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一个被西方文明所传载的名字,时至今日,也许人们只会因为他的“弑父娶母”的悲剧性人生或其“恋母情节”而回想起他,但更值得我们铭记的,应该是他的那个有关“人”的神话故事:斯芬克斯之谜。斯芬克斯之谜,一个古老而常青的希腊神话,无论是在西方哲学还是整个西方文明的进程中,都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它把“人”作为人类最伟大的发现,推上了人类历史的舞台。自此,“人”便成了哲学的关注对象和一个永无结论的话题,并将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永远流淌下去。
众所周知,西方哲学自神话中诞生——某种意义上来说,神话可谓西方哲学的“母腹”。然而,自西方哲学诞生的那刻起,神话就注定要被自己所哺育的哲学所扬弃。西方哲学起始是以“自然哲学”的雏形登上人类文明的历史舞台。尽管自然哲学探讨的中心是宇宙的本原和万物的起源,“人”还没有成为它的研究主题,但在探讨万物起源的过程中,作为存在之一种的“人”的起源问题却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人”真正成为哲学探讨的中心是自苏格拉底起始,他引用德尔菲神庙前的铭文“认识你自己”,将哲学研究的视野从“天国”拉回“尘世”,关于“人”自身存在的问题的探讨自此便成为了哲学永不枯竭的思源。
“人”作为哲学探讨的主题,在西方哲学发展历程中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在古希腊罗马时期,“人”的地位逐步突显,但始终处于一种表象思维阶段,人类还没有对自身形成清晰的认知,人仅仅被看作一种理性的动物;进入中世纪后,人们对“人”的认识是与上帝紧密联系在一起,人始终是作为上帝的“臣民”而存在,人自身的存在有赖于上帝的“恩宠”和救赎;近代由于启蒙运动和宗教改革的影响,“人”的地位重新得到肯定,人类对自身的认知进入了一种自觉状态,“人”成为了世界万物的“最终目的”,世界成为了一个属人的世界;黑格尔哲学之后,人们发现传统理性主义对人的探讨都是一种类本质的探讨,在此基础上建立的理论体系,是一座人在其中并没有真正生活的宫殿,这种体系之下的“人”只是一种普遍人性的实体化存在,是一种类存在。如是,以尼采和克尔凯郭尔为代表的现代哲学家站在一种非理性主义的立场开始反对建立在普遍人性基础之上的传统的抽象的理论体系,取而代之的是主张关注人的个体性存在,强调个人的自由。在他们看来,每一个个体都有能力自己选择生活的态度、目的、价值和方式,个人的存在先于其本质,个人本质来自于自己的自由选择和创造。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对这一理论进行了系统阐释。他认为人的个体性存在先于个体的本质,人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自由,从而突显作为个体而存在的人本身。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文中,他站在一种反传统本体论的立场上,将存在主义界定为一种人道主义。这种人道主义的人论思想,可以说是萨特对人类长期争论不休的斯芬克斯之谜的独特的回答:人是人的未来。
一,存在主义是一种使人成为可能的乐观的学说
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文开篇便指出此文写作目的在于“针对几种对存在主义的责难为它进行辩护”,这个责难来自于法国共产党和基督教。在他们看来,存在主义是一种”鼓励人们对人生采取无所作为的绝望态度”的“另一种资产阶级哲学”,这样一种哲学,“抹杀了人类的一致性,而孤立地看待人类”,是对人类事业的真实性和严肃性的否认。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责难,萨特认为有必要对存在主义做出正名。
在萨特看来,所谓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使人生成为可能学说;这种学说还肯定任何真理和任何行动既包含客观环境,又包含主观性在内”。也就是说,存在主义指的是一种把人的主观性当做人的一切认识(真理)和行动以致全部人类生活的出发点的学说。萨特所说的主观性是建立在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这一理论基础之上的。在他看来,“作为出发点来说,更没有什么真理能比得上我思故我在了,因为它是意识本身找到的绝对真理……在能找到任何真理之前,人必须有一个绝对真理,而这简单的、容易找到的、人人都能抓住的真理是有的,它就是人能够直接感到自己。”萨特指出,“我们讲的主观性除了说人比一块石头或者一张桌子具有更大的尊严外,还能指什么呢?”“主观性这个词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指个人的自由,另一方面也指人越不出人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主要是通过他对自由、选择和责任的阐释而得到具体展示的。
