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不青梅by十四阙 竹马镶青梅

一  “什么?你要我陪你去找柳画年?”苏小白用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睨着我,皱起了他比女孩儿还好看的眉毛,连喝了一半的仙露雪璃酒,都停下了。  我点点头,无比肯定的嗯了一声。  “你,没搞错吧?”好看的眉毛斜挑而起,呈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浓密的睫毛也相应的垂了下去,露出我所惯见的懒散来,“我凭什么要陪你去?”  我可就等他这句话,当即跳起,隔着矮几俯身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然后脚一跺、嘴一歪,带着三分凄惨三分悲痛三分恼怒最后汇集成一分哀怨道:“你、还、好、意、思、说?!若非你为了荣华富贵想娶公主而硬是取消了跟我的婚约,我怎会沦落成为大家的笑柄,至今都嫁不出去?我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娘可都是你害的!现在我好不容易看上个男人,如果这段良缘能成,你也算赎了罪,还了亏欠我的,你就可以良心稍安,不必再夜夜噩梦,而我也可以不被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扬眉吐气,重新做人啊!”噼里啪啦一大堆话砸下去,我就不信他不动摇。  果然,苏小白眼底闪过几丝犹豫,最后还恍然大悟的唔了一声。  正当我心中窃喜时,他忽又歪头问道:“可是,你怎么能肯定那个叫柳什么画的就一定会娶你?”  “第一,他叫柳画年,不是柳什么画,他可是江南最有名的才子、英雄、高手高手高高手啊!”  “没听过。”他的回答倒是干脆利落。  我冷笑:“土包子,除了吃喝嫖赌你还知道什么啊!第二,只要你送我找到他,我就一定能让他娶我!”  好看的眉毛扬起了好奇的弧度,分明是在问为什么。于是我咳嗽一声,决定慷慨的回应他的疑惑:“首先,当然是因为我够美啦!”  细长的凤眼豁然瞪大,清澈晶莹的黑瞳里倒影出我的模样,我毫不浪费的照了照——嗯,我果然是很美貌。难怪那个见多识广的巨鲸帮帮主金大海都说,所谓的江湖第一美人林月夕,除了眉毛比我稍微黑上那么一点以外,其他地方也都跟我差不多,在伯仲之间。  “其次,我不但是美女,还是才女耶!”  这话也是事实,同继书院的钱院长都说可惜我是女孩子,不然去参加科考,肯定能进三甲。  “再次,我不但是美女,是才女,还是富家女!”  这一点更不用说了,我爹可是天下皆知的吝啬鬼,而一个吝啬鬼要做到那么有名,其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什么?吝啬?错了!最大的特点是——一定要很有钱很有钱很有钱啊!  “看,我既有男人色授魂与的美貌,又有大家推崇膜拜的才华,更有世人梦寐以求的财富,我这么完美,他只要一见到我,就肯定会喜欢我的!”说到这里,我斜瞥某人一眼,冷哼道,“也只有某些利欲熏心非要当皇亲国戚的家伙,才会没眼珠的错过我这样的良妻。哼,哼!”  长翘的睫毛又刷的覆了下去,挡住眼睛,眼角依稀有点抽搐。哎,我知道,这家伙愧疚了,但我大人大量、把手一挥道:“总而言之,你只要送我找到柳画年,咱们之间的恩怨就算一笔勾销,今后我再也不对外说你寡情薄意、始乱终弃了。你也就可以安心迎娶你的公主了!”  苏小白放下手里的琉璃酒杯,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起身往外走。  我连忙唤道:“诶诶诶,你去哪?”  他回头,又叹了口气:“还能去哪?当然是去准备马车,早点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了。”  我嫣然一笑,连忙雀跃的跟上前去。  就知道他一定会答应!  其实,从小到大,但凡我的要求,苏小白,哦不,对外他号称名叫苏荇,就从来没有拒绝过。  他经常叹气,经常露出一幅无奈懒散且头疼的模样,但最后总是会乖乖帮我把事办好。所以,总的来说,我对他这个前未婚夫还是挺满意的。  因此,对于去年他突然要求退婚时我还震惊了一段时间,不过很快也就想开了。我和他,实在太熟了,连对方流鼻涕的模样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反而萌生不出男女情怀来。因此,退就退吧,我意属的良人啊,一定要像柳画年那样才惊天下武功高强又有一幅仗义济世的慈悲胸怀的真男儿、真好汉、真英雄才行。  至于苏小白,听说他在江湖里也挺有名的,不过,都是“坏”名,什么为人阴险高深莫测喜怒不定心狠手辣铁石心肠睚眦必报狡猾神秘多智近妖等等等等。  我觉得,世人要不就是认错人了,要不就是太抬举他了。  苏小白就是苏小白。  从小就被凤凰山庄的大小姐向丝羽——也就是我,欺负的小白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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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风儿轻轻吹,马儿悠悠走,小鸟喳喳叫,车轮咕咕转。  “啊,人生啊,为什么如此美好?”我趴在车窗边,由衷的发出感慨。  外面赶车的苏小白抬手,压了压自己的斗笠,并用一种古怪的神色避开路人的视线,眉梢微微抽搐——哎,我知道了,他又在自卑了。  “小白,为什么你不雇个车夫,反而要自己赶车呢?”  他想了想,回问我:“那你为什么不带丫鬟同行呢?”  我横眉相向,差点没跳起来:“喂喂喂,我可是去找夫婿的,怎么还能带丫鬟同行?正所谓是吃一堑长一智,丫鬟这种生物,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说到这个我就有气。  作为凤凰山庄的大小姐,从小到大,我自然有数不清的丫鬟。一开始我还挺喜欢她们的,觉得年纪相仿谈得来端茶倒水敲背捶腿什么的也挺方便,但是,自从十三岁开始,事情就变得有点不对劲——  每当苏小白来我家时,那些丫鬟们就各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对他比对我这个主子还殷勤;苏小白用过的帕子,掉落的头发,丢弃的扇子……但凡跟他沾点边的,在她们眼里就全是宝贝,争抢不休,但是,私底下却又以姐妹互称,我本以为那是相亲相爱的表现,后来才知道,她们在争了个天昏地暗后,终于排好了名次,将来等我一嫁进苏家,她们也就可以按着顺序填房做小了。  