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BY 七優 愚父 by白痴 妹子
【內容簡介】
我收養了個白癡。
因為老媽的「嫁禍」,
程千秋不得不收下陸百冬這個燙手山芋。
看著眼前外表二十五歲、內心只有五歲的傢伙
,
一想到自己得照顧這個大小孩,不禁滿肚子火
竄起來……
「秋秋,我尿尿了。」
「秋秋,我想吃炸雞。」
「秋秋……」
嗚啊啊啊——
為什麼只要看到陸百冬那像被拋棄小狗的委屈
樣,
自己就會內疚到什麼都替他做啊?
難不成自己就得一直被這白癡給吃得死死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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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收養了一個白癡。
這裡的白癡指的不是罵人的形容詞,而是
貨真價實的名詞。此刻,坐在我面前叼著一根
棒冰對我傻笑的男人,就是一個白癡。
「什麼白癡!」
媽毫不手軟的一拳揮往我頭頂,痛得我齜
牙咧嘴。
「鼕鼕他只是暫時喪失記憶,哪裡算是白
癡。」媽說,怒氣衝天,大概白癡這兩個字剛
好就是她的地雷。
我捂著頭往他看去,他發現我的目光,馬
上手舞足蹈的把棒冰從嘴裡抽出來,拚命向我
揮手。我望著他滿臉的口水狠狠皺了一下眉。
「你說,二十幾歲的大男人還這麼幼稚,
這不是白癡是什麼?」我的語氣很惡意,可惜
他聽不懂,還傻呼呼的把棒冰往我鼻子送。
「吃,吃。」他一臉渴望的看著我,被含
得黏糊糊的棒冰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我一
陣倒胃,用力把他的手揮開。
「千秋!」媽喝止我。
可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那支棒冰從他手
裡飛出去,完美的形成一個拋物線落地。他還
傻傻的看著我,像是不能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
情了。直到他的視線在陣亡的棒冰和我之間來
回游移幾趟之後,他彷彿才下定決心,扁嘴放
聲大哭。
「哎,鼕鼕,你不要哭了,阿姨再買棒冰
給你啊。」媽說,利落的抽了幾張衛生紙,一
邊擦去他臉上的眼淚、鼻涕、口水及不知名黏
液,一邊還抽空賞了我好幾記白眼。
……我這是招誰惹誰?
「秋、秋!」這傢伙得了便宜還賣乖,一
面抽噎著揉著眼睛哭,還一面討好的看我,那
模樣怎麼看都有點可憐。不知怎麼,我想到以
往他那樣不可一世的跋扈,再對比現今的狼狽
落魄,總算有些心軟。
「你再哭,我就永遠不理你了。」我出言
恫嚇。
這威脅的話倒是蠻有用的,他一聽我這麼
說,嚇得連噎也不敢抽了,水洗過的眼睛無辜
的眨了好幾下,那沒用的樣子倒像小時候的他
。
「千秋,你就讓鼕鼕跟你住吧。」
八成看出我態度軟化,媽打蛇隨棍上,果
然不負她老奸巨猾的商場女強人形象。
「他和我住的時候,每天都問我你什麼時
候回來,甚至連覺也不睡,整天就趴在窗邊等
你。我一跟他說你今天晚上不回來了,他就大
哭,我怎麼哄都沒有辦法。」
她矯情的用衛生紙按了按眼角:「千秋,
要不是沒辦法媽也不想麻煩你,你也知道在台
灣,我和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唉,好不容易
把這個孩子拉拔得這麼大,他現在卻出了這種
事,這要我以後怎麼有臉去見你地下的阿姨啊
……」
說到傷痛處,這兩個人倒是很有默契的抱
頭痛哭起來──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媽在他
腰間擰的那一把真的看起來蠻痛的。
「我才沒時間帶小孩。」儘管有點心軟,
我還是嘴硬得不得了,「而且我的薪水連我自
己都快吃不飽了,我哪有可能再養另外一個人
。」
「大不了我每個月都貼錢給你,」媽很有
氣勢的說:「一萬!」
「兩萬。」我討價還價。
「一萬五,再多沒有了。」
我就這個價碼摸著下巴思索一下,勉強點
頭:「好吧。」
那傢伙咬著手指站在一邊愣愣看我和媽喊
價,這個白癡,就算被人賣了也不知道。
◆◇◆
「你現在既然跟著我住,就要清楚我家的
規矩。」
好不容易把媽這個魔頭給送走,我喘過一
口氣,馬上就想著要怎麼對這個不速之客下馬
威。
「秋秋,」不速之客抓住我的衣角,乖乖
的問:「什麼是規矩?」
聞言,我有一點想要腿軟,但還是維持正
經八百的表情。
「規矩就是不可以叫我秋秋。」
「我不要。」
這傢伙居然給我嘟起嘴!什麼叫做寄人籬
下難道你不知道嗎?
「你如果不聽話,我就把你趕出去喔。」
我又再次威脅他。
這次他不說話了,不過嘴巴嘟得老高,一
副任性死小鬼的模樣,最要命的是這種表情居
然出現在一個成年男人臉上,實在叫我毛骨悚
然。
「你可以叫我千秋哥。」忽略他的臉,我
用恩賜的口氣說:「不然你也可以叫我表哥。
」
他歪著頭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說實話,長大之後我已經很久沒仔細看他
的臉了,沒想到這傢伙長得還不錯,大概跟我
有得拼一點……不過,這條鼻涕是怎樣?我抓
起衛生紙往他臉上亂抹一通,他好像有點疼,
可是還是乖順的任我打理儀容。
「好了,」我把衛生紙往垃圾桶一扔,滿
意的拍拍手,「我還有一點工作要做,你一個
人乖乖待在這邊玩,不要來吵我。」
「秋秋,什麼是工作?」他張著眼睛疑惑
的問我。
「不准叫我秋秋!」
◆◇◆
我站在一旁看他忙碌的從背包裡拿出蠟筆
和白紙,再三確認他不會畫到牆壁或地板,才
放心的走回房間打電動。
悠閒的假日本來就該是這樣,泡在計算機
屏幕前面一整天好好充電,這樣隔天才會有足
夠的精力和工作對抗……可惜我太小看那傢伙
的破壞力了。
「秋秋。」他在門外喊我,幸好我早有先
見之明,怕他在我打怪的刺激當下衝進來搞破
壞,所以先將房門上鎖。
「幹嘛?」我敷衍他一聲。
「秋秋!」這次他的聲音聽起來更急了,
而且還有莫名的抖音,似乎真有那麼一點不對
勁。我的理智告訴我,應該要立刻出去看看,
但是我的情感告訴我,再等一下吧,只剩這最
後一隻怪……
「秋……」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靜默片刻,驚天動地
的哭聲填補了這短暫的沉默,驚得我手一抖,
眼睜睜看著屏幕上代表我的小人被敵方一劍穿
胸。
FUCK!我氣沖沖衝向門口,狠狠拉開門板
。「你幹嘛啦!」
門外的他好像嚇了一跳,收住哭聲,淚眼
汪汪的看我。我皺眉火速打量一遍他全身上下
,連根頭髮也沒少,他到底在哭什——
「秋秋,我尿尿了。」他含羞帶怯的說。
我滿頭黑雲,瞪著地上那灘剛剛才生產出
來的某某液體。
◆◇◆
沒想到我程千秋活到現在,居然也會淪落
到幫人把屎把尿的一天。
我一邊含恨想著,一邊發洩的把髒衣服往
死裡搓。大概是被我的狠勁嚇一跳,那傢伙此
刻倒是乖乖的坐在浴缸裡,大氣也不敢哼一聲
。
「你看看你都幾歲了,居然還會尿褲子,
真是笑死人了。」我尖酸刻薄的說,轉頭看見
他一臉茫然,胸中那把無名火燒得更旺了。
「我五歲。」他比著手指頭,口中說著五
,卻把四根手指伸到我面前。
我的眉頭抽了一下,「到底是五還是四?
」
他偏頭想著,五指握拳再一根一根打開。
「五歲。」他開心的說,這次總算是五根
手指頭了。
相較於他的開朗,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走到他面前問:
「是誰告訴你,你五歲的?」
他又歪著頭想了想,「一個叔叔。」
「什麼叔叔?」
「白衣服的叔叔。」他說。
……哪裡來的睜眼說瞎話的怪叔叔?
「陸百冬,」我耐著性子告訴他,「你不
是五歲,你已經二十五歲了。」
他看著我,也不曉得聽懂了沒,眼神憨憨
的。
「秋秋,我想吃炸雞。」他說。
◆◇◆
事實證明,就算是喪失記憶或是智能退化
,肉食性動物的偏食習慣還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
「吃掉。」
我把他特意從漢堡中挑掉的生菜推到他面
前,他卻一臉天真無邪的看我。
「我把它丟掉了。」他說,像是不解我幹
嘛餵他吃垃圾一樣。
「如果不吃完這個,你就不可以喝可樂。
」
我脅迫他,滿意的看見他垂頭喪氣的低下
頭,把生菜塞進嘴裡。
「還有這個。」欺負他上了癮,我把我的
生菜也挑出來給他。
「那你也不可以喝可樂。」他理直氣壯的
對我說,似乎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
惜他還不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句話。
「我沒有喝可樂啊,我喝雪碧。」我說,
得意洋洋的在他面前喝了一大口飲料。
他圓瞪雙眼,從小到大,我最喜歡看他吃
鱉的表情。
「你記住,如果你想住在我家,我就不准
你偏食,也不准你隨便尿褲子。」
我和他約法三章。
「我才沒有隨便尿褲子。」他不高興的說
,好像我誣賴他。
「是嗎?」我刻意拖長尾音的聲音讓他紅
了臉。
「那、那是因為我不知道廁所在哪裡……
」他越說越小聲。
「反正下次如果你再尿褲子,你就得包尿
布了。」我哼哼笑了兩聲,他卻嚇得跳起來。
「我不要包尿布!」他激烈反抗。
哼,會怕就好。
◆◇◆
晚上看電視的時候,這傢伙好像很累的睡
著了,我也忍不住呵欠連連。
被他折磨半天,體力簡直就要透支半年。
我提早就寢時間,還好心留了枕頭和棉被給睡
死在沙發上的他。
幾乎是頭一沾枕,我就完全不省人事,原
以為我會這樣一覺到天亮,哪曉得我在半夜忽
然驚醒。
「秋……秋……」
厲鬼一樣索命的哭聲從門外傳來,就算我
再不信邪,此時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唯一值
得慶幸的是這尊鬼好像很遜,似乎無法自由穿
門而過。
「……秋……秋……」
彷彿在說服我這不是幻覺,厲鬼的哭聲聲
聲穿腦,奇怪,我怎麼覺得這情景好像有點熟
悉……
「陸百冬?」我試探叫了一聲,門外的人
以更慘烈的嚎啕大哭證明我的猜測。
既然確認不是鬼,我頓時耐性盡失,滿肚
子不爽的下床開門。
「你該不會又尿褲子了吧?」我以銳利眼
神看往他的褲襠。
這傢伙奮力的搖頭以證他的清白,我拿他
沒辦法,只好歎口氣。
「那你又幹嘛了?」我十分無奈。
「好、好黑,會有、有鬼……」他揉著哭
腫的眼睛,竟然還給我打起嗝來,那窩囊的樣
子怎麼看怎麼沒用。
「你不用怕啊,」我安慰他,「鬼最怕白
癡了。」
他聽不懂我缺德的話,只是傻傻看我。我
沒看他,別過頭,抽了幾張面紙。
「擤一下。」我像老媽子一樣把衛生紙遞
到他鼻前,他乖乖照做,高出我半個頭的身體
配合的微微彎腰,很響的在我手裡的面紙上擤
出一大把鼻涕。
他這樣乖順的模樣讓我想起他小時候,小
不隆咚的個子,總是愛跟在我後面轉,也是像
這樣愛哭又怕鬼的撒嬌個性,誰曉得長大以後
就全變了。
「髒鬼。」我不高興的拿包著鼻涕的衛生
紙丟他,他一臉搞不清楚我幹嘛生氣的樣子,
拉著我的手。
「秋秋。」他喊我。
「你叫誰啊?」我故意反問他。
他閉上嘴巴,張著眼睛無辜看我。可惜我
這人的心腸是很硬的,他不叫我最好,我就甩
也甩不他的自己爬上床。
他倒也倔強,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往我這
個地方望。
我拉起被子蓋住頭,裝做熟睡的樣子。也
不曉得過了多久,床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走動聲
,我感覺到床邊微微一沉,那個小偷小心翼翼
的低聲叫:「秋秋?」
我沒理他,因為我睡著了。
我只是不小心翻了一個身,剛好讓出半張
床而已。
◆◇◆
早上起來,頭昏腦脹的,大概昨天一整夜
都睡得不怎麼安穩。
我血壓低,靠在床頭坐了一會,腦子才清
醒了點。那個白癡倒是好命,鬧鐘刺耳的鈴聲
喧鬧半天也沒鬧醒他,還抱著枕頭睡得香甜。
看他那樣子,我內心隱隱不太平衡了,狠狠朝
他屁股踢上一腳,才覺得解氣了些。
從浴室出來,梳洗過後總算神清氣爽,那
傢伙好像被我一腳踢起來,坐在床邊揉著眼睛
愣愣發呆。
他不說話的時候,別人摸不出他底細,只
覺得他模樣好、氣質好,可是只要一開口,不
管他模樣再好也沒有用了。
「秋秋。」他怪裡怪氣的叫我。那樣的聲
音是很古怪的,像是成人故意假裝憋著嗓子裝
作小孩一樣,不倫不類,怎麼聽怎麼奇怪。
「幹嘛?」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沒多久,他才委委屈
屈的說:「我肚子餓了。」
真是個少爺!
盯著他刷牙洗臉後,我往櫃子裡摸了老半
天,好不容易才找到半條沒發霉的白吐司,勉
強配著牛奶吃。他對此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很
隨和的一口吐司、一口牛奶,不過眼睛從頭到
尾不離電視一秒,還會跟著卡通人物發出傻笑
。
「鼕鼕啊,」我小心翼翼的望著他的表情
,「等一下我要去上班了,你一個人在家可以
嗎?」
他隨著電視搖頭晃腦,也不知道到底聽進
去我的話沒。
我沒辦法,暫時關掉電視,他不高興的看
我。
「你一個人可以看家嗎?」我問,他用力
點點頭。我覺得有點不妥當,又問了一次,「
你確定你真的可以嗎?」
他這次點頭更賣力了,好像還是蠻敷衍我
的感覺,我雖然有些懷疑,但還是當他聽進去
了。我把遙控器還他,把家裡所有還能吃的餅
乾、泡麵全部挖出來,一字排開在他面前的桌
上,這樣就算我加班晚點回來,這傢伙也不至
於會餓死。
臨走之前,我還是不太放心的朝他撂下狠
話:「如果我晚上回來沒看到你,你就死定了
。」
然而響應我的,卻是他傻瓜一樣的笑聲。
◆◇◆
儘管心裡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可是一到了
店裡,被老闆毫不客氣的來回使喚幾趟,我幾
乎要把陸百冬忘得一乾二淨。
「欸,你的菜來了。」
我才剛從倉庫出來,我那位老闆兼店長的
好友阿迪馬上神秘兮兮的將我攬到一邊,宛如
顏面神經抽筋般的朝門口擠眉弄眼。
一開始我還有些摸不著腦袋,直到順著他
的眼神看去,某位生猛酷男的身影躍入我的視
野,我頓時意會過來的牽起嘴角。
「需要幫你做介紹嗎?」
我靠了過去,祭出無往不利的招牌微笑,
可惜酷男連瞄也不瞄我一眼,用低沉有點像冰
塊撞擊的聲音說:「不用。」
即使這麼冷酷嚇人,我還是被迷得有些酥
麻,大概我稍微偏向M體質。
「你現在手上拿的這一件,是我們店裡今
年冬天新進的款式,你可以試試看鐵灰色的這
一件,和你的膚色比較相襯。」
儘管酷男說不用介紹,但我哪肯放過這個
和他接近的機會,藉著拿衣服的動作朝他貼近
了些。他總算抬眼看我,眉頭略為抽動,這大
概是這些日子以來我看過他最為生動的表情。
「那就你手上那件。」他不加掩飾的避開
和我交會的目光,嘖嘖,多有個性的一個人。
「需要試穿嗎?」我盡量保持正經的臉色
,壓抑著期待的心情。
大概猜測到我極有可能藉試穿之名對他毛
手毛腳,酷男直接闊氣的拿出信用卡,「不用
,就這樣包起來。」
我很憾恨的為他結賬。
等到目送酷男走出店外,阿迪馬上憋不住
的大聲笑起來,我狠狠瞪他一眼,哪來這種損
友。
「我還以為你這次會成功摸他兩把。」他
佯裝可惜的搖頭晃腦。
我歎口氣,「我也以為。」
自從那位酷男幾個月前第一次走進店裡,
我就開始注意他了。他總是穿著價格不菲的西
裝,總是在午休過後的一個小時走進店裡,每
次都只買一件衣服,平均一個禮拜來一次。他
和店裡的其它客人不一樣。
這家位於東區巷弄間的小店是阿迪他老爹
翻出老本幫他開的,專賣男性衣飾,價錢稍微
偏高,但絕對一分錢一分貨。
原本的客群鎖定在願意花錢充雅痞的上班
男士們,因為小店老闆有嚴重的西裝控,喜愛
潛伏在襯衫下的陽剛肌肉,結果哪曉得上門來
的客人們個個大失老闆所望,一個比一個斯文
,一個比一個娘。這其中大概有點同類相聚的
意味,誰教老闆和苦命店員兩個人也妖氣沖天
。
就在小店瀕臨成為妖窟之際,酷男從天而
降,好看的五官,冰冷的氣質,而且絕對不會
在掏出信用卡的時候習慣性翹起蓮花指,理所
當然成為我心目中最想上床的客人榜上第一名
。
「我今天可不可以早點走?」眼看店裡一
個人也沒有,今天生意大概清清淡淡,我趁機
提出早退要求。
阿迪瞥我一眼,「今天有約?」
我曖昧嗯了一聲,他八卦笑起來,用手肘
頂頂我,「誰?我看過嗎?」
「我表弟。」我給了一個很掃興的答案。
「車禍那一個?」
「車禍那一個。」我也只有這麼一個表弟
。
「喔。」他一臉沒趣,卻還是客套問一聲
,「他還好嗎?」
我聳了一下肩膀,「他返老還童了。」
大概覺得我在開玩笑,阿迪嗤一聲,也沒
追下去問,用筆電專心的逛他的同志論壇。我
無聊湊過去,和他評點著橫陳在屏幕上的各種
男體。
過了一會,阿迪好像想起什麼似的伸手往
櫃檯的抽屜裡翻了翻,找出一張紙遞給我。我
接過來看一眼,是某個國內名牌發起的服裝設
計師競賽報名表。
「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很隨意的說。
「喔。」於是我也很隨意的胡亂把它塞進
我的口袋。
◆◇◆
下班前,我給家裡打了一通電話,電話鈴
聲響了半天,就是沒人接。我不信邪,又撥了
幾次,還是一樣的結果。
我心裡不太對勁,有點發毛,馬上跨上機
車連闖好幾個紅綠燈飆回家。
在樓下我看見家裡的燈沒亮,心已經涼了
半截,慌忙打開門在家裡仔細找了一圈,果然
連一個鬼影也沒看見,我氣得把東西往地上一
甩,抓起鑰匙衝出門。
◆◇◆
完全不知道他的去向,我沒頭沒腦的找過
附近三條街,什麼也沒找到。
我煩躁的抓扯頭髮,接近夏天的黏悶天氣
,我流了滿頭的汗,抬手一摸,汗居然都是冷
的。
「陸百冬!」也顧不上丟不丟臉了,我扯
著嗓子大喊他的名字。然而觸眼一片陌生的臉
,我覺得連我血管裡的血也慢慢的開始冷了。
慘了、慘了,才第二天就把人給丟了。
我咬牙恨得要命,也不知道是恨那個白癡
多一點,還是恨我自己多一點。
明明知道他現在就跟個五歲小孩一樣,但
是我潛意識還把他當成二十五歲的陸百冬,那
個獨立到已經不屑再多看我一眼的陸百冬,我
到底在搞什麼呢?
我爬亂了已經夠狼狽的頭髮。
「你要不要回想一下,他平常喜歡去哪裡
?」被我半路攔下詢問的陌生婦人,這樣好心
提醒我。
喜歡去哪裡?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如果是小時候的他,我當然比誰都還清楚
,可是現在走丟的是長大的他,我怎麼可能會
知道他喜歡去哪裡……
我忽然停下腳步。
如果他還是小時候的他,那我想,我知道
他會在哪裡。
◆◇◆
人來人往的快餐店門口,我根本不用進去
,就看見那個盯著menu發愣的白癡。我也不叫
他,只是走到他旁邊陰森森的看他。沒過多久
,他發現我的視線,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的開
心拉著我叫:「秋秋,我想吃炸雞。」
吃屎吧你!我忍住快要潰堤的怒氣,用力
扯著他的手臂往店外拉。
「快跟我回去。」我冷冷的說。
「不要!」他卻任性的大叫起來,「我要
吃炸雞!我要吃炸雞!」
幾乎店裡所有的人都轉過頭看我們,我又
生氣又覺得丟臉,一股熱血沖腦,我一抬手就
揮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啪」一聲,似乎全世界都因為那
個巴掌安靜下來。
他被我打得偏過臉,很重的一記,我一出
手就覺得後悔了,但我不想對他說抱歉,所以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扯著他的手。
「快跟我回家。」我說。
他瞪著我,像是和我有什麼深仇大恨那樣
的瞪著我,我被他瞪得心虛的縮回手,還嘴硬
的反問他:「你幹嘛那樣看我?」
他沒回答,只是嘴一扁。
那瞬間我就知道不對勁,果然他下一秒鐘
就放聲大哭。
「臭秋秋!臭秋秋!」他口齒不清的大罵
。
周圍的眼神像刀一樣的譴責我,我狼狽不
已,只能連拖帶扯的硬是把他拉回家。
沒想到這傢伙還蠻會記仇的,我在心裡暗
想。
狹小的浴室裡,他坐在馬桶蓋上背對我,
就算我再怎麼叫他,他不回頭就是不回頭。
看他這樣倔強,我心裡也有氣,就算我打
他是我不對吧,但是他怎麼也不想想我為了找
他幾乎翻遍了三條街,嚇得我差點連命也去掉
半條,真是個白癡!
「你如果不洗澡,就給我出去看電視。」
我用命令的語氣說。
他還是不理我,這傢伙,現在是在跟我冷
戰嗎?
我重重哼了一聲,也轉過身背對他,舒服
的洗起澡來。從小到大和這傢伙的冷戰,我從
來沒有先低頭過,當然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好不容易洗去一身黏膩的汗,通體舒暢,
我樂得唱起歌來,偷眼看他,他還是一動也不
動的維持原來姿勢。
我有點心軟,想著好漢不和白癡鬥,這一
次就當我讓他吧。
「鼕鼕啊,」我柔聲叫他,「你熱不熱?
過來讓表哥幫你洗澡啊。」
他文風不動,彷彿入定老僧。
「沒洗澡的人要睡客廳喔。」我放出大絕
。
這下他總算動搖了,猶豫著轉過身看我。
「你打我,要說對不起。」他開出和好條
件。
被智商只有五歲的傢伙糾正,我的臉一陣
青一陣白。
「那你不乖亂跑,也要說對不起。」我依
樣畫葫蘆。
沒想到他倒是沒有討價還價,乖乖的道歉
,搞得我也不得不低頭,小聲的說了對不起。
第二章
在給他洗頭的時候,手指摸到了突起的東
西。我彎下腰,撥開他的頭髮看,是一道歪歪
扭扭的猙獰傷疤,我嚇一跳,才想到這是他車
禍弄出來的傷,幸虧他頭髮多還蓋得住。
「會痛嗎?」我問他,指尖小心翼翼地滑
過那處傷口。
他搖頭,「癢癢的。」
這麼大的傷口怎麼可能不痛?
