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洋子,一个神秘而绮情的东方女人,在迷离的嬉皮士年代踏足西方前卫艺术界。她擅于在不动声色中制造惊世骇俗的艺术事件,从观念到行为,从音乐到电影,从摄影到装置,屡屡穿越艺术边界;她才情万千,却一生为“约翰·列侬遗孀”盛名所累;她周游列国,终身倡导爱与和平;她被称为“妖孽”、“女巫”,至今仍是活跃的先锋艺术家;她的丈夫摇滚之父约翰·列侬这样描述她:“世界上最著名而不为人知的艺术家: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可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50年过去了,嬉皮士年代早已终结,而她从未被遗忘……
自由 孤寂绮丽
小野洋子1933年生于日本东京上流社会,其先祖是日本战国时代九州柳川大名立花宗茂的重臣,父亲早年学习音乐,后投入家族银行的管理经营,但仍视音乐为终身挚爱。母亲亦出身日本银行世家,是社交名媛,喜欢视觉艺术。在小野洋子的大家族中,有人信仰佛教,也有人信仰基督教和新教,自幼在艺术氛围浓厚思想信仰多元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对她后来的艺术生涯颇有影响。
小野洋子的童年富庶又孤寂,在她出生前的两个星期,她的银行家父亲就被调派到美国旧金山,直到她两岁全家迁到美国,她才第一次看到父亲,三年后,一家人又搬回日本。洋子的幼年正值二战时期,但家境优渥的她可以仍可以安静地学习钢琴和古典音乐,她的父亲将自己中断了的音乐事业寄希望于女儿,洋子回忆:“小时候,父亲希望我成为钢琴家。两岁半时我去了洛杉矶,他一见到我,就琢磨我的手形:这部分很长,那部分够宽,适合在琴键上弹奏。”洋子的母亲一直热衷于东京上流社会的社交生活,对她的成长一直缺乏相应的生活与感情的照顾,这使她自幼形成了强烈的叛逆性格,她特别讨厌贵族家庭中森严的等级观念和强烈的孤独感。1945年战火蔓延到日本,洋子正在东京Peers贵族学校读书,为了躲避盟军轰炸,母亲经常带她到乡下去,还在日本的著名避暑山庄轻井泽和日本的皇家贵族一起避难。战争时期颠沛流离,这些城市贵族并不受村民的欢迎,向他们扔石头,拒绝提供食物给他们,洋子也经常受到乡下孩子的取笑和欺负,这段落荒而逃流离失所的日子虽然不长,也在洋子记忆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1946年贵族学校重新开学了洋子才继续上学。1951年,小野洋子进入东京著名的贵族私立学校Gakushin大学学习哲学,成为这所大学哲学系的第一位女生,她受到过马克思主义和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喜欢阅读海德格尔和萨特的著作,但她只在这里呆了两个学期便离开了,随父母来到纽约,入住纽约富人区Scarsdale,并在著名私立女校Sarah Lawrence学院学习诗歌和作曲。
这段时间,小野洋子着迷于前卫的现代古典音乐家,并非常热衷于和一群被家人认为是“下等人”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些“吉普赛”风格的人群为伍,经常光顾画廊和艺术聚会,和朱莉亚音乐学院的日本学生一柳慧约会,两人在音乐上趣味相投。1956年,23岁的小野洋子不顾家人的反对,辍学与一柳慧结婚,夫妇俩搬到曼哈顿,开始接触纽约的前卫艺术界,他们在钱伯斯大街的小公寓很快成为纽约艺术圈的一道风景。小野洋子经常和极简主义作曲家拉蒙特·扬( La Monte Young)搭档,表演一种混合音乐、诗歌等艺术形式被称为“事件剧”的前卫作品,激浪派艺术家约翰·凯奇(John Cage)也在这里教授实验作曲课。从诗歌到概念物品,小野洋子无一不固执地涉猎,哪怕是被周遭当成了一个“艺术激进者”和“异类”,也因为她对于“自我”的过于执着,她与丈夫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