自由是萨特哲学理论的基本概念,指的是以主观性和超越性为特征的纯粹意识活动。存在主义从纯粹意识出发,不仅发现了“我”自己,而且也发现了他人,并且发现他们各自都是让自己存在的条件。自由不是人的存在的某种性质,不是追求和选择得来的,相反,人的存在以及选择本身就意味着自由。萨特的自由不是自由意志,而是本体论意义上的自由,也即是他所谓的“反思前的我思”。萨特认为反思的意识和反思前的意识有重要的区别。任何意识都是指向意识自身之外的超越的对象的外物,意识的意向性也就是超越性。反思的意识是以意识自身为思维对象,指向的是关于对象的意识,而不是事物本身,这样就造成了意识与事物的分离,所以,反思意识是第二性的。而反思前的意识是直接指向事物本身,是与事物的原始融合,是事物的直接显现,属于第一性,是自由的。这样,萨特就为自己的自由理论找到了本体论上的理论根据,从而提出自由=“反思前的我思”。
在萨特看来,人的这种自由是绝对的,它的存在是无条件的。“自由除了本身之外,没有其它的目的。”“自由没有本质。它不属于任何逻辑必然性”。自由仅仅为了自由本身,此外没有任何目的。既然自由是绝对的,那么也就意味着自由对于人来说是先天的,自由是先于人的存在而存在的,或者说,人的存在是一种“被抛”入自由境遇的状态,“人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不追求自己自由的自由人”,只要人存在,那么人就不得不是自由的。在个人之外,没有外在力量可供依赖,个人不得不自己设计自己,造就自己,并最终成为自己。
自由的实质是选择。萨特所理解的自由就是选择的自由。“实际上,我们是进行选择的自由”。人一旦存在,就不得不面对选择,即使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即选择了不选择。自由就是选择的行为本身,而不是通过选择才获得自由。在萨特看来,所有的选择都是个体性的行为,是完全根据个人在特殊境遇下的意愿,不遵循任何普遍的或先天的标准,不受任何因果和逻辑关系的束缚。所以,人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人是被抛入一个有组织的处境中的,也即人是社会群体性存在;同时,任何选择,都是一种趋向善的意向行动,没有人愿意选择对自己不好的东西。然而,个人的选择与整个人类紧密相联,真正的善应该是不仅仅对自己个人而言是善的,而且,对他者乃至整个人类来说也都应该是善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做出选择时,不仅仅是选择了自己的善,同时,也选择了他者乃至整个人类的善,他所选择的是对一切人都是善的,暗含着要求一切人都应该做出如此的选择。所以,个人的选择不仅要对自己负责,同时也得对他者乃至全人类负责。“不管什么人,也不管碰上什么事情,总好像全人类的眼睛都落在他的行动上,并且按照这种情况约束他的行动。”“所以存在主义的第一个后果是使人人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且把自己存在的责任完全有自己担负起来。还有,当我们说人对自己负责时,我们并不是指他仅仅对自己的个性负责,而且是对所有的人负责。”所以萨特说:“在模铸自己时,我模铸了人。”
萨特的自由、选择以及负责是统一的。选择是自由的显现,自由是选择得以可能的前提,而任何选择都是一种负责的选择,选择之前首先选择了对这一选择负责的担当。通过对自由、选择和负责的探讨,萨特最终得出存在主义的“存在先于本质”的主旨命题。也就是说,人的本质在于人的自由创造,“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先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外,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则。”人的存在不是现成的和确定的,而是一个不断把自己推向未来、超越自身的存在,是一个“是其所不是”的存在。人的存在是一种可能性的开放式存在,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自由。在萨特看来,人的存在先于其本质使人与物严格区分开了,恢复了人成其为人的尊严和人格,并最终建立起了一个有别于物质世界的价值模式的人的王国。
萨特在文中指出了存在主义的两种形式:一种是基督教的存在主义,主要代表是亚斯贝尔斯和加布里埃;另外一种形式就是萨特所代表的无神论的存在主义,还包括海德格尔和当时法国的那些存在主义者。他同时还强调,“他们的共同点只是认为存在先于本质——或者不妨说,哲学必须从主观开始”。存在主义作为一种现代性思潮,其关注的核心主要是:首先,存在主义关注的是作为个体的人类存在,而不是关注人的普遍性存在;这种理论被看作是脱离了每一个个体最重要的东西——他的独一无二的存在。其次,关注的是人生的意义或目的,而不是关于宇宙的科学的或形而上的真理。因此,内在的或主体性的体验在某种程度上就被看作比“客观的”真理更重要。再次,关注的是个人的自由,并以此作为他们最重要和最具特色的人的素质。因而,存在主义者相信每一个体都有能力自己选择生活的态度、目的、价值、方式。而且,他们所关注的并不仅仅是把这作为一种真理来维护,而是奉劝每个人都为之行动。因为,在他们看来,唯一“真诚”和真正的生活方式就是那种有每一个体自身自由选择的生活方式。
