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南都周刊》出版了改革开放30年的娱乐记忆专辑,我应邀撰写了其中1979年《小花》与中国电影、1981年邓丽君与流行音乐的年度评述,并且采访了30年人物代表程琳。由于特辑篇幅的限制,关于改革开放第一代歌星程琳的采访未能全部刊出,现将当时我的采访记录完整呈现在这里,让大家了解这位年纪不大的老歌星的过去与现在。
程琳,1967年生,河南洛阳人,父亲是豫剧导演,母亲是豫剧演员。从小学习二胡,13岁作为文艺兵进入海军政治部歌舞团担任二胡乐手,作为北京电视台推出的新歌手拍摄内地最早的MV专辑引起轰动,后进入东方歌舞团,先后出版《小螺号》《童年的小摇车》《新鞋子旧鞋子》《程琳新歌1987》《梦红楼》《比今更重》等畅销专辑,《风雨兼程》《妈妈的吻》《酒干倘卖无》《信天游》等歌曲影响一代中国人。她还出演电影《本命年》,该片获得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
采访前,程琳邀请我参加了由某石油公司举办的她的小型个人演唱会,她除了演唱《比金更重》等新歌外,演唱的老歌是《风雨兼程》《妈妈的吻》《熊猫咪咪》《信天游》《酒干倘卖无》,还有献给她女儿的一组儿歌。她的女儿叫程凯丽,是她从湖北领养的,我在做这篇专访时,在程琳北京的别墅的花园里见到了这个幸福的三岁多的孩子,她一口流利的英文,她一来就要我们桌上的葡萄,程琳帮她剥皮去核喂给她吃。她给至今未婚的程琳带来一个母亲的光荣、幸福与责任。程琳住进这个别墅已有十年,陪伴她的一直是母亲,如今还有凯丽。邻居都是跨国公司的总裁。波音老板王大卫就是其中一位,他直到那天被邀请去看程琳个人演唱会,才知道这位好邻居原来是位曾经红遍全中国的大歌星。
文革以后,地方戏曲有过空前繁荣,每个省的代表剧种都在文革京剧样板戏一统天下后得到新生。程琳从小就生活在豫剧舞台边上。当时一个孩子成功的出路好象只有两个,一个是考大学,一个是参军。她所在的学校的同班同学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父亲让她从小学二胡,带着这个童子功,程琳很小就考上了海政歌舞团,在乐队拉二胡,算是文艺世家子弟最好的出路了。
口口:在乐队拉二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成为当年最红的歌星?
程琳:在海政小乐队时我12岁,部队每月补贴7元生活费,当时觉得就是文艺子弟很好的出路,我挺满足的。当时海政的苏小明算是很红的歌星,我只是乐队拉二胡的,偶尔在楼道里哼哼流行歌,只要你敢唱当时好象就有你的机会,团里的人说小程琳你也来唱几首吧,我说好啊。那时我13岁。北京电视台帮我录了几首歌,我觉得是内地最早的MV了,穿的是海魂衫,有《小螺号》这样的原创作品,也有《人证》的主题歌。当时播出就很轰动。我第一次演出是在首钢体育馆,我唱一首歌观众鼓好几次掌,跺脚不让你下台,观众掌声停不住、都不带档的。我当时并没有我红了的感觉,只觉得观众怎么这么爱听歌,这么热情。后来我们在北展剧场演出,我记得当时每晚补助是4块钱。我的第一张专辑《小螺号》是北京音像公司出的,随后广州太平洋公司给我出了《童年的小摇车》,重新录制了《小螺号》,制作更精良,这张专辑影响特别大,很多人都以为这是我的第一张专辑。这张专辑给我的稿费是2000元,那时侯国家奖励万元户的个体劳动者,我的2000元稿费就上缴到部队了。
口口:当年都觉得你是小邓丽君,你觉得当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你的歌声?