我皺著眉,想起他車禍後的那幾天我去醫
院看他,他蒼白著一張臉,全身上下插滿了奇
怪的管子,明明還有一絲呼吸,可是卻像死了
一樣。
那時候我以為他永遠不會再張開眼睛。
「你啊,每次都愛自找麻煩。」我歎口氣
。
正低頭玩肚臍的他傻傻抬起頭,「什麼叫
自找麻煩?」
我使勁把他的頭給壓回去。
「就是不聽我的話到處亂跑,害我回來找
不到你啊。」我記恨道。
「因為我肚子餓了啊。」他憨憨的說。
沒想到他的肚子這時候倒也配合,咕嚕咕
嚕的響起兩長聲。
「我不是在桌上留餅乾和泡麵給你吃了嗎
?」我用兩手把他的頭撐起來,懷疑看他,他
對我眨了眨眼睛。
「我想吃炸雞嘛。」
這個偏食的死傢伙!我顧不上滿手的泡沫
,狠狠在他額頭上敲了一記,他慘叫起來,雙
手哀怨護住痛處,「你又打我!」
我這時候才想起我在快餐店裡的那巴掌,
連忙看了看他的臉,那裡一片光滑無瑕,想來
是沒什麼事情。
「我想打你就打你,你不爽就咬我啊。」
我裝腔作勢的發起狠來,唬得他一愣一愣
,委屈的扁起嘴。我最喜歡看他彆扭的樣子,
笑著抹了他一鼻子泡沫,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的瞪著我。
◆◇◆
趁著那傢伙在浴室裡舒服泡澡,我很認命
的外出為他少爺打理晚餐。
我買了他喜歡的炸雞、漢堡、薯條、可樂
、冰淇淋,相當具有求和意義的一頓晚餐。想
我實在也越活越不爭氣,從來只有他陸百冬討
好我,哪有我主動求和的時候?誰曉得他被車
一撞之後,情勢完全逆轉,我從大爺的地位一
路跌成把屎把尿的奶爸。
「頭髮吹乾了沒?」
大概是聞到肉的味道,他快樂的從浴室裡
衝出來,也不回答我的話,一個勁繞著食物打
轉。我沒辦法,奶爸作到底,抓了吹風機把他
壓在沙發上吹頭髮。他倒也乖乖聽話,手裡抓
著一隻雞腿就這樣啃起來。
「留一隻給我。」我又敲了他的頭。
他這時候倒是不以為意,連笑容都諂媚了
好幾倍。
「秋秋,我最喜歡你了。」他說。
明明知道是他巴結的話,我還是動作一頓
。我苦笑一下,已經這麼多年,我卻還是抵擋
不了他。
「誰希罕你的喜歡啊。」最後我嫌棄的說
。
外頭野了一天,他大概也累了,不到九點
就早早上了床,整個人相當不客氣的成大字型
癱在我床上。我皺了皺眉,把鳩佔鵲巢的傢伙
用力往旁邊一推,他滾了滾,又像被什麼東西
控制似的滾回來,貼在我旁邊,讓我又氣又好
笑。
「白癡。」我輕聲罵他。
他皺了一下眉毛,彷彿在睡夢中也知道我
在說他壞話。
我用食指把他皺起的眉間推開,他的睫毛
輕顫了一下。我記得他在醫院的時候我最喜歡
玩他的睫毛,從底部到尾端,著了迷似的輕輕
撫摸。
我看過一個日本綜藝節目的實驗,當人在
熟睡的時候,最快喚醒他的方法就是觸摸他的
睫毛。我一直記得這一件事情,所以他車禍後
的那一個月,只要我在醫院陪他,我總是不停
撫摸他的睫毛,我想看見他在我的手指下醒來
。
果然那天他終於醒來,黑色的漂亮的眼睛
,我明明看見了,可是我又怕了,我轉身逃開
,從此不再進醫院看他。
媽說,他醒來了,他好像在找你。
媽說,他會說話了,第一句話叫的就是秋
秋。
媽說……
「陸百冬,」我輕道:「你這個白癡。」
然後用力擰了他鼻子一記。
他痛得醒來,睡眼惺忪。我瞇著眼睛裝睡
,看見他懷疑看我幾眼,最後還是摸不著頭緒
,乖乖躺在我身邊唾去。
雖然陸大少爺現在的智商和一般的五歲幼
兒沒什麼兩樣,但是由於他的體形龐大,我自
然沒辦法自欺欺人的把他送進幼兒園。我和媽
打個商量,平時我先把他送到南部她那裡,等
到假日再把他接回台北,當然這個主意馬上就
被駁回。
我沒辦法,裝病請假窩在家裡一天陪陸百
冬,他開心得不得了,連青菜都願意多吃兩口
,他乖起來的時候實在很招人疼。
晚上的時候我用計算機,他不甘寂寞的帶
著蠟筆和白紙硬是和我共分一張計算機桌。我
懶得理他,專心沉迷在線世界,裝作沒看見他
三不五時就抬頭看看我,像是確認我還在不在
。
我總是這樣,表面上可以裝作一派雲淡風
輕,心裡卻不能真的不當一回事。
隔天上班,我特意輕手輕腳,哪曉得當我
著裝完畢一回頭,就看見陸百冬坐在床上看我
,眼光像針。
「你、你醒了?」我不知道在心虛什麼,
有些結巴。
他抿著嘴唇跳下床,「我也要去。」
我抓住他,「你要去哪?」
「和你去上班。」他的語氣堅定。
看這情勢,我昨天的一番諄諄勸導他似乎
聽進耳裡,不過只聽了一半。
「我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你乖乖待在家
裡看門,我回來就買你最愛的炸雞當晚餐。」
我使出利誘攻勢,他卻毫不心動。
「我要和你去上班。」他固執的又重複一
次。
他從小就是這樣,雖然長了一張和女孩子
一樣漂亮的臉,隨便一逗好像就會哭出來,但
是一旦他對一項事物有了堅持,就算來十輛牛
車都拖不走他。
我歎一口氣,有些沒轍,「那你還不趕快
去刷牙。」
他聽出我的語氣鬆動,歡呼一聲就往浴室
沖。
我看著他的背影陰陰笑了一下,我若這麼
好打發,我還算是程千秋嗎?
「只有兩分鐘的時間啊。」我悠哉走過浴
室,還不忘嚇嚇他。聽見刷牙聲加速的聲音,
我邊忍笑邊加速的走向大門,接著迅速帶上門
反鎖,把他關在門內。
就在幾秒之間,我聽見門的另外一端傳來
碰碰碰的腳步聲,然後聽見他口齒不清的喊:
「秋秋、秋秋!」
我得逞一笑,拿出備用鎖頭再加了一層鎖
,確認他從裡面打不開之後,我快速溜下樓。
起先還聽得到他帶著一點哭音的叫聲,但
隨著距離遠了,也就聽不見了。
我在樓下發動起機車,下意識的看了家裡
陽台一眼,沒想到他就趴在那裡看我,鐵欄杆
遮擋住他的表情。我沒再多看,拉下安全帽面
罩,機車騎出巷口。
◆◇◆
一路上,遇到的紅燈特別多。我煩躁的用
指節敲著儀表板,忍了好幾次想要回頭的衝動
。
這樣的過程是必經的,我哪有辦法整天把
他帶在身邊呢?
我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往前騎。
下個路口,又是紅燈。
我暗罵一聲,猛然扭過車頭。
◆◇◆
在踏進店裡之前,我特地躲到隔壁小巷,
打了店裡電話告知阿迪我目前的情形,他二話
不說,爽快的叫我快滾過來。三十秒後,當我
和陸百冬現身店裡,阿迪正懶懶從報紙中抬頭
,眼睛忽然一亮。
「快說叔叔好。」我趕在阿迪即將對陸百
冬拋媚眼的前一秒道。
縱然對我十分不爽,但是陸大少爺還是很
乖巧的說:「叔叔好。」
我偷瞄阿迪,見他有些發軟的模樣,大概
被這一聲叔叔壓得色慾全消。
把陸百冬塞到店裡的角落安頓好,盯著他
拿出蠟筆和畫本自得其樂的開始畫起來,我才
走回櫃檯,卻發現阿迪一臉怪異。
「你幹嘛?」我皺皺眉頭。
「你表弟怎麼了?」他把我拉到一邊,小
聲問。
我沒什麼的說,「他車禍撞到頭,現在變
成心智年齡只有五歲的小朋友。」
「哇靠,」他傻眼的表情實在有點蠢,「
這個老梗現在連八點檔都不願意演了,你表弟
活在哪個時代啊?」
我正思索著失憶與活在哪個時代之間的關
聯性,又聽見阿迪問:「你表弟也是嗎?」
這個問題有點隱諱,但是圈內人一聽便知
。我懶得和他繞圈子,直接搖頭:「他如果是
的話,這個世界上的男人都不可能愛女人了。
」
阿迪可惜的嘖嘖兩聲,被我瞪一眼,很識
相的轉了話題。
「今天小綠約了晚上要喝酒,你來不來?
」
我苦笑,「我回家還要燒飯帶小孩,這是
要我怎麼去?」
阿迪笑起來,賊眉賊眼的,「要不然你把
小孩也帶來,大哥哥們很樂意教他一些大人才
會做的事……」
我毫不客氣的一拳砸去,總算讓他乖乖閉
嘴。
◆◇◆
晚上七點過後,雅痞上班族們下班,店裡
三三兩兩的進來一些客人。我怕放陸百冬在店
裡會礙手礙腳,和阿迪要求想提早下班,他不
虧是我好哥兒們,眉也不皺的就點頭答應。
今天的陸百冬很沉默,我逗了他好幾次,
他的響應都只是緊緊抿著嘴唇趴在桌上繼續畫
畫,搞得我非常自討沒趣。我記得他小的時候
少爺派頭還沒這麼大,每次我們吵架過後,不
到一個小時,他一定會帶著貢品主動和我求和
。
但那些時光都是回不去的了。
我邊懷念的瞇了瞇眼,邊把機車停在超市
前的停車場。
時間還早,七點過半一些,如果只是炒點
東西,大約八點左右應該可以吃到熱飯。我在
心裡仔細計算時間,原本走在我旁邊的陸百冬
已經猶如脫韁野馬,開心的往前跑了幾步之後
,卻又馬上回頭看我。
我胡亂對他擺了擺手,接著非常賢妻良母
的拎起菜籃,銳利的搜尋架上的特價肉品蔬菜
。然而我卻沒想到他又走回我身邊,亦步亦趨
的跟著我。
「去拿零食啊。」我鼓勵他,他只是搖搖
頭。
搞不懂他忽來的反常,我搔搔頭,猜測他
大概找不到零食架,所以很好心的拉著他,走
到零食區後把他往前一推。
「你可以隨便拿你想吃的,但是只有今天
。」我像是老媽般的叮嚀,也很明白我這個舉
動十足有賠罪的意味。
畢竟隨便把人鎖在家裡似乎已經構成違法
的條件,如果陸百冬真的是個五歲小孩,我想
我大概會被抓去拘留所之類的吧?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回我的特價區。
身邊傳來很輕的腳步聲,我一回頭,就看
見陸百冬。
「你幹嘛啊?」我莫名其妙的皺起眉頭。
他的兩手空無一物,怎麼看也不像逛過零
食區的樣子。
他微微搖頭,走到我身邊。我特意多看他
幾眼,覺得今天的他怪裡怪氣。
「你不挑就算了,錯過今天,你就沒有下
次機會了。」我恐嚇他,他愣愣看我,也不知
道他到底聽不聽得懂,我突然覺得有點洩氣。
「算了。」我說,然後拿起一罐家庭號牛
奶放進菜籃。
走過冷藏區的時候,感覺到手指被輕微的
拉扯。我低下頭,看見他正怯怯的想牽住我。
如果他是五歲的陸百冬,我當然覺得沒什
麼,可是現在他是二十五歲的陸百冬,我又怎
麼可能覺得沒什麼?
我下意識的從他掌中抽回手指,裝作要去
挑料理包的模樣,但是只要一等到我左手空了
,他又會試圖想要牽住我。如此來回幾次,我
對這樣的情況有點厭煩,於是問他,「陸百冬
,你到底想要幹嘛?」
他沒有回答我,嘴唇又抿得緊緊的,我隱
隱從他臉上看見他小時候倔強的影子,可惜現
在的我已經二十七歲了。
我把他扔在後面,逕自走進零食區,順手
抓了幾包我愛吃的。我知道他在後面跟著我,
我沒理他,專心的研究到底起司與黃金起司之
間有什麼不同。
「秋秋。」他叫我。
我假裝沒聽見,還是保守的選了起司口味
。
「你會把我丟掉嗎?」然而他的下一句話
卻停格了我的動作。
我轉過頭看他,他還是那樣抿著嘴唇很倔
強的樣子。我把視線移回零食架上,輕鬆的笑
著說:「我幹嘛把你丟掉?你以為有哪一輛垃
圾車會收你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又試圖抓住我的手指。
我有點煩惱,還想著要不要掙扎的時候,
陸大少爺已經打蛇隨棍上的牽住我的手。
◆◇◆
我想那天的鎖門事件,好像真的對陸小朋
友的心理上造成些許陰影。
比如說只要我消失在他面前超過三分鐘,
他就會很明顯的侷促不安;一旦超過十分鐘,
他就會放聲大哭,搞得現在阿迪總是東一句奶
爸、西一句奶爸的虧我。
比如說每天早上他總是有辦法比我早起,
衣著整齊的坐在床邊傻傻看我。我被他嚇了好
幾個早晨,至今仍未能習慣。
「你幹嘛這麼早起來?」每一天早上,我
都問他這個問題。
「我肚子餓了。」然後每一天早上,他都
會用那個愣愣呆呆的表情回答我這個問題,堵
得我只能趕快幫他準備早餐,無法繼續逼問下
去。
我開始懷疑一個五歲小孩的智商,到底有
沒有辦法那麼精明。
「你覺得他是不是假裝失憶?」
某一個上班日午後,店裡依舊沒有什麼客
人,我和阿迪並肩趴在櫃檯上看陸百冬,他本
人倒是完全沒有發覺我們的鬼鬼祟祟。
「我只知道他如果沒有失憶,肯定是一個
極品。」阿迪煞有其事的摸了摸下巴思忖道,
立刻被我不屑的嗤了一聲。
當天晚上,我計劃性的買了一桶香脆雞塊
,笑瞇瞇的坐在一邊看陸百冬啃得開心。
「鼕鼕啊,」我盡量裝出最溫柔的聲音,
「你最近有沒有作什麼夢啊?」
我看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失憶的男主角
在頻繁的與女主角相處之後,常常頭痛欲裂,
夢裡也開始大量的湧入像是上了薄碼的陌生回
憶,這幾乎是每一出失憶戲碼少不了的經典橋
段,我想或許這段回憶過程多少有一些科學根
據。
「沒有。」但是陸百冬卻完全沒有思考的
這樣回答我。
「真的沒有嗎?」我追問,有那麼一點點
複雜的滋味。
失望,或者是慶幸?或許這兩種情緒都有
那麼一點。大概我在他人生的戲碼上,從來最
多也只是一個配角,自然無法喚起他的記憶。
陸百冬放下雞骨頭,吸著手指,歪頭認真
的想了想,忽然說:「我昨天有夢到你。」
我的心倏然一跳,「你夢到我?」
「我夢到你偷吃我的炸雞。」他不高興的
皺起臉。
對此我也只能無奈一翻白眼,這個白癡。
◆◇◆
當天晚上,我其實沒有睡熟,我故意的,
我下定決心要和陸百冬攤牌。
大概半夜三點左右,身邊傳來細微動靜,
我連忙閉上眼睛,哪曉得他只是翻個身,整個
人很不客氣的朝我抱上來,勒得我有點快要窒
息。
他的體溫很高,像小孩子那樣,幸好房間
有開冷氣,不然他早被我一拳揮開。
我忍耐著,眼觀鼻,鼻觀心,極力忽略他
落在我頸間的呼吸,還有那一雙把我當作抱枕
夾住的腿。平常陸百冬睡覺一向只穿四角內褲
,我也一樣,因此從來不以為意,直到今晚為
止。
我不太自在的背過臉,明明冷氣有點冷,
我卻要冒出熱汗。
這傢伙此刻很不識相的又向我靠近了些,
我的頭皮瞬間發麻,感覺到他腿間的柔軟器官
隔著一層薄布料緊緊貼抵著我的大腿,我幾乎
就要念起佛號。
若是其它人這樣對我,我肯定當作飛來艷
福,三兩下就把那個人生吞活剝。
然而偏偏他是陸百冬。
我歎了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一個轉身
用力將他踢到床下。
「咚」很大的一聲,我在心中暗念「陸百
冬你不要怪我,表哥這麼做可是為了保全你的
貞操。」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得這麼熱,還是被這
一摔狠狠給摔暈了。我瞇著眼睛有點心急的朝
床邊打量,過了一會,才看見他愣愣的坐起來
。
我把眼睛瞇得更細了,然後看見他站起來
走向衣櫃。
我對衣服的擺放有點龜毛,一定要一套一
套的配好掛起來,這樣剛好方便了陸百冬。只
見他隨便往衣櫃裡面一抓,抽出衣服就換起來
,不出三十秒,他已經穿戴整齊,換裝果然是
他的專業。
他走回床邊坐下,我抓到時機,啪一下的
打開床頭燈。
「你穿成這樣幹嘛?」我用一種抓奸在床
的語氣問。
他反射性的瞇起眼睛,像是無法適應忽來
的強光,我順手把燈光轉暗一些。
「我等你去上班啊。」他理直氣壯的說。
沒料到他的態度是這樣,我怔了怔,「那
也不用晚上起來換衣服吧?」
他沒有說話了,黑色的眼睛很有一點指責
的神色,這次換我心虛起來。
「我現在不是都帶著你上班了嗎?」我為
自己辯駁。
他還是沒說話,只是看著我。我躲開他的
眼睛。
「快點把衣服換回來睡覺。」我說,他卻
一動也不動。
「秋秋,」他用一種很微妙的語調,介於
成人和小孩之間的那一種,「你想把我丟掉對
不對?」
這次換我不說話了,我們沉默的對視著。
他沒有再問我什麼,只是垂著眼睛,乖乖
的爬回床上躺著,我關掉了床頭燈。
◆◇◆
最後他還是沒有換上睡衣,最後我還是沒
有回答他的問題。
我想我和他都知道,我們沒有辦法信任對
方。
第三章
如果有人現在問我,小時候的陸百冬是什
麼樣子的,我大概也只能回答一個籠統的輪廓
。很乖的小表弟,長得也可愛,非常好使喚,
總是跟在我身後。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是某個放學的午後,我匆匆忙忙的跑回家
,一心掛念著冰箱裡的薄荷桶冰,卻沒想到家
裡來了客人。
很久沒見的小姨和一個很小的小男生坐在
沙發上,小姨好像在哭的樣子。
我多看了那個小男生一眼,他也看著我。
他有一雙很大的黑色眼睛,卻因為太瘦而使得
那雙眼睛看起來有點可怕,很像外星人。
一直到我獲准抱著桶冰回房間之後,我還
是一直想著那個外星人。
◆◇◆
後來小姨回去了,外星人卻沒有。
媽說他是我的表弟,從此以後要跟我們一
起生活。
我其實有點高興,拿出我最好的機器人來
招待他,但是他怎麼樣也不理我,只是背對我
躺在床上。我很不爽,把機器人重重摔在他身
上,他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身體大大跳動了
一下,我以為他會反擊,但是他只是把身體縮
得更小一點。
當天晚上,我睡不著。
因為外星人在哭,他的聲音聽起來快要斷
氣,我想也許是因為他把頭塞進枕頭裡的緣故
。我覺得很噁心,感覺他會把鼻涕擤在枕頭上
。
「吵死了。」我故意大聲的說。
然後過了一會,我就沒聽到聲音了。
◆◇◆
外星人就這樣哭了好幾個晚上。
我問過媽,為什麼小姨要把他丟在我們家
,媽只說等我長大就會知道了。我覺得很不高
興,長大是那麼久以後的事情。
可是後來我和外星人一起洗澡,我好像有
一點懂為什麼媽會那樣回答我。
他的背上青青紫紫的一片,看起來就像很
痛的樣子。
「誰打你啊?」我問他,他只是很用力的
抿起嘴唇,但是我卻被媽狠狠的拍了一下頭。
外星人很不愛說話,不管我怎麼用卡通、
模型、機器人引誘他,他都只是敷衍的看了一
兩眼,然後又繼續埋頭畫畫。我覺得很無聊,
就不想找他玩了。反正在他沒來之前,我跟自
己也能玩得很愉快。
但是這樣的情形只到那天為止。
那天早上,非常非常早的早上,我忽然被
人大力搖醒。
我一開始以為是地震,有點害怕的跳起來
,然後發現什麼事都沒有,搖醒我的人是外星
人。
「幹嘛?」我皺著眉,搞不懂為什麼他一
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他沒有回答我,一張臉脹得通紅,很快的
我就知道為什麼了。
床單上有一塊濕掉的面積,隱隱的,還可
以聞到尿騷味。
「齁——」我幸災樂禍的拉長音。
他眼巴巴的看著我,睫毛大力的眨了兩下
,眼淚忽然就這樣滾出來。
我嚇了一大跳,傻眼的看他哭起來。
「喂……」我搔搔頭,想不出任何可以安
慰的話,只好說:「我媽打人雖然很大聲,但
是沒有那麼痛啦。」
他哭得更慘了,我的話完全達到反效果。
我有點笨拙的摸他的頭,他好小一隻,好
瘦。好像稍微一折,就可以把他整個人折斷。
我想像著他被媽折斷的樣子,非常毛骨悚然。
「你不要哭了啦。」我說。
◆◇◆
結果,哭的人換成是我。
我很勇敢的和媽坦承我尿床了,因為他在
旁邊睜大眼睛看,所以我裝得很沒什麼的樣子
,可惜媽的棍子一下來,我的英雄形象完全破
功。
「變態老太婆、變態老太婆!」我一邊哭
一邊叫一邊跑,搞得媽非常火大,又多補我幾
個拳頭。
大戰過後,我奄奄一息,趴在被扒去床單
的床上。
他坐在床邊看我,我沒有理他,心裡很後
悔。早知道會被打這麼多下,我才不會逞英雄
。他坐了一下之後,忽然就站起來跑走了。我
在心裡大罵他太沒有義氣,卻又看到他馬上跑
回來。
「給你。」他說。有點怯怯的,把他的那
本畫本推到我面前。
「我不要。」我很大牌的偏過頭,不接受
這種諂媚禮物。
他睜大了眼睛,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辦。過
了一會,他又跑出去。這次我很有興趣的坐起
來,沒過多久,果然看到他向我跑來,拳頭裡
緊緊握著一個什麼。
「給你。」他說。拳頭裡是一根橘色的星
形棒棒糖,不知道他藏了多久,透明的塑料袋
都皺巴巴了,棒棒糖也有點溶化的樣子。
我接過來,皺著眉審視一番,最後決定接
受他的貢品。
撕開包裝,我大口塞進棒棒糖,橘子口味
的,滋味不錯。我喀啦喀啦的咬著,滿意的笑
了,不知道為什麼他也笑了。
從此以後,我的身後多了一個跟班,無論
我去哪裡,他總要跟我到底。
在那一段我和他的童年回憶裡,我們形影
不離。
◆◇◆
外星人,陸百冬。我的小表弟。
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想,明明小時候我們
那麼要好,為什麼等到長大了之後,就什麼都
變了呢?
