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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子·未来大家top20"第18集路内作品集7

追随她的旅程(下)

第三部分 夏日即景(1)
有一天,我有意无意向于小齐打听曾园,于小齐告诉我,曾园是大款之女,和她同班同学,也在马台镇的美工技校读书。我搞不懂,为什么大款之女还要去那个乡下地方,于小齐说因为曾园的男朋友在那个学校读书,她基本上就是过去陪读的,曾园不会画画,交了学费也就是混着。
于小齐淡淡地问我:“你是不是对曾园有兴趣啊?”我说:“我就是好奇,一个女孩儿,拿着西瓜刀到处跑。”于小齐说:“她就是这样的。你喜欢她也没用,人家男朋友是大帅哥,比你帅多了。”我说:“我已经是化工技校的头号帅哥了。”于小齐说:“那你井底之蛙了,人家帅得像明星,你也就是一个小混混的帅吧。”
帅哥我不感兴趣,我继续问西瓜刀女孩儿的事情。于小齐说,曾园是她的好朋友,住一个宿舍已经有一年多了。她的爸爸,也就是那位大款,是戴城著名的“鸿运酒楼”的老板。我知道鸿运酒楼,在戴城市中心的解放路上,那根本就是个黑店,里面全是老流氓。老流氓们每天上午在鸿运酒楼吃过早茶,中午到澡堂里去泡一泡,下午睡在澡堂里,晚上晃出来,又去鸿运酒楼,他们过的是神仙一样的生活。鸿运酒楼基本上就是接待这种顾客的,也有农民不小心跑进去,那就惨了,一碗蛋炒饭五十块,里面只有饭,没有蛋,偏偏还能吃出蛋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可气的是,这个饭馆后面院子里养着两条狼狗,你去看看那狗食,绝对比五十块钱的蛋炒饭丰盛。农民要是拒付饭钱,曾园她爹就会放出狼狗,能把农民一直追到郊区去。我们这种技校生,平时横行霸道,看见这种开黑店的老流氓,就只能绕着道走。
于小齐说:“这么厉害啊,我倒没去过。”
我说:“你跟曾园这么要好,去去也没什么。”
于小齐告诉我,曾园和她的男朋友马上就要出国了,去美国学艺术。我感叹良久,原来老流氓的女儿也可以成为艺术家。我们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娶一个流氓的女儿吗?这是从《上海滩》里面看来的,可惜曾园不是冯程程,她拿着西瓜刀的形象我将终生难忘。
于小齐说:“路小路,我想学游泳,你和杨一能教我吗?”
我说:“那就去游泳池吧。”
于小齐说:“那明天就带我去。”
第二天,我和杨一来到红梅新村,那是上午,早晨留下的那一点凉气早已无影无踪,天空万里无云,太阳依然如故,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烤成灰烬。我们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追逐着,红梅新村就在不远处了。很多年以来我一直想说,这个新村就是我十八岁时最靓丽的风景线。有个做记者的朋友曾经告诉我,新闻稿中最讨厌的就是“靓丽的风景线”,这都是猪脑子写出来的。我知道这个比喻很俗气,可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那个破破烂烂的新村,靠近粮仓和公路,几幢筒子楼,种着稀稀拉拉的香樟树,我们隔着运河远眺新村楼顶的水箱,在炎夏的烈日中那一片灰色的水泥房子始终散发着女孩子身上的香味。它是我在戴城唯一能够看到的风景线。
进了新村,一眼就看见于小齐,她正在杂货店买雪糕,见我们来了,她冲着花坛那边招招手,有个女孩儿正在树荫下闲闲地剔指甲。于小齐喊道:“曾园,他们来了。”女孩儿猛抬头,果然是她,西瓜刀女孩儿。于小齐说:“曾园一起去。”
第三部分 夏日即景(2)
曾园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特地看了看脑门。那时我们额头上的鞭伤还没好,她眼里露出嘲笑的神色。我根本无所谓,打都打了,我还怕别人笑?
曾园对我说:“嚯,帅哥啊。听说还是重点中学的。”
于小齐指指杨一,“他才是重点中学的。”又指指我,“他是化工技校的,是我爸爸的学生。”
曾园说:“你们化工技校很有名啊,打架都是几十个人冲出来的。”
我说:“还好还好,比你们少女帮差远了。”
曾园说:“什么他妈的少女帮,跟我没什么关系,那个是黄莺带着玩的。骗人的,两三个人凑在一起,抢抢中学生,那也叫帮派?”
我说:“不是有一大群光头吗?”
曾园说:“光头啊,那些人都是我爸爸的建筑队的,临时借来凑凑数的。”
我说:“你爸爸还有建筑队?他造的房子谁敢住啊?”
曾园瞪了我一眼,显然我这种轻蔑的口气惹恼了她。她说:“我爸爸的建筑工程队,只管拆房子,不管造房子。”一听这句话,我就知道那伙人是什么玩意了。
杨一淡淡地说:“那你比少女帮牛逼多了。”
曾园说:“讨厌,说话注意点,想死啊?”
后来于小齐说:“你们能不能别斗嘴了?早点走吧,去晚了游泳池很挤的。”
我拍拍自行车书包架,说:“上来。”于小齐说:“不用,曾园开车来的。”我和杨一目瞪口呆,以为听错了。开车?然后听见花坛那儿一阵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曾园坐在一辆白色桑塔纳的驾驶座上,按了按喇叭。
九十年代初,在戴城这样的县级市,桑车属于高档车,不像现在,连出租车都嫌寒碜。那时候戴城的人们根本不打车,只乘那种带顶棚的三轮摩托,全都是黑车,不打表,跑起来屁股放烟,浑身颤抖,司机的素质也很差,动不动就宰客。我还从来没有坐过桑塔纳,那是有级别的干部才能享受的。
女孩儿开车太骚包了,我简直喜出望外。杨一也有点克制不住,杨一从小的梦想就是开着轿车去上班。有一次我和他在新村里玩,顺手把香烟屁股扔到了一辆轿车的顶上,他还指责我道德败坏:“如果我有汽车,别人也这么干,我会怎么想?”这是他矫情的又一个证据。杨一绕着白色桑塔纳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地打量。曾园故作平淡地说:“愣什么?快上来吧,车里太热了。”
那天于小齐坐在副驾,我和杨一坐在后面。杨一非常激动,话也多起来。
“你爸爸真有钱!好几十万呢。”
曾园说:“这是旧车,二手的,不值这么多钱。”
“那你爸爸也挺有钱的,我连二手的自行车都买不起。”
“哼。”
“有录音机吗?有空调吗?”
“哼。”
“你有驾驶执照吗?”
“开车要什么执照啊?”曾园恼了,口气非常狂妄。
于小齐回过头来,对我挤眼睛。杨一兀自没有觉察,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牡丹烟,点上。曾园说:“不要在我车里抽烟!”杨一愣了一下,随后把整根香烟朝公路上扔去。于小齐在前面哈哈大笑,说:“园园,你别吓唬杨一了,你自己还不是在车里抽烟。”曾园又哼了一声,说:“没见过这么啰嗦的人。”抬手扔过来一包烟,我一看,是金灿灿的三五。
曾园自己也叼起烟,把嘴凑到于小齐前面,于小齐很乖地给她点上烟。汽车开过公路,进了市区,斑斓的树荫透过车窗在我们身上划过。街道上很安静,几乎看不到行人。我们到文化宫门口,曾园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几个下了车,手里拎着塑料袋,袋子里装着游泳衣和毛巾,并排一溜往里走。
第三部分 夏日即景(3)
戴城文化宫是一个像公园一样的地方,里面有展览馆、录像厅、游泳池,以及一块堆着假山的草坪。那假山真他妈的假,你看到它,想到的不是山,而是一块块从天而降的陨石。展览馆里正在展出人体标本,玻璃瓶里装着心肝脾胃,还有各种各样的怪胎,还有女人的子宫和男人的鸡巴。这个展览已经搞了三个月,上学期我和大飞曾经来看过,恶心得不行。并且我认为,那些器官也很可疑,买一块猪肝放在那里也能冒充人肝。这里面只有鸡巴是确凿无疑的,我认得,不可能是猪鞭。
游泳池在最里面。我们沿着小路往里走,走到门口发现挂着块牌子:停业。
于小齐说:“这也太不巧了。”
杨一说:“门都没锁啊,进去看看。”他探头探脑往里钻,忽然从门后面闪出一条大汉,光头,花格子衬衫,军裤,拖鞋,戴一副墨镜,一根金项链。这人叉住杨一的脖子,把他往外推,说:“看什么看?今天包场,滚远点。”
“我靠,游泳池还有包场?”
流氓说:“再啰嗦我就打你。”
这是一个真流氓,这种装束我们都知道,典型的打手。这人身材比我们壮一倍,身上刺一条花色盘龙,从衣领后面伸出来,绕过脖子,龙头在后脑勺上。这条龙把我镇住了,杨一也傻了,被那人叉出三五米远,一句话都不敢说。
既然流氓要包场,我们就只能回去了。小混混遇到大流氓,就像科长遇到局长,直属单位的领导,没什么好争的。曾园说:“你们知道那是谁吗?那是白锦龙。”我和杨一面面相觑,一起点头。只有于小齐不知道,问:“白锦龙厉害吗?”我说:“厉害,戴城讨债队的第一打手,会打二十四路梅花拳,能使两把西瓜刀。以前坐过牢,这两年又放出来了。”于小齐说:“听上去挺吓人的,嗯,看上去也吓人。”曾园说:“这个人心黑手狠,动不动就翻脸,我爸爸都不愿意跟他打交道。”我心想,你爸再厉害也就是个开饭馆的,能跟白锦龙比?要知道,在我整个的少年时代,白锦龙就是我的偶像,我虽然没见过他,但对他非常崇拜。他最神奇的故事是去吴县讨债,被当地的流氓堵在一间屋子里,以一敌六,打到对方集体歇菜。一个打六个,这是特种兵的水准。虽然我不喜欢老流氓,但对一个打六个的,还是很敬佩。
我们在文化宫里闲逛着,后来在假山后面遇到几个小混混,他们正在劫道,抓住一对谈恋爱的初中生,几个小流氓非常恶劣地当着女孩的面殴打那个男孩,用脚把他踹来踹去。女孩吓得大哭,男孩哭得比她还响亮。我心想,就这点斤两,还跑到文化宫来谈恋爱,这不是找死吗?
那几个混混也是有男有女,男的负责打人,女负责做拉拉队。后来那挨打的男孩说:“别打了,我爸爸是公安局的。”这话说出口,小混混都乐翻了,没头没脸照着他脑袋上捶,说:“打的就是你公安局的!”
曾园对那群人喊道:“虾皮!”其中有个人回过头来,我一看,正是那个非洲小流氓。这个暑假里我已经是第三次遇到这傻逼,真是受不了。虾皮一见曾园,立刻扔下手里的工作,跑到她面前说:“姑姑,你怎么在这里?”旁边除了那对挨打的小孩以外,其他人都笑了,这他妈都什么辈份啊?
曾园对虾皮说:“你又在干坏事。”虾皮说:“没钱了,出来弄点分。”于小齐说:“你快把人家放了,你看那女孩都吓成什么样子了?”虾皮斜着眼睛说:“关你屁事啊?”话音未落,曾园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说:“这是我妹妹,你讲话注意点,喊小姑姑。”虾皮老老实实地喊:“小姑姑。”于小齐翻了个白眼,不理他。虾皮又指着我和杨一说:“咦?我认识你们,你们就是那天被黄莺打的傻逼。”曾园说:“不关你屁事。”
第三部分 夏日即景(4)
小流氓和大流氓毕竟还是有区别,从白锦龙和虾皮身上就能看出来。比如,大流氓都是成年男人,身材健壮,肌肉丰满,还有胸毛助阵,小流氓就很寒酸,都是未成年的男孩,瘦了吧唧的,嘴上的汗毛又细又软。大流氓都有很专业的刺青,纹得非常好看,小流氓大多数都是光板,偶尔有刺青的也只是在手臂上刺一个“义”,字体歪歪斜斜,好像大字报不小心写到了身上。最重要的是,大流氓看上去都很有钱,金项链,铜鼓式的大金戒指,腰里佩着BB机,小流氓就别提了,浑身上下没有值钱的东西,有时候连吃顿饭都要跑到街上去现抢钱,抢的还都是放学回家的初中生。区分大流氓和小流氓是非常容易的事情,这还只是九十年代初的区分法,以后就更容易了:有汽车的全是大流氓,骑自行车和助动车的全是小流氓。
在曾园和于小齐的干涉下,那伙小流氓把初中生放了,一男一女哭哭啼啼跑了。
曾园说:“虾皮,你以后少干点这种事,没出息的东西。”虾皮说:“我缺钱。”曾园说:“你他妈的不会去找份工作啊?”虾皮抓抓脑袋说:“我想找工作啊,没人要我。”曾园说:“你看看自己这副怂样吧。”曾园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扔到虾皮脸上,说:“拿去吧!”虾皮捧住钱,贼忒兮兮地说:“你想打谁,我帮你去打。”曾园说:“去你的,你这副身板也就欺负欺负初中生吧。”虾皮说:“反正永远都有初中生给我欺负,嘻嘻。”
后来曾园说起游泳的事。虾皮很严肃地说,白锦龙是陪着“五哥”来游泳的,好像还带着几个女人,他们从早上开始就把场子包下来了,搞得好像香港的黑社会老大。虾皮说:“那帮人都是坏蛋,我们惹不起的。”曾园说:“我看你才是坏蛋。我也没让你去惹他们,我就随便问问。”虾皮很神秘地说:“我听说他们在做那个生意。”说着把大拇指伸到鼻子边上,做了个吸白粉的动作。曾园说:“我靠。”虾皮指着我和杨一说:“不要出去乱说啊,当心被人砍死。”杨一冷冷地说:“关我屁事啊,当心你自己被砍死吧。”
曾园说:“虾皮,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游泳的?”虾皮说:“运河。”曾园说:“你见过女的到运河去游泳的吗?”虾皮说:“没有,逼会长脓疮的,那河太脏。”曾园不耐烦地说:“没有你还跟我说什么运河?你他妈的怎么这么蠢?想不出来就把二十块钱还给我!”虾皮说:“有!有!去吴县,那儿有游泳池,不过有点远了。”
曾园说:“我开车了。”她回过头对于小齐说:“去不去?”
于小齐说:“反正也出来了,我要去。”又我们:“你们去吗?”
我把杨一勾到一边,说:“跟虾皮这个傻逼有什么好玩的?”杨一说:“怕什么?你看他打得过我们吗?”我说:“这倒也是,但这个逼实在太讨厌了。”这时于小齐在我们身后喊:“你们到底去不去?”杨一回过头,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说:“去啊,干嘛不去?”
虾皮很亲热地跑过来,勾住杨一的脖子,说:“兄弟,有烟大家抽,发一根给我。”
白色桑塔纳上坐着九个人。
除了虾皮之外,那伙劫道的小流氓还有两男两女,都是虾皮的朋友。两个女的长得奇丑无比,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一对姐妹,大的叫金花,小的叫银花。这么丑的姐妹,我估计她们爹妈肯定很绝望。那两个男的,壮的那个叫大圈,瘦的叫山口,这都是绰号,估计是他们自己取的,大圈帮和山口组嘛。
第三部分 夏日即景(5)
其实曾园并不想带他们去,可这伙人赖着,没办法。曾园开车,于小齐和金花坐在副驾上,金花恬不知耻地坐在于小齐腿上,于小齐抱怨说:“你把我裙子都弄皱了。”后座一溜排开坐着五个男的,都被挤得变形了。银花无处可坐,只好横躺在我们腿上,一路上还在抱怨有人捏她的屁股。下车以后银花指着我们五个人破口大骂,说自己屁股都被捏肿了。这个瘦了吧唧的柴禾妞,居然好意思说自己屁股肿。
曾园说,去吴县大概半个小时能到,但她车技比较差,最好开慢点。路况不错,只是车子里挤得发昏,这么多人塞在一起,我根本看不见沿途的景色,只记得身上的汗水像拧毛巾一样往外流,车厢里一股酸臭味,混杂着女人的尖叫和小流氓的淫笑。
去吴县的路上,我们经过了马台镇。于小齐忽然说:“看,那就是我们学校,在左边。”我低头往车窗外张望,只见一幢黑黝黝的房子一闪而过,紧跟着出现的是鳞次栉比的摩配商店和温州发廊,道路旁看不见一根树木。镇上很安静,行人稀少,这与我想象中的流氓小镇相去甚远。汽车穿过马台镇,继续向南,后来我闻到浓重的水泥味道。于小齐说:“前面是水泥厂。”
到了吴县,县政府后面就有一个游泳池。我已经渴得冒烟,靠在汽车后备箱上喘气。曾园说:“路小路,帮我开一下后备箱。”我打开后备箱一看,是半箱可乐。曾园数了一下说:“正好九听,省着点喝啊,喝光了就没啦。”这时我看见后备箱里还有一把木吉他,忍不住问她:“你还会弹吉他?”曾园说:“玩玩。”
那时候我还没见过会弹吉他的女孩,杨一也没见过。我们见过的音乐女孩都是弹琵琶的。念初中时候,学校里有一帮女孩弹琵琶,尖着嗓子唱他妈的苏州评弹,小小年纪就把头发绾成一个髻,前面光秃秃,后面沉甸甸,而且嗓音逼人,表情咋呼。我想象中的吉他女孩,是那种长发飘逸,坐在河边,嗓音温柔。这和琵琶女孩简直是天壤之别。我还见过弹钢琴的男孩,初一文艺汇演,我们班上有个男生穿着奶白色的西装在学校大礼堂演奏《小草》,我和杨一都嘲笑他是傻逼。他果然是个傻逼,到了初三文艺汇演,他演奏的还是他妈的《小草》。说实话,我对音乐一点都不了解,自从我读技校以后,见到的女孩都是那种又傻又粗、马上就要去做女工人的。她们不会玩任何乐器,只会跑着调门唱卡拉OK。
我好奇地拨弄琴弦,听到自己的手指发出一串空洞的声音。于小齐说:“园园,弹一个,给他开开眼。”曾园说:“这把琴坏了。”
于小齐告诉我,曾园会弹吉他,她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南京,跟那里的老师学琴。于小齐说:“我也跟曾园去过南京的,那里真好玩。”虾皮凑过来说:“南京有什么好玩的?那里全是苏北人。”曾园说:“你这个呆逼能不能少说几句?”
我说:“弹琴的人都特别爱惜自己手指,你怎么还拿着西瓜刀呢?”
曾园说:“我随便玩玩,又不靠这个吃饭。”
于小齐说:“路小路对你拿着西瓜刀的样子很着迷。”
曾园瞟了我一眼,说:“是吗?”
我说:“不是不是,我还是喜欢女孩儿拿着吉他。”
我们喝光了可乐,把铝制罐头叮叮当当扔在街上,跑到游泳池,买票。这次全是曾园出钱。在男更衣室里,我们一起脱光了换游泳裤,虾皮又跟了过来,说:“把游泳裤给我。”我说:“我的游泳裤,为什么要给你?”虾皮说:“我没带游泳裤,你他妈的快把裤子给我。”说完动手就抢。我心想,这王八蛋真是疯了,没钱就去抢,没香烟也去抢,连他妈的游泳裤都抢。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简直无法理解,就好像人类无法理解苍蝇的复眼所看到的一切。我揪住虾皮的头发,杨一叉住他脖子,我们两个都是一米八的个子,虾皮身高不会超过一米六五,我们很快把他按倒在地上里。听到喊叫声,大圈和山口也跑了过来,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说虾皮要抢游泳裤,他们哈哈大笑,对我们说:“他抢上瘾了,你们打,我们不帮他。”
第三部分 夏日即景(6)
虾皮见同伙不肯帮手,立刻喊投降,他爬起来,对我们说:“我今天没带刀子,放你们一马。”
我指着虾皮的鼻子骂道:“虾皮,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一起出来玩的,你见什么抢什么,你当我们是傻逼啊?”