萨特把个人在自由选择时所应负的责任与个人的痛苦、听任、绝望等情绪联系在一起,认为这些情绪是领悟自由的根本方式,而这些随着自由选择而来的情感又是相互纠缠在一起的。
萨特指出,人是痛苦的,而这种痛苦就来自于自由选择时的责任感,克尔凯郭尔称之为“亚伯拉罕的痛苦”,“它指一种很单纯的痛苦,是所有那些承担过责任的人全都熟悉的那种痛苦。”人是必然自由的,也就意味着人无法逃避在各种特殊境遇下做出选择,不能逃避对所作选择应负之责任的担当。对自由、选择、责任以及痛苦的逃避,在萨特看来是一种“自欺”行为。痛苦并不会导致无所作为,相反,痛苦会让选择的个人慎重权衡选择的价值,并勇于担当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所谓的听任,即是决定我们存在的是我们自己。在萨特看来,“只是说上帝不存在,并且必须把上帝不存在的后果一直推衍到底。”“假如上帝不存在,任何事情确实都可被允许的,结果人就孤立无依了。因为他无法在他自身之内和自身之外发现可以依赖的东西。”在存在主义者,尤其是萨特看来,不存在超越性的客观价值体系,既不存在上帝的法则,也不存在柏拉图的理念或其它任何诸如此类的东西,没有任何最终的意义和目的内在于人类生活之中,“认识自由的,人就是自由。”在此意义上,生活是“荒诞”的,人是被“遗弃”和“抛入”这个世界的,在个体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被个体所依赖的外在力量,也即是说,个体是以孤独的形式而存在。所以,人不得不完全靠自己照料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在没有任何支持或帮助的情况下,不得不随时随刻发明人。萨特认为,人的自由是价值的唯一基础,不能为任何人所选择并采纳的价值提供外在的或客观的辩护。
至于绝望,萨特认为,“它只是指,我们只能把自己所有的依靠限制在自己意志的范围之内,或者在我们的行为行得通的许多可能性之内”。人们之所以感到失望,是因为个体在自身之外找不到其它可以以来的力量,包括他人,社会,乃至上帝,个人只能信赖自己。“我不能够依赖我不认识的人,我不能把我的信心建立在人类的善良或者人对社会改善的兴趣上,因为人是自由的,而且没有什么人性可以认为是基本的。”绝望是相对于希望而言,但萨特所言之绝望,并非让我们毫无作为,而是让我们做任何选择时都不要对自身之外的力量存有希望,不应当存有幻想,只应当尽力而为。
“人只是他企图成为的那样,他只是在实现自己意图上方才存在,所以他除掉自己的行动总和外,什么都不是;除掉他的生命外,什么都不是。”萨特的自由选择理论是一种行动哲学理论,强调人的存在是通过自身的行动不断实现出来的,人的本质在于人的行动创造。“除掉行动外,没有真实”。正如萨特在文中指出的那样,“在存在主义者看来,离开了爱的行动是没有爱的;离开了爱的那些表现,是没有爱的潜力的;天才,除掉艺术作品中所表现的之外,是没有的。”“一个人不多不少就是他的一系列行径;他是构成这些行径的总和、组织和一套关系。”没有天生的和永远的懦夫,也没有天生的和永远英雄,懦夫和英雄都是个体的人自己的自由选择不断塑造的艺术品,这件艺术品是开放性的和可能性的,其存在最终由个体自身决定。
萨特通过对存在主义及其理论的详细阐释,最后指出,存在主义是一种严峻的乐观主义,是一种行动的和自我承担责任的伦理学,是一种使人成为可能的学说,其核心思想是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质。
二,人道主义是一种关注人的超越性和主观性的关系的学说
西方思想中的人道主义传统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正如有些学者所指出的,西方文明自诞生以来就是一种人道主义。然而,人道主义真正成为哲学探讨的一种系统理论之一,是自上个世纪,特别是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以亚斯贝尔斯、海德格尔、萨特、葛兰西等为主要代表的一些西方哲学家开始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关注和反省为主要标志。可以说,人道主义是二十世纪哲学界乃至整个思想最为界瞩目的问题。然而,人道主义到底指什么?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思想界始终莫衷一是。萨特站在存在主义的立场区分了传统意义上的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认为人本主义强调的是一种人的普世性存在,主张本质先于存在;而人道主义则强调人的个体性存在,主张存在先于本质,并在他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文中对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做出了明确的界定。
基于对存在主义的理解,萨特在这篇辩论性的文章中区分了两种人道主义。在他看来,人道主义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意义:
第一个意义,“人们可以把人道主义理解为一种学说,主张人本身就是目的而且是最高价值”。他以科克托的《八十小时环游地球记》为例。在书中,一个驾驶飞机高高飞在群山之上的人喊道:“人真了不起。”这就是说,人可以根据某些人的出色行为来肯定人的价值,哪怕自己完全没有参入或做出任何出色行为。尽管飞机不是那个驾驶员自己发明创造出来的,而且,他之所以能够高高地飞越群山,是依赖于飞机的功能,但他依然能够认为自己应该对某些人的特殊成就负责,并引以为荣。萨特认为这样的人道主义是荒谬的,是他在早年的《恶心》中所批判的虚伪的人道主义,“因为只有狗或者马有资格对人作出这种总估价,并且宣称人是了不起的,而且它们从来没有做出总估价的傻事”。存在主义者永远不会把人作为目的,因为人永远在形成中,人的存在是一个开放性的不断形成的过程,人永远是走在途中的。在存在主义者看来,除了自由,其它什么目的都不存在。把人当作目的,其实就是对人的绝对自由的否定,因为任何目的都是一种既定性的存在,是一种具有自身规定性的存在;同时,把人当作目的,就有可能把人放在上帝的位置成为崇拜的对象。萨特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把人的任何东西绝对化,都将导致存在主义走向封闭以及引起理论自身的矛盾。把人作为目的的传统的人道主义是萨特所反对的和不屑一顾的。
第二个意义,“人始终处于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这种人道主义,强调人始终是处于一种自我创造的旅途中的,人总是从他过去的存在向将来要成为的存在飞逝,从作为已被创造出来的他自身向将要创造成为的他自身飞逝,人始终处于自身之外,他的自我创造行为不断实现其自身的存在。人的这种将自身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的行动也即是人的超越性。个体的人的存在是一个通过自身的行为不断发明创造自己的本质的过程,这一过程又是向人自身之外展现的,即是说个体的存在是一种不断向他者展现自身现实存在的行动,个体的存在是一种在世存在。萨特指出,这种人道主义才是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是萨特所提倡的人道主义,即一种“构成人的超越性(不是如上帝是超越的那样理解,而是作为超越自己理解)和主观性(指人不是关闭在自身以内而是永远处在人的宇宙里)的关系”的人道主义。
萨特通过对西方历史上的人道主义的考察,区分开了以人为目的的人道主义和“构成人的超越性和主观性的关系”的人道主义,其主要区别在于对待人的自由的态度上。也即是说,自由成为了区分传统人道主义与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的分水岭。传统的人道主义把人当做一个既定性的目的,当做个体存在的人向往和不竭追求的目标,是对人的个体性的消解,是对人称其为人的尊严和人格的否定。虽然人在追求统一的目标的过程中有属于自己的自由,但这种自由却是有限的,个体的人最终都将走向整齐划一的既定的人的存在。存在主义则不同,它仅仅只把人的自由当做目的,除了自由,其它任何目的都不存在。自由成为了个体的人存在的最终目的。然而不同的人的自由是靠个人自己去创造和实现的,其过程和最终结果必然各不相同。这样,不仅保证了人的存在的个体性,同时也维护了个人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者的尊严和人格。
把自由作为一个哲学理论体系的核心是自康德哲学开始的。然而,在萨特看来,康德将自由提高到哲学理论的核心地位同时,却取消了人的个体性存在,康德哲学最终将人导向了一种抽象的普遍性存在——道德的人的存在,人们“应该”在理性所颁布的道德律令的指引下生活,共同建构一个道德伦理共同体,视成为“世界公民”作为每一个个体存在的最终人生目标。虽然“世界公民”只是一种对人生起范导作用的理想概念,但这一概念从理论上就已经大大削弱了人的自由的绝对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萨特将自由作为自己理论的核心是对康德哲学的继承和发展,是将康德的哲学理论目标——替一切人恢复其称其为人的人格和尊严——的继续和完成。
三,自由存在的人——存在主义与人道主义的“拱顶石”
人道主义,作为一种对人自身的观照,一直以来,都是人们所热衷探讨的话题。萨特严格区分了西方传统的中强调人的普遍本质的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并强调,所谓的人道主义,也即是存在主义,是对个体的人的彻底解放。《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虽然只是一篇针对来自法国共产党和基督教对存在主义责难所做的一篇演讲,其内容是对《存在与虚无》的补充和完善,但萨特却在这篇文章中,通过对人的存在的探讨,指出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并通过对人的自由存在的阐释将存在主义和人道主义统一起来。那么,萨特所谓的自由存在的人,到底是指人的一种什么样的生存境遇呢?
