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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把子机枪
刘建
在我听着英雄故事成长的日子里，有个英雄让我特别感动，他住在山东德州的二屯。
故事是这样的：说是有一天，沧县武工队队长找到二梆子，问他，二梆子，交给你一项光荣的革命任务，有信心完成吗？二梆子小胸脯一挺，有！队长说，沧县南乡的捷地鬼子炮楼里有一挺歪把子机枪和二十杆三八大盖，你能不能弄回来？二梆子说，队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二梆子换上白布褂子，头上扎个毛巾，化妆成卖豆腐的来到鬼子炮楼下敲着梆子喊道，卖豆腐卖豆腐唻！一个小鬼子听到喊声，拐着个罗圈腿儿，叼着根烟卷儿，傻里吧唧走过来问，你的说说，这豆腐咋样？二梆子说，忒好了，不信你尝尝。小鬼子正要吃豆腐，二梆子悄悄从后面举起梆子，“咣当”一声，当时就把小鬼子脑袋砸开了花，拾起三八大盖钻进青纱帐。
那年，我七岁，正是好奇的年龄，我问讲故事的人，二梆子怎样把歪把子机枪弄到手的，他说，要知歪把子机枪的事儿，且听下回分解。
我回到家，把“二梆子浑身是胆真英雄，卖豆腐抡起梆子夺大枪”的故事讲给娘听，刚开个头，奶奶在一旁咋呼起来，吵吵吗吵吵吗，给我记好了，从今往后在咱家不准提二梆子的事儿！
这就让人不理解了？二梆子那是真英雄，为什么在我们家不能提呢？我问娘咋回事儿，娘说，二梆子是我四姑父。
这就更让人不能理解了？二梆子竟然跟我们家沾亲带故，那就更应该嚷嚷地让全世界人都知道才是！我问娘咋回事，娘不告诉我，我问二梆子在哪，娘说在山东西边德州的二屯。
一九六六年，地里庄稼刚长起来，我家一个远房亲戚刘树文一身破败的像捆秫秸似的闯进门，对我奶奶喊起来，他奶奶，二梆子在哪，你怎么着都要给我喊出来。
奶奶问，你找他干吗？
刘树文说，找他干吗，我要问问他把我害到哪年哪辈子，也让俺有个心理准备！
刘树文哇哇哭起来，踮着脚说，二梆子啊，上辈子我欠你家十石麦子还是差你条人命，你怎么把我往死里坑！他奶奶你不知道啊，当年二梆子用一百个假现大洋楞活活骗了俺一百个真现大洋。你知道那钱是做吗的，那是八路军买枪的钱！为这事儿李团长当时就把上堂的机枪对准我，李团长压根儿没想点射，他是要把一梭子子弹全打进我腔子里呀！不是邓政委说情，我二十多年前就被突突了。你说说，我现在好赖是天津火车站的站长吧，就为当年那些个破事儿，造反派把我当孙子一样批来斗去，从他们嘴里说出话，就不是一百个现大洋的事了，而是一万个现大洋、十万个现大洋的事啊！”
奶奶叹口气，唉，都怪俺，不就是一口豆腐吗，惹出这么多事儿来。
奶奶对我娘说，三儿他娘，咱坐车满世间跑找二梆子，功夫搭上不说，万一找不着那不人财两空了吗？
我娘懂奶奶的心事，说，娘，你啥都别说了，我和三儿跟刘树文去山东找二梆子就是了。
那年，沧县到德州早通了公路，也有公共汽车，我们舍不得花钱，走路去的。沧县到德州二百四十里，因为沿途找人，我们整整走了七天，其中三天下雨，路上，我总算把有关二梆子和歪把子机枪的事儿搞清了：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二梆子还没成家，是个推独轮车敲着梆子走村串户卖豆腐的小买卖人。一日，听到“乓乓乓”梆子声，我奶奶对我四姑说，四秀，去，买两个子儿的豆腐。一会儿功夫，我四姑端着豆腐回来了，奶奶接过豆腐，掂掂，紧皱眉头说，这是两个子儿的豆腐？
四姑急忙解释，是，娘，我没偷吃。
奶奶挥挥手，没事、没事。
奶奶嘴上说没事，心里有事。她琢磨，不对啊，这些豆腐三个子儿都买不来，咋回事呢？奶奶狠劲儿一想，自己乐了，嗨，一定是傻二梆子把账算错了！一连几天，只要听到梆子声，奶奶颠颠儿地掏出两个子儿让四姑买豆腐，二梆子的豆腐帐也就一错再错。一天后晌，媒婆来我们家给四姑提亲，我奶奶问那后生是谁，媒婆说是买豆腐的二梆子，奶奶脸上顿时淌下冷汗，她心里连连叫苦，坏了坏了，原来是自己把豆腐帐算错了。