虾皮嘴硬,说:“那又怎么样?我爱抢谁就抢谁。你们就是傻逼。”
我懒得跟这个王八蛋费口舌,反正讲道理他也听不懂。我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滚远点。我和杨一撂下那几个混混,跑到泳池边上,这是个露天池子,阳光炽热,水很清,我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看见曾园和于小齐。曾园穿着一件深蓝色游泳衣,戴着白色游泳帽,额头上顶着一副潜水眼睛,她身材高挑,腰肢柔软,浅褐色的皮肤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被夏季的阳光晒出来的。与此同时,于小齐穿着一件碎花游泳衣,还带小裙子的,腰里兜着一个救生圈,别别扭扭地走到池边。她很瘦,身材和曾园没法比。
虾皮在远处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曾园喊道:“虾皮,滚远点,不许下来!”
我问她:“为什么不许他下来?”
曾园说:“他会在水里撒尿的。”
杨一下到水里浸了一下,又爬上跳台,以一个漂亮的鱼跃动作扎进游泳池里,在十多米远的地方伸出头来,吐出一片水雾,像一条白色的江豚。于小齐说:“哇,真漂亮,路小路也来一个。”我说:“不好意思,我只会狗刨。”那边又传来哗啦一声水响,曾园同样干净利落地跃入湖中,伸出头来对于小齐说:“小齐,下来,我教你。”
于小齐说:“噢,我到浅水区去。”
曾园说:“怕什么,你有救生圈的。”她伸手摘住于小齐的脚脖子,于小齐站立不稳,尖叫一声掉入水中。
我们玩得很惬意。曾园托着于小齐,于小齐在水面上扑腾。杨一独自在深水区反复地练习跳水。这时我看见大圈和山口也下了水,他们临时买了游泳裤。岸上只剩下金花银花和虾皮。
我一直在浅水区泡着,不太想动弹。过了一会儿,于小齐抱着游泳圈来到我身边,说:“游不动了,喝了好几口水。”
我说:“学会了吗?”
于小齐说:“没有啊,不过呢,我今天一定要学会游泳。”
我说:“这也不是马上就能学会的,要逐渐领悟的。”
于小齐说:“不行,我对自己说的,一定要学会。”
我说:“那你要放松,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块泡沫塑料,而不是一块海绵或者是铁块。你的身体和水是一样的。要是太紧张了就不行。”
于小齐说:“他们都说我紧张,我做什么事情都紧张。我再试试。”
那天我一直在看着她,她在我眼前使劲地扑腾着,笨拙地想要游出去,却始终在原地不动。后来她“啊”地叫了一声,说:“腿,腿,腿抽筋了。”我游过去把她捞起来,扳住她的脚面。她被水呛了一口,不停咳嗽,说:“疼死了。”
我说:“越拼命越练不好。”
于小齐说:“疼死了,你还说风凉话。”
抽筋了就不能下水了,我陪她坐在水池边,于小齐说:“我一开学就去上海啦。”
我说:“你还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我就去三个月,过了春节就可以去实习单位了。”
“去上海工作?”
“我想去广州,我妈不让我去,说那里不适合我。她就想让我到檀香扇厂去上班。”
“檀香扇厂有什么好玩的?”
“上班又不是图好玩。我妈托关系走后门,在那里给我找了工作,以后进去做设计员,天天给他们描图,”于小齐皱着鼻子说,“说起来是挺无聊的。”
第三部分 夏日即景(7)
“你妈是不是很可怕啊?我听你爸爸说过的。”
“他还说什么了?”
“说你妈经常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把他的书都撕了,撕得他心都碎了。”
于小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妈是做护士的,在单位里又要受领导的气,又要受病人的气,还要上夜班,回家就要发脾气。那时候我还小,我爸又不会带小孩,我妈一回家看见我们两个,一个比一个脏,当然要发飚。护士嘛,都是有点洁癖的。吵啊吵啊,就只好分手了。其实我妈也挺不容易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嫁人,就是怕我吃亏。我爸倒是很开心,又结婚了。喂,我问你,他那个新娘长得好看吗?”
我说:“真不瞒你,非常难看!我看见过照片,又黑又瘦。”
于小齐说:“他那个审美标准很古怪的,一个技校老师,以前是橡胶厂的小干部,非要把自己弄得跟外国人一样。”
“外国人?”
“对啊。外国男人都喜欢那种长得很丑的中国女人,他们觉得美。”
我叹了口气,这个好消息应该告诉我们学校的女生,或者是金花银花那对姐妹。
于小齐说:“喂,我爸在你们学校混得怎么样啊?他老说自己在学校很受尊敬,可是我不信,你们化工技校那帮学生,都很流氓的,怎么可能尊敬他?”
我说:“是这样的,前两个月我差点被学校开除,是你爸爸给我求情,才把我保下来的。我们学校的老师都特别坏,拿我们班主任来说吧,什么课他都不会教,专门负责管学生的思想品德,他妈的居然说我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们班上本来有五十多个学生,第一年在他手里就开除掉了九个,今年又开除掉了七个,他都乐坏了。你说哪有一个班主任会因为开除学生而高兴的?他就是。简直不知羞耻。这么着比下来,还是你爸爸比较仗义,其他老师都是王八蛋。我他妈的最讨厌的就是老师,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我看是灵魂拆迁队。我这灵魂交给他们,就是造好了也是个垃圾工程。”
我们正说着话,虾皮穿着短裤走了过来,对于小齐说:“小妹妹。”于小齐瞪了他一眼,说:“谁是你妹妹?”虾皮有点不爽,盯着于小齐看了半天,嘟哝说:“平胸嘛。”我大怒,跳起来按住他脖子,虾皮猛烈地挣扎,我索性把他的脖子夹在胳膊底下,拎起他一条腿,往水池里扔进去。轰的一声,虾皮掉进游泳池,这时大圈和山口游过来,说:“虾皮,你个傻逼,来,喝几口水玩玩。”按说大圈和山口是虾皮的哥们,不应该这么戏弄他,但他们显然把虾皮当成是个取乐的玩具,把他按在水里,又拎起来,又按下去。后来虾皮连滚带爬地上了岸,趴在水池边上,一口一口往外吐水,说:“我,我,我操你妈……”曾园走过来,一脚踩在虾皮的后脖子上,说:“虾皮,你真是又臭又硬。”
那天搞完虾皮之后,我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游泳池,回戴城。车子开在公路上,虾皮骂不绝口,曾园说:“操他妈的,你烦死了,闭嘴。”虾皮果然很听她的话,闭嘴不说了。没过多久,曾园停了车,打开车盖,说散热器里面没水了,要去弄点水。我们九个人下了车,两边全是农田,水倒不少,就是没容器。后备箱打开,只见一把吉他。虾皮说,用吉他去舀水,被曾园扇了一巴掌,让他滚蛋。后来杨一提议,用汗衫去浸了水,再拧出来。这个主意不错,曾园对虾皮说:“你,脱衣服,去拧水。”虾皮说:“凭什么我一个人去?”曾园说:“你他妈的穿得最破,最多我赔你一件汗衫。”虾皮又很听话,脱了衣服老老实实跑到沟边上去了。我们看见他那惨相,一起笑,没人去帮他。
第三部分 夏日即景(8)
于小齐指着远处,说:“那儿有一片树林。”我望过去,那是一片很整齐的人工林,离得很远,前面还有一片鱼塘。树林在岸上,空中的云堆积在树林上方。于小齐说:“那个树林就像一把牙刷,云像牙膏。”又说:“你看,那树林是蓝色的。”我仔细看了看,还真是有点发蓝,很奇怪。于小齐说:“这种密林,近看是绿的,远看就会呈现蓝色,你在塞尚的画里就能发现。”我说:“哦,塞尚……”
“看啊,大鸟,大鸟。”于小齐招呼我们看,此时有两只鹳鸟一前一后,从我们头上飞过,向着密林方向飞去。
于小齐说:“真好看。”
后来虾皮从田埂下面爬上来,水都拧好了,他手里捧着一把黄瓜,说:“我刚摘的,吃啊。”我们都不要吃,嫌他脏了吧唧的。虾皮一边啃着黄瓜,一边说:“你们真傻,这黄瓜比菜市场的新鲜多了,回家还能烧菜吃。”大圈说:“快走吧,当心农民打死你。”
正说着,田埂上爬出来一个乡下老头,六十多岁,牙齿掉了一大半,站在虾皮身边不说话。虾皮吓了一跳,嘴里叼着黄瓜,对老头说:“乡巴佬,滚开!”老头张着没牙的嘴巴,对虾皮说:“你偷黄瓜。”虾皮踹了他一脚说:“关你屁事!滚!”老头说:“黄瓜是我的,你不能偷,给钱。”虾皮说:“偷你又怎么样?我还抢你呢!”老头乐呵呵地说:“刚喷过农药。”
虾皮听见“农药”两个字,半根黄瓜堵在嗓子眼,再也咽不下去了。他在公路上手舞足蹈,像抽风一样,并且对着众人喊:“我中毒啦!不好了我中毒啦!”曾园正在和于小齐说话,回过头说:“你这个傻逼又在搞什么鬼?”虾皮绕着汽车跑了一圈,对曾园说:“快把我送回去,我真的中毒了,我把农药吃下去了!”曾园说:“滚滚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后来金花银花跑过来,说:“虾皮吃的黄瓜是带农药的,再不送医院,他就要死了!”那个老头乐呵呵地说:“我儿媳妇就是喝农药死掉的。”虾皮听了这话,双眼翻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我们看见他倒下,都慌了。虾皮并没有休克过去,只是躺在那里,瞪着天空。曾园非常生气,在他脸上踩了几下,说:“你这个傻逼,你又闯祸了。”虾皮抖抖索索伸出一只手:“快送我去医院。”
我们七手八脚把虾皮抬到车上,他横躺在后座,占了很大的地方。曾园说:“杨一,路小路,你们上不来了,前面就是马台镇,你们到那里可以搭中巴车回去。大圈和山口,帮忙一起把这个傻逼送到医院去。”
于小齐说:“那我跟路小路一起吧,我带他们去马台镇。”这话刚说完,金花银花一起钻进了副驾。曾园说:“没时间了,我先走。”乡下老头乐呵呵地说:“给他灌点大粪,让他吐出来。”大圈问他,哪儿有大粪,老头指了指田里,说:“那里有粪缸。”大圈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个大粪缸,半埋在土里,都是农民用来渥肥料的。粪倒是不少,围着无数苍蝇,又臭又稠,可是没有东西舀粪。大圈虽然是虾皮的哥们,但是也不想用自己的双手去捞粪,为了这个傻逼实在是不太值得。他们想了个主意,把虾皮拎到粪缸边上,把他脑袋按进去,让他自己喝。虾皮听了这话,立刻从后座上跳了起来,满脸是泪地喊道:“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再瞎折腾了,快点开车把我送回戴城去吧!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白色桑塔纳消失之后,我、杨一和于小齐三个人呆呆地站在路上。这件事真是太莫名其妙了,跟着一群傻流氓出来,居然是这个结果,可见这些没读过书的人智商都有问题。后来那个老头乐呵呵地对我们说:“我骗你们的,黄瓜是干净的。”我们一起昏倒,于小齐说:“偷你几根黄瓜,你也犯不着这么整他吧?”老头说:“他自己笨,活该。”这时我又改变了观点,其实农民的智商最高,只是你没有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体会不到。
于小齐问:“虾皮应该没事喽?”
杨一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傻逼。”
于小齐看了看远处,说:“别磨蹭了,走吧,这儿走到马台镇还不知道多远呢。”
我摇摇头,我又累又渴,而这趟旅程才刚刚开始。
第三部分 在她身边(1)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大飞,大飞说:“小路,听说你把上女人啦?”
我谦虚地说:“还没有,还没有。”我可不想在大飞面前过于地招摇,他会不停地问,有没有跟女的上过床,上床以后是怎么个过程,叫起来跟舞厅里的老阿姨是不是一样。可怜的大飞,他那点性经验都是在黑漆漆的舞厅里积累起来的。别人告诉过我,那点小玩意根本不算是性爱,就算弄得吱哇乱叫,其性质也就等于是在玩一个布娃娃。当然喽,大飞在我面前仍然有理由骄傲,因为我连布娃娃都没玩过,更没有像他那样牛逼到作为一个布娃娃被老女人玩的程度。
大飞说:“别扯谎了,我看见你跟女的在街上的。”每当这种时候,他就露出一脸的奸笑。接着他就问我:“你跟她睡过了吗?”我说:“没有!没有!”大飞说:“夏天搞上床最容易啦,女人穿得少,手伸进去就能摸到胸罩。千万别把胸罩拉下来,胸罩有背带很难拉下来的,要往上撸,跟你脱汗衫一样。你要是摸得她舒服了,让她干什么都可以。”我说:“去你的,大飞。”
大飞说:“抓紧时间啊,黄毛和阔逼上个礼拜都破处啦!”黄毛和阔逼,都是我们班上同学的绰号,黄毛是个鸡胸,阔逼是个胖子,连他们俩都搞过女人了,太不可思议。我说:“这两个白痴也能搞上女人?操!”大飞说:“他们钓了一个纺织厂的女工,二十多岁了,已经破过瓜了。骗了她一起看黄片,看到一半那女的忍不住了,自己把裙子撩了起来,先跟阔逼搞了一通,阔逼半分钟就射了,那女的不满足,就把黄毛也拉上了。便宜了黄毛这个鸡胸。”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你他妈的老是打听这种事。”
“还用我打听?这两个傻逼搞过以后,逢人就说,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大飞说,“对啦,卵七被抓进去啦。”卵七也是我们班的同学,他是化工技校为数不多的好孩子,学生会干部,无产阶级不自由化的思想品德标兵。我操,卵七居然会被抓进去,又是一个不可思议。
“他犯了什么事啊?”
“强奸未遂。”
“我操!”
大飞说:“卵七嘛,你也知道,长得跟坨屎一样,没有女人肯跟他搞。他瞄上了轻工技校一个女生,长得真不赖,后来就谈上了,可是那女的不肯跟卵七上床。卵七摸她,她也不舒服,给她看黄片,她也不起性,卵七就怀疑她是个石女。卵七把她骗到家里,弄了一瓶乙醚,喷在毛巾上,把她迷翻了。卵七把她剥光了,搞了半天也没搞进去,大概真的是个石女吧。”
“后来呢?”
“后来巧了,卵七的爸爸正好回家了,看见一个赤条条的小姑娘,他爸爸吓坏了,就喊起来,还要打卵七。”
我笑坏了:“再后来呢?”
“卵七一急,把毛巾兜在他爸爸脸上,把他爸爸也迷翻了。后来卵七一看没办法收场了,穿上裤子就跑了,把他爸爸和那女的扔在家里。后来那女的先醒了,立刻报警,警察来了先把卵七的爸爸抓进去了。”
“把他当成强奸犯了?”
“可不是嘛,卵七的爸爸还挺仗义的,居然认了,拼命给自己儿子顶罪。警察又不是傻子,一审就审出了马脚,后来就把卵七给抓住了。”
卵七这个王八蛋,真是活该。我想起自己刚进技校那会儿,卵七是班上仅有的两个共青团之一,我当时还很上进,想入团,为了巴结他,我经常请他吃冷饮。结果,他在一次学生干部的内部讨论会上说我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我们班主任听了这话,觉得卵七特别有觉悟。既然卵七是正面典型,那么路小路当然就是反面典型了。后来,每个学期我都要叫人揍卵七几顿,以消我心头之怨。现在卵七被抓进去了,没人可揍了,想想也挺失落的。
第三部分 在她身边(2)
大飞拍拍我的肩膀,说:“快点上吧,别他妈的浪费时间啦。等你做了工人以后,一身臭气,原形毕露,到时候你想搞什么女人都没门了。”说完他就走了。
我呆立在街头。夏天真是一个闯祸的季节,除了打架就是搞女人,天气一热,人就活得非常本质。想想我的同学们,一个个陆续经历了成人礼,而我还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隔三岔五跑到红梅新村去找于小齐,在昏暗的光线下注视着那只叫文森特的猫,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她。我站在夏日的街道上,捧着脑袋用力想了想,后来我确定自己爱上了她。事情就简单了。
十八岁还没有和女孩儿上过床,连初吻的滋味都没有体验过,手淫时候看的是《维纳斯的诞生》,体验过一次暗恋,最后被人像狗一样在操场上追来追去,这就是我。
在暑假结束之前,我过于勤快地跑到红梅新村,每天去两次,早上九点半出现在新村的花坛边,蹲在那里抽烟,仰望着她的窗口,用不了多久她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窗前,向着我挥手。这个动作说明她已经起床了,而且她妈妈也上班去了,这时我就三步两步蹿上去,努力避开楼道里的老太,然后一溜烟钻进那扇防盗门里。到了中午,我又溜出来,回到家里吃饭,然后把嘴一抹,扔下碗就走。我回到红梅新村,下午我就不用站在花坛前等她招呼了,我直接跑上去敲门。到了夕阳西下时,对面楼里的玻璃窗反射过来的阳光恰好晃在她身后的墙壁上,我就知道差不多该走了。我保持着这种节奏,有时还会加班,夜里骑着车来到红梅新村,独自蹲踞在花坛上,抽烟,看着她家窗口的灯光。有时她的身影会意外地出现在窗前,像一道剪影。她夜里从不出门,据说是我的前任师母管教很严。我蹲在那里,每次都是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才依依不舍地撤退回家。
我在她家里时,通常也没什么事可干,就呆坐着。她呢,总是拿出一本素描画册在窗口临摹。我问她,我这么坐着是不是很烦人,她说有人坐着说说话也好,一个人画画其实也很闷的。这时我就给她讲化工技校的笑话,六个教室八个班级,资产阶级自由化,挨过枪子儿的班主任。我给她学班主任走路的样子,被便宜儿子狠揍以后叉着腿走路,她乐不可支,有时笑得把铅笔都掉在了地上。
她说:“路小路,你做工人可惜了,你应该去演小品。”
我得意地说:“我小时候,本来我妈要把我送到苏州评弹学校去唱评弹的,后来没去,要是真去了,我就不用做工人了。”
“那为什么没去呢?”
“我爸爸不同意,他以为我能考上大学。”我说,“我爸爸对我失望透了,他就指着我给他出人头地,结果我把他的脸全都丢光了。”
于小齐搁下铅笔,叹了口气说:“我妈也是,从小就让我要考大学,还要考医学院,将来做外科医生。我学习成绩差,看见数理化就头晕,她恨死了,一天到晚说我不争气。”
“你现在画画也挺好的。”
“别安慰我啦,我没什么画画的才能,也就是学一门手艺吧。”她笑笑说,“我很笨的,什么都学不会。”
“你以后去画卡通,就能挣很多钱啦。我做工人,干一辈子还是个穷鬼。”
她点点头说:“我要挣很多钱。”
时间久了我发现,这丫头挺老实的,性格比较善良,但是也很执拗。我试过几次,请她看录像,她说不要看那种香港武打片,我告诉她,不是武打片,是言情片,她还是不要看。她要去人民商场楼上看画展。我生平看过的唯一的画展,就是男厕所墙上的简易春宫图,其他都没见识过,不免也感兴趣,于是跟着她跑到人民商场,一看,全是他妈的水墨花鸟,红红绿绿黑黑白白,连个裸体女人都没有。我站在传统艺术前面打了一百个呵欠,她倒是很有兴致,煞有介事地把眼睛凑到画纸上,好像要去舔那幅画。
第三部分 在她身边(3)
她知道很多画家的名字,我都记不住,外国人的名字实在太长。我只知道达芬奇、徐悲鸿、毕加索,还有梵高,就这四个名字我还嫌多。什么修拉、莫迪利阿尼、莫奈、伦勃朗,她都对我说过,后来我就忘记了,重新知道这些名字是十年之后了,那时我就会回忆起她。
我一直没有对她表白什么,她也不在乎,好像根本没这回事。很多次,我蹲在黑暗中看着她窗前的样子,想起她说的,要挣很多钱,心里就觉得很悲伤。我这个穷光蛋,就算混出来,也无非是个月薪两百块的体力劳动者。艺术什么的我也不懂,也没文化,道德品质连我自己都很怀疑。我怎么就成了个傻逼呢?
