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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文集》

一棵浓密的树,站在太阳里,像一个深沉的人:面上耀着光,像一脸的高兴,风一

吹,叶子一浮动,真像个轻快的笑脸;可是叶子下面,一层暗一层,绿沉沉地郁成了宁

静,像在沉思,带些忧郁,带些恬适。松柏的阴最深最密,不过没有梧桐树胡桃树的阴

广大。疏疏的杨柳,筛下个疏疏的影子,阴很浅。几茎小草,映着太阳,草上的光和漏

下地的光闪耀着,地下是错杂的影子,光和影之间那一点绿意,是似有若无的阴。

一根木头,一块石头,在太阳里也撇下个影子。影子和石头木头之间,也有一片阴,

可是大小,只见影子,觉不到有阴。墙阴大此,屋阴深些,不像树阴清幽灵活,却也有

它的沉静,像一口废井、一潭死水般的静。

山的阴又不同。阳光照向树木石头和起伏的地面,现出浓浓淡淡多少层次的光和影,

挟带着阴,随着阳光转动变换形态。山的阴是散漫而繁复的。

烟也有影子,可是太稀薄,没有阴。大晴天,几团浮云会投下几块黑影,但不及有

阴,云又过去了。整片的浓云,蒙住了太阳,够点染一大半天的阴,够笼罩整片的地,

整片的海,造成漫漫无际的晦霆。不过浓阴不会持久;持久的是漠漠轻阴。好像谁往空

撒了一匹轻纱,荡肠在风里,撩拨不开,又捉摸不住,恰似初识愁滋昧的少年心情。愁

在哪里?并不能找出个影儿。

夜,掩没了太阳而造成个大黑影。不见阳光,也就没有阴。黑影渗透了光,化成朦

朦胧胧的黎明和黄昏。这是大地的阴,诱发遐想幻想的阴。大白天,每件东西这着阳光

就有个影子,挨着影子都悄悄地怀着一团阴。在日夜交接的微光里,一切阴都笼罩在大

地的阴里,蒙上一重神秘。渐渐黑夜来临,树阴、草阴、墙阴、屋阴、山的阴、云的阴,

都无从分辨了,夜吞没地所有的阴。

一九三六年

流浪儿

流浪儿

我往往“魂不守舍”,嫌舍间昏暗逼仄,常悄悄溜出舍外游玩。

有时候,我凝敛成一颗石子,潜伏涧底。时光水一般在我身上淌泻而过,我只知身

在水中,不觉水流。静止的自己,仿佛在时空之外、无涯无际的大自然里,仅由水面阳

光闪烁,或明或暗地照见一个依附于无穷的我。

有时候,我放逸得像倾泻的流泉。数不清的时日是我冲洗下的石子。水沫蹴踏飞溅

过颗颗石子,轻轻快快、滑滑溜溜地流。河岸束不住,淤泥拉不住,变云变雾,海阔天

空,随着大气飘浮。

有时候,我来个“书遁”,一纳头钻入浩瀚无际的书籍世界,好比孙猴儿驾起跟头

云,转瞬间到了十万八千里外。我远远地抛开了家,竟忘了自己何在。

但我毕竟是凡胎俗骨,离不开时空,离不开自己。我只能像个流浪儿,倦游归来,

还得回家吃饭睡觉。

我钻入闭塞的舍间。经常没人打扫收拾,墙角已经结上蛛网,满地已蒙上尘埃,窗

户在风里拍打,桌上床上什物凌乱。我觉得自己像一团湿泥,封住在此时此地,只有摔

不开的自我,过不去的时日。这个逼仄凌乱的家,简直住不得。

我推门眺望,只见四邻家家户户都忙着把自己的屋字粉刷、油漆、装潢、扩建呢。

一处处门面辉煌,里面回廊复室,一进又一进,引人入胜。我惊奇地远望着,有时也逼

近窥看,有时竟挨进门去。大概因为自己只是个“棚户”,不免有“酸葡萄”感。一个

人不论多么高大,也不过八尺九尺之躯。各自的房舍,料想也大小相应。即使凭弹性能

膨胀扩大,出掉了气、原形还是相等。屋里曲折愈多,愈加狭隘;门面愈广,内室就愈

浅。况且,屋宇虽然都建筑在结结实实的土地上,不是在水上,不是在流沙上,可是结

实的土地也在流动,因为地球在不停地转啊!上午还在太阳的这一边,下午就流到那一

边,然后就流人永恒的长夜了。

好在我也没有“八面光”的屋宇值得留恋。只不过一间破陋的斗室,经不起时光摧

残,早晚会门窗倾欹,不蔽风雨。我等着它白天晒进阳光,夜晚透漏星月的光辉,有什

么不好呢!反正我也懒得修葺,回舍吃个半饱,打个盹儿,又悄悄溜到外面去。

四十年代

为什么天地这般复杂地把风约束在中间?硬的东西把它挡住,软的东西把它牵绕住。

不管它怎样猛烈的吹;吹过遮天的山峰,洒脱缭绕的树林,扫过辽阔的海洋,终逃不到

天地以外去。或者为此,风一辈子不能平静,和人的感情一样。

也许最平静的风,还是拂拂微风。果然纹风不动,不是平静,却是酝酿风暴了。蒸

闷的暑天,风重重地把天压低了一半,树梢头的小叶子都沉沉垂着,风一丝不动,可是

何曾平静呢?风的力量,已经可以预先觉到,好像蹲伏的猛兽,不在睡觉,正要纵身远

跳。只有拂拂微风最平静,没有东西去阻挠它:树叶儿由它撩拨,杨柳顺着它弯腰,花

儿草儿都随它俯仰,门里窗里任它出进,轻云附着它浮动,水面被它偎着,也柔和地让

它搓揉。随着早晚的温凉、四季的寒暖,一阵微风,像那悠远轻淡的情感,使天地浮现

出忧喜不同的颜色。有时候一阵风是这般轻快,这般高兴,顽皮似的一路拍打拨弄。有

时候淡淡的带些清愁,有时候润润的带些温柔;有时候亢爽,有时候凄凉。谁说天地无

情?它只微微的笑,轻轻的叹息,只许抑制着的风拂拂吹动。因为一放松,天地便主持

不住。

假如一股流水,嫌两岸缚束太紧,它只要流、流、流,直流到海,便没了边界,便

自由了。风呢,除非把它紧紧收束起来,却没法儿解脱它。放松些,让它吹重些吧;树

枝儿便拦住不放,脚下一块石子一棵小草都横着身子伸着臂膀来阻挡。窗嫌小,门嫌狭,

都挤不过去。墙把它遮住,房于把它罩住。但是风顾得这些么?沙石不妨带着走,树叶

儿可以卷个光,墙可以推倒,房子可以掀翻。再吹重些,树木可以拔掉,山石可以吹塌,

可以卷起大浪,把大块土地吞没,可以把房屋城堡一股脑几扫个干净。听它狂嗥狞笑怒

吼哀号一般,愈是阻挡它,愈是发狂一般推撞过去。谁还能管它么?地下的泥沙吹在半

天,天上的云压近了地,太阳没了光辉,地上没了颜色,直要把天地捣毁,恢复那不分

天地的混饨。

不过风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撞将出去。不管怎样猛烈,毕竟闷在小小一个天地

中间。吹吧,只能像海底起伏鼓动着的那股力量,掀起一浪,又被压伏下去。风就是这

般压在天底下,吹着吹着,只把地面吹起成一片凌乱,自己照旧是不得自由。未了,像

盛怒到极点,不能再怒,化成恹恹的烦闷懊恼;像悲哀到极点,转成绵绵幽恨;狂欢到

极点,变为凄凉;失望到极点,成了淡漠。风尽情闹到极点,也乏了。不论是严冷的风,

蒸热的风,不论是衷号的风,怒叫的风,到末来,渐渐儿微弱下去,剩几声悠长的叹气,

便没了声音,好像风都吹完了。

但是风哪里就吹完了呢。只要听平静的时候,夜晚黄昏,往往有几声低吁,像安命

的老人,无可奈何的叹息。风究竟还不肯驯伏。或者就为此吧,天地把风这般紧紧的约

束着。

四十年代

窗帘

窗帘

人不怕挤。尽管摩肩接踵,大家也挤不到一处。像壳里的仁,各自各。像太阳光里

飞舞的轻尘,各自各。凭你多热闹的地方,窗对着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只要挂

上一个窗帘,只要拉过那薄薄一层,便把别人家隔离在千万里以外了。

隔离,不是断绝。窗帘并不堵没窗户,只在彼此间增加些距离——欺哄人招引人的

距离。窗帘并不盖没窗户,只隐约遮掩——多么引诱挑逗的遮掩!所以,赤裸裸的窗口

不引人注意,而一角掀动的窗帘,惹人窥探猜测,生出无限兴趣。

赤裸裸,可以表示天真朴素。不过,如把天真朴素做了窗帘的质料,做了窗帘的颜

色,一个洁白素净的帘子,堆叠着透明的软纱,在风里飘曳,这种朴素,只怕比五颜六

色更富有魅力,认真要赤裸裸不加遮饰,除非有希腊神像那样完美的身体,有天使般纯

洁的灵魂。倍根(Bacon)说过:“赤裸裸是不体面的;不论是赤露的身体,或赤露的

心。”人从乐园里驱逐出来的时候,已经体味到这句话了。

所以赤裸裸的真实总需要些掩饰。白昼的阳光,无情地照彻了人间万物,不能留下

些幽暗让人迷惑,让人梦想,让人希望。如果没有轻云薄雾把日光筛漏出五色霞彩来,

天空该多么单调枯燥!

隐约模糊中,才容许你做梦和想象。距离增添了神秘。看不见边际,变为没边没际

的遥远与辽阔。云雾中的山水,暗夜的星辰,希望中的未来,高超的理想,仰慕的名人,

心许的“相知”,——隔着窗帘,惝怳迷离,可以产生无限美妙的想象。如果你嫌恶窗

帘的间隔,冒冒失失闯进门、闯到窗帘后面去看个究竟,赤裸裸的真实只怕并不经看。

像丁尼生(Teyson)诗里的“夏洛特女郎”(TheLadyofShalott),看厌了镜中反

映的世界,三步跑到窗前,望一望真实世界。她的镜子立即破裂成两半,她毁灭了以前

快乐而无知的自己。

人家挂着窗帘呢,别去窥望。宁可自己也挂上一个,华丽的也好,朴素的也好。如

果你不屑挂,或懒得挂,不妨就敞着个赤裸裸的窗口。不过,你总得尊重别人家的窗帘。

四十年代

收脚印

收脚印

听说人死了,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为了这句话,不知流过多少冷

汗。半夜梦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来。其实有什么可怕呢?怕一个孤独

的幽魂?

假如收脚印,像拣鞋底那样,一只只拣起了,放在口袋里,掮着回去,那末,匆忙

的赶完工作,鬼魂就会离开人间。不过,怕不是那样容易。

每当夕阳西下,黄昏星闪闪发亮的时候;西山一抹浅绛,渐渐晕成桔红,晕成淡黄,

晕成浅湖色……风是凉了,地上的影儿也淡了。幽僻处,树下,墙阴,影儿绰绰的,这

就是鬼魂收脚印的时候了。

守着一颗颗星,先后睁开倦眼。看一弯淡月,浸透黄昏,流散着水银的光。听着草

里虫声,凄凉的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静了,远近的窗里,闪着一星星灯火——于是,乘

着晚风,悠悠荡荡在横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着,徘徊着,从错杂的脚印中,

辨认着自己的遗迹。

这小径,曾和谁谈笑着并肩来往过?草还是一样的软。树荫还是幽深的遮盖着,也

许树根小砖下,还压着往日襟边的残花。轻笑低语,难道还在草里回绕着么?弯下腰,

凑上耳朵——只听得草虫声声的叫,露珠在月光下冷冷的闪烁,风是这样的冷。飘摇不

定的转上小桥,淡月一梳,在水里瑟瑟的抖。水草懒懒的歇在岸旁,水底的星影像失眠

的眼睛,无精打采的闭上又张开,树影阴森的倒映水面,只有一两只水虫的跳跃,点破

水面,静静的晃荡出一两个圆纹。

层层叠叠的脚印,刻画着多少不同的心情。可是捉不住的已往,比星、比月亮都远,

只能在水底见到些儿模糊的倒影,好像是很近很近的,可是又这样远啊!

远处飞来几声笑语。一抬头,那边窗里灯光下,晃荡着人影,啊!就这暗淡的几缕

光线,隔绝着两个世界么?避着灯光,随着晚风,飘荡着移过重重脚印,风吹草动,沙

沙的响,疑是自己的脚声,站定了细细一听,才凄惶的惊悟到自己不会再有脚声了。惆

怅地回身四看,周围是夜的黑影,浓淡的黑影。风是冷的,星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

虫声更震抖着凄凉的调子。现在是暗夜里传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间搜集往日的脚印。

凄惶啊!惆怅啊!光亮的地方,是闪烁着人生的幻梦么?

灯灭了,人更静了。悄悄地滑过窗下,偷眼看看床,换了位置么?桌上的陈设,变

了么?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儿么?没有……到处都没有自己的份儿了。就是朋友心里的

印象,也谈到快要不可辨认了罢?端详着月光下安静的睡脸,守着,守着……希望她梦

里记起自己,叫唤一声。

星儿稀了,月儿斜了。晨曦里,孤寂的幽灵带着他所收集的脚印,幽幽地消失了去。

第二天黄昏后,第三天黄昏后,一夜夜,一夜夜:朦陇的月夜,繁星的夜,雨丝风

片的夜,乌云乱叠、狂风怒吼的夜……那没声的脚步,一次次涂抹着生前的脚印。直到

那足迹渐渐模糊,渐渐黯淡、消失。于是在晨光未上的一个清早,风带着露水的潮润,

在渴睡着的草丛落叶间,低低催唤。这时候,我们这幽魂,已经抹下了末几个脚印,停

在路口,撇下他末一次的回顾。远近纵横的大路小路上,还有留剩的脚印么?还有依恋

不舍的什么吗?这种依恋的心境,已经没有归着。以前为了留恋着的脚印,夜夜在星月

下彷徨,现在只剩下无可流连的空虚,无所归着的忆念。记起的只是一点儿忆念。忆念

着的什么,已经轻烟一般的消散了。悄悄长叹一声,好,脚印收完了,上阎王处注册罢。

一九三三年

附记: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课卷,承朱先生称许,送给《大公报

·文艺副刊》,成为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留志感念。

喝茶

喝茶

曾听人讲洋话,说西洋人喝茶,把茶叶加水煮沸,滤去茶汁,单吃茶叶,吃了咂舌

道:“好是好,可惜苦些。”新近看到一本美国人做的茶考,原来这是事实。茶叶初到

英国,英国人不知怎么吃法,的确吃茶叶渣子,还拌些黄油和盐,敷在面包上同吃。什

么妙味,简直不敢尝试。以后他们把茶当药,治伤风,清肠胃。不久,喝茶之风大行,

一六六○年的茶叶广告上说:“这刺激品,能驱疲倦,除恶梦,使肢体轻健,精神饱满。

尤能克制睡眠,好学者可以彻夜攻读不倦。身体肥胖或食肉过多者,饮茶尤宜。”莱登

大学的庞德戈博士(DrCorneliuontekoe)应东印度公司之请,替茶大做广告,说

茶“暖胃,清神,健脑,助长学问,尤能征服人类大敌——睡魔”。他们的怕睡,正和

现代人的怕失眠差不多。怎么从前的睡魔,爱缠住人不放;现代的睡魔,学会了摆架子,

请他也不肯光临。传说,茶原是达摩祖师发愿面壁参禅,九年不睡,天把茶赏赐他帮他

偿愿的。胡峤《饮茶诗》:“沾牙旧姓余曾氏,破睡当封不夜侯。”汤况《森伯颂》:

“方饮而森然严乎齿牙,既久而四肢森然。”可证中外古人对于茶的功效,所见略同。

只是茶味的“余甘”,不是喝牛奶红茶者所能领略的。

浓茶搀上牛奶和糖,香冽不减,而解除了茶的苦涩,成为液体的食料,不但解渴,

还能疗饥。不知古人茶中加上姜盐,究竟什么风味,卢同一气喝上七碗的茶,想来是叶

少水多,冲淡了的。诗人柯立治的儿子,也是一位诗人,他喝茶论壶不论杯。约翰生博

士也是有名的大茶量。不过他们喝的都是甘腴的茶汤。若是苦涩的浓茶,就不宜大口喝,

最配细细品。照《红楼梦》中妙玉的论喝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那末喝

茶不为解渴,只在辨味。细味那苦涩中一点回甘。记不起哪一位英国作家说过,“文艺

女神带着酒味”,“茶只能产生散文”。而咱们中国诗,酒味茶香,兼而有之,“诗清

只为饮茶多。”也许这点苦涩,正是茶中诗味。

法国人不爱喝茶。巴尔扎克喝茶,一定要加白兰地。《清异录》载符昭远不喜茶,

说“此物面目严冷,了无和美之态,可谓冷面草。”茶中加酒,使有“和美之态”吧?

美国人不讲究喝茶,北美独立战争的导火线,不是为了茶叶税么?因为要抵制英国人专

利的茶叶进口。美国人把几种树叶,炮制成茶叶的代用品。至今他们茶室里,顾客们吃

冰淇淋喝咖啡和别的混合饮料,内行人不要茶;要来的茶,也只是英国人所谓“迷昏了

头的水”(bewitchedwater)而已。好些美国留学生讲卫生不喝茶,只喝白开水,说是

茶有毒素。代用品茶叶中该没有茶毒。不过对于这种茶,很可以毫无留恋的戒绝。

伏尔泰的医生曾劝他戒咖啡,因为“咖啡含有毒素,只是那毒性发作得很慢。”伏

尔泰笑说:“对啊,所以我喝了七十年,还没毒死。”唐宣宗时,东都进一僧,年百三

十岁,宣宗问服何药,对曰,“臣少也贱,素不知药,惟嗜茶”。因赐名茶五十斤。看

来茶的毒素,比咖啡的毒素发作得更要慢些。爱喝茶的,不妨多多喝吧。

四十年代

听话的艺术

听话的艺术

假如说话有艺术,听话当然也有艺术。说话是创造,听话是批评。说话目的在表现,

听话目的在了解与欣赏。不会说话的人往往会听说话,正好比古今多少诗人文人所鄙薄

的批评家——自己不能创作,或者创作失败,便摇身一变而为批评大师,恰像倒运的窃

贼,改行做了捕快。英国十八世纪小诗人显斯顿(She tone)说:“失败的诗人往往

成为愠怒的批评家,正如劣酒能变好醋。”可是这里既无严肃的批判,又非尖刻的攻击,

只求了解与欣赏。若要比批评,只算浪漫派印象派的批评。

听话包括三步:听、了解与欣赏。听话不像阅读能自由选择。话不投机,不能把对

方两片嘴唇当作书面一般拍的合上,把书推开了事。我们可以“听而不闻”,效法对付

嚣张的厌物的办法:“装上排门,一无表示”,自己出神也好,入定也好。不过这办法

有不便处,譬如搬是弄非的人,便可以根据“不否认便是默认”的原则,把排门后面的

弱者加以利用。或者“不听不闻”更妥当些。从前有一位教士训儿子为人之道:“当了

客人,不可以哼歌曲,不要弹指头,不要脚尖拍地——这种行为表示不在意。”但是这

种行为正不妨偶一借用,于是出其不意,把说话转换一个方向。当然,听话而要逞自己

的脾气,又要不得罪人,需要很高的艺术。可是我们如要把自己磨揉得海绵一般,能尽

量收受,就需要更高的修养。因为听话的时候,咱们的自我往往像接在盒里的弹簧人儿

(Jackinthebox),忽然会“哇”的探出头来叫一声“我受不了你”。要把它制服,

只怕千锤百炼也是徒然。除非听话的目的不为了解与欣赏,而另有作用。十九世纪英国

诗人台勒爵士(SirHenryTaylor)也是一位行政能员,他在谈成功秘诀的“政治家”

(TheStatesman)一书中说:“不论‘赛人’(Siren)的歌声多么悦耳,总不如倾听

的耳朵更能取悦‘赛人’的心魂。”成功而得意的人大概早就发现了这个诀窍。并且还

有许多“赛人”喜欢自居童话中的好女孩,一开口便有珍珠宝石纷纷乱滚。倾听的耳朵

来不及接受,得双手高擎起盘子来收取——珍重地把文字的珠玑镶嵌在笔记本里,那么

“好女孩”一定还有更大的施与这种人的话并不必认真听,不听更好,只消凝神倾耳;

也不需了解,只需摆出一副欣悦钦服的神态,便很足够。假如已经听见、了解,而生怕

透露心中真情,不妨装出一副笨木如猪的表情,“赛人”的心魂也不会过于苛求。

听人说话,最好效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若要细加注释,未免琐细。不过,不求

甚解,总该懂得大意。如果自己未得真谛,反一笔抹煞,认为一切说话都是吹牛拍马撒

谎造谣,那就忘却了说话根本是艺术,并非柴米油盐类的日用必需品。责怪人家说话不

真实,等于责怪一篇小说不是构自事实,一幅图画不如照相准确。说话之用譬如衣服,

一方面遮掩身体,一方面衬托显露身上某几个部分。我们绝不谴责衣服掩饰真情,歪曲

事实。假如赤条条一丝不挂,反惹人骇怪了。难道了个人的自我比一个人的身体更多自

然美?

