谎!”  “有没有礼貌?”妈妈推孩子一下,他顺势倒地不起来,“起来跟叔叔道歉!”  佳明坐着不动,瞪着我,紧闭着嘴往下咽唾沫,弄得我眼眶都湿了。我说:“他真的是我儿子。”  “当然,你有怀疑吗?”她皱着眉,佳明这点和她太像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坚强,他爸爸没了,他知道一问起我就难受,之后他就忍住,多想都不问。”  “我小时候委屈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哭,瞪着眼睛咽唾沫,就好像那是不小心流出来的眼泪。”  谭欣抱起佳明直亲他,把脸埋在孩子脑后恣肆流泪。我有点难受,对佳明勾勾手指,抱上足球先去了海滩。  晚上我跟谭欣说,孩子我来养吧。我现在有点收入了,虽然比不上崔立留给你的,供他读书没问题。“不要,”她弯腰生火,头也不抬地说,“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然后继续气儿不顺地忙活厨房,忽然转身问,“你怎么能娶那样的一个女人呢?”  “哪样的?”  “反正她就是不配你,她是典型的物质美女,这种女孩夜店一抓一大把,有钱就跟你走。”  “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爱她。我想娶她,她也想嫁我。”  “你之前也说过你爱我,又能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那时是爱你,也想娶你,但是你嫁别人了。”说着说着我来气了,“你甚至从来,从来没说过你爱我,你记得吗?你就想让我死等你一辈子是不是?”  “当时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如果我哪天说了,整个人都是你的了?”  “谭欣,别讲这个。你是到我这儿取种来了,我他妈就是种猪!你毁了我快十年,你还想怎么样!”我指着她,“什么整个人是我的?别逗了,你是崔立的!我没告诉过你,但是是真的,这么多年,这个画面老在折磨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趴在你身上,喘气都费劲地×你。”  “你太恶心了。”  “谁恶心?不是这样吗?你谭欣本该是我许佳明的私有品!”  “我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我对你没说过那三个字,我也从没对他说过,‘我爱你’。”  晚饭也没吃饱,仨人都不说话。谭欣端一坛当地米酒,往桌上一放,就是不说话。我打开喝了点,给她也倒一杯。有点微醺,我早早睡觉了。睡到一半我听见她进了我房间,一阵香气扑鼻。她左手捏住我鼻子,右手把吃的塞进我嘴里,低声问我:“像上校鸡块,还是像鸡米花?”我坐起来,没等吃完嘴里的,又被她塞进来一块。  “多吃点,我做了一个全家桶呢。”  “别拿这忽悠我,你这叫海南鸡饭。”  “我自己做的,这边买不着。你不是想让我还你一次肯德基吗?”  我快嚼两口把吃的咽下去,我们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我抱住她,容她在怀里哭一会儿,亲了她的额头,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谭欣,早一点说,哪怕一年前,你这一句都能把我整个人化了。可是,可是真讨厌,爱有时间差。我刚刚和你错过去了。”  我俩和衣而睡,大概是黎明,上来一阵寒意,她浑身发抖。我从后面抱住她,握住她胸前的手,直到她不抖为止。恍惚中睡着了,恍惚中又醒来了,恍惚中我听见她对我说:“我爱你,许佳明。”  我抱紧一点,不愿她难过,伸手在床前捡起鸡块放在她嘴前,问:“告诉我,一卡是多少?”  她笑起来,一口咬下去,大声说:“一卡就是一卡啊,一度就是一度啊!”  19  情况跟我想得不太一样,中国已经没有纯粹的原始部落。我坐在昆仑山下,两米多深的冰河从我脚下流动。一群绵羊在河对岸缓慢走过。