她告诉我,自己有过很多梦想,一会儿是时装设计师啦,一会儿是广告设计师啦,一会儿是室内装潢设计师啦,可惜底子太差,都发展不下去。说起来,画卡通是最简单的,完全靠工作量取胜,画一张就挣一份钱,跟体力劳动也差不多。但是在我看来,这种体力劳动和我还是不同,到底哪里不同呢?后来想明白了,画画是一个人的事,做工人是跟一群傻逼混在一起,混一辈子。凡是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去做的事情,都是我所向往的。
在我的印象中,卡通画师的收入曾经是九十年代初最让人羡慕的,后来就不行了,学的人太多了,收入就下来了。与此相似还有出租车司机,从前都牛到天上去了,现在跟要饭的也差不多。
暑假快要结束时,她带着我去了一趟吴县,她有个师姐就在那里画卡通。我们坐上中巴车,再次经过马台镇,到吴县下车,又走了很长的路才找到她的师姐。那女孩儿长得特别漂亮,她在台湾人的动画公司上班,找了个男朋友是原画师,两口子一个月能挣八千块!我都傻了,于小齐说:“不骗你吧,真的很挣钱,还有挣得更多的呢。”
漂亮女孩儿问于小齐:“这是你的新男友?”
于小齐说:“不是的。”
漂亮女孩儿说:“挺帅的嘛,来,给你画张速写。”说完,在白纸上刷刷几笔,勾勒出我的脸,眼睛大得吓人。这是卡通式的画法。漂亮女孩儿对我说:“这张画送给你,要对我们小齐好点儿。”
我说:“知道啦。”
从女孩儿家里出来以后,我问于小齐:“你以前谈过男朋友啊?”
于小齐说:“嗯。”
“是谁啊?”
“你问哪一个吧?”
我很郁闷,讪讪地把漂亮女孩儿给我画的肖像拿出来看,又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在裤兜里。于小齐嘲笑地说:“挺珍惜的嘛。”
我说:“画得不像,我眼睛哪有那么大,跟铜铃一样。”
于小齐说:“讨厌。”
回戴城的路上,她在中巴车上睡着了,脑袋靠在我肩膀上,随着车子的节奏有点摇晃。那段时间我觉得温柔极了,不是她温柔,而是我温柔。我的肩膀也是头一次被女孩儿枕着。中巴车开得飞快,窗口灌进来的风吹得我的头发齐刷刷向后飘着,好像是跟着窗外的景物一起要流逝而去。夏天是如此的令人难忘啊。快要到戴城的时候,我拍拍她,她好像醒不过来,嘴里嘟哝了几句。那样子非常可爱。车停了,她拽着我的衣服,迷迷糊糊跟着我下了车,这才算醒了,指着我说:“你怎么成了个大背头了?”我说风吹的,没办法,没钱理发,头发就长了。长头发固然潇洒,但我还是比较喜欢板寸,很利索,没什么牵挂。于小齐说:“这简单,到我家去,我给你剪头发。”
第三部分 在她身边(4)
我说:“你会剪头发?”
于小齐说:“你敢让我剪吗?”
我说:“这倒也没什么不敢,剪坏了最多我去剃个光头。”
我坐在她家阳台上,已经下午了,天色暗下来,外面开始打雷,闪电咻咻地照亮了四周的一切,不久,大雨滂沱。于小齐在我脖子里扎了一块毛巾,又给了我一张《戴城晚报》捧在手里,不是看报纸,是攒着我的落发。她从一个小纸匣子里拿出一把剃头剪刀,说:“正宗的理发剪刀,放心吧,曾园都让我给她剪头发呢。”雨下得很大,阳台外侧很快就被打湿了,我衣服上也沾着雨水。我说:“不急,不急,你慢点剪。”刚说完这话,咔嚓一刀,前额的一撮头发掉在了报纸上。
剪头发的时候她问我:“脑袋上有个疤,怎么搞的?”
我说:“小时候摔出来的。”
“还以为你被人砍的。”
“笑话,谁敢砍我?”
“黄莺就敢。”
是的是的,我苦笑。我八辈子输给这个大胸妹。
于小齐说:“我让你眼睛上挨了一拳,脑门上挨了一皮带,我是不是你的扫把星啊?”
我说:“没关系的,我认了,这点小伤算个屁。”
她说:“那你小心点,以后估计还有麻烦呢。”
我说:“对啦,我前阵子从你爸爸那里借了《西游记》来看,我现在明白了,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肯定就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这叫业报,三生三世都跑不掉的。要是我投胎做了个猪,你这辈子就是吃猪肉的人,要是我投胎做了菩萨,你这辈子就是把菩萨砸烂的人。跑不了的。”
她在我身后笑着,说:“下这么大的雨,早知道就给你穿件雨衣了。”
后来我问她:“小齐,你有男朋友吗?”
“现在没有。”
“那我们谈恋爱吧。”
“NO。”她说。
头发剪完之后,我默默地站起来,把报纸卷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她拿了一把扫帚,在阳台上刷刷地扫了几下,剩下的碎头发都被扫到楼下去了。我跑到厕所里去照镜子,还真不赖,比理发店里剪得好看,理发店里总是把我的发型剪成平顶四方型,好像我脑袋上套着个盒子,她是按照我的颅骨形状剪出来的,圆圆的,只有一点发根。这种发型很帅气,又像流氓,又像艺术家。尽管我被她拒绝了,但是为了这个发型也值得高兴高兴。于小齐说:“哎呀,你们学校禁止剃这种头吧?”我说无所谓,反正我就要去实习了,他们管不了我。这又要说起我们班主任,他不许男生留长头发,不许剃光头,也不许分头和背头,长发和光头是流氓,分头是色狼,背头是国家领导人,所以都要被禁止。日他大姐。
我走到厨房,在水龙头下面冲洗脑袋,冲了很久,忽然有一种被凉水催眠的感觉,最好就这么一直冲洗下去。
我回到房间里,她已经盘腿坐在床上。我说:“谢谢,剪得好看。”
于小齐说:“不是不喜欢你,你挺好的。”
我说:“没关系,我脑袋不开窍,就算不喜欢也没什么。”
她让我坐下。外面的雨下得白茫茫的一片,间或有闪电和雷声。她坐在床上,那地方有点黑,看不太清她的脸,但她的声音非常清晰。我们沉默了很久,于小齐说:“我以前谈过的男朋友,是你们化工技校的。”
我问:“谁啊?我认得吗?”
“比你高一届。”
“那一届全是流氓,没几个好东西。前年我们跟他们打过一架。”我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你那个男朋友我肯定认识的。”
第三部分 在她身边(5)
于小齐不说话。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会告诉你的。”
“那你跟我说这个事干吗?”我说,“你是不是还喜欢着这个人啊?”
“不,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再问了。”于小齐从床上跳下来,说:“你想喝莲子羹吗?我给你盛一碗。”
“莲子羹。”
“我妈一到夏天就给我煮莲子羹,说是吃了不容易生青春痘。”
我定定地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嘹亮的雨声几乎要盖过她说话的声音。莲子羹这三个字死死地抵住我的思路,让我的脑子一下子堵塞了。忽然有一根小头发落在我眼睛里,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弯下腰揉眼睛。
有一天她对我说:“你看过《梵高书信》吗?”我说没有,我就看过革命烈士书信集,那帮人超级剽悍。于小齐说:“两码事嘛。”说着递给我一本书,我一看,书名叫《亲爱的提奥》。我问她,提奥是何许人也,她说提奥是梵高的弟弟,梵高的信寄给提奥,写了很多,就编成了书。我很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提奥是个女人呢,干吗是‘亲爱的’?”于小齐说:“亲爱的人是不分男女的。”
后来她站了起来,说:“路小路,你挺瘦的。”
我说:“对啊。”
“给我做一次人体模特吧。”
“什么?”
“人体模特,你不是说我没画过裸体吗?”她咬着铅笔说,“画卡通,很重要的一关就是画人体,我对人体姿态不熟悉……”
“现在就画?”
“来吧。”
我慌手慌脚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去解裤带,说:“全脱光吗?”于小齐用力摆手:“脱上衣就够了,谁让你脱裤子了!”我说:“上半身你又不是没看见过。”于小齐说:“少贫嘴吧你,脱了,站到窗口去。”
我很沮丧,还以为能脱个全裸,谁知只有半裸,跟乘凉没什么区别。当然,我这也就是说说而已,真要让我脱个精光,我还不干呢。我经常梦见自己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跑,周围都是女孩儿,指着我狂笑。这种裸体的尴尬我早就在梦里体会过了,那绝对是个噩梦。
我把衬衫脱了,按照她的吩咐站到窗口,摆了个健美的造型,她立刻笑倒了,说:“不是这样的。”然后走过来,把我身体的角度调整了一下,双臂摆到一个比较放松的位置,脖子扭过去,再扭过去,她说这样可以表现出颈部肌肉的线条,我说我知道的,那个没穿裤子的大卫雕像就是这么扭着脖子瞪着眼睛,手里还拿着石头,好像要跟身边的人打架。于小齐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还知道大卫啊。”显然对我的智商很轻视。
她坐到椅子上,睁着一只眼睛,竖起铅笔对着我比划了一下,说:“身体比例有点不对。”我问她哪里不对,她说我腿有点短,臀部显大,大概是穿着西装短裤的原因。我说:“这条短裤是我爸爸厂里发的,尺码不对。”她说:“索性也脱了。”我说:“脱了里面就剩内裤了。”于小齐说:“为艺术牺牲一把。”我说:“我可就牺牲到内裤为止,再脱我就要喊人了。”她说:“再脱我就喊人,说你耍流氓,你说别人是信你呢还是信我?”
我解开裤带,把西装短裤也脱了,我曾经多次穿着游泳裤在她面前招摇过,所以也无所谓,并不觉得害羞。等我脱了西装短裤,立刻后悔了,因为昨天晚上洗过澡之后,我没找到自己的短裤,顺手把我爸爸的平脚裤抓过来穿上了。这条平脚裤又肥又大,可以直接拉到我奶头下面,而且他妈的是天蓝色的,一点也不性感。于小齐看着我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太像蓝精灵了!”
第三部分 在她身边(6)
我无地自容。她继续笑,说:“我从小就想养个蓝精灵做宠物。”我心想,操他大爷,难道所有的画家都是这么嘲笑他的人体模特的吗?
那天她给我画了三张速写,其中两张都是穿着短裤的,另外一张是我的背影,见鬼了,短裤没了,而是一个光溜溜的屁股蛋。我夸她有想象力。于小齐说:“画得很差劲,不过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我说:“能不能送我一张啊?上次画肖像,你都没给我。”她说:“上次只画了一张,这次有三张,你可以挑一张拿走。”我想了想,拿了一张有短裤的。我的屁股就留给她自己去欣赏吧。
想跟女孩子套近乎,就必须有共同语言,女孩子的兴趣爱好我也要培养起来。这事情说起来就让我头疼,那些画家,那些世界名画,透视笔触色彩光线,根本不是我能搞得清的。后来我做了一次人体模特,总算找到了共同语言,所幸她不是学医的,我也就脱光了展示一下表皮,不至于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让她研究。
她对我说:“明天中午我要去解放路,画一块广告牌,我们同学接的活,我负责写美术字。你来看吧。就在波顿商场旁边。”
我说:“好的,我一定来。”
那天我心情特别好,大概穿着内裤和她在一起,也算是拉近了距离吧。回去对杨一说了这件事,杨一疑惑地说:“搞了半天,你就是把自己脱光了?”我说:“没脱光,还穿着内裤的。”杨一说:“你太失败了。”我把那张素描拿给他看,他端详了半天,说:“画得倒是挺像的。”
我懒得跟他讨论,他和我一样,没接触过艺术,看画就知道像不像,看摄影就知道清不清楚,听音乐就知道好不好听,很低级,没什么修养。其实他们重点中学也就这么回事,除了对付那几张考卷,其他方面跟我们化工技校也没什么区别。
我说:“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懂,我要回家去看《亲爱的提奥》了。”杨一问:“是黄书吗?”我听了这话,骂他是个傻逼。到家把素描纸塞进抽屉里,坐在那儿发呆。后来我在抽屉里发现了另一张纸,那是欧阳慧的诗,我从戴中的宣传栏里偷来的。欧阳慧的笔迹,于小齐的笔迹,我看了这张看那张,心里很迷惘。你是怎么从喜欢一个人变成喜欢另一个人的呢?这件事是否就像上学念书一样,读完了这学期,就是下学期。如此简单?还是像一个人死了又投生人间,接受轮回之苦。如此艰难?还是像旅途上经过的车站,所有的车站都要离我而去,除了终点以外。如此惆怅?还是像一幕电影,连终点都没有,只是看到一个又一个的角色在眼前晃动,最后灯光亮起,我一个人回家。如此悲伤?
夜里又下起大雨,很快就停了,雷声在我头顶滚动,我又想起了莲子羹。下半夜我一直醒着,到了早晨才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一看闹钟,已经中午十一点了,我跳进西装短裤里,在冰箱里找到一块其硬如砖的烧饼,啃了一口就发现自己的门牙都快被它撬下来,只好饿着肚子出门去找于小齐。
解放路是戴城唯一可称繁华的街道,在九十年代初,所有的乡下人跑到城里来都要去解放路观光,它的地位就相当于上海的南京路,因此它也有一个很无耻的绰号:小南京路。乡下人搞不清楚,就叫它“解放南京路”。很多年以后,戴城还把运河南岸的一片棉花仓库和破瓦房改造成酒吧区,号称模仿“新天地”,自称“小新天地”,乍一听还以为是蜡笔小新投资的。
第三部分 在她身边(7)
解放路上有一些商场,一些布店,还有乱七八糟的社会饭店,这种社会饭店我们都不敢进去,好比曾园家里的鸿运酒楼,我要是跑进去就是霉运当头了。我们去解放路,通常就是吃点冷饮,在新华书店买几盒港台歌星的磁带,要不就是成群结队在街边蹲着,伏击那些过路的女孩。
解放路在白天是步行街,汽车三轮自行车都不能通过,我把自行车停在街口,徒步走进去。八月的大街被太阳照着,黑色的路面明晃晃的,好像一把磨亮的菜刀,街上连人影子都没有,商店里的营业员昏昏欲睡,几家音像店在空无的大街上放着音乐。我很快找到了波顿商场,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洋派,其实跟李察?波顿或者麦克尔?波顿没有任何关系,店里光线很暗,为了省电把所有的电灯都关了,几个吊扇在头顶半死不活地转着,只有脱光了衣服才能感受到一点点风。营业员都是女同志,当然不可能脱光,她们随身带着蒲扇,在柜台里呼啦呼啦地扇着,根本懒得看我一眼。我在商场里转了一圈,一个顾客都没有,更别提于小齐了。
我走出商场,听见她在头顶上喊我:“路小路,路小路。”我抬头,看见她站在一把梯子上,对着我笑。她穿着长袖衬衫,一条长裤大概有十几个裤兜,戴着一顶很破的棒球帽,把头发都夹在耳朵后面,手里拎着一把小刷子,面对着一块广告牌。梯子上还挂着个小油漆桶,乍一看,她就像个油漆工。原来这就是画广告牌啊,我退后几步,看了看牌子上,画着两个穿三点式的女人,这是一个内衣广告。
于小齐说:“帮我扶着梯子!”我用脚蹬住梯子,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啊?”于小齐说:“他们都回家了,我做最后一道工序,把美术字写好就结束。你来得太晚,我都快写完了。”我说:“干这点活,你能挣多少钱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就写二十个美术字,他们分给我一百块钱,算是照顾我吧。”我说:“热吧?连个树阴都没有。”
“你不懂了吧,广告牌当然不能有树阴啊,不然就全挡住啦。”她用刷子敲敲油漆桶说,“行啦,收工。”说完很麻利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我看看上面,一串美术字写着:淑女之选,樱花内衣。
“这什么破广告语啊,谁想出来的?”我说,“难道不是淑女就不戴胸罩了吗?”
“你神经病,”于小齐说:“这是我想出来的!他们想了很多条,人家商场都不满意,后来我想了几条,商场觉得挺好的,就用了一个。要不是这条广告语,哪里轮得到我来画广告牌啊?喂,真的很糟糕吗?”
“嗯,现在看看这个广告语还不错,很有深度。”
“反正只要客户喜欢就好。”她说,“帮我把梯子扛进去吧,劳驾。”
我扛着梯子,她带着我进了商场,从一个楼道下了地下室。里面还挺大的,特别阴凉,我以前从来没去过。她说:“这里是仓库。”
她带着我绕了几个弯,在日光灯幽微的角落里,四周都是破箩筐和烂布头,还有一辆支离破碎的自行车,积着很厚的灰尘。她说:“就放这里吧,商场里的人会来拿的。”说完把油漆桶和刷子一并扔在地上。我放下梯子,沿着地下室走廊兜进去,仅仅是出于好奇。那里面就是仓库了,挂着“闲人止步”的牌子。
于小齐说:“喂,有烟吗?”
“你要抽烟?”
第三部分 在她身边(8)
她笑笑,两根手指放在嘴边摆了摆,说:“不要告诉我爸爸。”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牡丹,弹出一根,她很熟练地叼在嘴角,我给她点上火,顺便自己也点上一根烟。我看见墙上写着:仓库重地,严禁烟火。我看见这种招牌基本上无动于衷,反正它也不会爆炸,最多燃烧而已,撒泡尿就可以灭火。
于小齐说:“这儿还挺凉快的。”她一屁股坐在一个纸箱上,脱下帽子,说,“我真累坏了。”
那一瞬间我有点难过,想起莲子羹。好像是她站在深渊前,而我竟先于她走向万劫不复。
我靠着墙,蹲在地上,以便让她可以平视到我。隔着一条过道,我和她对望着,这距离太近,可是幽暗的过道并不是可以轻易穿越的。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手臂交织成的盆地中,两侧的头发缓缓滑落,遮住了脸。香烟在她手指上静静地燃烧,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脸,看着烟缕说:“你发现没有,香烟点着的时候,烟是蓝色的,如果吸进肺里再吐出来,就是白色的。”
她说:“我把蓝色都留在身体里了。”
我说:“是不是真的很累啊?等会儿我请你吃冷饮。”
她摇摇头,说:“下个礼拜就要开学了,你去哪里?”
我想了想说:“学校会分配实习单位的,肯定是家化工厂喽,去做工人。”
“做工人很苦的。”
“反正就混着吧。”
“你会修仪表?”
“不会,我们学校出来的学生,狗屁不通的,啥都不会修。”
她缓缓地张开嘴,一团烟雾从她嘴里飘出来,像墨汁在水中洇开那样变幻着形状,升过她的脸,在头顶上骤然消散。她说:“我初中毕业以后也去工厂里干过几天,是玩具厂,很苦的。我流水线上做玩具。那种长毛绒的狗熊,特别可爱,抱在脸上很痒的。厂里管得特别严,上班连厕所都不给我去,我他妈差点在车间里出糗,太倒霉了。”
“哎,说脏话,还挺溜的。”
“妈的,”她嗤地笑了,“你说可气吧?几十个人的车间,管得比劳教所还严。有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做工头,不许吃东西,不许讲话,上厕所要打报告。车间里连扇窗都没有,早上天色刚亮走进去,夜里下班出来,天都黑了。我干了一个月就不想干了,他们连工资都没结给我。后来我想想啊,还是去美工技校读书吧。我知道这个学校很差,可是总比做工人好。”她仰起头,对着半空中吹出一缕白烟,说:“刚读技校的时候根本不会画画,连线条都画不好,我是走后门进去的,没基础。读了半个学期我才学会画立方体,那时候我每天都在画素描,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画。”
“你已经画得挺好了,我穿着短裤,你都能把我屁股画出来。”我恬不知耻地说。
“靠,你这是在表扬我吗?”她说,“我呀,特别喜欢梵高,还有莫奈。起初看见梵高的画,我根本看不懂,他那些星空和麦田,画得好奇怪啊。后来我爸爸说,要眯着眼睛去看星空,死命地看,看得眼泪都出来了,就会有梵高的效果。我照着他说的,果然没错!”
“你爸爸是挺神奇的,有时好像什么都不懂,有时又好像什么都懂。”我说,“我要是这么死命地看着你,看得眼泪出来了,你会不会也变成梵高的作品啊?”
“你真逗!”
她忽然站起来,把棒球帽反戴在头上,问我:“这样好看吗?”
“像个外国小混混。”
“曾园说很帅。”她对着一块积满灰尘的玻璃摆了个造型,双手叉腰,微微昂着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她说:“这么样算是很帅了吧?”
我说:“不能叉腰,叉腰有点不着调。你得学曾园,把大拇指插在裤兜里,最好把肩膀也耸起来。”
她依样做了一遍,看着玻璃中的自己,笑着说:“这倒真的像曾园了。”她把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踩得扁平,又向我要了一根,斜叼在嘴角说:“这样子是不是很像少女帮?”