二梆子大号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他排行老二，干敲梆子卖豆腐的营生，又长着个梆子头，人们便叫他二梆子。奶奶想到二梆子长得忒丑，怎奈吃人家嘴软，便说出狠话，想娶我家四秀，必须送二百个现大洋做彩礼！
媒婆去二梆子家说了彩礼的事儿，二梆子瞪着眼睛喊起来，狗把豆腐叼跑了！二百个大洋？她家四秀是宰相的闺女还是皇帝的格格！
媒婆说，你甭管是谁，一句话，想娶就给人拿钱。
二梆子爹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说，娶啥呀娶，俺家十年不吃不喝也弄不到那么多钱。
媒婆拧身要给我们家回话。二梆子“呼”一下站起来，回话，二百就二百！
一九四一年，河北山东一带还在日本人手里，是沦陷区，日本人尽管占着城市和交通要道，农村大部分地区却在八路军手里。鲁西八路军缺枪支弹药，明码标价，一杆三八大盖一百块大洋，二梆子揣着娶我四姑上炕为妻的念头，推着豆腐先去沧县县城，打听到日本人把豆腐叫“基里哇啦”，然后来到沧县到德州必经之路的捷地，在鬼子炮楼下敲着梆子喊起来，基里哇啦米西米西，基里哇啦米西米西！炮楼站岗的鬼子听到喊声，心想，怪事儿，一个卖豆腐的怎么会说我们日本话呢，过去看看。小鬼子对二梆子招招手，你的，过来。二梆子推着小车过去，满脸中日世代友好的和善说，太君太君，世界第一的基里哇啦，只要米西米西就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懂吗，就是想死都死不了，你的尝尝。
鬼子跟我奶奶一样，好吃难消化。鬼子把一块豆腐填到嘴里，还没品出味儿，二梆子在后面抡起梆子“咣当”一下把鬼子扣在地上，扔下豆腐担子捡起三八大盖枪跑了。夜行日伏，顺南而行，不日来到与山东交界枣强县，夜深人静，从留智庙过运河，来到山东境内的德县二屯，找到有关人员，一手交枪一手给钱，达成第一笔交易。
说第一笔交易，是因为还有第二笔交易，二梆子想娶我四姑，还差一杆三八大盖。
按说，差一杆三八大盖咱再弄一杆三八大盖就行了，二梆子却生出弄一挺歪把子机枪的念头。那会儿，刘树文在八路军里管着卖枪只弹药的事儿，他问二梆子，你能搞到歪把子机枪？
二梆子眼睛一瞪，怎么着，小看人是不是？我既然能搞到三八大盖，就能把歪把子机枪搞到手！但是，一挺歪把子机枪该不止一百个现大洋吧？
刘树文伸出左手，一想不妥，小时候被狗咬掉一个指头，换只手说，你能搞到歪把子机枪，我给你五百个大洋！
二梆子讨价还价，你们总得预付点钱吧？
刘树文问预付多少，二梆子手一伸，一杆三八大盖！
刘树文一锤子定音，一杆三八大盖就一杆三八大盖！
二梆子拿着卖了枪和预付歪把子机枪的二百个现大洋，过了运河，站在河北地界上喊道，山东，福地啊！
二梆子来到我们家，把钱袋子“咣当”往炕桌上一墩说，给人！
奶奶看看二梆子，哆哆嗦嗦问，你、这是从哪来？
二梆子说，山东。想想，又补上句，德州，二屯。
奶奶兜着一口气问，你、没回家？
二梆子瞪着眼珠子喊起来，咋，想赖账是不是？看看吧，我可是一个子儿都不差你的。
我奶奶拍着炕沿喊起来，二梆子啊，你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你小子夺了枪倒是得了钱，你知道给咱县武工队和你们张家屯带来多大灾吗？沧县城里的鬼子头还以为是县武工队干的，集中上千人对武工队进行围剿，晚上接的火，县武工队还没醒过打盹儿来五六十人就被打死了。武工队打听到鬼子扫荡是你把天祸惹下了，托人私下跟日军交涉，鬼子拧身又把你们张家屯包围了。
二梆子兜着一口气问我奶奶，我爹娘没事吧？
奶奶说，还你爹娘呢，屯儿里包括跟你家沾亲带故的人都被杀了。
