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丹直指》非丘处机作品考 丘祖秘传大丹直指

作者按:《大丹直指》是否为丘处机作品对于丘处机及全真道研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前人的看法虽有所怀疑而大都因循旧说,对《大丹直指》的真伪至今仍无认真的考证。本文以文献考据与义理疏通互证的方法,检讨《大丹直指》的丹法传承及其著作权的归属。此文为2007年出席“丘处机与全真道国际学术研讨会”而作,并发表于《世界宗教研究》2008年第3期。因本博近来有关于《列子》真伪及《坐忘论》作者略考诸文,乃翻出此篇与文献考据有关的旧文,一并发表于博客,供好道家学术者参考。辛卯年夏,观复斋记。

一、前言

《道藏》中有题名“长春演道主教真人丘处机述”字样的《大丹直指》二卷,其书无序跋等介绍撰述者的材料,亦未交待此书的成书经过及如何传出,关于这本经书的来龙去脉至今仍是一个未知之谜。虽此书颇不类丘处机的其他作品,部分学者对于此书是否为丘处机的作品有所怀疑[1],然学界尚未对《大丹直指》进行认真的研究,大都因循旧说,以之为丘处机内丹学的材料[2]。此书是否是丘处机的作品,对于丘处机和全真道的研究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这关系到丘处机及全真道的内丹学思想的根本性质,我们必须对这一问题予以高度重视。

学界之所以不能确定《大丹直指》的真伪,我认为有一方法论上的原因,即学界一般重视从文献学、版本目录学、训诂学的角度去确定一书的作者真伪,而未能就原书的内容及相关义理进行详细具体的考论。这样一来,由于在文献学上没有《大丹直指》的作者及传承的相关记载,虽早期全真传记及诸子文献中没有著录《大丹直指》一书,亦无过硬的证据否定是丘处机的作品,故视之为晚出的由丘处机所秘传的丹书。

其实文献考订、训诂与义理疏通两者之间可以互相发明,正如唐君毅先生所说:“一方固当本诸文献之考订及名辞之诂训,一方亦当克就义理之本身,以疏通其滞碍,而实见其归趣。义理之滞碍不除,归趣未见,名词之诂训,将隔塞难通,而文献之考证,亦不免唐劳寡功。清儒言训诂明而后义理明,考核为义理之源,今则当补之以义理明而后训诂明,义理亦考核之源矣。”[3]结合《大丹直指》一书的具体内容,从义理上判定其丹法系统,更加之以文献考证,两者结合,便可确定《大丹直指》一书的真伪及学派归属。

其实只要认真检阅原书,与《道藏》中相关材料比对,不难发现《大丹直指》的文献学属性及内丹学特征,从而确认其非北派所传内丹学,不可能是丘处机所传丹法。但这并不否认《大丹直指》本身的思想价值,其仍为研究内丹学之一重要材料,只是不能作为研究丘处机及全真道的内丹学的材料。

二、全真诸子文集及传记文献皆不提《大丹直指》

最早怀疑《大丹直指》非丘处机作品的,应是《长春道教源流》的作者陈教友。陈教友指出:“考陈时可《碑》,但云有《磻溪》、《鸣道》二集。又,长春门人李真常《西游记》,尹清和、王栖云《语录》,俱不云有此书,长春演道主教真人系元世祖至元六年褒封之号,书盖出于元后,去长春之化,三十馀年矣。此当后人伪托,观前所引清和《语录》自见。”[4]陈教友并引《清和真人北游语录》,证丘处机之丹法与张伯端《悟真篇》为不同的系统,亦甚有见地。

唯《长春道教源流》卷三力主丘处机《青天歌》及《磻溪集》诸诗词“皆言修性功夫,无一字及内丹”,则为偏激之词。按混然子《青天歌注释》的“序”中将《青天歌》分成三段工夫:“前十二句乃明修性之本体,中十二句为复命之工夫,末后八句形容性命混融脱胎神化之妙也。”[5],混然子的注释颇得丘祖之意,盖丘处机亦主性命双修,只是以性功为主导而已,其非不讲内丹,而为有别于张伯端南宗的丹法系统也。

