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王者不畜聚,下藏于民,远浮利,务民之义;义礼立,则民化上。”两千年前《盐铁论》中藏富于民的观点,“中国化学工业之父”范旭东挑战盐业官营时,应是深有体会。
在民国初年民间兴办实业的热潮中,盐业改革呼声渐起。
西汉以降,盐业一直由政府专营,严格控制。民初,盐业沿袭清朝的引岸专商制——政府严格限制专卖商数量,专卖商首先要到官府去购买相当于专卖许可证的“盐引”,然后持“盐引”到指定盐场购盐,再运到指定销售区域批发给零售商。这一制度弊端丛生:一方面,没有食盐运销自由;另一方面,专商依仗政府给予的垄断权为所欲为,在食盐里掺水、沙、石膏等,夹售私盐,偷税漏税。
而当年中国的食盐都是粗盐,纯度很低,洋人讥笑中国人吃盐如吃土。
1913年,毕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化学系的范旭东赴欧洲考察盐务,回国后向当局建议改革盐政,包括取消专商、废除引岸、改良盐产、统一税率。无人答理。
范旭东一气之下,决定下海弄新潮。1914年,他创办了中国第一家精盐企业——久大精盐公司。次年,久大在天津塘沽设厂。“一个化学家看到这样丰富的资源而不起雄心者,非丈夫也。”此前曾多次到塘沽盐田考察的范旭东说。
久大精盐厂从日本引进了制盐设备,以海盐为原料,化卤澄清杂质,再用钢板平底锅熬制出的精盐,色白、粒细、纯度高,质量远超传统手工制盐法所产粗盐。
1916年,久大首批精盐上市,大受欢迎,书写了中国盐业史新章,也拉开了一场自由与垄断竞争的序幕。
由于引岸专商制的制约,精盐只能在通商口岸销售。久大相继在汉口、长沙等通商口岸设店。范旭东当然不甘于此,他谋求实现精盐自由运销,打开全国市场。
感受到威胁的世袭专商们酸溜溜地说:“就怕久大不久不大。”他们千方百计要把精盐业纳入旧盐制。
专商们要求政府严格限制精盐的产量和销量,理由是精盐发展过快将置粗盐于死地,影响国家税收,导致盐民失业。
长期以来,专商作为一个既得利益集团,势力盘根错节,政府一再迎合他们的要求。1919年,政府强制精盐业实行限额生产、销售。湖北当局规定,民众到通商口岸购买精盐以30袋为限。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得到政府保护的专商,每担粗盐的税费要比每担精盐多1.48元。当然,这些成本最终都转嫁给了消费者。消费者不买账,都去买质优价廉的精盐。限令被突破。虽在政府控制和专商打压下,精盐仍越卖越好,精盐公司越来越多,久大成为行业龙头。
精盐市场火爆了,问题也来了:各精盐公司开始打价格战,久大也难以置身事外,结果是大家都没钱赚。
1927年,久大牵头同行成立精盐总会,各精盐公司联合起来组织公卖,各公司在各岸的运销比例、轮销期限、最低销价、经费收支等都有严格规定,开始垄断精盐销售。
范旭东很无奈。久大的精盐遍布通商口岸之后,便再难进入专商的地盘。而1929年政府向专商收取巨额验票费,再度承认专商的势力范围,让范旭东布局全国之梦彻底破灭。
陷入“囚徒困境”的久大不得不也去买“盐引”,开始经营粗盐,逐步专商化。1936年,久大精盐公司更名为久大盐业公司,经营重点转向粗盐。
自由与垄断的竞争,以自由失败告终。
从打破垄断到回归垄断,从精盐到粗盐,一个中国式商业怪圈。
抗争不成,革新无望,范旭东被迫与旧势力妥协。他愤懑地说:“就买卖而论,从来没有撞到对手,和我们作正当竞争。旧势力,只是把我们牵住,不许动弹。”对此,书生范旭东无解。
历史学家黄仁宇对盐铁官营的解读,范旭东应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并没有利用商业组织及商人资本去增进政府的功能,也没有利用政府威权去扶助商业之发展,以便扩大兹后的财源。”
(《中国经济和信息化》2011年8月下半月刊“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