1961年11月,小野洋子第一次在卡耐基朗诵厅表演,但反响不佳,1962年,小野洋子与一柳慧的婚姻走到了尽头,而她与约翰·凯奇的联合演出也遭到恶评,洋子陷入了孤独和绝望,她被送往精神病院强制治疗,被迫服用大量镇静剂。这个时候,美国爵士音乐家、电影制片人安东尼·考克斯(Anthony Cox)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与考克斯的热恋让洋子摆脱了那个灰暗的时期,两人正式结婚,并于1963年生下女儿恭子·禅·库克斯。
1965年初,小野洋子再次在卡耐基朗诵厅表演,这就是著名的《切片》(CutPiece),她盘腿坐在台上,淡定地望着远方,邀请观众用剪刀将她的衣服铰成碎片,观众陆续登台,在缄默中剪割洋子的衣服,直至赤裸。1966年9月,小野洋子又在伦敦表演《切片》,这次表演不仅在英国艺术界引起轰动,也吸引了披头士乐队主唱约翰·列侬。
奇情 列侬遗孀
1966年9月,33岁的小野洋子在伦敦印加画廊表演《切片》,台下的约翰·列侬见到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那时列侬26岁,刚把乐队的名字改成“披头士”。同年11月9日,列侬再次闯入了洋子的布展现场,真正和这位奇异的东方女子正面接触。“那是我们真正的相遇。当时,我们看着对方,她明白了什么意思,我也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列侬这样形容这次相遇。那时侯,列侬有一个美丽的妻子辛西娅,洋子也有丈夫库克斯,而两人的恋情还是伴随着艺术合作发展得如火如荼,这段恋情无论是洋子所在的前卫艺术界,还是列侬身处的音乐界,都不被看好。当时小野洋子在库克斯的影响下开始做实验电影,那些概念化简单动作循环往复的影片无法被人理解,特别是那部充斥了365个裸露的臀部特写镜头的《Bottom(末端)》,让英国电影审查机构大为不满,前卫艺术圈也开始对她的艺术感觉表示怀疑,列侬的歌迷更无法接受洋子,认为她是个艺术骗子,并且夺走了他们的列侬。而艺术专业出身的列侬却力捧洋子的先锋艺术,强烈的艺术反叛精神使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列侬与洋子在音乐上开始紧密合作。1968年,两人推出第一张实验专辑《未完成的音乐,No.1:TwoVirgins》,诡异的小段噪音,若有若无的对话,直接取自现实世界的声音,两人正面和背面的全裸的封面照片,让列侬的歌迷大惑不解。
1969年3月20日,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双双离婚后在在直布罗陀结婚。此后,列侬和洋子开始作为一个整体出现,两人一起创作实验音乐,发行唱片。婚后不久,他们就推出了第二张专辑《未完成的音乐,No.2:Life With theLions》,以洋子哀嚎、诡异的嗓音即兴发挥为主。紧接着是《The Wedding Album》, 唱片一面是小野洋子的即兴嚎叫,另一面是夫妇俩在互相叫对方的名字。同时,这对反叛夫妻的艺术创作又延伸到行为艺术领域,而且他们将行为艺术日常化和公开化。蜜月期间,两人利用当时媒体对他们蜜月的大肆报道,躺在阿姆斯特丹希尔顿饭店的床上一周,上演《床上和平行动》,这个作品是为反对美国对越南的战争而创作的,两位穿着睡衣的蜜月爱侣持续一周依偎在床上谈论世界和平。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夫妇俩鲜明地将反战和宣扬和平的理念融进他们的艺术创作中。他们还合作实施广告牌作品《战争结束了》(WAR ISOVER),并自费将这个公益性广告张贴到费用很高的纽约时代广场商业广告的位置。