瞧瞧,我都还没嫁过去呢,就这样了,等我真嫁了,还不得联合起来把我这个正房给吃了?  苏小白的事情我也就大人大量不追究了,但是柳画年,绝对没门!  他可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许分!  所以,此次我才央着苏小白带我去找柳画年,为的就是摆脱家里那一大帮各怀鬼胎的家伙们,好清净上路。  “对了,我打听了一下那个柳什么画。”苏小白忽然开口道。  我一喜,“都跟你说了,他叫柳画年,不是柳什么画!对了对了,打听的结果如何?他真的很棒吧?”我捧着脸颊,无限花痴,“他可是个大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哦……”  “听说好像考了三次会试,次次落榜。”  一盆冷水就那样哗啦啦的泼了过来。  我拍案:“那是他们嫉妒!嫉妒懂不懂?天妒英才,科考黑暗,有才之士不得志,虫睫菌蠢竞风光!这个国家还有的救吗?当政者也实在太……”我正要发表高见,一只红彤彤的桔子递进车来,我的视线顿时被那只桔子吸引走了,伸手接了开始剥皮。  苏小白将双手抄在袖中,姿势无比悠闲,那些马儿倒也听话,朝东朝西,半点不差。  我嚼了瓣桔子,口齿不清道:“小白,咱们此去江南,要多长时间?”  “这个很难说,要看此行顺不顺当。”  “什么意思?”  “如果都是这么个风和日暖的好天气,且一路太平无人打搅的话,大概半个月就能到了。但万一路上出点意外,遇到什么山匪强盗之类的……”  说到这个,我顿时想起:“诶诶,那怎么办?我不会武功啊!”  苏小白抬头看了看天,慢吞吞地道:“嗯。好像,我也不太行。”  这个我信!  从小打架就全输给我的家伙,怎么可能武艺超群?  “那遇到强盗怎么办?”我很担心,忍不住就又开始惦念起柳画年的好来,“要是柳画年在就不怕了,他可是一等一的高手,想当年……”  “想当年,他上少林挑战七圣僧,大败而归。”苏小白凉凉地截了我的话。  我怒,再次拍案:“那是最开始!最开始懂不懂?老虎也得从小老虎长起,他挑战那七个老和尚的时候才十六岁耶!而那七个老和尚每个人的年纪都是他的五倍以上!加起来就等于他是在跟三十三个自己打!”  “三十五,谢谢。五七三十五。”苏小白纠正。  “管他三十三三十五呢,总之,那根本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啊!那些老和尚年纪都一大把了,留在世间糟蹋粮食也就罢了,还阻挠青年才俊出人头地,都是出家人了,功利心还那么重,非要赢了他才肯罢休,真是一帮秃……”驴字没出口,一只更红更大的苹果递了进来,我的视线再次被吸引,伸手接了开始啃。  “总之,”我口齿不清的继续道,“万一真遇到什么危险,你要负责吸引他们的视线,尽量拖住他们,然后好让我逃跑。”  “你就这样丢下我一个?”  “我逃走,好回去找人救你吖!”  “噢。”他似乎认可了我的策略,但没一会儿又问,“要是他们杀了我怎么办?”  “笨死了,你只要说出你是风陵城的苏三公子,天底下还有谁敢杀你啊!”  “那……”他低下头,羞答答的问,“要是他们看上我了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我咬着牙,笑的阴森,“敢跟公主抢丈夫,看皇帝怎么抄家灭族吧!”
  三
  事实证明,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当看见乌压压一群麻衣粗服披头散发胡子拉扎的山贼持着菜刀铁锹扫把等武器雄赳赳气昂昂地拦在道路前方时,我脑海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不好啦,苏小白要被蹂躏啦!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挺身而出帮我吸引住那些山贼,好让我偷偷逃走。谁知道他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吓傻了。而那些山贼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冲着我就喊:“车里的人给我出来!他大爷的,还不出来,想让老子们把车给劈了才肯伸头是吧?”  眼看好几柄大铁锄就要往我车上砸,我连忙抖出一块小白绢手帕,颤声道:“大王们饶命……我、我我这就出来……”  ——就这样,我和苏小白连人带车成了一个据说叫红牛山寨今年第一笔成功打劫的战利品。  三个时辰后。  大概是山贼对待男女囚犯的待遇不同,因此,我和苏小白被分开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又黑又小又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奇怪味道的柴房里,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幕,仍觉是在做梦一般。  “苏小白,好歹你也是风陵城城主苏慕容的儿子,居然这么没用,连争都不争一下,你还是不是男人啊啊啊啊……”悔不当初,我抹泪,踢踢地上发霉的稻草,感到一阵巨大的悲伤,“苍天啊,我真是所托非人,早知道就该去找小白那两个了不起的哥哥,起码不会落得这样的地步啊!苏大哥,苏二哥,救救我,呜呜呜……”  “噢——”拖长的语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连忙抬头,就看见柴房唯一的天窗上,露出个脑袋,不是别人,正是苏小白。  我大喜:“小白?你逃出来了?快!快也救我出去。”  苏小白迟疑道:“可是,你刚才好像喊的好像是我大哥和二哥,不是我,我看我还是去找我两个哥哥来救你吧……”  眼看他做势要走,我急的连忙叫道:“不是的,你听错了,我叫的是苏三哥!苏三哥啊!”  “苏三哥?”他摸了摸鼻子,“他是谁?”  “你爹还有第三个儿子吗?”  他一本正经的道:“很难讲,听说我爹年轻的时候在外面花的很。”  我只觉视线一阵发黑,这家伙!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居然在这种时候跟我较真!“我说的苏三哥是你是你就是你,你满意了吧?”  苏小白扬起唇角,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齿,“向小妹,我很想救你。”  “那就快救啊,还废什么话?”我卷起袖子正为逃跑做准备,他却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我救不了你啊……”  “什么?”我瞪眼,“你放根绳子下来不就能救我出去了?”  “可是,我找不到绳子啊。”他回答的好生无辜。  “……”我无语,然后想了第二个办法,“那你就去偷钥匙来,把门外的锁打开。”  他又幽幽地叹气:“我不敢。现在他们全聚在大堂开庆功宴呢,我去偷钥匙,不等于是自投罗网?”  我崩溃。“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看守我的人也喝酒去了,我用蜡烛烧了捆着我的绳索,就出来了。”  敢情他是没被关。  我哀怨地看着他,心里充满绝望。  大概是我那过人的美貌再次发挥了作用,苏小白见我如此楚楚可怜,便换了副积极点的表情道:“不过,祸兮福之所倚,我们这次被抓,也未必不是好事。”  “我就要变成压寨夫人了,还是好事吗?”  “哦,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苏小白很诚恳的说道,“因为,这个寨的寨主据说喜欢男人。”  “哇!那你岂非很危险?”  苏小白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所以,我们能否成功离开,就要看你了。”  什么?我刚待跳起,他却悠然说了一句话,而那句话,如一句奇妙的咒语,瞬间安抚了我的情绪,令我由绝望转为希望,由黑暗走进光明。  苏小白说的是:“正所谓是山不来就我,则我去就山。所以,我想了个计划,就叫——就山计划。”
  四
  “什么?你是柳画年的未婚妻?”  火炬熊熊燃烧,堂上人头攒动。端坐在第一把交椅上、长得是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果然颇具领袖气派的山寨头头听了我所说的话后,不但吓得立刻从虎皮椅上跳了起来,而且手里的烟斗也啪的掉到了地上。  身旁,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妇人立刻捡起来,用围裙擦了擦,递还到头头手中:“大王,镇定!要镇定!”  山寨头头无比激动的喊道:“我怎么还能镇定?她居然是柳画年的未婚妻!她居然是柳画年的未婚妻啊啊啊啊啊啊……”  我心中一阵宽慰,小白想的这个计划还真是不错啊,看看,我的英雄是多么的有名,连这么穷乡僻壤的一个小山贼头头,听到他的名字都如此畏惧……  “大王,大王,别气,别气……”胖大娘拍着山贼头头的背,一边顺气一边恶狠狠地朝我瞪过来:“你这丫头,真是柳画年的未婚妻?”  “当然是!未婚妻难道还有假的不成?”我理直气壮,说的毫不心虚。  “你有什么凭证?”  “你们写信叫他来赎我,或者带我去找他,见到人后当面对质不就知道了?”这一步才是小白的计划关键所在啊!柳画年的行踪漂泊不定,虽然知道他在江南,但是江南那么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哪找。正好,借着我被绑架,索性把这事炒一炒,如果传扬出去——他的未婚妻被扣在了红牛山寨里,他肯定出于好奇也会赶来看看。他是大侠,既然赶来了,就不会见我一弱女子被山贼强抢,肯定会出手相救。他一救我,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为了答谢救命之恩而以身相许……哎呀呀,小白啊小白,你怎么可以那么聪明呢,一石二鸟,以逸待劳,好计啊!  难怪你之前乖乖的束手就缚,原来是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回头我要真嫁给了柳画年,一定好好答谢你,唔,你那么喜欢酒,我就把我爹最心爱的那十二坛陈酿女儿红送你吧。  我心里正美着,却见山贼头头伸出手指对我颤颤的点啊点头,一口气没匀上来,双眼一白,竟是啪的向后栽倒昏死过去。  我傻了。  胖大娘等人连忙围上去掐人中的掐人中,呼唤的呼唤,折腾了好一阵子,那头头终于悠悠醒转,眼波瞟到了我,眼圈忽的一红,抱住胖大娘哭了起来:“婶婶啊,怎么办啊?柳画年居然有未婚妻了啊……我可怎么办啊?”  诶??这、这是什么个状况?  啊!小白说这个山贼头头喜欢男人的,难道说,他也……  胖大娘哼了一声,目光就像两把飞刀一样刷的朝我飞过来,狞笑道:“那有什么不好办的?把这丫头宰了,他不就没未婚妻了?”  “对啊!”山贼头头眼睛一亮,整个人顿时从奄奄一息变得生龙活虎,跳起来仰天大笑道,“果然是老天也怜我一片痴情,要帮我圆了心愿,所以把柳画年的未婚妻送上门来!哇哈哈哈,只要杀了她,我就能抢到柳郎的心,取其位代之了……”  胸口一股酸水涌上来,连忙被我按下去,但是鸡皮疙瘩却是挡不住,掉了一地。我知道柳画年声名在外,上至七十高妇,下至七岁女娃,全都对他青睐有加。只是我不知道,原来他的魅力已经到了连男人都为他神魂颠倒的地步了……再看眼前这位只比猴子长的好看一点点的山大王,真是连想替柳画年哭的心都有了。  眼看他拔出一把砍柴刀向我砍下来,我连忙道:“等一下!”  “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快点说!”  “你杀了我,柳画年不会放过你的。”  “哼,我宁可他恨我一辈子,也好过无视我一生!”刀锋朝我近了一尺。  我连忙又喊:“等一等!那个、你、你要多少银子,我、我都可以给你,别、别杀我。”  山贼头头冷笑:“多少钱都比不上柳郎的心重要!”  “……”那明明是我的台词我的想法我的终极目标,可为什么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却让我如此的想呕呢?完了,难道我真要死在这个变态手里?正绝望时,忽见苏小白躲在大堂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朝我比手势,然后放大嘴型无声的一个字一个字说。  我下意识地念出了他说的话:“你就算杀了我此生也没什么机会见到柳画年那么你为什么不留着我好把柳画年引过来等见到了他再杀我也不迟啊。”  砍柴刀在最后一刻停在了距离我的脑袋不足一寸的地方。  我暗抹一把冷汗——好险!再慢一个字我可就死翘翘了!  只见山贼头头很认真的思索了一番,点头道:“有道理。来人,把这女人给我继续关到柴房里去。”说罢,收了刀,转身朝那胖夫人喜道,“婶婶,柳郎要来了,你可得给我做几套新衣裳,还要新首饰,我要好好打扮打扮。”  我的鸡皮疙瘩又啪啪啪的冒了出来。几个山贼走过来押我,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道:“那个……大王?”  山贼头头捧着面镜子,照过来照过去,随口应了一句:“干吗?”  “那个……虽然这样说好像不太好,不过……柳画年,哦不,我是说我未婚夫他,好像……不断袖的。”  “那太好了。”他依旧专注在镜子中。  “……可是,你,你是男的呀……”  “什么?”他终于丢下镜子,跳起来回头瞪着我,“老娘从头到脚哪点像男人了?”  我倒吸口冷气,大脑一片空白。  偏偏,那个胖大娘还在一旁帮腔:“就是,我们家月夕可是江湖第一美人!”  月夕……难道……“你是——林月夕?”  山贼头头嫣然一笑,血盆大口差不多咧到了耳朵上,“否则你以为呢?”  一阵寒风吹过。  我想起了巨鲸帮帮主金大海的话:“向大小姐天生丽质美绝人寰,在下看来,也只有林月夕林姑娘可以与大小姐相媲美。”  “哦,那位林姑娘很美吗?”  “当然,那可是江湖第一美人啊——”  啊,这个江湖真绝望。