据陈时可“长春真人本行碑”等传记资料,皆言丘处机“有《磻溪》、《鸣道》二集行于世”,樗栎道人编《金莲正宗记》卷四所记则称丘处机“所有诗歌、杂说、书简、论议、真言、语录,曰《磻溪集》、《鸣道集》、《西游记》,近数千首见行于世。”《西游记》显然是指丘处机弟子李志常所述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因其中记录丘祖的言行,后人或附会为丘处机的作品。从文献记载看,体现丘处机思想的可靠材料包括丘处机行世的作品《磻溪集》、《鸣道集》(已佚)两种,加上记录丘处机言行的《长春真人西游记》、《玄风庆会录》,以及弟子所编的《真仙直指语录》、《清和真人北游语录》等所记载的有关丘处机的材料。

《大丹直指》出于丘祖仙逝30年后,诸传记资料皆未提及,全真诸子的文集语录中亦未提及,《大丹直指》显然非丘处机所亲手著述,这是可以肯定的。那么是否可能是由丘处机所秘传之内丹法诀而为后人所公开呢?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其师王重阳未曾提及有此秘传,其传法弟子亦未提及此秘传,此书突然冒出来而没有任何相关的背景提示。从《北游语录》看,王重阳未传丘处机详细的命功丹法,而丘处机更未密传尹清和一套命功丹法。尹为丘祖的传人,尚且未闻如《大丹直指》一书所述之丹法,则由后人所传出之丘祖秘传丹经,更属子虚乌有。以上仅从文献的外部特征推断《大丹真指》非丘处机所传述,如果还不能令人信服的话,那么下面从《大丹直指》一书的内容所作的文献考证和义理分析则可以确证其非丘处机所传丹法。

三、从《大丹直指》的文献渊源判定其属于施肩吾一系所传钟吕丹法

《大丹直指》一书中的内容,有许多并非原创,可从相关文献中找到其出处,有些段落完全是从其他丹经中抄袭而来,特别是与《钟吕传道集》、《西山群仙会真记》、《修真太极混元图》等施肩吾一系所传的丹道文献密切相关,殊非丘祖著作之风格。由此可证《大丹直指》非丘处机所传述的丹法,而与施肩吾真人有绝大的关联,疑为施真人之后学所传出,而为全真后学所附会、依托为丘祖之作品,在丘处机的道望日隆之际,托为丘祖所述,一来可为丘祖增加丹道作品及成果,提升丘祖的内丹学成就,二来也是依托丘祖以增强此书在全真弟子中的权威性。此点学界尚未认真考察,盖少有人对《大丹直指》与其他的内丹学文献作比较的研究。本节先从文献渊源上考察《大丹直指》与施肩吾一系所传丹道文献的密切关联,下一节再从丹法原理上证明《大丹直指》为施真人后学所传,非北宗全真道所传之丹法系统。

下面选取《大丹直指》的部分内容条目,进行文献渊源的考证。

首先,《大丹直指》与《钟吕传道集》有密切的关联,其中论“十魔”一大段几与《钟吕传道集》之相关论述完全相同。《大丹直指》论“十魔”的文字如下:

十魔君:或而满耳笙簧,触目花芳,舌有甘昧,鼻闻异香,情思舒畅,意气洋洋。如见,不得认,是六欲魔,一也。或而和风荡漾,暖日舒长,迅雷大雨,霹雳电光,笙歌嘹亮,哭泣悲伤。如见,不得认,是七情魔,二也。或而琼楼玉阁,蕙帐兰房,珠帘翠幕,峻宇雕墙,珠珍遍地,金玉满堂。如见,不得认,是为富魔,三也。或而出将入相,威震人方,车服显赫,使节旌幢,满门青紫,靴笏盈床。如见,不得认,是为贵魔,四也。或而儿女疾病,父母丧亡,兄弟离散,妻子分张,骨肉患难,眷族灾殃。如见,不得认,是恩爱魔,五也。或而失身火镬,堕落高岭,临刑命丧,遇毒身亡,凶恶难避,猛兽逼伤。如见,不得认,是灾难魔,六也。或而云屯士马,兵刃如霜,戈矛间举,弓弩齐张,争来残害,骁捷难当。如见,不得认,是刀兵魔,七也。或而三清玉皇,十地当阳,因圣九曜,五帝三官,威仪队仗,往复翱翔。如见,不得认,是圣贤魔,八也。或而仙娥玉女,罗列成行,笙歌鼎沸,对舞霓裳,双双红袖,争献金觞。如见,不得认,是妓乐魔,九也。或而几多殊丽,艳质浓粒,兰台夜饮,玉体轻裳,偎人娇颤,争要成双。如见,不得认,是女色魔,十也。[6]