首先,在萨特看来,人就是自由,人的自由就是人的存在。在否定了一切既定的人性存在以及上帝存在后,在人之外,就不存在任何可供人依赖的外在性的力量,人成了彻底独立的自由的存在。这种自由是绝对的,是本体论意义上的自由,而不是人的本质的一种性质;相反,人的一切本质的形成都是建立在人的自由之上的。“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使本质成为可能;人的本质悬于人的自由。我们称为自由的东西是不可能与‘人的现实’的存在区分开的。”所谓“人的现实存在”在萨特那里也即是指人的自为存在。
萨特在他的话剧《苍蝇》中借神王之口宣称:“一旦自由在一个人的灵魂里爆发了,神明对这个人就无能为力了。”自由是不受任何外在于人自身的力量束缚和干扰的,人是面向自己的未来,自己规定自己,按照自己的意志实现自身存在的。尽管人是被抛入世界而存在的,一旦存在就不得不面对各种境遇,但在萨特看来,人的精神的独立的,是绝对自由的,是不受任何条件限制的。
在萨特看来,人的这种绝对性自由是孤独的和排他性的,“他人就是地狱”。这一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的剧本《禁闭》中。萨特继承了克尔凯郭尔的观点,认为人是孤独的个体性存在,作为孤独个体性存在的人同时也都是主体性存在,都必然将自身之外的一切视为相对于自己而存在的自在存在,包括自身之外的他人,这样就导致了主体与主体间的冲突,自我之外的一切都将被“我”所消融而成为自在的客体性存在。“从我存在的时候起,我就在事实上对‘他人’的自由设定了界限,我就是这个界限”。所以,在萨特看来,个体要想获得绝对的自由,实现自身的最终存在,就得排斥他人的自由,甚至是排斥他人的存在。
自由是一种选择。人是绝对自由的,同时,人的存在也是一个不断面对选择并做出选择的过程,自由和选择是同一的,都是人的存在自身。自由是选择的前提,而选择是自由的实现。在萨特看来,选择是绝对自由和无条件的,即使人不能选择他所处的境遇,但仍可以自由地对待他的境遇,既可以通过自由选择行为赋予他的境遇以意义,也就是说,没有自由选择的行为,境遇就没有任何意义。
其次,在萨特看来,人是一种不断超越自我的存在,这种对自我的超越也即是萨特的“虚无”。人既是虚无,又是存在,人就是存在与虚无。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区分了“自在存在”和“自为存在”,并认为人是自为存在,人永远是其所不是,永远处于自我否定和超越之中,永远走在实现其本质和完整性的路途中。
在萨特看来,人的存在不是既定的,它是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需要人通过不断的自由选择来实现。萨特对人的存在的时间性进行了剖析,认为人的现实存在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而是处于未来,是面向未来而存在着的。也即是说,人是一种开放性的存在,人的本质或现实存在是通过人的自由选择行为不断实现出来,而这一选择过程全体也即是完整的现实的人的存在,它的最终实现,永远处在未来。萨特对人的存在的时间性的这种分析是一种断裂式的,最终必然导致人的存在的分裂。
人是虚无的存在,这种虚无又必将把人带入一种孤寂、苦闷和绝望之中。“只要我存在,我就被投入不同于我的存在物种,这些存在物逐步显现出它们包围我、反对我的潜在性。”从而使人感到苦闷、烦恼、孤寂、恐惧,甚至绝望。人永远处在一种对现实自我的不在场的体验之中,处于一种被他者客体化的压力包围之中,为了捍卫自己的独立主体性和实现自我的现实存在,人不断超越自我,始终不懈地追求着自我,而这一切又完全取决于自己,在“我”之外没有任何依赖。人永远被自己的愿望所折磨,永远被自己生活的可能性所困扰,从而永远不能获得完全纯粹的自我。因而,人总是感到孤寂烦恼和绝望。