  五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啊啊啊……”我在柴房里愤怒发泄,而唯一的听众,当然还是苏小白。  比之我的怒发冲冠,他明显要淡定很多,手里握着瓶不知从哪偷来的酒,一边自斟自饮,一边任我大喊大叫。  “我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杀了那个金大海!他竟然敢说我和那只母猴子哦不,母猩猩的容貌在伯仲之间!他居然敢说她的眉毛比我浓……”  苏小白听到这里,微微抬了下手:“那个,打断一下,她的眉毛的确比你浓。”  我怒道:“她那还能算是眉毛吗?那分明是长在两颗死鱼眼上的两道扫帚好不好?!”  苏小白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我捂住心口,痛不欲生:“居然把我跟那样一个丑八怪放在一起比较,还说我们长的差不多,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是江湖人的眼睛都瞎了不成?怎么会选她当第一美人?还是……瞎了眼睛的其实是我,是个丑八怪而不自知?”自尊心遭受严重创伤,急于寻找平衡的我眼巴巴的将目光对准了我的永远同盟军,可怜兮兮地问道,“小白,你说,难道我真的长的跟那个林月夕一样丑吗?”  苏小白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安慰,只好撅嘴,回头继续宣泄我的愤怒:“总之,把我跟那样一个丑八怪比,根本就是侮辱我!我回去后一定要杀了他!小白,你要帮我。”  他呃了一声,慢悠悠地终于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管你爹借过五十万两银子,如果你这就把他杀了,银子要不回来,你爹他……”  想到我爹到时候可能有的表情,我下意识的打了个寒噤,但仍是不肯罢休道:“那就先逼他还钱,然后再杀了他!”  苏小白露出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淡淡道:“其实你何必如此动气,有情敌如此,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我挑高了眉毛,不明所以。  “红花需要绿叶衬托,同理,当你和她站在一起时,柳画年会心仪何人,不明而喻。”  他说的含蓄,但我却听出来了,心里一甜道:“小白,你是在夸我美吗?讨厌啦,要夸我就直接说嘛,干吗绕这么大弯子啊……”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捧住脸颊,简陋的柴房里没有镜子,我只好再次把他的眼珠当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我奶娘说啊,她给人当了二十多年的奶娘,就没见过比我更好看的孩子——她说我的眼睛,就像刚冰镇过的紫葡萄,水灵灵的泛着水光;她说我的嘴巴,就像浸在水里的樱桃,从来都那么润泽;她说我的脸,就像刚摘下来的水蜜桃,轻轻一掐就能掐出……”  正说的兴起,我的肚子突然发出“咕——”的声响。  苏小白扑哧笑了,“我还是头回看见夸自己都能夸饿的人。”  被他这么一点破,我发现,我还真的很饿。自从被抓后,我就再没吃过东西,那些死山贼,居然敢这样虐待我,连口水都不给!正在伤心,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我眼睛一亮——桃子!  苏小白扬了扬眉。  我连忙接过来啃,一咬下去,就满口汁,好甜。“哇,你真的好厉害,怎么好像随时身边都能取出吃的东西来?”  他只是笑笑,又不说话了。  我一边吃着桃子,一边打算讨论点正事,于是问到:“小白,你说,柳画年真的会来救我吗?”  “就算他不来,也可以逼他来啊。”  “哦哦,怎么逼?”  苏小白冲我神秘一笑,“如果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他有个未婚妻被关押在红牛寨,你说,他还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继续上赌场青楼逍遥吗?”  这句话,前半句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后半句,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思索了一下,皱眉道:“什么赌场青楼?”  “黄金白壁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否则,你以为,你的大才子,在屡次落榜之后的才名、侠名是从何而来的?”他唇角上扬,浅笑的刻薄,我顿时不高兴了:“不许你嘲笑柳画年!”  他立刻收了笑容,盯着我,瞳色浓浓。作为天下第一城城主的爱子,自小众星捧月仆婢如云,因此,其实当他不笑的时候,就很有点不怒自威的感觉。  但,那是对别人来说。  对我则完全没用,我才不怕他生气,或者说,我从来就不顾忌他高不高兴,所以,我叉着腰,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柳画年是我的偶像,你不许再说他的一句坏话!”  蝶翼般的睫毛如我所料的垂下来,遮住表情,他噢了一声,乖巧,温顺,又恢复成我所熟悉的那个小白。  “总而言之,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让柳画年来救我。”  “嗯。”他轻声道,“我已经想到了办法。”  我精神一振,忙握住他的手摇晃道:“快说!”  他的视线在我手上停滞了一下,再抬起眼睛时,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觉那眸光中似有迷离之色一闪而过,等再细看时,就消失无踪了。  “江湖中人,对越神秘的事情越感兴趣,对越离谱的事情越深信不疑。因此,与其大张旗鼓的广而告之说你在山寨里,不如,取纸条写上‘柳画年之未婚妻被囚于红牛山’,装入竹筒封好,丢进溪涧,让它们顺流下山。”  我彻底惊了。  ——真是个绝妙好计啊!