如果不是因為這場車禍,我想我這輩子大
概再也不會見到他。
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此刻坐在我面前的他
,像是一個奇跡。
◆◇◆
夏天的陽光流進店裡,流到坐在窗邊的他
的身上。他微偏著臉低頭閱讀雜誌,襯衫的扣
子恰到好處的開了兩顆,蓬鬆的微亂黑髮有一
種性感的頹廢,他美好得像是一張電影裡的剪
影。定格的,不屬於任何人的。
我才剛這樣想著,就看見這張剪影動了。
彷彿從電影裡活過來那樣,他用一種緩慢卻很
優美的姿勢轉過頭來,黑色眼睛定定的看著我
,接著我聽見他說——
「秋秋,我好熱,我要吃冰淇淋。」
彷彿嫌這句話的力道不足,他又硬是加了
一個嘟嘴的可怕表情。
我頓時有一種幻滅的感覺。坐在我旁邊的
阿迪大概也和我有一樣的心情。只聽他重重的
歎了一口氣,又重新埋首在他的筆電裡。
「下班我再買給你,你先乖乖坐在那裡。
」我敷衍他。
自從我開始帶陸百冬這個拖油瓶上班之後
的沒多久,我和阿迪就發現了陸百冬的另一項
用途。
起初只是店裡的熟客開始每天都會出現,
然後漸漸的,店裡開始出現一些陌生的新客人
。我和阿迪一開始還摸不著頭腦,但是仔細觀
察了,就發現這些客人們都有一個共通點——
他們的視線都追逐著陸百冬。
從此以後,陸大少爺的身份從拖油瓶一舉
躍升為鎮店之寶,阿迪為他買了一張小桌,擺
在靠近街道的窗邊,試圖把他當作櫥窗的模特
兒展示,果然吸引了一堆OL踏入店裡,而陸少
爺身上的衣服也成為OL們必敗的男友指定服裝
。
為什麼有人的長相會這麼吃香呢?我忿忿
不平的從鼻尖哼出一聲。
「你可以叫你表弟當你的Model啊。」
「什麼?」我皺眉回頭看阿迪,搞不懂他
沒頭沒尾的話。
「就是那個服裝設計比賽啊。」阿迪說,
忽然看著我的臉色變得有些猙獰,「你該不會
忘了吧?」
我有些心虛的不敢和他對視。
什麼服裝設計比賽?我的腦袋高速運轉,
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就知道你忘了。」阿迪哼哼兩聲,「身
份證字號給我,我幫你報名。」
「幹嘛要身份證字號?」我警戒起來,「
你該不會想把我賣了吧?」
阿迪的哼哼聲更不屑了,「賣你?我要賣
也是賣你表弟,賣你幹嘛?」
我餵了他一聲,這麼狗眼看人低,我程千
秋好歹也長得人見人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甘寂寞,陸百冬不知
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硬是卡進我和阿迪之間
,分了我一半的椅子。
「你幹嘛?很擠欸。」我有點不爽。
「鼕鼕來,我這邊的位子很大。」阿迪倒
是很獻慇勤。
但是陸百冬只是偏頭瞄了他一眼,動也不
動一下,自顧自的趴在桌上。
「小氣。」這次換阿迪不高興了。
我卻有點開心起來,儘管我表面上還是維
持著不耐煩的神情。
陸百冬趴在桌上沒多久就睡著了,我盯著
他和小時候幾乎沒兩樣的睡臉發呆了兩秒,然
後警覺的移開了視線。
「怎麼他總是很累的樣子,你該不會都不
讓人家睡覺吧?」阿迪用一種很曖昧的語氣說
,我雖然覺得很無聊,也還是很配合的曖昧朝
他拋了一個媚眼。
「你說呢?」我裝出一副把人吃干抹淨的
模樣,情色的舔了舔嘴唇。
每次我使出這招,阿迪總會毛骨悚然的甘
拜下風,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算你狠。」阿迪嘖了一聲。
我只是笑,直到看見他重新專注於筆電屏
幕,我才又縱容我自己又多看陸百冬一眼。只
有一眼,我對我自己說,卻沒有再移開視線。
他的睡臉很平靜,長長的睫毛下是微黑的
眼圈。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維持著原來的平衡,
沒有前進一點,沒有退後一點。
他還是每天會在半夜起來,穿好衣服等著
天亮陪我去上班;而我也還是那樣,對他渴望
的眼神視而不見。
我比從前懦弱了不少,因為我已經長大了
。
長大到回不去的年紀,但是命運卻把五歲
的他送了回來。
他在睡夢中皺起了眉,很不安穩的樣子。
我想要推開他緊鎖的眉頭,但是到最後,我還
是沒有伸出手。
◆◇◆
台北的夏天,就算到了晚上也還是熱得讓
人想抓狂。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扯著T恤的領口胡
亂扇風。
才剛從巷口的便利商店走出來沒幾步,我
就狼狽不堪的流了滿頭汗。反觀陸百冬還是一
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讓我再一次疑惑帥哥是不
是都沒有汗腺。
「我要坐那個。」
忽然我的手腕被拉住了,我轉過頭,看著
陸百冬伸手指著公園裡的鞦韆。
「不可以,」我說,把手裡的塑料袋舉到
他的眼前晃了晃,「這樣你的冰淇淋會溶化光
光。」
他微張著嘴愣愣看我,視線在鞦韆和塑料
袋之間來回幾次之後,好像總算下定決心。
「那我要坐在鞦韆上吃冰淇淋。」他想出
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大概因為晚上的關係,公園裡並沒有什麼
人。我和陸百冬各坐在一個鞦韆上,埋頭吃著
手上的桶冰。
我記得他這個吃桶冰的習慣也是我教他的
。一開始他還覺得很彆扭,總是要把冰另外挖
到碗裡才肯吃,但是後來被我逼著直接從桶裡
挖著吃了一兩口,他終於能體會其中豪邁的滋
味。
可惜這些東西,現在的他也不會記得了。
那麼現在他的記憶裡面,到底存在著什麼
樣的東西呢?
是悲傷的或快樂的,我在裡面吧?我又會
是什麼樣的形象?
我很想要問,但是最後我只是看著他,然
後露出很不屑的表情,「你是怎麼搞的?只是
吃個冰淇淋也能吃得滿臉都是。」
他傻傻的從冰桶裡抬頭看我,一臉斑駁巧
克力。我本來想罵他的,可是又覺得很好笑,
所以我只是把手伸過去用力的在他臉上抹了抹
。
「你真是個白癡,」我說,用一種篤定到
幾乎能說服自己的語氣,又重複說了一次,「
你真是個白癡。」
他睜大眼睛無辜的看我,我卻故意避開了
視線。
「欸,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家附近,也
有一個跟這裡很像的公園?」
他咬著塑料湯匙,歪著頭想了想,接著小
小聲的說我不記得了。
那個樣子像是做錯事害怕被責備的小孩,
我從以前就很容易為他的這個表情心軟,因此
安撫性的摸了摸他的頭。
「總而言之呢,在你高中的時候,有一次
我們大吵一架,然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們
都不跟對方說話……」
「我們為什麼吵架?」
他問我,我一時回答不出來,於是惡聲惡
氣的說:「反正就是你惹我生氣。」
他扁了扁嘴,有一點委屈的樣子,但是後
來還是明智的選擇保持沉默。
我對此大為滿意,微笑著把話接了下去:
「然後有一天,我收到你的簡訊……」
「秋秋,什麼是簡訊……」
他在我惡狠狠的瞪視下收回了自己的問題
。
「反正,我就是收到了你的簡訊,你約我
在公園裡見面。」
我看他一眼,他沒有要插嘴的意思,所以
我繼續把話說了下去。
「我一開始想,搞什麼鬼啊神經病,明明
在家裡就可以見面了啊,幹嘛還要特地約去公
園?但是隨著約定的時間慢慢到來,你還是沒
有回家,所以我決定去公園裡看一看你到底在
幹嘛。」
「我到公園的時候,就看見你坐在一張椅
子上對我笑,我問你笑什麼,你說你以為我不
會來了。我罵你白癡啊,你沒有說話,只是一
直在笑。」
公園裡的風吹過來,涼涼的,有點像是那
天晚上的溫度。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們都很開心,好
像從來沒有吵過架那樣。然後你說約好了以後
我們都不能這樣,不可以不理對方,不可以丟
下對方……」
陸百冬專注的看著我,他的眸光很溫柔,
我低下了頭。
「我說好啊。接著我們就打勾勾,像小孩
子一樣。」
我說:「不過我想你可能不記得了。」
他沒有說話。我轉過眼睛看他,看他有點
難過的模樣。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揉亂了
他的頭髮。
「我現在跟你講這些話的意思就是,我不
會不理你,我也不會丟下你,因為我已經跟你
約定好了,就是這樣。」
被自己的話激出一身雞皮疙瘩,我不自在
的站起來,故作輕鬆的,「好了,我的話說完
了,我們回家吧。」
他也跟著站起來。我們找了個垃圾桶丟掉
已經見底的冰桶,慢慢的走回去。
一路上,我們再沒有交談,只是他慢慢靠
過來,用黏黏的手牽住我。我甩了幾次發現甩
不掉,也就沒有再反抗。
一直到走回了巷口,他才忽然說,「我真
的很喜歡秋秋。」
我哼笑著,本來想要虧他幾句,可是或許
因為話講太多有點鎖喉的關係,最後我也只是
輕輕的嗯了一聲。
◆◇◆
自從那天之後,陸百冬就不在半夜起床了
。
我知道這代表著一些什麼,但是我寧願不
去想。
日子像是流水一樣平靜的流過,逐漸的,
我就習慣了他在我身邊的時候。
只是有時候,難免還是會不適應他長大的
樣子,可是只要不去多看,我也還能說服自己
這個沒什麼。
我不像電視或小說裡的那些撫養人,還會
花費心神教陸百冬寫字識字算數學。我又懶又
很沒耐心,所以總是告訴陸百冬,等有一天當
你恢復了記憶,你就會自動認識那些字。
和我的懶散不同,陸少爺從以前就是很有
上進心的一個人,他看我不教他,只好勉為其
難的跑去找阿迪。阿迪從以前就很肖想陸大少
爺的嫩豆腐,兩個人一拍即合,每天貼在一起
學寫字學得不亦樂乎。我雖然感覺有點被冷落
,還是很有骨氣的假裝毫不在意。
這樣的不舒服直到那一天為止。那一天,
阿迪突然非常正經的問我,我跟陸百冬真的只
是表兄弟嗎?
我從貨物核對單裡抬頭,「幹嘛?」
阿迪說:「如果你不說他是你表弟,我真
的會以為他是你那個。」他故意在我眼前激烈
擺動著他的小指,被我不屑的一手拍掉。
「你神經病啊。」
「我是認真的欸,」他說:「你表弟第一
次叫我教他寫字,就是寫你的名字,這不是很
怪嗎?」
「會很怪嗎?」我不覺得怎麼樣的反問他
,阿迪看我這樣他也沒辦法,只好碎碎念道我
覺得你們兩個一定有一腿。
我裝作沒聽見他的話,繼續檢查貨物核對
單裡的每一項款項,直到五分鐘之後,我才發
現我根本什麼東西也看不進腦袋裡。
就跟那個時候一樣。
和他剛學寫國字的時候,他歪在我旁邊問
我,千秋兩個字要怎麼寫。
我罵你這個白癡,等你學會寫你的名字之
後,再來想我的名字要怎麼寫吧。
他當時很不服氣,氣鼓鼓的跑開了。等到
後來我才發現,他偷走我的生字簿,學著上面
我的名字歪歪扭扭的練習,程千秋、程千秋…
…
那是他第一個學會的名字。
我是這樣,他對我少一點我覺得不開心,
但對我多一點我又害怕了。
◆◇◆
阿迪私下被我們戲稱為老媽,實在其來有
自。
有天早班,我正專心防禦陸百冬偷襲我的
鬆餅,阿迪忽然走到我面前,把張紙塞進我的
手裡,我一時分心,盤中鬆餅頓時少了一個。
「這是什麼?」我揚揚眉。
「下個月你要交出設計稿,你還有一個月
的時間。」他說,毫不客氣的也從我盤中拿走
一個鬆餅。
我一頭霧水,皺眉看著手中紙張,陸百冬
也很有興趣的湊過來。
「服……裝……設計……比、比……」
他吃力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卻卡在「
賽」這個字。我懶得理他,只是問阿迪,「你
幹嘛給我這個?」
「因為我幫你報名了。」他理直氣壯的說
。
什麼鬼?我把那張紙隨意拋在一邊,「我
不想去。」
「幹嘛不去?」
「幹嘛要去?」我反問他,阿迪卻不說話
了。
過了一會我才又聽見他說:「總之你考慮
一下吧。」
回到家裡,我脾氣很大的把包包往沙發上
一摔。走在前面的陸百冬回頭看我,我不爽的
瞪他,「看屁啊。」
他和阿迪一樣的沉默著,好像我很無理取
鬧一樣。我滿肚子的火,也懶得多說什麼,只
是把自己關進房間,但是卻連玩個遊戲都提不
起勁。
後來我把自己浸進浴缸,總算在心裡得到
了一點平靜。
我太小題大作了。我知道。
阿迪這樣做是因為他關心我。這個我也知
道。
但是我就是討厭這樣。
他明明知道我對這個已經死了心,他明明
知道我已經認清我自己毫無才華,他明明知道
每次提起這個我總是和他打太極拳,他卻還是
這樣。
唉,唉,唉。
我大歎了三口氣,然後整個人往水面下浸
,這是我個人最喜歡的減壓方法。
直到快要憋不住氣的時候,我把臉往上抬
,用雙手把臉上的水撥掉之後,我張開眼睛,
突然陸百冬那張大臉就近在眼前,嚇得我一口
氣岔在胸口,難受得猛咳起來。他似乎也嚇了
一跳,連忙伸手過來拍我的背。
「你、你……」我驚魂未定,「你是怎麼
進來的。」
「門沒有鎖啊。」他憨憨的說。
我這才想起來門早就壞了,就在陸百冬住
進來的第三天,他把自己反鎖在廁所卻打不開
,嚇得我狂撞門,就這樣硬生生的把門鎖給撞
壞了。
「是誰准你進來的?」我用了一個不太客
氣的問法,但是他完全不以為忤,反而很自在
的開始脫衣服。
「你、你……」我目瞪口呆的看他跨進浴
缸,很不客氣的分食我的領域。
「好擠。」他不是很滿意的皺了一下眉。
因為浴缸裡多了一個龐大體積的關係,水
被擠出了一大中,我也被擠得只能坐起來,膝
蓋和他的膝蓋相抵著。
「你出去啦。」我說,盡量不動聲色的把
雙手擋在重點部位,臉頰熱辣辣的,不摸都覺
得很燙。
「為什麼?」他很無辜的問我,我回答不
出來,只好任由他去。
老實說,這並不是我和他第一次的坦誠相
見,他剛來住這裡的時候我也幫他洗過幾次澡
,不過那時候只覺得他又白癡又煩人,什麼感
覺都沒有。
可是這一次,大概因為自己也完全光溜溜
的關係,突然覺得格外害羞。
我的眼神東瞄西看,就是不想停留在陸百
冬身上,哪知道他忽然整個人朝我靠過來,嚇
得我像良家婦女般的頓時雙手護胸,沒想到一
下子他就退開來,原來他只是想拿我身後的肥
皂。
程千秋,你這個齷齪的傢伙!
我在心底暗罵,再三告誡自己不能再以有
色眼光看待陸百冬這個純潔小表弟。我閉上眼
睛深呼吸,然後慢慢再張開,眼前的他似乎正
常不少。
「你要肥皂嗎?」也許是看我神色有異,
他很貼心的把肥皂遞過來,我搖搖頭,他卻認
真的盯著我看,然後像是確認我沒事了之後才
縮回手。
我想要起身,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又覺得
有點貪戀這樣的感覺,心裡掙扎著,到最後也
沒有站起來。
陸百冬倒是全然不知道我的萬分猶豫。他
把肥皂依著我教他的方式在身上抹開,從微微
仰起的脖頸開始,接著是分明的鎖骨。他明明
沒有什麼運動,胸肌的形狀卻沒有跑掉,肥皂
帶起的泡沫掩去了他淡色的乳首,然後滑過平
坦的小腹再往下,來到水面底下若隱若現的地
域——
「秋秋,你的臉好紅。」
「……有嗎?」
「……秋秋。」
「幹嘛?」
「你流鼻血了。」
「……!」
第四章
後來我就把肥皂換成沐浴乳了。
搞不懂我為什麼忽然這樣做的陸百冬問過
我幾次,最後我被問得很不耐煩,於是板著臉
說「因為肥皂上面有會吃掉小雞雞的細菌」,
後來他就沒有再問過我這個問題。
我和阿迪冷戰了幾天,後來還是我先示弱
。
「款,那個比賽的主題是什麼?」我一邊
燙著新到貨的襯衫,一邊用話家常的語氣問。
阿迪瞥我一眼,終於肯開金口:「就是怎
麼把一個正常的男人打扮成GAY。」
他說得一本正經,我卻忍不住笑。我靠近
他,在他耳邊賊問:「我幫你做件特別訂製的
丁字褲怎麼樣?」
他哼笑一聲,「老娘要整件鑲亮片的。」
這個趁火打劫的傢伙!
我一向說到做到,下了班就帶陸百冬到一
家我以前滿熟的布料店採購。
買了阿迪指定的亮片,我到布料區挑了幾
塊布。其實一件小小的丁字褲哪裡需要那麼多
的布料?我自己知道我明明也手癢,卻裝模做
樣的死也不承認。
陸百冬一反平常的囉唆,安靜的跟在我旁
邊,只是睜大眼睛,不停的打量著店內的四周
。
我多看他幾眼,他恍若未覺,我心裡有點
古怪了,因此餵了他一聲。
他轉過頭來看我,我問他在想什麼,他臉
上有一點茫然的樣子。我耐心的等著他,過了
會兒才聽見他說:「我以前好像來過這裡。」
我嗤笑著,「你在台北也沒住過多久,怎
麼可能來過這裡。」
「我覺得我來過。」他堅持。
我沒跟他爭辯,只是聳聳肩,提著雜七雜
八的東西走出店裡。
晚上的時候,我翻箱倒櫃的搬出縫紉機。
家裡有一個小房間,真的非常非常小的那
種,連張單人床都塞不太下去。本來我計畫把
這裡當作工作房的,但沒想到後來我沒堅持住
夢想,工作房就廢棄了,加上雜物也越來越多
,我就把這裡當作倉庫。
這間房間我從來上鎖,就算陸百冬在這裡
已經住了一段時間,也未曾看過房間的內部。
大概因為這樣,他顯得格外興奮,在裡面像探
險似的東翻西看,不管我怎麼吆喝都不肯走。
「陸百冬。」我的聲音低了低,有些威脅
的意思。
他正從某個紙箱裡抬頭,手裡抓了本什麼
。
「是照片。」他很驚奇的說。
「陸百冬。」我語氣不是很好的又叫了他
一次,這次他知道我快要發火,很識相的乖乖
退出來,連同那本相簿。
那間房間很久沒人進去了,灰塵生了一堆
。我皺眉檢查了陸百冬的手腳,髒得要命,所
以我毫不客氣的把他推進浴室,要他把全身洗
乾淨才准出來。
他沒有多作反抗,好像有了那本相簿就已
經心滿意足。
趁著他在浴室的空檔,我走進房間,把幾
個被他翻得亂七八糟的紙箱扶正擺好,然後再
一次的鎖上了門。
我現在跟隨陸百冬的作息,十一點就準時
上床,過著退休老人般的生活。
關於這一件事情,我始終不敢和阿迪提起
。想以前我和他玩得多凶,一張床睡過一張床
,哪曉得現在他還留連戰場,我卻已經被遣送
返鄉養老。
我歎一口氣,闔上雜誌。
陸百冬轉過眼睛看我,那雙眼睛從小到大
都是那樣,孩子般的無辜。有那麼一段時間我
曾經想,不曉得當他在做愛的時候,他的表情
會是怎樣?
他當然不會知道我心裡頭齷齪的念頭,信
任的靠過來,把攤開的相簿塞到我的手上。
「秋秋。」他指著照片裡的我說。
我把相簿拿了起來,剛好我們兩個都可以
看到的高度。
「這是你。」我指著照片裡黏在我旁邊的
傢伙。
他那時候大概七歲,矮我一個頭不止,或
許是因為小時候營養不良的關係,我們誰也不
知道他以後會長得這麼大個,比我高出半個頭
有餘。
「這張,是你國小的畢業典禮。」我翻到
了下一頁。
我記得那一天,艷陽高照的星期六。我忘
了他畢典的時間,所以和朋友約了去玩,連時
間都說好了,我自然不能反悔。他為此和我不
說話了一個禮拜,我那時候也對這個跟班覺得
煩,心裡發狠的想,乾脆就這樣不相往來算了
。
只是我後來還是心軟。
我買了一束花,很襯他的向日葵,遠遠的
站著看他在司令台上代表畢業生致詞。他從來
就是一個很優秀的人,無論學校,無論家裡,
從來沒讓我媽擔心過。
他擁有很多我想要的東西,可是我總覺得
他不快樂。就像這個時候,他代表著全校學生
站在司令台上,那是多大的榮譽,但他就是淡
淡的,連點笑容也沒有。
直到後來畢典結束,他看見我,冷淡的表
情終於瓦解。
我把他的笑容拍進照片。
他永遠不會曉得,那一刻我有多慶幸我沒
有錯過他的畢典。
相簿的後面是一些零散的照片。他的生日
、我的生日、出去玩的紀錄……他的國中畢業
典禮。
照片中的我們並肩笑得愉快,一對好哥兒
們的模樣。
那張照片是個句點。從此以後,我們就不
再合照了。
「為什麼啊?」他問我,我只是苦笑。
「因為後來我們就不住在一起了。」
「為什麼?」
「因為我們長大了啊。」
「為什麼長大了就不能住在一起?」他問
。很單純的一雙眼睛。
我沒回答。我只是問他:「你真的—點都
不記得了嗎?」
他還是看著我,然後像是做錯事般的低下
頭。我伸手摸摸他的頭髮。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
是我不該這樣問。我早就知道,他根本什
麼都不記得了。是我的錯。
只是有時候難免會覺得,只有自己還扛著
這些回憶,其實也有點寂寞。
◆◇◆
二十七天。
我又重新比著手指算了算,真的是二十七
天。
陸百冬寄住在我家的日子,我禁慾的日子
。
他媽的,從我開始會打手槍到現在,我從
來沒憋過這麼長的一段時間。
我鬱悶的瞪著陸百冬,他不曉得我的心思
,還對我清爽的笑了笑,搞得我更加郁卒。
也不是沒想過自己解決,但是一來廁所門
鎖被我自己撞壞,如果在重要時刻被陸百冬衝
進來破壞,我想我大概會陽痿一輩子;二來陸
百冬黏我黏得要命,我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搞得我根本沒有空檔可以解決這項人生大事
。
一想到這裡,我的臉色又更黯淡了幾分。
「你幹嘛一臉慾火中燒的樣子?」知我者
阿迪靠過來,一臉的賊笑,「憋很久了嗎?」
我改瞪著他,瞪到他露出發毛的表情,才
下定決心的湊到他耳邊碎碎念了一陣,果然他
訝異的揚高了眉毛,「怎麼會這樣?」
「就是會這樣。」我無精打采的又趴回櫃
檯。
阿迪繼續維持吃驚的表情,看了看陸百冬
之後,同情的拍著我的肩膀,「沒想到你表弟
這麼中看不中用。」
這位先生,你搞錯方向了吧!?
費了一番唇舌解釋我和陸百冬之間的純潔
關係,阿迪勉強半信半疑。
「那你表弟聽起來也很久沒做了,難道他
不會想嗎?」
他這話一說完,我們兩人的目光頓時刷刷
兩聲的射向陸百冬,他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睜
著小鹿一樣黑色的眼睛看我。
「我想他大概連手槍都忘了怎麼打吧?」
我皺眉。
看他—臉聖潔,我實在沒辦法把性和他聯
想在一起。
「那就讓他想起來啊。」阿迪這個惡魔在
我耳邊曖昧的說。
事實證明,誰會相信阿迪,誰就是白癡。
時間是晚上九點左右,我很刻意的把客廳
的窗簾拉起來,陸百冬問我幹嘛這樣,我很心
裡有鬼的騙他因為我們要看恐怖片,搞得他又
期待又害怕。
陸百冬,你可不要怨恨你表哥。
我一邊在心裡對他喊話,一邊用食指按下
了play鍵。
影片的一開始是晃動的畫面,也滿有鬼影
追追追的感覺。接下來是一對男女在對話,囉
哩叭唆的一長串日文,我想按快轉,卻看陸百
冬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
我突然想起他曾經在日本住過一段時間,
於是更毅然決然的將影片快轉。
「怎麼了嗎?」他不解我的行為,而我只
是咧了咧嘴。
螢幕上的男女快速的移動到套房裡,我用
遙控器調回正常的速度,接著偷看陸百冬一眼
,他皺著眉有點疑惑的樣子。
影片裡的男人這時正從後面抱住女人,把
手探進她的襯衫和窄裙裡,很情色的搓揉起來
,女人也很配合的呻吟。
大概到這裡,陸百冬已經一臉不安。
夏天那樣輕薄的短褲哪裡遮得住男人的生
理反應?