程琳:其实我和邓丽君有一脉相承的地方,却有不同的地方。在我之前,其实李谷一、苏小明、成方圆都已经出名了,她们的歌声一是年龄偏大,二是中音区,和我的声线不同,可能我还在少女时期的歌声更能打动更多的听众。那时侯大家喜欢邓丽君的歌声,就是喜欢她的细腻与深情,很东方的情怀。我觉得我不算长得漂亮的那种人,我和邓丽君相同的是演唱中都有东方文化的基础。我的演唱有着戏曲唱腔吐字扎实的长处,邓的演唱也有这样的优势。我至今要感谢我的父亲。我突然最红的时候,他叮嘱我:“唱歌唱到什么程度都不能丢二胡。”我从乐队出来,就一直没有放下过二胡,这种乐感对于我的演唱以及后来的创作都有帮助。80时代听众喜欢的就是一种深情、细腻、温暖、明亮。这是大家突然喜欢我的歌声的主要原因。
口口:那时侯你唱的都是原创歌曲,都是歌颂母爱、友情的,很少有爱情的,是不是代表了当年的创作风潮?
程琳:当年我唱歌时还没有成年,本来通俗唱法就有争议,所以我唱的歌肯定只能是非男女爱情的歌曲。比如《风雨兼程》,当年是一台歌颂深圳改革开放的电视歌会《九州方圆》的歌曲,歌颂改革者的,但现在的很多听众都以为是唱爱情的,可以说,那个年代的原创力量还是很强的,把亲情、友情都刻画得很有艺术感染力,歌曲的情感超越题材本身的局限。现在我们觉得通俗歌曲就是爱情歌,当年可不是这样,比如《妈妈的吻》,也是付林写给我首唱的,现在大家还喜欢。其实你再回头看邓丽君当年的歌曲,比如《原乡人》《又见炊烟》等,都是故土情怀,并不都是所谓男女爱情的靡靡之音。那个年代的通俗歌曲的创作很多元。也正是因为原创,我才是程琳。
口口:的确,其实80年代对邓丽君模仿得最多的是段品章等歌手。但那时侯,内地社会各个阶层对通俗音乐文化的接受程度怎样?是不是只是年轻人的潮流?
程琳:通俗音乐虽然是年轻大众文化的重要艺术形态,但在80年代的内地却不仅仅是年轻人,我觉得是整个社会、男女老幼都喜欢的一种文艺形式。可能是通俗歌曲还是更多把情感的空间给了个人,而不是抹杀个性的集体程序化。我当年岁数很小,可都是和刘海粟那样的大师交往,我至今感到幸运,他们喜欢听我的歌曲,对我歌声的认同,也说明那个时代对通俗歌曲文化的认同。但在众多大师面前,我真还是个孩子,我基本是在大师文化中熏陶,很多事情是到岁数大了以后才明白他们其中境界,我那时侯很拔苗助长。大家都喜欢和我这个小朋友交往,现在想想大家是在认同突然兴起的通俗歌曲这样新鲜的文化形态,不管是老百姓,还是文化大师。
侯德建当年是台湾校园民谣的创建人之一,他的作品有着比较强的人文气息,比如《龙的传人》,这些作品当年颠覆了邓丽君、刘文正时代的东方古典主义的流行歌潮。他是继黄阿原后回到内地的台湾同胞,当年成为风云人物。他一到大陆,就去了很多地方,四川、杭州等等,写了很多关于内地人文的歌曲,比如《熊猫咪咪》。他选择了程琳来演绎这些作品。后来他们相恋。对于这段往事,程琳一直回避,但谁都无法抹杀那段历史。
口口:你一直回避谈侯德建,但他的确是你音乐生涯中不得不说的重要合作伙伴,当年你们的恋情也是高调的,现在如何看那段往事?
程琳:侯德建是一位音乐才子,认识他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东方歌舞团,算是从部队复员了,活动的空间更大。侯德建比我大十岁,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相恋,我回家就告诉我爸妈了,我说我恋爱了,那时侯我刚18岁,父亲很反对。而我觉得那是在工作中产生的感觉,那时候媒体不象现在这样发达,我们倒没有躲躲闪闪,很大方。他很象我的大哥,因为当时内地流行乐还没有制作人的概念,侯德建又是我的制作人,我当时做音乐完全没有想到要怎么成为更大的明星的欲望,就是喜欢音乐,他给我或者说是内地乐坛带来很多当年很规范、很先进的制作理念,让我成为第一个受益的内地歌手,因为制作人就是教练,他能给歌手带来上升的空间。
口口:你觉得侯德建在音乐人上当时最值得内地同行借鉴的有哪些?