  六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宁可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女人。  这两句话,在其后的两天里,被我所深深领教。  林月夕对我的仇恨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她、她她她居然每天让我看她吃饭!  一到吃饭点,山贼们就会搬来一张大桌子,上面放满了鸡鸭鱼肉。  她吃肉,我吃咸菜;  她喝酒,我喝白水;  她吃的香喷喷的白米饭,我吃的干巴巴的糟糠粥……  但是,这一切都不算什么!真正恐怖的是——那样一张血盆大口正对着你哇的张开,然后整只鸡腿就塞进去了,数道黄油流下来,哗啦啦的滴到桌子上……你就会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在颤动,一股气流以无比强悍的姿态从脚底升蹿到胸口,又从胸口涌到喉咙,最后——  哇——  吐了。  为此,我整整三天都没吃下饭。若非期间小白又不知道从哪偷了几只水果给我填腹,我看,不用等柳画年来,我就香消玉殒了。  第三天晚上,待得林月夕他们都撤离后,我对着这才敢现身的苏小白呻吟道:“小白……柳画年为什么还不来?再这样下去,我非被折腾死了不可……”  苏小白忽然竖起食指,冲我嘘了一声,我顺着他的视线抬头,就看见天窗上,探下了一个脑袋:“你就是柳画年的未婚妻?”  “嗯……”还没等我问那人是谁,她已飞身跃下,唰的一声,一把寒凛凛的长剑就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顿时傻眼,忙道:“女、女女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哼,我还以为是多千娇百媚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嘛!就你这种矮子也配当柳画年的未婚妻?”那女子用极为不屑的目光看着我。  本来,我听到她的话,已经气的够呛,而等我看清她的模样后,更是大怒——  “你!你!明明你比我更矮啊啊啊啊啊……”  我还没抗议完,呼啦一声,从屋顶上又跳下个人,还是个女人,她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娘。  “一直想着柳画年那眼光高爱挑剔的家伙会选个什么样的美人当妻子呢,没想到千挑万选的,居然选了棵发育不良的豆芽菜。”第二个女子如是道。  我含泪,老天啊,我再怎么发育不良平胸无臀,也总比你胸前顶着两盏灯笼、一说话就摇来晃去的模样好啊!  我算是明白了,敢情柳画年没到,情敌已全闻风而至……想到这我哀怨地望向小白,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太、太过分了,好你个小白,给我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现在打翻醋坛的女人们都来找我算账了,你就丢下我独自一人跑路……  “别废话了,杀了她吧!”比我还矮的女子说着,长剑一压,眼看我就要命丧当场,一道白光直飞过来,撞到持剑的手上,那女子娇呼一声,长剑顿时脱了手,哐啷掉到地上。  随之一起悠悠落下的,是一片轻飘飘的苇叶。  “谁?是谁?”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橘黄色的灯光和浅白色的月光交织着照进来,勾勒出一道黑色的影子,纵然尚未看清容颜,已有四个字从脑海里袅袅浮起——  绝代风华。  “你是谁?”灯笼女眯着眼睛问道。  那人朝前走了一步,柴房里的灯光终于也重叠到了他身上,映亮了他的脸庞,就像一幅绝世美妙的山水画卷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远山、浅雾,云舒云卷间,眉儿起了,眼儿笑了,月光跟着他的视线走过来了,从那两个女子身上扫过,落到我脸上。  薄薄的双唇这才弯出优美弧度,开启,有声音飘过来,宛若迦陵频伽在歌唱一般:“在下柳画年,据说,我的未婚妻子在这里。”  我的心瞬间掉下了万丈深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眼睛只能愣愣地盯着这个人。  我无法呼吸、无法出声、无法动弹。  柳……画……年。
  七
  第一次听到柳画年这个名字,是在三年前。  彼时,我年方十三,养在深闺人未识,而他,已是少年得志,名动天下  他那失败了的三次会试,和那输给少林七僧的一场比武,不但没有令他就此一蹶不振,反而在功成名就后,增加了更多光环——  有人说他比狼更坚忍;有人说他比鹰更孤高;有人说他比狐更内敛,最最重要的是……他比孔雀更美丽。  那些赞誉的字句,于此刻一一从我脑海里浮起,映衬着面前的这个人,我一遍一遍的想:不够,不够,通通不够。  那些平庸肤浅的赞美怎及他真人之万一?他是这么这么这么……惊心动魄的美丽。  如今,这样美丽的男子,却凝视着我的眼睛,笑意浅浅,温柔三分。我忽觉得如果生命就在下一刻停止,此生亦不会有遗憾。  而他当然不会让我就此死去,因为,我听见他的第二句话是:“请问,我现在可以带她离开了吗?”  持剑女和灯笼女终于有所反应了,一个忙撤去我脖子上的剑,另一个则满脸堆笑道:“柳公子,你真的来啦!果然被姐姐说中了,她说你一定会来,所以特地让我们在这里等着你……”  什么?这两个女人还有姐姐?而且听起来貌似还是个厉害角色。  柳画年不置可否的轻挑了下眉,我的眼睛顿时又变成了心型——天啊,为什么这个男人这么细微的动作都这样好看?他有没有不好看的时候呢?  正在花痴,一只手已伸到了我跟前。  修长的手指伸的笔直,但指腹又带着柔软轻灵的弧度,呈展出邀请的姿态,让我脸儿臊心儿跳呼吸都快停止掉,只能浑身发颤的把手交过去,然后碰触、被包拢,施力拉住。  “柳公子……”灯笼女的脸色非常难看,“她真的是你的……”  “柳公子,难道你真的无视我家姐姐的一片真心吗?”  诶?这又是怎么个状况?  柳画年却根本无视她们的存在一般,只是注视着我,忽的微微一笑:“怕不怕?”  我摇了摇头。  “那好,要一直这样勇敢哦。”几乎是他的话音刚落,柴房的四堵墙就突然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飞了出去,屋顶榻下来,我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他的手已伸过来搂住我的腰,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一圈后,落到了屋外。  然后,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骇到——  乌压压的人。  一圈又一圈,形成十丈见方的包围圈,将我们和那间已经彻底垮掉的柴房围在中央,而那些人的脸上,全部带着极度怨恨的表情。  偏偏,又毫无声音。  死一般的沉寂。  火把熊熊,点亮暗夜。  我在柳画年怀中,被这样的阵仗吓得手脚发冷——饶是我再愚钝,也看的出来,这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而且,绝对不是朋友。  柳画年却依旧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琉璃般的黑瞳淡淡一扫,悠悠道:“哦,来的真齐啊。”  包围圈分开了一下,一蓝袍男子缓步走到最前方,看样子是个领头的,面色冰冷,不苟言笑,“柳画年,你知道我们都在等你,还敢来,胆子不小。”  