我心裡也不曉得是什麼滋味,有點想笑,
卻也笑不出來。
他和我不同。他看見女人的身體會硬,但
我不。不是男人我就無法勃起。
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秋……」他求助一樣的看著我,即使是
這樣狼狽的樣子也很有清純的滋味。這次我倒
是笑了,摸了一下他微微發紅的眼角。
「你自己處理一下。」我很貼心的把衛生
紙盒放到他的面前,準備溜回房間看電腦裡我
那些久違的G片。哪曉得我才一起身,他也跟
著我。
「你幹嘛?」我不是很瞭解的看看他的臉
,又看看他很有活力的下身,「你不處理一下
嗎?」怕他聽不懂,我很露骨的指著他那個地
方問。
他的臉一下子就紅起來,他的皮膚又白,
這樣透紅透紅的模樣很是誘人。
「……放著它就會消了。」他極其小聲的
說,幸虧我耳朵好,還聽得到整句。
「可是就這樣憋著你不難過嗎?」
我問得滿有撩撥的意味,而他似懂非懂的
看著我。
我老覺得一個男人有那樣的眼睛實在犯規
,剛好這氣氛又淫靡,剛好我又慾火中燒,所
以我勃起了,媽的。
「你自己弄一下,弄出來後就用衛生紙擦
乾淨,你敢給我弄髒沙發我就揍你。」我像老
媽般的叮嚀,明明已經在心裡打定主意不多嘴
的,偏偏我又多問了一句,「你應該知道怎麼
弄出來吧?」
他遲疑著。我心裡想這太好了,連忙在聽
見他回答前往房間裡沖,他卻抓著我,小小聲
的說我不知道。
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一個沒有定力的男
人。
我沒有定力,也沒有很重的貞操觀念,我
常和我看順眼的陌生男人上床。對我來說性不
算什麼,或許更類似一種打招呼的方式,你嗨
一聲,我嗨一聲,彼此爽過一回,或許下次再
聚,或許僅止於此。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更何況我慾火中燒。
唯一會讓我卻步的,大概因為他是陸百冬
。他不是那些陌生男人。
我們逃了彼此好幾年,卻逃不開對方。什
麼又讓我們重聚一起,我實在不想說是命運,
我不想那麼迷信,因為我早就不相信那些東西
。
他靠在我的旁邊,偏高的體溫,不知道是
他的還是我的。
我忍耐著,心裡卻像是幾萬隻螞蟻在爬,
癢得難受。
當前戲結束,螢幕上的男人終於進入了女
人的身體,我於是粗聲問他你要不要做。
所謂的「做」,不過也就只是握著他的手
幫他打手槍,實在很隔靴搔癢。
但這對我而言是最安全的方法。
我垂著眼睛,因為我不想看見他的表情;
我小心的握在他的手外面,因為我不想去碰觸
他的性器官。我必須這麼謹慎,我怕我以後跟
別人上床會不小心想到他,我真的很怕這樣。
可是他輕微的喘息卻在我的耳邊,他的額
頭抵著我的肩膀。
我們靠得如此之近,卻又離得如此之遠。
所以我忍不住。
我低下了頭,他剛好抬起來,我就找到了
他的嘴唇。
他起初還有一點反抗,因此我只是舔著他
的唇瓣。他似乎覺得沒那麼有威脅性了,又或
者我喚醒了他的某些本能,總之他鬆開了牙關
。
我試探著舔了他的舌頭,小小力的吸吮著
,沒有多久他就學著我的動作。
有一陣酥麻的感覺從我的脊椎骨冒上來,
我反射性的縮著肩膀,他的舌頭糾纏我的,搞
得我的腦門也覺得發麻。
我有點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下面硬得發燙
,於是我離開了他的手,他還持續著動作。我
在接吻的空檔找到機會喘息,然後用殘留著他
的體溫的手,觸碰我的陰莖,我舒服得起了疙
瘩。
他貼在我的唇上喘氣,眼角情色的發紅。
他在我心裡的形象從以前的跟班到長大之後的
冷淡,再到現在的傻里傻氣,從沒一次如此刻
,成人得淫靡。
我閉上眼睛,頭靠在他的頸項間,身體慢
慢的弓起。
熟悉的快感堆疊著,我嗅著他淡淡的蜜桃
沐浴乳味,接著哆嗦著在手裡射精。
他卻還沒出來。我等著射完精之後的那陣
發軟過去,邊有氣無力的和他接吻。他幾乎整
個人壓貼上來,我感覺到他肌肉逐漸的緊繃,
我說沒關係,又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帶點鼓勵
的,沒關係。
然後我就感覺小腹上有一道熱流,媽的,
我忘了叫他用手摀住,結果他全部射到我身上
,頓時我有些冒火,但是他接著就撒嬌性的靠
在我肩膀上,搞得我有點氣消。
「你幹嘛啊?」我推了推他。
他沒有動,依舊靠在我的肩上。
我無法形容心中的滋味,只希望時間走得
再慢一些。
就在這樣的時候,他突然叫我:「千秋。
」
我僵硬起來。
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恢復了正常的那樣
。
我慢慢的轉過頭,和他對視著。他的臉上
一點表情也沒有,只那一雙眼睛深得發黑。我
脊椎有點發涼的想,該不會他恢復記憶了吧?
◆◇◆
當然陸百冬沒有恢復記憶。如果他可以就
這樣恢復記憶,全世界的腦科醫生大概都可以
不用混了。
我把那天的意亂情迷歸咎於精蟲沖腦,也
裝作沒什麼的不停向陸百冬洗腦,兩個男人偶
爾這樣打一下手槍,事實上是很有益於身心健
康的。
他還是一副似懂非懂的白癡樣,但好像被
我說服的樣子。
我自然是可以輕而易舉的說服現在的他,
但至於日後恢復記憶的陸百冬,我只能祈禱他
的大腦會不小心喪失了這部分的記憶。
之後的日子還是這樣的過,什麼事情都沒
發生過似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東西不一樣了。
我開始注意陸百冬靠在我身上的時間、牽
我的手的次數、叫著我的名字的表情。
他不再叫我秋秋,他叫我千秋。就像以前
一樣。而我也開始像以前一樣,假裝對他毫不
在意,卻又在他走過之後凝視他的背影。
我始終不敢問他是否想起了什麼。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也或許我什麼都
害怕。
那樣的循環,我實在不想再來一遍。
人一輩子賤過一次,就夠了。
「結果那天晚上,你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
啊?」損友阿迪趴在櫃檯上不死心的問我,這
個問題他這些日子以來已經問了超過二十次,
簡直是要煩死我。
「什麼壞事都沒有啊,」我平靜的背出官
方答案,「我們只是談談心。」
他嗤了一聲,很沒趣的轉過頭,我把核對
好的貨物單往他頭上一丟。
不遠處的陸百冬在看我,然後又將臉埋進
我新買給他的素描本裡面。
我跟他說好了,那天的事情是一個秘密,
只有我們兩個人可以知道。他沒有問我為什麼
,可能也瞭解到這是一件不能說的事,所以他
只是點頭。
我沒去多想這樣到底卑不卑鄙,我不在乎
那些東西。
「今天晚上你有事嗎?」
「沒有啊,你要幹嘛?」阿迪不疑有他。
「我把陸百冬借放你家一晚好不好?」
他回過眼睛,一臉其中必定有詐的模樣,
「你想幹嘛?」
我還沒回答他,就有客人推門進來。我看
仔細了那人的臉孔,有點天助我也的感覺,然
後偏頭對阿迪曖昧的笑了笑。
「喂。」他叫我,表情不是很贊同,我沒
理他,勤快的上前招呼客人。
「好久不見。」
我對著客人微笑。他還是那樣萬年冰塊的
樣子,讓我有一點久違。
他看我一眼,然後像以前一樣的又轉開視
線。
「……好久不見。」但卻出乎我意料之外
的,他用生疏客套的語氣回應我。
我有點訝異,然後微笑。
「要看一下昨天剛到的新貨嗎?」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笑著問,這次他沒有避
開。
「你這樣做不太好吧?」
為冰塊男結完帳之後,阿迪嘖嘖的看著我
搖頭,我無所謂的聳聳肩。
「有什麼不好?」我反問他,他卻有點驚
訝的樣子。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啊?
」
「什麼鬼啊?」
大概看出我有些不耐煩,他投降的半舉著
雙手,表示中止這個話題。
陸百冬趴在桌上好像在午睡的樣子。我才
剛把視線收回來,就看見阿迪在盯著我,我討
厭他窺探的目光,狠狠瞪他一眼。
無奈這傢伙已經把我裡裡外外摸得一清二
楚,知道這個程度找還不至於發火,更加賊頭
賊腦的貼過來。
「你怎麼能確定他今天晚上會來找你?」
他指的是剛剛結賬時,我很技巧性的把我
的名片壓在酷男的信用卡上還給他。那張名片
上也沒寫什麼,只是很簡單的寫了9:00P.M.
。
對於這個問題,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向
他挑挑眉,然後高深莫測的一笑。
我到目前為止,認真交往過的對象其實不
多,但是至於雜七雜八的那些,搞過曖昧的、
滾過床單的,倒是難計其數。我喜歡追逐,也
享受被追,累積的經驗加上直覺,讓我總能很
快判斷目標是否值得出手,我討厭失手的感覺
。
有那麼一個人,他一個禮拜會來一次你工
作的店裡,每次都買一件你推薦的衣服。一開
始你故意給他錯的尺碼,因為你想製造下一次
見面的機會,果然下一次你們又再見了,他卻
沒提到更換的事情。
你開始疑惑,到底衣服是他要穿的,還是
拿來送人的?
其實要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方法也很簡
單。你只要問他,上次那件襯衫穿起來還舒服
嗎?然後在他覺得奇怪之前,再補充一句,因
為之前的客人反應那件襯衫領口的材質,會把
脖子磨得發癢。
……我穿起來沒有這個問題。
當你聽到這樣的答案之後,你就知道有鬼
了。你還是表面不動聲色,繼續給他錯誤的尺
碼,他也不覺有異,繼續購買那些他根本穿不
下的衣服。
你說這是我想太多,還是他也別有用心?
很多時候,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裝作不
知道。
大約晚上七點左右,我收到簡訊,來自一
串陌生的號碼。
九點,店門口見。Neil。
這實在很像一個愛情故事的起點。我一邊
想著,卻回頭看了一眼陸百冬。
第五章
一切都還在我的掌握之中,只除了陸百冬
。
八點多的時候,我暗示阿迪今天由我關店
,他很上道的聽懂我要他快滾的意思,開始收
拾東西。
「鼕鼕,我最近剛買了Wii,你要不要來
玩?」
阿迪很聰明的祭出電玩這一招,果然陸百
冬心動的看著他。我心中一喜,覺得他一定上
勾,哪曉得他很乖巧的回頭看我。
「我跟千秋一起去。」他乖乖的說。
「我今天要關店,會晚一點下班,你先去
阿迪家,我晚點會過去找你們。」我說謊不打
草稿,臉不紅氣不喘之外,還附帶一個誠懇微
笑。
但陸少爺完全不吃我這招,也回我一個無
邪的笑,「那我等你。」
我有點沒轍的看向阿迪討救兵,他卻裝作
沒看見我的求救,風涼的坐在一邊,擺出旁觀
者的姿態。
「我今天真的有事,要去找一個明友。你
先去阿迪家,晚點我去接你,好不好?」我耐
心的哄著他,他看著我,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心虛的關係,我總覺
得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什麼。
一旦我這樣想了,原本連串的謊言也就只
到嘴邊,生生又被我嚥了回去,只好和他安靜
的對視著。
「我等你,」終於我聽見他說,「不管你
多晚來,我都等你。」
冰塊男很準時的在九點到達,我已經在店
門外等他,沒有怎麼耽擱的就坐上了他的車。
「有想去哪裡嗎?」他問我,我說隨便,
他也沒再多問我什麼,像是心裡已經有了目標
。是個有主見的男人,我心裡微微一動。
我轉頭看他專心開車的側面。車內很暗,
只顯出他側面優美的線條。我盯著看了幾秒,
然後對上他側轉過來的眼睛。
「怎麼了嗎?」他問我,我只是搖了搖頭
。
他帶我去了一家頗為高檔的lounge bar
。
我從來不是怕生的人,而他在酒精的催化
下,話也比平常他來店裡的時候多了很多,看
來這位冰塊男也並不是萬年不化。
我忍不住想笑,他問我笑什麼,語氣有一
點溫柔的感覺。
他們這類型的男人有一個特別的優勢,只
要顯露出多一點的溫柔,就會讓人感覺自己是
特別的,儘管那樣的感覺往往都是誤解。
我眼前的男人是一個例子,那個住在我回
憶裡的男人又是一個例子。
我搖了搖酒杯,從杯裡挑出櫻桃放進嘴裡
,他的手指卻伸過來,摸著我的嘴唇。我沒有
躲開。
他是個條件很好的男人,白手起家的企業
青年,人長得好看,個性也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我想不到要拒絕他的理由。
昏暗的燈光下,他和我隔著一段不遠不近
的距離,黑色的讓人看不透的眼睛,全然是我
喜歡的樣子。
只要我願意,我知道我們會在一起。而我
又有什麼好不願意?
我空窗這麼久,性慾勃發,還差點吃掉清
純可人的小表弟。這樣的我,又有什麼好不願
意?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啊?
阿迪的話在我耳邊回放一次,我邊想著我
就是不知道啊,邊微笑的邀請:「我們換個地
方吧。」
◆◇◆
後來我們去了他住的地方。
從上車到下車到搭電梯,我們都沒有說什
麼話。一直到他打開了門,一直到我走了進去
,在燈尚未被打開之前,我們的嘴唇碰在一起
。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舌頭被火辣辣的吸
吮著,連吞嚥都沒有辦法。
我嘗到他口腔的酒味,明明不濃烈,我卻
覺得醉。他美好的五官就在我眼前,離我這麼
近,卻又朦朧得熟悉,或許因為黑暗,或許因
為酒精。
我終於如願以償的吻著他微皺著的眉間。
他明明是一個臉上表情很淡的人,卻總是皺著
眉。我一直很想問他,你為什麼不快樂?
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今天是這樣。
喂,你在不高興什麼?
我忘了他有沒有回答,我也忘了我有沒有
問。
當我往下吻著他的喉結,微鹹的汗水,他
忽然把我推開了一些。
「怎麼了?」
「我想先洗澡。」他邊說邊往牆上摸索著
。
「啪」一聲後一片光亮,剛才的那片火熱
氣氛頓時魂飛魄散。
我瞇了瞇眼,他的臉被明亮的燈光一照,
輪廓雖然美好,卻又顯得陌生。怎麼搞的?我
搔搔頭,隨口問:「需要我陪浴嗎?」
他還是面無表情的樣子,耳朵卻像浸進熱
水,漸漸紅成一片。
我盯著他看,怎麼也移不開視線,他卻被
我露骨的目光看得狼狽不已,只好迅速逃進房
間。
我跟在他後面,他的動作很快,我聽見關
起來的浴室有淋浴的聲音。
既然主人沒辦法招呼我,我只好想辦法招
呼我自己。
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好理由,於是開始參觀
起他的房間。
光是看房間的擺設,就覺得這個人有錢,
不過我認為,要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和品味,還
是要靠他的衣服,所以我自動自發的走進儲衣
間,按亮電燈。
在我眼前展開的是兩排井然有序的衣服,
一排是西裝,一排是休閒服。
被眼熱的衣服拉住了視線,我走過去,是
我推薦他買的那些,整整齊齊的被塑膠衣袋套
上,甚至連吊牌也沒拆。
我看了看他其它的那些休閒服,心裡有點
瞭然。
他的衣服款式相當低調樸素,但是料子摸
起來非常好,每一件大概都可以抵去我一個月
的薪水。相較起來,我推薦他的那些就太過花
俏,次一等的質料也反應出單品的價格。
明明不需要這些衣服,卻還是毫不猶豫的
出手購買,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要和我見面嗎?
如果我沒猜到他的心思呢?他還要這樣買到什
麼時候?
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心裡一緊。
為這樣笨拙的溫柔。這麼傻,就像那時候
的我。
他剛洗好澡出來,靠在門框看我。臉上沒
什麼表情,從容的模樣。只是渾身還滴著水,
大概連擦乾也來不及,就這樣濕答答跑出來。
我一時也說不出心中滋味,也沒走過去,
只是站著看著他。
他大概也能感覺我的不對勁,對視了一會
,他問我:「你後悔了?」
我這其實也不太叫後悔,我只是覺得我不
能這麼做。
我雖然沒有貞操觀念,但是我有道德良知
,我不能對他這麼做。
因為他那樣認真的溫柔。
我的確是裝作不知道。
他冷淡的樣子,臉紅的樣子,側過臉的樣
子,無一不是陸百冬的翻版,而且剛好他又喜
歡我。
我以前曾經想過,若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出
現,我是怎麼樣也不放他走。
可是我怎麼也沒想過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出
現了,我卻又退縮了。
我怕我沒辦法像他對我那樣的對他,我想
我是做不到的。
我已經把大部分的那些給了陸百冬。
◆◇◆
Neil家教很好,即使求歡遭拒,還是紳士
的開車送我到阿迪家。
在下車前,他問我為什麼,我想了想:「
因為你太好了。」
所以就顯得我卑鄙。
他似乎有點啞口無言,又問:「以後還能
找你買衣服嗎?」
「……以後你來,就找我喝咖啡吧。」我
說。
在目送他的車離開之後,我看了看表,已
經午夜兩點多。阿迪大概已經睡了,或許陸百
冬也是。
我在樓下坐了一會。晚上的風很涼,吹得
人也清醒了些。
忽然想到離開的時候陸百冬說,不管多晚
,都等著我來。
想著他總讓我覺得煩,哪有這麼陰魂不散
的人?每天張開眼睛就看見他,就算閉上眼睛
也想著他。直到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別人了,
又覺得不好。
這個不好,那個也不好。
我知道不好的人只有我。三心二意,膽小
懦弱。
阿迪一個人住,小家庭式的二房一廳。我
有他家鑰匙,他也有我的。我和他都有這個打
算,如果到四十歲了兩人都沒有好的對象,就
住在一起吧。
在這個圈子看得多了,也就不覺得真有愛
情可以持續到老。那太希罕了,簡直近乎奢侈
。
我一直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能讓
你愛一輩子,而有些人能跟你過一輩子。但往
往能讓你愛一輩子的人,都沒辦法跟你過一輩
子。到底人生為什麼會這麼混賬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陸百冬甚至無法被歸
類到這兩種人裡。
我不能愛他一輩子,而他不想跟我過一輩
子。我明明知道。
門打開了,在我還沒摸到電源開關之前,
就有人先抱住我。
熟悉的溫度,熟悉的味道。我反常的沒有
推開他,我把頭靠在他的肩窩。
「……你身上臭臭的。」
他在嘴上嫌棄,抱著我的手倒是沒有任何
鬆開的意圖。
「因為我喝酒了。」
「……喝酒?」
「就跟喝可樂差不多。不過酒是大人的飲
料。」
他好像被我弄迷糊了,過一會才又問:「
你是和那個人一起喝的嗎?」
「誰?」
「送你回家的那個人。」
我在他懷裡動了一下,他卻把我抱得更緊
。
「……你和他也有秘密嗎?」他問。聲音
很緊繃,我有點想笑。
「你在吃醋嗎?」
「吃醋是什麼?」他困惑的。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黑暗之中,他的體
溫隔著T恤傳遞到我的臉頰上,我聞到淡淡的
蜜桃甜味,大概是家裡的那罐沐浴乳,這讓我
忽然很想回家。
回去家裡,兩個人輪流洗澡刷牙之後,躺
在同一張床上。床邊開著床頭燈,我看一會我
的雜誌,他畫幾頁他的素描。然後我們都累了
,所以我關上燈。他會習慣性的靠過來貼著我
,他的體溫很高,冬天剛好方便我取暖,夏天
我就再把冷氣開強一點。
想跟他過這樣平常的生活。一天,一天的
。
然後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喂,」我用下巴頂頂他,「你最近有想
起什麼嗎?」
「什麼是什麼?」他混亂的問,我笑起來
。
「就是以前的那些事情啊,」我說:「就
算只有一點點也好,像是小時候的事情,或是
長大之後的事情,還是你車禍時的事情,你有
想起來什麼嗎?」
他陷入有點長的沉默,可能是在思考。我
沒有催他,我耐心的等。
一片寂靜之中,我感覺他頸間脈搏的跳動
。平穩的,讓人安心。
「……沒有。」他回答我,「什麼都沒有
。」
他說話的時候,和我貼緊的那塊皮膚就會
微微震動著。我伸出手回抱著他,用力的。接
著再更用力的。
「這樣就好。」我說:「不管怎麼樣,拜
託你什麼都不要想起來。」
於是他就可以這樣跟我過一輩子,我也能
夠這樣愛他一輩子。
兩個人一起過那種平常的生活。
◆◇◆
阿迪說我好像變了。
我問他哪裡變了?他瞇著眼睛仔細打量我
上下,沉吟著說變得好像人妻——接著馬上就
被我用T恤蓋頭蒙著臉狠打一頓。
我本人並不覺得我變了什麼,頂多就是對
陸百冬比較溫柔一點,願意多花時間陪他一點
。除此之外,我還是和以前的那個我差不多。
然而不過就是這麼細微的一點差別,就讓
現在這個陸百冬的形象一下子在我心裡面立體
起來。
他還是保留一些小時候的習慣。像是生氣
的時候就會用力的抿起嘴唇。喜歡吃高熱量的
食物。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會臉紅,臉紅總是從
耳根開始。喜歡畫畫。覺得自己做了好事就會
不發一語的黏在我旁邊,等我發現之後稱讚他
。
儘管如此,在他身上也還是可以看見一些
我覺得陌生的地方。
最明顯的就是身材的部分,完全找不到以
前瘦小的影子。在離開台灣之前,他還是單薄
少年的模樣,現在卻已經完全長大了。
再來就是開始恢復的慢跑習慣。還有走路
的時候,會不著痕跡的讓我走在路的內側。以
及熟練的接吻方式。
在那之後,我們又接吻過幾次。一開始還
有點顧前顧後的尷尬感,可是一旦熟悉了以後
,就覺得沉溺,無可自拔。甚至只是眼睛的對
視,都會覺得渴望。
有那麼一天我休假,早晨賴在床上念報紙
給他聽。他乖乖的趴在我旁邊,勤學的湊近報
紙,很專注的在認上面的字。
「好了,現在換你念。」我很粗魯的把報
紙塞給他。
他笑笑的接過來,聽話的念一遍。
他的音質偏低,很適合催眠的那一種,只
是偶爾語尾還是會微妙的飄起來,某些字也分
不太清楚四聲的發音。但是就平常的對話而言
,如果在五句之內,還不會發現他敗絮其中的
破綻。
我側躺著看他。他放下報紙,黑亮亮的眼
睛笑著轉過來看我。
又是那樣子的一言不發,討賞的忠犬般的
視線。我一邊誇他好乖好乖,一邊毫不客氣的
揉亂他的頭髮。
他雙手壓著頭髮,邊笑邊學我側躺下來。
他的頭髮長得好長了,不但沒有型,甚至
連層次也沒有。我伸手去摸他蓋住脖子的發尾
,剛好卡在脖頸間的尷尬位置,所以發尾也尷
尬的長得彎彎的。
那麼一瞬間想起他還在醫院的樣子,非常
清爽的大光頭,光頭上幾道猙獰的疤痕。想到
這裡,心裡就會覺得捨不得。
忽然他抓住我的手指,抗議的說:「癢癢
的。」
「會嗎?」我故意變本加厲。
他一直是個怕癢的人,甚至手指還沒觸碰
到皮膚,只是做做樣子的揮舞著,都會讓他癢
得受不了。
「不要、不要玩了啦。」他不支的說,笑
到無法順利說出一個句子。
我自然是不理他,繼續蹂躪他下去,他卻
利落的一個翻身,重重壓在我身上,然後一隻
手很強硬的握住我的雙手腕關節並高舉固定在
我的頭頂上。
「……誰教你這個姿勢的?」
他無辜的眨眨眼,「阿迪哥哥。」
果然,「以後改叫他阿迪叔叔。」好的不
教,儘教壞的!
陸百冬的長睫毛又純潔的上下眨了眨,「
可是他說你會喜歡。」
……我無言的瞪著他。
「你不喜歡嗎?」他撒嬌的把頭靠過來,
在我頸間示好的磨蹭。我被他磨得雙腳發軟,
哪有辦法說不喜歡?可是又偏偏不想讓他如意
,可惡。
「白癡。」我罵他,然後狠狠的咬他額頭
一口。
他錯愕的放開我的手,坐起來,一臉不可
思議的捂著我剛剛咬過的地方。
我忍不住的笑,他很委屈的看我,我只好
也跟著坐起來,安撫的去揉他的額頭。我似乎
咬得有點深,一圈淺色的紅印,像是被我蓋了
章一樣。
我又忍不住想笑,而他只是專注的看著我
,又深又亮的眸光。
他那樣的眼神總讓人覺得危險。我正想著
要被吻了吧,果然下一秒就感覺到他微涼的嘴
唇。
他的嘴唇和他的口腔總是反差的溫度。每
次接吻的時候,我都這樣想著。
我喜歡他固執但是溫柔的舌頭,我喜歡他
會在吻我的時候摸著我的頸後,我喜歡他漸漸
也升溫的嘴唇。
只要分開去喜歡他,就能把喜歡他的心情
也跟著解體了吧。
這樣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回來了,我也能夠
找到下一個情人。他大概會有又固執又溫柔這
樣複雜的舌頭,有一個接吻的時候會撫摸戀人
後頸的小動作,擁有微涼卻很容易變得火熱的
嘴唇。
大概只要一個,就能夠組合成喜歡的心情
。這樣就算他離開也不覺得怎麼樣了,因為只
要一這麼想了就不會覺得難過。雖然我知道我
做不到。
「喂。」
「……恩?」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啊?」
「很喜歡、很喜歡啊。」
「那到底有多喜歡?」
「比冰淇淋還要喜歡很多很多。」
「那比炸雞呢?」
「……唔、唔……」
「白癡!」
第六章
接著夏天就完全的來了。
在我二十七歲的這個夏天,我又想起我在
十三歲的那個冬天和陸百冬做的約定。
那是我開始畫設計圖的最大起因。
「這是什麼?」
我瞪視畫紙上那個歪七扭八似鬼似怪的鉛
筆人像,眉頭打了三個結不止。
「是、是……」大概發現我臉色不善,陸
百冬不安的把兩隻手背到身後,整個人不知道
在扭捏什麼的動來動去。
「啊,這是在畫千秋吧?」阿迪從我身後
探出頭,嘖嘖稱奇:「鼕鼕你真是天才,把千
秋像鬼的一面呈現得淋漓盡致……噢!」
阿迪吃了我一記毫不客氣的肘擊。只有我
才可以欺負我家小鬼。
「這是我嗎?」我問陸百冬,他遲疑的看
著我,然後點點頭。
唉。我在心裡歎一口氣。該怎麼說呢?根
本就是重演的歷史。
「給我鉛筆。」
我在他對面坐下,朝他伸出手,他馬上就
乖乖把手中的鉛筆塞給我。
「過來這裡看,你不覺得我的頭太大了嗎
?」
他很認真的盯著我的頭看了一會,「不會
啊。」
「……我是說你的畫!」
「喔。」他一臉小媳婦般的可憐相,被我
輕輕的拍了一下額頭。
「反正你看著這裡,你把我的頭跟我的身
體畫得一樣大,難道你以為我是小叮噹嗎……
喂,不准笑!繼續專心看著這裡。像我比例這
麼完美,你最少也要把我畫成九頭身吧?」
「千秋,什麼是九頭身?」
「就是你先把一個人分成平均的九份,頭
是一,身體是八……」
我正忙碌的在紙上拉出格線,在格線上畫
出簡易的人體線條,卻聽見身邊的陸百冬咦了
一聲。「怎麼了嗎?」
他先是搖頭,後來在我持續的逼問下,他
才小心翼翼的說以前好像看過。
他說話的方式和表情,很明顯的就是顧慮
。他始終記得我不希望他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
,所以在我那樣任性的向他要求之後,他甚至
連以前睡前一定要翻一遍的那本充滿我們合照
的相簿,都不再打開了。
看起來他似乎很喜歡我,喜歡到可以連以
前的記憶都不要。只是那樣的喜歡是我想要的
那種嗎?我不知道。
從以前到現在,陸百冬一直都是個謎。我
寧願我永遠都不知道謎底。
「我以前也這樣教過你啊。」我語氣輕鬆
。
「……那我學會了嗎?」
我笑了起來,「沒有,你一直學不會。」
從小陸百冬的名字就跟「完美」這兩個字
畫上等號。
超會唸書、體育神經發達、長得好看、個
性又好、家事技能一百分。但是儘管這麼完美
,陸百冬還是有他笨拙的地方,像是不管怎麼
練習、怎麼學,就是會畫出尺寸比例嚴重失衡
到不知道他在畫什麼的繪畫能力。
然而因為太完美的關係,所以就連這樣的
笨拙都變成優點,只會讓人覺得可愛。
「原來我在你眼裡是這樣子的啊?」我高
舉四開大小的圖畫紙,有點傷腦筋:「難道你
以為我是小叮噹嗎?」
他沒有辯解,只是用力的抿起嘴唇。耳朵
卻像是透露主人的慚愧,紅到我甚至有看見蒸
汽的幻覺。
那年他還只是小學五年級,美術課出的作
業也還是「我的家人」、「快樂的運動會」等
等這樣平易近人的題目。而凡是只要畫到人形
的東西,陸大少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選我
當他的繪畫素材,當然這次的寒假作業也不例
外。
照理說我應該要覺得榮幸,但是看到自己
的臉長年來一直被畫得歪七扭八,難免還是會
覺得搞什麼,這傢伙該不會在整我吧……諸如
此類的不爽感。
明明從小就看見他不停在畫畫,怎麼還是
有辦法畫成這樣子呢?