二梆子顿时傻了，一屁股坐地上说，俺把大洋还给日本人还不行吗，俺不娶你家四秀还不行吗。
奶奶说，现大洋不现大洋的事儿，是你跟这边人算的账，日本人不认那个理儿。秀儿，快带几件随身衣裳跟二梆子离开这里，老天爷也，等鬼子知道二梆子杀人夺枪是为了给我们家送彩礼，咱还活不活了。
四姑听我奶奶说有血光之灾，说声，娘，我要撒尿。话音没落退下裤子在屋里“哗哗哗”尿起来，奶奶爬到炕沿边拍着四姑头说，我叫你尿我叫你尿，咱家是驴圈还是马棚！
四姑哭着在屋里撒滩尿，随手抓起个包袱皮裹了几件衣服，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门。二梆子跟在后面也要走，奶奶大喊一声，回来！奶奶看看钱袋子，打眼，斜指着钱袋儿说，拿走拿走，我一看这玩意心里就腻歪。
二梆子想到此事能救他一命的，只有我们村猜字先生胡神仙了，提着钱袋一头闯进胡神仙家，“咕咚”跪下说，胡神仙，救我一命！
胡神仙说，啥事儿，站起来慢慢讲。
二梆子试试，站不起来，指着窗外说，俺弄死个鬼子抢了人家的枪，原本想卖了搞点钱娶女人，钱倒是到手了却把事儿犯上了，日本人到处抓我，你说我该咋办呢？
胡神仙说，你写个字儿吧。
这时候哪有那心思呢，二梆子顺手在地上写个“一”字。胡神仙张口就来，要想好，往南跑！
河北沧县的南就是山东德州，不但跨县、跨地区，而且跨省，二梆子想，是啊，咱犯事儿的人不就得找能转过身的地方吗？二梆子给胡神仙扔下一块现大洋，撒腿跑了。
二梆子和我四姑担惊受怕总算来到山东地界，驻鲁西北的日军已接到驻华北总部命令，对德县、乐陵清剿，一定要抓住二梆子，活剥他的人皮。二屯的武工队知道这个消息后，让二梆子赶快离开，免得给大家带灾。二梆子魂都吓没了，哭喊着说，你们不能这样，我可是为了给你们搞枪才惹的事！
鲁西武工队怕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不认茬儿，连推带搡把二梆子赶走了。
二梆子摸不清方向，本来想往南，一抬脚朝了北，稀里糊涂到一个地方，一打听，河北吴桥的沟店，反倒离沧县近了，不由连连叫苦，他奶奶的，俺这脚咋不听话了呢！
二梆子本来等死呢，一等没死，二等没死。纳闷儿了，咋回事，鬼子会不会跟乡下人收庄稼一样，不小心把咱这个棒子丢在地里，忘了？二梆子缓过点神，清点身边东西，坏了，逃命心切，自己背的一百个现大洋早不知丢哪去了，我四姑背的一百个现大洋，钱袋倒是没丢，却磨破了，漏钱，只剩下五十个现大洋。二梆子不吝惜自己丢的钱，他认为自己背的一百个现大洋反正是用来买媳妇的，丢了，就等于让我奶奶拿去花了，对我四姑丢了五十个现大洋，却生出无数仇恨，他“砰砰”不停砸着自己的脑门儿。我四姑问他咋了，二梆子攥着拳头喊道，八路军的钱难花着呢，我们村参加县武工队的曾二用五颗子弹换了一斤炒花生，当时就被队长毙了，搞歪把子机枪的钱不还人家，被抓住还不把咱毙个十次八次的。
四姑哭着说，二梆子，你想想招儿，俺还想活，要不给他们弄个歪把子机枪？
二梆子说，球的歪把子机枪哩，一杆三八大盖就给我把伤痨病治下了。
二梆子思前想后，为活命，无论如何要把给八路军买歪把子机枪的钱还了。
吴桥，杂技之乡，装神弄鬼儿也多。一天，二梆子在村头的老榆树下见叽叽喳喳围着一伙人，他走上前，见一个留着胡子的人挥舞着两手喊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三老四少大伯大娘，出门在外义字当先，俺李胡子今儿只为大家发财而来。要问为吗？你给我一个子儿我给你变两个子儿，你给我两个子儿我给你变四个子儿！啥，不信？好，这东西大家见识见识，刀！我变不出来，你砍下我的头给你老婆当尿罐，天天用臭屄蹭我李胡子的脸！
一个人走上前，一把夺过刀，从兜里掏出两个铜钱递给李胡子，李胡子接过钱，把一枚铜钱在众人面前晃晃，放在那人手里，把另一枚扣在一个碗里，说声，变！揭开碗，四枚铜钱。二梆子转身回到破庙，提着五十个现大洋要走，我四姑问他去哪儿，二梆子说，变钱去。