柳画年呵呵一笑:“我若不来,岂非让你们失望?”  人群终于不再沉默,七嘴八舌的叫唤起来——  “柳画年,三年前你砍了我的一只手,今天我要你双倍奉还!”  “柳画年,七个月前太原街头你逼我当众学狗叫,今日我要你也叫上一夜!”  “柳画年,你害我今生再不得见心上人之面……”  “柳画年,你害我有家归不得……”  “柳画年,你断了我师兄的宝剑……”  “柳画年,你废了我徒弟的武功……”  “柳画年,你害我叔叔的小妾的姐姐的二侄子的未婚妻的干姨娘的丈夫羞愤屈死……”  “……”  一句句骂声,交错着传入我耳中,我忍不住仰起头看着身边这个正被千夫所指的男人,心里崇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他到底是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居然可以在短短几年里做这么多听起来真的好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而这时,柳画年低下头朝我看来,再度微笑:“嫌吵吗?”  我被那美极人寰的笑容醉倒,无意识的嗯了一声。  一道弧光自他指尖飞出,分明悄无声息,但是,立刻带得风声四起,那些人手里的兵器火把顿时纷纷落地,发出好大的声响。  我错愕回头,见他们全都捂住自己的喉咙,几不成音的嚎叫。  柳画年看着那些人挣扎呼喊,表情淡淡,仿若冰雪下的莲花,琉璃下的溪水,灵动、优雅,却又难言的冷漠:“我的未婚妻嫌你们太吵了,所以,今后你们都不必再说话了。”  我那已经掉过一次悬崖的心,蓦地又掉了一次。  抬起眼睛,无比震惊的望着他,这一次,却不是崇拜,而是——  恐惧。
  八
  我不是江湖人。  我的父亲虽是富翁,但也只是老老实实做生意而已,偶尔借钱给一些所谓的江湖人士,要求他们付出对等的保护与支持。我身为女子,自小学的是琴棋书画厨艺女红,舞刀弄枪也是不被允许的。小时候和小白打架,抓他头发揪他耳朵刮他脸,用的尽是不入流的招数,我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因此,对于那些听来的江湖故事,什么饮酒挥刀斩人头、一剑光寒十九州的,自然是无比向往与膜拜。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亲眼目睹,我才知,这样的场面,竟残忍如斯……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这里,一眼扫去大概有五六十人,就全被割伤了咽喉,从此后,发音困难。  而追溯其原由,仅仅是因为他们太吵了……  叫我怎能认同这样的理由?  因此,满心的雀跃瞬间冷去,我凝望着眼前这个仿若霜露明珠般俊美的男子,只觉一阵寒栗——为什么他在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后,眼神还能如此恬静,笑容还能如此清浅?还能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的镇定?  有几人不甘受伤,挥刀冲了过来。我注意到他眼底泛起寒光,想到只要他一出手,那些人必将性命不保,忍不住就喊了出来:“别杀他们!”  柳画年扬眉一笑,“好,你说不杀,就不杀。”  刀光劈出巨风,迫近眉前,而他从容不迫的搂住我飞身而起,不往空处退,反而朝人群中掠了过去。  我的眼睛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觉前面一花,无数道光闪过后,柳画年带着我冲出了包围圈。  而那些人以各种奇怪的姿势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难道……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点穴吗??!!  柳画年这才伸出一只手来,中指和拇指轻轻一弹,那些人就啪的倒了下去,同时,同刻,同朝一个方向。  ——宛若戏法。  “好看吗?”他眯着眼睛笑笑地问我。  然而,我怎敢再随意应他的话?只能胆战心惊地低下头,感到那只搂在我腰间的手,越发灼热了起来,完完全全一种侵略般的碰触。  耳中听柳画年问道:“那是你的马车吗?”  我只好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墙拐角处停着一辆马车,顿觉一阵幻灭——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出行才没多久就被山贼盯上了。看那白玉镶就的车辕,还有金光闪闪的车轮,描龙绣凤的锦帘,琉璃雕琢的车顶……无不标榜着“我很有钱、快来打劫”。  当初坐上去时只顾得上舒不舒适,现在一看,分明是成心害我嘛!好你个苏小白,你是故意找了这么扎眼的一辆车给我的吧?  等等,恨的咬牙切齿之际,才突然想起——小白不见了。  自从那个持剑女和灯笼女出现后他就莫名其妙的失了踪,这边发生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他露面,他去哪了?  当下顾不得太多,一把挣脱柳画年的手,朝前方的屋宇跑过去,边跑边喊:“小白?小白你在哪啊!小白——”  他不会是又被山贼抓回去了吧?照理说不应该啊……还是说他看见柳画年出现,就认为自己任务已经完成,所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苏小白!快出来!快出来啊——”我又急又气又担虑又烦躁,搜遍了所有的房间都人去楼空,不仅没有苏荇,那些山贼也都不知道去哪了。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眼看那边还有个屋子没看过,连忙冲过去,一脚踢开门:“苏小——”  声音戛然而止。  我张着嘴巴,但下一个白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一把巨大的砍柴刀架在了我那可怜的、脆弱的、接二连三被铁器威胁的脖子上。与此同时,持刀的人前行一步,我就不得不后退一分,就那样一步步的重新退出屋外。  持刀人掠了一把头发,眼波流转,娇滴滴道:“柳郎,你可终于来了……”  外头的灯光照上她,五彩斑斓的衣服,插满珠花的发髻,还有无比突兀的趴在脸颊上的两团胭脂,拼凑起来四个字——惨不忍睹。  不是别人,正是此间的寨主——林月夕是也。  这下子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两个都不是吃素的主。一时间,我好生绝望:这下可怎么办?我今晚还能平安无事的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不过绝望之余,也免不了有点好奇——不知柳画年面对如此的追求者,会怎么做?  而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柳画年直直的盯着她,忽然抬头看了看天空惊道:“啊!流星!”  当林月夕下意识地也抬头看天时,一道弧光掠过,我的脖子瞬间脱离了刀刃的威胁,然后身体旋转了一圈,被拉住急飞。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柳郎!柳郎!等等啊——等等啊——”  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柳画年抱着我足不沾地的一口气冲下山后,才在一条溪边停下,放开我,面色微白,尚带余悸。  我忽觉好玩,忍不住问:“原来……你……怕她?”  柳画年的脸抽了一下,我倒——  不会吧……他真的怕林月夕?