我苦惱的抓抓頭,接著拍拍身邊的椅子,
「過來。」
他依言在我身邊坐下,一副好學生的模樣
。
「你看著這裡,你畫的身體比例錯了嘛。
」我用鉛筆在他畫的人物身體上分出八等份,
用橡皮擦塗塗改改,「我謙虛一點,就當我是
八頭身好了。所以我的腿應該是這樣,上半身
應該是這樣……」
不自覺的,我就幫他畫好人物的輪廓了。
「好厲害,不虧是千秋。」他語氣由衷的
讚歎。
我哼哼一笑,「這有什麼。還有你畫的衣
服也太俗氣了吧?我怎麼可能穿這種鬆垮垮的
……八分褲?應該要這樣、這樣……」
接下來,人物的衣服也完成了。
我忽然放下鉛筆,感覺有什麼不對勁。
「好好看。」他崇拜的看著我,「不知道
它們是什麼顏色的?」
「嗯,深藍色和淺黃色應該不錯……去拿
蠟筆來!」
二十分鐘後,陸百冬的寒假作業完成度接
近百分之八十。
「那接下來千秋臉的部分,你就放心的交
給我吧。」他對我做了一個沒問題的手勢,躍
躍欲試的拿起鉛筆。
我卻陷入猶豫,先是看了看那張我的精心
傑作,再看了看陸百冬手上非常具破壞力的鉛
筆,咬了咬牙,「我看還是讓我來吧。」
雖然說好是要畫我的,但是最後我卻畫成
了陸百冬的臉。
當畫完成之後,我們並肩趴在床上看了好
久好久。
「千秋真是個天才。」
「……你少噁心了。」我的臉有點熱。
「我是說真的啊,光是這樣看著,就覺得
這個人很幸福。」他指了指紙上的人,「因為
他可以穿著千秋幫他設計的衣服。」
「他可是你欸。」
「嗯,我知道。」他點點頭,「但還是覺
得有點不甘心。」
什麼啊?我笑起來,「這有什麼好不甘心
的?我可以幫你做啊,而且是真的衣服,可以
穿的那種喔。」
「你沒騙我?」
「我幹嘛騙你,不過相對的你也要變成有
名的人,這樣當你穿著我幫你設計的衣服,我
才會有面子。」我想了想,「你乾脆去當模特
兒算了。」
「……模特兒?」
「就是午間新聞要結束的時候,不都會播
一小段幾個人在伸展台上走來走去的畫面嗎?
他們就是模特兒啊,專門展示服裝師設計的衣
服。」我嘿嘿笑著,「好,你就當我的專用模
特兒好了。」
他微笑著看我,「好啊,那我們就這樣說
定了。」
長大以後,我要當最有名的服裝設計師,
他要當最有名的模特兒。
我會為他設計很多專屬他的衣服,而他只
穿我為他設計的那些。
結果這個約定到最後,一直沒有實現。
大概長大以後,誰都不小心忘記了。
◆◇◆
後來我又試著開始畫設計圖。
我的風格一直是這樣,說好聽一點叫華麗
,其實就是花俏。我喜歡鮮艷的色彩和繁複的
花紋,阿迪建議我設計女裝,不然就是積極開
發同志市場,這兩種路線我都不想要。
我的Model只有一個。現在他回來了。
因為太久沒碰,所以怎麼樣也無法進入狀
況。
我畫了又撕,撕了又畫,地上散落著紙團
,讓我懷疑起究竟是我退步了,還是我的東西
從以前就那麼爛?
越想越是淚喪。我決定丟下一切,做做手
工藝轉換心情。
答應阿迪的手工亮片丁字褲進度已經進入
尾聲。
我將亮片鬆鬆的縫在太過大膽的薄紗上,
目的是希望它若隱若現的擋住重點部位,男人
總是需要欲拒還迎的想像空間。至於後方的Y
字地段,我全部使用蕾絲緞帶,在交會的地方
爽快的打了個蝴蝶結,滿足男人拆禮物的心態
。
這麼有騷勁的內褲,根本就是為阿迪量身
打造的。
我嘿嘿笑了兩聲,調整著蝴蝶結,仔細審
視了一遍完成品。
陸百冬把頭湊過來,疑惑的問:「這是什
麼東西?」
「內褲啊,」我得意的說,「好看吧?我
也是可以做一件給你,如果你求我的話,哈哈
。」
陸百冬一下子沒了聲音。我轉過頭看他,
發現他的表情很驚恐。
「我、我不要穿。」他小聲的說,不知道
在堅定什麼似的握緊雙手拳頭。
我本來也只是隨口說說,但是看他這麼抗
拒的樣子,就覺得不爽。
「幹嘛不穿?你嫌它丑啊。」我霍霍摩牙
。
或許看出我的臉色不善,這次他很聰明的
選擇不回話,但是已經太遲了。
「鼕鼕啊,」我柔聲哄他,「你不是說最
喜歡我了嗎?那我說的話你應該都會聽吧?」
他僵硬的轉開視線,「要看是什麼。」
「誰管你啊,快給我穿!」我大喝一聲用
力撲倒他,十指靈活的攻擊他全身脆弱的地方
,癢得他喘到連笑聲都斷斷續續。
嘲笑丁字褲的人,總有一天要為丁字褲哭
泣!
「走、走開啦……」他想要揮開我,卻被
我抓准他腋下罩門大開的那一刻,他到最後連
笑聲都發不出來了。
「快說好,快說好!」我逼迫他。
「……好、好啦……」
「什麼?」居然這麼快就投降?
他被我壓在身下,一張臉亂七八糟的紅成
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笑得太過分的關係,
居然連眼睛都水汪汪的濕潤起來。
我一下子像觸電一樣的跳起來。
「那給我啊。」他向我打開手,我還有一
點置身夢境的感覺,他小小聲的說不給就不穿
了,我才像回神似的飛快把丁字褲塞給他。
他傷腦筋的把東西拎在手上左右端詳著,
接著就站起來,很豪邁的把褲子往下一拉,嚇
得我迅速背轉過身。
明明活到這個年紀,什麼大膽限制級的東
西都看習慣了,偏偏只是感覺到他在我身後赤
裸的下身,我的心臟就開始不爭氣,每一下都
像跳在我的耳膜上,咚咚咚的,再繼續這樣下
去,我不是腦充血就是會中風。
「哪個在前面?」他的聲音在這個時候聽
起來,格外的天真無邪。
我難受的捂著心臟,簡直快要昏噘。
「啊,大概是這樣吧。」他自言自語的,
然後說:「好了,你可以轉過來了。」
我卻在此刻猶豫半天:心裡的天使和惡魔
早已互相廝殺得血肉模糊。
我咬了咬牙,再咬了咬牙,終於下定決心
。
「算了啦。哈哈。」
「什麼?」他的聲音很困惑的。
「我說,算了。誰想看男人穿丁字褲啊?
」我希望此刻我的背影可以看起來瀟灑一點,
「我是開玩笑的,你快點把褲子穿起來啦。」
「……你說的褲子,是這件嗎?」陸百冬
的手從我的後方伸過來,我半轉過頭,就看見
他食指上勾著的那條丁字褲。
那瞬間,我全身上下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該、該不會……他現在根本就是光溜溜的
吧?
一想到這裡,我就頭皮發麻,下半身也控
制不住的起了生理反應。
他卻在這時候扳著我的肩膀,有點強硬的
將我轉過來。我反射性的緊緊閉上眼睛,再勉
強藉由上下眼皮之間的縫隙偷窺現在的情形。
「我騙你的啦。」他輕笑著。
我隱約看見他臉上詭計得逞的微笑,還有
穿戴整齊的衣著。接著我睜大眼睛,有點不可
置信的再確認一次,他還是穿戴整齊。
嗯。他真的騙到我了。搞什麼嘛?
「你很煩欸。」我笑著拍了他的額頭,卻
有點渾身脫力的感覺。
腿間膨脹的器官一下子就消下去了。我想
著這樣再來幾次,我搞不好就要陽萎了。我裝
作不經意的摸著我的胸口。心臟的地方有種難
以言喻的失重感,一直到發現了這樣的感覺,
我才知道原來我剛才是期待的。
什麼跟什麼嘛。
他把我放在胸口的手拉下來,輕輕的笑:
「如果是千秋穿的話,我就想看。」
我「刷」一下的就漲紅了臉,惱羞成怒的
抓起丁字褲往他的頭上套。
我其實最怕的,就是這樣。
每一次他做的總是和我想的不一樣,每一
次都讓我自作多情得像個白癡。
現在是這樣,以前也一樣。
我總是在心裡覺得有什麼,怎麼可能會沒
什麼,這樣一定就是喜歡了吧,但是就是不能
夠確定答案,甚至連可以判斷的標準部沒有。
在他身上,所有的經驗和直覺都失去作用
。同樣的情況,明明換個人就可以輕易看清的
,但在他身上卻變得看不懂了。
自亂陣腳的感覺很差勁,像是把自己最脆
弱的部分都曝露出來了一樣。
即使如此,還是覺得那麼喜歡。喜歡到就
連失戀的痛苦都想不起來了。
當陸百冬的頭髮正式掩蓋過半隻耳朵,一
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阿迪終於忍無可忍的警
告我,再不帶陸少爺去剪頭髮的話,我這個月
就拿不到薪水了。
我縱然覺得他實在很多管閒事,但是迫於
他老闆的淫威,我還是乖乖帶著陸百冬上髮廊
。
「千秋,他是誰?」和我交情很好的髮型
師小綠不爽的尖著嗓子問我,我安撫的摸了摸
他的臉頰。
「他是我表弟,記得把他剪帥一點。」
聽我這麼說,他反而瞇細眼睛,用腳推著
滾輪椅在陸百冬身邊迅速的滑來滑去。
「原來他就是那個和你有一腿的表弟!」
他恨恨說,無視我剛喝下的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我看他也不怎麼樣嘛。」
「誰、誰跟你說我和他有、有一腿?」
「當然是阿迪那個死人啊。」他忿忿拉扯
陸百冬的髮絲,力道之大,讓我很擔心他會不
會把陸少爺的頭皮也扯掉。
「你是相信阿迪,還是相信我啊?」我按
住他爆出青筋的手,柔聲道:「我已經說他是
我表弟了嘛。」
從以前到現在,小綠一直都很吃我這套,
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敢騙我你就死定了。」他哼哼說,手指
的動作終於溫柔下來。
表弟的事情當然沒有騙你啊。我笑了一下
,正想問陸百冬被抓得痛不痛,卻發現他在瞪
我。
「怎麼了?」我搞不懂的問他。他轉開了
臉。
儘管小綠長得很可愛,卻是個很吵鬧的人
。我懶得聽他吱吱喳喳,於是趁他到後間幫陸
百冬洗頭的時候逃出來。很久沒有這麼悠閒,
我逛了幾家我喜歡的小店,買了一堆很酷但是
沒有什麼功能的東西。
後來我進到一家新開的銀飾店,很簡潔的
設計,黑色的牆上釘掛展示著銀飾,每個飾品
底下都有一個白色的名牌,打著一串看不懂的
文字還有中文。
「這是哪一國的文字?」
「德文。」看起來很凶的店長回答。
「那這個要怎麼念?」我隨意指了一個。
「我不會。」他很有個性的說。
我笑了笑,微微彎腰的將展示品一一看過
。這些飾品的設計和店長一樣很有個性,名字
也很有趣,像是「說不出口的渾蛋」、「逆轉
的失戀」之類的,最後我的視線停留在「我不
讓你走」。
很簡單的設計,被硫化染黑的兩條荊棘互
相交纏成指環,粗獷得好看。
「那個全世界只有一個。」店長在我身後
補充,我只是笑了一下。
回到店裡,陸百冬的髮型已經完成百分之
百。
「哼,沒想到他也還算人模人樣嘛。」小
綠忿忿用刷子刷去陸百冬臉上的頭髮,「還長
得有點像那個誰。」
我沒有問小綠那個誰是誰,我只是看著陸
百冬。
利落的短髮讓他本來就好看的五官一下子
亮起來,儘管還是臭著臉的狀態,卻還是像雜
誌裡的廣告扉頁。店裡的人都在看著他。意識
到這點的我突然覺得很不爽,所以很快的說我
們回家吧。
走出店外沒多久,我的手腕就被拉住了,
我反射性的回頭,「幹嘛?」
「我討厭你那樣。」他皺眉。
大概因為頭髮剪短的關係,所以顯得他不
高興餓表情更有魄力。
「哪樣?」我搞不清楚狀況。
「就是對別人笑、摸別人的臉、和別人有
秘密。」他把我的手腕按得很緊,緊到讓我發
痛,「你只可以對我這樣。」
他一口氣把話說完之後,就定定的看著我
,害得我的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裡看。這樣的情
景似乎有點古怪,好像有那麼一點告白的純情
,搞得我臉紅心跳昏頭轉向。過了一會,我才
不是很確定的喔了一聲。
「要說好。」他要求。
「……好。」好什麼啊?
他終於滿意的彎起眼睛,「那我們去吃冰
吧。」
「喔……好。」到底為什麼會跳到吃冰這
個結論啊?
我一邊什麼東西什麼鬼的想,一邊卻忍不
住的笑起來。
他回頭看著我,明明不知道我在笑什麼,
卻還是跟著我在笑,白癡。
我在心底暗罵著,然後牽住了他的手。
手掌傳來的溫度灼熱而真實。如果能夠這
樣一直牽著我就好了。
◆◇◆
經過小綠那個大嘴巴的宣傳,搞得現在不
管是我熟還是不熟的朋友,全都知道我有個人
模人樣的表弟。
在這個圈子裡,人模人樣的男人非常有身
價。
幾個單身許久、寂寞空虛覺得冷的男人們
開始祭出多年友誼脅迫我,如果不把陸百冬介
紹給他們,以後在路上見到也就不用打招呼了
。
阿迪勸我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最好快
點把陸百冬推到大眾面前才不會犯眾怒,而我
當然看得沒阿迪豁達。
我就像個終於得到棒棒糖的小孩,因為太
喜歡了,所以總覺得被別人多看一眼,棒棒糖
的體積就會縮小一點。
我也知道我應該擺脫這樣的心態。思考多
日之後,我總算願意把陸百冬交出去見客。
在踏入lounge bar包廂之前,我叮嚀陸
百冬不可以喝酒、如果被吃豆腐一定要奮力反
擊、不要離開我身邊。
他似懂非懂的點頭,他還沒見識過那群寂
寞男子的威力。
果然當陸百冬一露臉,整個包廂立刻像是
被投入了原子彈,轟轟轟的不停炸開,嚇得他
有點畏懼的貼在我身後。
飢渴的男人們甚至改喊我表哥,意圖卑鄙
的不停點酒想灌醉他,我拉了阿迪小綠為他擋
過一輪酒,已經有點頭昏目眩,只好暫時拉著
陸百冬尿遁。
「你還好吧?」
廁所裡,我稍微洗了臉,總算比較神清氣
爽。
「還好,但是我們等一下再回去。」我說
。
如果現在回去,我鐵定馬上會再被灌一輪
,這樣實在很傷肝。
陸百冬的手伸過來,微涼的指尖摸著我發
燙的臉頰,感覺很舒服。
「可是你的臉都紅了。」他擔心的說。
「沒問題的啦,」我拉下他的手,「我帶
你去吧檯那裡晃晃。」
我邁開腳步,明明才剛說完沒問題,哪曉
得膝蓋突然有點使不上力,害我狼狽拐了一下
,不小心撞到剛進來的男人身上。
「抱歉。」我連忙道歉,卻聽見男人語調
微微上揚的嗯了一聲。
似乎是有點耳熟的聲音,我疑惑的抬起視
線,就看見了Neil。
台北真是全世界最小的城市。我一邊在心
裡碎碎念,一邊擠出假笑。
從那天之後就沒有再見過面的Neil坐在我
旁邊,依舊風度很好的請我和陸百冬喝酒。這
個包廂比我們那個包廂看起來高檔多了,但是
因為人少的關係,反而讓人感覺緊繃。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我隨意開啟
話題。
「我有時候會來這裡和朋友放鬆一下,」
他動作優雅的搖晃著酒杯,「你呢?」
「和你的理由一樣。」我笑笑,「朋友的
包廂也剛好在附近,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
以帶你去玩。」
他不置可否的喝了一口酒,我逮到這個空
檔,連忙看向陸百冬的方位。
他正偏頭和Neil的朋友講話,那是一個長
得很漂亮的男人。雖然長得漂亮,卻感覺有點
刻薄,我想是因為他的下巴太尖的關係。
「你男朋友?」
大概因為發現我的視線,於是Neil問我,
我遲疑一下,還是點頭。
「大概類似那樣的關係。」
「大概?」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我看見陸百冬
的嘴唇抿起來了。我知道有什麼不對勁,他一
向不對陌生人做那種表情。
「Neil,不介紹一下你朋友嗎?」我笑著
用下巴指了指。
他意會過來的微微點頭,但就在他開口之
前,我聽見他朋友小聲但清晰的說:「什麼嘛
,原來是個白癡。」
那一瞬間我渾身血液逆流,還想著是不是
我誤會了,又聽見他笑著對Neil說:「喂,你
居然輸給了一個智能不足的白……」
我沒讓他把話說完。
我站起來,把整杯未動的酒潑在他的臉上
。
第七章
那一天我們不歡而散。
我始終沒有問陸百冬那天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也始終沒有主動對我說。
可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從那
天之後就變了,變得不太快樂。
「如果被我發現那個賤人是誰,我就找人
把他揍成豬頭。」阿迪恨恨的咬牙切齒,我又
何嘗不是?
如果時光能夠重來,我肯定會衝上前再補
他個兩巴掌。
陸百冬甚至不畫圖了。有些時候我知道他
明明看著我,卻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結
果反而是我自己難受起來。
有一天晚上我把他叫到客廳,把一排酒在
他面前排開。
他奇怪的問我要幹嘛,我只是安撫的拍拍
他的肩說喝就對了。等到把這些雜七雜八的酒
類喝過一輪,陸百冬連臉都沒紅,我卻已經覺
得有點茫了。
「你怎麼了?」他摸著我的臉,微涼的手
溫讓我清醒了些。
「你沒有話要問我嗎?」我看著他。
他把手放下來,不說話了。
「如果你問我的話,我什麼都會告訴你。
」我說。
只要是他想知道的,我什麼都會說。所以
不要再露出那種表情了。
他很久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再說
什麼的時候,他抓住我的手。
「……你會討厭我嗎?」
「為什麼我會討厭你?」
「因為我是白癡。」
他的這一句話像是一根針,狠狠的刺進我
心裡最柔軟的部分。我這時候不曉得有多憎恨
那個賤人。我這麼珍視的陸百冬,甚至連被別
人多看一眼我都不能忍受,就這樣被他輕輕鬆
鬆的三言兩語給傷害了。
我多後悔當初沒有狠狠揍他一頓。
「陸百冬,」我看著他的眼睛,很鄭重的
說:「你不是白癡,你只是忘記了以前的事情
,總有一天你會全部都想起來的。」
想起來全部的事情,包括有我的那些,以
及沒有我的那些。
然後或許又會再一次的離開我。
開始發現自己喜歡上他的時候,大概是我
國二的那個時期。
在某一次和陸百冬無意的肢體接觸中,我
勃起了。回想起來,當時我也沒有很驚訝的感
覺,只是覺得,啊,原來是這樣啊。
接著以前那些刻意被忽略的細節,就變得
鮮明而被一一拼湊起來。
對裸女沒有反應、過度在乎陸百冬、喜歡
他對我獨有的親暱、只要想到他會交女朋友就
覺得難以忍受。
在發現自己這樣的情感之後,我才確認了
自己的性向。
或許是因為身邊沒有同性對象的關係,我
才會錯把對表弟的親情誤認為愛情吧?在我認
真的窩在圖書館角落,秘密的翻閱那些關於青
少年同性愛理論的書籍之後,我大致得到了這
樣的結論。
那麼,只要我交了男友,我就不會再對陸
百冬有那些奇怪的想法了吧?
所以很快的,我交了第一個男朋友。
關於第一任男友的那些事情,我其實已經
想不太起來了,只記得是國一的學弟,不是很
擅長說話,每次當話說不下去的時候就會靦腆
的微笑。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覺得很愉快。接吻很舒
服,互相自慰也很舒服。然而再多的就沒有了
。當剛交往時的新鮮感過去,就覺得很倦怠。
我記得那陣子剛好快要夏天,接近一個禮
拜的春假,我找著借口推拒約會,卻和陸百冬
整天窩在開著十幾度冷氣的房間裡無所事事。
「女朋友會跑掉喔。」他有時候會這樣虧
我,然後被我笑著罵了聲小鬼。
有那麼一天的午後,我無聊的翻著看過兩
遍的漫畫,忽然發現陸百冬沒有聲音,回頭一
看,才發現他躺在床上睡著了。
他的睡相一直很乖,不大會翻身,也沒有
磨牙、流口水的醜態。
我靜靜看了一會他的睡臉,正想幫他蓋被
子的時候,才發現他的衣角掀起來了,臍下淡
淡的汗毛蔓延進拉得有點低的褲頭,不過就這
樣普通的景象,卻讓我瞬間勃起。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是不是有病?
明明已經有了男友,卻還是能夠輕易的對
別人有反應。更何況那個別人還是陸百冬,跟
我一起從小長大的表弟,我和他之間只允許親
情的存在,不能有其它,怎麼能夠有其它?