“不像不像,倒像个油漆工了。”
“油漆工是这样的。”她把香烟夹在耳朵后面。
“这就更像了。”
她继续看着玻璃中的自己,我也在玻璃中。她说:“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曾园。”
“为什么?”
“嗯,人生观不一样。”
我说:“曾园也就是家里有钱吧,没什么的。”
她说:“不是的,不是钱的问题。我喜欢她那种做错了事情也无所谓的样子。我就不行,我老觉得自己在一条死路上往前跑,要是发现自己错了,那就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
我说:“那还是因为曾园家里有钱啊。”
于小齐说:“不是的,你不懂。”
那天坐在地下室里,我对她说,我很无知,不知人,不知己,也不知这个世界。这样下去很麻烦,就像一个关在地下室的人,把日光灯误认为是白昼,把日光灯照不到的地方误认为是黑夜,这都不对。黑夜和白昼我都可以忍受,但我无法忍受地下室的光线,那种感觉会使人绝望,一辈子都白活了。
她伸手又要了根烟,坐在纸箱上,说:“跟我一起去上海?”
我想了想说,我没本钱,上海太遥远了,我有个表姐在上海,除此以外就没有任何熟人了。我跑到上海去干吗呢?陪读?我想上海的化工厂肯定不会让我这个不会修仪表的仪表工去上班的。不只是上海,任何地方我都去不了。
我说:“我觉得自己很烂。”
于小齐说:“别这么说,将来还是有很多机会的,你别搞得这么消沉。”
我点点头,就算是吧,将来有很多机会。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工厂实习了,哪怕只是为了混一张技校的文凭,我也得在工厂里忍受一年。这他妈的大概也是业报,只是不知道欠了谁的。
我尴尬极了,几分钟之前还在为她难过,现在该轮到为自己难过了。我蹲在那儿猛抽烟,烟灰像断裂的树枝,沉重地掉落在地上,碎成粉末。她还是坐在纸箱上,把棒球帽摘了,用力甩了甩头发,然后她轻轻地把棒球帽扣在我头上。我没动。整个地下室里就听见我们此起彼伏的吸烟吐烟声。
后来有个人从仓库里面走出来。
第三部分 谎言与安慰(1)
时隔多年,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去说到我的十六岁,以及我当时遇到的人,其中有一个叫王宝。两年之后,他从仓库里走出来,遇见我和于小齐。
十六岁对我来说很重要,上半年还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初中生,下半年进了技校就是铁定的混混了。一个人的生命可以改变得如此迅速,可以堕落得如此彻底,这我没想到。从被人海扁到海扁他人,人的脑子一下子明白过来,如梦初醒。那一年如梦初醒的也不只我一个。
刚进技校的时候,胆子还很小,胳膊很细,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高年级的学生称为是雏,也就是刚刚出来耍宝的意思。在学校门口,二十多个高年级学生拦住我们,交保护费,然后跟着他们一起去打架,不会打架的就站在后面呐喊,十足的小喽罗。内心深处对这种暴力行为有点反感,好像一个没吃惯海鲜的人,猛然吃了太多,就会蛋白质中毒。
时间并不太久,我就习惯于自己是个暴徒了。第一次冲出去打架,大飞还点拨我:“看见地上的血,就当是处女血,你就不害怕了,相反还会兴奋。”我说去你妈的,处女能流出一大滩血吗。我不怕血,小时候看多了红颜色,旗帜是红的,笔记本是红的,衣领子是红的,老师的嘴巴是红的,就算我是条公牛,也会对红颜色产生免疫力。不料跑去一看,有个被打伤的人,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我当场就腿软。你说血怎么可能是黑色的?一点也不光荣,而是无穷无尽的罪恶。第一次看打架,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没有拳脚如飞的精彩场面,倒是有很多惨叫,挨了棍子的人立刻躺在地上,流出血来。后来习惯了,黑色的血是很正常的,因为光线的原因,因为流得太多太粘稠,用水稍微冲一冲它还是会变成红色的。
高年级学生在我们中间挑选他们的跟班,首先要身体好,能打架的,其次要有点钱的,可以时不时上贡给他们。要是又没钱又瘦弱的,那就必须会拍马屁,流氓说点黄色笑话,就跟着一起笑,流氓耍威风,就跟着竖大拇指。天生我才必有用,世界上只有不肯做流氓的人,没有做不了流氓的人。
那伙高年级的学生压了我们整整一个学期,他们都练过身体,人数多,外面喊得到人助拳,要颠覆他们太艰难了。况且我们也愿意跟着他们混,至少不会被外人欺负。打架固然危险,但也不会天天打架,很多时候我们跟着他们去游戏房打电子游戏,在街上调戏女孩子,窝在某个王八蛋家里看黄色录像,学跳慢四步,见识各种刀具和棍棒。当时大飞的任务是给他们做棍子,把铁管锯成两尺来长的一截,大飞锯了两百多根铁管,成了个肌肉男,可惜就是上身肌肉发达,很不匀称。而我的任务是给他们誊写黄色手抄本,抄了二三十万字,练出了一手颜体钢笔字。我都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个抄经的和尚,因为写了错别字,所以菩萨罚我这辈子抄黄色小说,而且没有性生活,而且是个呆逼。
那些高年级中间,有一个叫王宝的,长得很帅,风度翩翩。流氓不见得都是杀胚,也有好看的。他最初在我的印象中是个蛮有教养的人,不太爱骂脏话,也不出头打架,经常是撇着嘴站在一边冷笑,吃饭拉屎都是这个表情,你就会怀疑他是不是某个局长的儿子。他爱穿西装,有枪驳领套装,有灯芯绒休闲西装,有呢绒西装外加黑色大衣,各种颜色的领带,冒牌的温州登喜路皮带,皮鞋锃亮,长年累月吹着一个挺刮的飞机头。我们以为他很有来头,后来才知道,他和我们一样也是工人子弟,全家五口人住在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平房里,完全是穷光蛋。然而,在一群化工技校的小混混中间,他显得卓尔不群,光鲜夺目。我也是穷光蛋,却从来没有想过把钱花在衣服上,我常年穿的都是农药厂的工作服,尺码合适我就谢天谢地了。说实话,穷人要是爱打扮自己,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三部分 谎言与安慰(2)
他那个冷笑的表情迷倒了很多女人。
我第一次出去喊平胸,就是跟着这伙人。站在文化宫门口,王宝教我们怎么喊,然后负手站在一边冷笑。他自己不喊。喊过之后,高年级的学生把我们带到文化宫的假山后面,对我们说:“给你们看点好东西。”然后,王宝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胸罩,B罩杯的,据说是我们学校某个女学生干部的随身配件。当时我们都不好意思直接看那玩艺儿,烫眼睛,下面有反应。王宝说:“那个女的跟我睡过。”他用手指勾住胸罩带子,那玩意就在我们眼前像钟摆一样晃动。我都看傻了,大飞也傻了。大飞说:“你不怕搞大人家肚子?”王宝说:“我有这个。”他从钱包里摸出一个小塑料包装,我以为是避孕套,一看才发现,是一种叫阴道隔膜的东西,也是用来避孕的。这玩意如今似乎绝迹了,九十年代初曾经是很常见的避孕工具。看见阴道隔膜,简直就像看见了活生生的阴道,所有人下面都搭起帐篷。
我见过那个学生会女干部,长得不赖,大眼睛,小嘴巴,梳着政工干部一样的齐耳短发。乍一看,还以为她是个很正派的人,谁知道是个淫娃。这样的女人让我有点发疯,比看见真正的淫娃还刺激。这种心态很要命,我还以为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不爱红妆爱武妆,后来看了王晶的《制服诱惑》,总算知道是什么心理状态了,原来就是变态,压抑得太久了,想把所有的女干部都骑在下面。
据说,女干部不是王宝骗来的,而是她自己贴上来的。王宝说,他的女人没有一个是费劲追来的,全是主动送货上门,不费吹灰之力。他所要做的就是把她们喂饱了,穿上裤子滚蛋。讲完这些故事,王宝面不改色,他很优雅地把胸罩放回书包里,说:“下回给你们看更刺激的。”后来的展览我就没去,我担心这个王八蛋会掏出一沓卫生巾给我们瞻仰。去过的人说,不是卫生巾,是一条花边小内裤。他的故事还在继续,从学生会女干部,到女高中生,到戴城职大的女大学生,到轻工技校的女老师,到舞厅里的女青年,每一个故事都是绘声绘色,每一个女人都是活色生香。一直到他说到一个煮莲子羹的平胸女孩儿。
有一天他说,他最近在搞一个女孩儿,年纪很小,刚刚十六岁。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失学在家,也不去读书。这个女孩儿长得还可以,可惜是个平胸,没什么意思。他说,唯一的刺激就是,他是在女孩儿家里搞她,她妈妈随时都可能回家。每次干完之后,女孩都会从厨房舀一碗莲子羹给他吃。我们不明白,吃莲子羹是什么意思,王宝说:“莲子羹是防青春痘的。”
有人问:“是处女吗?”
“听她自己说是的,不过没流血。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王宝说,“看那样子应该是吧,有些处女也不流血的。”
当时我们对处女没什么情结,上帝能发一个四肢健全的女人给我们,已经是厚爱了,就别提那一小块处女膜了。我们主要还是对床上的故事感兴趣,最好能听到各种不同的新鲜内容,比如学生会女干部喜欢用指甲掐人,戴城职大的女大学生喜欢一边看黄片一边玩。关于莲子羹的女孩儿,没什么特别的故事,王宝说她中看不中用。有一天他告诉我们:“我干到一半,觉得没意思,拔出来就走,莲子羹也没吃。”
第三部分 谎言与安慰(3)
拔出来就走。这句话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旁边有人开始流鼻血,还有人说:“王宝,你他妈的,我们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你就这么浪费粮食。”这个人就这么用黄色故事征服了我们。
那时候,我回到家里,深夜手淫,脑子里都是王宝的故事。一方面觉得刺激,另一方面对这个王八蛋恨之入骨。我的早期性教育太糟糕了。一边手淫,一边想到那个莲子羹的女孩儿,有几次甚至停下手来,觉得很伤感,差不多要让我阳痿。
九一年夏天,那个下雨的午后,在于小齐家里,她说到自己有个男朋友是我们学校的,后来她端上来一碗莲子羹,我眼睛前面黑了一下,有一个巨大的钟槌在敲打我的太阳穴。那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于小齐也是十八岁,还很年轻,但是已经长大了。我吃着莲子羹,想到那句毕生难忘的话,拔出来就走。我看到她的床,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它。
后来我就不跟王宝混在一起了,那伙高年级的学生和我们一年级打了一架。我们不再怕他们,身体也练好了,该怎么打群架也知道了。那次群殴打得很惨,双方都有人受伤,大飞被人踹到了河里,还是我把他捞上来的。开打之前,王宝就溜了,我们都想趁这个机会揍他,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月之后,他因为搞一个有妇之夫,被户主追杀到学校,学校忙不迭地把他开除了。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到他。
那次群殴在我生命中具有很重要的意义,打过这一架,我就知道自己不是以前的我了,不用站在街上被傻逼欺辱,不用围在傻逼身边听什么黄色故事。妈的,拳头大,人格才高尚,不然光吹嘘自己鸡巴大,又有什么意思?王宝被开除之后,我偶尔和大飞谈起他,大飞说他是个傻逼,我也承认。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想,这个人居然曾经影响了我,曾经在我生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很不是滋味。我以为那些重要人都应该是亲爱的人,那是一种幸福,事实上,被憎恨的人,憎恨你的人,也有可能成为重要的角色,只是我们不愿意去承认这件事。承认这件事,就意味着整个人生全部失败,悲哀得就像自己前世是个做鸭的。
那年夏末,我在波顿商场的地下室再次遇到王宝,那无非是一次巧合,我起初都没能把他认出来。
他穿着一件短袖的衬衫,头发梳得溜光,由于光线很暗,一开始我没看清他,只是一道黑影生长在幽暗的地方。他晃着膀子从仓库里走出来,指着我说:“你们是哪儿的?这里不许抽烟!”
我懒得跟他啰嗦,就把烟扔在脚下,站起来对于小齐说:“我们走。”于小齐早已站起来,看着王宝不说话。
王宝说:“别走,跟我到办公室去交罚款。”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惹麻烦,一则身边没钱,二则心情不好,为了抽烟这种事被人训一顿,很煞风景。我走过去,发了一根烟在他手里,说:“算啦,师傅,抽根烟,帮帮忙。”王宝说:“牡丹烟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着把烟接了过去,叼在嘴里,等着我给他点火。
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脸,他比以前壮实了,不过我也不差。
我说:“王宝,是你啊。”
王宝细看了看我,说:“噢,你是化工技校的,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我有点犹豫,最后还是给他点上烟,说:“你现在在这里混?”
王宝说:“我给波顿商场看仓库。”
第三部分 谎言与安慰(4)
他看见了我身后的于小齐,他愣了一下,低头抽了口烟,与此同时我也从那块玻璃中看到了她,我看不见她的脸,只是她整个身影被灰尘所笼罩。在我们的头顶上,一盏日光灯忽然熄灭,又眨了几下,重新亮起。
王宝拍拍我的肩膀,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现在你在搞她?”
屈辱和狂怒一下子涌上我的脑袋,我让开肩膀,恶狠狠地说:“你什么意思?”
王宝说:“没什么意思,她蛮不错的。”
我伸手从他嘴上把香烟拔下来,扔在地上。王宝退了一步,他的声调没变,足够让我和于小齐都听见:“别冲动,我现在跟白锦龙混,你要动了我,明天就把你弄死。”白锦龙这个名字让我再次犹豫了一下,但我还是决定动手。我伸手去叉他脖子,忽然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于小齐拉住。
她说:“我们走吧。”
王宝说:“你这个傻逼。”
我说:“王宝,我要把你肠子打出来。”
王宝忽然喊起来:“来人啊!有人在仓库里抽烟,还打人!”然后对我笑笑,说:“怎么样?去联防队练练?这儿的联防队我全认识。”
我试图挣脱于小齐,但她把我的胳膊扭得非常紧,我愤怒地回头看她,只见她脸色铁青。她大概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把我的右手扭到了身后。在狂怒之下我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操你妈,王宝!”我冲着他踢出一脚,没踢到他,自己反而被于小齐拽得失去了平衡,一脚踢在墙角那块玻璃上,还好穿着球鞋,要是还穿着拖鞋我就惨了。玻璃被我踢倒,砸在地上,蒙尘的镜子闪着奇异的光芒四散崩裂。
我甩开于小齐,和王宝厮打在一起,先是用耳光扇来扇去,后来挥拳如雨,也不知道是我打他多些,还是他打我多些。商场里冲下来很多人,把我倒拖开来,十七八只手扭住我的胳膊我的脖子我的腿,我好像是被一只章鱼抱住了。王宝撸撸头发,微笑着走到我面前,用食指掂了掂我的下巴,说:“小傻逼,吃醋了?”我张嘴咬他手指,没咬上,两排牙齿撞在一起,差点把自己的嘴巴咬破了。他抬手扇了我一个耳光。
后来我被他们拖到仓库里,几个人把我按在地上,脑袋上套着一件衣服,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有人在踢我。我听见王宝说:“怎么收拾他?”有人说:“用橡皮棍子打,没有外伤。”又有人说:“别用棍子,用电警棍,20万伏的,一家伙就让他服气。”我大骇,隔着一层衣服狂喊救命,说:“我爸爸是法院的,我叔叔是武警支队的,你们要是敢动私刑,我让他们踩平你们波顿商场!”王宝在我腰里踢了一脚,说:“别信他的,他化工技校的,他爸爸会是法院的?”我说:“我姨夫叫崔卫忠,你们解放路派出所的。”这可不是我撒谎,我的姨夫确实是这一片的警察,尽管只是个户籍警,也够我抬出来救急了。实在是不想挨电警棍。感谢我二姨,嫁了个警察。
那几个人把我松开,把头上的衣服摘掉,我站起来一看,都是五大三粗的。仓库里很暗,没怎么看清他们的脸。那几个人说:“你活腻了,敢到波顿商场来闹事?知道这是谁投资的吗?”我说:“我没有闹事,我跟他有私仇。”我在几个人之中寻找王宝,没找到,已经跑了。那几个人说:“有私仇就出去打架,在这里闹什么?别以为你亲戚是警察,我们就不敢打你。”其中一个人走上来,扇了我一个嘴巴,说:“这耳光让你长长记性,滚吧。”
第三部分 谎言与安慰(5)
正午时分,我从波顿商场的后门出来,马路空无而苍凉,阳光就像我踢碎的那块玻璃,穿过零星的树荫,七零八落地照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后背和腰里都在疼,不过还好,没有挨电警棍就算万幸了,那玩意的滋味我本人没有尝过,但是耳闻目睹过,别人告诉我,电警棍的滋味终生难忘,就像烙铁烙在了记忆中,等到老了以后,变成一个痴呆,连性高潮是什么味道都想不起来了,但电警棍还是会留在脑海中。
我绕到商场正门去找于小齐,想来她不会扔下我开溜,果然,她正坐在马路对面哭呢。看见我走过来,她站起来擦眼泪,说:“打你了?”我说我没事,虽然挨了几下,但我这个年纪正是扛打的时候,所谓黄金时代。于小齐说:“刚才营业员说,你惨了,肯定被打得半死,这个商场是一个老流氓开的,保卫科都是白锦龙的人。”我说:“还好,老流氓也要给我一点面子。”于小齐说:“我吓死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有点气不过,说:“你说你找什么男朋友不好,找王宝这样的。”
于小齐说:“我那时候年纪小。”
我说:“年纪小就更不应该找。”
于小齐说:“你能不能别说了?太倒霉了,怎么会遇上这个人?”她一生中遇到这种事情只会归结为倒霉,我就不行,我要操他娘一百遍才消气。后来她又问我,怎么会知道王宝就是她以前的男朋友。
我说:“你爸爸告诉我的。”
于小齐吓了一跳,说:“不可能,他一点都不知道,要知道的话早就气死了。”
“他不知道,”我叹了口气,“都是我瞎猜的。”我没跟她说莲子羹的事。
我们走到解放路尽头,我自行车停在那里。于小齐捏捏我的胳膊,拍我的腰,说是怕我受内伤,或者骨头断了还没觉察。我说:“小齐,你是不舍得我,还是不舍得自己的人体模特啊?”于小齐说:“我呸,挨了打还贫嘴。”她从口袋里掏出那顶棒球帽,已经被踩得脏不拉叽的了,她再次把帽子扣在我头上,说:“脸有点肿了,好遮住一点。”
给我戴上帽子的时候她又哭了,就这么站在街上,哭得好像是一个雨中的稻草人。我慌了,说:“刚才不是哭过了吗?”