我们再看《钟吕传道集》的相关论述:

所谓十魔者:凡有三等,一曰身外见在,二曰梦寐,三曰内观。如满目花芳,满耳笙簧。舌求甘味,鼻好异香,情思舒畅,意气洋洋。如见,不得认,是六贼魔也。如琼楼宝阁,画栋雕梁,珠帘绣幕,蕙帐兰房,珊瑚遍地,金玉满堂。如见,不得认,是富魔也。如金鞍宝马,重盖昂昂。侯封万户,使节旌幢。满门青紫,靴笏盈床。如见,不得认,是贵魔也。如清烟荡漾,暖日舒长,暴风大雨,雷震电光,笙簧嘹亮,哭泣悲伤。如见,不得认,是六情魔也。如亲戚患难,眷属灾伤,儿女疾病,父母丧亡,兄弟离散,妻妾分张。如见,不得认,是恩爱魔也。如失身火镬,堕落高岗,恶虫为害,毒药所伤,路逢凶党,犯法身亡。如见,不得认,是患难魔也。如十地当阳,三清玉皇,四神七曜,五岳八王,威仪节制,往复翱翔。如见,不得认,是圣贤魔也。如云屯士马,兵刃如霜,戈矛间举,弓箭齐张,争来杀害,骁捷难当。如见,不得认,是刀兵魔也。如仙娥玉女,罗列成行,笙歌缭绕,齐举霓裳,双双红袖,争献金觞。如见,不得认,是女乐魔也。如几多姝丽,艳质浓妆,兰台夜饮,玉体轻裳,滞人娇态,争要成双。如见,不得认,是女色魔也。[7]

对比这两段关于“十魔”的论述,可见《大丹直指》是取自于《钟吕传道集》无疑。由于《大丹直指》每于各段文前载明“真人曰”字样,除明确载明为“华阳施真人”外,其他泛称的“真人”应指与施肩吾同时代的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等人[8]。则我们不能说《大丹直指》是抄袭他人著作以为己有,只能说《大丹直指》本就是记载这些“真人”的丹法而成,本就是同一系统。但如果说成丘处机的作品,则大有问题。丘处机大段引用其他祖师的论述而不加注明,窃为己有,此事断不可能也。《大丹直指》中尚多有与《钟吕传道集》相关者,为行文简洁,不再另录。下面再看《大丹直指》与《西山群仙会真记》的关联。

《大丹直指》载:“华阳施真人曰:肾,水也。水中生气,号曰真火。火中暗藏真一之水,而曰阴虎。心,火也。火中生液,号曰真水,水上暗附正阳之气,而曰阳龙。”此段记载施真人的话,在《西山群仙会真记》卷四有类似的表达:“西山记曰:肾,水也,水中生气,名曰真火。气中暗藏真一之水,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也。心,火也。火中生液,名曰真水,液中暗藏正阳之气,是阳中中有阴,阴中有阳也。”[9]按《西山群仙会真记》除引述多种丹经外,常常系以“西山记曰”以表明作者自身的观点或作者引述的西山派真人的观点,基本上代表施肩吾的说法。此说明《大丹直指》所引华阳施真人语,确系出自施真人之著述。又,《大丹直指》有两段标以“真人曰”的颂文,其一为:“佳人才子正当年,花落黄昏聚会难。不避主人肠欲断,时来须索闭阳关。”其二为:“两曜铸成七宝殿,一渠流转入琼浆。水火都来相并间,卦后变成地天泰。阴阳升降两相兼,水火交加入下田。既济无差真气足,金丹一粒万千年。”第一段见于《西山群仙会真记》卷五:“西山有颂曰:佳人才子正当年,花落黄昏聚会难。不避主人肠欲断,时来须索闭阳关。”[10]两段文完全相同,说明此段之“真人”或即指施真人,或指施真人西山一系的真人。第二段文,在《西山群仙会真记》卷四中有相关的记载:“刘海蟾言‘两曜注成七宝殿,一渠流转入琼浆’,是玉液还丹也。吕公言‘水火都来相作间,卦候飞成地天泰,一升一沉阳炼阴,阴尽方知此理深’,是上下水火,既济之候也。”[11]这说明《大丹直指》此颂乃杂取《西山群仙会真记》中刘海蟾和吕洞宾的说法整合而成,由此亦可证明《大丹直指》一书中之“真人曰”中的“真人”可泛指施肩吾一系的真人,包括钟吕、刘海蟾和施肩吾本人。