谁都知道艺术品的真实并不指符合实事。亚利斯多德早说过:诗的真实不是史实。

大概天生诗人比历史家多。(诗人,我依照希腊字原义,指创造者。)而最普遍的创造

是说话。夫子“述而不作”,又何尝述而不作!不过我们糠戏听故事或赏鉴其他艺术品,

只求“诗的真实”(Poetictruth)。虽然明知是假,甘愿信以为真。珂立支

(Coleridge)所谓:“姑妄听之”(Willingsu e eofdielief)。听话的时候

恰恰相反:“诗的真实”不能满足我们,我们渴要知道的是事实。这种心清,恰和珂立

支所说的相反,可叫做“宁可不信”(Unwillingsu eeofbelief)。同时我们

总借用亚利斯多德“必然与可能”(TheinevitableandProbable)的原则来推定事

实真相。举几个简单的例。假如一位女士叹恨着说:“唉,我这一头头发真麻烦,恨不

得天生是秃子。”谁信以为真呢!依照“可能与必然”,推知她一定自知有一头好头发。

假如有人说:“某人拉我帮他忙,某机关又不肯放,真叫人为难。”他大概正在向某人

钻营,而某机关的位置在动摇,可能他钻营尚未成功,认真在为难。假如某要人代表他

负责的机关当众辟谣,我们依照“必然与可能”的原则,恍然道:“哦!看来确有其

事!”假如一个人过火的大吹大擂,他必定是对自己有所不足,很可能他把自己也哄骗

在内,自己说过几遍的话,便信以为真。假如一个人当面称谀,那更需违反心愿,宁可

不信。他当然在尽交际的责任,说对方期待的话。很可能他看透了你意中的自己。假如

一个人背后太热心的称赞一个无足称赞的人,可能是最精巧的馅媚,准备拐几个弯再送

达那位被赞的人,比面谀更入耳洽心;也可能是上文那位教士训儿子对付冤家的好办法

——过火的称赞,能激起人家反感;也可能是借吹捧这人,来贬低那人。

听话而如此逐句细解,真要做到“水至清则无鱼”了。我们很不必过分精明;虽然

人人说话,能说话的人和其他艺术家一般罕有。辞令巧妙,只使我们钦慕“作者”的艺

术,而拙劣的言词,却使我们喜爱了“作者”自己。

说话的艺术愈高,愈增强我们的“宁可不信”,使我们怀疑,甚至恐惧。笨拙的话,

像亚当夏娃遮掩下身的几片树叶,只表示他们的自惭形秽,愿在天使面前掩饰丑陋。譬

如小孩子的虚伪,哄大人给东西吃,假意问一声“这是什么?可以吃么?”使人失笑,

却也得人爱怜。譬如逢到蛤蟆般渺小的人,把自己吹得牛一般大,我们不免同情怜悯,

希望他天生就有牛一般大,免得他如此费力。逢到笨拙的馅媚,至少可以知道,他在表

示要好。老实的骂人,往往只为表示自己如何贤德,并无多少恶意。一个人行为高尚,

品性伟大,能使人敬慕,而他的弱点偏得人爱。乖巧的人曾说:“你若要得人爱,少显

露你的美德,多显露你的过失。”又说:“人情从不原谅一个无需原谅的人。”凭这点

人情来体会听说话时的心理,尤为合适。我们钦佩羡慕巧妙的言辞,而言词笨拙的人,

却获得我们的同情和喜爱。大概说话究竟是凡人的艺术,而说话的人是上帝的创造。

四十年代

记傅雷

记傅雷

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钟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

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那时候知识分子在沦陷的上海,日子不

好过,真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过黎明

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开日出。我们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朴素幽雅的客厅里各抒己见,

也好比开开窗子,通通空气,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闷苦恼。到如今,每回顾那一段灰

黯的岁月,就会记起傅雷家的夜谈。

说起傅雷,总不免说到他的严肃。其实他并不是一味板着脸的人。我闭上眼,最先

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个含笑的傅雷,他两手捧着个烟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来,

眼里是笑,嘴边是笑,满脸是笑。这也许因为我在他家客厅里、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他

听着钟书说话,经常是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轻易笑;可是他笑的时候,好像在品尝自

己的笑,觉得津津有味。

也许钟书是唯一敢当众打趣他的人。他家另一位常客是陈西禾同志。一次钟书为某

一件事打趣傅雷。西禾急得满面尴尬,直向钟书递眼色;事后他犹有余悸,怪钟书“胡

闹”。可是傅雷并没有发火。他带几分不好意思,随着大家笑了;傅雷还是有幽默的。

傅雷的严肃确是严肃到十分,表现了一个地道的傅雷。他自己可以笑,他的笑脸只

许朋友看。在他的孩子面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阿聪、阿敏那时候还是一对小顽

童,只想赖在客厅里听大人说话。大人说的话,也许孩子不宜听,因为他们的理解不同,

傅雷严格禁止他们旁听。有一次,客厅里谈得热闹,阵阵笑声,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兴。

忽然他灵机一动,蹑足走到通往楼梯的门旁,把门一开,只见门后哥哥弟弟背着脸并坐

在门槛后面的台阶上,正缩着脖子笑呢。傅雷一声呵斥,两个孩子在登登一阵凌乱的脚

步声里逃跑上楼。梅馥忙也赶了上去。在傅雷前,她是抢先去责骂儿子;在儿子前,她

却是挡了爸爸的盛怒,自己温言告诫。等他们俩回来,客厅里濒渐回复了当初的气氛。

但过了一会儿,在笑声中,傅雷又突然过去开那扇门,阿聪、阿敏依然鬼头鬼脑并坐原

处偷听。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听得傅雷厉声喝,夹杂着梅馥

的调解和责怪;一个孩子想是哭了,另一个还想为自己辩白。我们谁也不敢劝一声,只

装作不闻不知,坐着扯淡。傅雷回客厅来,脸都气青了。梅馥抱歉地为客人换上热茶,

大家又坐了一会儿,辞出,不免叹口气:“唉,傅雷就是这样!”

阿聪前年回国探亲,钟书正在国外访问,阿聪对我说:“啊呀!我们真爱听钱伯伯

说话呀!”上年他到我家来,不复是顽童偷听,而是做座上客“听钱伯伯说话”,高兴

得哈哈大笑。可是他立即记起他严厉的爸爸,凄然回忆往事,慨叹说:“唉——那时候

——我们就爱听钱们伯说话。”他当然知道爸爸打他狠,正因为爱他深。他告诉我:

“爸爸打得我真痛啊!”梅馥曾为此对我落泪,又说阿聪的脾气和爸爸有相似之处。他

也告诉我傅雷的妈妈怎样批评傅雷。性情急躁是不由自主的,感情冲动下的所作所为,

沉静下来会自己责怪,又增添自己的苦痛。梅馥不怨傅雷的脾气,只为此怜他而为他担

忧;更因为阿聪和爸爸脾气有点儿相似,她既不愿看到儿子拂逆爸爸,也为儿子的前途

担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阿聪从海外好不容易和家里挂通了长途电话,阿聪又叫

得一声“姆妈”,妈妈只叫得一声“阿聪”,彼此失声痛哭,到哽咽着勉强能说话的时

候,电话早断了。这是母子末一次通话——话,尽在不言中,因为梅馥深知傅雷的性格,

已经看到他们夫妇难逃的命运。

有人说傅雷“孤傲如云间鹤”;傅雷却不止一次在钟书和我面前自比为“墙洞里的

小老鼠”——是否因为莫洛阿曾把服尔德比作“一头躲在窟中的野兔”呢?傅雷的自比,

乍听未免滑稽。梅馥称傅雷为“老傅”;我回家常和钟书讲究:那是“老傅”还是“老

虎”,因为据他们的乡音,“傅”和“虎”没有分别,而我觉得傅雷在家里有点儿老虎

似的。他却自比为“小老鼠”!但傅雷这话不是矫情,也不是谦虚。我想他只是道出了

自己的真实心清。他对所有的朋友都一片至诚。但众多的朋友里,难免夹杂些不够朋友

的人。误会、偏见、忌刻、骄矜,会造成人事上无数矛盾和倾轧。傅雷曾告诉我们:某

某“朋友”昨天还在他家吃饭,今天却在报纸上骂他。这种事不止一遭。傅雷讲起的时

候,虽然眼睛里带些气愤,嘴角上挂着讥诮,总不免感叹人心叵测、世情险恶,觉得自

己老实得可怜,孤弱得无以自卫。他满头棱角,动不动会触犯人;又加脾气急躁,止不

住要冲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圆转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

书斋;他也像老鼠那样,只在洞口窥望外面的大世界。他并不像天上的鹤,翘首云外,

不屑顾视地下的泥淖。傅雷对国计民生念念不忘,可是他也许遵循《刚第特》的教训吧?

只潜身书斋,作他的翻译工作。

傅雷爱吃硬饭。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儿那样僵硬、干爽;软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

全让给梅馥了。朋友们爱说傅雷固执,可是我也看到了他的固而不执,有时候竟是很随

和的。他有事和钟书商量,尽管讨论得很热烈,他并不固执。他和周煦良同志合办《新

语》,尽管这种事钟书毫无经验,他也不摈弃外行的意见。他有些朋友(包括我们俩)

批评他不让阿聪进学校会使孩子脱离群众,不善适应社会。傅雷从谏如流,就把阿聪送

入中学读书。钟书建议他临什么字帖,他就临什么字帖;钟书忽然发兴用草书抄笔记,

他也高兴地学起十六帖来,并用草书抄稿子。

解放后,我们夫妇到清华大学任教。傅雷全家从昆明由海道回上海,道过天津。傅

雷到北京来探望了陈叔通、马叙伦二老,就和梅馥同到我们家来盘桓三四天。当时我们

另一位亡友吴晗同志想留傅雷在清华教授法语,央我们夫妇作说客。但傅雷不愿教法语、

只愿教美术史。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们曾经陪傅雷招待一个法国朋友,钟书注意到傅

雷名片背面的一行法文Criiiqued-Art(美术批评家)。他对美术批评始终很有兴趣。

可是清华当时不开这门课,而傅雷对教学并不热心。尽管他们夫妇对清华园颇有留恋,

我们也私心窃愿他们能留下,傅雷决计仍回上海,干他的翻译工作。

我只看到傅雷和钟书闹过一次别扭。一九五四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傅雷未

能到会,只提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讨论翻译,必须举出实例,才能说明问

题。傅雷信手拈来,举出许多谬误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显然也没料到

这份意见书会大量印发给翻译者参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错来示众了。这

就触怒了许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译家竟气得大哭。平心说,把西方文字

译成中文,至少也是一项极繁琐的工作。译者尽管认真仔细,也不免挂一漏万,译文里

的谬误,好比猫狗身上的跳蚤,很难捉拿净尽。假如傅雷打头先挑自己的错作引子,或

者挑自己几个错作陪,人家也许会心悦诚服。假如傅雷事先和朋友商谈一下,准会想得

周到些。当时他和我们两地间隔,读到钟书责备他的信,气呼呼地对我们沉默了一段时

间,但不久就又回复书信来往。

傅雷的认真,也和他的严肃一样,常表现出一个十足地道的傅雷。有一次他称赞我

的翻译。我不过偶尔翻译了一篇极短的散文,译得也并不好,所以我只当傅雷是照例敷

衍,也照例谦逊一句,傅雷怫然忍耐了一分钟,然后沉着脸发作道:“杨绛,你知道吗?

我的称赞是不容易的。”我当时颇像顽童听到校长错误的称赞,既不敢笑,也不敢指出

他的错误。可是我实在很感激他对一个刚试笔翻译的人如此认真看待。而且只有自己虚

怀若谷,才会过高地估计别人。

傅雷对于翻译工作无限认真,不懈地虚心求进。只要看他翻译的这传记五种,一部

胜似一部。《夏洛外传》是最早的一部。《贝多芬传》虽然动笔最早,却是十年后重译

的,译笔和初译显然不同。他经常写信和我们讲究翻译上的问题,具体问题都用红笔清

清楚楚录下原文。这许多信可惜都已毁了。傅雷从不自满——对工作认真,对自己就感

到个满。他从没有自以为达到了他所悬的翻译标准。他曾自苦译笔呆滞,问我们怎样使

译文生动活泼。他说熟读了老舍的小说,还是未能解决问题。我们以为熟读一家还不够,

建议再多读几家。傅雷怅然,叹恨没许多时间看书。有人爱说他狂傲,他们实在是没见

到他虚心的一面。

一九六三年我因妹妹杨必生病,到上海探望。朋友中我只拜访了傅雷夫妇。梅馥告

诉我她两个孩子的近况;傅雷很有兴趣地和我谈论些翻译上的问题。有个问题常在我心

上而没谈。我最厌恶翻译的名字佶屈聱牙,而且和原文的字音并不相近,曾想大胆创新,

把洋名一概中国化,历史地理上的专门名字也加简缩,另作“引得”或加注。我和傅雷

谈过,他说“不行”。我也知道这样有许多不便,可是还想听他谈谈如何“不行”。六

四年我又到上海接妹妹到北京休养,来去匆匆,竟未及拜访傅雷和梅馥。“别时容易见

时难”,我年轻时只看作李后主的伤心话,不料竟是人世的常情。

我很羡慕傅雷的书斋,因为书斋的布置,对他的工作具备一切方便。经常要用的工

具书,伸手就够得到,不用站起身。转动的圆架上,摊着几种大字典。沿墙的书橱里,

排列着满满的书可供参考。书架顶上一个镜框里是一张很美的梅馥的照片。另有一张傅

雷年轻时的照片,是他当年赠给梅馥的。他称呼梅馥的名字是法文的玛格丽特;据傅雷

说,那是歌德《浮士德》里的玛格丽特。几人有幸福娶得自己的玛格丽特呢!梅馥不仅

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不仅是非常能干的主妇,一身承担了

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杂务,让傅雷专心工作,她还是傅雷的秘书,为他做卡片,抄稿

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没有这样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

折扣吧?

傅雷翻译这几部传记的时候,是在“阴霾遮蔽整个天空的时期”。他要借伟人克服

苦难的壮烈悲剧,帮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他要宣扬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

主义。①可是,智慧和信念所点燃的一点光明,敌得过愚昧、褊狭所孕育的黑暗吗?对

人类的爱,敌得过人间的仇恨吗?向往真理、正义的理想,敌得过争夺名位权利的现实

吗?为善的心愿,敌得过作恶的力量吗?傅雷连问他忠实的伴侣,竟被残暴的浪潮冲倒、

淹没。可是谁又能怪傅雷呢。他这番遭遇,对于这几部传记里所宣扬的人道主义和奋斗

精神,该说是残酷的讽刺。但现在这五部传记的重版,又标志着一种新的胜利吧?读者

也许会得到更新的启示与鼓励。傅雷已作古人,人死不能复生,可是被遗忘的、被埋没

的,还会重新被人记忆起来,发掘出来。

①参看傅雷《贝多芬传》译者序。

一九八○年十一月

《回忆我的父亲》前言

《回忆我的父亲》前言

一九七九年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为调查清末中国同盟会(包括其它革

命团体)会员情况,给我一封信,原文如下:“令尊补塘先生是江苏省最早从事反清革

命活动的人物之一,参加过东京励志社,创办《国民报》、《大陆杂志》,在无锡首创

励志学社,著有影响”,因此要我介绍简历及传记资料等,并提出一个问题:“在补塘

先生一生中,有过一个重大的变化,即从主张革命转向主张立宪。这中间的原因和过程

如何,是史学界所关心的,盼望予以介绍。”

我只写了一份父亲的简历,对于提出的问题,不敢乱说,没有解答。其实,我虽然

不能算“知道”,却也不能说“不知道”;不仅对所提的这一转向,就连以后的转向,

我即使不能说“知道”,也都有我的体会。近年来追忆思索,颇多感触,所以想尽我的

理解,写一份可供参阅的资料。

日本中岛碧教授、美国李又安(AdeleRukett)教授曾分别为我查核日本和美国的

资料。此文一九八三年发表后,一九九○年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邹振环同志提供了有关

我父亲翻译工作的资料;一九九二年江苏教育学院翟国璋同志提供了有关我国现代史的

资料。我已把原文相应修改。谨向他们致谢。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日

回忆我的父亲

回忆我的父亲

我父亲杨荫杭(1878—1945),字补塘,笔名老圃,又名虎头,江苏无锡人,一八

九五年考入北洋大学堂(当时称“天津中西学堂”),一八九七年转入南洋公学,一八

九九年由南洋公学派送日本留学。回国后因鼓吹革命,清廷通缉,筹借了一笔款子,再

度出国赴美留学。我是父亲留学回国后出生的,已是第四个女儿。那时候,我父亲不复

是鼓吹革命的“激烈派”。他在辛亥革命后做了民国的官,成了卫护“民主法治”的

“疯骑士”——因为他不过做了一个省级的高等审判厅长,为了判处一名杀人的恶霸死

刑,坚持司法独立,和庇护杀人犯的省长和督军顶牛,直到袁世凯把他调任。他在北京

不过是京师高等检察长,却把一位贪污巨款的总长(现称部长)许世英拘捕扣押了一夜,

不准保释,直到受“停职”处分。《民国演义》上提到这件事,说杨某其实没错,只是

官官相护。据我理解,我父亲的“立宪梦”,辞官之前早已破灭。

我说“理解”,因为都未经证实。我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对听到的话不求甚解。有

些事只是传闻;也有些是父亲对我讲的,当时似懂非懂,听完又忘了;有些事是旁听父

母的谈话而领会的。

我母亲唐须荌也是无锡人。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们子女从小到大,没听到他们吵

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

也不多。我父母却无话不谈。他们俩同年,一八九八年结婚。当时我父亲还是学生,从

他们的谈话里可以听到父亲学生时代的旧事。他们往往不提名道姓而用诨名,还经常引

用典故——典故大多是当时的趣事。不过我们孩子听了不准发问。“大人说话呢,‘老

小’(无锡土话,指小孩子),别插嘴。”他们谈的话真多: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

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

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两人一生中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

(JenadeLaBruyeere)《人性与世态》(LesCaracteres)。他们的话时断时续,我

当时听了也不甚经心。我的领会,是由多年不经心的一知半解积累而得。我父亲辞官后

做了律师。他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都详细向我母亲叙述:为什么事,牵涉什么人等等。

他们俩一起分析,一起议论。那些案件,都可补充《人性与世态》作为生动的例证。可

是我的理解什么时候开始明确,自己也分辨不清。

例如我五六岁在北京的时候,家里有一张黎元洪的相片,大概是大总统发给每个下

属的。那张照片先挂在客厅暗陬,不久贬入吃饭间。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墨笔字:“补塘

检察长”。我常搬个凳子,跪在凳上仔细端详。照上的人明明不是我父亲,怎么又写着

我父亲的名字?我始终没敢发问,怕问了惹笑或招骂,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落款

不是标签,也不知什么时候知道那人是黎元洪。可是我拿稳自己的理解没错。

我曾问父亲:“爸爸,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父亲说:“就和普通孩子一样。”

可是我叮着问,他就找出二寸来长一只陶制青底蓝花的小靴子给我,说小时候坐在他爷

爷膝上,他爷爷常给他剥一靴子瓜子仁,教他背白居易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

是此湖”。那时候,他的祖父在杭州做一个很小的小官。我的祖父也在浙江做过一个小

地方的小官。两代都是穷书生,都是小穷官。我祖父病重还乡,下船后不及到家便咽了

气。家里有上代传下的住宅,但没有田产。我父亲上学全靠考试选拔而得的公费。

据我二姑母说,我父亲在北洋公学上学时,有部分学生闹风潮。学校掌权的洋人

(二姑母称为“洋鬼子”)出来镇压,说闹风潮的一律开除。带头闹的一个广东人就被

开除了。“洋鬼子”说,谁跟着一起闹风潮的一起开除。一伙人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

闹风潮不过是为了伙食,我父亲并没参与,可是他看到那伙人都缩着脑袋,就冒火了,

挺身而出说:“还有我!”好得很,他就陪着那个广东同学一起开除,风潮就此平息。

那是一八九七年的事。

当时我父亲是个穷学生。寒素人家的子弟,考入公费学校,境遇该算不错,开除就

失去公费。幸亏他从北洋开除后,立即考入南洋公学。我现在还存着一幅一九○八年八

月中国留美学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开代表大会的合影。正中坐的是伍廷芳。前排学生展

着一面龙旗。后排正中两个学生扯着一面旗子,大书“北洋”二字。我父亲就站在这一

排。他曾指着扯旗的一人说“这是刘麻子”,又指点这人那人是谁,好像都很熟。我记

得有一次他满面淘气的笑,双手叉腰说:“我是老北洋。”看来他的开除,在他自己和

同学眼里,只是一件滑稽的事。

我大姐从父母的谈话里,知道父亲确曾被学校开除,只是不知细节。我父亲不爱谈

他自己,我们也不问。我只记得他偶尔谈起此笑话,都是他年轻时代无聊或不讲理的细

事。他有个同房间是松江人,把“书”字读如“须”。父亲往往故意惹他,说要“撒一

课‘须’去”(上海话“尿”“书”同音)。松江人怒不可遏。他同班有个胖子,大家

笑他胖,胖子生气说:“你们老了都会发胖。”我父亲跟我讲的时候,摩挲着自己发了

胖的肚子,忍笑说:“我对他说,我发了胖,就自杀!”胖子气得呼哧呼哧。我不知道

父亲那时候是在北洋或南洋,只觉得他还未脱顽童时期的幽默。二姑母曾告诉我:小哥

哥(我父亲)捉了一只蛤蟆,对它喷水念咒,把它扣在空花盆底下叫它土遁;过了一星

期,记起了那只蛤蟆,翻开花盆一看,蛤蟆还没死,饿成了皮包骨头。这事我也没有问

过父亲,反正他早说过,他就和普通的孩子一样。

《中华民国史》①上说:“一九○○年春,留日学生成立励志会;一九○○年下半

年,会员杨廷栋、杨荫杭、雷奋等创办了《译书汇编》,这是留学生自办的第一个杂志,

专门译载欧美政法名著,诸如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义》、穆勒的

《自由原论》等书,这些译著曾在留学生和国内学生中风行一时。”冯自由《革命逸史》

②,也说起《译书汇编》“江苏人杨廷栋、杨荫杭、雷奋等主持之,以翻译法政名著为

宗旨,译笔流丽典雅,于吾国青年私想之进步收效至巨。”我曾听到我父亲说:“与其

写空洞无物的文章,不如翻译些外国有价值的作品。”还说:“翻译大有可为。”我在

父亲从国外带回的书里,看到过一本英译的孟德斯鸠《万法精义》和一本原文的达尔文

《物种起源》。可是我父亲从没有讲过他自己的翻译,我也从未读过。他也从未鼓励我

翻译,也从未看到我的翻译。

  ①中华书局版(一九八一)131—132页。

②民国廿八年(一九三九、二月版第一辑147页。)

据《革命逸史》③他们和其他各省派送的留日学生初到日本,语言不通。日本文部

省特设日华学校,专教中国学生语言及补习科学。“雷奋、杨荫杭、杨廷栋三人税居早

稻田附近。即当日雷等为《译书汇编》及《国民报》④撰文之所。留学生恒假其地作聚

会集中点。”那时有某日本舍监偷吃中国留学生的皮蛋,又有个日本下女偷留学生的牙

粉搽脸。我听父亲讲过“偷皮蛋舍监尝异味,搽牙粉丑婢卖风流”的趣闻。但从不知道

父亲参与译书并为《国民报》撰稿的事。我大姐只知道父亲会骑自行车,因为看见过父

亲扶着自行车照的相片,母亲配上小框放在桌上。

  ③第一辑191页。一八九九年上海南洋公学派留东学生六人(我父亲是其中一个,

杨廷栋、雷奋和其他三人的名字都是我经常听到的)。

④《国民报》是最早提倡覆清王朝的刊物,它以鼓吹天赋人权、自由平等而具特色

——《中国民国史》132页。

冯自由的《革命逸史》①和《中华民国史》②都提到留日学生的励志会里有激烈派

和稳健派之分;激烈派鄙视稳健派,两派“势如水火”。我父亲属于激烈派,他的一位

同窗老友属于稳健派。他们俩的私交却并不“势如水火”。我记得父亲讲他们同班某某

是留学生监督的女婿,一九○○年转送到美国留学。同班学生不服气。我父亲撺掇他那

位稳健派朋友提出申请,要求调往美国,理由是同窗杨某(父亲自指)一味鼓吹革命,

常和他一起不免受他“邪说”的影响。我不知道那位朋友是否真的提出了要求,反正他

们的捣鬼没有成功。

《中华民国史》上说③“江苏地方革命小团体发生最早,一九○一年夏留学生杨荫

杭回到家乡无锡,聚集同志,创设了励志学会。他们借讲授新智识之机,宣传排满革

命……”。据说这段历史没有错。我不明白他怎么卒业前一年回乡,大概是暑假回乡吧?