於是我開始疏遠陸百冬。
我拒絕他的邀約,我不和他說話,我的重
心開始圍繞朋友及男友打轉,我忘了他的畢典
日期。
只是最後我還是做不到。
陸百冬已經和我的血肉長成一塊,如果我
硬是要去割他,我也會覺得痛。
後來我去了他的畢業典禮,帶著向日葵,
帶著我的決心。
他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刻我已經決定我不
再逃避。
和男友分手以後,漫長的四年,陸百冬成
為我的中心。
其實想想也很奇妙,明明四年是那麼漫長
的一段時間,但是事後回想起來卻總是能那麼
容易的以一句話包括。
這四年之間也是有過想要放棄的時候。想
著這樣的單戀到底會得到什麼結果?想著告白
之後,如果失去他的生活應該怎麼過。
每次想著,就會覺得膽怯。好像再多的勇
氣也會被時間慢慢磨碎,讓人變得猜疑、不安
、痛苦、膽小。
可是每到這種時候,他總是又會給我希望
。
明明不喜歡和別人有肢體上的接觸,卻總
是喜歡抱著我撒嬌。
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表情那麼冷淡,看著我
的時候卻總是在微笑。
他給了我很多很多的特別,我知道在他心
裡,我和別人不一樣。這樣的不一樣帶給我期
待,我借此衡量我的機會,然後我的直覺告訴
我,他不可能對我沒什麼。
我曾經這麼自豪我的直覺,這樣的信心卻
一夕崩解。
他的國中畢典,依舊有著明亮到刺人的太
陽。在人潮散去得差不多的時候,他牽著一個
女生走到我面前。
「千秋,這是我的女朋友。」他說。
◆◇◆
算起來也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
也許因為已經經過那麼久了,所以當時的
那些情緒現在回想起來,已經覺得很淡很淡。
大概就算有傷,如今也應該完全褪疤。
陸百冬問我:「後來呢?」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們就不說話了。
一開始是我單方面的,但是漸漸的,這樣
的冷淡就變成雙方面的。
我想他那時候大概也明白了什麼,十六歲
的年紀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他或許知道了什
麼,所以才變得疏離……光只是這樣想像就讓
我受不了。
那年夏天,陸百冬沒有考好。我不知道是
因為女朋友,還是因為我。
而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他。
我和他的冷戰從夏天走到秋天,再從秋天
來到冬天。明明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彼此卻互
不相視,把對方當作空氣。
老媽當膩了中間人,和我談了幾次,一直
煩我要我主動和陸百冬求和。其實我也想要和
好,只是又覺得太難了。
明明曾經那麼要好,可是一旦不說話了,
就覺得陌生了。
到了來年春天的時候,我從老媽那裡聽說
陸百冬分手的消息。我想著這是一個機會,可
是又拉不下臉來。這樣彆扭的掙扎直到那一天
為止。
我收到一封簡訊,來自陸百冬。
「接下來的事情,我在公園就跟你說過了
。」我看著他,他皺著眉頭,也不知道有沒有
聽懂。
「你說打勾勾的事情嗎?」顯然他還記得
我跟他說的這個部分。
「對啊。」我笑了笑。
約好了不再丟下對方的我們,曾經短暫的
在一起過。
然後像是煙火一樣的,那樣美好的戀情結
束在夏天的尾巴。
當那年夏天結束,陸百冬的父親來了。他
來到家裡和老媽談了很久,然後如願以償的帶
著他唯一的兒子回到日本。從頭到尾,陸百冬
都沒有抗拒。
「為什麼?」他問我,我只是苦笑。
「我也不知道。」
「那後來我們就沒聯絡了嗎?」
「嗯,後來我們就沒有聯絡了。」
陸百冬不說話了。我們安靜了好一陣子,
我把手中的那罐啤酒喝乾。
「你有哭嗎?」他問我,小心翼翼的,反
而讓我笑了。
「我哭得超慘的。」畢竟是人生第一次失
戀,如果沒有慘烈的大哭一場,也會覺得對不
起那四年的單戀。
但是陸百冬卻沒有笑。他只是看著我,很
認真的,然後說:「我不會再讓你哭了。」
我不知道陸百冬的那一句話有多少認真的
成分在,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懂不懂他說的話
代表著什麼意義。
多嘴阿迪又問過一次我和他的關係,這次
我回答不出來。
我對他無庸置疑的就是喜歡,但是我不知
道他對我的。親情友情或者愛情,他到底把我
定位在哪裡?他會不會覺得後悔,在他某天恢
復記憶之後。
我想現在的他,或許連什麼是喜歡都分不
清楚。
只是他對我的那些溫柔,又讓我沉溺。覺
得這樣就好了,沒有關係。
就在我這樣決定的幾天之後,某一天休假
的早晨,他突然用力把我推醒。
「……幹嘛?」我裝死的用枕頭蓋頭。
他三兩下就奪去我的枕頭,笑著把我拉起
來。
「起床,我們去約會。」他說。
我這次排休不在假日,所以街上逛街的人
群明顯少了,就連一向熱鬧的電影院也顯得有
點寂寥。即使如此,陸百冬還是輕而易舉的就
成為群眾焦點。
他站著電影廣告牌前面,眉頭微微皺著,
帶著憂鬱的氣質讓人覺得性感又心疼。我注意
到有幾個女生偷偷拿出手機偷照他,我實在很
想知道如果她們知道眼前這位帥哥的憂鬱,是
來自不知道該看卡通片還是低級喜劇片,她們
的反應會是怎麼樣?
「我買了這個的票。」我走到他身邊,指
著卡通的那部電影。
他為難的,「可是這個好像也很好看。」
「那個是輔導級的,你還不能看。」因為
你只有五歲。
他不懂什麼是輔導級,所以愣愣的看著我
,大概又因為不能看另外一部喜劇而有點悵然
若失的樣子。我沒辦法,只好買了他喜歡的汽
水和爆米花。
他很好收買,明明只是這樣子就變得高興
起來。我微笑看他,看他一手爆米花一手可樂
,笑到連眼睛都彎起來。
整個電影廳沒有什麼人,播放的電影預告
也很長。我其實沒有很愛吃爆米花,只是嘴饞
,再加上每次去抓爆米花的時候陸百冬的臉總
會苦一下,我百看不厭,爆米花也越抓越順手
。
「千秋。」
黑暗之中他叫我,我不以為意的應了聲,
他又叫我,我只好把臉轉過去。
「幹嘛?」
他沒說話,只是忽然湊過來。我感覺唇角
有濕熱的觸感,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那是他
的舌頭。
「有爆米花。」他邊說邊舔著,然後不知
道為什麼,就一路舔進我的嘴巴裡面了。我被
他舔得有點頭昏眼花,還想著要拒絕還是迎接
,他老兄卻好像已經心滿意足的退開來。
「甜甜的。」然後摸著嘴角,他傻里傻氣
的笑起來。
我卻被點火般的「轟」一聲,害羞到連眼
皮裡面都覺得好熱。
後來一整天,陸百冬整個人像是中邪般的
甜滋滋。
走路的時候硬是要牽手、不管走到哪裡都
能感覺到的如影隨形的視線。我實在很想裝得
毫不在意,無奈他的電力實在太強,電得我的
發尾都要焦了。
光只是這樣和他走在路上,迎面朝我招呼
的路人目光就已經無法計數,大多都是忌妒或
羨慕,還有少部分的不可置信或厭惡或祝福。
我看著鏡子裡的我,長得並不算差,只是
和陸百冬放在一起,多少也有種不同層級的自
卑。這樣的現實讓我覺得腦袋冷靜了一點。
走出洗手間,就看見一個陌生男人在和陸
百冬說話。我隱隱聽見那個男人提到「出去」
、「朋友」這樣的名詞,大概是搭訕吧?
「……我有喜歡的人了。」然後我聽見陸
百冬回答。
我應該在這個時候走出去的,可是不知道
為什麼卻有點遲疑。所以我只是靠著牆,看著
那個陌生男人一臉不甘心的離開,看著陸百冬
繼續站在原地等我的模樣。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覺得只是連跨出一步
都害怕。
陸百冬終於轉過頭來,發現我,然後微笑
:「千秋。」
我慢慢走到他旁邊,他又牽住我。寬大而
微涼的手掌。我問他:「你喜歡的人應該是我
吧。」
他明亮的笑起來,「我喜歡你啊,」想了
想,他又補充,「比炸雞還要喜歡很多很多。
」
……喔。比炸雞還要喜歡很多很多。
我冷靜的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覺
得再也走不動了,所以我蹲下來。
「千秋?」
耳邊傳來他擔心的聲音,我卻沒辦法回應
,整個人害羞到快要炸開,只好鴕鳥般的把臉
埋到膝間。
他也在我身旁蹲下來,微涼的手指摸過我
發燙到快溶化的耳根,接著很疑惑的,「你就
這麼想吃炸雞嗎?」
你放錯重點了啦,笨蛋!
後來莫名其妙的,我們就外帶了兩桶全家
餐炸雞塊回家。
我不知道被觸碰到什麼開關,只覺得心智
年齡彷彿也倒退十年,無論陸百冬說什麼還是
做什麼,都讓我害羞到頭頂快要冒煙了。
相較於我的不自在,陸百冬顯然很不進入
狀況。明明氣氛這麼好,他卻什麼都不做,只
知道一直不停的搶奪我桶中的炸雞。
「喂,」我問他,「你今天幹嘛忽然說要
約會?」
「因為我在追你啊。」他的回應讓我差點
連骨頭都要吞下去。
「追、追、追、追我?」
他乖乖的點頭,「阿迪哥說喜歡一個人就
要追他,讓他開心快樂,這樣他就會和你在一
起,讓你想幹嘛就幹嘛。」
……張乃迪,你到底教了陸百冬什麼?
「那、那你想對我干、幹嘛?」我很沒用
的結巴起來。
「我想跟你在一起。」他說。
我沒有說話了。我低頭用紙巾慢慢的把手
指一根一根的擦乾淨,然後將紙巾折成四疊,
丟進垃圾桶。
「我、我不管你了。」我小聲的說,他困
惑的靠過來。
「你說什麼?」
我沒回答他,我吻住他。他的怔愣在一兩
秒之後就過去,我想我大概是教壞他了,他的
舌頭才會這麼熟練而直接的入侵我的口腔。
而我還有很多東西想要教給他。
「千秋?」他的聲音疑惑的從我頭上傳來
。
我跪在他的腿間,拉下他的拉鏈。深色的
底褲裡,本來潛伏著的器官已經中甦醒。我用
指尖觸摸他的形狀,感覺原本還柔軟的部分像
是充氣般的變得堅硬而有彈性。
那樣的感覺好奇怪。像是終於實現了一個
其實已經快要遺忘的願望。
我像拆禮物一樣的慢慢拉下他的底褲,他
沒有阻止我。完全勃起的性器猶如昭示著它的
存在般的展露出來,真實得反而讓我覺得像是
幻覺。
「千秋。」他喊著我的名字,而我慢慢的
,將它含了進去。
他的味道不重,就是他特有的味道,我說
不上來,只是那一瞬間覺得這不是夢。我緩慢
的移動著它,用舌頭擠壓著它,我聽見他的喘
息加重,然後我的頭髮被他輕輕的拉扯著。
「我想親你。」他說。
我們躺在沙發上接吻,我坐靠在他的身上
。他的手指小偷似的潛入我的褲頭,深入再深
入,微涼的手指扣住我的陰莖。
「你這邊好濕。」
他在我的耳邊說著下流的話,舌頭舔過我
發燙的耳垂,我全身顫慄起來。
「我想要看你。」
他的每—句話都像是催眠的指令。所以我
說好,讓他翻身把我壓在身下,讓他緩緩的把
我褲子連同底褲往下拉。
膨脹的性器失去衣物的壓制,有點害羞的
彈跳出來。我下意識的伸手遮擋,他卻把我的
手拉開。
「是這樣嗎?」他問我,學著我對他的方
式幫我口交。
他的動作很生澀,毫無技巧可言,牙齒也
一直喀到我。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舒服,甚
至有點想哭。
「陸百冬。」我叫他,他模糊的嗯了一聲
,連帶我被含住的器官也跟著麻了起來。我推
著他的肩膀,他抬起頭。
「抱著我。」我說。
下一秒我就被困在他寬大的懷裡。我們不
停交換親吻,發出情色的喘息和吸吮的聲音。
他的手仍舊扣著我的陰莖,令我發麻的快速移
動著。
「你好可愛,」他吻著我的睫毛,模糊的
又再說了一次,「千秋,你好可愛。」
在床上說我可愛一向會讓我縮陽。但是陸
百冬不一樣。我想大概就算他說「千秋你好像
炸雞」這樣的話也會讓我高潮吧。一想這裡,
就覺得自己真的喜歡他喜歡得無可救藥。
我拉著他的手指仔細的舔濕了,然後暗示
性的輕輕碰著我的後面。他一臉不明白的樣子
,但還是很聽話的揉著入口的位置。
「放進去。」我告訴他。
一開始的時候的確很難受。所以我裝作去
吻他的頸間,不想讓他看見我痛苦的表情。
他的手指慢慢的探進來了。我感覺到他微
涼的溫度,但是一下子就被我燙得熱了。經過
了那段被肌肉排斥的區域,他的手指進到根部
,完全的被我包覆住,我和他都有點鬆了口氣
。
接著是第二根手指、再來第三根。等到所
有的手指從我體內抽離之後,不等我說,他就
慢慢推進我的身體。
他的性器和他手指的溫度非常兩極,光只
是進入前端,就讓我覺得好熱。
我用力的抱著他的脖子,他吻著我,一直
吻著我,然後叫著千秋、千秋。
我閉上眼睛,一直閉著眼睛。
陸百冬。百冬。
在他離開的那段時間我曾經覺得很困惑。
到底什麼是喜歡?想要留住一個人的心情,到
底是因為慾望,還是因為情感?
即使是現在,我也不能夠說出明確的答案
。
只是當我看著他的時候,我好像就明白了
喜歡的定義。
想要一直這樣看著他:心甘情願為他作任
何事情。想成為他的永遠。
◆◇◆
我想我們大概陷入熱戀。
早上總會因為接吻而醒來,醒來之後就會
不甘於只有接吻,胡搞瞎搞之後就會瀕臨遲到
。
到了店裡也一樣。總是趁著阿迪不注意的
時候偷偷親吻,總覺得就算一天二十四個小時
都拿來接吻也還不夠用。
只要他一離開視線就開始覺得想念,捨不
得看他露出寂寞的表情,就算被阿迪罵白癡情
侶也覺得無所謂,好像只要有他在眼前,我的
生命便於此圓滿。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全然投入一段戀情,豁
出去似的把自己完全交到對方手上,然後因為
對方的溫柔回應而感覺加倍幸福。
「為什麼還不睡?」身邊的他孩子氣的揉
著眼睛,我伸手遮住床頭燈光。
「太亮了嗎?」我問,他搖著頭靠過來,
看著我的素描本。
剛剛才和他氣喘吁吁的做過一回,我特意
裝睡先騙過了他,再躡手躡腳的起來想完成工
作,沒想到今天的他這麼淺眠。
「好漂亮。」他指著我的圖。
「阿迪之前幫我報了一個服裝比賽,所以
現在我要趕著把比賽的東西交出去。」我向他
解釋著,他微微點頭。
「做衣服的嗎?」
「對啊,要畫三套不一樣的衣服。」
「會給我穿吧?」他的語氣倒是很有自信
,我忍不住想笑。
「當然會給你穿。」
這三套衣服的藍圖,我完全以陸百冬當作
Model來設計。我考慮了他的身材、他的五官
、他的氣質,然後試著將我的設計風格發揮到
極限。
當藍圖完成之後我給阿迪看過,他皺著眉
說這樣不會太大膽了嗎?我沒有辯駁,只是微
笑。
除了設計藍圖之外,其它—些有的沒的文
件阿迪全幫我一手包辦。所有的東西驚險的趕
在截止的前—天寄出,剩下的就只能指望評審
能從那三張彩圖看出我這匹黑馬的潛力。
Neil後來又找過我,為了避開阿迪的怒目
相向,我們去了附近的咖啡店。
「那天很抱歉。」他說,我只是搖頭。
「這不關你的事。」但是下次再給我看到
那個賤人,我絕對揍他揍到連他父母都認不出
來。我在心裡撂下狠話。
Neil沉默著攪拌著咖啡,我知道他大概想
說什麼,所以耐心的等。
「……你男朋友怎麼了?」但是我卻沒想
到他會問我這個問題。
「他之前出過車禍,大腦有點受傷。」我
含混帶過。
他瞭解的點點頭,「我有認識相關的腦科
醫生,或許可以幫忙。」
「沒關係,不用麻煩了。」我連忙說,他
卻執著的看著我。
「就當是賠罪,好嗎?」
被他這樣一說,我拒絕的話語就忽然說不
出來了。或許想到之前我的無端招惹,就也感
覺對他心軟一點,更何況他也只是好意。
「謝謝。」最後我只能說。
第八章
大約兩、三個禮拜之後,我收到主辦單位
的初審通知。
如果說不緊張一定是騙人的。我撕開信頭
,膽小的瞇著眼睛瀏覽一遍信的內容,然後在
看見「進入複賽」四個字後不可置信的張大眼
睛。
聽到這個消息,阿迪雖然裝作不屑的說你
真是個好狗運的傢伙,但還是很有義氣的放我
兩個禮拜的假。我用這兩個禮拜的假瘋狂趕工
,家裡原本就不大的空間到處散落著布和雜七
雜八的配件,簡直要把我和陸百冬給淹沒。
這次比賽的主題是「自我」,設計師們被
要求協調作品的藝術性和商業性,優勝前三名
的作品將成為今年秋冬品牌的主打。阿迪總說
我的作品藝術性太過,然而商業性掛零。如此
的評論讓我覺得中肯不已,卻又有點傷心。
在畫設計稿的時候我完全沒參考今年的流
行,唯一一讓我拿來參考的,就只有陸百冬。
我把所有買來的布分開一次一次的掛在他身上
,我思考著怎麼樣的剪裁能讓他看來更挺拔,
但令我生氣的是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光只是赤
身披著布料就已經讓他看起來夠誘人了。
「生氣了?」在調整布料的時候他伸手撫
摸我的臉,我沒理他,他就鉗制住我的下顎讓
我只能看著他。
「我幹嘛生氣?」我反問他。
他沒辦法,只好把我拉進他微敞的雙腿間
抱著。
「怎麼了?」他安撫的吻著我額頭,他知
道我對他這個舉動沒辦法。
「……我做不出來。」我於是老實說。
他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所以說:「只要是
千秋做的,就算只穿一塊布我也很喜歡。」
他這記馬屁拍得恰到好處。我忍不住笑起
來,「喂,再親我一下。」
「好。」他乖乖的。
「還有這裡。」
「好。」
「還有這裡、這裡和這裡……」我的話沒
有說完。
他一個翻身拉我跌入布團中,柔軟的布料
將我們包圍淹沒。
阿迪和小綠一向屬於毒舌派,從大學時期
到現在,我一路見證他們打擊他人信心的實力
越來越堅強,我也常常被他們叮得滿頭是包。
就連剛剛,我不過只是把做好的成品鋪展開來
,就已經招來他們驚疑不定的白眼。
「居然有金色的褲子!你以為你的Model
是阿拉丁嗎?」
「這個桃紅色你是從哪裡找到的?可以用
這個再幫我做一件丁字褲嗎?」
我很有經驗的對一切充耳不聞,把所有的
東西連同陸百冬和我自己一起推進更衣室。直
到陸百冬從更衣室走出去之後,我就聽不見他
們的聲音了。
我忍不住揚起嘴角。
我知道為什麼他們不再說話。那一天,陸
百冬第一次在我面前走完這三套衣服,我的感
覺就像他們一樣。
「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但
是感覺滿震撼的。」小綠說。
阿迪拍拍我的肩膀,「你真的找對Model
了。」
而我只是笑。我不是找對Model,我的
Model從來就只有一個。
我為了和他曾經的一個隨口約定念了四年
的服裝設計,我的每一張設計圖都是為了他而
畫。即使他從來都不知道,即使那時候的我並
不認為我們的約定會有一天實現。
大概因為有過期待落空的時候,所以當我
現在看著他,偶爾還是會有不真實的感覺,感
覺我像是把他從命運的那裡偷過來似的。
但是我卻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要把他還回去
。
或許一切就在倒數之中。
Neil和我通過幾次手機,說聯絡上的那個
腦科醫生現在旅居日本,希望能先看過陸百冬
的腦部斷層掃瞄。為此我帶著陸百冬又跑了一
次醫院,然後因為沒有按時回診而被看起來很
不爽的阿姨輩護士訓了一頓。
陸百冬不喜歡醫院,我也是。但是因為排
診時間的關係,我和他還是得在醫院住一晚,
等隔天早上八點的機器。
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有睡。我想了很多很多
事情,像是好的那些,還有不好的那些。結果
想得越多就注定了失眠。
我想我一直下肯去正視陸百冬有一天會恢
復記憶的事實,那讓我覺得害怕,害怕得幾乎
感覺疼痛。
我沒有再問過他是否想起什麼,他也從來
沒有說。我很感激他這樣的善解人意,同時也
深深覺得畏懼。畏懼著失去,以及徹底的被看
透。
「千秋?」他的聲音有著睡熟被吵醒的迷
糊。
我鴕鳥似的把頭埋進他的肩窩,他往旁邊
讓了一些,讓我順利的爬上病床,然後完全的
抱住我。
即使是這樣,我還是一夜無眠。
明明是這麼讓人心安的懷抱。
這次比賽的流程似乎和其它比賽不太一樣
。
明明只是複賽卻直接進入走秀階段,再從
男女裝各五十組參賽者裡面挑選出三十組進入
決賽。闊氣的主辦單位提供專業Model人選任
參賽者挑選,參賽者當然也可以自備秘密武器
,我的秘密武器就是陸百冬。
比賽的前一晚我緊張得睡不著,隔天一大
早又被挖起來到比賽地點報到,我的臉色和脾
氣自然不會太好,就算陸百冬對我又哄又抱又
親也笑不太出來。
相較於我的不爽,阿迪和小綠就不知道在
興奮什麼勁,宛如化身追星族般的不停偷拍別
人的秘密武器。
等到看到現場媒體的大陣仗之後,我才明
白為什麼主辦單位願意花錢在複賽就排了走秀
賽程。報到的參賽者中,好幾位都是娛樂版面
上常出現的時尚名媛和紈褲子弟,他們帶來的
Model當然也都是當紅的那些明星名模。
如果我是主辦單位,當然也不會放過這麼
有力的宣傳噱頭,但是他們大概又怕這些富家
子弟撐不到決賽,所以乾脆決定把複賽辦得熱
熱鬧鬧。
「看來看去還是我們鼕鼕最帥。」環顧周
圍一圈,小綠得意洋洋,阿迪也搖頭晃腦的大
捧陸百冬。
他們這兩個人就是這點可愛。好友的男友
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就是好,就算眼歪嘴斜缺
顆牙,也都會比那些大明星看起來順眼點。
報到結束後,上午的賽程是女裝組,暫時
沒有我們的事。我們到休息室晃了一圈,裡面
人聲鼎沸,後面一群媒體又跟著上流人士們進
駐進來,最後我們還是決定到阿迪的車上休息
。
阿迪今天開了休旅車來,車內空間很大。
我躺在陸百冬腿上,他體貼的拿手蓋住我的眼
睛,怕陽光太亮了我睡不著。
我本來就愛困,加上前座的小綠拿著一本
Model台步秘技小聲朗讀給陸百冬聽,又無聊
又聽不太懂的內容非常催眠。我一邊聽一邊笑
,想著現在惡補也未免太來不及了吧,然後就
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中午,車上只有我和陸百
冬。他拿了水讓我潤喉,告訴我阿迪和小綠過
去賽場那裡拿便當。我看看時間,吃完便當大
概就要綵排了。
「會緊張嗎?」我問他,他偏著頭想了想
。
「我的心臟跳得好快,可是又很想馬上上
台。」
他拉著我的手貼抵到他的胸口,咚咚咚的
強烈脈搏,可是那一雙眼睛卻黑得發亮,我越
看著越覺得他有些陌生。
「陸百冬。」你要記得你是我的。
後面的話我沒有說出來,只是拉下他的頸
子吻著他的唇。
下午的賽程由某知名男主持人開場。場內
的音響設備很好,搭配極具節奏感的陽剛音樂
,每一個重拍都像直接打在觀眾的心臟上。
我繞回後台,小綠正在和陸百冬的頭髮搏
鬥,阿迪則在一旁囉囉唆唆的不停為他打氣。
比賽速度很快,每個人在伸展台上只有三
十秒,而真正能夠獨秀的時間只有從後台走到
前台的十五秒,加上這次參賽者又多達五十組
,在一片花花綠綠之中,不夠特別的人馬上就
會淪為佈景。
我抽到三十號,出場順序還算在中間,但
怎麼樣也不會像前幾號那樣的吃香,可是我不
在乎,因為我相信陸百冬,正如他相信我一樣
。
「二十號到三十號參賽者請準備。」工作
人員大聲提醒著。
我看著陸百冬,從頭到尾的將他看過一遍
,做最後的確認。
他的表情很沉靜,已經沒有在車上那樣有
些毛躁的興奮情緒。我的手指劃過他的眼角,
他眨了一下眼睛。
「去吧,我會一直看著你。」
我推著他的腰,他回過頭來,一句話也沒
說,只是微微的笑了。
繞到前台的時候剛好趕上陸百冬的前兩號
。這兩位剛好都是最近娛樂版面上的新寵兒,
出場時少女尖叫不斷,我縱使再鎮定,信心也
有點動搖。
小綠伸手過來拉我,手掌的溫度很冷,我
一時分不出來是他的還是我的。
「他來了。」阿迪低聲說。
我屏住呼吸。
他出現在伸展台的後端,赤腳走上伸展台
的那一刻,我甚至連怎麼眨眼都要遺忘。
他上身赤裸,略顯活潑的走路方式帶起結
綁在頸間的白色大方巾飄動,方巾上好幾塊鮮
艷的彩色潑墨,延伸到他右頰上的幾抹彩臘,
彷彿他剛才完成畫作,弄得滿手畫彩卻不自知
,無意之間抹到了臉上,顯得有些稚氣。
金色的長褲大概是到目前為止最為大膽的
顏色,他的表情卻那麼自在,像個無所可畏的
大男孩。那雙黑色眼睛帶著笑意的環視評審,
最後直視攝影鏡頭,一旁的大螢幕投影放大了
他所有的一舉一動。
全場都因為他安靜下來,直到他轉過身走
回後台,場子才忽然喧雜起來。
而我也一直到看見他的背影,才突然喘過
氣,大概那十五秒我連呼吸都忘記。身邊的阿
迪小綠興奮莫名的撲過來抱著我,我才發覺我
的全身都在發抖。
我回到後台,他已經在那裡等我,一看見
我就咧著嘴傻笑。我注意到他耳根通紅一片,
眼睛更亮得厲害,可見他心裡也沒有表現出來
的平靜。
「你很不錯嘛。」小綠—邊尖叫—邊往他
身上揮拳,他笑著擋了幾下就趕忙換衣。
我們三個圍著他七手八腳的幫他卸去臉上
彩臘,重新確認過一次穿著配件,趁著他就準
備位置之前,我深深給他一個擁抱。
第二輪的音樂不那麼硬了,偏向慢拍慵懶
。
陸百冬前面那兩位青春偶像依舊是全場的
焦點,可是我已經不擔心了。
他從後台轉出來,挑釁的姿態。他把半張
臉埋在黑白雙色立領外套裡,雙手插進口袋。
艷色的桃紅窄管長褲搭配同色斜戴的紳士帽,
只露出一雙叛逆的眼睛。我從來不知道有人可
以把我的作品詮釋成這樣,他甚至比我想像中
的還要完美。
他走到台前,視線越過所有的觀眾,不馴
到近乎瞪視鏡頭。
然後再一次轉過身,把所有人拋在身後。
依舊是非常精彩的演出,可是這次我卻慢
慢冷卻下來。
最後一輪的比賽,我選擇以西裝決勝。這
次的造型比較複雜,小綠嫌我和阿迪礙手礙腳
,很不客氣的把我們趕到一邊。
陸百冬雖然沒有說話,卻眼巴巴的看著我
。我知道他在等待我的評語,我也知道我應該
要毫不吝嗇的大方稱讚,可是現在的我就是做
不到。
最後一次上台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卻
倏然抓住我的手指,拉到唇邊輕輕一吻。
「看著我。」他說。
場內音樂轉換成成熟帶著內斂的性感風格
。他落在我指間的輕吻彷彿還觸摸得到體溫,
但是被冷氣一吹,就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他第三度出現在台前,觀眾的情緒明顯變
得激昂。
從襯衫、外套、長褲再到領帶,我全部使
用服帖的絲緞面材質,這是很大的賭注,一個
不小心這套作品就會流於過度女氣而低俗。
但是我賭對了,因為我的Model是陸百冬
。
他的肩膀很寬,身材挺實,輕易的就把這
套西裝撐起來。小綠把他一頭短髮整齊的往後
梳,端正的五官明明看起來一派嚴謹,卻因為
眼角塗抹向上勾的紅色眼影而顯得妖艷,讓那
套服帖到幾乎能完整勾勒出他身體線條的西裝
,也都變成一種惹人犯罪的誘惑。
我知道是什麼東西使我慢慢冷卻。
我的作品失去他就不會那麼出色,但是他
沒有了我的作品卻還是依舊耀眼。
本來我應該為我們終於實現多年前的約定
而感到高興,可是我的小心眼卻偏偏讓我只想
到這些。
他慢慢走到台前,每一個前進的步伐都那
麼專業,我卻開始恐懼起來。
他真的失憶了嗎?他真的什麼都沒有想起
來嗎?他還能是我的嗎?