《大丹直指》中有一口诀:“功成须是出神京,内院繁华勿累身。会取五仙超脱诀,炼成仙格出埃尘。”此口诀前两句亦见于《西山群仙会真记》卷五:“颂曰:功成须是出神京,内院繁华勿累身。回望故园风物好,闹华深处有孤村。”而口诀全文尚另见于《养生秘录》[12],说明《大丹直指》一书的诸多口诀,皆有出处。《养生秘录》作者称张伯端为“先师”,显系南宗传人的作品,亦间接佐证《大丹直指》非全真派的作品。

《大丹直指》全书有图有诀,先列“五行颠倒龙虎交媾图”、“五行颠倒周天火候图”、“三田返复肘后飞金精图”、“三田返复金液还丹图”、“五气朝元太阳炼形图”、“神水交合三田既济图”、“内观起火炼神合道图”和“弃壳升仙超凡入圣图”等图,然后逐次引用华阳真人、真人语加以解释,并列出口诀及用法。按《道藏》中有施肩吾所传《修真太极混元图》[13],其图的具体内容虽与《大丹直指》不同,但说明施肩吾一系有以图传道的风气,且《大丹直指》和《修真太极混元图》均有提到“西山十二真人”[14],“西山十二真人”为施肩吾一系西山学派的专有名词,可见《大丹直指》与《修真太极混元图》皆渊源于施真人西山学派一系。《道藏》中在《修真太极混元图》之后并有《修真太极混元指玄图》一篇,虽未明确题为施肩吾所传,然其名与《修真太极混元图》相近,应是继《修真太极混元图》而作,显与施真人一系有关。《指玄图》所列诸图为“真龙虎交媾内丹诀图”、“周天火候诀图”、“肘后飞金晶诀图”、“还丹诀图”、“炼形秘诀图”、“三田既济诀图”、“炼气成神朝元诀图”、“内观起火仙凡交换图”和“弃壳升仙入圣超凡诀图”,与《大丹直指》所列诸图诀极为相近,且其行文体裁亦颇相类,有诀有图,并在诀后同有“右件”字样,以作进一步的解释。此可说明《大丹直指》的图、诀、文皆有其渊源,并非一原创的作品。

由前所述,可证明《大丹直指》显然不是丘处机原创的作品,如果说是丘处机所流传的一部丹经,也不可能。前文已述,自王重阳及全真七子以及丘处机的弟子,皆未言丘处机曾弘传如《大丹直指》这样的一部丹经。《大丹直指》一书清楚表明其丹法传自施肩吾一系,应为施真人后学所述。按施肩吾为晚唐五代时人,钟吕一系道书的编定者,得吕洞宾之传,隐于西山修道,除编定《钟吕传道集》、《灵宝毕法》外,《西山群仙会真记》、《修真太极混元图》等为其重要丹道著述[15]。除了从文献渊源上可考定《大丹直指》非丘处机作品外,从丹法特征上更可判定《大丹直指》为施肩吾一系所传早期钟吕丹法,非王重阳所传之北派全真道丹法系统,由此可进一步确证《大丹直指》非丘处机所述,详见下文。