我父亲一九○二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当时称“东京专门学校”)本科卒业。④回

国后和雷奋、杨廷栋同被派往译书馆译书。⑤最近我有一位朋友在北京图书馆找到一本

我父亲编译的《名学教科书》(一九○三年再版)。想就是那个时期编译的。孙宝恂光

绪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一九○三年)日记里曾提到这部书:“观《名学》,无锡

杨荫杭述。余初不解东文哲学书中‘内容’、‘外延’之理,今始知之。”⑥

  ①第一辑151页。

②132页。

③293页。

④见房兆楹辑《史料丛刊》之一(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研究所出版,一九六○)内

《日本留学生题名录·卒业留学生附录》。

⑤见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交通大学校史资料选编》(一)第72页。译学馆前身是

“北京同文馆”。庚子后,京馆改称译书馆。

⑥《忘山庐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上册609页。

译书馆因经费支绌,一九○三年停办。我父回到家乡,和留日学生蔡文森、顾树屏

在无锡创办了“理化研究会”,提倡研究理化并学习英语。我母亲形容父亲开夜车学理

化,用功得背上生了一个“搭手疽”,吃了多少“六神丸”。我记得父亲晚年,有一次

从上海回到苏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我母亲讲“理化会的大成就”。有一个制造“红

丸”(即“白面”)的无锡人,当年曾是“理化会”的成员,后来在上海法租界居住,

在他家花园的假山洞里制造“红丸”(有法租界巡捕房保护)。他制成的毒品用铅皮密

封在木箱里,运到法国海岸边,抛入海里,然后由贩毒商人私运入欧洲。那个人成了大

富翁。我父亲慨叹说:“大约那是我们唯一的成绩吧?”

东京《国民报》以英国人“经塞尔”名义发行。“经塞尔”其实是冯自由的父亲冯

镜如的外国名字,借此避免清公使馆的干涉。报中文字由某某等执笔,其中有我父亲。

后来因资本告罄停版。一九○二年在上海发行的《大陆月刊》继续鼓吹革命,实际上是

《国民报》的变相。我父亲仍然是《大陆月刊》的执笔者。②

抗战胜利后,我在上海,陈衡哲先生请我喝茶,会见胡适。他用半上海话对我说:

“我认识你的姑母,认识你的叔叔,你老娘家(苏沪土语“尊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先,

据说他那时在中国公学读书”③。钟书对我说,胡适决不肯乱认老师,他也不会记错。

我想,大概我父亲由译书院回南后在上海工作。我知道他在时事新报馆任编辑,也在上

海《苏报》任编辑及撰稿工作并在澄衷学校、务本女校、中国公学教课。听说他暑假回

无锡,在俟实中学公开鼓吹草命,又拒绝对祠堂里的祖先叩头,同族某某等曾要驱逐他

出族。我记得父亲笑着讲无锡乡绅——驻意大利钦差许钰曾愤然说:“此人(指我父亲)

该枪毙。”反正他的“革命邪说”招致清廷通缉,于是他筹借了一笔款子(一半由我外

祖父借助),一九○六年初再度出国到美国留学。

  ②《革命逸史》第一辑143页。

③胡适一九○四年入上海中国公学求学。他到过我家苏州寓所,只是我没见过。他

《四十自述》中提到他的老师杨志洵(景苏)先生是我父亲的族叔亦好友。

我大姐说,父亲一九○六年到美国求学。但据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籍簿,他一九○

六年九月入该校研究科,专研法律;一九○七年七月毕业,寄寓何处等等都记载分明。

料想我父亲在清廷通缉下,潜逃日本是最便捷的途径。早稻田大学本科卒业不授学位;

考入研究科,通过论文,便获得法学士学位。随后他就到美国去了。

父亲告诉我,他初到美国,住在校长(不知什么学校)家里学习英语,同住宿的还

有几个美国青年。他要问字典上查不到的家常字(如大小便之类),同学不敢回答,特

地问得校长准许,才敢教他。

父亲从未提及他的学位和论文。我只偶尔拣得一张父亲在宾夕法尼业大学一九○九

——一九一○年的注册证。倒是钟书告诉我:“爸爸的硕士论文收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法

学丛书第一辑,书名是《日本商法》(CommercialCodeofJapan)。”我只记得大姐

讲,父亲归国途中游历欧洲其它各国,还带回好几份印好的论文。我问钟书:“你怎么

会知道?”钟书说:“我看见的——爸爸书房里的书橱最高层,一本红皮书。我还问过

爸爸,他说是他的硕士论文——现在当然找不到了。”我写信给美国友人宾夕法尼亚大

学的李又安(AdeleRickett)教授,托她找找有没有这本书,据她回信,钟书一点也

没记错。那本书一找就见,在法学图书馆。承她还为我复制了封面几页和一篇卢易士

(DraperLewis)教授写的序文。据那张注册证,他是当时的法学院长。全书三百十九

页,我父亲离校后一九一一年出版。从序文看来,这本书大概是把日本商法和它所依据

的德国商法以及它所采用的欧洲大陆系统的商法作比较,指出特殊的地方是为了适合日

本的国情,由比较中阐明一般商法的精神。序文对这本书很称赏,不过我最感亲切的是

卢易士先生形容我父亲写的英文:“虽然完全正确,却有好些别致的说法;而细读之下,

可以看出作者能用最简洁的文字,把日本商法的原则,确切地表达出来。”我想这是用

很客气的话,说我父亲写的英文有点中国味道吧?

我猜想,父亲再次出国四年多,脱离了革命,埋头书本,很可能对西方的“民主法

治”产生了幻想。他原先的“激烈”,渐渐冷静下来。北伐胜利后,我经常听到父亲对

母亲挖苦当时自称的“廉洁政府”。我在高中读书的时候,一九二七或一九二八年,我

记得父亲曾和我谈过“革命派”和“立宪派”的得失。他讲得很仔细,可是我不大懂,

听完都忘了,只觉得父亲倾向于改良。他的结论是“改朝换代,换汤不换药”。不过父

亲和我讲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立宪梦”早已破灭了。我当时在父母的庇荫之下,不像

我父亲年轻时候,能看到革命的迫切。我是脱离实际的后知后觉或无知无觉,只凭抽象

的了解,觉得救国救民是很复杂的事,推翻一个政权并不解决问题,还得争求一个好的

制度,保障一个好的政府。

我不信父亲对清室抱有任何幻想。他称慈禧为祸国殃民的无识“老太婆”。我也从

未听他提到光绪有任何可取,他回国后由张謇推荐,在北京一个法政学校教课。那时候,

为宣统“辅政”的肃亲王善耆听到我父亲是东西方法律的行家,请他晚上到王府讲授法

律课。我父亲的朋友包天笑在一部以清末民初为背景的小说里曾提起这事,钟书看到过,

但是记不起书名,可能是《留芳记》。听说这个肃亲王是较为开明而毫无实权的人。我

父亲为他讲法律只是为糊口计,因为法政学校的薪水不够维持生活。

辛亥革命前夕,我父亲辞职回南,肃亲王临别和他拉手说:“祝你们成功。”拉手

祝贺,只表示他有礼貌,而“你们”两字却很有意思,明白点出东家和西席之间的不同

立场。“祝你们成功”这句话是我父亲着重和我讲的。

我父亲到了上海,在申报馆任编辑,同时也是上海律师公会创始人之一。当律师仍

是为糊口计。我是第四个女儿,父母连我就是六人,上面还有祖母。父亲有个大哥在武

备学校学习,一次试炮失事,轰然一声,我大伯父就轰得不知去向,遗下大伯母和堂兄

堂姊各一。一家生活之外,还有大小孩子的学费。我的二姑母当时和我堂姊同在上海启

明女校读书,三姑母在苏州景海女校读书,两位姑母的学费也由我父亲供给。我有个叔

叔当时官费在美国留学,还没有学成。整个大家庭的负担全在我父亲一人身上。

据我大姐讲,我父亲当律师,一次和会审公堂的法官争辩。法官训斥他不规规矩矩

坐着,却跷起了一条腿。我父亲故意把腿跷得高高的,侃侃而辩。第二天上海各报都把

这事当作头条新闻报道,有的报上还画一个律师,跷着一条腿。从此我父亲成了“名”

律帅。不久,由张謇推荐,我父亲做了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兼司法筹备处处长,驻苏州。

我父母亲带了我们姊妹,又添了一个弟弟,搬到苏州。

我不知道父亲和张謇是什么关系,只记得二姑母说,张謇说我父亲是“江南才子”。

钟书曾给我看张謇给他父亲的信,称他父亲为“江南才子”。这使我不禁怀疑:“江南

才子”是否敷衍送人的;或者我特别有缘,从一个“才子”家到又一个“才子”家!我

记得我们苏州的住宅落成后,大厅上“安徐堂”的匾额还是张謇的大笔,父亲说那是张

謇一生中末一次题的匾。

一九一三年秋,熊希龄出任国务总理,宣称要组成“第一流经验与第一流人才之内

阁”。当时名记者黄远庸在《记新内阁》(民国二年九月十一日)一文①里说:“有拟

杨荫杭(即老圃者)[长司]法部者,此语亦大似商量饭菜单时语及园圃中绝异之新蔬,

虽不必下箸而已津津有味矣。然梁任公即长法部,识者谓次长一席终须此圃。此圃方为

江苏法官,不知其以老菜根佳耶,抑上此台盘佳也。”显然我父亲是啃“老菜根”而不

上“台盘”的。

  ①全文见《远生遗著》——民国九年(一九二○)版第三册189—193页。这是钟书

提供的资料。

我父亲当了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不久国家规定,本省人回避本省的官职,父亲就

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长,驻杭州。恶霸杀人的案件,我从父母的谈话里只听到零星片

断。我二姑母曾跟我讲,那恶霸杀人不当一回事,衙门里使些钱就完了,当时的省长屈

映光(就是“本省长向不吃饭”的那一位),督军朱某(据说他和恶霸还有裙带亲)都

回护凶犯。督军相当于前清的抚台,省长相当于藩台,高等审判厅长算是相当于臬台,

通称“三大宪”;臬台当然是最起码的“大宪”,其实是在督军省长的辖治之下。可是

据当时的宪法,三权分立,督军省长不能干预司法。这就造成僵局,三权分立而分裂—

—至少分裂为二。我父亲坚持司法独立,死不让步。我不知双方僵持多久,约一九一五

年袁世凯称帝前夕,屈映光到北京晋见袁世凯,我父亲就调任了。

我曾听到父母闲话的时候,惊诧那些走门路的人无孔不入,无缝不钻。我外祖父偶

从无锡到杭州探望女儿,立刻就被包围了。我的外祖父是个忠厚的老好人,我不知道他

听了谁的调唆,向我父亲说了什么话。我父亲不便得罪老丈人,只默不作声。外祖父后

来悄悄问我母亲:“怎么回事?三拳打不出他一个闷屁?”这句话成了父母常引用的

“典故”。

我父亲去世以后,浙江兴业银行行长叶景葵先生在上海,郑重其事地召了父亲的子

女讲这件恶霸判处死刑的事。大致和我二姑母讲的相同,不过他着重说,那恶霸向来鱼

肉乡民,依仗官方的势力横行乡里;判处了死刑大快人心。他说:“你们老人家大概不

和你们讲吧?我的同乡父老至今感戴他。你们老人家的为人,做儿女的应该知道。”

屈映光有个秘书屈伯刚先生,上海孤岛时期在圣约翰大学当国文教授,也在振华女

中(沪校)兼课,和我同事。屈先生是苏州人,一次他一口纯苏白对我说:“唔笃老太

爷直头硬!嗐,直头硬个!”我回家学给父亲听。父亲笑了,可是没讲自己如何“硬”,

只感叹说:“朝里无人莫做官。”屈映光晋见袁世凯,告了我父亲一状,说“此人顽固

不灵,难与共事”。袁世凯的机要秘书长张一(鹿各)(仲仁)先和恰巧是我父亲在北洋

大学的同窗老友,所以我父亲没吃大亏。我父亲告诉我说,袁世凯亲笔批了“此是好人”

四字,他就调到北京。

我问父亲:“那坏人后来就放了吗?”父亲说:“地方厅长张XX(我忘了名字)

是我用的人。案子发回重审,他维持原判。”父亲想起这事,笑着把拳头一攒说:“这

是我最得意的事!”

“坏人就杀了?”

父亲摇头说:“关了几时,总统大赦,减为徒刑,过几年就放了。”我暗想,这还

有什么时得意的呢?证明自己判决得不错?证明自己用的人不错?这些笨话我都没问,

慢慢地自己也领会了。

地方厅长张光生所受的威胁利诱,不会比我父亲所受的轻。当时实行的是“四级三

审”制。每个案件经过三审就定案。到高等厅已是第二审,发回重审就是第三审,不能

再向大理院上诉。凶犯家属肯定对地方厅长狠加压力。高等厅长已调任,地方厅长如果

不屈从当地权势,当然得丢官。张先生维持原判,足见为正义、为公道个计较个人利害

得失的,自有人在!我至今看到报上宣扬的好人好事,常想到默默无闻的好人好事还不

知有多少,就记起父亲一攒拳头的得意劲儿,心上总感到振奋——虽然我常在疑虑,甚

至悲观。

我想,父亲在北京历任京师高等审判厅长,京师高等检察长、司法部参事等职,他

准看透了当时的政府。“宪法”不过是一纸空文。他早想辞官不干了。他的“顽固不

灵”,不论在杭州,在北京,都会遭到官场的“难与共事”。我记得父母讲到扣押了那

位许总长不准保释的那一夜,回忆说:“那一夜的电话没有停。”都是上级打来的。第

二天,父亲就被停职了。父亲对我讲过:“停职审查”虽然远不如“褫职查办”严重,

也是相当重的处分;因为停职就停薪。我家是靠薪水过日子的。①

  ①据民初司法惩戒处分,停职三个月以上,一年以下,并停止俸给。

我当时年幼,只记得家里的马车忽然没有了,两匹马都没有了,大马夫、小马夫也

走了。想必是停薪的结果。

我父亲在大暑天和一位爱做诗的植物学家同乡黄子年同上百花山去采集标本,去了

大约一星期,回家来一张脸晒成了紫赯色,一个多星期后才慢慢退白。父亲对植物学深

有兴趣,每次我们孩子到万牲园(现称“动物园”)去看狮子老虎,父亲总一人到植物

园去,我不懂植物有什么好看。那次他从百花山回来,把采集的每一棵野花野草的枝枝

叶叶,都用极小极整齐的白纸条加固在白而厚的大张橡皮纸上,下面注明什么科(如茄

科、菊科、蔷薇科等)植物,什么名字。中文下面是拉丁文。多年后,我又看到过那些

标本。父亲做标本的时候,我自始至终一直站在旁边仔仔细细地看着,佩服父亲干活儿

利索,剪下的小白纸条那么整齐,写的字那么好看,而且从不写错。每张橡皮纸上都蒙

上一张透明的薄纸,积成厚厚的一大叠,就用一对木夹子上下夹住,使劲用脚踩扁,用

绳子紧紧捆住。这几捆标本带到无锡,带到上海,又带到苏州,后来有一次家里出垃圾,

给一个中学收买去做教材了。父亲有闲暇做植物标本,想必是在停职期间。

我家租住陈璧的房子。大院南边篱下有一排山桃树。我那年拣桃核的时候,三姐对

我说:“别拣了,咱们要回南了。”我不懂什么叫“回南”。姐姐跟我讲了,然后说,

母亲的行李限得很严,桃核只能拣最圆整的带几颗。我着急说:“那么我的泥刻子呢?”

姐姐说泥刻子南边没用,南边没有黄土。我在箱子间的外间屋里,看见几只整理了一半

的网篮,便偷偷儿撒了两把桃核进去,后来那些桃核都不知去向了。从不出游的母亲游

了颐和园、香山等名胜,还买了好些北京的名药,如紫金锭、梅花点舌丹之类,绢制的

宫花等等,准备带回南方送人的。

据我国近代史料①许世英受贿被捕,在一九一六年五月。国务会议认为许世英没有

犯罪的证据,反要追究检察长杨荫杭的责任;许世英宣告无罪,他随即辞去交通部长的

职务。我想,父亲专研法律,主张法治,坚持司法独立;他小小的一个检察长——至多

不过是一个“中不溜”的干部,竟胆敢拘捕在职的交通部总长,不准保释,一定是掌握

了充分的罪证,也一定明确自己没百逾越职权。他决不会顺从国务会议的“宣告”,不

会承认国务会议有判决议。我不知这个案子是如何了结的,可是我料想从一九一七年到

一九一九年秋,我父亲准是和北京的行政首脑在顶牛。一九一九年他辞职南归,没等辞

职照准②。

  ①陶菊隐《北京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第三册第111页(一九五七年三联版);《中

华民国史资料丛稿·人物传记》第二十辑第75页(一九八四年中华书局版)。

②范旭仑君寄我一九二○年五月间上海《申报》《杨荫杭律师启事》一则,说:

“阅报得知”辞职获准,现重操律师旧业。

一九一九年秋季,我上初小三年级。忽有一天清早,我跟着父母一家人回南了。路

上碰见一个并不要好的同学,我恨不能叫她给我捎句话给同学,说我“回南”了,心上

很怅然。

火车站上为我父亲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谁也没有那么多

人送行,我觉得自己的父亲与众不同,很有自豪感。火车快开了,父亲才上车。有个亲

戚末了一分钟赶到,从车窗里送进一蒲包很甜的玫瑰香。可见我们离开北京已是秋天了。

在家里,我们只觉得母亲是万能的。可是到了火车上,母亲晕车呕吐,弱得可怜。

父亲却镇定从容地照看着一家大小和许多行李。我自以为第一次坐火车,其实我在北京

出生不久就回南到上海,然后我家迁居苏州,又迁居杭州,又回到北京,这次又回南,

父亲已经富有旅行的经验了。

几年前我家在上海的时候,大姐二姐都在上海启明女校上学。她们寄宿学校,只暑

假回家。一九一七年张勋复辟,北京乱糟糟,两个姐姐没能够到北京,只好回到无锡老

家去过了一个暑假。姊妹俩想家得厉害。二姐回校不久得了副伤寒,住在医院里。当时

天津大水,火车不通。母亲得知二姐生病,忙乘轮船赶到上海,二姐目光已经失散,看

不清母亲的脸,只拉着母亲的手哭,她不久去世,还不到十五岁。二姐是我们姊妹里最

聪明的一个,我父母失去了她是一生中的大伤心事。我母亲随即带了大姐同回北京,一

九一九年我家离北京南归,我只有大姐和三姐了,下面却添了两个弟弟和我的七妹。我

家由北京到天津,住了一二大客栈,搭“新铭”轮船到上海。我父亲亲自抱着七妹,护

着一家人,押着大堆行车上船下船。我记得父母吩咐,“上海码头乱得很,‘老小’要

听话”。我们很有秩序地下了轮船又上“拖船”。“拖船”是由小火轮拖带的小船,一

只火轮船可以拖带一大串的小船。我们家预先包好一只“拖船”,行李堆在后舱,一家

人都坐在前舱,晚上把左右两边座位中间的空处搭上木板,就合成一只大床。三姐着急

说:“我的脚往哪儿垂呀?”父亲说她“好讲究!脚还得往下垂吗?”大家都笑。我们

孩子觉得全家睡一只大床很好玩。

我父母亲在无锡预先租下房子,不挤到老家去住。那宅房子的厨房外面有一座木桥,

过了桥才是后门。我可以不出家门,而站在桥上看来往的船只,觉得新奇得很。我父母

却对这宅房子不满意,只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

我还是小孩子,不懂得人生疾苦。我父亲正当壮年,也没估计到自己会病得几乎不

起。据说租住那所房子的几个住户都得了很重的伤寒症,很可能河水有问题。我父亲不

久就病倒了。他地道是那个时期的留学生,只信西医,不信中医。无锡只有一个西医,

是外国人。他每次来就抽一点血,拿一点大便,送往上海化验,要一个星期才有结果。

检查了两次查不出病因,病人几星期发高烧,神识都昏迷了。我母亲自作主张,请了一

位有名的中医来,一把脉就说“伤寒”。西医又过了一星期才诊断是伤寒。父亲已经发

烧得只说昏话了。他开始说的昏话还是笑话。他看我母亲提了玻璃溺壶出去,就说:

“瞧瞧,她算做了女官了,提着一口印上任去了!”可是昏话渐渐变为鬼话,说满床都

是鬼。家里佣人私下说:“不好了,老爷当了壳隍老爷了,成日成夜在判案子呢。”

我记得有一夜已经很晚了,家里好像将出大事,大家都不睡,各屋都亮着灯,许多

亲友来来往往。我母亲流着泪求那位名医处方,他摇头断然拒绝。医生不肯处方就是病

人全没指望了。我父亲的老友华实甫先生也是有名的中医,当晚也来看望。他答应我母

亲的要求“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一个药方。那是最危急的一夜,我父亲居然挣扎过来。

我母亲始终把华实甫先生看作救命恩人。西医却认为我父亲自己体力好,在“转换期”