在甜蜜的婚姻初期,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并且几乎全都曝光在媒体的众目睽睽之下,在摄影机和话筒前,列侬坦然地欢迎着这种透明的生活方式,洋子性格中的大胆和直接,给列侬带来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亢奋。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们创作的初衷,他们的另类表达方式被一些人指责为有伤风化,而更多的指责是针对洋子的,很多前披头士迷们甚至认为是这个怪诞的东方女人把约翰给带坏了。
不可否认,小野洋子开启了约翰·列侬全新的艺术方向,也让他对一直从事的“甲壳虫”音乐风格产生转向和怀疑,在某种程度上,小野洋子间接解体了“甲壳虫”。1970年,列侬和披头士另一成员保罗·麦卡特尼相互指责对方的妻子过分介入乐队的事务,引发剧烈争吵乃至起诉公堂,“披头士”终于在当年解散,洋子也由此被推上受人指责的前台,很多披头士歌迷认为,就是这个叫小野洋子的女人把史上最伟大乐队搞得分崩离析。列侬和洋子从1973年底开始曾经因感情问题分居一年半,而到1975年又重新在一起,1975年10月9日,在列侬生日那天,42岁的洋子生下儿子肖恩,此后列侬从音乐界淡出,退居家庭长达5年。
1980年12月8日晚,列侬和洋子从录音棚里走出来,为洋子的新作品《如履薄冰》配完吉它曲,像平常一样,这对回家看儿子的夫妻,走到曼哈顿达科塔公寓大楼前,而等待他们的却是精神分裂的疯狂歌迷马克·大卫·查普曼的子弹,当六颗子弹穿过约翰·列侬的身体,终结了列侬的生命和属于他的音乐时代,也终结了小野洋子持续12年的第三段婚姻,更把她和约翰·列侬的名字永远捆绑在了一起,让她成为世界音乐界的第一寡妇。纵使小野洋子才情万千,在列侬死后的三十年来,她所有的生活和创作都笼罩在“约翰·列侬遗孀”的光环和非议之下,她甚至自嘲自己是一名“职业寡妇”。
跨界 争议 反战
小野洋子是典型的“跨界”艺术家,她的创作涉及音乐、诗歌、观念、电影、视觉、行为、装置,其作品在这些不同的艺术边界之间展开,以跨媒介的艺术形式出现在艺术的前沿。触发她开始从事跨媒介艺术活动的是六十年代的激浪艺术运动,向传统的艺术形式、艺术表现观念提出挑战,不同艺术之间的传统分野被彻底颠覆,一群年轻的实验艺术家们将形态、动作、声音、光和运动姿势构造的活人造型结合起来。激浪派艺术的精神领袖正是对小野洋子的初期创作产生巨大影响的约翰·凯奇,约翰·凯奇是洋子的第一任丈夫一柳慧的老师,六十年代初期洋子初入纽约艺术界,他启发了洋子多部的行为作品,是洋子艺术生涯的导师。约翰·凯奇相信,艺术和生活的界限应该被剔除,世界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他在最平凡处看到美的内蕴,将日常生活的嗓音接受为音乐,重新定义了艺术的功能和意义。约翰·凯奇还热衷东方的禅学,当时东方哲学和东方意象诸如气、易经、阴阳、混沌等在纽约艺术界颇为流行,亚洲艺术家在那一时期第一次崛起于国际艺术舞台。小野洋子与她的同代者一样,将视觉、行动和声音的结合作为她的美学表现方式,强化受众的内心知觉和内在思考,剥去视觉和听觉的外在刺激,集中思想于一个意念或孤立的感觉,创造关于艺术与生存的陈述。
洋子的《切片》被认为是上世纪60年代美国激浪艺术浪潮里的代表作品之一,这件行为艺术作品直接阐述了来自人类内心的苦难和斗争,为了表达人性的痛苦,洋子通过邀请观众与她一起完成这件作品。2003年,70岁的洋子为纪念9·11事件又在巴黎她重复了这件作品。她在台上说:“来吧,剪下我的衣服,随便哪里;每个人剪下的面积不要大于一张明信片,并请将这些碎片送给任何一个你爱的人。”对于这场相隔近40年的表演,她进行了这样的解读:“我第一次做它时,心里满是愤怒和不安,但这次,我是怀着对你、对我、对全世界的爱而做的。”剪刀本身象征暴力,但却在这“剪下”到“送出”的转变过程中成为了和平的象征,而所剪的衣服碎片在面积、部位、残留的痕迹都具有不可重复性,正如每人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爱。