于小齐说:“刚才是吓的。”
我说:“你别多想啦,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于小齐说:“路小路,这是你第三次因为我挨打了。”我说不是,前两次都是挨打,这次是对打,我没吃什么大亏,至少没有在王宝身上吃亏。我早晚还要去找他。于小齐说:“你还是不要去找他了,都忘记这个事情吧。”说完又哭。
我安慰她说:“小齐,你马上就要去上海了,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去了上海就什么事都不用去想了,学会了卡通就可以挣很多钱,我都比不了你,你看,我就是一个工人,一个月挣一百五十块,你呢,一个月挣三千,你就什么事都不用去想,挣那么多钱多有面子啊。挣很多钱,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觉得很悲伤,就不说了。
她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伸到到我衬衫口袋里掏香烟。我们蹲在树荫里,我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可能是饿的,但又并不觉得饿。还是这个夏天,景物和光线依然如故,我却有陌生感,好像我闭了太久的眼睛,忽然睁开时看到的世界。
于小齐抽着烟,把王宝的事情告诉我,讲得也很简单:初三毕业那年,她没考上任何学校,也不想去招工,就只能晃着。王宝和她是一个学校的,比她高一届,以前就认识,还在一个兴趣小组玩过。毕业以后她又遇到了王宝,就跟他谈恋爱了。后来发现这个人品行有问题,他同时谈着好几个女人,于小齐就跟他分手了。
她没说到上床的事情,我也没问,不知道怎么问。
讲完这些,她说:“你可别告诉我爸爸。”
我说:“知道。”
她又补充说:“你以后也永远不要再问我这件事。”
我说:“好的。”我心想,你最好也永远不要问,王宝曾经对我说过些什么。
永远。
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用过很多极端的词,永远啦,到死为止啦,这些词都没什么分量,说出来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可是在九一年的那个中午,于小齐说,永远不要再问这件事,我就知道,自己真的要永远去守住一个秘密。可惜这个秘密既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那个婊子养的王宝。
有些事情是永远也对质不出真相了。我十六岁听到的那些故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对质,就会像傻逼一样无聊。谎言,或者是无耻的真话,这没什么区别,最好的办法是在这些人脸上砍一刀,他就知道什么是牛逼了。
我对自己说,这事没完。
第四部分 智障者不能自拔(1)
那天,从波顿商场出来,我们在街上各吃了一碗馄饨,馄饨端上来,于小齐就匀了一半给我,说:“我吃不了这么多。”卖馄饨的大娘对我说:“看人家小姑娘对你多好。”我一开心,把馄饨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了。卖馄饨的大娘说:“喝吧喝吧,我的馄饨汤里没有味精的。”等我们吃完了,于小齐抢着付账,我假装在口袋里掏钱,裤兜里滚出两个钢镚。卖馄饨的大娘说:“别装啦,一看你就是个白吃的。”我说:“喂,阿姨,你这么说话太过分啦,笑我穷啊?”卖馄饨的大娘说:“穷点怕什么?以后挣了钱,你请她吃海鲜。”于小齐说:“阿姨,你真会说话。”
后来我骑上自行车,带着她上路。我问她:“怎么没见过你骑车啊?”于小齐说:“刚放暑假我的自行车就被人偷了,我妈不给我买新车,怕我骑着车子出去野。我自己有点私房钱也要攒着,等我从上海回来了再说吧。现在就靠走着,搭公共汽车。”我说:“这个简单,明天我去给你搞一辆。”于小齐说:“怎么搞啊?你不会是个偷车贼吧?”我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说:“我去旧车市场给你弄一辆。”其实旧车市场大部分也是赃车,跟偷来的没什么区别,反而还要给小偷付劳务费,还不如直接去偷呢。后来我又想,生平第一次给女孩送礼物,居然送一辆偷来的车,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我问她:“咱们去哪儿?我送你回家?”
“去你家吧,我还从来没去过报春新村呢。杨一在不在?找他玩去。”
“不知道,大概去补课了。”
“他们重点中学好辛苦。”
“考上大学,辛苦一点也值得,要是考不上就等死吧。”
“考不上就没前途了,嗯。”
我故意加快速度,骑着车子在大街上飞驰,她坐在我后面,用手揽住我的腰。这就对了。此时我又放慢车速,好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享受这种感觉。她也没把手挪开。
我说:“小齐,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你还能去上海,我哪儿都去不了。我的活动范围,以家为圆心,半径三公里。出了戴城我就像王八上了岸,很艰难。”
于小齐说:“你哪来那么多滑稽的比喻啊,太可笑了。”
“这是真话。”
于小齐说:“喂,路小路,跟我一起去上海吧,咱们永远不要回这个地方了。”
“我去不了上海。”我说,“不过我会等你的。”
她不吱声。我不无悲哀地想到,十八岁真是无处可去,如果想去到更远的地方就要花很大的力气,而且很冒险。我并不怕冒险,我连冒险的机会都没有。我跟家里那台挂钟没什么区别,不会走路,只能在身体内部绕圈子,摆来摆去,撞出当当的声音。
我们在进报春新村的时候遇见了杨一,他也骑着自行车,刚刚补课回来。于小齐喊道:“杨一!杨一!”杨一说:“哟,你们真要好啊!”我说:“正经点!”杨一伸手摘了我头上的棒球帽,说:“帽子不错,给我戴一会儿。”
在报春新村,高大的泡桐树遮蔽了天空,阳光时隐时现,很舒服。我们深知在这片浓荫之上不仅是天空和太阳,还有随时可能飞到头上的西瓜皮。果然,刚在托儿所那边转了个弯,树叶哗啦一声响,一片西瓜迎头飞下,落在一根火线上,弹了一下,滴溜溜飞旋着往我们头顶砸来。于小齐大喊一声:“哇!”我猛踩自行车,西瓜顺着于小齐的胳膊落在地上,嘭的一声,砸得粉碎。
第四部分 智障者不能自拔(2)
我们住在报春新村36幢,那房子在最后一排,很阴,门口的泥地上长满草,草丛里有几只老鼠在蹿动。这窝老鼠都快成我们楼里的宠物了,打不死,药不翻,逮不住。楼道里的居民小组长想尽办法,还特地借了一只猫过来,结果那猫当天就被毒死了,老鼠安然无恙。这群老鼠鬼精鬼精的,智力可能已经超过了人类。
于小齐说:“嘿,有老鼠。”
杨一说:“别去惹它们,精着呢,它要是喜欢上你,就会跟你回家的,还会守在楼下对着你窗子张望。”
我说:“操,你什么意思?”
我们上楼时,杨一还在介绍,说他家住三楼,我家住二楼。后来听见一阵怪叫,定睛一看,是我们楼里的三炮在打他弟弟。当时是下午,大人都上班去了,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退休老太站在楼梯口,对我们说:“又在打傻子了。”
三炮比我们大,住在四楼,他们家的地板就是杨一家的天花板。他有个智障弟弟,绰号呆卵,真名没人知道。那时候三炮在农药厂上三班,经常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呆卵是个白痴,根本不知道他哥哥累得跟狗一样,他在家里大呼小叫,弄得三炮神经衰弱,经常把傻子拎起来狂扁。
杨一也不喜欢呆卵,他们两家是正对着的楼上楼下。呆卵虽是个傻子,却精力旺盛,喜欢在屋子里跳,或者凌晨两点钟起来用木榔头敲地板,搞得杨一没法睡觉。有一次杨一对三炮说:“该把你弟弟送到疯人院去。”三炮听了,一拳揍在杨一脸上。这说明三炮还是很爱他弟弟的,但他打起弟弟来,简直恨不得把他送到火葬场去。三炮是个神经病,他才应该去疯人院。
我记忆中的戴城,每条街上总会有一个白痴少年,他们脸型古怪,五官就像盆景一样扭曲着,有些智商比正常人类低一些,有些智商比正常猪类高一些,他们游荡在以家为圆心的两百米范围内(比我少公里),要是再走得远,就会被那些小流氓当狗一样打死。我们楼上的呆卵倒是很听话的,他从不独自出门,他只在自己家里闹。
那天三炮简直发了狂,他就穿着一条裤衩,一只脚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他把呆卵从四楼打到了二楼,呆卵并不逃跑,而是拼命想挤回家,这就给了三炮更多打他的机会。三炮说,让你闹,让你跳,让你不给我睡觉。拳头雨点般泻在呆卵脑袋上。呆卵抱头怪叫。我们在楼梯口看着,后来呆卵从楼上直直地滚下来,摊手摊脚躺在我们面前。呆卵满嘴是血,含糊不清地对杨一说:“我要死了。”
杨一说:“你还不跑啊,你哥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呆卵说:“我要回家。”
杨一说:“你回家还不是个死?”
呆卵大哭,说:“妈妈——”
这时三炮拎了一根棍子,从楼下冲下来,嘴里喊着:“你们让开!”看热闹的老太们吓坏了,对我说:“路小路,还不拉住三炮!”杨一说:“我来!”老太说:“杨一不要上去啊,你是高考生,被打坏了不值得。”我心想,操你妈,我读技校的就这么不值钱吗?这伙老太很势利,尤其是那个居民小组长,她觉得杨一是我们楼里有史以来第一个读重点中学的,应该像大熊猫一样保护起来,至于路小路则完全谈不上,只是某种繁衍过快的害虫,应该早点扑杀掉才对
我和杨一一起扑上去,架住三炮,三炮的棍子在空中乱舞。三炮大喊:“滚开!滚远点!”三炮狂怒起来,谁都挡不住,他连他爹都敢揍。忽然之间,杨一肚子上挨了一肘,摔倒在呆卵身上。我大怒,捧住三炮的脸,一脑袋磕在他的额头上,两个一起捂着头蹲在地上。几个老太说:“三炮,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就知道欺负你弟弟!”三炮被我撞醒了,在群众的一片指责声中脸面丢尽,扔下棍子说:“那好,有本事你们把呆卵领回家去,我要回去睡觉了!”说完他就上楼去了。
第四部分 智障者不能自拔(3)
后来我拉着于小齐往楼上跑,已经晚了,这伙老太早就盯上了于小齐,说:
“路小路有女朋友啦?”
“长得蛮好看的,我还以为是杨一的女朋友呢。”
“路小路早恋,不学好。”
“他反正就是读技校的,早点搞对象也好。”
我在心里骂道:操你们全家!
“小蓓,小蓓。”那是呆卵的声音。
我们坐在杨一家里,惊魂未定。杨一给我们递上可乐。于小齐说:“那个人为什么打他弟弟啊?”我们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三炮要上三班,他弟弟是个傻子,在家闹着,三炮就要打他。这类打斗在他家几乎每星期都要发生,有时候打几下就结束了,有时候从凌晨打到天亮,视三炮的心情而定。
于小齐说:“欺负傻子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到街上去打。”
杨一说:“其实三炮也很可怜,他在厂里上三班,每天要赶产量,他那呆弟弟每天这么闹他,他到了厂里睡不醒就要扣奖金,还有可能出生产事故。上个礼拜我妈给三炮介绍女朋友,人家一听他有个傻子弟弟,屁也没说就回绝了他。”
我说:“怪不得把呆卵打得这么狠。”
于小齐说:“你们这都给人家起的什么外号啊,难听死了。”
我说:“我们楼里都这么喊他,文明一点的喊他傻子,他没名字。”
那天我们刚聊了几句,杨一家的窗户就被人劈啪地敲响了。杨一跑过去一看,呆卵正趴在窗口,对着里面张望。杨一拉开门骂道:“呆卵,你偷看什么?”
呆卵说:“小蓓,小蓓。”
“操你妈,你又看见小蓓了?”
“小蓓,小蓓。”
于小齐问:“他喊谁呢?”
我向她解释,呆卵从小傻了吧唧的,什么事都不懂,只有一个爱好:看日本动画片。他很牛逼的,一个智商还不如小学生的人,只要电视里放日本动画片,他就会乖乖地坐在那里,从头看到尾。至于“小蓓”,我告诉于小齐,傻子小时候最爱看的动画片就是《花仙子》,还记得《花仙子》里面的小蓓吗?那就是他的偶像。只要看见好看的女孩,他就喊人家小蓓。
于小齐乐了,说:“杨一,你让他进来啊。”
杨一说:“不行的,他进来了就开电视,赶都赶不走。”
呆卵听见于小齐的声音,用身体挤住杨一,拼命想进来,还在嚷着要看小蓓。杨一也拼命顶住他,对着我喊:“帮我一把,把他顶出去。”又威胁呆卵说:“你再敢往里面挤,我叫三炮来打你!”呆卵说:“他睡觉去了,他不会来的。”杨一说:“我操,你倒蛮精的嘛,你是傻子吗?”
于小齐笑得前仰后合,跑到门口,躲在杨一背后,对呆卵说:“小呆,你进来,姐姐给你吃东西。”
我操,我笑翻了。小呆,亏她想得出来。杨一也笑了,对于小齐说:“小什么呆啊,你想做他姐姐,那你把他领回去得了。告诉你别惹他了,他发起疯来不得了,会撩女孩儿裙子的。”他呲牙咧嘴对呆卵说:“你说你有没有撩过女孩儿裙子?”
呆卵说:“我没有!我没有!”还在往里挤。
杨一说:“小路,他妈的!我顶不住他了!”
我靠在沙发上,说:“你照他脸上打一拳,他立马就跑了。”
杨一说:“操,你就幸灾乐祸吧。”
这时,呆卵突破了杨一的防守,闯进屋子里。别看呆卵平时被三炮像沙包一样打,其实他力气非常大。他们家吃核桃,都是让他用手捏碎的,当然,捏碎了以后他就可以走了,吃核桃轮不上他。
第四部分 智障者不能自拔(4)
呆卵进屋以后倒是挺乖的,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我们三个中间。这下彻底破坏了气氛,于小齐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这个傻子身上。杨一说:“呆卵,你去看电视吧。”呆卵说:“我看小蓓。”
于小齐跑到厨房,用手绢蘸了点水,帮呆卵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杨一说:“你别管他了,你给他擦干净了,等于是毁尸灭迹。”
“为什么啊?”
“你把血迹留着,他爸爸下班一看就知道三炮打了他,至少会骂三炮一顿。你擦干净了,他自己又不会告状,算是白挨揍了。”
于小齐说:“真可怜。他多大了?”
“不知道,”杨一说,“大概十五六岁吧。”
“就一直在家关着?”
“读过书的。那时候我和小路还在报春小学,上六年级吧?他比我们牛逼,直接就读三年级。没办法,他要是读一年级,那帮小孩都能被他掐死。三年级就比较好一点。他个子比同班同学都高一截,力气大得没边,可是有什么用?别人照样欺负他。其实他也不是特别傻,会做加减法的,四则运算就完全不懂了。还会写几个大字,现在大概全都忘记了。”
“没给他读下去啊?”
“别提了。有次学校大扫除,他看别人擦窗,觉得好玩,也爬上去。傻子嘛,手脚不协调,直接从上面栽了下来。脑袋撞在课桌上。换作别的小孩,肯定撞成傻子了,他就一点事都没有,因为他本来就是傻子。而且很奇怪的,那一下子好像把他撞聪明了,他开始喜欢女孩了,对人家动手动脚的。学校受不了他啦,就把他送回家了。”
“就那时候撩女孩儿裙子的?”
“撩!连女老师都不放过,蹲在地上朝里面看,还跟着人家跑进女厕所。谁受得了他?不过这两年好一点了,不撩了,大概又傻回去了。”杨一拍拍呆卵的头,对他说,“你说你是不是流氓吧?”
“我要吃东西。”呆卵说。
“记性还挺好的,姐姐答应给你吃东西的。”于小齐问杨一,“你家有吃的吗?弄点给他。”
“只有可乐,别给他喝。他要喝上了,以后天天闹着喝可乐,还不给他爹揍死?”
“真可怜。”于小齐说,“怎么跟养狗一样?”
“还不如狗呢。”
于小齐说:“他们家太不人道了。”
杨一说:“没办法,我们这片住的都是工厂里的职工,工资很低。家里养着个傻子,又不工作,在家白吃饭,白占地方。”
我摇头说:“他能吃多少啊?一天三碗米饭,饱也是这点,饿也是这点。一年四季就给他穿一双塑料拖鞋,还说他不怕冷。”
“可他还是占地方啊。还好他是三炮的弟弟,不是我弟弟,否则我要给他烦死。”杨一对呆卵说,“你以后半夜里能不能安静点?你老用棍子敲地板,地板上有什么啊?我都给你吵得睡不着。”
于小齐说:“嘻嘻,他敲地板啊?”
“敲啊,像和尚敲木鱼一样。我们这房子隔音差,他敲的地方就在我床头正上方。妈的,”杨一推推呆卵,“你敲什么啊?”
“下面有鬼,我把它敲下去。”呆卵说。
“操,下面是我在睡觉!”杨一摇摇头,“反正就这样,也没办法。实在敲狠了,我只能睡到小路家里去。”
“你们睡一张床?”
“夏天我可以睡地板,冬天就挤一张床。”
“你们俩睡一起很好玩啊。”
“好玩什么啊,”我说,“经常是傻子半夜里敲地板,他半夜里就抱着枕头来敲我家的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开门,他就跑进来爬到我床上。他睡着了磨牙,跟吃黄豆一样。第二天一大早,他妈妈就把早饭给端下来了,六点钟把他叫起来,他就坐在我身边喝稀饭,然后接着睡半个小时。有时候我也能饶上半根油条。”
第四部分 智障者不能自拔(5)
呆卵忽然说:“我要吃油条。”杨一说:“没有!”呆卵说:“油条,油条。”于小齐说:“小呆不要吵,姐姐下次给你带牛肉干。”呆卵说:“那你不要带辣牛肉干,我不大爱吃辣的。”我们都乐了,于小齐说:“哎,还好嘛,不算太傻。”后来呆卵又看中了杨一头上的棒球帽,说:“我要帽子,给我戴戴。”杨一不答应,于小齐说:“给他吧,反正也是旧帽子了。”她从杨一头上把帽子摘下来,扣在呆卵头上。这下呆卵得意了,在屋子里昂首挺胸地走,还跑去照镜子,浑然忘记刚才被狂揍的事情。
杨一说:“他经常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不是傻子。”
那个下午就在呆卵的唧唧咕咕声中流逝了,四点钟的时候,于小齐起身要走,我说要送她,她说不用,坐公共汽车就可以。我说:“那我送你到汽车站吧。”她说好吧,她不认识汽车站。杨一说:“我也去吧,不然这傻子赖在我家不肯走。”我们起身往门口走,呆卵也站了起来,跟着我们一起下楼。于小齐说:“坏啦,他不会想跟我回家吧?”杨一说:“他喜欢上了你。”于小齐就回过身来,拍拍呆卵的后脑勺。
我们往新村外面走去,呆卵始终尾随着我们。于小齐几次回过头去,大概是担心他真的要跟着她回家。我说:“你放心,他走到幼儿园那边就不敢往前走了。他平时就走到那里为止。你只管走你的。”果然,到了幼儿园门口,傻子停下脚步。那是暑假,幼儿园空无一人,铁栅栏里是几个油漆剥落的木马和滑梯。呆卵立刻就被这些玩具吸引了,其实他每天都能看见这些玩艺儿,可是他每次都会觉得很新鲜。傻子毕竟是傻子。他抓住铁栏杆,想把那个硕大的脑袋钻进去。趁这个工夫,我们拐了个弯,把他甩在视线以外。后来他发现我们不见了,还在后面喊:
“小蓓,小蓓。”
我再次见到于小齐时,她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她说:“我后天就去上海啦。”
我说:“我来送你。”
她说:“不行的,我妈跟我一起走,她非要把我送到上海才放心。你要是被我妈撞见就惨了,她肯定要盘问你。她恨你们化工技校的人。”
我蹲在一边看她捣腾。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牛肉干,说这是给呆卵的,又说她妈妈快要下班回家了。我老老实实站起来,骑上自行车回家。
我整个的瘟了,吃饭睡觉都没心思。到了半夜拿出那本《亲爱的提奥》翻来覆去地看,书很枯燥,讲了很多上帝的事情,我还以为是教我画画的呢。我本来应该失眠的,读了几页就睡着了。
我忘记告诉她一件事,呆卵已经上班了。他爸爸给他找了一家街道工厂,生产蜜饯的,那里面专门安置一些残疾人,瘸子,聋子,侏儒,作为智障呆卵还是头一个。他们家都乐坏了,一个白痴也可以去上班,挣得虽然不多,但他花费得更少啊!白痴上班等于是废物利用,这种成就感比创造发明更为强烈。他爸爸还给他写了个简历,说他身材魁梧,性格沉稳。这几天,呆卵天天拎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去上班,搞得挺像回事的。他在厂里负责搬东西,你知道街道工厂的蜜饯有多脏吗?都是摊开了晒在地上的,蚂蚁乱爬,苍蝇满天飞,老鼠爬来爬去。别人用脚踩过的东西,这家伙满地捡来吃,每天都是打着饱嗝回家,连饭都不想吃了。傻子的肠胃虽然比正常人坚强,但我估计他也撑不了多久,迟早会得痢疾。
第四部分 智障者不能自拔(6)
第二天早上我在街上看见他,他还戴着于小齐送给他的棒球帽。他皱着眉头,流着口涎,对我说:“小路,我肚子疼。”我说你丫活该,少吃点蜜饯吧。后来我看到那顶棒球帽已经被他弄得脏了吧唧,我想起在地下室的时候,于小齐曾经那么温柔地将它扣在我的头顶上,它本来应该是我的纪念品,最后莫名其妙跑到这个呆逼头上去了,而且搞得这么脏,别人还以为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我很生气,对呆卵说:“你帽子也戴够瘾了,还给我吧。”我仗着手快,一把将帽子摘下来,不料这个白痴反应比我还快,他也一把揪住帽子,说:“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我和他两个在街上拉扯着帽子,呆卵的力气很大,他要揪住什么东西,你就是在他头上打个洞都休想让他松手。这么拽下去,帽子很可能四分五裂,而且过路的人都朝我看,以为我要打劫白痴。操,抢一个白痴的帽子,那除非我是疯子。
我不抢了,呆卵把帽子重新戴在头上,说:“这是小蓓给我的。”我说:“你他妈的还记得小蓓呢?”我对这个多情的白痴感到惊讶,他的脑仁太小,一个小蓓就足以将其塞满。我说:“这样吧,我给你吃牛肉干,你把帽子给我。”呆卵说:“我不要,我现在天天吃牛肉干。”我他妈的差点气昏过去,我忘记他现在在蜜饯厂上班了,虽然他吃的其实是杨梅干和桃脯之类的东西,但他以为自己是在吃牛肉干。他捂着脑袋得意洋洋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街上倒像个白痴。
下午我的机会就来了。呆卵被一群残疾人送了回来,如我所说,他真的吃坏了肚子。也没人关心他到底是肠炎还是痢疾,他在蜜饯厂里连吐带泻,抱着肚子在屎堆里打滚。蜜饯厂的人还算有点人道主义精神,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下一把黄连素,一点用都没有,傻子休克过去了。他身上沾满了蜜饯和秽物,最后是一群好心的残疾人弄了一辆板车,把呆卵拖回了家。那时候三炮正在楼上睡觉,残疾人敲他家的门,把事情说了一遍,三炮说:“你们先把他放在那里吧,我等会就下来。”说完,他又回去睡觉了。残疾人信了三炮,把呆卵从板车上抬下来,放在楼道口,然后就回去了。呆卵在那里躺了一个小时,后来我们楼里一个退休医生路过,大为震怒,这才把呆卵送到卫生站里。说起来也奇怪,呆卵的体质与正常人确实不同,他挂了半瓶盐水就好了,拔了针头自己又回家了。
那天是我把呆卵抬到卫生站的,退休医生把我从家里叫了出来,我虽然老大不乐意,也不能看着傻子死掉。到了医院我就把他的棒球帽摘了下来,然后我就溜了。这顶帽子已经脏得不能再看,完全不像我的定情信物,它本来应该沾着于小齐头发上的香味,现在全是呆卵的臭味。我没辙,只好把它泡在肥皂粉里洗,晾干了以后,它就什么气味都没有了,它就仅仅只是一顶帽子而已。
蜜饯厂再也不敢让呆卵上班了,他把整个厂里搞得臭气熏天,很多蜜饯只能当垃圾扔掉。他短暂的职业生涯从此结束,并且永远结束。他康复以后,我们在楼道里遇到他,把于小齐的牛肉干给他。杨一说:“呆卵,这是小蓓给你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于小齐,抓起牛肉干就往嘴里塞。杨一说:“你他妈的也不说声谢谢。”呆卵根本不理我们,嚼着牛肉干就回家了。他刚进家门,正撞上他爹。他爹见他在吃东西,勃然大怒,一把将牛肉干抢过来,嗖地扔到楼下草丛里。他爹掐住他脖子,说:“你从哪儿又捡来的脏东西?吐出来!”他爹把他按在墙上,捏住他的腮帮子,从嘴里往外掏东西。呆卵放声大哭,双手在空中乱舞,含糊不清地喊着:“小蓓!小蓓!”他爹大不耐烦,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说:“跟你的小蓓一起去死吧!”