(crisis)战胜了病魔。不过无论中医西医,都归功于我母亲的护理。那年大除夕,我

父亲病骨支离,勉强能下床行走几步。他一手扶杖,一手按着我的头,慢慢儿走到家人

团坐的饭桌边。椅里垫上一条厚被,父亲象征性地和我们同吃了年夜饭。

父亲病情最危急的那一晚,前来探望的人都摇头喟叹说:“唉,要紧人呀!”“要

紧人”就是养家人,我们好大一家人全靠父亲抚养。找叔叔在美国学统计,学成回国,

和订婚多年的婶婶结婚,在审计院工作,不久肺病去世,遗下妻女各一。我老家就添了

我一位寡婶和一个堂妹。我们小家庭里,父母子女就有八口人。我常想,假如我父亲竟

一病不起,我如有亲戚哀怜,照应我读几年书,也许可以做个小学教员。不然,我大概

只好去做女工,无锡多的是工厂。

我父亲满以为回南可以另找工作,没想到生了那么一场重病。当时的社会,病人哪

有公费治疗呢!连日常生活的薪水都没个着落呀。我父亲病中,经常得到好友陈光甫先

生和杨廷栋(翼之)先生的资助。他们并不住在无锡,可是常来看望。父亲病中见了他

们便高兴谈笑,他们去后往往病又加重。我虽是孩子,经常听到父母谈到他们,也觉得

对他们感激。近代史所调查的问题之一是问到杨廷栋的后人是谁。惭愧得很,我虽然常

常听到杨翼之的名字,却从未见过面,更不知他的后人——我实在很想见到他们,表达

我们的感激。①

我父亲病后就到上海申报馆当“主笔”(这是我大姐的话,据日本人编的参考资料

②我父亲是“上海申报社副编辑长”)。那时候,我已经和三姐跟随大姐同在上海启明

女校读书,寄宿在校。老家仍在无锡,我们那个小家一九二○年秋搬到上海,租居两上

两下一宅弄堂房子。暑假里,有一天,我父亲的老友接我们到他家去玩。那位朋友就是

和我父亲同窗的“稳健派”,后来参与了和日本人订“二十一条”的章宗祥。我父母讲

到“二十一条”的时候,总把这位同窗称为“嘴巴”。据我猜想,大约认为他不是主脑,

只起了“嘴巴”的作用(我从没问过,但想来猜得不错)。我记得父亲有一次和我讲到

这件事,愤愤地说:“他们喊喊喊喊喊,只瞒我一个!打量我都不知道吗!”我想,

“嘴巴”是不愿听我父亲的劝阻或责备吧?我们家最初到北京,和他们家好像来往较多,

以后就很疏远了。我记得在上海只到他们家去过一次,以后只我二姑母带着七妹妹去了

一次,父母亲没再去过。

  ①一九九二年,我得到杨翼之先生外孙女的信,欣知遥寄的感激已经寄到。

②《亚洲问题讲座》第十二卷,尾崎秀实主编《亚洲人名辞典》,昭和十五年(一

九四○)创元社刊

他们是用汽车来接我们一家的,父亲母亲带了两三个女儿同去。我还是个小土包子,

没坐过汽车。车穿过闹市,开进一个幽静的地区。街道两旁绿树成荫,只听得一声声悠

长的“知了”、“知了”。进门就看见大片的绿草地,疏疏落落的大树,中间一座洋房

显得矮而小;其实房于并不小,只因为四周的园地很大,衬得房子很小。我看见他们家

的女儿在树荫下的草坪上玩,觉得她们真舒服。我父亲平时从不带孩子出去拜访人,只

偶尔例外带我。我觉得有些人家尽管比我家讲究得多,都不如这一家的气派。那天回家

后,大姐盛称他们家的地毯多厚,沙发多软。父亲意味深长地慨叹一声说:“生活程度

《杨绛文集》1 杨绛文集 pdf 下载

(现在所谓‘生活水平’)不能太高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这句话我父亲在不

同的场合经常反复说,尽管语气不同,表情不同,我知道指的总是同一回事。父亲藏有

这位朋友的一张照片,每次看了总点头喟叹说:“绝顶聪明人……”,言下无限惋惜。

到如今,我看到好些“聪明人”为了追求生活的享受,或个人的利益,不惜出卖自己,

也不顾国家的体面,就常想到我父亲对这位老友的感慨和惋惜。

我父亲病后身体渐渐复元,在申报馆当副主编的同时,又重操律师旧业。他承认自

己喜欢说偏激的话。他说,这个世界上(指当时社会)只有两种职业可做,一是医生,

二是律师(其实是指“自由职业”)。他不能作医生,只好当律师。他嫌上海社会太复

杂,决计定居苏州。我们家随即又迁到苏州。可是租赁的房子只能暂时安身,做律师也

得有个事务所。我母亲说,我家历年付的房租,足以自己盖一所房子了。可是我父亲自

从在北京买了一辆马车,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了“财产”,“从此多事矣”。他

反对置买家产。

可是有些事不由自主。我家急需房子,恰恰有一所破旧的大房子要出卖。那还是明

朝房子,都快倒塌了。有一间很高大的厅也已经歪斜,当地人称为“一文厅”。据说魏

忠贤当权的时候,有人奏称“五城造反”,苏州城是其中一个。有个“徐大老爷”把

“五城”改为“五人”,张溥《五人墓碑记》上并没有“五城”改“五人”之说,也没

见“徐大老爷”的名字。张謇题的“安徐堂”匾上有这位“徐大老爷”的官衔和姓名,

可惜我忘了。“一文厅”是苏州人感激这位“徐大老爷”而为他建造的,一人一文钱,

顷刻募足了款子,所以称为“一文厅”。我自从家里迁居苏州,就在当地的振华女中上

学,寄宿在校,周末回家,见过那一大片住满了人的破房子。全宅住有二三十家,有平

房,也有楼房。有的人家住得较宽敞,房子也较好。最糟的是“一文厅”,又漏雨,又

黑暗,全厅分隔成二排,每排有一个小小的过道和三间房,每间还有楼上楼下。总共就

是十八间小房,真是一个地道的贫民窟,挑担的小贩常说:“我们挑担子的进了这个宅

子,可以转上好半天呢。”

我父亲不精明,买下了这宅没人要的破房子,修葺了一部分,拆掉许多小破房子,

扩大了后园,添种了花树,一面直说:“从此多事矣!”据他告诉我,买房子花掉了他

的一笔人寿保险费,修建是靠他做律师的收入。因为买房以后,祖母去世,大伯母一家

基本上能自立,无锡老家的负担已逐渐减轻。房子费了两年左右才修建完毕。

我常挂念原先的二三十户人家到了哪里去。最近,有个亲戚偶来看我,说他去看了

我们苏州的房子(我们已献给公家),现在里面住了五十来户。我大为惊诧,因为许多

小破房子全都拆了,哪来那么多房间呢?不过小房子既能拆掉,也能一间间再搭上。一

条宽走廊就能隔成几间房呢。许多小户合成一个大宅,一个大宅又分成许多小户,也是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

我父亲反对置买家产不仅是图省事,他还有一套原则。对本人来说,经营家产耗费

精力,甚至把自己降为家产的奴隶;对子女来说,家产是个大害。他常说,某家少爷假

如没有家产,可以有所作为,现成可“吃家当”,使他成了废物,也使他不图上进。所

以我父亲明明白白地说过:“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我现在常

想:靠了家产不图上进的大少爷即使还有,也不多了,可是捧着铁饭碗吃大锅饭而不求

上进的却又那么多;“吃家当”足不行了,可是吃国家的财产却有多种方式。我父亲知

道了又将如何感慨。

我在中学的时候,听父亲讲到同乡一位姓陆的朋友有两个在交通大学读书的儿子,

那两个孩子倒是有志气的,逃出去做了共产党。①我弟弟在上海同济读书的时候,带了

一个同学到我家来。我听弟弟转述那人的议论,很像共产主义的进步思想。我父亲说那

孩子是“有志气的”。但妙的是弟弟忽然私下对我说:“你觉得吗,咱们爸爸很腐朽。”

我断定这是他那位朋友的话,因为他称我弟弟为“安徐堂”的“少爷”。在他眼里,我

父亲是一个大律师,住一宅宽廊大院的大宅子,当然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我没有搬

嘴,只觉得很滑稽,因为“腐朽的爸爸”有一套言论,和共产主义的口号很相近,我常

怀疑是否偶合。例如我父亲主张自食其力,不能不劳而食。这和“个劳动者不得食”不

是很相近吗?

我们搬入新居——只是房主自己住的一套较好的房子略加修葺,前前后后的破房子

还没拆尽,到处都是鼻涕虫②和蜘蛛;阴湿的院子里,只要扳起一块砖,砖下密密麻麻

的爬满了鼻涕虫。父亲要孩子干活儿,悬下赏格,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

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这种“劳动教育”其实是美国式的鼓励孩子赚钱,不是

教育“劳动光荣”。我周末回家,发现弟弟妹妹连因病休学在家的三姐都在“赚钱”。

小弟弟捉得最多,一百条鼻涕虫硬要一块钱(那时的一元银币值二百七十——二百九十

铜板)。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不好了,你把‘老小’教育得唯利是图了。”可是物

质刺激很有效,不多久,弟弟妹妹把鼻涕虫和蜘蛛都捉尽。母亲对“唯利是图”的孩子

也有办法。钱都存在她手里,十几元也罢,几十元也罢,过些时候,存户忘了讨帐,

“银行”也忘了付款,糊涂帐渐渐化为乌有,就像我们历年的压岁钱一样。因为我们不

必有私产,需钱的时候可以问母亲要。

  ①指陆定一同志兄弟。

②软体动物,像没壳的蜗牛而较肥大。

假如我们对某一件东西非常艳羡,父亲常常也只说一句话:“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

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争取。也许这又是一项“劳动教育”,可是我觉得更像鼓

吹“个人奋斗”。我私下的反应是,“天下的好东西多着呢,你能样样都有吗?”

我父亲又喜欢自称“穷人”。他经常来往的几个朋友一是“老人”,一是“苦人”

(因为他开口就有说不尽的苦事),一是“忙人”(因为他活动较多),一是父亲自称

的“穷人”。我从父母的谈话里听来,总觉得“穷人”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反抗性的自

诩,仿佛是说,“我是穷人,可是不羡慕你们富人。”所谓“穷”,无非指不置家产,

“自食其力”。不过我父亲似乎没有计较到当时社会上,“自食其力”是没有保障的;

不仅病不得,老不得,也没有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干自己喜爱或专长的事。

我父亲不爱做律师。他当初学法律,并不是为了做律师。律师的“光荣任务”是保

卫孤弱者的权益,可是父亲只说是“帮人吵架”。民事诉讼十之八九是力争夺财产;便

是婚姻问题,底子里十之八九还是为了财产。我父亲有时忘了自己是律师而当起法官来,

有时忘了自己是律师而成了当事人。

一次有老友介绍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要求我父亲设法对付他异母庶出的小妹妹,

不让她承袭遗产。那妹妹还在中学读书。我记得父亲怒冲冲告诉母亲说:“那么个又高

又大的大男人,有脸说出这种话来!”要帮着欺负那个小妹妹也容易,或者可以柜不受

理这种案件,可是我父亲硬把那人训了一顿,指出他不能胜诉(其实不是“个能”而是

“个该”),结果父亲主持了他们分家。

有时候我父亲为当事人气愤不平,自己成了当事人,躺在床上还撇不开。他每一张

状子都自己动笔,悉心策划,受理的案件一般都能胜诉。如果自己这一方有弱点,就和

对方律师劝双方和解,父亲常说,“女太太”最奇怪,打赢了官司或者和解得称心,就

好像全是辩护律帅的恩惠。父亲认为那不过是按理应得的解决罢了。有许多委任他做辩

护律师的当事人,事后就像我家的亲戚朋友一样,经常来往。有两个年轻太太曾一片至

诚对我母亲叩头表示感谢,多年后还对我们姊妹像姊妹一样。

有些事不论报酬多高,我父亲决不受理。我记得那时候有个驻某国领事高瑛私贩烟

上出国的大案件,那领事的亲信冉三上门,父亲推说个受理刑事案。其实那是证话。我

祖母的丫头的儿子,酒后自称“革命军总指挥”,法院咬定他是共产党,父亲出尽力还

是判了一年徒刑。我记得一次大热天父亲为这事出庭回家,长衫汗湿了中截,里面的夏

布短褂子汗湿得滴出水来。父亲已经开始患高血压症,我接过那件沉甸甸的湿衣,心上

也同样的沉重。他有时到上海出庭,一次回来说,又揽了一件刑事案。某银行保险库失

窃。父亲说,明明是经理监守自盗,却冤枉两个管库的老师傅。那两人叹气说,我们哪

有钱请大律师呢。父亲自告奋勇为他们义务辩护。我听侦探小说似的听他向我母亲分析

案情,觉得真是一篇小说的材料。可惜我到清华上学了,不知事情是怎样了局的。①

那时苏州的法院贿赂公行。有的津师公然索取“运动费”(就是代当事人纳贿的

钱)。“两支雪茄”就是二百元。“一记耳光”就是五百元。如果当事人没钱,可以等

打赢了官司大家分肥,这叫作“树上开花”。有个“诗酒糊涂”的法官开庭带着一把小

茶壶,壶里是酒。父亲的好友“忙人”也是律师,我记得他们经过仔细商量,合写了一

个呈文给当时的司法总长(父亲从前的同学或朋友)。这些时,地方法院调来一个新院

长。有人说,这人在美国坐过牢。父亲说:“坐牢的也许是政治犯——爱国志士。”可

是经凋查证实,那人是伪造支票而犯罪的。我记得父亲长叹一声,没话可说,在贪污腐

败的势力前面,我父亲始终是个失败者。

他有时伏案不是为当事人写状子。我偶尔听到父亲告诉母亲说:“我今天放了一个

‘屁’,或‘一个大臭屁’或‘恶毒毒的大臭屁’。”过一二天,母亲就用大剪子从

《申报》或《时报》上剪下这个“屁”。我只看见一个“评”字,上面或许还有一个

“时”字吧?父亲很明显地不喜欢我们看,所以我从没敢偷读过。母亲把剪下的纸粘连

成长条,卷成一大卷,放在父亲案头的红木大笔筒里。日寇占领苏州以后,我们回家,

案上的大笔筒都没有了。那些“评”或许有“老圃”的签名,可是我还无缘到旧报纸上

去查看。②

  ①《当代》一九八三年五六两期刊载了我回忆父亲的这篇文章,一九八四年八月六

日,宁夏银川市一位财经部退休干部林壮志同志来信说,他对这件失窃案深知内情,他

说我父亲“对案情的分析是正确的,那是一件监守自盗案。”他已写了《五十五年前无

锡银行保险库失窃巨案真相》一文,“揭破半个世纪前这个疑案之谜”。据说那两个老

师傅宣告无罪释放,案子“不了了之”。

②承华东师范大学阚绪良同志抄给我看徐铸成先生《报海旧闻》11页上一段文字:

“我那时比较欣赏老圃的短文章,谈的问题小,而言之有物,文字也比较隽永”。

一九九二年,我的朋友们发现了大量署名“老圃”的文章,一九九三年将出版“老

圃遗文辑”。

我父亲凝重有威,我们孩子都怕他,尽管他从不打骂。如果我们个乖,父亲只会叫

急,喊母亲把淘气的孩子提溜出去训斥。钟书初见我父亲也有点怕,后来他对我说:

“爸爸是‘望之俨然,接之也温’。”我们怕虽怕,却和父亲很亲近。他喜欢饭后孩子

围绕着一起吃点甜食,常要母亲买点好吃的东西“放放焰口”。我十一岁的暑假,在上

海,看见路上牵着草绳,绳上挂满了纸做的小衣小裤,听人家说“今大是盂兰盆会,放

焰口”,我大惊小怪,回家告诉父母,惹得他们都笑了。可是“放焰门”还是我家常用

的词儿,不论吃的、用的、玩的,都可以要求“爸爸,放焰口!”

我家孩子多,母亲好像从没有空闲的时候。我们唱的儿歌都是母亲教的,可是她很

少时间陪我们玩。我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小木碗里剥了一堆瓜子仁,拉住

母亲求她“真的吃”——因为往常她只做个姿势假吃,那一次她真吃了,我到今忘不了

当时的惊喜和得意,料想她是看了我那一脸的快活而为我吃尽的。我八岁的冬天,有一

次晚饭后,外面忽然刮起大风来。母亲说:“啊呀,阿季的新棉裤还没拿出来。”她叫

人点上个洋灯,穿过后院到箱子间去开箱子。我在温暖的屋里,背灯站着,几乎要哭,

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这也是我忘不了的“别是一般滋味”。

我父亲有个偏见,认为女孩子身体娇弱,不宜用功。据说和他同在美国留学的女学

生个个短寿,都是用功过度,伤了身体。他常对我说,他班上某某每门功课一百分,

“他是个低能!”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亲嘲笑。我在高中还不会辨平仄声。父亲

说,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有一天我果然四声部能分辨了,父亲晚上常踱过廊前,

敲窗考我某字什么声。我考对了他高兴而笑,考倒了他也高兴而笑。父亲的教育理论是

孔子的“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呜”。我对什么书表示兴趣,父亲就把那部书放在我书

桌上,有时他得爬梯到书橱高处去拿;假如我长期不读,那部书就不见了——这就等于

谴责。父亲为我买的书多半是诗词小说,都是我喜爱的。

对有些事父亲却严厉得很。我十六岁,正念高中。那时北伐已经胜利,学生运动很

多,常要游行、开群众大会等。一次学生会要各校学生上街宣传——摄一条板凳,站上

向街上行人演讲。我也被推选去宣传。可是我十六岁看来只像十四岁,一着急就涨红了

脸。当时苏州风气闭塞,街上的轻薄人很会欺负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们只准会

看猴儿似的拢上来看,甚至还会耍猴儿。我料想不会有人好好儿听。学校里有些古板人

家的“小姐”,只要说“家里不赞成”,就能豁免一切开会、游行、当代表等等。我周

末回家就向父亲求救,问能不能也说“家里不赞成”。父亲一口拒绝。他说:“你不肯,

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我说,“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呀。”父亲说:“该服

从的就服从;你有理,也可以说。去不去在你。”可是我的理实在难说,我能说自己的

脸皮比别人薄吗?

父亲特向我讲了一个他自己的笑话。他当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的时候,张勋不知打

败了哪位军阀胜利入京。江苏士绅联名登报拥戴欢迎。父亲在欢迎者名单里忽然发现了

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属下某某擅自干的,以为名字既已见报,我父亲不愿意也只好罢了。

可是我父亲怎么也不肯欢迎那位“辫帅”,他说“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报上登

上一条大字的启事,申明自己没有欢迎。他对我讲的时候自己失笑,因为深知这番声明

太不通世故了。他学着一位朋友的话说:“唉,补塘,声明也可以不必了。”但是父亲

说:“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tosayno!你敢吗?”

我苦着脸说“敢!”敢,可惜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目标,只是一个爱面子的女孩子

不肯上街出丑罢了。所以我到校实在说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只坚持“我不赞成,我不

去”。这当然成了“岂有此理”。同学向校长告状,校长传我去狠狠训斥了一顿。我还

是不肯,没去宣传。被推选的其他三人比我年长些,也老练些。她们才宣传了半人,就

有个自称团长的国民党军官大加欣赏,接她们第二天到留园去宣传,实际上是请她们去

游园吃饭。校长事后知道了大吃一惊,不许她们再出去宣传。我的“岂有此理”也就变

为“很有道理”。

我父亲爱读诗,最爱杜甫诗。他过一时会对我说“我又从头到底读了一遍”。可是

他不做诗。我记得他有一次悄悄对我说:“你知道吗?谁都作诗!连xx(我们父女认为

绝不能做诗的某亲戚)都在作诗呢!”父亲钻研的是音韵学,把各时代的韵书一字字推

敲。我常取笑说:“爸爸读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书。”抗战时期,我和钟书有时在在

父亲那边。父亲忽发现钟书读字典,大乐,对我说:“哼哼,阿季,还有个人也在读一

个字、一个字的书呢!”其实钟书读的不是一个个的字,而是一串串的字,但父亲得意,

我就没有分辩。

有时候父亲教我什么“合口呼”、“撮口呼”,我不感兴趣,父亲说我“喜欢词章

之学”,从个强我学他的一套。每晚临睡,他朗声读诗,我常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书

旁听。

自从我家迁居苏州,我就在苏州上学,多半时候住校,中间也有二三年走读。我记

忆里或心理上,好像经常在父母身边;一回家就像小狗跟主人似的跟着父亲或母亲。我

母亲管着全家里里外外的杂事,佣人经常从前院到后园找“太太”,她总有什么事在某

处绊住了脚。她难得有闲静静地坐在屋里,做一回针线,然后从搁针线活儿的藤匾里拿

出一卷《缀白裘》边看边笑,消遣一会儿。她的卧房和父亲的卧房相连;两只大床中间

隔着一个永远小关的小门。她床头有父亲特为她买的大字抄本八十回《石头记》,床角

还放着一只台灯。她每晚临睡爱看看《石头记》或《聊斋》等小说,她也看过好些新小

说。一次她看了几页绿漪女士的《绿天》,说:“这个人也学着苏梅的调儿。”我说:

“她就是苏梅呀。”很佩服母亲怎能从许多女作家里辨别“苏梅的调儿”。

我跟着父亲的时候居多。他除非有客,或出庭辩护,一上午总伏案写稿子,书案上

常放着一叠裁得整整齐齐的竹帘纸完稿纸用,我常拣他写秃的长锋羊毫去练字。每晨早

饭后,我给父亲泡一碗酽酽的盖碗茶。父亲饭后吃水果,我专司剥皮;吃风干栗子、山

核桃等干果,我专司剥壳。中午饭后,“放焰口”完毕,我们“小鬼”往往一哄而散,

让父亲歇午。一次父亲叫住我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我常陪在旁

边看书。冬天只我父亲屋里生个火炉,我们大家用煨炭结子的手炉和脚炉。火炉里过一

时就需添煤,我到时轻轻夹上一块。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我能加煤不出声。

有一次寒假里,父亲歇午,我们在火炉里偷烤一大块年糕。不小心,火夹子掉在炉

盘里,年糕掉在火炉里,乒乒乓乓闹得好响。我们闯了祸不顾后果,一溜烟都跑了。过

些时偷偷回来张望,父亲没事人似的坐着工作。我们满处找那块年糕不见,却不敢问。

因为刚刚饭后,远不到吃点心的时候呢。父亲在忍笑,却虎着脸。年糕原来给扔在字纸

篓里了。母亲知道了准会怪我们闹了爸爸,可是父亲并没有戳穿我们干的坏事。他有时

还帮我们淘气呢。记得有一次也是大冬天,金鱼缸里的水几乎连底冻了。一只只半埋在

泥里的金鱼缸旁边都堆积着凿下的冰块。我们就想做冰淇淋,和父亲商量——因为母亲

肯定不赞成大冬天做冰淇淋。父亲说,你们自己会做,就做去。我家有一只旧式的做冰

淇淋的桶,我常插一手帮着做,所以也会,只是没有材料。我们胡乱偷些东西做了半桶,

在“旱船”(后园的厅)南廊的太阳里摇了半天。木桶里的冰块总也不化,铁桶里的冰

淇淋总也不凝,白赔了许多盐。找们只好向父亲求主意。父亲说有三个办法:一是冰上

淋一勺开水;二是到厨房的灶仓里去做,那就瞒不过母亲了;三是到父亲房间里的火炉

边摇去。我们采用了第三个办法,居然做成。只是用的材料太差,味道个好。父亲助兴

尝了一点点,母亲事后知道也就没说什么。

一次,我们听父亲讲叫化子偷了鸡怎么做“叫化鸡”,我和弟弟妹妹就偷了一个鸡

蛋,又在冻冰的威菜缸里偷些菜叶裹上,涂了泥做成一个“叫化蛋”。这个泥蛋我们不

敢在火炉子里烤,又不敢在厨房大灶的火灰里烤,只好在后园冒着冷风,拣些枯枝生个

火,把蛋放在火里烧。我们给烟熏出来的眼泪险些冻冰。“叫化蛋”倒是大成功,有腌

菜香。可惜一个蛋四人分吃,一口两口就吃光了,吃完才后悔没让父母亲分尝。

我父亲晚年常失眠。我们夏天为他把帐子里的蚊子捉尽。从前有一种捕蚊灯,只要

一凑上,蚊子就吸进去烧死了。那时我最小的妹妹杨必①已有八九岁,她和我七妹两个

是捉蚊子的先锋,我是末后把关的。珠罗纱的蚊帐看不清蚊子在里在外,尤其那种半透

明的瘦蚊子。我得目光四扫,把帐子的五面和空中都巡看好几遍,保证帐子里没一只蚊

子。

家里孩子逐渐长大,就不觉热闹而渐趋冷清。我大姐在上海启明教书,她是校长姆

姆(修女)宠爱的高足,一直留校教法文等课②。我三姐最美而身体最弱,结婚较早,

在上海居住。我和两个弟弟和七妹挨次只差一岁半,最小的八妹小我十一岁。他们好像

都比我小得多。我已经不贪玩而贪看书了。父亲一次问我:“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

你怎么样?”我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我说,“一星期都白活

了。”父亲笑说:“我也这样。”我觉得自己升做父亲的朋友了。暑假里,乘凉的时候,

门房每天给我送进儿封信来。父亲一次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朋友”;他长吟

“敌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我忽然发现我的父亲老了,虽然常有朋友来往,

我觉得他很疲劳,也很寂寞。父亲五十岁以后,一次对我说:“阿季,你说一个人有退

休的时候吗?——我现在想通了,要退就退,不必等哪年哪月。”我知道父亲自觉体力

渐渐不支,他的血压在升高,降压灵之类的药当时只是甚话。父亲又不信中药,血压高

了就无法叫它下降。他所谓“退休”,无非减少些工作,加添些娱乐,每日黄昏,和朋

友出去买点旧书、古董或小玩意儿。他每次买了好版子的旧书,自己把蜷曲或破残的书

角补好,叫我用预的白丝线双线重订。他爱整齐,双线只许平行,不许交叉,结子也不

准外露。父亲的小玩意儿玩腻了就收在一只红木笔盒里。我常去翻弄。我说:“爸爸,

这又打入‘冷宫’了?给我吧。”我得的玩意儿最多。小弟弟有点羡慕,就建议“放焰

口”,大家就各有所得。

  ①杨必,《剥削世家》和《名利场》(人民文学)的译者。

②杨寿康,曾翻译法国布厄瑞(P.Bourget)《死亡的意义》(商务,一九四○)

父亲曾花一笔钱卖一整套古钱,每一种都有配就的垫子和红木或楠木盒子。一次父

亲病了,觉得天旋地转,不能起床,就叫我把古钱一盒盒搬到床上玩弄,一面教我名称。

我却爱用自己的外行名字如“铲刀钱”、“裤子钱”之类。我心不在焉,只想怎样能替

掉些父亲的心力。

我考大学的时候,清华大学刚收女生,但是不到南方来招生。我就近考入东吴大学。

上了一年,大学得分科,老师们认为我有条件读理科。因为我有点像我父亲嘲笑的“低

能”,虽然不是每门功课一百分,却都平均发展,并无特长。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

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

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

父亲说,没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却不放心。只问自己的喜欢,对吗?