台上的他當然不能給我答案。
我看著他又一次背對我轉身,慢慢的離開
我。
每一次他都是這樣。走得這麼快,永遠只
留給我背影。
然而這一次我怎麼樣都不能忍受。
我突然往後台跑,推擠開幾層人群,他就
站在那些人群之後。
「……怎麼了嗎?」他有些疑惑的看我。
我沒有說話,只是走過去,惡狠狠的抱住
他,他也笑著回擁著我。
「你喜歡我剛剛那樣走嗎?」
他的語氣分明就是討賞。我有點彆扭起來
,故意說,「還好。」
但是他卻沒理會我的陰陽怪氣,很寬容的
笑了。
「小綠教我在台上要想著好的東西,所以
我剛剛都只想著你。」他在我耳邊輕聲說。
於是我不再說話了。我很用力的、很用力
的抱緊他。
很多時候,他似乎比我更瞭解我的不安,
然後用一句簡單的話,就能輕易的將我救贖。
◆◇◆
在我確定進入決賽的後兩天,我接到Neil
的電話。
『醫生看過片子了,情況可能會比預期的
好。』他說,『原本比較小的血塊已經被大腦
自行吸收,剩下有一塊面積比較大,醫生建議
你把病人轉到日本的醫院觀察,再決定要不要
開刀。』
「醫生有建議我們什麼時候過去嗎?」我
問。
『越快越好。』他回答,『醫生認為他這
四個多月來復原得很好,但是為了避免後遺症
,還是小心起見,大腦在受創後的半年左右機
能就會定型,太晚開刀成效也不會太大。』
我安靜了幾秒沒有說話。
客廳裡,阿迪小綠和陸百冬的笑聲此時隔
著一面牆傳過來,明明幾分鐘我也參與其中,
但是現在卻模糊得有些遙遠。
「……醫生有說復原得很好是什麼意思嗎
?」我最後還是問。
後來我買了兩張去東京的機票,一張給陸
百冬,一張給我媽。
因為陸百冬預計住院的那段時間剛好撞到
決賽,我當然沒辦法親自過去日本陪他,所以
只好麻煩媽跑一趟,順便和陸百冬的父親聯繫
。
大概因為離別在即,我和陸百冬膩在一起
的時間比以前更長。阿迪嘖嘖稱奇我何時轉性
,變得對陸百冬百依百順,對此我也只是一笑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會習慣性的
失眠。
每天晚上,他睡著之後,就換我睜開眼睛
。
他美好的睡臉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張開
眼睛,我就能夠看見。
於是我變得捨不得閉上眼。
每一天天剛亮的時候,我看著陽光變化著
角度,一寸寸的照亮他的臉。
他對光線很敏感,長長的睫毛顫動著,我
知道下一刻他就會醒過來,所以我閉著眼睛裝
睡。果然幾分鐘之後,我就感覺到他微涼的嘴
唇。我會假裝被他吻醒,接著兩個人在床上就
會廝混在一起。
明明是這樣光是回想就覺得幸福的日子,
我卻每天倒數。每次在日曆上畫上一個又,我
的幸福好像就死去了一部分。
終於紅色的叉字畫到了最後一格,陸百冬
的班機就在明天。
那天晚上我依舊一夜末眠。我有點寂寞的
輕輕摸著他的睫毛,他如我所願的在我指尖下
張開眼睛,清明的眼神,顯然他也沒有睡。
「去了日本,你還會回來嗎?」我問他。
他親吻我的手指,很溫柔的,「我當然會
。」
「即使你在日本是個人見人愛的花心名模
?」我看著他,然後扯著嘴角,「你早就想起
來了對不對?」
他回看著我,黑色的深邃眼睛,我卻讀不
懂。
「如果你不喜歡我去日本,我就不去了。
」他用一種承諾的語氣,讓我徹底的沉默。
我沒有再看他,我看著天花板。他沒有過
來抱我,他一向那麼懂我。
安靜的房間連分針走動的聲音都變得清晰
,我忽然翻身下床,往袋子裡翻了翻,翻出一
個黑色的盒子。他靠過來,盒子裡的絨面布上
躺著據說全世界只有一枚的戒指,我粗魯的把
它套進他的食指上。
「如果你想留在日本了,你就把它寄回台
灣。」我說,這樣我就會懂了。
他只是安靜的看著我,沒有答應我,也沒
有拒絕我,然後慢慢的,他低下頭來吻我,我
閉上眼睛。
我當然知道如果他真的想走,一枚戒指哪
裡留得住他?然而我就像是貪戀著夏天的小孩
,想著只要自己還咬著棒冰,冬天就永遠不會
來。
我想或許他已經知道,我拙劣的編織了一
個謊言。
以那個炎熱的夏天為起點,橫跨一個漫長
的冬天。
從此我就為他活在冬天。
第九章
陸百冬,你知道嗎?
有些傷害連疤都沒有,所以總那麼輕易讓
人有痊癒的錯覺。
它或許就像空氣中的微粒,在呼吸間進入
氣管,一點一點的破壞體內的免疫系統,卻讓
人無從發現。直到下次決定再愛的時候,就會
感覺不安、猜疑、絕望、疼痛。直到這個時候
,我才發現我再也不相信愛情。
陸百冬,我想你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知道
。
你是我永遠都康復不了的傷口。
◆◇◆
在陸百冬國中畢典之後的某一段時間,我
不再和他說話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沒有辦法。只要看著
他的眼睛,我就會想到他牽著的那個女生,我
就會想到他們接吻的情景。
我沒辦法克制自己不去嫉妒,正如我克制
不了自己厭惡陸百冬—樣。
如果對我沒有什麼,為什麼給我這麼多特
別的縱容?如果真的對我沒什麼,拜託連一點
溫柔都不要留給我。
那樣的感情太多餘了,除了痛苦之外,我
再也感覺不到什麼。
然而陸百冬卻還在企圖修補我們之間的裂
縫。
一天我從補習班回來,打開房間的燈,卻
發現他坐在我的床上。
我和他互視幾秒,我一言不發的放下書包
,往衣櫥裡找著換洗衣物。
「千秋,」他站起來跟在我身後,「你到
底怎麼了?」
我沒回答,手上抱著幾件衣服就要下樓洗
澡,他卻拉住我。
「如果我做錯什麼,你直接跟我說,我一
定會改。」他的語氣有著我從未聽過的焦躁,
讓我覺得很心軟,他明明是那麼冷靜的一個人
。
我低頭沉默半晌,然後慢慢把手從他的掌
裡抽出來。
「你沒有做錯什麼,錯的人一直是我。」
我說。
接下來的幾天,我怎麼也睡不好。
陸百冬受傷的眼神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每
當我閉上眼睛,我就看見我的自私,他的無辜
。它們雙方拉扯著,誰也不肯後退一步。
我終於抵擋不了這樣的疲憊。我頭痛發燒
,和學校請假早退。看完醫生之後我自己重重
丟到床上,感冒藥安眠了我,我總算得以休息
。
再一次張開眼睛,是因為隔壁房間傳來的
笑聲。
隱隱的,陸百冬和一個女生。
於是我就再也睡不著了。我瞪著天花板,
瞪得眼睛都發酸。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的聲音轉往樓下去
了。我爬起來,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爬起來
,最後只好頹喪的坐在樓梯間。
沒多久他就從樓下爬上來,嘴角還帶著笑
的,看到我卻一怔,「千秋?」
我忍不住了,我看著他,然後說:「我要
你跟她分手。」
他似乎被這句話梗住了,過了一會才問: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我一字一字的說。
後來他和我就不再說話了。
當炎熱的盛夏終於完全來臨,我和他各自
找著借口不待在家裡。我和他彼此戒慎提防,
一整個夏天,我們連一次眼光的交會都沒有過
。
從媽那裡我聽說他的大考沒有考好,我不
知道是因為女朋友,還是因為我。我也並不渴
望知道答案,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了。
那個夏天我交了第二個男朋友,他有一個
容易臉紅的小毛病。每次當他漲紅著臉對我說
喜歡,我心裡死去的某一部分好像就會活過來
。
那個夏天,他是我免於溺斃的一條船。
有那麼一天,午後下起雷雨,我和他嘻鬧
著跑回我家,家裡沒人,老媽出去上班,而陸
百冬當然不會在。
我們笑鬧著跑進我的房間,潮濕的腳步踏
得地板都是水漬,我們完全不在乎,反而玩笑
的推擠對方,然後因為濕滑而跌在一起。
他對著我微笑,一直被我盯著因此耳根又
通紅起來,我靠過去吻住他。
等到我們分開的時候,我看見陸百冬。他
就站在門口,冷冷的看著我。
那一瞬間我完全無法動彈,一直到他轉過
身,我才中邪一樣的跳起來。
「陸百冬。」
我叫他,他的腳步卻很快,我快要跟不上
,所以我扯住他的手臂。
他回頭看我,沒有情緒的一雙眼睛。我們
沉默對峙,接著他開口,毫無溫度的語氣。他
說:「程千秋,你惡不噁心?」
我想我跟陸百冬之間是徹底的完了,大概
連和好的餘地也沒有了。
在那段時間我甚至沒辦法和別人交往,只
要有那麼一點親密的動作,我就會想起他的那
一句話,還有他厭惡的冰冷眼神。
可是我又那麼的不甘心。
後來我輾轉從媽那裡聽說他分手的消息,
我想著這大概是一個轉機。
「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我靠在他房間的門框旁,他從我身邊經過
,動作頓了頓。
「……沒有。」他說。連一眼也不看我,
就這樣走出去,我只是苦笑。
沒過多久我就發了一封簡訊。
晚上八點,我在公園等你。
那天晚上,我從八點等到九點,九點等到
十點。接著我就不再看表了。
我心裡已經很明白,他不會來了。可是又
覺得或許再等一等,一切都還有機會,他怎麼
可能不會來?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快要入冬的溫度有
點涼,剛好讓我冷靜思考。
我想著他對我的好,仔細想了,又覺得我
們之間其實沒發生什麼,只要我們講開了,或
許不能恢復從前的那樣,但是至少可以交談,
繼續分享生命中大大小小的那些什麼。
如果他不要我喜歡他,不要我和男人交往
,那我就不那麼做了。反正那也沒什麼。他從
小到大都聽我的,現在換我聽他一次,也還算
公平。
只要他來,我願意為他退讓全部。只要他
來。
但是他最後還是沒有來。
我坐得全身發冷,連指尖都在顫抖。
回到家的時候,燈都暗了。我經過陸百冬
的房間,門關起來了,門縫裡還透著微弱的光
,我盯著看了一會,慢慢走回房間。
……原來他在家。
我躺在床上,什麼都思考不了,只是冷冷
的想,原來他在家。
陸百冬,現在我在你的心裡,到底算是什
麼?
我止不住全身的發抖,只覺得忍無可忍。
我翻身下床,走到他的門前,輕輕的敲了
敲,「陸百冬?」
他沒有回應我,門上了鎖。我敲門的力道
又大了些,聲音有些發抖,「陸百冬。」
他把那盞燈也關掉了,門縫一片漆黑。
我終於無法克制,我大力的拍著門,碰碰
碰的聲音在夜裡聽來格外驚心。樓下開了燈,
媽高聲問我在做什麼,我無法回答,只是瘋了
一樣的撞擊那扇門。
然而不管我怎麼做,那扇門到最後始終沒
有打開。
我一直想著他過去對我的好。可是我忘記
了,那些好畢竟都已經過去了。
我的冬天來了。
那個冬天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陸百冬的
父親從東京回來,到家裡和母親懇談一番,接
著陸百冬就開始收拾行李。
在他離開的前一晚,我很早就回到家裡。
我和他和媽三個人一起吃了晚飯,一起看著無
聊透頂的綜藝節目。我們還是沒有交談。
我早早上了床,卻始終睡不著。他在隔壁
移動行李箱的聲音那麼清晰,我聽著他打開他
的門,我慢慢張大了眼睛。
他走進我的房間,走到我的床邊。一片沉
默的黑暗之中,我們彼此對視著,然後我聽著
他說:「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歡我了,你再聯絡
我吧。」
我不懂他說這句話的意思。
他離開了之後,我把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裡
面,深深的、狠狠的,丟臉的啜泣聲聽起來像
是快要斷氣,卻沒有人故意大聲說吵死了。
那是我經歷過最冷的冬天,可是他們卻說
已經快要夏天了。
◆◇◆
我從媽那裡得到消息,陸百冬手術平安。
這樣就好。我對自己說,這樣就好。
手術過後,在醫院渡過一個禮拜的觀察期
,他終於出院。我借了阿迪的車去機場迎接,
回來的卻只有媽一個人。
聽說住院的期間,來了很多他在日本的朋
友,形形色色的俊男美女,大概都是同一個事
務所的模特兒,據說還上了日本小報版面。
後來他和我通電話的時候,我若無其事的
拿這件事虧他,他也沒說什麼,只是在話筒另
外一端溫溫的笑著。
『比賽結果還好嗎?』他問我,我沒什麼
的聳聳肩膀。
「沒有得名,」我說,「我早就知道會這
樣了。」
他安靜一會,聲音還是很和煦的,『千秋
,我很喜歡你的設計。』
我嗯一聲,嗓子有點緊緊的,所以我就不
再說話了。我和他在電話中沉默著,接著我說
電話費很貴,我要掛掉了。
結束通話之後,我忽然覺得很疲憊。
我聽說了他即將要召開記者會宣佈復出的
消息,他即將要東山再起,在那個聽起來很近
卻又遙遠,我這輩子從未去過的東京。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我們的約定。我
只知道他總是走得這麼快,一下子又走在我看
不見的前方。我不知道我該就此止步,或者繼
續追著他的背影。
決賽那天,主辦單位提供的Model非常專
業,但是作品不成熟的缺點卻一一暴露出來。
那是我總是跨越不過的障礙。
我的剪裁我的設計,全部以陸百冬為中心
,於是那些能夠襯托出他的優點的部分,到了
另外一個人身上,就轉變成致命的失敗。不是
每一個人都和他擁有一樣的身材。
我一直是非他不可,他卻不是這樣。
我請了Neil吃飯。他的那些幫忙,我非常
感激,如果換成是我,我怎麼也不可能做到這
種程度。
「他現在情況還好嗎?」他客氣問我,我
點點頭。
「他復原得很好,大概下個月就可以開始
工作了。」
「……聽說他選擇留在東京?」
Neil的這句話讓我抬起頭,他沒有掩飾,
筆直的看著我。
「千秋,我從來不是做慈善事業的人,你
知道我會願意為他做到這樣,是因為什麼。」
他的手伸過來,含蓄的搭在我的指尖上,
試探的意味大過於強迫。
我垂下眼睛,盯著杯裡的黑咖啡。心裡一
瞬間也不是沒有動搖,只是我最後還是縮起手
指,「對不起。」
他許久沒有說話。我以為他會翻臉,可是
卻聽見他淡淡的說:「你要確保我是你候選名
單上的第一名。」
時序進入秋天,陸百冬還是沒有回來。
他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給我,用最柔軟的
方式將我制約。
我總是和他胡扯著生活中最無關緊要的那
些瑣事,像是阿迪又偷捏了哪個客人的腰、小
綠的新男友實在長得有夠像牛郎。
至於那一些我最想問的,我當然絕口不提
。
我總覺得我和他現在的情況像是一座搖搖
晃晃的疊疊樂,我們銳利觀察著目前情勢,然
後抽出最無關痛癢的一塊積木,仔細的疊在最
上層,藉此說服自己,我們的生活也還是可以
這樣的過。
只是積木的底基已經不穩,總有一天,它
是會塌的。
——畏懼卻又期盼這一天的到來,如果撐
不下去,那就乾脆的一刀兩斷。
終於陸百冬從日本寄來包裹。包裹體積扁
平,不像是戒指盒,我還是抖著手指將它打開
。
那是一本素描本。我不解的翻開,陸百冬
的繪畫能力還是那麼的笨拙,歪歪扭扭的像是
異形的兩個人牽著手,場景在海邊、在山上、
在公園、在電影院、在東京鐵塔前……
慢慢的,我就讀懂了他。
一頁一頁的普通場景,我和他兩個人,走
過一頁一頁的普通生活。
已經走過的,還未走過的,再次要走的,
陸百冬,我還能夠相信你嗎?
『啊,原來你收到了。』話筒另外一端的
他聲音聽起來很不好意思,『我不大會畫畫,
很難看吧?』
我說不出話,只聽著他溫柔的疑惑:「千
秋,你感冒了嗎?」
他的聲音明明就在我的耳邊,體溫卻那麼
的遙遠。
我想念他的懷抱。我想念他的親吻。我想
念他溫柔的眼睛,執著的只看著我,然後微笑
著說我喜歡你。
「……陸百冬,你什麼時候要回家?」
◆◇◆
當某架飛機即將載著陸百冬回來台灣的那
一天,我和阿迪請了一整天的假。
我不知道在忙碌什麼的在家裡東摸西摸,
連電視機都勤勞的擦過兩遍,抬頭看看時鐘也
才下午三點,我第一次覺得時間走得這麼的慢
。
就這樣心思不寧的捱到了七點,我推算一
下時間,這時間的他應該已經要到台北,卻連
一通電話也沒有,該不會出了什麼意外?
我心跳得厲害,卻什麼事情也不想做,只
是把家裡的電話和手機都擺在眼前,一動也不
動的盯著它們發呆。
一直到了晚上八點,手機忽然在桌上急速
的震動著,我連忙接起來。
那是一封簡訊,來自陸百冬。
我在公園等你。
我奔跑著,像回到十幾歲還那麼毛毛躁躁
的時候。
公園就在眼前,我不跑了,我看見他,靜
靜的坐在一張長椅上。
當我慢慢走過去的時候,他抬起頭,一句
話也沒解釋,就只會衝著我笑,傻里傻氣的,
卻讓我心裡軟得幾乎發酸。
「你笑什麼?」我輕聲問他。
他只是說:「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說不出話來,喉嚨梗著什麼,過了很久
才憋憋的罵他:「你白癡啊。」
他笑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了個盒子,在我
面前緩緩的單膝跪下。
「千秋,我們就從這裡開始吧。」他看著
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說:「我和你
約好了,從此不可以不理對方、不可以丟下對
方。這一次,我不會再忘記,我會一直記得的
。」
我沒有說好,我只是低下頭。
他好像沒辦法的輕輕歎了一口氣,走過來
,把我抱進他的懷裡,我於是再也忍不住。他
吻著我的頭頂,我把臉藏在他的頸間,抽泣的
聲音尖銳得很丟臉,他卻只是笑,縱容的任我
把鼻涕抹在他價值不斐的襯衫上。
「千秋,你要不要先等一下,等套上戒指
後再繼續哭?」他很沒情調的和我打商量,被
我恨恨的往身上擤了一大把鼻涕。
他還是好脾氣的笑,只是手指抓著我的下
巴扳上來,堵上一個吻。
……雖然很不甘心,但是很快的,我就不
再哭了。
「你的嘴巴裡面好鹹。」
「因為裡面都是你的鼻涕。」
「……陸百冬,有人說你講話很沒情調嗎
?」
「怎麼了?只要是你的東西我都不介……
唔……」
有時候,接吻是終止一切的最好方法。
他給我的那枚戒指設計得很賊,指環剛好
適合我的無名指。我大喊不公平,所以他後來
也去把我送他的那枚改得小一點。
我說我送你的這枚戒指有一個名字,他說
他的也有。我一時好奇心起,逼問他那是什麼
,他只是紅著臉笑著不肯說。
我後來翻著看不懂的保證書,神秘兮兮的
到處把人抓到暗處偷問,後來總算有一個學過
法語的熟客為我結結巴巴的翻譯。
那天晚上我為他做了一桌的菜,他回來還
刻意看了一下窗外,確定外頭沒下紅雨。晚飯
後看電視,我躺在他的腿上嘿嘿笑著,他狐疑
的探著我額頭的體溫,被我一手拍掉。
「喂,你有多喜歡我。」
「比炸雞還喜歡嘍。」
「……喜歡到想跟我在一起一輩子?」
他不說話了,我爬起來看他,他的耳根完
全發紅,我笑起來,湊過去吻住他。
我知道什麼東西都沒有永遠的,但即使如
此,還是想和他一起走下去。
愛著他一輩子,跟他過一輩子,兩個人一
起過那種平常的生活。
一輩子一起生活。那是戒指的名字。
《全書完》
番外:秘密
車禍後最大的後遺症,就是記憶變得不可
信賴。
明明才剛剛想起的事情,一秒之後又忘記
了。對某些事物覺得熟悉,卻說不出個道理,
到最後連現實和夢境的界線都分不清楚。
搞不好這輩子他就這樣子了。有時候他也
會有點絕望的這樣想。
可是千秋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如果記不起來,就表示那是不重要的事
啊。」他說:「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一定
會在你耳邊一直念一直念,念到你記起來為止
。」
聽到他這麼說之後,陸百冬因此覺得安心
。
縱然千秋看起來相當輕浮花心,又是一個
常常說謊的傢伙,陸百冬對他還是全心的信任
。
因為這傢伙也全心愛著自己。
只有這一點,陸百冬確信自己永遠不會忘
記。
剛從昏迷中甦醒的那段時間,陸百冬其實
沒有什麼印象了。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記憶,
像是碎成一塊一塊的拼圖,但是彼此之間卻沒
有多大的關聯性。
千秋是那段時間裡,唯一一直陪在他身邊
的人。
比自己還要小上一號的個子,臉上的表情
永遠不是很正經,花花綠綠的穿著以及總是會
亂摸其它男人的小動作。他的身份叫做表哥,
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卻完全的消失在他的回
憶裡。
他不認識那個叫做千秋的表哥,他只認識
這個不管怎麼樣都會陪在自己身邊的千秋。
他是因為他才醒來的。
在那段漫長的似乎再也醒不過來的沉睡之
中,他聽見他的聲音,一遍一遍的叫著陸百冬
,以及睫毛上的輕微搔癢。他過了很久才明白
原來那是他的手指的觸感。
當他如他所願睜開眼睛的那一天,他明白
有一部分的自己將從此為千秋而活。
起初的那些喜歡,微小到幾乎讓他察覺不
出來。
彷彿在乾旱的沙地上挖掘,剛開始的那幾
尺地層下什麼都沒有,但是慢慢的就觸及潮濕
的土壤,再接著豐沛的水源就泉湧出來,在他
心底長出一片綠洲。
千秋說,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們陷入冷戰
。
他們彼此不再說話,直到有一天,他傳出
簡訊,約了千秋在公園見面。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千秋像是很懷念似的
微微瞇著眼睛,那樣柔和的表情卻讓他莫名的
覺得很難受。很久以後他才明白了為什麼。
因為千秋在說謊。
他說謊的時候有一個小小的壞習慣。他會
緊緊的握著拳頭,握得指關節都泛白。
明明在說謊,卻又那麼像在許一個願望。
好像把願望說出口了,那些美好的想像就會實
現了一樣。
一直到現在陸百冬還是不能瞭解他的心情
。
只是當想起那時候他的神情,心臟還是會
些微的抽痛,總讓他有些哀傷。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其實很不懂千秋。
像是故意那樣的對他非常冷淡,但是在他
轉過身的時候,卻又像害怕被拋棄似的一直盯
著他的身影。
儘管那個時候的陸百冬還不明白什麼叫做
依賴,卻相當喜歡千秋寂寞的表情。自己好像
也會因為他那樣的在乎而變得重要似的。
可是慢慢的,有一天他忽然就懂了千秋。
那一天他在小房間裡找到相本,一頁一頁
翻開來,全是以前他們的回憶。或者說,千秋
和以前的他共有的回憶。因為現在的他根本什
麼都想不起來。
他喜歡千秋跟他解釋照片來由的神情。很
溫柔,好像那些照片是無可替代的寶物一樣。
千秋那麼的重視他。
可是他卻沒有想到千秋會這麼問他:「你
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他的語氣帶著一點指責和失望,或許連千
秋本人都沒有察覺出來。
然而他卻感覺到了。大概也就是那個時候
,他開始慢慢的明白過來。
千秋喜歡陸百冬。
不是現在的陸百冬,而是車禍前的陸百冬
,那個擁有完整記憶的陸百冬。
千秋的寂寞、千秋的依賴、千秋的重視、
千秋的喜歡,全部都給了那一個人。他給了那
麼多,以至於再也看不見別的人。
到底要怎麼樣,千秋才能把那樣的情感也
分給他一點呢?
