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前一阶段水深火热的忙碌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春节。每年的春节前后都是我最忙乱的一段时间。在这里，春节作为一个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并没有像圣诞节那样的公共假期，班是要照上的；但我自己作为这个少数民族一员，却有许多跟春节有关的活动要组织、要参加。两头加在一起，就显得特别忙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应周围一些学校之请，去帮他们组织与春节有关的活动，给小孩子们介绍中国文化。英国小学的教学大纲有明确的要求，要让孩子们了解世界上不同的宗教和文化。华人的春节一方面非常热闹，耍龙舞狮放花放炮，五彩缤纷，充满了极富感染力的喜庆味儿；另一方面，春节又是各种节日中非常少有的没有丝毫宗教背景的世俗节日，能为几乎所有人接受。每年春节将至，许多学校都会在自己的学校里搞一点小小的庆祝，要弄得更像样一点，就会从外面请人。去做这样的活动，我要占用自己的假期，而且常常是又忙又累，但看着一个一个学校里的大人孩子们跟着我一起兴致勃勃地过春节，倒也一直都感到十分享受这样的经历。
今年去过的学校里有一所十分不同，因为这是一所专门为智障儿童提供教育的特殊学校。
学校就在一个小公园的边上，面对着一大片草地。这里的小学规模一般都不大，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是很普遍的，同一年级有三个班的学校就算是少有的规模了。小学的停车场通常仅供学校员工使用，学校的停车场一般都很小，甚至没有，但这所学校门前的停车场却似乎大很多。因为有许多乐器要搬，我到的时间都是比学生到校时间要早很多。虽然老师们差不多都到了，停车场好像还是显得一点都不挤。我心里小小诧异了一下，不过也没当回事。
在去学校之前，跟我联系的老师就已经告诉我，这所小学的孩子比较特殊，因此每班都只有七、八个学生，而不像普通小学里每班人数在三十上下。另一个让我事先就意识到它与普通学校不同的地方，是它的班级都不分年级。本来我准备活动内容时要根据孩子的年级加以调整，以适应不同年龄孩子的接受能力，但老师给我的日程表里却只写着“火星班”、“木星班”、“土星班”等等，完全看不出孩子的年级，当然也无从估计他们的能力。当时我想，没关系，凭我这么多年的经验，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就是了。
尽管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真的看到这些孩子时我还是在心里暗暗大叫了一声“天哪！”这些孩子的年龄大致在四到十一岁，跟普通小学孩子们的年龄段一样。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人只是有学习障碍，猛一看上去似乎跟一般的孩子没有太大差别，但更多的人都有严重得多的问题。
有的孩子是唐氏综合症患儿，因为脸部特征明显，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在几个班里，唐氏综合症的孩子看上去算是比较好一些的了。其他的孩子里，有的目光呆滞，不管你跟他说什么都几乎毫无反应；有的则正相反，不时挥手、踢腿、大叫，好像完全不能安静地坐上几分钟；有的坐在特制的轮椅上，头歪向一侧，胸前系着硕大的围嘴，上面布满了涎水，嘴边还不断流出新的；有的四肢都以非常不自然的方式扭曲着，深度斜视的眼睛翻向天花板。
跟孩子们一起进来的是老师和助教们。大人和孩子的比例几乎达到了一比一，至少也是五、六个大人管着七、八个孩子。残障程度最严重的孩子一直都专门有一个大人照管，在活动过程中有一个烦躁不安的孩子被中途带离了教室，老师告诉我需要让他去冷静一下。
学校请我做的活动主题是中国音乐，所以我带了十几种不同的中国乐器。在普通的小学里，孩子们总是非常投入，让他们来试一下某种乐器时，个个都争先恐后。但在这里，许多活动都无法做，因为他们没有反应。我也真的不放心让他们动手，担心无法控制他们的动作和力气，把乐器给弄坏了。所以我只能以对低幼儿说话的方式跟他们讲话，尽量引起他们的注意，哪怕只是把眼睛转过来看看也是好的。扬琴什么的当然不敢让他们上手，实际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动不了手，或是根本没有兴趣动手。我只敢让他们动了动大件的打击乐器。可是那些老师们和助教们却在竭尽全力鼓励所有的孩子，扶着他们坐好，把着他们的手，拿起鼓锤在鼓上敲一下，在锣上敲一下，然后再大大夸奖一番。
坦率地说，看着有些孩子的样子，我心里不断涌上某种生理性的不适感，有种想逃开的冲动。一天的活动结束后，我真的有非常强烈的“终于熬到头了”的感觉。但同时也在不断地自问，不知道那些老师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孩子们真的有点像是上帝的弃儿，他们中最严重的一部分人的生命在我看来几乎像是某种动物般的存在，他们的智力水平说不定都比不上某些聪明的灵长类动物。而且他们并不是这些老师们自己的孩子。我无法想象这些老师们是如何日复一日面对这些孩子，面对他们的迟钝、呆滞乃至狂躁，而仍然爱心不改地帮助他们往前走，千方百计开发培养他们那残留的一点点智力，让他们的生命不致真的成为动物般的生存。我由衷地钦佩这些老师们。
活动结束后我装车时，正值学校放学，早晨显得空旷的停车场这时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有的是轮椅可以直接推上去的中巴，更多的就是街上跑的出租车。原来这些都是每天专门用来接送这些智障孩子们上学放学的，费用则全由地方政府支付。难怪他们有这么大的停车场。想想我付给地方政府的税款里也有一部分是用在了这里，心里居然有了一点点对地方政府的满意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虽然身心俱疲，但脑子里却无法停转，那些孩子们的样子仍然在我眼前晃，也让我想起了一个已忘记多年的小姑娘。
八支队跟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大概还会记得，在六号楼楼上靠老食堂较近的那一头住着跟我爸同一个室的魏阿姨，她的大女儿就是一位智障孩子。她应该比我稍小一点，眉清目秀的，似乎还有个跟我一样的小名。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但有的时候，在八支队驻地各个宿舍楼之间，我们也能看到她以她那特别的深一脚浅一脚非常不稳当的方式上上下下地疯跑，她的爷爷（或是姥爷）则十分吃力地跟在她后面，尽力想拉住她，保护她不要摔倒。记得那时候的我从来就没有有意识地注意过她和她的爷爷，更没有想过这个本来应该是我们的同学的小姑娘平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在我们都去上学了的那无数个白天里，他们祖孙在干什么。她的爷爷在她后面费劲追赶的时候，我不记得我曾经有过任何想去帮一把的念头。我有意无意地选择了屏蔽，把她的存在屏蔽在我的生活之外。我想这大概也是绝大多数孩子的选择，不是因为我们天生就缺乏恻隐之心，可能更多的是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吧，所以要逃开，要屏蔽。
几十年前的记忆在那个下午呼啦啦涌出来，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在灵宝的生活，想象她的妈妈、爷爷（姥爷？）的生活和他们的心情，想象她后来的日子，也想象我自己当年如果能做点什么，会不会让她妈妈爷爷觉得好一点。这样的想象让我心酸。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苏格兰、北爱尔兰和威尔士的情况我没查，英格兰大概有一千所左右公立的特殊学校，由政府出资，为八万多智障儿童提供教育。另外也有私立的。近些年我曾在不同的媒体上看到过一些国内智障儿童教育机构的报道，但不记得提到过学校经费由谁提供。那天的经历再一次让我意识到，作为健康孩子的妈妈我是多么幸福，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不知道现在国内的智障儿童教育是怎么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