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父亲说,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

己最相宜的。我半信不信,只怕父亲是纵容我。可是我终究不顾老师的惋惜和劝导,文

理科之间选了文科。我上的那个大学没有文学系,较好的是法预科和政治系。我选读法

预,打算做我父亲的帮手,借此接触到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积累了经验,可以写小说。

我父亲虽说随我自己选择,却竭力反对我学法律。他自己不爱律师这个职业,坚决不要

我做帮手,况且我能帮他干什么呢?我想父亲准看透我不配——也不能当女律师(在当

时的社会上,女律师还是一件稀罕物儿)。我就改入政治系。我对政治学毫无兴趣,功

课敷衍过去,课余只在图书馆胡乱看书,渐渐了解:最喜欢的学科并不就是最容易的。

我在中学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还深印在脑里。我既不能当医生

治病救人,又不配当政治家治国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径,尽我的一份力。

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无知,老而无成,当年却也曾那么严肃认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

自笑。不过这也足以证明,一个人没有经验,没有学问,没有天才,也会有要好向上的

心——尽管有志无成。

那时候的社会风尚,把留学看得很重,好比“宝塔结顶”,不出国留学就是功亏一

篑——这种风尚好像现在又恢复了。父亲有时跟我讲,某某亲友自费送孩子出国,全力

以赴,供不应求,好比孩子给强徒掳去作了人质,由人勒索,因为做父母的总舍不得孩

子在国外穷困。父亲常说,只有咱们中国的文明,才有“清贫”之称。外国人不懂什么

“清贫”,穷人就是下等人,就是坏人。要赚外国人的钱,得受尽他们的欺侮。我暗想

这又是父亲的偏见,难道只许有钱人出国,父亲自己不就是穷学生吗?也许是他自己的

经验或亲眼目睹的情况吧?孩子留学等于做人质的说法,只道出父母竭力供应的苦心罢

了。我在大学三年的时候,我母校振华女中的校长为我请得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

学金。据章程,自备路费之外,每年还需二倍于学费的钱,作假期间的费用和日常的零

用。但是那位校长告诉我,用不了那么多。我父母说,我如果愿意,可以去。可是我有

两个原因不愿去。一是记起“做人质”的话,不忍添我父亲的负担。二是我对留学自有

一套看法。我系里的老师个个都是留学生,而且都有学位。我不觉得一个洋学位有什么

了不起。我想,如果到美国去读政治学(我得继续本大学的课程),宁可在本国较好的

大学里攻读文学。我告诉父母亲我不想出国读政治,只想考清华研究院攻读文学。后来

我考上了,父母亲都很高兴。母亲常取笑说:“阿季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

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可是我离家一学期,就想家得厉害,每个寒假暑假都回家。第一个暑假回去,高兴

热闹之后,清静下来,父亲和我对坐的时候说:“阿季,爸爸新近闹个笑话。”我一听

口气,不像笑话。原来父亲一次出庭忽然说不出话了。全院静静地等着等着,他只是开

不出口,只好延期开庭。这不是小小的中风吗?我只觉口角抽搐,像小娃娃将哭未哭的

模样,忙用两手捂住眼,也说不出话,只怕一出声会掉下泪来。我只自幸放弃了美国的

奖学金,没有出国。

父亲回身搬了许多大字典给我看。印地文的,缅甸文的,印尼文的,父亲大约是要

把邻近民族的文字和我国文字——尤其是少数民族的文字相比较。他说他都能识字了。

我说学这些天书顶费脑筋。父亲说一点不费心。其实自己觉得不费心,费了心自己也不

知道。母亲就那么说。

我父亲忙的时候,状子多,书记来不及抄,就叫我抄。我得工楷录写,而且不许抄

错一个字。我的墨笔字非常恶劣,心上愈紧张,错字愈多,只好想出种种方法来弥补。

我不能方方正正贴补一块,只好把纸摘去不整不齐的一星星,背后再贴上不整不齐的一

小块,看来好像是状纸的毛病。这当然逃不过我父亲的眼睛,而我的错字往往逃过我自

己的眼睛。父亲看了我抄的状了就要冒火发怒,我就急得流泪——这也是先发制人,父

亲就不好再责怪我。有一次我索性撒赖不肯抄了。我说:“爸爸要‘火冒’(无锡话

‘发怒’)的。”父亲说:“谁叫你抄错?”我说没法儿不错。父亲教我交了卷就躲到

后园去。我往往在后园躲了好一会儿回屋,看看父亲脸上还余怒未消。但是他见了我那

副做贼心虚的样儿,忍不住就笑了。我才放了心又哭又笑。

父亲那次出庭不能开口之后,就结束了他的律师事务。他说还有一个案件未了,叫

我代笔写个状子。他口述了大意,我就写成稿子,父亲的火气已经消尽。我准备他“火

冒”,他却一句活没说,只动笔改了几个字,就交给书记抄写。这是我唯一一次做了父

亲的帮手。

我父亲当律师,连自己的权益也不会保障。据他告诉我,该得的公费,三分之一是

赖掉了。父亲说,也好,那种人将来打官司的事还多着呢,一次赖了我的,下次就不敢

上门了。我觉得这是“酸葡萄”论,而且父亲也太低、估了“那种人”的老面皮。我有

个小学同班,经我大姐介绍,委任我父亲帮她上诉争遗产。她赢了官司,得到一千多亩

良田,立即从一个穷学生变为阔小姐,可是她没出一文钱的公费。二十年后,抗战期间,

我又碰见她。她通过我又请教我父亲一个法律问题。我父亲以君子之心度人,以为她从

前年纪小,不懂事,以后觉得惭愧,所以借端又来请教,也许这番该送些谢仪了。她果

然送了。她把我拉到她家,请我吃一碗五个汤团。我不爱吃,她殷勤相劝,硬逼我吃下

两个。那就是她送我父亲的酬劳。

我常奇怪,为什么有人得了我父亲的帮助,感激得向我母亲叩头,终身不忘。为什

么有人由我父亲的帮助得了一千多亩好田,二十年后居然没忘记她所得的便宜。不顾我

父亲老病穷困,还来剥削他的脑力,然后用两个汤团来表达她的谢意。为什么人与人之

间的差异竟这么人?

我们无锡人称“马大哈”为“哈鼓鼓”,称“化整为零”式的花钱为“摘狗肝”。

我父亲笑说自己“哈鼓鼓”(如修建那宅大而无当的住宅,又如让人赖掉公费等),又

爱“摘狗肝”(如买古钱、古玩、善本书之类);假如他精明些,贪狠些,至少能减少

三分之二的消耗,增添三分之一的收入;但是他只作总结,并无悔改之意。他只管偷工

夫钻研自己喜爱的学问。

我家的人口已大为减少。一九三○年,我的大弟十七岁,肺病转脑膜炎去世。我家

有两位脾气怪僻的姑太太——我的二姑母和三姑母,她们先后搬入自己的住宅。小弟弟

在上海同济上学。我在清华大学研究院肄业。一九三五年钟书考取英庚款赴英留学,我

不等毕业,打算结了婚一同出国,那年我只有一门功课需大考,和老师商量后也用论文

代替,我就提早一个月回家。

我立即收拾行李动身,不及写信通知家里。我带回的箱子铺盖都得结票,火车到苏

州略过午时,但还要等货车卸下行李,领取后才雇车回去,到家已是三点左右。我把行

李撇在门口,如飞的冲入父亲屋里。父亲像在等待。他“哦!”了一声,一掀帐子下床

说“可不是来了!”他说,午睡刚合眼,忽觉得我回家了。听听却没有声息,以为在母

亲房里呢,跑去一看,阒无一人,想是怕搅扰他午睡,躲到母亲做活儿的房间里去了,

跑到那里,只见我母亲一人在做活。父亲说:“阿季呢?”母亲说:“哪来阿季?”父

亲说,“她不是回来了吗?”母亲说:“这会子怎会回来。”父亲又回去午睡,左睡在

睡睡不着。父亲得意说,“真有心血来潮这回事。”我笑说,一下火车,心已经飞回家

来了。父亲说:“曾母啮指,曾子心痛,我现在相信了。”父亲说那是第六觉,有科学

根据。

我出国前乘火车从无锡出发,经过苏州,火车停在月台旁,我忽然泪下不能抑制,

父亲又该说是第六觉了吧?——感觉到父母正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车,跑回家去再

见他们一面。有个迷信的说法:那是预兆,因为我从此没能再见到母亲。

有一次,我旁观父母亲说笑着互相推让。他们的话不知是怎么引起的,我只听见母

亲说:“我死在你头里。”父亲说:“我死在你头里。”我母亲后来想了一想,当仁不

让说:“还是让你死在我头里吧,我先死了,你怎么办呢。”当时他们好像两人说定就

可以算数的;我在一旁听着也漠然无动,好像那还是很遥远的事。

日寇第一次空袭苏州,一架日机只顾在我们的大厅上空盘旋,大概因为比一般民房

高大,怀疑是什么机构的建筑。那时候法市不断跌价,父母亲就把银行存款结成外汇,

应弟弟的要求,打发他出国学医。七妹在国专上学,也学国画,她刚在上海结婚。家里

只有父母亲和大姐姐小妹妹。她们扶着母亲从前院躲到后园,从后园又躲回前院。小妹

妹后来告诉我说,“真奇怪,害怕了会泻肚子。”她们都泻肚子,什么也吃不下。第二

天,我父母亲带着大姐姐小妹妹和两个姑母,逃避到香山一个曾委任我父亲为辩护律师

的当事人家里去。深秋天,我母亲得了“恶性疟疾”——不同一般疟疾,高烧不退。苏

州失陷后,香山那一带准备抗战,我父母借住的房子前面挖了战壕,那宅房子正在炮火

线里。邻近人家已逃避一空。母亲病危,奄奄一息,父亲和大姐打算守着病人同归于尽。

小妹妹才十五岁,父亲叫她跟着两个姑母逃难。可是小妹妹怎么也不肯离开,所以她也

留下了。香山失陷的前夕,我母亲去世。父亲事先用几担白米换得一具棺材,第二天,

父女三个把母亲入殓,找人在蒙蒙阴雨中把棺材送到借来的坟地上。那边我国军队正在

撤退,母亲的棺材在兵队中穿过。当天想尽方法,请人在棺材外边砌一座小屋,厝在坟

地上。据大姐讲,我父亲在荒野里失声恸哭,又在棺木上、瓦上、砖上、周围的树木上、

地下的砖头石块上——凡是可以写字的地方写满自己的名字。这就算连天兵火中留下的

一线连系,免得抛下了母亲找不回来。然后,他不得不舍下四十年患难与共的老伴儿,

带了两个女儿到别处逃生。

他们东逃西逃,有的地方是强盗土匪的世界,有的已被敌军占领,无处安身,只好

冒险又逃回苏州。苏州已是一座死城,街上还有死尸。家里却灯火通明,很热闹。我大

姐姐说,看房子的两人(我大弟的奶妈家人)正伙同他们的乡亲“各取所需”呢。主人

回来,出于意外,想必不受欢迎。那时家里有存米,可吃白饭。看房子的两人有时白天

出去,伺敌军抢劫后,拾些劫余。一次某酱园被劫,他们就提回一桶酱菜,一家人下饭

吃。日本兵每日黄昏吹号归队以后,就挨户找“花姑娘”。姐姐和妹妹在乡下的时候已

经剃了光头,改成男装。家里还有一个跟着逃难的女佣。每人往往是吃晚饭的时候,日

本兵就接二连二的来打门。父亲会日语,单独到门口应付。姐姐和妹妹就躲入柴堆,连

饭碗筷一起藏起来。那女佣也一起躲藏。她愈害怕呼吸愈重,声如打鼾。大姐说,假如

敌人进屋,准把她们从柴堆里拉出来。那时苏州成立了维持会,原为我父亲抄写状子的

一个书记在里面谋得了小小的差使。父亲由他设法,传递了一个消息给上海的三姐。三

姐和姐夫由一位企业界知名人士的帮助,把父亲和大姐姐小妹妹接到上海,三人由苏州

逃出,只有随身的破衣服和一个小小的手中包。

一九三八年十月,我回国到上海,父亲的长须已经剃去,大姐姐小妹妹也已经回复

旧时的装束。我回国后父亲开始戒掉安眠药,神色渐渐清朗,不久便在震旦女子文理学

院教一门《诗经》,聊当消遣。不过他挂心的是母亲的棺材还未安葬。他拿定厝棺的地

方只他一人记得,别人谁也找不到。那时候乡间很不安宁,有一种盗匪专掳人勒赎,称

为“接财神”。父亲买得灵岩山“绣谷公墓”的一块墓地,便到香山去找我母亲的棺材。

有一位曾对我母亲磕头的当事人特到上海来接我父亲到苏州,然后由她家人陪我父亲挤

上公共汽车下乡。父亲摘掉眼镜,穿上一件破棉袍,戴上一顶破毡帽。事后听陪去的人

笑说,化装得一点不像,一望而知是知识分子,而且像个知识分子。父亲完成了任务,

平安回来。母亲的棺材已送到公墓的礼堂去上漆了。

一九三九年秋,我弟弟回国。父亲带了我们姐妹和弟弟同回苏州。我二姑母买的住

宅贴近我家后园,有小门可通。我们到苏州,因火车误点,天已经很晚。我们免得二姑

母为我们备晚饭,路过一家菜馆,想进去吃点东西,可是已过营业时间。店家却认识我

们,说我家以前请客办酒席都是他们店里承应的,殷勤招待我们上楼。我们虽然是老主

顾,却从未亲身上过那家馆子。我们胡乱各吃一碗面条,不胜今昔之感。

我们在二姑母家过了一宵,天微亮,就由她家小门到我家后园。后园已经完全改了

样。钟书那时在昆明。他在昆明曾寄我《昆明舍馆》七绝四首。第三首“苦爱君家好苍

坊,无多岁月已沧桑,绿槐恰在朱栏外,想发浓荫覆旧房。”他当时还没见到我们劫后

的家。

我家房子刚修建完毕,母亲应我的要求,在大杏树下坚起一个很高的秋千架,悬着

两个秋千。旁边还有个荡木架,可是荡木用的木材太顸,下圆上平,铁箍铁链又太笨重,

只可充小孩子的荡船用。我常常坐在荡木上看书,或躺在木上,仰看“天澹云闲”。春

天,闭上眼只听见四周蜜蜂嗡嗡,睁眼能看到花草间蝴蝶乱飞。杏子熟了,接下等着吃

樱桃、楷杷、桃子、石榴等。橙子黄了,橘子正绿。钟书吃过我母亲做的橙皮果酱,我

还叫他等着吃熟透的脱核杏儿,等着吃树上现摘的桃儿。可是想不到父亲添种的二十棵

桃树全都没了。因为那片地曾选作邻近人家共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却未及挖坑。秋千、

荡木连架子已都不知去向。玉兰、紫薇、海棠等花树多年未经修剪,都变得不成模样。

篱边的玫瑰、蔷薇都干死了。紫藤架也歪斜了,山石旁边的芭蕉也不见了。记得有一年,

三棵大芭蕉各开一朵“甘露花”。据说吃了“甘露”可以长寿。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清早

爬上“香梯”(有架子能独立的梯)去搞那一叶含有“甘露”的花瓣,“献”给母亲进

补——因为母亲肯“应酬”我们,父亲却不屑吃那一滴甜汁。我家原有许多好品种的金

鱼;幸亏已及早送人了。干涸的金鱼缸里都是落叶和尘土。我父亲得意的一丛方竹已经

枯瘁,一部分已变成圆竹。反正绿树已失却绿意,朱栏也无复朱颜。“旱船”廊下的琴

桌和细瓷鼓凳一无遗留,里面的摆设也全都没有了。我们从荒芜的后园穿过月洞门,穿

过梧桐树大院,转入内室。每间屋里,满地都是凌乱的衣物,深可没膝。所有的抽屉都

抽出原位,颠横倒竖,半埋在什物下。我把母亲房里的抽屉一一归纳原处,地下还拣出

许多零星东西:小钥匙,小宝石,小象牙梳子之类。母亲整理的一小网篮古瓷器,因为

放在旧网篮里,居然平平安安躲在母亲床下。堆箱子的楼上,一大箱古钱居然也平平安

安躲在箱子堆里,因为箱子是旧网的,也没上锁,打开只看见一只只半旧的木盒。凡是

上锁的箱子都由背后划开,里面全是空的。我们各处看了一遍,大件的家具还在,陈设

一无留存。书房里的善本书丢了一部分,普通书多半还在。大黑之后,全宅漆黑,据说

电线年久失修,供电局已切断电源。

父亲看了这个劫后的家,舒了一口气说,幸亏母亲不在了,她只怕还想不开,看到

这个破败的家不免伤心呢。我们在公墓的礼堂上,看到的只是漆得乌光锃亮的棺材。我

们姐妹只能隔看棺木抚摸,各用小手绢把棺上每一点灰尘都拂拭干净。想不到棺材放入

水泥扩,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里,随后就用水泥封上。父亲对我说,水

泥最好,因为打破了没有用处:别看石板结实,如逢乱世,会给人撬走。这句话,父亲

大概没和别人讲。胜利前夕我父亲突然在苏州中风去世,我们夫妇、我弟弟和小妹妹事

后才从上海赶回苏州,葬事都是我大妹夫经管的。父亲的棺材放入母亲墓旁同样的水泥

扩里,而上面盖的却是两块大石板。临时决不能改用水泥。我没说什么,只深深内疚,

没有及早把父亲的话告诉别人。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戏言:“我死在你头里”;父亲周

密地安葬了我母亲,我们儿女却是漫不经心。多谢红卫兵已经把墓碑都砸了。但愿我的

父母隐藏在灵岩山谷里早日化土,从此和山岩树木一起,安静地随着地球运转。

自从我回国,父亲就租下两间房,和大姐姐小妹妹同住。我有时住钱家,有时住父

亲那边。钟书探亲回上海,也曾住在我父亲那边。三姐姐和七妹妹经常回娘家。父亲高

兴说,“现在反倒挤在一处了!”不像在苏州一家人分散几处。我在钱家住的时候,也

几乎每天到父亲那里去转一下。我们不论有多少劳瘁辛苦,一回家都会从说笑中消散。

抗战末期,日子更艰苦了。钟书兼做补习老师,得了什么好吃的,总先往父亲那儿送,

因为他的父母都不在上海了。父亲常得意说,“爱妻敬丈人”(无锡土话是“爱妻敬丈

姆”)。有时我们姊妹回家,向父亲诉苦:“爸爸,肚子饿。”因为虽然塞满了仍觉得

空虚。父亲就带了我们到邻近的锦江饭店去吃点心。其实我们可以请父亲吃,不用父亲

再“放焰口”。不过他带了我们出去,自己心上高兴,我们心理上也能饱上好多天。抗

战胜利前夕父亲特回苏州去卖掉了普通版的旧书,把书款向我们“放焰口”——那是末

一遭的“放焰口”。

父亲在上海的朋友渐渐减少。他一次到公园散步回家说,谣传杨某(父亲自指)眼

睛瞎掉了。我吃惊问怎会有这种谣言。原来父亲碰到一个新做了汉奸的熟人,没招呼他,

那人生气,骂我父亲眼里无人。有一次我问父亲,某人为什么好久不来。父亲说他“没

脸来了”,因为他也“下海”了。可是抗战的那几年,我父亲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因为

愈是在艰苦中,愈见到自己孩子对他的心意。他身边还有许多疼爱的孙儿女——父亲不

许称“外孙”祸“外孙女”,他说,没什么“内孙”“外孙”;他也不爱“外公”之称。

我的女儿是父亲偏宠的孙女之一,父亲教她称自己为“公”而不许称“外公”,缺憾是

母亲不在,而这又是唯一的安慰,母亲可以不用再操心或劳累。有时碰到些事,父亲不

在意,母亲料想不会高兴,父亲就说,幸亏母亲不在了。

我们安葬了母亲之后,有同乡借住我家的房子。我们不收租,他们自己修葺房子,

并接通电线。那位乡绅有好几房姨太太,上辈还有老姨太,恰好把我们的房子住满。我

父亲曾带了大姐和我到苏州故居去办手续。晚上,房客招待我们在他卧房里闲谈。那间

房子以前是我的卧房。他的床恰恰设在我原先的床位上。电灯也在原处。吃饭间里,我

母亲设计制造的方桌、圆桌都在——桌子中间有个可开可合的圆孔,下面可以放煤油炉,

汤锅炖在炉上,和桌上的碗碟一般高低,不突出碍手。我们的菜橱也还在原处。我们却

从主人变成了客人,恍然如在梦中。

这家搬走后,家里进驻了军队,耗掉了不知多少度的电,我们家还不起,电源又切

断了。胜利前夕,上海有遭到“地毯轰炸”的危险,小妹妹还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上学,