  九
  恐惧心去,玩乐心起,我不禁追问:“你为什么怕她?怕她的武功?还是怕她的脸?或者是……”  他静静地看着我,突道:“向小姐。”  我一惊。  他、他他居然认得我?他知道我是谁?他怎么会知道的?在我一连串的问号中,他笑了笑。柳画年本就长的艳丽,眉目含笑时更见神溢容止,我那不争气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狂跳。  “凤凰山庄的向大小姐,在下对你,其实慕名已久了。”  骗、骗人吧?  我不是江湖人,平日里也是循规蹈矩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然有个举世皆知的爹,也曾有个小有恶名的未婚夫,但是我自己绝对默默无名,怎么想都是不可能会被柳画年这样的大人物所听闻知悉的角色啊……  我满腹狐疑,而他却又再笑:“你是不是辛卯年戌庚月申子日午时出生?”  “你怎么知道?”我惊。  “那日天降春雨,你母亲吃了一碟相思梅后,腹疼难忍,提前诞下麟儿,故为你取名为丝羽,谐‘相思雨’之音。”  “你怎么知道!”我大惊。  “你嗜甜如命,糖点水果,来之不拒,曾一度肥到一百二十斤,因此小时候又有外号叫肥妹。”  乌鸦从我头顶啊啊飞过,我逼紧了嗓音直发颤:“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唔……”柳画年好整以暇的抬手用一根食指轻敲脑袋做沉吟状,明明是很普通的动作,但他做起来就格外优雅好看,“你的琴弹的不太好,棋下得更是一塌糊涂,写的字曾被人拿去贴在墙上辟邪,画的画还吓哭过小孩,不通厨艺也不会女红,基本上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在你身上体现的还是挺彻底的……”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他说到这放下手,凝眸而笑,水墨渲染般的黑瞳闪闪发亮,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你长的美,这样的容貌的确可以弥补其他任何缺陷……”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燥热燥热,小心肝继续没出息的跳啊跳……他、他……他夸我美……被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夸赞我美……  我又是慌乱又是欣喜又有点犹在梦中的恍惚,羞答答的抬眼看他,将发带绕了又绕,“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这么多事情呢……”  “因为你不是我的——”他冲我眨一眨眼,慧黠道,“未婚妻么?”  一道雷劈下来,将我劈的外焦里嫩,好生销魂。  诚然,我原本打的就是要嫁给他的主意,因此在别人面前张口闭口的自称是柳画年的未婚妻都不带脸红,然而,这会儿见了真人,不知是被他之前的狠辣手段给骇到了,还是面对这样俊美逼人的男子让我自惭形秽,总觉得,想嫁给他的那份心思突然间就淡掉了。  因此,此时听闻他如此调侃,像又千百只小虫子在我心上爬啊爬的,说不出的别扭和不自在。  “我、我……”我结结巴巴,窘迫难言,“我是为了想逃命才那么说的,其实我、我我不是……”  他目光闪动间收起戏谑,正色道:“好了,不逗你了。向大小姐想去哪儿?在下送你去吧。”  诶?去哪?  老实说,这个问题我还真是没想过啊。我本来找苏小白陪我出来,目的就是要去江南找柳画年,没想到刚出城就被山贼擒了,而且柳画年现在也已近在了咫尺。在我原本的设想里,应该是千辛万苦费尽周折总之在爱情之路上寻寻觅觅历经坎坷才能终与良人相遇,从此比翼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就剧终了,但没想到,现实比我的剧本进程快了不止十倍,直接跳到有缘千里来相会,而且这个良人和我原先预想的又好像不太一样……接下去的戏我该怎么唱?  柳画年微微扬眉道:“要不……在下送大小姐回凤凰山庄?”  这个……虽然此时此刻回家是最好的选择,但总觉得好不容易出来了,就这么的回去了有点不太甘心啊……而且心里某个位置空荡荡的,像是还有件大事没有办一样……究竟是什么大事呢?  我想啊想,费劲脑汁的想,终于想起了是什么大事:“啊!小白!”  “小白?”柳画年眸色微变。  我一把拉住他手,焦虑道:“糟了糟了,我只顾自己逃跑,忘记了小白还在山寨里呢!我和小白是一起被抓的,你帮我去救他好不好?”  “一起被抓?”柳画年皱了下眉头,“我在救你之前巡视过,红牛寨中并无猫猫狗狗。”  “小白不是猫猫狗狗……”我头冒黑线,“他是人,是个人啦!是我的、是我的……”不知为何,这“前未婚夫”四字,竟是说不出口。  幸好柳画年也并没有太在意,只是道:“那就更没有了。我确认过,只有你一人被抓。”  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小白当夜就逃出来了,之后一直隐匿在寨子里,大概山贼们也的确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看不见他,我终归是不安心。因此,我用我百试百灵的可怜巴巴大法望着柳画年眨啊眨——  柳画年见我如此,将手放到唇边,似乎是笑了,喃喃道:“还真是和描述的一模一样啊……”  “诶?什么?”  “没什么。”他轻咳几下,正色道,“再回那个山寨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我不愿碰见那个林月夕。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先找个客栈休息一下,明天再救?”  事已至此,我只能点头。
  十