程琳:他音乐上的才华首先来自他对音乐本身的热爱,同时他又不仅仅将通俗流行歌曲局限在音乐本身。比如他很热爱电影,做过很多电影的配乐,他的综合素养很高,他的知识面很宽。这是当年内地音乐人没有的,所以他当年回归内地,给歌坛带来很多新的东西,主要是创作的思维方式。比如同样写亲情,他的东西和内地的就不一样,我觉得还是当时的视野与文化积累的不同。他在对我的演唱熟悉以后,他说他离开台湾时刚给一部电影《搭错车》写了音乐,其中一首歌《酒干淌卖无》很好,他觉得更适合我,当时苏芮演唱的版本还没正式公布。中央电视台正好有台歌会,那时侯没有演播厅,就到五星级豪华酒店做演播室,那期节目就是在北京长城饭店录的,我唱了《熊猫咪咪》《酒干淌卖无》,那期节目的影响很大。《酒干淌卖无》成了我的重要的作品,也对我的演唱产生了影响,我从少女阶段的歌手一下成长起来了,让我走上了事业的第二个台阶。
口口:其实80年代是唱片、盒带销量最大的时代,可你出的专辑反而不多,在你第二阶段,只有《程琳1987》。
程琳:那个年代做专辑很容易,就是翻唱港台歌曲,也就是口水歌。我还是坚持原创,贵在精。在侯德建作我的制作人后,这个理念一直没有变。那时候广州是去香港最方便的,1987年,为了制作专辑,我在广州买了一套商品房,在东湖新村,当年100平米的小三居是5万元。就在那里呆了几个月,我做出了《程琳新歌1987》,当时的制作费是40万,算是最高的,当时侯德建就是要做高质量的内地专辑,不管花多少钱。我们在广州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其中的很多歌曲都脱离了男女爱情的小情爱,比如《背影》,前不久我偶尔还听到满文军翻唱过,作为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歌。还有专辑主打歌就是《信天游》,后来这首歌引起了西北风的歌坛新潮流,邓丽君的那种细腻柔情被呐喊所取代。当时《信天游》其实是香港、广州的一批音乐人对黄土地文明的一种思考,当然内地原创文化的基地在北京,崔健的《一无所有》也是当年的经典代表。
口口:1987年的确是内地歌坛的分水岭,就女歌手而言就出了一批唱晚会大歌的,比如毛阿敏、韦唯、还有田震,当时是跟着西北风的大嗓门走的。当时港台实际上象苏芮等大嗓子也出来了。好像女歌手的潮流一下子变了。你当时有压力吗?
程琳:一点都没有。当时我还是那种小孩子般的心态,不会觉得我的这个细嗓子是不是过时了,因为我有很多原创的作品。其实西北风也是从我的《信天游》开始的。那个年代歌手之间没那么多隔膜,好像没那么多竞争啊、压力什么的。我当年在北京住在友谊宾馆附近,那里有公寓,很多海外回来的文化界朋友都喜欢住那里,当年毛阿敏刚来北京也住那里,到现在我和她、还有崔健我们都是经常联络的好朋友。我觉得原创是一个歌手立身之本,我在海政歌舞团也是唱很多原创,到了侯德建做我的制作人的阶段更是这样,他带我又认识了很多香港的著名音乐人,比如黄霑,当年香港是跟着日本歌曲走的,黄霑就坚持原创。内地原创可能是1992年后才开始的。我已经提早了5年。当时我走得很快,这是我幸运的地方。
1988年程琳的歌唱事业达到巅峰,她同时出演了电影《本命年》,这部由姜文主演的电影获得了柏林电影节大奖。随后她消失在内地的公众视野,出国游学,直到1995年回国。其间,她的父亲因病去世,她未能回国尽孝。因为侯德建的原因,她被主流媒体禁播,直到2000年。
口口:当时很多歌手都是唱而优则演,比如成方圆、关牧村、毛阿敏。你也出演了电影《本命年》。