父亲把她托给我,他自己带着大姐和三姐的全家到苏州小住。自从钟书沦陷在上海,父

亲把他在震旦教课的钟点让了给钟书,自己就专心著书。他曾高兴地对我说,“我书题

都想定了,就叫《诗骚体韵》。阿季,传给你!”他回苏州是带了所需的书走的。

父亲去世后,我末一次到苏州旧宅。大厅上全堂红木家具都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

大厅上,停着我父亲的棺材。前面搭着个白布幔,挂着父亲的遗容,幔前有一张小破桌

子。我像往常那样到厨下去泡一碗酽酽的盖碗茶,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门槛上傻哭,我

们姐妹弟弟一个个凄凄惶惶地跑来,都只有门槛可坐。

开吊前,搭丧棚的人来缠结白布。大厅的柱子很顶,远不止一抱。缠结白布的人得

从高梯上爬下,把白布绕过柱子,再爬上梯去。这使我想起我结婚时缠结红绿彩绸也那

么麻烦,联想起三姐结婚时的盛况,联想起新屋落成、装修完毕那天,全厅油漆一新,

陈设得很漂亮。厅上悬着三盏百支光的扁圆大灯,父亲高兴,叫把全宅前前后后大大小

小的灯都开亮。苏州供电有限,全宅亮了灯,所有的灯光立即减暗了。母亲说,快别害

了人家;忙关掉一部分。我现在回想,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么一刹那间,我算是亲眼

看见了。

我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姐妹曾在霞飞路(现淮海路)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看见父亲

书案上的一个竹根雕成的陈抟老祖像。那是工艺品,面貌特殊,父亲常用“棕老虎”

(棕制圆形硬刷)给陈抟刷头皮。我们都看熟了,决不会看错。又一次,在这条路上另

一家珠宝店里看到另一件父亲的玩物,隔着橱窗里陈设的珠钻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

耶”之感。我们忍不住在一家家珠宝店的橱窗里寻找那此玩物的伴侣,可是找到了又怎

样呢?我们家许多大铜佛给大弟奶妈家当金佛偷走,结果奶妈给强盗拷打火烫,以致病

死,偷去的东西大多给抢掉,应了俗语所谓“汤里来,水里去”。父亲留着一箱古钱,

准备充小妹妹留学的费用。可是她并没有留学,日寇和家贼劫余的古瓷、古钱和善本书

籍,经过红卫兵的“抄”,一概散失,不留痕迹。财物的聚散,我也亲眼见到了。

我父亲根本没有积累家产的观念,身外之物,人得人失,也不值得挂念。我只伤心

父亲答应传给我的《诗骚体韵》遍寻无着,找到的只是些撕成小块的旧稿。我一遍比一

遍找得仔细,咽下大量拌足尘土的眼泪,只找出旧日记一捆。我想从最新的日记本上找

些线索,只见父亲还在上海的时候,记着“阿X来,馈XX”。我以为他从不知道我们送

了什么东西去,因为我们只悄悄地给父亲装在瓶儿罐儿甲,从来不说。我惊诧地坐在乱

书乱纸堆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我常希望梦见父亲,可是我只梦见自己蹲在他的床头柜

旁,拣看里面的瓶儿罐儿。我知道什么是他爱吃而不吃的,什么是不爱吃而不吃的。我

又一次梦见的是我末一次送他回苏州,车站上跟在背后走,看着他长袍的一角在掀动。

父亲的脸和那部《诗骚体韵》的稿子,同样消失无踪了。

我父亲在上海经常晤面的一位老友有挽词五首和附识一篇,我附在后面,因为读了

他的“附识”。可约略知道《诗骚体韵》的内容。

读他的挽词,似乎惋惜我父亲的子女不肖,不能继续父学;他读了我的回信,更会

叹恨我们子女无知,把父亲的遗稿都丢失了。“附识”中提到的《释面》、《释笑》等

类小文一定还有,可是我连题目都不知道。父亲不但自己不提,而且显然不要我看,我

也从未违反他没有明说的意思。《诗骚体韵》书,父亲准是自己不满意而毁了,因为我

记得他曾说过,他还想读什么什么书而不可得。假如他的著作已经誊清,他一定会写信

告诉我。毁掉稿子当是在去世前不久,他给我的信上一字未提起他的书,我两个姐姐都

一无所知。父亲毁掉自己的著作,罪过还在我们子女。一个人精力有限,为子女的成长

教育消耗太多,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我读了《堂吉诃德》,总觉得最伤心的是他临终清醒以后的话:“我不是堂吉诃德,

我只是善人吉哈诺。”我曾代替父亲说:“我不是堂吉河德,我只是《诗骚体韵》的作

者。”我如今只能替我父亲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你们的爸爸。”

我常和钟书讲究,我父亲如果解放后还在人间,他会像“忙人”一样,成为被“统”

的“开明人士”呢,还是“腐朽的资产阶级”呢?父亲末一次离开上海的时候,曾对我

卖弄他从商店的招牌上认识的俄文字母,并对我说:“阿季,你看吧,战后的中国是俄

文世界。”我不知道他将怎样迎接战后的新中国,料想他准会骄傲得意。不过,像我父

亲那样的人,大概是会给红卫兵打死的。

我有时梦想中对父亲说:“爸爸,假如你和我同样年龄,《诗骚体韵》准可以写成

出版。”但是我能看到父亲虎着脸说:“我只求出版自己几部著作吗?”

像我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虽然不很普遍,却也并不少。所以我试图尽我的理解,写

下有关我父亲的这一份资料。

[附]补塘兄挽词五首

同学小弟侯士绾皋生

华年卓荦笑拘虚,两渡沧瀛穷地舆。返国久亲三尺法,闭门更读五车书。养疴暂止

悬河口,投老欣逢滨海居。四十年来各奔走,幸今略补旧交疏。

扰扰粗才窥管天,纷纷俗子耘心田。心期独洽刘原父,腹笥交推边孝先。大小钟鸣

随杵叩,浅深水澈得犀燃。俞章绝业今谁继,俯仰乾坤一泫然。

谁省人间万窍号,权衡今古析秋毫。法言切韵寻源远,神瞽调音造诣高。早岁准绳

循段孔,暮年金玉在诗骚(兄著《诗骚声势》特刊)。太玄传后差堪必,心力宁为覆瓿

劳。

六书原委极钻磨,愧我青编轻读过。欲向楚金愧叔重,反同海岳哭东坡。茅亭质证

成陈迹,水榭追随感逝波。自古儒林多大耋,于君独靳奈天何。

相期共待泰阶平,旧学商量娱此生。市月偶逢生鄙吝,踵门一见说归程。方夸元亮

幽居乐,遂听彦龙蒿里声。任时不堪思惜别,悲怀未叙泪先倾。

补塘兄深于说文音韵之学,余与在大兴公园晤谈最多,四五年如一日。余尝为言我

国语言文学音节之美,实在双声叠韵,而善于运用者,莫若司马相如《大人赋》,惜昭

明寡识,《文选》失收,兄谓《诗经》一书。实为古时音韵谱,节奏尤美,殆均经瞽矇

审定,所用双声叠韵,配列甚匀,多为对偶,如周南《葛罩》二章之崔鬼虺聩,三章之

高冈玄黄,尤为显著。尝推本许氏《说文》声母通假,求得同声同韵之字,视前为多,

再依据孔广森阴阳声对转之说,求得对转通韵之字,愈益加多,以此周颂《清庙》,历

来音韵家称为无韵者,均能有韵。兹正将《诗经》逐字逐句加注音韵,颇多创获。予谓

兄言诗之成韵不仅在句尾,有在句中者,如曹风《下泉》前三章之彼我两字,早经揭示,

又各章往往仅有少数换韵之字不同,余皆同句同字,此相同之字虽不在一章,亦自然成

的,如周南《樛木》三章,仅有首章之累绥、次章之荒将、三章之萦成换字换韵,其余

字句皆同,皆应成韵。余藏丁以此著《毛诗正韵》,照此求韵,所得较前人大为增多。

见亟索现,旋为余言丁书甚精辟,大堪参究,尤嘉其遇不得解处能虚怀阙疑,惟不知采

用阴阳声对转之说,致所收成韵之字仍多遗漏。后为余言《诗经音韵》已注就,并草成

几例,又以屈子《离骚》音调差堪比美,亦为加注如前,盖历久而两书始成,合名之日

《诗骚声势》,①……据称系用铅笔缮写,仍时加校正……此书稿本似应在苏寓……望

善为保存,将来设法刊行,以传绝学……又余曾见兄署名“老圃”在《新闻报》登载

《释面》、《释笑》、《自称》三篇,文字证引既博,树义亦精,不知关于此类著述以

及其它,府上存否稿本……如能搜集,亦希保存,俟他日刊印论丛等书,以广其传,实

为余区鼬所深望也。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八月十二日侯皋生附识。

  ①我父亲后来改为《诗骚体韵》。

回忆我的姑母

回忆我的姑母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给我的信里说:“令姑母荫榆先生也是人们熟知的人物,

我们也想了解她的生平。荫榆先生在日寇陷苏州时骂敌遇害,但许多研究者只知道她在

女师大事件中的作为,而不了解她晚节彪炳,这点是需要纠正的。如果您有意写补塘先

生的传记,可一并写入其中。”

杨荫榆是我的三姑母,我称“三伯伯”。我不大愿意回忆她,因为她很不喜欢我,

我也很不喜欢她。她在女师大的作为以及骂敌遇害的事,我都不大知道。可是我听说某

一部电影里有个杨荫榆,穿着高跟鞋,戴一副长耳环。这使我个禁哑然失笑,很想看看

电影里这位姑母是何模样。认识她的人愈来愈少了。也许正因为我和她感情冷漠,我对

她的了解倒比较客观。我且尽力追忆,试图为她留下一点比较真实的形象。

我父亲兄弟姊妹共六人。大姑母最大,出嫁不久因肺疾去世。大伯父在武备学校因

试炮失事去世。最小的三叔叔留美回国后肺疾去世,二姑母(荫枌)和三姑母都比我父

亲小,出嫁后都和夫家断绝了关系,长年住在我家。

听说我的大姑母很美,祖父母十分疼爱。他们认为二姑母三姑母都丑。两个姑母显

然从小没人疼爱,也没人理会;姊妹俩也不要好。

我的二姑夫名裘剑岑,是无锡小有名气的“才子”,翻译过麦考莱(T.B.Macaulay)

的《约翰生传》(LifeofJohon)①这个译本钟书曾读过,说文笔很好。据我父亲讲,

二姑母无声无息地和丈夫分离了,错在二姑母。我听姐姐说,二姑母嫌丈夫肺病,夫妇

不和。反正二姑母对丈夫毫无感情,也没有孩子,分离后也从无烦恼。她的相貌确也不

美。三姑母相貌和二姑母完全不像。我堂姐杨保康曾和三姑母同在美国留学,合照过许

多相片,我大姐也曾有几张三姑母的小照,可惜这些照片现在一张都没有了。三姑母皮

肤黑黝黝的,双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时两嘴角各有个细酒涡,牙也整齐。她脸型不

错,比中等身材略高些,虽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适的鞋,也不像小脚娘。我曾注意到她

是穿过耳朵的,不过耳垂上的针眼早已结死,我从未见她戴过耳环。她不令人感到美,

可是也不能算丑。我听父母闲话中讲起,祖母一次当着三姑母的面,拿着她的一张照片

说:“瞧她,鼻子向着天。”(她鼻子有上仰的倾向,却不是“鼻子向天”。)三姑母

气呼呼地说:“就是你生出来的!就是你生出来的!!就是你生出来的!!!”当时家

里人传为笑谈。我觉得三姑母实在有理由和祖母生气。即使她是个丑女儿,也不该把她

嫁给一个低能的“大少爷”。当然,定亲的时候只求门当户对,并不知对方的底细。据

我父亲的形容,那位少爷老嘻着嘴,露出一颗颗紫红的牙肉,嘴角流着哈拉子。三姑母

比我父亲小六岁,甲申(一八八四)年生,小名申官。她是我父亲留学日本的时期由祖

母之命定亲结婚的。我母亲在娘家听说过那位蒋家的少爷,曾向我祖母反对这门亲事,

可是白挨了几句训斥,祖母看重蒋家的门户相当。

①中英对照,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文杂志》(EnglishStudcnt)第一卷第一

期起连载,后由商务出单行本。

我不知道三姑母在蒋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听说她把那位傻爷的脸皮都抓破了,想

必是为自卫。据我大姐转述我母亲的话,她回了娘家就不肯到夫家去。那位婆婆有名的

厉害,先是抬轿子来接,然后派老妈子一同来接,三姑母只好硬给接走。可是有一次她

死也不肯再回去,结果婆婆亲自上门来接。三姑母对婆婆有几分怕惧,就躲在我母亲的

大床帐子后面。那位婆婆不客气,竞闯入我母亲的卧房,把三姑母揪出来。逼到这个地

步,三姑母不再示弱,索性拍破了脸,声明她怎么也不再回蒋家。她从此就和夫家断绝

了。那位傻爷是独子,有人骂三姑母为“灭门妇”;大概因为她不肯为蒋家生男育女吧?

我推算她在蒋家的日子很短,因为她给婆婆揪出来的时候,我父亲还在日本。一九○二

年我父亲回国,在家乡同朋友一起创立理化会,我的二姑母三姑母都参加学习。据说那

是最早有男女同学的补习学校;尤其两个姑母都不坐轿子,步行上学,开风气之先。三

姑母想必已经离开蒋家了。那时候,她不过十八周岁。

三姑母由我父亲资助,在苏州景海女中上学。我亲戚家有一位小姐和她同学。那姑

娘有点“着三不着两”,无锡土话称为“开盖”(略似上海人所谓“十三点”,北方人

所谓“二百五”)。她和蒋家是隔巷的街坊,可是不知道我三姑母和蒋家的关系,只管

对她议论蒋家的新娘子:“有什么好看呀!狠巴巴的,小脚鞋子拿来一剁两段。”末一

句话全无事实根据。那时候的三姑母还很有幽默,只笑着听她讲,也不点破,也不申辩。

过了些时候,那姑娘回家弄清底里,就对三姑母骂自己:“开盖货!原来就是你们!”

我记得三姑母讲的时候,细酒涡儿一隐一显,乐得不得了。

她在景海读了两年左右,就转学到上海务本女中,大概是务本毕业的。我母亲那时

曾在务本随班听课。我偶尔听到她们谈起那时候的同学,有一位是章太炎夫人汤国梨。

三姑母一九○七年左右考得官费到日本留学,在日本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茶水

女子大学”的前身)毕业,并获得奖章。我曾见过那枚奖章,是一只别针,不知是金的

还是铜的。那是在一九一三年①。她当年就回国了,因为据苏州女师的校史,我三姑母

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四年曾任该校教务主任,然后就到北京工作。

①日本友人中岛碧教授据该校保存的资料查明是一九一三年

我听父亲说,三姑母的日文是科班出身。日本是个多礼的国家,妇女在家庭生活和

社交里的礼节更为繁重;三姑母都很内行。我记得一九二九年左右,苏州市为了青阳地

日本租界的事请三姑母和日本人交涉,好像双方对她都很满意。那年春天三姑母和我们

姐妹同到青阳地去看樱花,路过一个日本小学校,校内正开运动会。我们在短篱外略一

逗留,观看小学生赛跑,不料贵宾台上有人认识三姑母,立即派人把我们一伙人都请上

贵宾台。我看见三姑母和那些日本人彼此频频躬身行礼的样儿,觉得自己成了挺胸凸肚

的野蛮人。

三姑母一九一四年到北京,大约就是在女高师工作。我五周岁(一九一六年)在女

高师附小上一年级,开始能记忆三姑母。她那时是女高师的“学监”,我还是她所喜欢

的孩子呢。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小学生正在饭堂吃饭,她带了几位来宾进饭堂参观。顿时

全饭堂肃然,大家都专心吃饭。我背门而坐,饭碗前面掉了好些米粒儿。三姑母走过,

附耳说了我一句,我赶紧把米粒儿拣在嘴里吃了。后来我在家听见三姑母和我父亲形容

我们那一群小女孩儿,背后看去都和我相像,一个白脖子,两橛小短辫儿;她们看见我

拣吃了米粒儿,一个个都把桌上掉的米粒儿拣来吃了。她讲的时候笑出了细酒涡儿,好

像对我们那一群小学生都很喜欢似的。那时候的三姑母还一点也不怪僻。

女高师的学生有时带我到大学部去玩。我看见三姑母忙着写字,也没工夫理会我。

她们带我打秋千,登得老高,我有点害怕,可是不敢说。有一次她们开恳亲会,演戏三

天,一天试演,一天请男宾,一天请女宾,借我去做戏里的花神,把我的牛角小辫儿盘

在头顶上,插了满头的花,衣上也贴满金花。又一次开运动会,一个大学生跳绳,叫我

钻到她身边像卫星似的绕着她周围转着跳。老师还教我说一套话。运动场很大,我站在

场上自觉渺小,细声儿把那套话背了一遍,心上只愁跳绳绊了脚。那天总算跳得不错。

事后老师问我:“你说了什么话呀?谁都没听见。”

我现在回想,演戏借我做“花神”,运动会叫我和大学生一同表演等等,准是看三

姑母的面子。那时候她在校内有威信,学生也喜欢她。我决不信小学生里只我一个配做

“花神”,只我一个灵活,会钻在大学生身边围绕着她跳绳。

一九一八年,三姑母由教育部资送赴美留学。她特叫大姐姐带我上车站送行。大姐

姐告诉我,三伯伯最喜欢我。可是我和她从来不亲。我记得张勋复辟时,我家没逃离北

京,只在我父亲的一个英国朋友波尔登(Bolton)先生家避居几天。我母亲给我换上新

衣,让三姑母带我先到波尔登家去,因为父亲还没下班呢。三姑母和波尔登对坐在他书

房里没完没了地说外国话,我垂着短腿坐在旁边椅上,看看天色渐黑,不胜焦急,后来

波尔登笑着用北京话对我说:“你今天不回家了,住在这里了。”我看看外国人的大菱

角胡子,看看三姑母的笑脸,不知他们要怎么摆布我,愁得不可开交,幸亏父母亲不久

带着全家都到了。我总觉得三姑母不是我家的人,她是学校里的人。

那天我跟着大姐到火车站,看见三姑母有好些学生送行。其中有我的老师。一位老

师和几个我不认识的大学生哭得抽抽噎噎,使我很惊奇。三姑母站在火车尽头一个小阳

台似的地方,也只顾拭泪。火车叫了两声(汽笛声),慢慢开走。三姑母频频挥手,频

频拭泪。月台上除了大哭的几人,很多人也在擦眼泪。我虽然早已乘过多次火车,可是

我还小,都不记得。那次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看到火车,听到“火车叫”。我永远把“火

车叫”和哭泣连在一起,觉得那是离别的叫声,听了心上很难受。

我现在回头看,那天也许是我三姑母生平最得意、最可骄傲的一天。她是出国求深

造,学成归来,可以大有作为。而且她还有许多喜欢她的人为她依依惜别;据我母亲说,

很多学生都送礼留念;那些礼物是三姑母多年来珍藏的纪念品。

三姑母一九二三年回苏州看我父亲的时候,自恨未能读得博士,只得了美国哥伦比

亚大学的硕士学位,我父亲笑说:“别‘博士’了,头发都白了,越读越不合时宜了。”

我在旁看见她头上果然有几茎白发。

一九二四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从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条“落水

狗”。

我记得她是一九二五年冬天到苏州长住我家的。我们的新屋刚落成,她住在最新的

房子里。后园原有三间“旱船”,形似船,大小也相同。新建的“旱船”不在原址,面

积也扩大了,是个方厅(苏州人称“花厅”),三面宽廊,靠里一间可充卧房,后面还

带个厢房。那前后两间是父亲给三姑母住的。除了她自买的小绿铁床,家具都现成。三

姑母喜欢绿色,可是她全不会布置。我记得阴历除夕前三四天,她买了很长一幅白“十

字布”,要我用绿线为她绣上些竹子做帐围。“十字布”上绣花得有“十字”花的图样。

我堂兄是绘画老师。他为三姑母画了一幅竹子,上面还有一弯月亮,几只归乌。我不及

把那幅画编成图案,只能把画纸钉在布下,照着画随手绣。“十字布”很厚,我得对着

光照照,然后绣几针,很费事;她一定要在春节前绣好,怕我赶不及,扯着那幅长布帮

我乱绣,歪歪斜斜,针脚都不刺在格子眼儿里,许多“十”字只是“一”字,我连日成

天在她屋里做活儿,大除夕的晚饭前恰好赶完。三姑母很高兴,奖了我一支自来水笔。

可惜那支笔写来笔划太粗。背过来写也不行。我倒并不图报,只是看了她那歪歪扭扭的

手工不舒服。

她床头挂一把绿色的双剑——一个鞘里有两把剑。我和弟弟妹妹要求她舞剑,她就

舞给我们看。那不过是两手各拿一把剑,摆几个姿势,并不像小说里写的一片剑光,不

见人影。我看了很失望。那时候,她还算是喜欢我的,我也还没嫌她,只是并不喜欢她,

反正和她不亲。

我和二姑母也不亲,但比较接近。二姑母上海启明女校毕业,曾在徐世昌家当过家

庭教师,又曾在北京和吉林教书。我家房子还没有全部完工的时候,我曾有一二年和她

同睡一屋。她如果高兴,或者我如果问得乖巧,她会告诉我好些有趣的经验;不过她性

情孤僻,只顾自己,从不理会旁人。三姑母和她不一样。我记得小时候在北京,三姑母

每到我们家总带着一帮朋友,或二三人,或三四人,大伙儿热闹说笑。她不是孤僻的。

可是一九二五年冬天她到我们家的时候,她只和我父亲有说不完的话。我旁听不感兴趣,

也不大懂,只觉得很烦。她对我母亲或二姑母却没几句话。大概因为我母亲是家庭妇女,

不懂她的事,而二姑母和她从来说不到一块儿。她好像愿意和我们孩子亲近,却找不到

途径。

有一次我母亲要招待一位年已半老的新娘子。三姑母建议我们孩子开个欢迎会,我

做主席致辞,然后送上茶点,同时演个节目助兴。我在学校厌透了这一套,可是不敢违

拗,勉强从命。新娘是苏州旧式小姐,觉得莫名其妙,只好勉强敷衍我们。我父亲常取

笑三姑母是“大教育家”,我们却不爱受教育,对她敬而远之。

家庭里的细是细非确是“清官难断”,因为往往只是个立场问题。三姑母爱惜新房

子和新漆的地板,叫我的弟弟妹妹脱了鞋进屋,她自己是“解放脚”,脱了鞋不好走路,

况且她的鞋是干净的。孩子在后园玩,鞋底不免沾些泥土,而孩子穿鞋脱鞋很方便,可

是两个弟弟不服,去问父亲:“爸爸,到旱船去要脱鞋吗?”我父亲不知底里,只说

“不用”。弟弟便嘀咕:“爸爸没叫我们脱鞋,她自己不脱,倒叫我们脱!”他们穿着

鞋进去,觉得三姑母不欢迎,便干脆不到她那边去了。

三姑母总觉得孩子不如小牲口容易亲近。我父亲爱猫,家里有好几只猫。猫也各有

各的性格。我们最不喜欢一只金银眼的纯白猫,因为它见物不见人,最无情;好好儿给

它吃东西,它必定作势用爪子一抢而去。我们称它为“强盗猫”。我最小的妹妹杨必是

全家的宝贝。她最爱猫,一两岁的时候,如果自个儿一人乖乖地坐着,动都不动,一脸

称心满意的样儿,准是身边偎着一只猫。一次她去抚弄“强盗猫”,挨了猫咪一巴掌,

鼻子都抓破,气得伤心大哭。从此“强盗猫”成了我们的公敌。三姑母偏偏同情这只金

银眼儿,常像抱女儿似的抱着它,代它申诉委屈似的说:“咱们顶标致的!”她出门回

来,便抱着“强盗猫”说:“小可怜儿,给他们欺负得怎样了?”三姑母就和“强盗猫”