这一切都是美的,崇高的,直到有孩子发现这有一个汉人,尖叫着朝远处的毡包报信,全部都乱了套。一时间十几个骑马的年轻人将我围住,手指比画数字向我兜售他们采集的红宝石及玛瑙。我对他们解释,我只是来找人,谁能告诉我汉人哑巴住在哪儿,宝石有多少我买多少。他们听不懂,摊开双手求我看玛瑙。我推开他们硬挤出去,往外一看哭笑不得,那些骑不了马的老人们也端着宝石赶过来了。是啊,早该想到的,他们也使用人民币。  喊“不要”也没用,我抱头蹲下来,大家一起耗吧,我等你们回家吃饭。有个骑马的年轻人用生硬汉语对我表示,他可以载我出去,去他家,慢慢挑宝石。我笑了,看来只能这样了,去他家挑宝石。蹬上了马背后,他冲族人喊了几句,手拉缰绳冲了出去。远处更年迈的人还在来的路上,你们,你们,你们!都不好好放羊吗?  我让他慢点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汉人哑巴,他听不懂哑巴这个词。我手指着嘴,啊巴啊巴演示给他。他点点头,明白了,指着远处正端宝石四处找商机的老人。我眯眼瞧了半天,真是的,于勒也卖起这个了。  六年以后,他完全成了柯尔克孜族人,一个柯尔克孜哑巴。我继父跟我讲,宝石是内地仿造好拉进来的,一个老板,每家发一些,大家按月结算,专门卖给过路的内地人。我咬着指甲笑起来,一时他也跟着乐,弄得上唇的胡须一层白色哈气,跟他们的胡子一模一样。  午饭我继父请客在毡包吃烤全羊,他叫来了几个要好的朋友。那个十来个字名字的中年人也来了。几年下来,他看得懂我继父的所有手势,再翻译给其他人。柯尔克孜族人饮酒不多,肚子一饱,杯中酒没喝完就纷纷告辞。曲不终人散的感受,一瞬间就剩我们俩了。  午睡后继父要带我去个好地方,附近一处背风的山腰,刚好可以看见白沙山的雪顶。我继父抽起烟袋,告诉我没事他就坐在这里,真美。我点点头,我说前几年一直喜欢一个女人,她给我讲什么是美,她说美是主观感受,比如老虎是美的,可你要是在森林里遇见,就一点都不美了。  我继父笑起来,又续上一袋烟。  她还说,那种崇高的美会让你感动,因为你在它身上,看到了你想拥有的那份品质。  艰涩的哲学理论,貌似进了他的心。于勒连抽两口,看着白沙山的雪,可能山顶的那一片圣洁正是他努力在追求的。两袋烟抽掉,我继父打手语问我,谁杀了林莎?  你怎么知道?我刚一直在犹豫什么时候跟你说。  你恨我,不会来看我的。如果哪天你来了,意味着凶手抓到了。  我没否认,我知道我伤透了他的心。我接过他手里的烟袋,装上烟丝给自己点上。白沙山全由河底的白沙冲积而成,微风吹过便见到大片涌动。山顶的积雪四季常在,有时化掉,有时又下一场雪,常年都那么多。我从背包掏出画板,我说我得画下来,那么纯粹的美。  他很意外我成了画家,侧过头看我落下每一笔。后来他站到我身后找好角度,让手影落在画板上:我想你,这么多年我每个下午都坐在这想你,我天天都问自己,他们能不能抓到凶手,我能不能活着看到我儿子,看见他原谅我的一天。  我放下笔,转过来看着他,右手摸两次下巴讲,放心在这里养老吧,我还会再来。我要结婚了,我姓许,将来我让孩子姓于。  他忍住不哭,迎风眨眨眼睛打手语:我早就想好了,真能等到那一天,我就跟你一起回长春。抓进去的时候我没犯法,我不服他们枪毙我;出来的时候我犯了重罪,他们应该枪毙我。我要去自首。  我咽着唾沫,眼睛睁得大大的,尽量往远看。帕米尔高原的云特别低,我看见天边的一朵白云飘着飘着就被山尖勾住了,挣扎不开便围着山顶下起小雨。冬日的积雪被雨水打湿,裹着山体的白沙,又拽着碎掉了的云朵,白色流淌一片,朝着山脚奔下去。远远望去,仿佛心底永远追求的那一抹白。  20  我继父提议开车回去,来的时候匆忙慌张,想再走一次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们两辆摩托,白天行路,晚上露营,出发第六天进入沙漠地带。两条公路纵横将塔克拉玛干贯穿。每三公里便有一个供水站,用来浇灌两侧护路的红柳。傍晚时分我们准备停靠在一家供水站露营。一个姓李的养路人从里面出来跟我们打招呼。他和老婆在这儿工作快十年了。他希望再干十几年,死在这里。  每个供水站都住着一家人,沙漠里还有一百多对他们这样的夫妻。