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枚苹果,我就能震慑全巴黎。”保罗·塞尚如此说。
塞尚对苹果情有独钟,就像梵高钟情向日葵,莫奈钟情睡莲,莫迪利阿尼钟情女人的身体一样。在他的那些静物画中,很多情况下总是有苹果出现。这些苹果聚集在画的中央,或是散落在画的边缘,不管是怎么样的一种姿态,总是惹人注目和爱恋。塞尚不仅以他的苹果震慑了全巴黎,而且还包括巴黎以外的世界。就像现在,我对着塞尚的一堆苹果发呆,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些苹果带给我心灵的撞击。
看着塞尚笔下的苹果,感觉就好像是一瞬间,刚刚还长在树上的苹果,就被塞尚摘了来,放进他的画里。盯着看得久了,我就有一种冲动,真想从画布里拿出一只苹果来,攥在自己的掌心,感觉一下塞尚的苹果,是否真的有那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当然,我不能把这些苹果据为己有。这些苹果虽然离我近在咫尺,可它们却与我隔着百多年的时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别说这漫长的时光我走不回,就是刚刚过去的昨天,甚至前一分钟,再说返回,也是无能为力。不过,要说艺术的魅力,也许就是被这不可返回、不可复制、不可重现的时光之流浸泡、砥砺出来的吧。
苹果本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寻常的事物。寻常了,就容易为人忽略,被人忘记。我们自然也有对苹果关注的时候。那是花开枝头,满树的苹果花朵洋溢着春的消息的时候,我们为之喜悦不已;那是透出红色的光泽,满树的苹果沉甸甸地压在枝头的时候,我们畅快地呼吸着果实散发出的芳香。然而,从花开枝头到果实成熟,这中间的大块时光,我们对苹果的成长有过多少关注呢?当我们拿起一个泛着红光的苹果,是否会虔诚地感谢大自然带给我们的恩惠?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觉着自己实在是愧对了这些苹果。当一枚苹果寂静地呆在桌子上,呆在水果盘里,呆在我的唇边时,我开始变得惶恐起来。
于是,当我面对塞尚的画作,静心地看着塞尚在他的画布上画出的那些苹果时,我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心情舒畅的感觉。透过塞尚的苹果,我不仅看到了塞尚对苹果这种美好事物的关注和爱恋,而且还看到了我们人类对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的感激之心。一个真实的苹果,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干瘪,就会腐朽,最后化作尘土。然而从艺术出发,塞尚为我们创作出了苹果的艺术形象,这些苹果借着油彩,借着画布,就成为了一种永恒。这无疑就是塞尚苹果的魅力所在吧。
作为一个画家,塞尚懂得与被画对象进行情感上的交流,即使被画的对象是一个苹果,一个无生命的物体。在塞尚看来,那些苹果、桃子、梨,都有着自己的思想,就像在帕斯卡尔看来,一根苇草也有着自己的思想。塞尚说,这些水果,“它们的思想伴着芬芳一起散发出来。它们来到您面前,散发着所有的香气,向您讲述生养它们的土地、滋润它们的雨水和它们期盼的黎明”。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人与物的情感交流,塞尚笔下的苹果何以会如此妩媚动人,仿佛滋生了灵魂一般?塞尚不单单是把那些苹果画在画布上就算了事,他是以苹果的思想向我们讲述苹果的成长史,将苹果从花开枝头到果实成熟这中间容易被人忽略的大块时光展现给我们。苹果的思想芬芳怡人,苹果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它们忘不了在成长的过程中,有清风抚慰它们的面颊,有雨水润泽它们的身心,有阳光赐予它们温暖和健康。当然,它们害怕夜的黑暗,于是,每一天的黎明就成为它们虔诚吟唱的欢乐颂。一切养育它们成长的美好事物,都在它们的感念之中。应当说,是塞尚将思想赋予给他笔下的苹果,于是那些苹果们,除了诗意地生长在他的画布上,还将整个画布渲染出或浓或淡的哲学意味。
塞尚将苹果摆放在他的画布上,左一个,右一个,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就在这种漫不经心的随意中,体现出了塞尚对整幅画作的操控能力。他要让各种静物在画布上各得其所,共同构筑和谐、安宁、悦目的美好景致。仔细欣赏他画于1893-1895年的那幅名为《有苹果的静物》的画作,我们就会被画布上面的和谐气氛所打动。苹果与苹果之间正在进行颇为温馨的思想交流,用塞尚的话说就是,“在反光中,它们正在交流对暗夜的共同畏惧、对于阳光的共同爱恋、对露水的共同记忆”。这样的思想交流,让那两个相对而坐的苹果呈现出情侣般的爱情神韵。苹果与瓶子的和谐则具备了类似于绅士之间端坐相向的优雅风度,它们也在进行着温文尔雅的对话,它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仿佛只有置身于它们身下的桌布听得真切。而那两块白色和布满花枝图案的蓝色桌布,也有着浓得稠得化不开的情感,似乎只有将天地间所有的和谐与美好全都包容在自己的胸怀才觉痛快。
就像任何一位伟大的画家一样,塞尚对色彩和光线有着极其敏锐的感受和把握。不说他那些色彩斑驳的风景画,就是他笔下的那些红色的、黄中透红的、甚至还残留一点点绿色的苹果,无疑也体现了他对阳光——这个大自然色彩的孕育者和制造者非同寻常的感受力。色彩在这些苹果身上,是丰盈的、饱满的、富于激情的,是弥散着苹果香气的,是透露着对大自然的爱意的。在塞尚眼里,色彩就是一切。也就是说,有关爱,有关情,有关对大自然的感恩,都在苹果这里得到了体现。
看塞尚如此喜爱苹果,我就想,是不是在塞尚的画室之外就生长着一棵苹果树。每逢画得累了,歇一歇,他就会推开画室的窗子,那棵苹果树就会闯进他的眼帘。树上结着的那些红艳艳的苹果,透露给他无尽的诱惑。也许还不到苹果成熟的时候,塞尚能看见的还只是满树绿色的叶子,但在他的眼睛里却仍旧漂浮着红艳艳的苹果影子。之所以对塞尚进行这样的想象,是因为我很认真地记住了塞尚说过的一句话:“我只需打开窗户,就能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普桑和莫奈。”普桑和莫奈是塞尚最为钦佩的两个画家,一个早他两个世纪,一个和他同时代,他们的画风和对色彩的独特感觉强烈地感染着塞尚对自然、对世界的理解和把握。在塞尚看来,要想在画布上做到对色彩的得心应手,就得打开窗户,向大自然的色彩敞开心扉,让画室外的色彩随着阳光进驻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此,画下室外的那些苹果,就成了他对现实世界缤纷色彩的一种膜拜和礼赞。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当我的目光在塞尚的苹果上回旋、跳跃时,我情不自禁地想,塞尚在画下这些苹果时,是否想到了这样的禅理?不过,我又想,管他塞尚想没想到。事实是,他怀着激情画下了这些苹果,一个苹果就是一个世界,一个苹果就是一个塞尚。
塞尚的苹果永远向我们诉说着阳光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