四、从《大丹直指》的丹法特征判定其非丘处机所述

《大丹直指》不仅在文献渊源上与施肩吾一系所传丹经直接相关,而且从其丹法系统上看,也是与施真人一系所传丹法系统一脉相承,近南宗由命而性之丹法系统,非北宗由性而命之丹法系统,从《大丹直指》全书的丹法特征看,其属于施肩吾一系所传早期钟吕丹法无疑。

虽后期内丹学南北诸宗皆溯其源于钟吕,但后期南北诸宗内丹学属于成熟期的内丹学,与早期所传钟吕丹法有明显不同的特征。且王重阳在诗词中虽溯其传承于钟吕,称“正阳的祖,又纯阳师父”,然亦可为私淑之意,《重阳全真集》卷五《虞美人》词下注亦自称于甘河“道逢一先生”授之仙酹[16],《全真教祖碑》等早期传记文献皆称重阳遇“异人”传授丹诀,并未落实为“钟吕”,只是到樗栎道人编《金莲正宗记》始将重阳所遇落实为钟吕。陈教友《长春道教源流》谓:“考金末元初士大夫所撰述,皆云重阳得无师智,并不云出自钟吕。”[17]按宋元以来诸派丹法,皆溯其源于钟吕,而此并不能视为确定的史实,即使有溯源关系,也不意味着后期诸家丹法实际上与早期钟吕丹法属于同一法系,自张伯端开始,道教内丹学形成成熟的体系,而后之南、北、东、西诸派丹道虽皆宗承钟吕,然与早期钟吕丹法所初创之内丹学实有重大的差异。

退一步说,即使说重阳与钟吕有关联,但自王重阳至门下七真,皆绝不提施肩吾真人,则全真道所传丹法显与施真人无任何渊源关系。作为王重阳的弟子,丘处机直接师承重阳祖师,而与施真人更是毫无瓜葛。然《大丹直指》直接宗承施肩吾,书中大量引用施真人之言,直接载明“华阳施真人曰”、“华阳真人曰”、“华阳子曰”,而其中诸多“真人曰”虽非直接引自施肩吾,然亦与施真人所著书有关,指施真人一系之西山修仙之真人,如前文所述。看来,伪托者虽托名丘处机所述,然缺乏丹道文献学的基本常识,对书中的推翻丘处机述的明显证据亦未加改动。以下略举数条,分析《大丹直指》的丹法特征,一方面明其与施真人所传之早期钟吕丹法属于同一系统,一方面明其与丘祖所传之北派丹法迥然不同。由此可确证《大丹直指》非丘祖所述,而为施肩吾一系后学所传。

《大丹直指》一书与《钟吕传道集》所述之丹法一脉相承,具有早期钟吕丹法的特征。如全书分“小成安乐延年”、“中成长生不死”、“大成弃壳长仙”等三成丹法,此与《钟吕传道集》“三成五等”的判道说相一致;提“炼形成气、炼气成神、炼神合道”,此与《钟吕传道集》同而与成熟期内丹学之讲“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还虚合道”不同。《大丹直指》特别重视心肾相交,亦是《钟吕传道集》的重要特征,而后期内丹学一般不具体地、形而下地讲心肾相交而是更抽象地、形而上地讲阴阳交媾。如王重阳“问龙虎交媾”诗云:“莫问龙儿与虎儿,心头一点是明师。炁调神定呼交媾,心正精虔做煦煦。”[18]重心肾交媾是早期钟吕丹法的显著特征,而与成熟期内丹学重视讲先天本体天人交媾者有异,更与全真道之重视悟本来真性而与道合一之全真宗风相去甚远。如《重阳全真集序》所述:“全真之教大矣哉!谓真者,至纯不杂,浩劫常存,一元之始祖,万殊之大宗也”,“大率诱人还醇返朴,静息虚凝,养亘初之灵物,见真如之妙性,识本来之面目,使复之于真常,归之于妙道也。”[19]