最后,在萨特看来,荒谬和恶心是人的基本存在状态,是人生在世的一种基本情绪,是人的存在体验。有关荒谬和恶心的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的小说《恶心》中。存在就是荒谬,荒谬就是一切的存在都毫无道理,缺乏合理性。恶心,是指人面对荒谬世界的一种痛苦而无赖的必然的精神体验,是对纯粹偶然和荒谬的事物所产生的反感。存在的世界是荒谬的,其中没有理性秩序,事物没有既定的本质,在宇宙中,也没有固定的规律把一切事物同另外一些事物联系起来:一切理性、科学和律条其实都是它们自我造就的,没有人能够规定它们,因此,世界是个巨大的虚无场。在这个虚无场中,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偶然的,它没有目的,没有意义,无法解释,也没有固定的形态,它们只是存在着,多余而陌生。事物在人的意识当中的多余,正如事物在胃里过剩一样,怎能不使人在心理上产生强烈的恶心感!在萨特看来,恶心能使人体验到自己真实的存在,人只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会产生恶心感,就会被恶心抓住不放,然后掉进一个虚构的世界,就如同人们安闲地在微温的海水里游泳,突然感到自己原来是浮在深渊的上面,也即是人所体验到的存在的虚无。
萨特在他的小说里,通过洛根丁对荒谬世界的恶心体验,实现了他自己关于自我的新发现,即人其实是无法说明,也无法证实的存在。但他并非认为人已经绝望、无可救药,相反,他由此推导出了人就是他的思想以及人的存在就是不断超越自我这一积极的结论。正如他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文中所指出的,存在主义不是一种消极的无所作为的学说,而是一种积极乐观的理论。
萨特对人的讨论,是建立在他的现象学本体论基础之上的。他以自由的人的存在为理论契机,将现象学本体论与存在主义和人道主义融合为一体,从一种不同于传统本体论的角度,把自由存在着的个人看作是哲学研究的中心,把关于人的问题看作是哲学的基本问题,突显人的存在的个体性和开放性、超越性。萨特认为,存在主义是在一种替个体的人恢复尊严和人格的乐观的学说,因此,它也是一种人道主义学说。
四,结语
萨特的存在主义理论认为存在先于本质,在独断地否定了一切先定的人性和上帝的存在之后,宣称人的自由的绝对性。尽管指出了自由不是人性的一种特性,而是人本身,但人的这种绝对的先天的自由却是每一个存在着的人无法摆脱的先天规定性,是人得以存在的前提。这样,萨特就从否定人性的先天普遍性又回到了一种特殊的先天普遍的“人性”——自由上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他依旧未能摆脱传统哲学的普遍人性论。
萨特在论及人的存在的时间性时,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武断地割裂成三个处于一种外在联系的片段,强调人是人的未来,人的活动是趋向于一定的目的的,在人的面前永远有一个有待创造的未来,从而忽视了人的存在是一种绵延以及人的自身同一性。人固然是面向未来而存在的,但过去、现在和未来是同一个人的真实存在的不同环节,是同一个生命的不同发展阶段,人的未来需要过去和现在的奠基。
人的存在是一种多元的存在,除了作为个体而存在外,也是一种类的存在,关于人的任何学说都无法摆脱人的存在的多元性,仅从人的某一方面对人的考察,必然造成完整的人的分崩离析。萨特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理论作为一种彰显人的个体存在的理论,是对传统普遍人性论或命定论的反叛和超越,但作为一种对人自身存在的关切,由于无法摆脱人的多元性存在,其理论中必然存在着许多矛盾和缺点,这些矛盾和缺点最终导致了萨特后期转向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