二梆子扒拉开看热闹的人，走到李胡子跟前，心想，咱少变点试试，从钱袋里掏出两个现大洋递给李胡子，李胡子把两块现大洋扣在碗里，说声，变！二梆子揭开碗，四块现大洋，二梆子把四块现大洋给李胡子，变成八块现大洋，他把钱袋往地上一蹾，都变了！
李胡子看看二梆子，眼珠子咕噜一转，哭丧着脸说，好我的老哥，俺做得是一个子两个子儿的小买卖儿，你一次给我五十八个现大洋，我怕变没了挺对不住你的。
二梆子见李胡子说话底气不足，一狠心说，叫你变你就变！
李胡子拿出一个口袋，把现大洋装进口袋里，在空中抡起来，口袋竟然空了，一个现大洋都没了，李胡子一脸沮丧说，坏了坏了，我说不行你非要我变，你看看，变砸了吧。
二梆子看看空口袋，吓得脸像窗户纸一样白。李胡子拍拍二梆子的肩膀，指着地上的另一个口袋说，怎么，沉不住气了？打开看看。
二梆子打开一看，一口袋现大洋，一数，一百一十六个。二梆子提起钱袋子要走，李胡子喊道，大哥留步，变来变去，不就是把俺的钱变到你口袋里吗，你总得给俺留下点盘缠吧？
二梆子拿出一个现大洋扔给李胡子，回到破庙，掂着现大洋想，世上还真有傻屄啊，把自己的钱给别人，你说说他图个啥？
话分两头。
刘树文预付给二梆子一百块买歪把子机枪的现大洋后，给团长李国文说不久的将来团里将增加一挺歪把子机枪，李团长简直高兴坏了。一盼不见歪把子机枪，两盼不见歪把子机枪，李团长急了，骂刘树文，你搞的歪把子机枪呢，你是不是想贪污老子卖枪的钱？
刘树文哭丧着脸解释道，好我的团长，你就是把四万万同胞的胆儿给我，我也不敢贪污你买枪的钱啊。
李团长大手一挥说，少来这一套，年底前你把歪把子机枪给老子弄不到手，我把你鸡巴割下来充数！
话丑了点，男人下身那玩意儿能当枪使？李团长的心情可以理解。刘树文七八个月不见二梆子身影，急得上火，嘴上长燎泡，回沧县找二梆子，才知道二梆子把事干砸了，便把头一埋，任凭李团长骂。时间一长，李团长也骂得没劲儿了，他知道枪毕竟在鬼子手里，咱管天管地管不了鬼子的事儿。便把预付买歪把子机枪的一百个现大洋，一直挂在刘树文账上。刘树文见二梆子送钱来，一块心病总算放下。
二梆子在鲁西德县二屯住下后，用剩下的钱买了石磨、大锅、豆腐布、梆子和黄豆，重操卖豆腐旧业。二梆子做成第一方豆腐推到镇里买，见一伙卖粮食的人围着两个买粮食八路军争吵，卖粮食的人吐口唾沫，呸！还说你们是人民子弟兵呢，寒碜！拿假现大洋骗人，你们要脸不！
一会儿，走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人，旁边有人悄悄说那是李团长。李团长不停给卖粮食的人赔笑脸说好话，老乡，实实在在对不起，咱八路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们真发现现大洋是假的，说啥都不能拿来买你的粮食。
李团长转过身，瞪着眼睛对警卫员喊起来，操他娘的，咱团竟然发生三次这事了！给邓政委说，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老子要亲手用机枪把狗日的嘟嘟了！
二梆子的冷尿“哗”一下打湿了裤子，他这才想到不是李胡子傻屄，而是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傻屄，普天之下，谁把自己的钱死活往别人兜里硬塞呢？一定是李胡子把咱骗了，他心里骂道，李胡子呀李胡子，我操你姥姥，你这不是用假现大洋谝我的真现大洋啊，你这是硬把我往李团长枪口上推，这事儿一旦查下去，我是必死无疑啊！
二梆子扔下豆腐担子，撒腿跑了。
那些年，二梆子既要躲日本人，又要躲八路军，东藏西躲，终于熬到日本人投降，终于熬到八路军改成解放军，打理行装去南方参加渡江战役，他才消停下来。
书归正传。