《大丹直指》所讲的“内丹”较为泥执,如云:“龙虎交媾,得一粒如一黍米形”、“每一日行一交,得一物,状如黍米,还于黄庭之中,自可益寿延年。若用火候炼之,三百日数足,自然凝结,形如弹丸,色同朱橘,号曰内丹,如龙有珠。”此种内丹有形有象,与后期丹道所讲之“大丹无象”,与全真道所讲的“以本来真性为金丹”截然不同。如王重阳“金丹”诗云:“本来真性唤金丹,四假为炉炼作团。不染不思除妄想,自然衮出入仙坛。”[20]《盘山语录》载:“或问曰:道家常论金丹,如何即是?师云:本来真性即是也。以其快利刚明变化融液故名金,曾经锻炼圆成俱足万劫不坏故名丹。体若虚空,表里莹彻,一毫不挂,一尘不染,辉辉晃晃,照应无方,……世之人有言金丹于有形象处造,及关情欲,此地狱之见。”[21]

《大丹直指》非丘处机作品考 丘祖秘传大丹直指

《大丹直指》提到《悟真篇》而无提及王重阳,《大丹直指》载:“《悟真篇》云:‘刑德临门药相之,到此金丹宜沐浴’。”按《悟真篇》原文为:“兔鸡之月及其时,刑德临门药象之。到此金丹宜沐浴,若还加火必倾危。”作为丘处机的作品,无一字提及其师王重阳,反而引用南宗祖师张伯端的《悟真篇》,这是无法想象的。《大丹直指》通篇是讲具体的炼形、炼气、炼神的功法,虽是兼修性命,但显然是以命功为基础,是由命而性的修道路线,与南宗相近而远于北宗由性而命的路线。全真诸子皆强调“见性为体,养命为用”,重阳祖师明言:“养甲争如养性,修身争似修心”[22],郝大通谓:“修真之士,若不降心,虽出家多年,无有是处,为不见性。既不见性,岂能养命?性命不备,安得成真?”[23]《大丹直指》所述的丹法完全与全真诸子所传的北宗丹法相异,对性命关系的看法不同,多具体的命功修法,而无修心养性之论。而全真道主要以清静无为、修心养性的论述为多,在清静的心境中完成对神气的修炼,由性功之纯净达到养命的效果,而对于铅汞、水火一类的丹法名词,也重在从修性的角度予以解释。如马丹阳言:“行住坐卧只要心定皆是道,诸公不要起心动念,疾搜性命,但能澄心遣欲,便是神仙……但悟万缘虚假,心自澄,欲自遣,性自定,命自住,丹自结,仙自做。”[24]

全真道虽以道为本,但融通儒释,唱三教一家,如重阳诗所云:“释道从来是一家,两般形貌理无差”、“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25]在全真诸子文献中往往掺杂有许多佛学名词,禅道并论,而《大丹直指》无一佛学名词,无佛学、心性之玄谈妙论,皆是具体执象的一套落实的说法,而且完全以道教为本位,以僧人入定为出阴神,此亦显与全真家之思想文风不相类。

  凡此种种,已能确证《大丹直指》非全真家言,不可能是丘处机所述的作品。这本书的渊源根本不是出自于全真道系统,而属于施肩吾一系。但金元以来,全真大盛,丘处机又是弘传全真教最有力的功臣,道望日隆,某位无名的全真后学得到这一传自施真人一系的丹书后,便托名丘处机之作而公之于世。难怪在有关全真道的历史记载和全真诸子的文集中完全没有《大丹直指》一书的任何信息。后之学者,于《大丹直指》之前因后果皆未了然,习焉不察,便因循旧题,以此书为丘处机所秘传丹经。《长春道教源流》虽指出此书非丘处机作品,但证据似不充分,且主全真道为纯性学而无命道,则亦失之未察,故未被后人重视。吾以前亦未对此深究,近日翻检赵卫东辑校《丘处机集》,对其中的《大丹直指》稍加考论,对照《道藏》相关文献,乃发现《大丹直指》多录施真人一系所传丹道文献,根本不是一原创作品,种种迹象显示绝非丘处机所述,乃撰此文,略抒所见,以质之于高明。