工作并不累,仅仅按时间表开关水泵灌溉红柳。但是枯燥,有时候你会感觉生命就像这根水管,一滴滴把它流完也就到头了。他建议我们明天往西经过十字路口时改往南,从库尔勒穿出去。  “那是你父亲?话很少啊。”  我回头看一眼,于勒正对着帐篷研究怎样开一个天窗。我问老李想家吗。  “我老婆就在这儿,我俩在一起就是家。”  我一阵心痛,我想念谭欣。我不爱她了,但依然想念她,我想念过去爱着她的感觉。  老李提醒我们晚上别进沙漠,夜里有沙蛇,毒性超过眼镜蛇,咬一口就毙命。我被这话吓着了,天一黑就和我继父并排躺在帐篷里不出来。于勒指指上面得意地笑,他真做成一个蚊帐天窗,一睁眼就能看见星空。不同于城市,沙漠的夜晚全要靠星光点亮。我们看不见对方手语,我竖起大拇指刮下他脖子。他笑了,仰躺着看星星。不一会儿他翻身面对我睡着了。也许是好几年里最好的时光,不委屈,不慌张,也不必度日如年的悲伤。  我胡思乱想,睡不着觉。夜晚风上来了,沙丘在悄悄移动,流淌的白沙如海浪一般咝咝作响。我闭上眼睛心里反复说,快入睡,我会做美梦。后来真的一连串的美梦,不断击碎现实的冰冷。好像我梦里都怕自己醒来,害怕离别,害怕死亡。不过中途还是醒过来了,一睁眼我就笑了,带天窗的帐篷,真好,一轮明月低悬在头顶,正在照亮我的人生。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1期       【创作谈】  蒋峰:我想讲信仰与梦想   《手语者》原名为《守法公民》,发表时由于其他的原因改名为《手语者》,是长篇《白色流淌一片》的第四章。前后写过两稿,第一稿在2011年12月就写完了,可是并不成功,读起来总觉得差点意思。当时只有一条线,叙述“我”和继父于勒,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从他作案动机写起,写到他作案,写到被捕,审判。我记得当时还专门查找过国内被告人为聋哑人的审判程序,写到判死刑,写到复核通过,越狱,逃亡,诸如此类。  看起来没问题,故事也是这样的,可是就是不对,感觉上就是一个猎奇故事,让读者不停地追问“然后呢”。我后来想了很久,明白是叙事节奏的问题,我想讲信仰与梦想,可它更像是一个类型故事,这么写下去就成了《亡命生涯》,要是于勒身手再好一点,逃出去自己把案子破了,洗清嫌疑。可是不能这样,《白色流淌一片》我就是想写成源于生活的一个长篇。  要是单线的节奏容易失控,我决定再加一条线,跟“我”有关的一条线,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一个爱情故事,可是怎样才能和信仰挂上钩也是个难题。康德的崇高与美是一个点醒的细节,忘了什么时候想到的,可是有了这个核心主题,就能够做成一个现代中国爱情故事。  第二稿决心落笔前,故事的顺序我也做些调整,不再从杀人写起。其中有过一版的开篇是“我来早了,警察还没到”。单看没问题,只是它不适合长篇的整体基调。作为传记体长篇,又是主人公许佳明回归第一人称的一章,我选择这样的开头——“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
【蒋峰,男,青年作家,编剧。作品有长篇小说《维以不永伤》《为他准备的谋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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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隆包+三峰:也许仅因不服老……◇衙外昨天中午,钢炮、步调、老末、围巾等一行11人坐上开往成都的K869次火车,而在数天前,中校、溜溜等4人已先行出发,也是K869次,这两拨人是同一个目的地——格聂神山,这是一条很经典的转山路线。以往,这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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