娘领着我，身后跟着刘树文，过了河北地界进入山东德州地界，见村头过来个放羊的老头儿，刘树文问道，大爷，你这村里有个叫二梆子的人吗？
老头儿看看我们说，俺屯儿里有弎二梆子，你找哪个二梆子？
我说，找我叫姑父的二梆子。
老头看看我，摇摇头说，这行子怎么犯傻呢，你们是哪人？
我说，沧县。
老人眼睛一下亮了，你们是不是找抗日那功夫夺小鬼子三八大盖的二梆子？
我说，对对对对对！
老人说，嗨，你早说不就得了。
老人手搭凉棚对着远处一个摆弄西瓜地的人喊道，王长河，你把羊给俺盯着点，我领他们找二梆子，去去就来。
那人说，行，去吧。
老人边走边给我们说，你们知道我为吗跟二梆子熟？俺们两家就隔着一个墙头儿！要说这个二梆子，现在可露脸了，省城济南来人了，是一帮演员，说是要体验生活，给二梆子写一部大戏。
刘树文看看我和我娘，要说什么，压压，没言语。
此时的二梆子，倒是缓过劲儿来了，倒是娶了我姑四秀为妻，只是早年惊恐过度，裆里那东西成了摆设，迄今没个一男半女。事儿，毕竟过去二十多年，二梆子夺三八大盖和日军在沧县的暴行的这同一件事儿，变成根本不搭界的两件事，二梆子给别人讲自己的往事，添油加醋，也就不是一杆三八大盖的事了，而成了十杆、二十杆三八大盖的事，再后来三八大盖又变成歪把子机枪。那老头儿领我们走到门口，二梆子正给体验生活的演员们讲到一个小鬼子扛着挺歪把子机枪，一瘸一拐从炮楼走过来的档口上，刘树文隔着墙头见到二梆子，想到这些年受的窝囊气，脑袋“咔嚓”一下炸了，他冲进院儿里，忽然来个急刹车，东一瞅西一瞅，抄起墙角一把铁锨高喊，我叫你一瘸一拐，我叫你歪把子机枪，我拍死你！
刘树文举起铁锨劈头盖脸向二梆子砸去。
二梆子见一道寒光过来，头一偏，躲过一劫，定眼一看，是刘树文，高喊救命要逃走，门却被我和娘堵着。那帮演员们正听二梆子讲到要紧三关的时候，见有人用铁锨拍二梆子，急忙上前阻拦，二梆子趁机翻过墙头跑了。刘树文想翻墙头追二梆子，一试，不行，太胖，翻不过去，拿着铁锨出了大门，在“我叫你歪把子机枪，我叫你歪把子机枪”的喊声中追出去。
巷子里鸡飞狗跳，屯里的人急忙出门看怎么回事，见二梆子被人追着去了苇子坑。
二梆子想跳进水坑逃命，不知水深浅，没敢，他转过身指着刘树文说，你站住，别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跳苇子坑死给你看！
刘树文用铁锨指着二梆子说，你吓唬谁呀，你跳，你跳我也跳，为你那一百个假现大洋的事儿，我一天都不想活了。
刘树文又一想，不行！你不能跳，你就是死也要把假现大洋的事给我说清楚！”
二梆子说，我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咋回事我骗你干吗。
刘树文说，你不知道咋回事儿谁知道咋回事，你可把我坑苦了！你杀鬼子夺三八大盖当英雄充好汉，你凭啥把我往火坑里推！
二梆子想到围绕那杆三八大盖发生的事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着说，丫操的才想当抗日英雄好汉呢，俺不就是想挣够彩礼娶四秀上炕做媳妇吗，俺后悔啊！媳妇倒是娶到手了，裆里那玩意儿吓得一点使处都没了！俺不要脸，俺想女人，俺是狗日的、驴操的！
我和娘走过来，抓住二梆子的手，我娘问他假现大洋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树文说清楚。二梆子说，我不也想着把预付买歪把子机枪的钱还给他们吗，谁知道狗日的李胡子用假现大洋把俺的真现大洋骗走了。
刘树文说，你不会找李胡子要。
二梆子说，找了，他说当地的八路军听说他骗了别人的钱，第二天就来人没收了，你能把他怎么。
天晚了，刘树文扔下手里的铁锨低头要走，我娘问他去哪，刘树文说，能去哪，回天津继续接受批斗呗，死活就他了。
刘树文走出十来米远，回过头对二梆子说，二梆子你得想想，你为了女人，咱沧县的武工队死了多少人，你们张家屯死了多少人，再说鲁西当年有多少叫二梆子的人被整死了，如果以后再加上我，你得算算一共死了多少人。”