同在一个阵营,成了我们的敌人。

三姑母非常敏感,感觉到我们这群孩子对她不友好。也许她以为我是头儿,其实我

住宿在校,并未带头,只是站在弟弟妹妹一边。那时大姐在上海教书,三姐病休在家,

三姑母不再喜欢我,她喜欢三姐姐了。

一九二七年冬,三姐订婚,三姑母是媒人。她一片高兴,要打扮“新娘”。可是三

姑母和二姑母一样,从来不会打扮。我母亲是好皮肤,不用脂粉,也不许女儿搽脂抹粉。

我们姐妹没有化妆品,只用甘油搽手搽脸。我和三姐刚刚先后剪掉辫子,姐妹俩互相理

发,各剪个童化头,出门换上“出客衣服”,便是打扮了。但订婚也算个典礼,并在花

园饭店备有酒席。订婚礼前夕,三姑母和二姑母都很兴头,要另式另样地打扮三姐。三

姑母一手拿一支管子,一手拿个梳子,把三姐的头发挑过来又梳过去,挑出种种几何形

(三姑母是爱好数理的):正方形、长方形、扁方形、正圆形、椭圆形,还真来个三角

形,末了又绕上一个桃儿形,好像要梳小辫儿似的。挑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办。二姑母拿

着一把剪子把三姐的头发修了又修,越修越短。三姐乖乖地随她们摆布,毫不抗议,我

母亲也不来干涉,只我站在旁边干着急。姐姐的头发实在给剪得太短了;梳一梳,一根

根直往上翘。还亏二姑母花样多。当时流行用黑色闪光小珠子钉在衣裙的边上,或穿织

成手提袋。二姑母教我们用细铜丝把小黑珠子穿成一个花箍,箍在发上。幸亏是三姐,

怎么样儿打扮都行。她戴上珠箍,还顶漂亮。

三姐结婚,婚礼在我家举行,新房也暂设我家。因为姐夫在上海还没找妥房子。铺

新床按老规矩得请“十全”的“吉利人”,像我两位姑母那样的“畸零人”得回避些。

我家没有这种忌讳。她们俩大概由于自己的身世,对那新房看不顺眼,进去就大说倒霉

话。二姑母说窗帘上的花纹像一滴滴眼泪。三姑母说新床那么讲究,将来出卖值钱。事

后我母亲笑笑说:“她们算是怄我生气的。”

我母亲向来不尖锐,她对人事的反应总是慢悠悠的。如有谁当面损她,她好像不知

不觉,事后才笑说:“她算是骂我的。”她不会及时反击,事后也不计较。

我母亲最怜悯三姑母早年嫁傻子的遭遇,也最佩服她“个人奋斗”的能力。我有时

听到父母亲议论两个姑母。父亲说:“扮官(二姑母的小名)‘莫知莫觉’(指对人漠

无感情),申官‘细腻恶心’(指多心眼儿)。”母亲只说二姑母“独幅心思”,却为

三姑母辩护,说她其实是贤妻良母,只为一辈子不得意,变成了那样儿。我猜想三姑母

从蒋家回娘家的时候,大约和我母亲比较亲密。她们在务本女中也算是同过学。我觉得

母亲特别纵容三姑母。三姑母要做衬衣——她衬衣全破了,我母亲怕裁缝做得慢,为她

买了料子,亲自裁好,在缝衣机上很快的给赶出来。三姑母好像那是应该的,还嫌好道

坏。她想吃什么菜,只要开一声口,母亲特地为她下厨。菜端上桌,母亲说,这是三伯

伯要吃的,我们孩子从不下筷。我母亲往往是末后一个坐下吃饭,也末后一个吃完;她

吃得少而慢。有几次三姑母饭后故意回到饭间去看看,母亲忽然聪明说:“她来看我吃

什么好菜呢。”说着不禁笑了,因为她吃的不过是剩菜。可是她也并不介意。

我们孩子总觉得两个姑母太自私也太自大了。家务事她们从不过问。三姑母更有一

套道理。她说,如果自己动手抹两回桌子,她们(指女佣)就成了规矩,从此不给抹了。

我家佣人总因为“姑太太难伺候”而辞去,所以我家经常换人,这又给我母亲添造麻烦。

我们孩子就嘀嘀咕咕,母亲听见了就要训斥我们:“老小(小孩子)勿要刻薄。”有一

次,我嘀咕说,三姑母欺负我母亲。母亲一本正经对我说:“你倒想想,她,怎么能欺

负我?”当然这话很对。我母亲是一家之主(父亲全听她的),三姑母只是寄居我家。

可是我和弟弟妹妹心上总不服气。

有一次,我们买了一大包烫手的糖炒热栗子。我母亲吃什么都不热心,好的要留给

别人吃,不好的她也不贪吃,可是对这东西却还爱吃。我们剥到软而润的,就偷偷儿揣

在衣袋里。大家不约而同地“打偏手”,一会儿把大包栗子吃完。二姑母并没在意,三

姑母却精细,她说:“这么大一包呢,怎么一会儿就吃光了?”我们都呆着脸。等两个

姑母回房,我们各掏出一把最好的栗子献给母亲吃。母亲责备了我们几句,不过责备得

很温和。她只略吃几颗,我们乐呵呵地把剩下的都吃了,绝没有为三姑母着想。她准觉

得吃几颗栗子,我们都联着帮挤她。我母亲训我们的话实在没错,我们确是刻薄了,只

觉得我们好好一个家,就多了这两个姑母。而在她们看来,哥哥的家就是她们自己的家,

只觉得这群侄儿女太骄纵,远不像她们自己的童年时候了。

二姑母自己会消遣,很自得其乐。她独住一个小院,很清静。她或学字学画,或读

诗看小说,或做活儿,或在后园拔草种花。她有方法把鸡冠花夹道种成齐齐两排,一棵

棵都杆儿矮壮,花儿肥厚,颜色各各不同,有洋红、橘黄、苹果绿等等。她是我父亲所

谓“最没有烦恼的人”。

三姑母正相反。她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也不会自己娱乐。有时她爱看个电影,不愿

一人出去,就带着我们一群孩子,可是只给我们买半票。转眼我十七八岁,都在苏州东

吴大学上学了,她还给买半票。大弟长得高,七妹小我五岁,却和我看似双生。这又是

三姑母买半票的一个理由,她说我们只是一群孩子。我们宁可自己买票,但是不敢说。

电影演到半中间,查票员命令我们补票,三姑母就和他争。我们都窘得很,不愿跟她出

去,尤其是我。她又喜欢听说书。我家没人爱“听书”,父亲甚至笑她“低级趣味”。

苏州有些人家请一个说书的天天到家里来说书,并招待亲友听书。有时一两家合请一个

说书的,轮流做东。三姑母就常到相识的人家去听书。有些联合作东的人家并不欢迎她,

她也不觉得,或是不理会。她喜欢赶热闹。

她好像有很多活动,可是我记不清她做什么工作。一九二七年左右她在苏州女师任

教。一九二九年,苏州东吴大学聘请她教日语,她欣然应聘,还在女生宿舍要了一间房,

每周在学校住几天。那时候她养着几只猫和一只小狗,狗和猫合不到一处,就把小狗放

在宿舍里。这可激怒了全宿舍的女学生,因为她自己回家了,却把小狗锁在屋里。狗汪

汪地叫个不停,闹得四邻学生课后不能在宿舍里温习功课,晚上也不得安静。寒假前大

考的时候,有一晚大雪之后,她叫我带她的小狗出去,给它“把屎”。幸亏我不是个

“抱佛脚”的,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把屎”,只牵着狗在雪地里转了两圈,回去老

实说小狗没拉屎。三姑母很不满意,忍住了没说我。管女生的舍监是个美国老姑娘,她

到学期终了,请我转告三姑母:宿舍里不便养狗。也许我应该叫她自己和我姑母打交道,

可是我觉得这话说不出口: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传话的,反正三姑母很恼火,把怨都结

在我身上,而把所传的话置之不理。春季开学不久,她那只狗就给人毒死了。

不久学校里出了一件事。大学附中一位美国老师带领一队学生到黑龙潭(一个风景

区)春游,事先千叮万嘱不许下潭游泳,因为水深湍急,非常危险。有个学生偷偷跳下

水去,给卷入急湍。老师得知,立即跳下水去营救。据潭边目击的学生说:教师揪住溺

者,被溺者拖下水去;老师猛力挣脱溺者,再去捞他,水里出没几回,没有捞到,最后

力竭不支,只好挣扎上岸。那孩子就淹死了,那位老师是个很老实的人,他流涕自责没

尽责任,在生死关头一刹那间,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儿女,没有舍生忘死。当时舆论认

为老师已经尽了责任,即使赔掉性命,也没法救起溺者。校方为这事召开了校务会议,

想必是商量怎甍向溺者家长交代。参与会议的大多是洋人,校方器重三姑母,也请她参

加了。三姑母在会上却责怪那位老师没舍命相救,会后又自觉失言。舍生忘死,只能要

求自己,不能责求旁人;校方把她当自己人,才请她参与会议,商量办法,没要她去苛

责那位惶恐自愧的老师。

她懊悔无及,就想请校委会的人吃一顿饭,大概是表示歉意。她在请客前一天告诉

我母亲“明天要备一桌酒”,在我家请客;她已约下了客人。一桌酒是好办的,可是招

待外宾,我家不够标准。我们的大厅高大,栋梁间的积尘平日打扫不到,后园也不够整

洁。幸亏我母亲人缘好,她找到本巷“地头蛇”,立即雇来一群年富力强的小伙子,只

半天工夫便把房子前前后后打扫干净。一群洋客人到了我家,对我父母大夸我;回校又

对我大夸我家。我觉得他们和三姑母的关系好像由紧张又缓和下来。

三姑母请客是星期六,客散后我才回家,走过大厅后轩,看见她一人在厅上兜兜转,

嘴里喃喃自骂:“死开盖!”“开盖货!”骂得咬牙切齿。我进去把所见告诉母亲。母

亲叹气说:“嗐!我叫她请最贵的,她不听。”原来三姑母又嫌菜不好,简慢了客人。

其实酒席上偶有几个菜不如人意,也是小事。说错话、做错事更是人之常情,值不当那

么懊恼。我现在回头看,才了解我当时看到的是一个伤残的心灵。她好像不知道人世间

有同情,有原谅,只觉得人人都盯着责备她,人人都嫌弃她,而她又老是那么“开盖”。

学校里接着又出一件事。有个大学四年级的学生自称“怪物”,有意干些怪事招人

注意。他穿上戏里纨绔少爷的花缎袍子,镶边马褂,戴着个红结子的瓜皮帽,跑到街上

去挑粪;或叫洋车夫坐在洋车上,他拉着车在闹市跑。然后又招出一个“二怪物”;

“大怪物”和大学的门房交了朋友,一同拉胡琴唱戏。他违犯校规,经常夜里溜出校门,

半夜门房偷偷放他进校。学校就把“大怪物”连同门房一起开除。三姑母很可能吃了

“怪物”灌她的“米汤”而对这“怪物”有好感,她认为年轻人胡闹不足怪,四年级开

除学籍就影响这个青年的一辈子。她和学校意见不合,就此辞职了。

那时我大弟得了肺结核症。三姑母也许是怕传染,也许是事出偶然,她“典”①了

一个大花园里的两座房屋,一座她已经出租,另一座楠木楼留着自己住。我母亲为大弟

的病求医问药忙得失魂落魄,却还为三姑母置备了一切日常用具,而且细心周到,还为

她备了煤油炉和一箱煤油。三姑母搬入新居那天,母亲命令我们姐妹和小弟弟大伙儿都

换上漂亮的衣服送搬家。我认为送搬家也许得帮忙,不懂为什么要换漂亮衣裳。三姑母

典的房子在娄门城墙边;地方很偏僻。听说原来的园主为建造那个花园惨淡经营,未及

竣工,他已病危,勉强坐了轿子在园内游览一遍便归天去了。花园确还像个花园,有亭

台楼阁,有假山,有荷池,还有个湖心亭,有一座九曲桥。园内苍松翠柏各有姿致,相

形之下,才知道我们后园的树木多么平庸。我们回家后,母亲才向我们讲明道理。三姑

母是个孤独的人,脾气又坏——她和管园产的经纪人已经吵过两架,所以我们得给她装

装场面,让人家知道她亲人不少,而且也不是贫寒的。否则她在那种偏僻的地方会受欺,

甚至受害。

①即活买,期满卖主可用原价赎回。

三姑母搬出后,我们才知道她搬家也许还是“怪物”促成的。他介绍自己的一个亲

戚叫“黄少奶”为三姑母管理家务。三姑母早已买下一辆包车,又雇了一个车夫,一个

女佣,再加有人管家,就可以自立门户了。她竭力要拼凑一个像样的家,还问我大伯母

要了一个孙女儿。她很爱那个孩子,孩子也天真可爱,可是一经她精心教育,孩子变成

了一个懂事的小养媳妇儿。不巧我婶母偶到三姑母家去住了一夜,便向大伯母诉说三姑

母家的情况,还说孩子瘦了。大怕母舍不得,忙把孩子讨回去。

三姑母家的女佣总用不长,后来“黄少奶”也辞了她。我母亲为她置备的煤油炉成

了她的要紧用具。她没有女佣,就坐了包车到我家来吃饭。那时候我大弟已经去世。她

常在我们晚饭后乘凉的时候,忽然带着车夫来吃晚饭。天热,当时连没有冷藏设备,厨

房里怕剩饭剩菜馊掉,尽量吃个精光。她来了,母亲得设法安排两个人的饭食。时常特

地为她留着晚饭,她又不来,东西都馊掉。她从不肯事先来个电话,仿佛故意捣乱。所

以她来了,我和弟弟妹妹在后园躲在花木深处,黑地里装作不知道。大姐姐最识体,总

是她敷衍三姑母,陪她说话。

她不会照顾自己,生了病就打电话叫我母亲去看她。母亲带了大姐姐同去伺候,还

得包半天的车,因为她那里偏僻,车夫不肯等待,附近也叫不到车。一次母亲劝她搬回

来住,她病中也同意,可是等我母亲作好种种准备去接她,她又变卦了。她是好动的,

喜欢坐着包车随意出去串门。我们家的大门虽然有六扇,日常只开中间两扇。她那辆包

车特大,门里走不进——只差两分,可是门不能扩大,车也不能削小。她要是回我们家

住,她那辆车就没处可放。

她有个相识的人善“灌米汤”,常请她吃饭,她很高兴,不知道那人请饭不是白清

的。他陆续问我三姑母借了好多钱,造了新房子,前面还有个小小的花园。三姑母要他

还钱的时候,他就推委不还,有一次晚上三姑母到他家去讨债,那人灭了电灯,放狗出

来咬她。三姑母吃了亏,先还不肯对我父母亲讲,大概是自愧喝了“米汤”上当,后来

忍不住才讲出来的。

她在一个中学教英文和数学,同时好像在创办一个中学叫“二乐”,我不大清楚。

我假期回家,她就抓我替她改大叠的考卷;瞧我改得快,就说,“到底年轻人做事快”,

每学期的考卷都叫我改。她嫌理发店脏,又抓我给她理发。父亲常悄悄对我说:“你的

好买卖来了。”三姑母知道父亲袒护我,就越发不喜欢我,我也越发不喜欢她。

一九三五年夏天我结婚,三姑母来吃喜酒,穿了一身白夏布的衣裙和白皮鞋。贺客

诧怪,以为她披麻戴孝来了。我倒认为她不过是一般所谓“怪僻”。一九二九年她初到

东吴教课,做了那一套细夏布的衣裙,穿了还是很“帅”的。可是多少年过去了,她大

概没有添做过新衣。我母亲为我大弟的病、大弟的死。接下父亲又病,没心思观她。她

从来不会打扮自己,也瞧不起女人打扮。

我记得那时候她已经在盘门城河边买了一小块地,找匠人盖了几间屋。不久她退掉

典来的花园房子,搬入新居。我在国外,她的情况都是大姐姐后来告诉我的。日寇髦占

苏州,我父母带了两个姑母一同逃到香山暂住。香山沦陷前夕,我母亲病危,两个姑母

往别处逃避,就和我父母分手了。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带着我的姐姐妹妹逃回苏州,两

个姑母过些时也回到苏州,各回自己的家(二姑母已抱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做孙子,自

己买了房子)。三姑母住在盘门,四邻是小户人家,都深受敌军的蹂躏。据那里的传闻,

三姑母不止一次跑去见日本军官,责备他纵容部下奸淫掳掠。军官就勒令他部下的兵退

还他们从三姑母四邻抢到的财物。街坊上的妇女怕日本兵挨户找“花姑娘”,都躲到三

姑母家里去。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两个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么话哄她出门,

走到一座桥顶上,一个兵就向她开一枪,另一个就把她抛入河里。他们发现三姑母还在

游泳,就连发几枪,见河水泛红,才扬长而去。邻近为她造房子的一个木工把水里捞出

来的遗体入殓。棺木太薄,不管用,家属领尸的时候,已不能更换棺材,也没有现成的

特大棺材可以套在外面,只好赶紧在棺外加钉一层厚厚的木板。

一九三九年我母亲安葬灵岩山的绣谷公墓。二姑母也在那公墓为三姑母和她自己合

买一块墓地。三姑母和我母亲是同日下葬的。我看见母亲的棺材后面跟着三姑母的奇模

怪样的棺材,那些木板是仓卒间合上的,来不及刨光,也不能上漆。那具棺材,好像象

征了三姑母坎坷别扭的一辈子。

我母亲曾说:“三伯伯其实是贤妻良母。”我父亲只说:“申官如果嫁了一个好丈

夫,她是个贤妻良母。”我觉得父亲下面半句话没说出来。她脱离蒋家的时候还很年轻,

尽可以再嫁人。可是据我所见,她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栓桔,就不屑做什么贤妻良母。她

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对恋爱和结婚全不在念。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会,指望有

所作为。她留美回国,做了女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

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前的时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

位。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骂她的人还不少,记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

记钱钟书与《围城》前言

记钱钟书与《围城》前言

自从一九八○年《围城》在国内重印以来,我经常看到钟书对来信和登门的读者表

示歉意:或是诚诚恳恳地奉劝别研究什么《围城》;或客客气气地推说“无可奉告”;

或者竟是既欠礼貌又不讲情理的拒绝。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

“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直担心他冲撞人。胡乔

木同志偶曾建议我写一篇《钱钟书与<围城>》。我确也手痒,但以我的身份,容易写

成钟书所谓“亡夫行述”之类的文章。不过我既不称赞,也不批评,只据事纪实;钟书

读后也承认没有失真。这篇文章原是朱正同志所编《骆驼丛书》中的一册,也许能供

《围城》的偏爱者参考之用。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记钱钟书与《围城》

记钱钟书与《围城》

一钱钟书写《围城》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

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

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

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

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

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钟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

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比学士通

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

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

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

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

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

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

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①。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

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

酿成了酒;从酒里辩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

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

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

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

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①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页)。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到这

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留过洋吗?