一九九一年九月的第一天,我去火车站送于小齐,她问我:“小呆吃了牛肉干吗?”
我说:“吃了。”
于小齐问:“他说什么了?”
我伤感地说:“他说,小蓓,小蓓。”
那天在火车站,人多得要昏倒,到处都是打包袱远行的大学生,原来这个破地方还有那么多大学生呢。那些由家长陪同的基本上是应届的新生,他们目光炯炯,兴高采烈,浑身散发着自豪和自信,他们的家长也都是满面红光。是的,离开戴城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简直就像离开地球一样。我有点妒嫉他们,我他妈的只是一个技校生,我要是背着铺盖出远门,那除非是被判了徒刑。
我在人群里发现了于小齐,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我,她身边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焦急地跟一个警察嚷着什么。我猜那就是我的前任师母。于小齐把食指竖在嘴边,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撂下她妈妈,跑到我身边。那天她穿着格瓦拉T衫,格瓦拉,一脸牛逼,至死不休!
我们就在纷乱的人群中道别。那天正是台风到来之前,天色阴霾,彩旗也显得灰暗失色,树木向着四面八方颤抖,惊鸟笔直地掠过人们头顶,寻找着安全的地方躲避即将到来的风暴。于小齐说:“小路,对不起,我要走了。”
对不起什么呢?像一名歌者在台上唱错了歌词,那样的抱歉。而我仍要对你的抱歉还以掌声。
我抬头看天,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在层云的翻滚中,缓缓地离我而去,永远不再回来。
第四部分 戴城青少年凶器考(1)
在少年时代,我曾经做过一份记录,有关戴城的小流氓都用什么凶器打架。我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好奇,并不是想成为流氓。
根据我的观察,红砖和木棍是最常见的,只要有砖头在手,别人就会退避三舍,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对方也捡起一块砖头,那就只能比比谁的脑袋硬了。木棍虽然常见,但不如砖头趁手,因为不是每一根木棍都恰好可以用来打人的,有些木棍太短,有些太长,或者太细太粗,有些干脆就是木板,还有些木头上全是刺,捏在手里自己就先被扎了。
棒球棍其实是不错的,但那种棍子非常稀罕,上面还印着外国字,简直不像凶器。有一年,大飞从上海搞来一根棒球棍,非常气派,他拎着棍子想出去招摇,刚出门就遇到几个老流氓。老流氓也觉得棒球棍很稀罕,一把叉住大飞的脖子,把棍子抢去,顺便在大飞头上敲了一下,试试棍子的硬度。很硬,大飞立刻晕过去了。这就说明棒球棍是一种很不靠谱的武器,就像古代的神剑,尽管很牛逼,但也会引来杀身之祸。凶器就是凶器,最好不要太惹眼。
有很多技校学生喜欢用自行车链子,也有用铁链的,这些武器的杀伤力一般,但非常具有恐吓作用,它们实际上被用来吓唬重点中学的书呆子,或者偶尔在打群架的时候派上一点用场。车链子可以弯曲,一方面用来抽人,另一方面可以从后面套过去,勒住受害人的脖子。当然,勒脖子的最佳武器还是钢丝,那玩意硬度非常高,很细的一根用老虎钳都绞不断,后世有很多抢出租车的人都喜欢用钢丝,但是在群殴时代,钢丝只能用来剔牙。
比砖头木棍更高级一点的是铁棍,有无缝钢管、镀锌管、铁管、角铁,以及从钢窗上拗下来的把手。其实铁棍的长度很有讲究,最好和自己的手臂等长,用起来很舒展,又方便于塞在袖子里。太长的铁管没什么大用,尤其是那种需要用双手抡起来的,这不是流氓打架,成少林武僧了,对流氓打架不能抱太高的期望。棍子太长,拿在手里像旗杆,别人望风而逃,然后很快叫回一群人来揍你,这种笨流氓在生物学上首先会被淘汰掉。
铁棍打人,效果比砖头好,因为砖头只能敲人脑袋,搞不好会把人敲死。铁棍可以随意地往受害人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敲,避免了把人一下子打成植物人的惨剧。大飞曾经告诉我,最好是打锁骨,一家伙下去立刻丧失反抗能力,锁骨打断了也没什么,反正死不了,也不会致残。
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学校附近是一个钢管厂,经常有废弃的管子扔在外面,学生捡了钢管打来打去,一不小心就把同学打成了脑震荡。后来我们小学的校长,一位老太太,在全校大会上告诫我们,空心管子比实心铁棍危险,空心管子具有一种震荡效果,打一下就等于打了一百下,特别容易造成脑震荡。她是好心,可我们误认为这是一种提示,既然空心管子危险,那就用实心的木棍打吧,一时间满地都是被开了瓢的学生,非常惨烈。
后世的人们,抢劫的时候用木榔头,照着后脑勺猛捶下去。啪的一声,受害人立刻像木桩一样倒在地上。如果是嘭的一声,那就说明手艺太差,把人家脑浆打出来了,再打得狠一点,受害人的眼珠会飞出去,像两个溜溜球,挂在眼眶之下。如果不是特别热爱脑浆和溜溜球的,我建议还是啪的一声比较好。我做混混的时候,对脑浆是很忌讳的。
第四部分 戴城青少年凶器考(2)
菜刀比棍子更唬人,我说过,烹饪技校的那帮厨子最爱用菜刀,但菜刀很少出现在流氓手中,很多小流氓都认为菜刀太土,是邻里打架用来吓唬人的。打群架的时候,与其举一把菜刀,还不如举一把斧子,别人以为你是旧社会的斧头帮,这就很有说服力。请注意,菜刀砍人,通常用的是刀背,而不是刀刃,这一家伙砍下去足够让对方吓得魂飞魄散,同时又不会伤得太厉害。邻里打架,如果用菜刀刀刃砍人的,一般是因为邻居睡了自己的老婆,所以才这么狠。
尖刀是典型的凶器,按长度分为不同等级。最次的是水果刀,只有手指那么长,钢口也很差,但手劲大的照样可以杀死人。略长的就是一种柳叶刀,刀刃有十公分长,刀口非常锋利,我们叫它“匕子”。马台中学的小混混经常别着这种刀,到戴城来晃悠。这种刀价格不贵,可以在地摊上买到,我一直以为是外地过来的货色,后来才知道,是戴城五金厂的几个工人私造的,他们简直把五金厂变成了兵工厂,靠这个挣了很多钱,也害了不少人。
匕子是可以杀人的,但真正的内行并不用这种刀捅人肚子,而是扎屁股和大腿,那地方肉多,扎不死人。打架的时候很忌讳弄死人,那种一动手就想搞出人命的家伙,其实都是傻逼,这种人气质上很神经病,我们都不跟他们玩,一则怕出了人命把自己带进去,二则怕那种傻逼忽然翻脸把我们搞死,这种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流氓不应该是杀人狂。
在技校的时候,我们喜欢用一种很宽的锯条片,截成半尺多长,一侧在砂轮上打磨,开刃,另一侧天然的就是锯子,用布条绑住尾端,做成一个刀把,就可以揣着出去吓人。这玩意很厉害,因为这种锯条是用来锯金属的,而不是木头,其硬度极高,划在任何衣服上都可以透到肉里,锯条割在身上就是一条难以愈合的伤疤。唯一的缺点是,硬度高了,韧性不够,很容易断掉。
最可怕的尖刀是三角刮刀,这种刀子是用来研磨钢板的,硬度最高,杀人就跟切豆腐一样,哪怕一个五岁的小孩拿着它都能捅死人。据说欧洲的铁血时代,弩这种兵器是被禁用的,因为当时的盔甲制作工艺比较差,骑士穿的都是锁子甲,弩箭可以轻易穿透,一个小孩用一把弩就能杀死一个久经沙场的骑士。同样的道理,三角刮刀在我们那里也是禁手,它比弩箭锋利百倍,而没有一个流氓会穿着盔甲出来打架。三角刮刀是所有流氓的噩梦,用这种兵器的都是人渣。尽管如此,轻工技校的某些学生还是会拿着它出来混,他们不是流氓,只是一些不知死活的学生。
皮带也可以打架,但必须是很粗的铜头皮带,我被黄莺用这个玩意抽过,知道厉害。有些流氓在街头打起来,找不到兵器,就抽出皮带对打。但后来满街都是温州人的皮带,看上去很美观,质地很软,绑在裤腰上都有可能断掉。流氓也爱美,都用这种皮带,还带着花花公子皮尔卡丹的带卡,那就不能打人了。皮带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与此命运相似的还有条凳,据说流氓在饭馆吃饭,一言不合就抡起条凳打人,后来条凳没了,只有折凳,再后来只有塑料凳,那玩意敲在头上也就跟苍蝇拍差不多。
我还见过一些专业的兵器,例如手扣子,这东西小小的,有四个圆环,看起来没什么危险,但要是套在手指上,一拳抡到脸上,受害人会吐出一把牙齿,好像吃石榴一样。还有飞镖和金钱镖,日本忍者用的十字镖,说实话,这种抛掷型的暗器非常难用,扔出去只会把看热闹的人弄伤,所以没什么价值。只有那种幻想自己成为大侠的精神分裂才会花时间去练飞镖,流氓是不会有这个工夫的。
第四部分 戴城青少年凶器考(3)
到了夏天,西瓜刀是很常见的兵器。这种刀子拿出去砍人,通常要用一张《解放日报》卷起来,以免暴露行藏,到了受害人眼前,也不说话,连报纸带刀子一起砍在别人脸上,然后撒腿就跑。被砍伤的人送到医院,脸上还能印着反过来的“日解放报”四个大字。
我见过不少西瓜刀,有一种是戴城刀具厂生产的,质量很差。如果想要好一点的,就得买上海生产的。这得看你的西瓜刀是一次性使用,还是多次使用,如果砍人以后扔了刀就跑,或者把刀扔进河里销毁,那我建议用戴城刀具厂的货色,比较经济。如果是要多次砍人的,或者你干脆就是个卖西瓜的,那我建议还是用上海生产的。一九九五年我到上海去看杨一,他枕头底下就塞着一把上海产的西瓜刀,后来他爸爸也去看他,翻出那把刀,上面沾着暗红色的血迹。他爸爸吓坏了,问他:“你用这刀子砍人?”杨一赶紧说:“前两天杀鸡用的。”
后来我还见过一种没有产地的西瓜刀,但这种刀子更长更宽,上面镌刻着MADEINCHINA。他们告诉我,这是出口到非洲的刀子,一次就卖掉了上百万把,给国家挣了很多美金。我抡着这把刀子,非常顺手,稍微有点重,考虑到非洲兄弟的力气比我大,这个分量在他们用来应该最合适。长刀掠过空气,呼呼的,我仿佛听到了来自非洲的惨叫声。
刀和棍,永远是斗殴时代的主流。前面说过,包子铺里的飞天大侠用一把中国剑,其实剑和长枪是非常难用的兵器,练家子都知道,那是要用内力的。流氓知难而退,对这种内涵非常深的兵器不感兴趣。
假如把戴城的范围扩大的郊区以外,就会发现,农村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农民打架用的是锄头、铁耙、镰刀、杀猪刀,这在我们看来都是重型武器,那玩意挨一下,根本想象不出后果。并且,有时也会从冷兵器时代忽然进化到热兵器,比如雷管和炸药。农村有开山炸石的,这些危险品要搞到手很容易。尽管生活水平不如城里人,但农民在打架方面的装备比我们先进多了。
我在化工厂里见识过一种武器,也不知道算不算热兵器,那东西叫金属钠,裹在一个纸包里,我们没有用这种东西炸过人,只炸鱼塘里的鱼,轰的一声下去,就会有很多大鱼翻着肚子浮上来。
整个少年时代,我见过的武器到此为止。
老丁对我说:你要学好,别老是打打杀杀的,揣着刀子干吗?我说这刀子是我亲手做的,有感情了,你老头没见识过这种东西,别大惊小怪的。他就说,你见过枪吗,真正的步枪。我摇头。当时他站在化工技校二楼的阳台上,指着围墙外面那条护城河说,以前这里没有围墙,河对面就是戴城,我就在对岸,拿着一杆步枪朝这里打。我不信他的话,他连扫帚都拿不动的人,怎么可能拿步枪?