一晃，几十多年过去。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我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陕南工作，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家乡有关方面来信，让我写点有关家乡抗战中的事。说实在的，提起抗日时的事儿，我心里更多是遗憾，其一，我舅爷在日军没占领沧县前，仗着有点武功在村里豪恶霸道让百姓捐钱，说要筹钱打鬼子，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九日沧县沦陷，打着太阳旗欢迎日军进城的人中也有他，抗战胜利后沧县有很多日军家属，他喊道，哥几个，走，咱操日本娘们去！听说他先后带头轮奸过五个日本娘们儿。其二，就是因为二梆子的事。不过我还是去了鲁西德州的二屯，因为二梆子毕竟跟我沾亲带故。
那天，二屯赶集，我在一个卖小笼包子和羊杂汤的小铺吃中午饭，一个驼背老人用根棍子领着一个瞎子老人来到小铺，坐稳后，瞎子老人摸索着从怀了掏出一张五块的人民币，递给驼背老人说，去，要一笼包子。
这人怎么这样面熟呢？二梆子！
我正要跟他打招呼，包子端上来，一共八个包子，二梆子吃了一个包子后，摸索笼里的包子，只剩四个，他眨巴眨巴瞎眼，本来要责备旁边驼背老人吃得太快，又一想，没吭声，拿起一个包子很快吃完，准备抓另外几个，心里打个咯噔，嗯，怎么一个都没了？便说，我说你就不怕噎着，俺两个没吃完你把六个全吃上了。
我急忙掏出钱对卖包子的老板说，劳驾，给这再来一笼。
端上包子，我问他们，你们这是从哪来？
二梆子没应声。我敲敲条桌又问了一句，他一下反映过来，哦哦哦，你问我呀？俺这不是刚从河西的留智庙敬老院里来吗？没事，出来溜达溜达。
河西，是河北地界。
我们毕竟三十多年没见面了，我要确认一下是不是四姑父二梆子，说，您贵姓，原来是作吗的？
驼背老人在一旁说，你问他呀，保准听说过，人家是抗日的大英雄！小日本儿占领咱华北时候，沧县有个卖豆腐的用梆子把小鬼子打死夺了枪，说的就是他。
我问，你这眼睛是怎么瞎的。
二梆子说，嗨，再别提了！文化大革命时候造反派说我让他们没眼，他们也要让我没眼，就把我的眼弄瞎了。
旁边有几个年轻人听说眼前这个瞎老头竟有如此壮举，凑上前问道，你老当初怕不？
二梆子眨巴眨巴瞎眼，怕吗？你们想想，他小日本儿家在哪儿，在东洋国对不，你说你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到咱这作吗来了？那会儿，俺一看到小鬼子儿挎个破枪穷转悠心里就烦。你说说，我不揍他我揍谁去！用卖豆腐梆子砸他，便宜他了，俺后来不参加八路军了吗，俺用歪把子机枪这一梭子过去，小鬼子儿就得跟割庄稼一样给俺倒地上！
几个年轻人听得热血“噌噌”往上冒，伸出大拇指连连叫好，看看，人家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你吃你吃。
二梆子还以为包子是那些小青年给他买的，也没说声谢谢，拿起包子吃着问道，你们这是去做吗？
染着一溜金黄头发的年轻人说，在家闲得难受，听说一些地方跟小日本儿闹别扭砸车烧店，哥几个想去凑凑热闹。
二梆子眨巴眨巴瞎眼说，去！连国都不爱咱成什么人了？
我看着几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再看看我的这位长辈，想到，二梆子跟那些年轻人不占亲不带故，有些东西怎么也遗传呢？
我准备晚上去敬老院看二梆子。在这，我没勇气认他。
我怕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