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竟推断出钱钟书

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一

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学位,然后

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华大学聘

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因为按清华旧

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钟书九、十月间回国,在

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

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

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

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

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

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

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

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七律《古

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

“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望情绪。《围城》

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

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亲一年前

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视老父,

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

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

课,业余创作话剧。钟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

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

非常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

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

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

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

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

也心甘情愿。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说:“两年里

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有一联:

“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那时候我们住在

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钟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两家同住分炊,钟书的父亲

一直在外地,钟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后离开上海,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

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叙钟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介。

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

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

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于,事情都子虚乌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

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

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从未有方鸿渐的经历。钟书

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不经意的读者会对他

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许多读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

人。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那么,钱钟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不过还有许多男女角色都可说是钱钟书,

不光是方鸿渐一个。方鸿渐和钱钟书不过都是无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

我们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Ⅱ)回国,甲板上的情景和《围城》里写的很像,

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鲍小姐却纯是虚构。我们

出国时同船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把她看作东方美

人。我们在牛津认识一个由未婚夫资助留学的女学生,听说很风流。牛津有个研究英国

语文的埃及女学生,皮肤黑黑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她很美。鲍小姐是综合了东方美人、

风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抟捏出来的。钟书曾听到中国留学生在邮船上偷情的故事,小

说里的方鸿渐就受了鲍小姐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

苏小姐也是个复合体。她的相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同学。她的心眼和感情属于另一

个;这人可一点不美。走单帮贩私货的又另是一人。苏小姐做的那首诗是钟书央我翻译

的,他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苏小姐的丈夫是另一个同学,小说里乱点了鸳鸯谱。

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钟书自己。

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

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赵辛媚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钟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年纪。

这孩子至今没有长成赵辛媚,当然也不可能有赵辛媚的经历。如果作者说:“方鸿渐,

就是我,”他准也会说:“赵辛媚,就是我。”

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未加融化,因此那两位相识

都“对号入座”了。一位满不在乎,另一位听说很生气。钟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

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

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

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

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后。我知

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小翼翼地应付过去。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

“她们说他(指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我应该厚

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

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

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后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

他惊喜说:“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

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他才高兴。其实,褚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

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他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

美”,不爱“妖精的美”。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妓女大有

兴趣,想“叫一个局”,把那妓女请来同喝点什么谈谈话。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

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妓女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

爱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钟书说:“别给蜘

蛛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钟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天仙美”的爱慕者

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妓女,在窃窃笑他。钟书“救”了他回来。

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牛奶。准是那

杯牛奶作崇,使钟书把褚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

牛奶生发出来的。

方遯翁也是个复合体。读者因为他是方鸿渐的父亲,就确定他是钟书的父亲,其实

方遯翁和他父亲只有几分相像。我和钟书订婚前后,钟书的父亲擅自拆看了我给钟书的

信,大为赞赏,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郑重把钟书托付给我。这来很像方遯翁的作风。

我们沦陷在上海时,他来信说我“安贫乐道”,这也很像方遯翁的语气。可是,如说方

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

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钟书的父亲和叔父都读过《围城》。他父亲莞尔而笑;他叔父

的表情我们没看见。我们夫妇常私下捉摸,他们俩是否觉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

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

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

这些话都很对。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就可释为聊以自慰的话。

至于点金银行的行长,“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见的无锡商人,我

不再一一注释。

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我没和钟书同到湖南去,

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认识,没一人和小说里的五人相似,连一丝影儿都没有。王美玉

的卧房我倒见过:床上大红绸面的被子,叠在床里边;桌上大圆镜子,一个女人脱了鞋

坐在床边上,旁边煎着大半脸盆的鸦片。那是我在上海寻找住房时看见的,向钟书形容

过。我在清华做学生的时期,春假结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铺干草的泥地上,入夜梦

魇,身下一个小娃娃直对我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一面用手推我,却推不动。那

番梦魇,我曾和钟书讲过。蛆叫“肉芽”,我也曾当作新鲜事告诉钟书。钟书到湖南去,

一路上都有诗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

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

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祗解别位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衷曲

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李

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且实事

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妇也有些影子。钟书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长者,旅途上碰到一个自称落

难的寡妇;那位朋友资助了她,后来知道是上当。我有个同学绰号“风流寡妇”,我曾

向钟书形容她临睡洗去脂粉,脸上眉眼口鼻都没有了。大约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凑出来一

个苏州寡妇,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语奇文。

证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

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钟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

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

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范小姐、刘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同到

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未见过。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

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受过高等教育,

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方鸿渐

“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

内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城里挤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

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

型的大妇。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

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但这点聪明还是钟

书赋与她的。钟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

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人。

也许我正像堂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

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放下稿子

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凑点化,创出

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

穿你的西洋镜”。钟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错,也带着几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围城》

和真人实事的关系。

二写《围城》的钱钟书

要认识作者,还是得认识他本人,最好从小时候起。

钟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据钱家的“坟上风文”,不

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他

比钟书的父亲大十四岁,二伯父早亡,他父亲行二,叔父行四,两人是同胞双生,钟书

是长孙,出嗣给长房。伯父为钟书连夜冒雨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

遗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现成的好奶妈(钟书称为“姆妈”)。姆妈一辈于帮在钱家,中

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发一阵子呆,家里人背后称为“痴姆妈”。她在钟书结婚前特地

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我做见面礼。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

得大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终没见到她。

钟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输亲兄弟。亲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钟

书居长。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么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

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

的奶,有“痴气”。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騃气、

淘气等等。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舞作法”、“呒著呒落”(“著三不著

两”的意思——我不知正确的文字,只按乡音写)。他确也不像他母亲那样沉默寡言、

严肃谨慎,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一本正经。他母亲常抱怨他父亲“憨”。也许钟书的“痴

气”和他父亲的憨厚正是一脉相承的。我曾看过他们家的旧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壮壮,

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怜相。想来那时候的“痴气”只是稚气、騃气,还不

会淘气呢。

钟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钟书”。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

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岁有了“钟书”

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

“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他父亲把钟书写的家信

一张张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帖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

(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钟书爱胡

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钟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

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这也许因为

他思念伯父的缘故。我觉得他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他

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没出息”,不得父母欢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阴富户,做颜

料商发财的,有七八只运货的大船。钟书的祖母娘家是石塘湾孙家,官僚地主,一方之

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响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进门就挨他父亲一顿

打,说是“杀杀他的势气”;因为钟书的祖父虽然有两个中举的哥哥,他自己也不过是

个秀才。钟书不到一岁,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终不喜欢大儿子,钟书也是不得宠的孙

子。

钟书四岁(我纪年都用虚岁,因为钟书只记得虚岁,而钟书是阳历十一月下旬生的,

所以周岁当减一岁或二岁)由伯父教他识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钟书成天跟着他。伯父

上茶馆,听说书,钟书都跟去。他父亲不便干涉,又怕惯坏了孩子,只好建议及早把孩

子送入小学。钟书六岁入秦氏小学。现在他看到人家大讲“比较文学”,就记起小学里

造句:“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比来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

挨了老师一顿骂。他上学不到半年,生了一场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学,借此让他停学在

家。他七岁,和比他小半岁的常弟钟韩同在亲戚家的私塾附学,他念《毛诗》,钟韩念

《尔雅》。但附学不便,一年后他和钟韩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对钟书的父亲和叔父说:

“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父亲和叔父当然不敢反对。

其实钟书的父亲是由一位族兄启蒙的。祖父认为钟书的父亲笨,叔父聪明,而伯父

的文笔不顶好。叔父反正聪明,由伯父教也无妨;父亲笨,得请一位文理较好的族兄来

教。那位族兄严厉得很,钟书的父亲挨了不知多少顿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

祖父,让两个弟弟都由他教。钟书的父亲挨了族兄的痛打一点不抱怨,却别有领会。他

告诉钟书:“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

钟书和钟韩跟伯父读书,只在下午上课。他父亲和叔父都有职业,家务由伯父经管。

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馆喝茶,料理杂务,或和熟人聊天。钟书总跟着去。伯父化一个铜

板给他买一个大酥饼吃(据钟书比给我看,那个酥饼有饭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么大,

还是小儿心目中的饼大);又化两个铜板,向小书铺子或书摊租一本小说给他看。家里

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钟书在家里已开始囫囵

吞枣地阅读这类小说,把“同獃子”读如“豈子”,也不知《西游记》里的“獃子”

就是猪八戒。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是不登大雅的,

家里不藏。钟书吃了酥饼就孜孜看书,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后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

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李元霸或裴元庆或杨林(我记不清)一锤子把对手的枪打得弯弯

曲曲等等。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

青龙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

《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我们在牛津时,他和我讲哪条好汉

使哪种兵器,重多少斤,历历如数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

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钟韩下学回家有自己的父亲教,伯父和钟书却是

“老鼠哥哥同年伴儿”。伯父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钟书上、下、左、右打那

四棉花,说是打“棉花拳”,可以练软功。伯父爱喝两口酒。他手里没多少钱,只能买

些便宜的熟食如酱猪舌之类下酒,哄钟书那是“龙肝凤髓”,钟书觉得其味无穷。至今

他喜欢用这类名称,譬如洋火腿在我家总称为“老虎肉”。他父亲不敢得罪哥哥,只好

伺机把钟书抓去教他数学;教不会,发狠要打又怕哥哥听见,只好拧肉,不许钟书哭。

钟书身上一块青、一块紫,晚上脱掉衣服,伯父发现了不免心疼气恼。钟书和我讲起旧

事,对父亲的着急不胜同情,对伯父的气恼也不胜同情,对自己的忍痛不敢哭当然也同

情,但回忆中只觉得滑稽又可怜。我笑说:痛打也许能打得“豁然开通”,拧,大约是

把窍门拧塞了。钟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

钟书小时候最乐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阴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们

往往一住一两个月。伯母家有个大庄园,钟书成天跟着庄客四处田野里闲逛。他常和我

讲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后,河边树上挂下一条大绿蛇,据说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

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烟,后来伯父也抽上了。钟书往往半夜醒来,跟着伯父伯母吃半夜餐。

当时快乐得很,回无锡的时候,吃足玩够,还穿着外婆家给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

担忧,知道父亲要盘问功课,少不了挨打。父亲不敢当着哥哥管教钟书,可是抓到机会,

就着实管教,因为钟书不但荒了功课,还养成不少坏习气,如晚起晚睡、贪吃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无锡。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亲友介绍

了一处,我父母去看房子,带了我同去。钟书家当时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

他们钱家的门,只是那时两家并不相识。我记得母亲说,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诉

她,搬进以后,没离开过药罐儿。那所房子我家没看中;钱家虽然嫌房子阴暗,也没有

搬出。他们五年后才搬入七尺场他们家自建的新屋。我记不起那次看见了什么样的房子、

或遇见了什么人,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粉墙高

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钟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

墙后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他说,和我母亲说话的大约是婶母,因为叔父婶母住在最外

一进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间一进,他父母亲伺奉祖父住最后一进。

我女儿取笑说:“爸爸那时候不知在哪儿淘气呢。假如那时候爸爸看见妈妈那样的

女孩子,准抠些鼻牛来弹她。”钟书因此记起旧事说,有个女裁缝常带着个女儿到他家

去做活;女儿名宝宝,长得不错,比他大两三岁。他和钟韩一次抓住宝宝,把她按在大

厅隔扇上,钟韩拿一把削铅笔的小脚刀作势刺她。宝宝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

弟俩觉得这番胜利当立碑纪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宝宝处”四个字。钟韩手巧,能刻

字,但那四个字未经简化,刻来煞是费事。这大概是顽童刚开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

现。后来房子退租的时候,房主提出赔偿损失,其中一项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个不成形

的字,另一项是钟书一人干的坏事,他在后园“挖人参”,把一棵玉兰树的根刨伤,那

棵树半枯了。

钟书十一岁,和钟韩同考取东林小学一年级,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学。就在那年秋

天,伯父去世。钟书还未放学,经家人召回,一路哭着赶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

已不省人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受的伤心事。

伯父去世后,伯母除掉长房应有的月钱以外,其它费用就全由钟书父亲负担了。伯

母娘家败得很快,兄弟先后去世,家里的大货船逐渐卖光。钟书的学费、书费当然有他

父亲负担,可是学期中间往往添买新课本,钟书没钱买,就没有书;再加他小时候贪看

书摊上伯父为他租的小字书,看坏了眼睛,坐在教室后排,看不见老师黑板上写的字,

所以课常上老师讲什么,他茫无所知。练习簿买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亲手用毛边纸、

纸捻子为他钉成的本子,老师看了直皱眉。练习英文书法用钢笔。他在开学的时候有一

支笔杆、一个钢笔尖,可是不久笔尖撅断了头。同学都有许多笔尖,他只有一个,断了

头就没法写了。他居然急中生智,把毛竹筷削尖了头蘸着墨水写,当然写得一塌糊涂,

老师简直不愿意收他的练习簿。

我问钟书为什么不问父亲要钱。他说,从来没想到过。有时伯母叫他向父亲要钱,

他也不说。伯母抽大烟,早上起得晚,钟书由伯母的陪嫁大丫头热些馊粥吃了上学。他

同学、他弟弟都穿洋袜,他还穿布袜,自己觉得脚背上有一条拼缝很刺眼,只希望穿上

棉鞋可遮掩不见。雨天,同学和弟弟穿皮鞋,他穿钉鞋,而且是伯伯的钉鞋,太大,鞋

头塞些纸团。一次雨天上学,路上看见许多小青蛙满地蹦跳,觉得好玩,就脱了鞋捉来

放在鞋里,抱着鞋光脚上学;到了教室里,把盛着小青蛙的钉鞋放在黑板桌下。上课的

时候,小青蛙从鞋里出来,满地蹦跳。同学都忙着看青蛙,窃窃笑乐。老师问出因由,

知道青蛙是从钟书鞋里出来的,就叫他出来罚立。有一次他上课玩弹弓,用小泥丸弹人。

中弹的同学嚷出来,老师又叫他罚立。可是他混混沌沌,并不觉得羞惭。他和我讲起旧

事常说,那时候幸亏糊涂,也不觉得什么苦恼。

钟书跟我讲,小时候大人哄他说,伯母抱来一个南瓜,成了精,就是他;他真有点

儿怕自己是南瓜精。那时候他伯父已经去世,“南瓜精”是舅妈、姨妈等晚上坐在他伯

母鸦片榻畔闲谈时逗他的,还正色嘱咐他切莫告诉他母亲。钟书也怀疑是哄他,可是真

有点耽心。他自说混沌,恐怕是事实。这也是家人所谓“痴气”的表现之一。

他有些混沌表现,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总记不得自己的生年月日。小时候他不会

分辩左右,好在那时候芽布鞋,不会左右脚。后来他和钟韩同到苏州上美国教会中学的

时候,穿了皮鞋,他仍然不分左右乱穿。在美国人办的学校里,上体育课也用英语喊口

号。他因为英文好,当上了一名班长。可是嘴里能用英语喊口号,两脚却左右不分;因

此只当了两个星期的班长就给老师罢了官,他也如释重负。他穿内衣或套脖的毛衣,往

往前后颠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顾前后掉转,结果还是前后颠倒了。或许这也是钱家人

说他“痴”的又一表现。

钟书小时最喜欢玩“石屋里的和尚”。我听他讲得津津有味,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游

戏;原来只是一人盘腿坐在帐子里,放下帐门,披着一条被单,就是“石屋里的和尚”。

我不懂那有什么好玩。他说好玩得得;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

的和尚”,玩得很乐。所谓“玩”,不过是一个人盘腿坐着自言自语。这大概也算是

“痴气”吧。

钟书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毕业了。钟韩成绩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个痴头傻脑、

没正经的孩子。伯父在世时,自愧没出息,深怕“坟上风水”连累了嗣给长房的钟书。

原来他家祖坟下首的一排排树高大茂盛,上首的细小萎弱。上首的树当然就代表长房了。

伯父一次私下化钱向理发店买了好几斤头发,叫一个佃户陪着,悄悄带着钟书同上祖坟

去,把头发埋在上首几排树的根旁。他对钟书说,要叫上首的树荣盛,“将来你做大总

统。”那时候钟书才七八岁,还不懂事,不过多少也感觉到那是伯父背着人干的私心事,

所以始终没向家里任何别人讲过。他讲给我听的时候,语气中还感念伯父对他的爱护,

也惊奇自己居然有心眼为伯父保密。

钟书十四岁和钟韩同考上苏州桃坞中学(美国圣公会办的学校)。父母为他置备了

行装,学费书费之外,还有零用钱。他就和钟韩同往苏州上学,他功课都还不错,只算

术不行。

那年他父亲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寒假没回家。钟书寒假回家没有严父管束,更是

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说世界》、《红玫瑰》、《紫萝兰》等刊物姿意阅读。暑假他

父亲归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轮船,转辗回家,假期已过了一半。他父亲回家第一事是命

钟书钟韩各做一篇文章;钟韩的一篇颇受夸赞,钟书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

亲气得把他痛打一顿,钟书忍笑向我形容他当时的窘况:家人都在院子里乘凉,他一人

还在大厅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呜呜地哭。这顿打虽然没有起“豁然开通”的作用,却

也激起了发奋读书的志气。钟书从此用功读书,作文大有进步。他有时不按父亲教导的

方法作古文,嵌些骈骊,倒也受到父亲赞许。他也开始学着作诗,只是并不请教父亲。

一九二七年桃坞中学停办,他和钟韩同考入美国圣公会办的无锡铺仁中学,钟书就经常

有父亲管教,常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钟书考入清华

之前,已不复挨打而是父亲得意的儿子了。一次他代父亲为乡下某大户作了一篇墓志铭。

那天午饭时,钟书的姆妈听见他父亲对他母亲称赞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

通风报信,当着他伯母对他说:“阿大啊,爹爹称赞你呢!说你文章做得好!”钟书是

第一次听到父亲称赞,也和姆妈一样高兴,所以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商务印书馆

出版钱穆的一本书,上有钟书父亲的序文。据钟书告诉我,那是他代写的,一字没有改

动。

我常见钟书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八行笺上,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

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钟书说,那都是他父亲训练出来的,他额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

呢。

钟书二十岁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华大学,秋季就到北京上学。他父亲收藏的

“先儿家书”是那时候开始的。他父亲身后,钟书才知道父亲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贴在本

子上珍藏。信写得非常有趣,对老师、同学都有生动的描写。可惜钟书所有的家书(包

括写给我的),都由“回禄君”收集去了。

钟书在清华的同班同学饶余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台湾写了一篇《清华的回忆》

①,有一节提到钟书:“同学中我们受钱钟书的影响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

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

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是考试时总是第一,他自己喜欢读书,也

鼓励别人读书。……”据钟书告诉我,他上课也带笔记本,只是不作笔记,却在本子上

乱画。现在美国的许振德君和钟书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钟书夺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

想揍他一顿出气,因为他和钟书同学之前,经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个个能解决的

问题,钟书向他讲解了,他很感激,两人成了朋友,上课常同坐在最后一排。许君上课

时注意一女同学,钟书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系列的《许眼变化图》,在同班同学里颇为

流传,钟书曾得意地面给我看。一年前许君由美国回来,听钟书说起《许眼变化图》还

忍个住大笑。

①《清华大学第五级毕业五十周年纪念册》(一九八四年出版)转载此门,饶君已故。

钟书小时候,中药房卖的草药每一味都有两层纸包裹;一张白纸,一张印着药名和

药性。每服一付药可攒下一叠包药的纸。这种纸干净、吸水,钟书大约八、九岁左右常

用包药纸来临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园画谱》,或印在《唐诗三百首》里的“诗中之画”。

他为自己想出一个别号叫“项昂之”——因为他佩服项羽,“昂之”是他想象中项羽的

气概。他在每幅画上挥笔署上“项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约常有“项昂之”的

兴趣,只恨不善画。他曾央求当时在中学读书的女儿为他临摹过几幅有名的西洋淘气画,

其中一幅是《魔鬼临去遗臭图》(图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后部撒着气逃跑,

画很妙。上课画《许眼变化图》,央女儿代摹《魔鬼遗臭图》,想来也都是“痴气”的

表现。

钟书在他父亲的教导下“发愤用功”,其实他读书还是出于喜好,只似馋嘴佬贪吃

美食:食肠很大,不择精粗,甜咸杂进。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里的插科

打诨,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奥的哲学、美学、文艺理论等

大部著作,他像小儿吃零食那样吃了又吃,厚厚的书一本本渐次吃完,诗歌更是他喜好

的读物。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细读,见了新

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他看书常做些笔记。

我只有一次见到他苦学。那是在牛津,论文预试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门课,要

能辨认十五世纪以来的手稿。他毫无兴趣,因此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休养脑筋”,

“休养”得睡梦中手舞脚踢,不知是捉拿凶手,还是自己做了凶手和警察打架。结果考

试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补考。这件补考的事,《围城》英译本《导言》里也提到。钟书

一九七九年访美,该译本出版家把译本的《导言》给他过目,他读到这一段又惊又笑,

想不到调查这么精密。后来胡志德(TheodoreHuters)君来见,才知道是他向钟书在

牛津时的同窗好友DonaldStuart打听来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钱钟书》里把

这件事却删去了。

钟书的“痴气”书本里灌注不下,还洋溢出来。我们在牛津时,他午睡,我临贴,

可是一个人写写字困上来,便睡着了。他醒来见我睡了,就饱醮浓墨,想给我画个花脸。

可是他刚落笔我就醒了。他没想到我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洗净墨痕,脸皮像纸一样快

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恶作剧,只给我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

回国后他暑假回上海,大热天女儿熟睡(女儿还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画一个大脸,

挨他母亲一顿训斥,他不敢再画。沦陷在上海的时候,他多余的“痴气”往往发泄在叔

父的小儿小女、孙儿孙女和自己的女儿阿圆身上。这一串孩子挨肩儿都相差两岁,常在

一起玩。有些语言在“不文明”或“臭”的边缘上,他们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钟书变

着法儿,或作手势,或用切口,诱他们说出来,就赖他们说“坏话”。于是一群孩子围

着他吵呀,打呀,闹个没完。他虽然挨了围攻,还俨然以胜利者自居。他逗女儿玩,每

天临睡在她被窝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层深入一层,把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具、镜子、

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女儿临睡必定小

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东西一一取出。钟书恨不得把扫帚、畚箕都塞入女儿被窝,博取

一遭意外的胜利。这种玩意儿天天玩也没多大意思,可是钟书百玩不厌。

他又对女儿说,《围城》里有个丑孩子,就是她。阿圆信以为真,却也并不计较。

他写了一个开头的《百合心》里,有个女孩子穿一件紫红毛衣,钟书告诉阿圆那是个最

讨厌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圆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钟书就

把稿子每天换个地方藏起来。一个藏,一个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戏。后来连我都不知

道稿子藏到那里去了。

钟书的“痴气”也怪别致的。他很认真地跟我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

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提倡一对父母生

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

解放后,我们在清华养过一只很聪明的猫。小猫初次上树,不敢下来,钟书设法把

它救下。小猫下来后,用爪子轻轻软软地在钟书腕上一搭,表示感谢。我们常爱引用西

方谚语:“地狱里尽是不知感激的人。”小猫知感,钟书说它有灵性,特别宝贝。猫儿

长大了,半夜和别的猫儿打架。钟书特备长竹竿一枝,倚在门口,不管多冷的天,听见

猫儿叫闹,就急忙从热被窝里出来,拿了竹竿,赶出去帮自己的猫儿打架。和我们家那

猫儿争风打架的情敌之一是紧邻林徽因女士的宝贝猫,她称为她一家人的“爱的焦点”。

我常怕钟书为猫而伤了两家和气,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

要看主妇面了!”(《猫》的第一句),他笑说:“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

钱家人常说钟书“痴人有痴福”。他作为书痴,倒真是有点痴福。供他阅读的书,

好比富人“命中的禄食”那样丰足,会从各方面源源供应(除了下放期间,他只好“反

刍”似的读读自己的笔记,和携带的字典)。新书总会从意外的途径到他手里。他只要

有书可读,别无营求。这又是家人所谓“痴气”的另一表现。

钟书和我父亲诗文上有同好,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钟书常和我父亲说些精致典雅的

淘气话,相与笑乐_一次我父亲问我:“钟书常那么高兴吗?”“高兴”也正是钱家所

谓“痴气”的表现。

我认为《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钟书,《槐聚诗存》的作者

是个“忧世伤生”的钟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钟书。我们俩日

常相处,他常爱说些痴话,说些傻话,然后再加上创造,加上联想,加上夸张,我常能

从中体味到《围城》的笔法。我觉得《围城》里的人物和情节,都凭他那股子痴气,呵

成了真人实事。可是他毕竟不是个不知世事的痴人,也毕竟不是对社会现象漠不关心,

所以小说里各个细节虽然令人捧腹大笑,全书的气氛,正如小说结尾所说:“包涵对人

生的讽刺和伤感,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令人回肠荡气。

钟书写完了《围城》,“痴气”依然旺盛,但是没有体现为第二部小说。一九五七

年春,“大鸣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诗选注》刚脱稿,因父病到湖北省亲,路上写

了《赴鄂道中》五首绝句,现在引录三首:“晨书瞑写细评论,诗律伤严敢市恩。碧海

掣鲸闲此手,祗教疏凿别清浑。”“奕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

净,夜来无梦过邯郸。”“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蹍薄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

忽噤雨将来。”后两首寄寓他对当时情形的感受,前一首专指《宋诗选注》而说,点化

杜甫和元好问的名句(“或看悲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谁是诗中疏凿手,暂

教泾渭各清浑”)。据我了解,他自信还有写作之才,却只能从事研究或评论工作,从

此不但口“噤”,而且不兴此念了。《围城》重印后,我问他想不想再写小说。他说:

“兴致也许还有,才气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

而写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学的

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刻’,使不得一点儿自我哄骗、开脱、或宽容的,味道

不好受。我宁恨毋悔。”这几句话也许可作《围城》《重印前记》的笺注吧。

我自己觉得年纪老了;有些事,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知道。我要乘我们夫妇都健

在,一一记下。如有错误,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围城》里写的全是捏造,我所

记的却全是事实。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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