他说,那一年他也是十八岁,在橡胶厂做一个小学徒,身体很好,可以横渡这条河。当时这条河很清,水产丰盛,很多人都在河里游泳,还有船在河面上打水,船身左右摇晃,把河水晃进船里,这种水是茶馆里用来泡茶的。井水不能泡茶。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年月,安静,明亮,充满力量。
后来有一天,忽然打起来了。体育场人声如潮,旌旗翻滚,炽热到不能自拔,辩论者滔滔不绝,大字报如山如海,剃了半边脑袋的人站在远远的司令台上,帝王将相一把火烧成灰烬,满世界都是书,书被拖到大街上,堆在那里,也烧。书不能堆在路上,感觉是一种泛滥,多得像害虫一样应该立刻扑杀掉。军装也泛滥,绿色的身体和血色的心脏。那时候的凶器是什么?人。
第四部分 戴城青少年凶器考(4)
很多人从楼上跳下来,当时的戴城几乎找不到什么高楼,想摔死咋那么容易?幸好有那些古代的塔,爬上去蹦下来,倒置着的自我拯救,倒置着的七级浮屠。被活活扔下来的人不算。后世的人们,都不好意思用“肝脑涂地”这样的成语。
忽然之间天就黑了,黑夜也是明晃晃的。几辆卡车开到橡胶厂,一部分人背起行囊就走,悄无声息,据说是撤退。我还守在厂里。撤退的人到了城外,据守着几座桥,先是以长矛为兵器,像罗马军团那样排成方阵往大桥上冲。那种长矛各厂的金工车间都在加紧制造,后来都来不及造,就用钢管,一头削尖了,好像古代的苦竹枪。两伙人冲到桥上,隔着很远的距离开始扔硫酸瓶子,空气中都是酸味,前面的人有点害怕,后面的人喊着口号把前面的人顶上去。往前冲吧,忽然看见自己的车间主任在对方方阵里,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车间主任被一矛扎成了独角兽。双方齐声怪叫,好像女人洗澡时被人偷窥了,急忙往后撤去,留下一个死人侧卧在大桥正中。明晃晃的天空中开始下雨,啪的一声,不是雷,是枪响。操他妈,有人开枪啦!全体扔下长矛逃命。那以后,方阵作战被取缔了。人多白送死,改为阵地战。分别占据了大桥两头,中间就是死亡地带。沿河一带都用沙包垒起来,枪手躲到房子里,每天吃八个包子,撒尿拉屎都在阵地上。居高临下朝着对岸打枪,会走路的一个也不放过,叼着烧饼的小孩也打,有点罪恶,还是对着烧饼打吧,枪法好不好那就再说了,反正我打的是烧饼。河的对面,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后来那地方成为化工技校的教学楼。对方的人也躲在房子里,啪啪地打枪,皆无明确目标。通过准星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狭窄,好像照相机的取景框,每次扣下扳机都像是按下快门,一张照片就被永留在脑子里。弹壳蹦出来,子弹像脱光了衣服的女人,赤裸裸飞奔出去。这样打了七天七夜,想起来就放一枪,好像现在坐在办公室里喝茶,想起来就喝一口。后来头头来了,说要组织水性好的偷袭对方阵地,泅渡过去,一把尖刀插入敌人的心脏。计划在离桥一公里的地方渡河,到达之后向桥头堡突击。在黎明的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人都下了水,举着枪,抱着一块木板往对岸游。夏季的河水依旧是冰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方向都失去了,只有前方。到了河心,对岸的探照灯猛地打过来,像明月一样天上人间不知是何年,有人乘风归去,子弹像飞蝗一样窜过来。这一辈子没见过飞蝗,只是按照书面上那样来形容。身边的人被一枪掀掉了脑壳。枪都不要了,抱着木板往回逃。子弹激起轻微的水花,像一只只小虾跃入水面。不知道往前游了多久。只听说有人被对方俘虏了,挠钩把人连皮带肉地钩上去,用个麻袋套住脑袋,反绑住,跪下,像信徒那样把脸贴在地上,前面有人踩住脖子,后面的人用钢钎照着肛门捅进去。听到的惨叫好像是一种动物,所以杀人的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些都是听说的,没真见过,只管往前游,和子弹赛跑。如果那年死了,当场投胎,正赶上二十三岁去天安门做肉酱。再往前推算,上辈子是死在淮海大战的。如果那时候死了,三生三世都是恶死。所以不能死,逃命吧,连前方都不存在了,只有逃。这时天亮了,整个世界是深灰色的。
我说,老头,你和我一样,年轻时候都没干正经事。我希望自己到老了不要有心脏病,否则,说点故事都会被人认为是吹牛。我和你不一样,我会在时间中醒悟过来,你却借着别人掀掉脑壳而顿悟,你固然早慧,但是对于没有脑壳的那位来说,有点悲哀。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1)
开学那天,我到技校去报到,到了学校门口就遇到老丁,他对我说:“煤气快用光啦,星期天帮我去换一瓶。”我说:“明天就帮你去换。”老丁现在在我心目中、生命中的地位已经大不相同,以前他只是一个挺上路的老师,现在他是于小齐的爸爸,我得巴结他一点。老丁说:“星期天吧,上午你过来,我在家等你。”
我把自行车停在校门口,跑进去一看,很不幸,我们三年级的学生已经彻底没有教室了,这个学期的新生足足有四个班级,他们塞满了教室。其实,化工技校的名声那么臭,很多初中毕业生都不愿意考这个学校,但是那几年戴城的化工企业效益特别好,尤其是农药厂和糖精厂,为了进这些厂,读一个流氓学校似乎也值得。当时我们班的学生都站在过道上,那位挨过枪子儿的班主任鄙夷地看着我们,大声说:“站好站好,立正,向左看齐!”他很古怪,操练我们的时候从来都是向左看,不会向右看。这个老右派,大概在东北劳改营的时候培养出了这个习惯,永远向左,绝不向右。
我们嘻嘻哈哈地推搡作一团,根本不理他。我们讨论的话题集中在黄毛和阔逼搞女人,还有卵七强奸未遂。一个暑假过去了,大家都有点陌生,这些新闻说起来很刺激。我们说的都是戴城本地的方言,班主任听不懂,他只听得懂东北话和普通话。
老右派两年来折磨我们的灵魂,现在他终于要和我们说拜拜啦。我很高兴。班主任很善解人意,居然领会到了我们的意思,说:“哼,你们甭得意,到了工厂里,你们才知道什么叫思想改造。”这下我想起,三年级我们就要去工厂里实习了,我的学生生涯事实上已经提前结束了。班主任说:“你们要是被厂里退回来,不但毕业证书拿不到,还要赔给学校三千块钱。”
是的,化工技校其实是一个人口贩卖机构,它不是传授职业技能,其主要功能是向各类化工厂兜售劳动力,谎称这些人已经接受了职业培训,其实狗屁,我们什么都不会,而且变成了流氓,非常难管。
我们那个技校,像大学一样是采用学分制的,这一点很先进。学分关系到最终去哪个工厂上班。等到分配单位的时候,各个单位都有定额,农药厂5个名额,糖精厂10个名额,他们都坐在一间教室里,学分靠前的学生首先进去报名,学分靠后的在后面。不存在面试,只要不是残废,工厂就不会让你滚蛋。这样,学分高的学生首先把效益好的单位都占据了,而学分低的只能去那些倒闭厂,比如饲料厂。
问题在于,这些学分并不完全以学习成绩为标准,学习成绩只占很小一部分,有相当一部分是思想品德。思想品德完全掌握在班主任手里,他想给你几分就几分,犯了事情的还可以倒扣学分。我操,这么一来,就是陈景润都算不清我该有几个学分。我一年级的时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二年级吃了个处分,中间还犯过大小事情反正老子也数不清了,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学分竟然是负数。我他妈的也搞不懂,读了两年书,我怎么还倒欠他们的?看来饲料厂我是去定了。
班主任站在走道里对我们笑,是一种鄙夷的笑,这种笑容比嘲笑更深刻,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在校长面前他也笑,换成妩媚的笑,比谄媚更天真,好像他是校长的小妾。我认识他两年了,只见过他脸上浮现出这两种笑,鄙夷的,或是妩媚的,其他的他就不会了,大概在东北劳改营里都忘记光了。很不幸,他在校长那里换来的也是鄙夷的笑,没人喜欢他,连校长也觉得他是个傻逼。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2)
我常觉得他对我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像我这种流氓学生就不用说了,连那些积极上进的同学也会被他鄙夷。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同学乒乓球打得非常好,是市里业余队的,经常参加训练,后来被南京军区乒乓球队看中了,退学到南京去打球。这当然是好事,我们都恭喜他,只有班主任对他说:“你这个业余的货色,一辈子就是个陪衬。”该同学差点气昏过去。到二年级的时候,又有一个同学到日本去了,他姐姐在日本读大学,费了很多钱把弟弟接过去。这也是好事,去日本哎,总比留在戴城做工人强,我们都恭喜他,只有班主任对他说:“你跑日本去也是刷盘子背死人,给国家丢脸。”我这个同学也差点气昏过去。像这样积极上进的,他也鄙夷,他觉得我们这种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做工人。九〇年有个同学出车祸死了,他倒是很高兴,说:“谁让他闯红灯的,活该。”也许他是个精神分裂症,把我们当成是六六年收拾他的那伙学生,最好早点死掉干净。
我一直认为,这一类技校职高的老师属于社会灾害,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一个建筑设计师,他是上海的重点中学毕业的。他说一点没错,某些高中老师也是灾害。他参加高考的头一天早上,班主任拍着他肩膀说:“你明年复读还是到我班上来吧。”可怜的孩子就抱着这样恶劣的心情走进了考场。我日他大姐。
我问过老丁:“你说我们班主任是不是个傻逼?”老丁居然陷入了沉思,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沉思吗?他说:“他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不过你也不要对班主任抱太大的期望。他是社会的疤痕,那块肉肯定不会好看,但要是没有疤痕,难道流一辈子血?”我听不懂他的比喻,疤痕我懂,那就是一块死肉。我说:“那我这种小混混就是社会的癌细胞了。”老丁笑了笑,说:“你最多也就是社会的过敏症。”
现在,社会疤痕盯着一大片社会过敏症,这社会也他妈够惨的,全身上下没几块好皮了。社会疤痕说:“你们甭得意,明天工厂就来招人了,今年只有农药厂招五个人,剩下的全都去倒闭厂。”我们听了,一起大喊起来,连班干部都急了,说:“以前不是说都去效益好的工厂吗?怎么只有农药厂招五个?”班主任说:“嚷什么?给你们吃一口饭都不错了,你们也配去效益好的单位?”这时只有我和大飞在笑,我们都是负分,好坏都是去饲料厂,那些效益好的单位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我回到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爸:“爸爸,今年大厂都不招人,连你们农药厂都只招五个,看来我要去倒闭厂啦!”我爸本来就阴着脸,忽然拿出一张纸,按到我脸上,吼道:“你自己看看!你们学校寄来的成绩排名表,你的学分竟然是负数!”我把这张纸从脸上揭下来,一看,果然是负分,而且写明我在全班的排名是二十八位。我们班原来有五十五个人,两年来,开除了十六个,抓进去三个,车祸死掉一个,退学溜掉四个,还有一个失踪了,连他亲妈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么算下来只有三十个人了,奶奶的,淘汰率比中央戏剧学院还高。我二十八位,也就是说倒数第三位,总算还有两个垫背的。
我爸爸继续狂吼,嘴巴张得可以看见扁桃腺:“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3)
他很愤怒,我心里却很高兴,总算把两年的有期徒刑熬过去了,从此再也不用看见班主任那张脸,所有的鄙夷和所有的妩媚都去他娘的吧。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去一家倒闭厂是件多么恐怖的事。
第二天我站在学校二楼的走道里,那里都是办公室,现在临时改成招工现场。我手里拿着成绩单,看着我的同学们一拨拨走进去,最初的五个都欢天喜地的,毕竟是农药厂,效益非常好,后面就全都哭丧着脸。制冷厂,橡胶厂,油漆厂,饲料厂,都是那种只有一两百个工人的小厂,奖金发不出来,只有一点死工资,随时都会倒闭关门。有个同学干脆把成绩单撕了个粉碎,说:“赔钱就赔钱,我去做个体户了。”我不敢撕成绩单,怕我爸爸把我撕了。轮到我的时候,二楼走道里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了,其他同学都走了,本来说好一起去打电子游戏,大家都没这个心情了,招工办的人也在陆续往外走。我的身后,是大飞,大飞身后是一个绰号叫江南七怪的女生,简称小怪,是我们全校最难看的女生。再往后就是班主任压阵。班主任鄙夷地看着我,说:“路小路,进去啊,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啦。”
我说:“我他妈的有什么后悔的。”说完走进去,一看,我心里一沉,连饲料厂的人都在收拾东西走人,这可是戴城最差最差的化工厂啊!我的目光逡巡一圈,终于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个女的,女的前面竖着一块小牌子:前进化工厂。
我对戴城的化工企业也算了如指掌,从来没听说过前进化工厂。那女的倒是很大方,对我招手说:“这里这里,过来呀。”她三十多岁,讲着一口翘舌的普通话,显然是北方人。
我走过去把成绩单给她,她皱着眉头说:“你的学分怎么是负数?”我说:“后面还有比我更惨的呢。”她说:“好吧,你也别无选择了,就我们厂吧。”
我问她:“你们招了几个人啦?”
她说:“一个都没招呢,你们学校的人好像都不愿意来我们厂。”
我说:“没人知道你们厂啊,你们生产什么的?”
她一边递给我报名表,让我填写,一边说:“主要生产铬酸。”
我问:“效益怎么样啊?”
她说:“效益不错啊,现在这类产品正好销,不过我们厂规模比较小,可能过阵子会扩产吧。”
我低下头填写报名表,问她:“规模小,你们厂多少个人啊?”
“大概八十个吧。”
我头一昏,八十个人的化工厂,这个概念就等于是一支只有四个人的足球队,你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效益可言?女的倒还在宽我的心:“不要紧的,你们过来就是维修仪表嘛,大厂小厂还不是一样?我们这里正缺仪表维修工呢。”我的头再次昏了一下,忘记告诉她了,我什么仪表都不会修。我问她:“你们肯定是第一次到我们学校来招工吧?”
“以前应该没有,我是最近调过来的,厂里没有从你们学校招过人。”
“我就知道。”我摇摇头,心想,你招了我可别后悔。
我把招工表填好了,忽然觉得屁股被人顶了一下,原来是大飞,他和小怪也走了进来。大飞一过来就问:“喂,你们厂在哪里啊?”
女的说:“噢,在马台镇后面,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刚才忘记说了,你们要住宿舍的。”
于小齐离开了马台镇,而我却要去那个地方,在未来几十年里长久地生活在那里,听起来很像个笑话。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4)
星期天上午我打算去老丁家,出门的时候打开信箱拿香烟,我的香烟都是藏在信箱里的,我家不订报不订杂志,也没什么人来信,这个信箱正好被我用来藏香烟。结果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信,白色的,软软的,安静地躺在那里。信封上写着路小路收,落款是“于”,我喜出望外,知道是于小齐的来信。
小齐的信很简单,就一张小纸片,她告诉我,已来到上海的一所纺织学院,培训就在那里,住学生宿舍,现在还没有正式上课,她已经和同学结伴到外滩去玩过,外滩很美,她心情很好。信的末尾祝我学业顺利——这事就别提了,我的学业已经顺利结束。她又说,她属于短期委培生,学校压根就没有给他们准备信箱,所以没法收到我的回信。她留了个电话,区号,电话号码,分机号码,让宿舍阿姨去某某宿舍喊于小齐,晚上她都在。
我把信塞进书包,我的书包如今已经是空空荡荡,再也不用装什么书本了。我骑车来到白凤新村,九月初,台风经过之后,天气又毫不留情地热起来。白凤新村与我们报春新村一样,都是满地的西瓜皮,星期天有很多人在新村里进进出出。我到了老丁家楼下,照例把自行车停好,三步两步窜上去,刚一敲门,他就开门了。我说:“老头,你今天倒没睡懒觉。”老丁说:“进来说话,进来说话。”我一走进去,他就把门关上了。我有点奇怪,这老头今天举止不正常,以往他总是懒洋洋的,根本不会主动关门,再说了,换一瓶煤气,我马上就要下去,又何必关门呢?我往厨房里走,发现煤气炉上正在烧水,火苗很旺。老丁把我往客厅里拽:“这里这里。”
进去才发现,客厅里坐着个女的,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前妻,于小齐的妈妈。她坐在饭桌旁,一手扶着桌面,我一进去她就瞪起眼睛,也不知道是瞪我还是瞪老丁。我很识相地喊了一声:“阿姨。”
她说:“你就是那个路小路?”
我回头去看老丁,他一脸无辜,假装没发现我在看他。我又不是白痴,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想,今天他妈的撞上鸿门宴了,也没宴,就他妈的鸿门而已,不知道这对冤家夫妻想怎么整我,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还是两个一起扑上来掐我?我也不怕他们,毕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我也不想嚣张得过头,毕竟是于小齐的爹妈。
我前任师母坐在那里,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扫射我,也不请我坐下。倒是老丁很客气,搬了张小板凳给我,说:“坐,坐。”我往那儿一坐,小板凳只有半尺来高,跟蹲着没什么区别,本来我站着有一米八的个头,身材不错,结果坐在那张板凳上好像派出所里的犯人,还得仰视他们俩。老头真他妈的损。我再看他:双手垂下,目光温驯,嘴角嵌着笑容,好像被他前妻阉过一样。
我说:“什么事儿,直说吧。”
前任师母指了指我,说:“你!”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年暑假几乎天天到我家来找于小齐。”
她用词非常准确,我都没有狡辩的余地,只好用沉默来表示同意。
她说:“你不用狡辩,邻居看见了都告诉我了。”
这下我可以狡辩了,我说:“我没有狡辩啊,你听见我狡辩了吗?”
前任师母冷笑:“你这种社会渣滓我见得多了,油嘴滑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我问你,缠着于小齐干吗?”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5)
我还没开口,老丁就很温柔地说:“他也是最近才认识小齐的,你说他是社会渣滓,我不能同意,社会渣滓是太严重了。”
前任师母说:“不关你的事!你的责任推卸不掉,过会儿我找你算账。”她又转过头,皱着眉头问我:“你几岁了?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你住在哪里?”
我说:“十八,我爸是工程师,我妈是会计,住在报春新村。”
前任师母说:“我再问你,有一天你脱光了衣服站在窗口,有没有这件事?”
“有,不过我是给于小齐做模特,没干别的。”
前任师母忽然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给我看。我认得,就是我的裸体素描,没穿裤子的那张。她捏着那张纸,眼睛里喷出火来,好像那不是一张素描,而是一张通缉令。她说:“你这个小流氓,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这时候老丁还凑过来,看了半天,说:“啧,画得一般,比例都有点问题。”前任师母说:“你滚到一边去!”我说:“其实那天我是穿着短裤的,画了三张速写,其中有一张就没穿。”老丁说:“那你到底穿了没有呢?”我说:“穿了!始终穿着!她画得高兴了就假设我没穿,其实穿着的。”老丁就回过头去,对前任师母说:“他说他穿着的。”
我前任师母对老丁说:“哼,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吧,我问她,她居然骗我说根本没有这件事,现在对质出来了吧?”
我心想,坏啦,我难得老实一次,居然把于小齐给出卖了。这样下去可没意思,对这老婆娘得稍微狡猾一点。她看上去四十多岁,正是更年期综合症的高发年龄,对这样的中年妇女不能太直白,她们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歇斯底里,并不因为你说真话就放过你。
前任师母话锋一转,问我:“听说你现在已经实习了,你在哪个单位啊?”
我说:“前进化工厂。”
前任师母说:“那是什么厂啊?你进去做什么啊?”
我看看老丁,他对我眨了眨左眼,我心领神会,说:“噢,那个厂效益不错的,就是离戴城远了一点,可是很大,有一千多个工人。我进去是仪表维修工,现在只拿实习补贴,转正以后就好了,工资奖金加起来一个月有六百多块钱呢……”
我前任师母忽然怒喝一声:“放屁!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做护士天天跟病人打交道,你以为我不认识前进化工厂的人?那个厂只有七八十个工人,生产铬酸的,工人的鼻粘膜全都烂掉了,拿一个硬币从左边鼻孔放进去,能从右边鼻孔掏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前进化工厂!那个厂里,车间主任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块钱,你一个学徒工也有六七百?”
我被她轰得头晕目眩,我想她手底下的那些病人,可能都已经被她吵成神经病了。这个老女人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傻,她一点也不好骗。另外,铬酸有这么厉害,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化工厂里有着五花八门的危险品、剧毒品,但鼻粘膜烂穿乃至可以用硬币掏进掏出,这我闻所未闻。看来我去的那个厂,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这样的,还说自己不是社会渣滓?”前任师母说。
我有点生气,站起来说:“喂,你不要左一个渣滓右一个渣滓。我他妈的又不是你儿子。”刚说完这话,屁股上被老丁踢了一脚。前任师母勃然大怒,更年期的潮红化作愤怒的烈火烧上她的双颊。这架势我看见了也不由畏惧三分。她开始撕于小齐的素描,呲的一声,把光屁股的我从脑袋到腚沟劈成两半,接着是四瓣,五马分尸,接着变成八瓣,十六瓣,三十二瓣,,千刀万剐。到六十四瓣的时候她撕不动了,纸太厚,然后她把我的碎片朝我脸上掷过来,我眼睛一花,纸屑在屋子里四散飞扬。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6)
前任师母的声音从冷冰冰的,变成压抑的愤怒,最后变成了高分贝的尖叫。后来老丁还夸我,说:“我以为你能挺个十分钟,没想到你两分钟就把她惹毛了。”当时她的声音太尖利,好像几十个优质玻璃杯一起打碎在地上,我根本听不清她在嚷什么。后来听明白了,大意就是,于小齐是不可能跟我这种人在一起的,于小齐将来一定会找个有事业的男人,而我这种男人就是混一辈子也谈不上事业,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是流是流氓氓氓。
我说:“操你妈,你不就是个护士吗?干吗?想做李嘉诚的丈母娘啊?”
前任师母抄起一个茶杯朝我头上劈过来。
事后,我问老丁:“你老婆以前也是在街上混的吧?怎么这么狠?还说我是流氓?”还好我闪得快,避开了茶杯,只是被浇了一脸的水。要不是老丁挡着,我就惨了,肯定被我前任师母撕成碎片。我一直逃到厨房,听见客厅里一阵噼啪的打斗和尖利的咒骂,前任师母对老丁说:“社会渣滓!跟你一样都是社会渣滓”老丁嘟哝说:“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教育出来的。”前任师母根本不听他解释,顺手在他脸上挠出了几条血杠,老丁奋力抵挡,后来他挡不住了,逃到里屋,把门反锁了。前任师母不解气,照着门上踹了几脚,返过头找我,我顶住厨房的门,不让她进来,隔着门上的玻璃我看见她那张狰狞变形的脸,我想她看到的我应该是一张恐惧变形的脸吧,反正我们都变形了。我倒也不怕她冲进来打我,她一个护士,手上又没拿手术刀,还能把我怎么样。我怕的是别人说我把她逼疯了,这责任承担不起。
后来也巧了,炉子上的那壶水开了,壶盖被顶起来,热水呲呲地溢出来,浇灭了煤气炉上的火。我一手顶着门,一手试图去关煤气炉,但是距离有点远,够不着。厨房的门上有一把插销,我试了一下,根本插不上。这就惨了,我或者被煤气熏死,或者被前任师母扑进来掐死。她在外面噼里啪啦敲玻璃,暂时还没有想到用板砖把玻璃砸了。我在里面呛得有点发昏,心一横,扑过去把煤气炉关了,赶紧开窗透气。那边,前任师母夺门而入,她双手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拉近她的脸,那样子好像是要强行索吻。我赶紧说:“阿姨,我错了。”
前任师母阴沉着脸,好像烈火燃尽以后的灰烬,还好,她没有让我去吻她,只是保持着半尺远的距离。她说:“离于小齐远一点,不许再跟她往来,听到没有!”我不说话,她再次问我:“听到没有?”
我说:“好吧。”
前任师母说:“你要是敢碰她,我就杀了你。”她终于松开了我的衣领,环顾四周,指着卧室房门大喊:“丁培根,你早点去死吧!”然后她精疲力尽地拉开房门,消失在楼道里。
她走了以后,我也累坏了,生平没有被老女人这样折腾过。这种更年期妇女所爆发出的能量,我在我妈身上固然体会过,当时还觉得我妈很可怕,现在对比下来,她实在是太温柔、太客气了。
老丁从屋子里探出一个头来,问:“她走了?”