在很多人将小野洋子归入激浪派的同时,她本人并不承认自己属于这一流派,特别在激浪派舵手乔治·马西纳斯试图将这场地下艺术运动等同于一场致力于价值观革命的社会运动,并试图为其设立宗旨、谱出宣言时,洋子不屑地说:“正是‘流派’、‘运动’、‘团体’这样的概念遏止了新艺术的活力。我从不认为自己属于任何团体,当有人想让我加入某场运动中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逃离。”
小野洋子擅长于制造艺术事件,扰乱人们的习惯性思维,让人们对现有的世界观提出质疑,她的作品一直是争议的对象,人们对她的作品的评价往往走向两个极端。实验电影为洋子诗意表现和解释难以言喻的生活本质提供了特殊的渠道。论是入选戛纳电影节的《Fly(飞)》,还是惊世骇俗充满裸露的《Bottom(底部)》,或是复杂迷离探讨隐私侵犯的《强奸》,无不剥离电影传统的叙事功能,充满了概念化的诗意启迪。洋子的实验音乐也一直是倍受争议的焦点,几十年来依然如故,直到2007年,74岁的洋子还出新唱片《是的,我是个女巫》,大胆翻唱了1974 年自己作词的歌。她铿锵有力地唱道,“是的,我是女巫,是的,我是婊子!我不介意你们怎么说,只有我的声音才是真实的。我不会为你们去死,你们最好面对这个事实,我会一直好好活下去。”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小野洋子的创作集中于先锋音乐、实验电影、行为艺术,从八十年代开始又探索装置和摄影艺术,一直活跃在前卫艺术舞台上。小野洋子的作品不是在工作室中创作出来的,而是与她个人的生活方式和看待生活的眼光密不可分。2008年,小野洋子首个中国个展在上海开幕,大型装置作品《出口》惊艳登场。在展览现场,100口白桦木棺材整齐地排放在院子里,每个棺材的头部开了一个方形的洞长出一棵棵冬青树,如果说棺材代表死亡,提醒人们注意战争和灾难;那么,冬青则表现了希望,提供了一种复活的可能,死亡与重生只在那瞬间的迷离,小野洋子对人类处境和生存的脆弱有切身的体味。
爱、和平、裸露是小野洋子艺术创作的一贯主题,从早期大量的反越战作品,到如今呼吁世界和平的创作。2006年意大利都灵冬季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小野洋子身着白衣,吟诵自由体诗歌,呼吁世界和平。2007年,小野洋子在冰岛设计了一座“想象和平”光塔,以此象征由1960年代开始的和平之战,光塔石座上刻有24种语言写着的Imagine Peace,下面埋藏了从世界各地收集的50万份祈祷和平的心愿胶囊,在每年10月9日(列侬诞辰)到12月8日(列侬忌日)灯塔都会被点亮,让世界最北端首都的“和平之光”照亮全世界。当年披头士的约翰·列侬尝试以音乐想象去改变世界,另他成为自由主义的牺牲品时,小野洋子背负起这份情结,继续以爱与和平为主题进行创作。
洋子的艺术理念挣脱了种种外在物质的束缚,强调主观的、冥想而得的品质。2009年,洋子被授予威尼斯双年展终生成就奖——金狮奖。威尼斯双年展发表的声明中提到,授予她这一
奖项是为了表彰她对“语言艺术的革命性突破”,“她用开创性的行为为全球无论是以任
何媒介为手段的艺术家们开拓了一个新的诗化的、观念的以及社会的可能性……重塑了我们对艺术本身以及艺术与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的认识”。
那个喧闹的嬉皮士年代过去了,和小野洋子共进午餐的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去世了,波普之父安迪·沃霍尔也阵亡了,跟她一起创作实验音乐的丈夫也走了31年了,小野洋子还活着,在争议中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