程琳:我和她们演电影完全不同。当年我们的朋友都是音乐、电影界的,因为侯德建喜欢电影,他做过很多电影配乐。姜文、冯小刚等都是好朋友。有一天姜文问我敢不敢拍电影?我说有什么不敢的。后来他真的说了谢飞的《本命年》。当时很多人劝我别拍,韦唯劝我别砸在电影上,因为很多女歌手都主演过电影,好象都有点遗憾。我说没事儿,因为姜文说我在中场出现,那是姜文贯穿的电影,我说不会拍一部砸他的电影。我在里面演歌手,很本色,本来我和姜文就挺熟的,拍电影就跟玩似的,觉得很简单。那也是我当年的心态。
口口:1989年你出国后和内地绝缘,1995年回国后觉得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程琳:是人的状态,还有就是原创已经是内地歌坛的核心运作机制了,口水歌的专辑没有了,大家都在进步。我记得刚回来我见到李宗盛,我就象在我出国前叫他小李,那时候我在香港做专辑,他还是在学习阶段,我们都叫他小李。可1995年他已经成长为三地最火的音乐人了,写了很多好歌。当时周围很多人都惊讶,你怎么可能叫李宗盛叫小李,那可是大师啊!还有冯小刚,他也已经成为真正的电影导演,现在我和他包括徐帆都常联络,因为我和他们都是在一个孤儿院领养的孩子。他们变成大腕了,大家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而我还是在做自己的音乐,就是变成了一个年纪不大的过气老歌手了。
口口:对于从当年的火爆到现在的平淡,你有压力和遗憾吗?
程琳:我还是没有压力,我从来都没有危机感。因为我不忌讳这个过气老歌手的称呼,这是现实,流行歌坛就是潮来潮往永远属于年轻一代的,只要我是歌手、我还在创作就满足了,很多高不成、低不就的自我尴尬我没有。我不用现在的价值观衡量和要求自己。我现在首先是唱自己的音乐,和最棒的音乐人,和文化背景不同的音乐人合作,这是我回国后坚持的原则。一个人是要需要两大部分来支撑自己的,一是物质,二是精神。音乐就是支撑我精神的物质载体。我最近写的新歌《比金更重》,就是说人有更多比物质指数更重要的东西,就是精神。现在让我的音乐立足的就是东方文化,美国的很多音乐制作大腕和我合作,也正是看重了我的音乐作品中的东方灵魂。
我要感谢我的父亲。他去世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这是我的人生遗憾。他对我说的唱歌不管唱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丢到二胡,我现在每天还练习。我和高晓松也是好朋友,我们经常通过网络视频聊天,他在美国,我在北京拉二胡,他对我说:“有信仰的和尚念经不过每天念那么一会儿,你每天却要把二胡拉上几个小时。”其实,二胡这样的东方音乐已经融到我的血液里,成为一种信仰,那七个音符就是最美的天使,永远变化出不同的音乐,有一种灵魂。你看周杰伦等也都把东方元素作为专辑的卖点,王力宏还在学二胡,新专辑也是东方文化的卖点,不过他现在的岁数学这个已经太晚了。
口口:你最感谢的人除了父亲,还有哪些人觉得是重要的?
程琳:中央台的孟欣导演算一位。我这人很简单,回国后我还在做音乐也不象其他人做做买卖。可能是因为侯德建的原因,很多电视台不让我出镜,北京有次举办世界妇女大会的晚会,我都化好妆了,最后还是没让我上。这对于歌手这个职业而言,是一种压力。最终让我解禁的是中央电视台的《同一首歌》导演孟欣,她请我上晚会有人说程琳不能上,她反问这是谁说的?有中央的红头文件规定吗?有的话就给我拿来,要是没有的话,程琳就可以上。正是因为她的魄力,我是在2000年才在中央电视台等内地电视上亮相的。更多的观众才能看到我的很多新作品。这也许就是当年留下的后遗症,不过已经过去了,历史毕竟是历史,但时间又是最好的证人,而我们的日子总是在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