我叹息了一声:“走了。”
他趿着一只拖鞋从卧室里走出来,另一只在打斗时不知去向。老丁说:“帮我捞一下拖鞋,踢到沙发下面去了。”我只得趴在地上,把手伸到那只破旧的单人沙发下面去,捞出拖鞋,顺便还捞出了两个一块钱的硬币,还有一节电池,一个空药瓶,一盒尿素霜,都是圆的东西。老丁说:“别捞了别捞了,你坐下来,我们说正经的。”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7)
我说,什么正经不正经的,我看是你不正经,骗我过来换煤气,其实是你老婆在家里候着我,要搞三堂会审。妈的,太不够义气,这叫重色轻友?还是叫迫于淫威?老丁说,前任师母其实早就通过邻居的汇报发现了我的动向,她审过于小齐,起先于小齐什么都不肯说,后来挺不过了,就把责任推到老丁头上,说是她爸爸的学生,化工技校的。前任师母对“化工技校”四个字有强烈的过敏症,一听就炸了,趁于小齐去上海之际,索性闹到老丁这里。老丁也挺不过,就把我诓了过来。他以为我能解释清楚,至少可以让前任师母不那么歇斯底里,我一米八的个头相貌堂堂,很应该是丈母娘喜欢的那种类型,结果却搞成这样。
我对老丁说,你前妻也太悍了,现在看来我对你的第二次婚姻表示理解,地质学家只是难看了一点,至少不会那么蛮不讲理。我说这个话是真心的,一点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老丁说:“她的态度是有问题,但你也太恶毒了吧?你怎么能说她想做李嘉诚的丈母娘?”
我不好意思地说:“想到了就说出来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其实我没有那么恶毒的。”
老丁说:“你要跟一个女孩儿谈恋爱,至少要对她父母表示最起码的尊敬,这是做人的道理。你倒好,就图自己嘴上开心。你啊,说到底还是读书太少,缺乏教养。”
我说:“你读书多,你不也跟她离婚了吗?”
“放放放屁!”老丁说,“这是一回事吗?你的思想怎么这么幼稚?”
我看出来了,他知道我喜欢于小齐,就在我面前摆谱,居然敢训我。这老头在技校上课的时候,看见我们这帮流氓学生,根本不敢讲什么大道理的。他生怕对骂起来自己的心脏受不了,会死掉。
我说:“我以后改。”
老丁说:“你这个态度还算像个人样,刚才为什么不克制自己?”
我说:“不知道,我一生气脑子就嗡的一声,全都空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摇摇头。“你前妻太狭隘了,说出来的话都很难听。”
老丁说:“只有狭隘的人才会一天到晚抱怨别人狭隘。”
我说:“她不会真的杀了我吧?”
“谁要杀了你?”
“你老婆。”我说,“她说我敢碰于小齐一下,她就杀了我。”
“恐怕她会把我也杀了,”老丁担忧地问,“你跟小齐没什么事情吧?”
“没有!”
老丁叹了口气。我站起来,从冰箱里找出牛奶,一口气喝光了,总算稍微舒服一点。老丁问我:“你真的在跟小齐谈恋爱?”
我说:“没有啦,老头,我失恋了。”
老丁说:“你活该,我的女儿,眼界没那么低。”
说了半天,他还是在暗示我,我是一个社会渣滓。说实话,这种咒骂,如今听来,我只当补药吃,社会渣滓多潇洒呀。在十八岁时候,听见别人骂我是社会渣滓,有点受不了。
我说,老头,别瞧不起人,我堂堂七尺男儿,将来做一番事业给你看。老丁说:“你还是多读点书是正经,赌咒发誓管什么用?”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你喜欢小齐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喜欢她的善良,有时候也很天真,这样就很好。我以为善良和天真都是很容易就能得到的东西,后来发现,这不容易,这些东西在我的世界中已经死掉了(他听到这里翻了个白眼),我觉得很珍贵,所以喜欢她。
老丁听完这些话,觉得我表白得不错,可怜我这些肺腑之言没机会告诉女孩儿,倒先告诉老丈人了。我也觉得有点荒谬。后来他就让我走了,临走之前他说:“听说你要去前进化工厂,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早点让你爸爸想想办法,把你弄到农药厂去。”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8)
当天夜里我跑到电信局去打长途,电信局的长途比街头烟杂店便宜,那个年代也没有IP电话。我口袋里只有五块钱,拨通了于小齐的电话,转到分机上,这还是我第一次打长途。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阿姨的声音。我说麻烦你找某某宿舍的于小齐,老阿姨在电话那头喊,于小齐,于小齐,又有你的电话。
十五次心跳之后,她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
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她,都说小别胜新婚,我算是差不多体会到这个滋味。我说:“喂喂,是我啊,我是路小路。你接得还挺快的。”
“我刚接了个电话,才走开。”于小齐声音有点闷,说,“刚才是我妈的电话。”
我也闷了,攥着电话的手心里起了一层汗。
过了一会儿,她大声说:“你怎么能说她想做李嘉诚的丈母娘呢!”这口气跟她爹是如出一辙。
我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于小齐说:“你算哪根葱啊!”
我估计她听了前任师母的一面之词,只好委婉地向她解释:虽然我的态度欠佳,但你妈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主要诬蔑我是社会渣滓,另外把我定性为流氓,还跟你爸爸打架。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以后不要这么说我妈,她也是很可怜的。”我说:“知道了,以后死也不说了。”她就这么原谅了我。
我啰嗦了半天,时间都耗费在解释问题上,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钱不够了。电信局不是修车的瘸子,可以给我随便欺负的。我说:“不行了,我还有三十秒钟,必须挂电话了。小齐,我爱你。”她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说:“你在乱七八糟讲什么啊?”我说:“我真的爱你。”
于小齐说:“对了,托你个事情,文森特的主人,就是我们楼里的那个老太住医院了,那只猫没人管,成了野猫。你帮我去找找看,寄养在你家里吧。”
我说:“我刚才说我爱你,你听到了吗?”
于小齐说:“猫的事情你不要忘记,明天早上早点去,趁我妈没上班,你去道歉,看看她能不能接受。”
我啪地挂了电话,三十秒。我恨电信局!
回到家洗了个澡,这一整天过得乱糟糟的,我把闹钟拨好,到了床上立刻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红梅新村。我还在街上买了一串香蕉,这个季节的香蕉最便宜,不好意思,我实在是没有钱了,香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估计再放一天就要发黑,最好赶紧吃掉。
我对红梅新村真是刮目相看,这里的老太平时看不见,还以为她们都在屋子里睡觉,谁知一双双贼眼都盯着我。我拎着香蕉跑到于小齐家门口,敲了敲门,没动静,再敲门,还是没动静。我扒在她家窗口朝里张望,猛然发现窗子上有一张人脸,那是我前任师母。太恐怖了,差点把我吓得跌倒。原来她一直都在窗口看着我,就是不出声,寂静中的人脸像一张遗像挂在窗玻璃后面,算了,这个比喻不吉利。我退了一步,定了定神,说:“阿姨,昨天我态度太恶劣了,丁老师批评我了,今天我特地来向您道歉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气您的,主要是我没文化,讲出来的话您就当我放屁好了。您要是不肯开门也没关系,这串香蕉我就挂在门上了,呆会儿您自己出来拿吧。”我说完松了口气,这些话我在来的路上都已经想好了,背熟了,然后我就一溜烟滚下了楼,总算可以回去交差了。走到楼下,我正弯下腰给自行车开锁,忽然觉得脑后一阵恶风,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想抱住脑袋也慢了点。砰的一声,有个东西砸在我头上,很沉,比较软,我一看,满地的香蕉。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9)
我呲着牙,抬头朝楼上看,前任师母的脑袋像一个灯笼,正挂在窗口。她在对我冷笑。这时我不知该骂她呢,还是该向她鞠躬,早晨的太阳很鲜亮地照在我的脸上。后来我就想通了,还好我只是买了一把香蕉,要是买个榴莲,这会儿我已经是植物人了,要是我师母歹心重一点,扔的不是香蕉而是花盆,这会儿已经是一地脑浆了。我庆幸于此,只好把脑袋上的香蕉抹掉,拍了拍自行车坐垫,乖乖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不管怎么说,我是再也不想看见这个女人了。
这件事我没告诉于小齐,也没告诉老丁。告诉她们又怎么样呢,我的脑袋反正也被砸了,也不可能要求前任师母来向我道歉。我最多只能追求一些道德上的谴责,但是,像我这样的人,道德不谴责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怎么还敢去麻烦道德为我谴责别人?还是忘记它吧。
比较欣慰的是,我在红梅新村的花坛里看见了文森特。它缩在几棵美人蕉后面,看见我过来就叫了一声,它脏了许多,眼神倒还算机灵,看来没生病。我蹲下,向它伸出手指,猫就向我走来,有点犹豫地站在我面前。这猫跟我还算熟,我喂过它几次,都是鱼干片和火腿肠,对猫来说这是很奢侈的了。
我轻轻地抱起它,猫很乖,没有挣扎,感到它腹部很温暖。我将它揽在怀里,骑上自行车,离开了红梅新村。
我不敢把文森特养在自己家里,我妈对一切长毛的动物都感到恐惧,另外,报春新村是老鼠的天堂,猫的地狱,猫在我们那里早晚会被毒死。文森特被寄养在我奶奶家,我奶奶一个人住在城里的平房,我爷爷早就挂了,奶奶养了三只猫做伴,一只叫黑黑,一只叫黄黄,一只叫白白,根据名字你就能猜出它们的毛色,好像以前的全世界人民大团结,正好是黑人白人黄种人(奇怪,为什么不叫黄人?)。现在这个叫文森特,我奶奶说:“挺好的,叫它花花。”我说:“它有正经名字,叫文森特。”我奶奶说:“文森特,我以前的老师就叫这个名字。”别看我奶奶年纪老,她以前在教会学校念过书。
我说:“你得给我管好了,千万别丢了,也别弄死了。”
“放心吧。”
“它就只有一只耳朵了,你可别把它另外一只耳朵也弄没了。”
“哟,这我可不敢保证,你拜托它自己乖一点。”
“借我十块钱。”
我奶奶说:“没钱了,峰峰昨天刚借走我十块钱。”峰峰是我三叔的儿子,刚刚初三毕业。别看三叔在我面前吆五喝六的,他自己儿子也不争气,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读了园林技校,将来是他妈做花匠的。我三叔瘸着一条腿,把他儿子象征性地揍了一顿,瘪了,今年暑假没再来骚扰我。
没想到峰峰居然抢在我前面了,妈的,我从来没找我奶奶要过钱,偶尔厚一次脸皮,居然还被弹回来了。我奶奶一个人过日子,很清苦。她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知识分子,摆在台面上好像很光彩,其实都是穷光蛋,没有一个发财的。我想,我挣了工资,头一件事就是请我奶奶吃一顿饭,当然还有我妈,她也挺爱我的,当然也不能落下于小齐,还有老丁,还有杨一,还有文森特。这么一想,忽然发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爱我,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过了几天,我去奶奶家看文森特,一进门就看见它,正在玩我奶奶的绒线呢。气色不错,这下我就放心了。后来看见我奶奶正在哭,我赶紧问她,谁欺负她了。我奶奶说,街对面老费家晾着的鱼不见了,老费赖我们家的猫,说是猫偷的。我奶奶养了四只猫,当然也算不清楚,到底哪一只有盗窃的嫌疑,那就赔吧。老费很牛逼,说不要赔了,照着黑黑猛踹一脚,把猫踢出去两米多远,黑黑惨叫一声,上了屋顶就再也没回来。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10)
老费是农机厂的老钳工,力气很大,这两年老了,自然也就稀松了。过去他是我们戴城的造反派小头目,曾经把我奶奶揪出来批斗,说她是反动会道门,我们全家都很害怕他。我家都是小知识分子,像我爸爸这样的,叫做外强中干。我大伯更别提了,手无缚鸡之力,三叔是个瘸子,中外皆干,三兄弟加起来也不是老费的对手。不过,时代不同了,我们家终于也出了一个杀胚,那就是我。这个消息老费还不知道,太落伍了,看来有必要让他知道知道。
我拎了根棍子,避开我奶奶的视线,跑到老费家门口敲门。那天是星期天,老费在家,刚一拉开门,我一棍子敲在他胳膊上。毕竟是老造反派,很吃硬,惊讶之余对我喊了一声:“打得好!有种再打!”我说:“操你妈,以为自己是镇关西?”一脚踹开门,一棍子撸翻了灶台上的油盐酱醋,老费在后面拽我,喊着:“打我!打我!”我抡起棍子一通乱砍,老费躺在地上狂叫:“杀人啊!杀人啊!”这时我意识到,打人很爽,但后果有点麻烦,因为老费认得我,我跑不了。
我从派出所出来之后,被我爸爸一顿臭骂,幸亏没把老费打坏,否则就不是赔钱这么简单了。还有我大伯我三叔我姑姑,在一边不停地啰嗦。我烦了,指着我爸爸说:“你搞清楚,是你老妈被人欺负,你敢出头吗?”又问我大伯:“你敢吗?深度近视,你年轻的时候都不敢跟老费叫板,现在啰嗦个屁啊!”又回过头,用脚尖踢了踢我三叔的残腿,说:“你这个瘸子也不用指望了,管好你自己不要被卡车撞死吧。”
全家人都气噎了,愣了十秒钟,暴风骤雨般的咒骂倾泻到我头上。我三叔对着苍天大喊:“天哪,为什么最近没有严打啊?把他抓进去枪毙掉啊!”我爸爸铁青着脸,瞪着我,又瞪着我三叔。三叔希望我被枪毙,这也情有可原,但我爸爸听了这个话,大概有点受不了。我也不理他们,自顾走了。我这个社会渣滓,这次算是跟他们彻底掰了。
我爸在我身后喊道:“有种你就不要回家!”
这种老一套的台词,都他妈跟电视里学来的。我说:“当初要是没有我,你们厂里能分给你两室户?你那套房子本来就有我一半!”我爸爸彻底气瘪了,自信心崩溃了,希望也破灭了:我是他儿子,当然就是他的希望。
我独自回到奶奶家,她正在吃晚饭,我也跟着蹭饭吃。我奶奶是个很虔诚的人,生平不跟人斗嘴打架,生出来的儿子基因有点问题,只敢欺负自己家人,不敢欺负外人,到我这一辈就倒过来了,只欺负外人,不欺负自己家人。我奶奶还教育我,不要打人,不要骂人。我正敷衍着,只听外面一阵啰唣,跑出去一看,不得了,是我堂弟峰峰,带着他们园林技校的同学杀到老费家来了。十几辆自行车一字排开,三十几个拳头照着老费没头没脑打过去。峰峰手拿一块砖头,骂道:“让你欺负我奶奶!让你报警!让你造反派!”喊杀声把老费的求饶声淹没了。我打老费的时候,他还很硬,居然要求我打死他,等到真的有十几个人海扁他的时候,他就软了。老费满脸是血,躺在地上,我凑过去一看,他已经昏过去了。
我对峰峰真是刮目相看,这孩子从小就是个闷蛋,三脚踢不出个屁来,没想到读技校才一个礼拜,就可以叫出这么多人来打架,堕落得比我更快更狠。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不,说他是我的影子那太委屈他了,他是我路小路的加强版。这下我三叔终于可以安息了。
第四部分 社会渣滓(11)
我奶奶让我去劝架,老太太很生气,说我们都成了杀胚。我就跑过去,对峰峰说:“算了算了,人都被你打昏了,别打啦。”我忘记刚才在派出所门口骂我三叔是瘸子的事情了。峰峰阴沉着脸,忽然叉住我脖子,说:“路小路,你敢骂我爸爸是瘸子?”这家伙眼睛里一股戾气,已经完全是街头混混的样子了。我才不怕他,说:“操,你想打我?”峰峰看了看奶奶,说:“今天奶奶在,我不跟你打,以后不要让我在街上看见你。”说完,他招呼同伴,骑上自行车迅速撤退。我说:“我就在马台镇,你带齐人马来找我,我等你。”
凶手退去之后,街上逐渐被过路的行人和邻里街坊占领,大家围成一圈,圆心处是老费。这个老造反派,当年心狠手黑,打过无数人,这笔账渐渐被人们遗忘了,居然还有人说他可怜。人老了就是好,不管以前干过多少坏事,只要往街上一躺,就能换来些许同情,尽管不值钱,但对一个衰老的人来说也足够了。
我对奶奶说,这里不能呆了,去我姑妈家住几天吧。我奶奶不肯,还是惦记着她的猫。后来救护车和警察都来了,派出所的警察一看见我就骂:“又是你动的手?判你几年你才高兴,是不是?”我赶紧解释:“不是我,是我堂弟带人干的。”警察把我揪到一边,问明了情况,又训了我几句,这才骑着自行车去找峰峰算账。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家的亲戚一窝蜂又跑了过来,三叔那条腿虽然瘸,跑得却比谁都快。毕竟是他儿子闯祸了。我猜想,峰峰这时候已经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我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我跳上自行车,去电信局给于小齐打电话。又是乱糟糟的一天,差点把正经事情忘记了。
我在电话里汇报了文森特的情况,没说到打架的事情,只说自己过两天就要去马台镇上班了。于小齐说,那地方挺无聊的,最好带几本书去读读,不然晚上都不知道该干吗。我说,我可以去打电子游戏。于小齐说,马台镇的游戏房很混乱,还是不要去的好,不然又要被人打。
于小齐让我去美工技校找曾园玩,我想起那个眉毛立起来的女孩儿,西瓜刀女皇,我还以为她已经带着帅哥出国去了呢。于小齐说,别提啦,她男朋友跟别的女人跑啦,曾园可伤心了。
我本来觉得去找曾园也不是什么坏事,忽然听说她失恋了,这种女人都很可怕。还是算了吧。
那几天,我和家里闹翻了,我爸爸对我视若无物,我妈唉声叹气,很哀怨地看着我。星期天我出去打了一整天的电子游戏,晚上回到家,全家人默不作声地吃饭,我妈用筷子捅了捅我爸,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始发言了。
“峰峰被抓进去拘留了。”
我放下筷子,这小子把老费打成那样,居然没跑掉,给警察抓住了。
“同时他也被学校开除了。”
我说:“无所谓,本来就是园林技校,出来做花匠的,还不如去摆个地摊挣钱呢。”
我爸爸说:“其实我们家里,对你和峰峰的期望是很高的,你从小就很聪明,峰峰比你老实。现在你们都成了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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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爸爸,你不要乱讲,流氓还有我这样的?在化工厂里上班?”
我妈说:“今天白天,你三叔到我们家里来闹过了,说你把峰峰带坏了,峰峰就是学了你,才变成流氓的。”
我说:“放屁,他自己不会管教儿子,倒赖在我头上。难道峰峰是我儿子?后来怎么样?”
“后来你爸跟你三叔打起来了。”
我操,太意外了,我爸爸竟然和三叔对打。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家族里,瘸子三叔的地位相当高,他仗着自己是个残废,经常凌驾于众人之上。我爸爸什么事都让着他,不过,真要是打起来,我相信爸爸是不会输给一个瘸子的。
后来我爸爸把袖子撩起来给我看,上面横七竖八的血杠,都是三叔挠出来的。我问他,三叔伤成什么样了,我爸爸说三叔脸上挨了一拳,其他就没什么了。我叹了口气,照我看来应该揍他两三百拳才解气,怎么反而被他挠成这样?
我问爸爸:“你为什么要打三叔啊?”
我爸爸说:“他说你把峰峰带坏了。”
我感动死了,毕竟是我爸爸,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有立场的,我一高兴,用大巴掌拍我爸爸的肩膀,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红塔山,发给他一根,我自己也叼上。我爸爸也忘记了教育我,很激动地抽着烟。我说:“辛苦你了,被人挠成这样。我做儿子的对不起你,也不能帮你去打回来,只能谢谢你啦。”
我妈说:“你大伯,你姑妈,都来了,说你爸爸欺负残疾人,要跟他断绝关系。”
我说:“断就断,你们又不靠他们养老。”
我爸爸苦笑着说:“现在我倒成了家里的叛逆了。”
我们这两个叛逆,总算相互体谅起来,以前是阶级矛盾主导一切,现在跟我三叔全家闹翻了,民族矛盾上升到主要位置。我知道做爸爸的也不容易,为了儿子要跟家里人翻脸,我爸爸知道做叛逆也很痛苦,并不是自己想做,而是别人把你定性为叛逆,就像定性为反革命。体谅了就好,可以双边合作。
最后,我爸爸把烟掐了,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路,我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我说:“爸爸,揍那个瘸子爽不爽?我老想揍他,结果被你抢先了。”
我爸爸叹了口气,再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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