五、结论

《大丹直指》是否为丘处机作品对于丘处机及全真道研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前人的看法虽有所怀疑而大都因循旧说,对《大丹直指》的真伪至今仍无认真的考证。本文以文献考据与义理疏通互证的方法,检讨《大丹直指》的丹法传承及其著作权的归属。本文着重指出:《大丹直指》传出在丘祖仙逝30年之后,全真诸子文集及传记文献皆不提及《大丹直指》,除题名“长春演道主教真人丘处机述”外无一旁证可证其为丘处机所述;《大丹直指》其文源出《钟吕传道集》、《西山群仙会真记》、《修真太极混元图》等,并非一原创性的作品;从《大丹直指》的丹法特征上看,明显是传承施肩吾一系所传早期钟吕丹法之作品,是属于“由命而性”而非“由性而命”的全真丹法系统,近张紫阳之南宗而远王重阳之北宗。本文由此三方面的详细论证,可以确证《大丹直指》非丘处机所述,乃全真后学得施真人所传丹书后所伪托。盖其时丘处机声誉日隆,托名丘处机述不仅是对丘处机的推重,更为了增加《大丹直指》本身之权威性。《大丹直指》可作为施肩吾一系内丹学之资料,而不可作为全真道内丹学研究之资料。

                           



[1] 如朱越利先生“丘处机宗教思想的成熟期──《寄西州道友书》考论”一文,对丘处机的作品有所考论,认为《长春祖师语录》不类丘祖之作,“有伪托之嫌”,而对《大丹直指》之真伪,则称“一时难辨”。朱文见《三秦道教》,2000年第3期。

[2] 如胡孚琛主编《中华道教大词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丘处机”条,最近出版的《全真七子与齐鲁文化》(齐鲁书社,2005),皆以《大丹直指》为丘处机作品。

[3] 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导论篇》“自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10月。

[4] 赵卫东辑校:《丘处机集》,齐鲁书社,2005年6月,第574页。

[5] 洪丕谟编:《道藏气功要集》,上海书店1991年11月,第85页。以下引用此书,仅注明页码。

[6]赵卫东辑校:《丘处机集》,齐鲁书社,2005年6月,第128页。按:本文以下所录《大丹直指》各条,皆取自于赵卫东辑校的《丘处机集》一书,不再一一注明页码。

[7] 《道藏气功要集》,第596页。

[8] 按:关于“真人”之所指,下文有具体的证据,详后。

[9] 《道藏气功要集》,第410页。

[10] 《道藏气功要集》,第412页。

[11] 《西山群仙会真记》卷四,《中华道藏》第19册,第135页。

[12] 《养生秘录》不题撰人,疑出于宋元之际。此四句前系以“诗曰”字样,未提及《大丹直指》,则似非录自《大丹直指》,更可能是《大丹直指》之所从出也。见《中华道藏》第19册,第647页。

[13] 关于《修真太极混元图》属于施肩吾所传,参见张广保:《唐宋内丹道教》,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1月,第233页。

[14] 《大丹直指》提到“西山十二真人”,见《丘处机集》第130、135页,《修真太极混元图》提到“西山十二真人”,见《道藏气功要集》第291页。

[15] 有关施肩吾的生平、著述等,可参看张广保:《唐宋内丹道教》,第216至233页。

[16] 按:《分梨十化集》所录《虞美人》词下注,则已称“我自甘河得遇纯阳真人”,《金莲正宗记》则云“海蟾饮以仙酹”,可见稍后之全真文献渐渐落实重阳所遇异人为纯阳与海蟾了。

[17] 以上参见白如祥辑校:《王重阳集》,齐鲁书社2005年6月,第351-353页。

[18] 白如祥辑校:《王重阳集》,齐鲁书社2005年6月,第9页。

[19] 以上引文见《道藏气功要集》(下),第2176页。

[20] 白如祥辑校:《王重阳集》,齐鲁书社2005年6月,第30页。

[21] 《盘山语录》,见《道藏气功要集》,第749页。

[22]白如祥辑校:《王重阳集》,齐鲁书社2005年6月,第65页。按:“养甲”当为“养命”之误。

[23] 《真仙直指语录》,《正统道藏》(台湾艺文印书馆缩印版),第54册,第43586页。

[24] 同上,第43577页。

[25]白如祥辑校:《王重阳集》,齐鲁书社2005年6月,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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