他不停的思考著,然後漸漸的,他就找到
了答案。
於是從此他開始假裝陸百冬。
當他有了假裝的想法之後,記憶彷彿也跟
隨著主人的期望,一點一點的緩慢流回他的腦
裡,儘管大部分的時候,他還是分不清楚現實
和想像的界線。
在這樣記憶混亂的時期,千秋吻了他。
一開始他並不懂這樣的動作代表什麼,嘴
唇貼著嘴唇,舌頭碰觸舌頭。只是這樣簡單的
動作就能讓全身都覺得好熱,只是這樣簡單的
動作就能讓他覺得開心,嘴角忍不住的上揚,
好像從此擁有了千秋。
可是千秋卻好像沒有和他一樣的情緒。
「欸,陸百冬,」他只是說:「昨天我們
做的事情其實很平常,很多男人都會和哥兒們
這麼做,只是沒有誰會特意說出來。你知道什
麼叫做秘密吧?我們昨天做的那件事情就叫秘
密,只有我們兩個人可以知道。」
千秋的語氣那麼平常,但是卻在身側緊緊
的握著拳頭。
他垂著睫毛靜靜的看著他微微發白的指關
節,什麼話也沒有說。
後來他在雜誌上看見了那個動作。跨頁的
香水廣告,一男一女嘴唇碰著嘴唇。他把這本
雜誌拎到阿迪面前。
「他們在幹嘛?」他問,阿迪有些苦惱的
搔搔頭。
「他們在接吻啊。」
「什麼是接吻?」
「就是這樣嘴巴貼著嘴巴,有時候還會伸
舌頭。」阿迪拿過一張白紙,開始在紙上畫起
嘴巴內部構造示意圖,「如果對方接吻技巧好
的話,有時候還會有種快上天堂的感覺。」
他愣愣的看著阿迪一臉的色瞇瞇,不解的
偏著頭,「他們幹嘛要這麼做?」
「宣示主權啊。」阿迪說了一句他聽不懂
的話。「通常是因為喜歡才會這麼做啦,不過
有些人也是因為想體驗上天堂的感覺啦,哈哈
。」
陸百冬很有經驗的忽略了他後面多餘的那
句話。
結果距此不久之後的某一天,他做了一個
奇怪的夢。
他站在半開的門邊,看著夢裡的千秋和別
人接吻著。他明明帶著愉快的神情,卻在看見
他之後顯露出害怕的情緒。
你在害怕什麼呢?
他的問句卡在喉嚨,全身只覺得很無力。
無力到連思考都不會了。
接著他就從夢裡醒了過來。
現實中的千秋躺在他的身邊,安靜的閉著
眼睛。
那麼一瞬間陸百冬忍不住想,只要千秋不
醒過來,他就不會和別人接吻,他就會永遠待
在自己的身邊。
只是千秋遲早會張開眼睛的。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他就不會安靜的只躺
在他的身邊。他會和其它人說話,他會對其它
人微笑,他會和其它人接吻。他會對自己說謊
。
「我今天真的有事,要去找一個朋友。你
先去阿迪家,晚點我去接你,好不好?」千秋
笑著問。
明明笑得這麼誠懇,握緊的拳頭卻一點也
不放鬆。
你怎麼能把謊話說得這麼像是真的呢?
陸百冬真的不懂。他慢慢的覺得憤怒。
儘管口中說著喜歡,表情和動作也是這樣
表現,可是只要一轉過身就不再是那個樣子了
。千秋還是一點也沒變。是個滿口謊言的輕浮
傢伙。
「不舒服嗎?」阿迪有些擔心的看過來,
他只是搖頭。
腦門脹痛著,連眼睛也像是被施壓一樣的
疼痛起來。難以抑止的嘔吐感一直湧了上來,
他覺得昏眩、不舒服、快要死掉。
但是千秋卻不在。
一直到凌晨的時候,陸百冬才聽見巷口傳
來車子引擎的聲音。
他趴在窗口,看著千秋下車,接著他等了
很久很久,門外才傳來鑰匙聲。
他想要假裝冷淡一點,卻忍不住的伸手抱
住了他。
千秋的體溫好低,他覺得捨不得,於是再
抱他緊一點。
縮在他懷裡的千秋變得小小的,他沒有想
過,以前那個總是要仰頭看的表哥現在要低頭
才能看見。
他們之間的距離到底還有多遠?他的記憶
到底要恢復到什麼程度,才能夠完全的取代千
秋心中的那個陸百冬?
「喂,你最近有想起什麼嗎?」千秋問他
。
他的語氣淡淡的,臉上掛著疲憊的微笑。
陸百冬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沒有。」他於是說謊,「什麼都沒
有。」
千秋陷入長長的沉默,讓人覺得不安。他
正猶疑著是否說錯了答案,然而千秋下一秒卻
用力的擁抱了他。
「這樣就好。」他說:「不管怎麼樣,拜
託你什麼都不要想起來。」
他的那句話像是一個咒語,封印住他所有
的記憶。
從此以後陸百冬就不再做那樣的夢了。甚
至連原本還記得的那些,也都漸漸埋葬在記憶
的沙裡,再也沒有重現的一天。
只是千秋還是那麼的不安。
像是害怕隨時被丟棄一樣,縱然還是會倔
強的微笑著,眼神卻那麼閃爍。
讓他不安的究竟是誰?會是哪一個陸百冬
?
其實他早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在千秋的心裡,從來只有一個陸百冬存在
。
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的自己又代表著什
麼呢?
什麼都不會,像是從那個陸百冬的某段歷
史截取出來的片面人生。沒有了過去,也看不
見未來。甚至不曉得會不會有一天就被原來的
自己給取代。
不過就算現在的自己消失了,千秋也不會
覺得怎麼樣吧?
一想到這裡,他就覺得難過。因為承認了
自己的可有可無。
而這樣的自卑在那天再無遮掩,所有的底
牌被人毫不留情的狠狠掀開來。
「嗨,你叫什麼名字?」
包廂裡,陌生的男人靠過來,微微瞇著長
而狹的眼睛,修長的手指誘惑一樣的撫摸過自
己略尖的下巴。
他把視線轉往高腳杯裡的酒水,「我叫陸
百冬。」
「英文名字呢?」男人又貼近了些,身上
傳來有些刺鼻的香水味,讓陸百冬皺起了眉,
「你現在在哪裡高就?」
「……什麼是高就?」他反射性的問,卻
看見男人訝異的睜大眼睛。
「你是什麼學校畢業的?」男人的語氣像
刀子般的嘲弄,陸百冬從沒正面感受過這樣的
惡意,臉上像是被撕掉一層皮的火辣起來。
「我現在五歲。」他裝作鎮定的回答。
男人在一片沉默的怔愕過後,像是好不容
易反應過來的小聲嗤笑著:「什麼嘛,原來是
個白癡。」
他那樣毫不掩飾的輕視讓陸百冬反射性的
低下頭,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往下鑽,覺得這
輩子再也沒有勇氣抬起頭來。
白癡這個詞他常聽千秋罵,但是從來沒有
像現在這麼深刻的明白,這是多麼污辱人的一
個詞。
難道千秋也會這樣想他嗎?愚笨的、讓人
丟臉的白癡?
男人回過頭去不知道和誰嘲笑的說了什麼
,他沒聽清楚,只看見千秋突然站起來,把一
杯酒狠狠的往男人的臉上潑。
明明出了一口氣,他卻沒有報復的快感。
只是覺得很沉重。什麼都反駁不了,什麼
都保護不了。
因為他是白癡。
他開始找尋陸百冬留下來的痕跡。
他不想再假裝陸百冬,他想要成為陸百冬
。那個讓千秋喜歡著的男人,不會讓他覺得丟
臉,不像自己這樣一無是處。
終於他想起了那個小房間。
曾經有一次為了搬千秋的縫紉機,他被允
許進入。小小的房間裡滿滿堆疊紙箱,他曾經
在某一個紙箱裡面找到了相簿。裡面一定還有
其它。
某一天晚上,他趁著千秋不在的時候拿出
藏在抽屜內側的鑰匙。他知道他的動作要快,
千秋最慢二十分鐘之內就會回來。
好幾個紙箱層層疊起,他按著記憶找到了
最下層,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它搬移出來。
像是用來裝置微波爐的方正大紙箱移動起
來比想像中的還要沉重,他在打開之後就明白
了為什麼。裡面全部塞滿了雜誌。就算不翻開
來,只看封面也知道是流行雜誌,穿著十分入
流的年輕男女們擺著漂亮的pose。
他伸手往紙箱的更深處摸索,除了雜誌之
外再沒有其它。他覺得失望。
在翻找下一個紙箱之前他抽出幾本雜誌,
他隱隱覺得不對勁,卻怎麼也說不出個道理。
一直到看見下個紙箱裡亂七八糟疊放的服裝設
計理論,他於是知道了是什麼地方讓他覺得奇
怪。
那些雜誌的文字並不是中文。
千秋從來不看不是中文的書籍,他說那會
讓他頭痛想睡覺。
他快速的回頭翻開那些雜誌,前幾本一點
異樣也沒有,但是後面幾本的內頁卻都夾著東
西,大多是發黃的剪報。
大大小小的剪報上,有著一幅幅模糊的偷
拍圖片,有時一男一女,有時一男兩女。那些
女人的臉看起來都很陌生,然而那個特意拉低
帽子的男人,他又怎麼可能會不認識?
最後一本被翻開的雜誌裡頭,夾的終於不
再是剪報。
雜誌的內頁上,他看著那個陸百冬笑得神
采飛揚。這大概是一個專訪,所以有五、六頁
的篇幅,每一頁那個男人都穿著不同的服裝。
他看著拉出的鉛筆格線橫在男人的身上,或許
是在計算他的身材比例,對應內頁裡夾著的那
疊服裝設計草圖,那麼一瞬間,他完全說不出
話。
明明已經那麼久沒有見面了,千秋還是想
幫他設計衣服嗎?那如果他們這輩子都不再相
見呢?最後會有誰發現這些設計草圖?
他發現他實在搞不懂千秋。他也搞不懂陸
百冬。
他就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明明已
經靠得這麼近了,這個舞台上卻還是沒有他的
戲份。
在這之後的某一天晚上,千秋把他叫到客
廳。
桌上雜七雜八的擺著一排酒,千秋一個人
就喝掉了大半。
喝醉了的千秋很可愛,臉頰紅紅的,說話
的聲音也變得很柔軟。他喜歡聽他說以前那些
事情的語氣,即使他又說謊了。可是就算知道
他在說謊,卻也不會令他覺得討厭,大概是因
為千秋那麼認真的關係。
有時候,謊言的背面就是夢想,因為夢想
達不到了才會淪落成為謊言。
一想到這裡,他就覺得有些悲哀。不知道
是因為千秋,還是因為自己。
吶,千秋,「你有哭嗎?」為那個陸百冬
。
千秋沒有馬上回答,只是靜靜的回看著他
,然後微笑著。
「我哭得超慘的。」他說。然後慢慢鬆開
了緊握的拳頭。
那麼一瞬間,陸百冬開始明白了一些什麼
。
欸,千秋,你忘記他吧。
我不會再讓你說謊,我不會再讓你難過…
…
「我不會再讓你哭了。」
那一天晚上陸百冬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他不知道自
己在等待什麼,他只知道自己已經等了很長很
長的一段時間,可是他必須繼續等下去。
接著他看見千秋朝他走了過來。
「……你笑什麼?」千秋問他。
他只是說:「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接著他們都笑了起來,像是從來沒有不愉
快的那樣。
醒來之後,陸百冬靜靜的看著千秋的睡臉
很久、很久。
喂,千秋,我和你,就從這裡開始吧。
以你的夢想為起點,慢慢走過一輩子。讓
我成真你的謊言。
緊接而來的那段日子,除了幸福兩個字之
外,陸百冬再也找不到其它更恰當的形容詞。
他的世界縮得非常小,裡面只能住進一個
人。他以千秋的喜怒哀樂為中心旋轉,為他實
現他們的約定,他即將再度站上伸展台。
「啊,我終於想起來你像哪個誰了。」
走秀賽程開始的前幾個小時,他們窩在阿
迪的車上休息。千秋乖乖的睡在他的腿上,他
為他擋住陽光希望他能睡得好—點,坐在前座
的小綠卻尖叫的轉過頭來。
「你像那個日本Model。」小綠興奮得要
命:「大學的時候千秋超迷他的,還一直托人
從日本寄雜誌回來,只要有關他的報導他從不
放過。嘖嘖,所以說他現在和你在一起,也算
是一部分美夢成真了吧?」
……美夢成真嗎?
對此陸百冬只是微笑。
如果這只是一場美夢的話,陸百冬不希望
自己醒得太快。
然而他卻沒想到是千秋慢慢張開眼睛了。
在決定前往東京之後,千秋的舉止開始變
得異常。
變得更加黏人,更加容易不安。
而他只是一直耐心的等待,千秋終於忍不
了的那一天。
在班機起飛的前一晚,千秋總算攤牌。
那一天晚上他說了很多很多,甚至為他套
上戒指。那枚戒指像是一個約定,而他明白千
秋從來學不會對他信賴。
然而千秋永遠不會知道,他所擔心的那些
,也是他所害怕的部分。他不希望想起一切,
他不想要成為以前的那個陸百冬。
千秋,如果回來台灣的不是我呢?
你會不會發現?你會不會為我感到有一點
難過?
當飛機抵達日本,等待接機的是宛如陌生
人般的父親。
「我已經幫你們訂好旅館了。」他有禮貌
的對千秋的母親點點頭,然後開車帶他們到旅
館,辦完check in之後就馬上離開。
雖然已經聽阿姨說過他們的關係並不是很
親,但是陸百冬卻沒想到居然生疏到這種地步
。
據說遠嫁到日本的母親因為受不了婆婆的
壓力,因此帶著年幼的自己跟隨情夫私奔回台
灣,沒想到這才是一切悲劇的開始。
回台灣失業了好一陣的情夫開始自暴自棄
,只有喝醉的時候不會對他們母子暴力相向。
而母親為了讓自己能夠正常長大,所以將他寄
養在姊姊家,只是到最後她還是沒逃過,因為
憂鬱症發作所以上吊在自家浴室。
明明是血緣最親的母親,可是在聽著阿姨
這樣的敘述,他卻毫無感覺的像是一個陌生人
。
陸百冬想,自己的某些部分的確是隨著那
場車禍完全消失了。
再次見到父親,是在住院的當天。當他看
著頭髮花白、卻依舊站得挺直的男人為他辦理
住院手續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悵然
。
「我還以為我們再次見面,會是在我的葬
禮。」
中午時間,醫院的餐廳裡,坐在對面的父
親突然有感而發的說了這句話。
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微微低下頭。
「雖然你在日本住了這麼久,但是我們見
面的次數大概不超過五次吧。就連你這次車禍
的事情,我也是透過你阿姨才得到消息。」
父親的語調淡淡的,沒有強烈的指責,卻
讓人抬不起頭。
「……我不記得了。」他只好說。
父親沒有說話了。
兩人靜默的把午餐吃完,父親把一張名片
塞進他的手裡。
「有事就通知我吧。」他最後說。
「你腦部的情況恢復得相當好,日常生活
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吧?」
醫生微笑著詢問,陸百冬猶豫了一會,還
是問:「如果一切正常的話,還是要開刀嗎?
」
「基本上來說,這次開刀是為了去除血塊
,以免它壓迫到腦部造成其它的併發症。」醫
生說:「所以我的建議還是必須開刀。」
陸百冬不說話了。一直到檢查快要結束的
時候,他才又輕輕的問:「開刀了以後,我就
會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嗎?」
為了進行手術,所以他剃了一個大光頭。
陸百冬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總覺得很不習
慣,幸好千秋不會看見。
因為沒有頭髮的遮掩,掩蓋住的舊傷疤完
全的展露出來。他猶豫的摸著,似乎看起來很
痛的樣子。但是他連那樣的記憶都沒有了。
「你會緊張嗎?」
他抬眼,剛好對上鏡子裡父親的視線。他
知道他指的是下午的手術,所以搖搖頭,「還
好。」
父親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淡淡扯著嘴角就
要轉身,可是陸百冬卻叫住他。
「當初你為什麼要接我到日本?」他問。
然而父親的答案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那是你自己要求的。」父親說:「
有一天你打電話到我的公司,說你想過來唸書
,所以我就答應了。」
差勁的傢伙。
坐在輪椅上,被人一路推向手術室,陸百
冬就是滿肚子的不高興。
在發現千秋的感情之後,不做出任何回應
,就這樣落荒而逃了嗎?甚至還在日本和別的
女人搞七拈三,到底為什麼千秋會喜歡這麼爛
的傢伙?
邊生著悶氣邊移動到手術床上的他,全然
沒有意識到那個被罵到臭頭的爛人,根本就是
他自己。
「準備好了嗎?」站在病床旁邊的醫生問
。
他點點頭。在被麻醉的藥劑觸碰到之前,
他又向醫生確認了一次:
「醫生,機率是百分之五十沒錯吧?」
「我是這樣說的嗎?」醫生的語氣聽起來
有些傷腦筋,「我應該是說或許會,也或許不
會吧?」
他笑了一下,然而麻醉的效力一下子就發
揮,他慢慢的閉上眼睛。
在完全沉睡之前,他只想著一件事情。
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把千秋讓給那個陸
百冬。
◆◇◆
他慢慢睜開眼睛。
大概因為麻醉還沒退,所以望出去的視野
一開始有些模糊,但是眨了幾次眼睛之後,也
就慢慢的適應了。
「感覺還好嗎?」
發現他醒來,床邊的兩個親人一下子圍了
過來,他忍不住的想微笑。
這一次,是他贏了。
出院之後的某一天,他回到事務所。
那場在台灣發生的車禍太過突然,讓他無
法回到日本。聯絡不上他的公司收回配給他的
宿舍,將他房間裡的東西整理成幾個大箱子,
放進倉庫裡等著他有一天回來領取。這一點公
司倒是很有良心。
「你還要回去台灣嗎?」
領著自己來搬箱子的後輩是中日混血,雖
然中文咬字發音生硬,卻也還算對談如流。
「對啊,有人在等我。」他笑笑,沒有打
算多做解釋。
然而後輩卻理解的點點頭,「是你表哥嗎
?」
他愣了愣。在發現他那樣微妙的反應之後
,後輩連忙解釋:「以前你每年都會回去台灣
,我覺得好奇所以問過你,當時你有說過你要
回去看表哥。」
「……每年?」
「對啊,通常都趁放長假的時候回去,上
次會回台灣好像也是因為那樣。」後輩小心翼
翼地看著他的臉色,「所以你都不記得了嗎?
」
千秋說,當他搬到日本之後,他們就不再
連絡了。
所以說謊的到底是誰?
是陸百冬,還是,程千秋?
他像發瘋一樣的把所有箱子裡的東西部傾
倒出來。
不大的旅館房間裡,到處零散著雜物,像
是一件件的衣物、首飾配件、不再看得懂的日
文書籍……終於他在這一片狼籍中看見了自己
所需要的。
那是一本黑色封面的素描本。
那本素描本裡,大概藏著他想要知道的答
案。
總算有那麼一次,他和那個陸百冬靠得這
麼近。
他把本子翻開來,又熟悉又陌生的手跡,
圖畫紙上歪歪扭扭的兩個人。
這一頁是這樣,下一頁也是,下下頁也還
是……
明明每一頁都畫得這麼拙劣,他翻頁的動
作卻越來越慢。才四十幾頁的圖畫紙,卻像是
沒有翻完的一天。
他在畫頁的最後找到一張照片。
模糊的、由粗大的顆粒組成的四乘六照片
,在那家千秋最喜歡的布料店裡,那個被偷拍
的男人正低頭不知道在看著什麼,微偏的側瞼
還有著學生特有的青澀感。
他把照片翻到背面,不出意料之外的上面
滿滿的寫著字。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把它們慢慢讀完。
後來他把素描本寄回台灣,但是把照片用
打火機燒掉了。
他已經明白了千秋的心情。
有時候,當你為一個人付出了很多很多,
你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要讓他發現,而是你心甘
情願為他這麼做。
所以千秋,請你就把這個秘密留給陸百冬
吧。
你和他以前的那段已經落幕了。
可是新的這段卻正要開始。
《完》
寫在白癡之後
每一篇文章對我而言,都具有相當程度的
意義。
《白癡》從開坑到完成,大概經歷差不多
一年的時間,不過其中棄坑的時間就佔去了三
分之二(笑)。剛好完整的經歷一個轉折點的
時期,我在這段時間遭遇到很多事情,也曾經
想過不回來了,但沒想到當我一閒下來,第一
個想起的也還是這個坑。
原本的版本應該要寫得再狗血一點、再老
梗一些,才不會辜負失憶這個經典題材。然而
我繞了這麼大一圈又再繞回來,或許也被不知
名的什麼給改變了一點,所以我想,就寫—個
簡單的故事吧。
本來不可能在一起的兩個人,因為一個很
扯的失憶,所以在一起了。在這個故事裡,失
憶並不代表風雨欲來的傷害,而像是一個奇跡
。
每一個人的視角都並不完整,無法表現出
整件事情的全貌。這次既然採用了第一人稱,
就是為了相心要好好的玩一下不同人稱呈現出
來的死角,大概像是拼圖一樣,非得要千秋和
百冬的觀點加起來,才能完整呈現出一個故事
,也因此這篇本文如果沒有了番外,故事就不
夠完整。不過看起來我的功力還是很淺啊……
(汗)。
秘密的最後,我還是沒有寫明,這是我認
為最好的方式,讓每一個猜測都有一點它的可
能性。我只能說以前的陸百冬和千秋絕對不可
能在一起,但是現在的陸百冬會。現在的陸百
冬知道了以前的陸百冬的秘密,但是他不會理
解,正因如此千秋才能得到幸福。
千秋終其一生都不會知道陸百冬根本沒有
恢復記憶,那也並不重要,不是嗎?重點是他
們的故事現在才要開始。
最後感謝每一拿起這本書的朋友,因為有
你們的閱讀,才有這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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