  是夜,我和柳画年找了最近的一个小镇的客栈投宿。  正准备睡觉,突见窗户格了一下,由外被人推开,一人从窗口跳进来,正是失踪已久的小白。  “好啊,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怒冲冲的一挽袖子,就要上前揪他耳朵,他连忙道:“我消失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我都已经帮你打听好了,听说柳画年最喜欢柔弱的美人!他的初恋情人就是一位病西施……”  “柔弱?”我大惊失色,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柔弱,“这可如何是好?”  小白道:“要想柔弱还不简单么?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如此如此……”  于是,一阵阴风刮过,我看见自己站在了某条街的拐角处,穿着飘飘如仙的白衣,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  一辆马车由远而近,我突然冲出去,马匹受到惊吓,抬蹄长嘶,一人拉开车帘,叱道:“什么人,竟敢……”  那人果然就是柳画年。当他看到我时,就完完全全的呆住了。  我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捂到唇边轻轻的咳嗽,边咳嗽边凄声道:“这位公子,我的小白生病了,怎么办?”  “小白?”柳画年狐疑的看向我怀里的白兔。我点头,泪流,“这是我最最重要的小白,可是它生病了,快死了,我好、好、好害怕……”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绝对是又是柔弱又是可怜,楚楚动人到了极点,因为柳画年果然露出无比同情的表情,亲自下车来扶住我道:“原来如此,小姐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连对兔子都如此有爱心,来来,上我的马车,我们一起去给小白找大夫吧。”  我心中狂喜,但表面上还是柔柔弱弱,走一步咳三声的走向马车,而就在那时,一只公猪突然冲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叼走了我的小白,我大怒,夺过车夫的马鞭就抽了过去,直将它打翻在地,如此还不解气,上前狠狠狂踩,边踩边骂:“你这只死公猪,竟然敢跟我抢小白!你难道不知道小白是我的吗?它可是我的宠物,任何人都别想跟我抢!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可怜那只公猪,被我打得血流成河,奄奄一息。  我这才罢休,丢了鞭子,满意的转身,就看见柳画年一脸的震惊——惨了!我的柔弱美人形象……  我心中一惊,就吓得醒了过来,看见屋外晨曦微亮,才知道原来是在做梦,连忙擦擦额头的冷汗,拍着胸脯想,幸好幸好,是在做梦。  不过,如此一来,我反而更加思念小白。他究竟去哪了呢?平时不用我说,他都会自动出现在我面前的啊,为什么现在一夜过去了,他还没有来找我呢?  心情一郁闷,就再无睡意,我胡乱梳洗了一下,就决定去找柳画年,让他赶紧帮我找人。谁料刚推开房门,就看见了好多好多花瓣在空中飘零。  我呆了一下,愣愣的想着没有风啊,这些花瓣怎么就都飘落了呢,可等我抬起头来,看到屋顶上的人时,顿时明白了,那哪是风的缘故,分明是两个女人,站在屋顶上,手里各自挎着一只大篮子,正大把大把地往下面撒花瓣……  而那两个女人,还是旧相识——灯笼女、持剑女。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后退、关门,但门还没合上,一只手已从外伸了过来,卡在了门缝间。  白白嫩嫩的好似玉雕般的一只美手。  手腕上还戴着七只不同颜色的玉镯子。  凭我自小生长在大富之家所培养出来的深厚内涵,一眼就看出,每只镯子的价值都必定在千金以上!  我虽不像我爹那么吝啬,但看见这样名贵的玉器,自然而然就萌生了绝对不能破坏的念头,连忙放弃了关门的举动,惊讶地看向来人。  那个人,风情万种的站在门口,见我开门,便收回那只手,将长发那么轻轻一挽,冲着我凝眸甜甜那么一笑,我顿觉整个世界的花都开放了。  “请问,这位姑娘就是柳兄的未婚妻么?”  “你是……?”  灯笼女和持剑女双双从屋顶飞下来,站到她身后,更将这名来客衬托的美艳不可方物。  “这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吹气胜兰皓齿青蛾柳腰莲脸雾鬓云鬟蕙质兰心天香国色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大大大美人,就是我姐姐!”  “矮子,你听好了,别吓着了,我姐姐可是当朝的凤仪公主!”  “诶?”那一长串成语没把我吓到,但这名字倒是彻彻底底的让我惊了。  凤——仪——公主?  那不就是小白要娶的人么?
  十一
  廿年相约,父辈诺起。青梅竹马,手足相依。有情无欲,非我所寄。今遇佳偶,有凤来仪,出自皇庭,长于宫西。愿另攀桂,恳求退吉。谅我多情,恕我负义。  违约人 荇拜上  六十二字。  一年前的深秋,用出尘飘逸的米南宫体,写在我最喜欢的浅紫云锦笺上,送到我手中。  苏小白,就是用那一句“有凤来仪”,退了我的婚。而此刻,那个出自皇庭,长于西宫的尊贵良人,就站在我面前。  我望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到沉甸甸的,有点自卑,有点惊艳,有点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悲伤。  而最后,这些情绪就通通转变成了厌恶。  我冷扫一眼凤仪公主身后的两个跟班,将下巴微微扬起,“原来是公主殿下,久闻了,失敬失敬。”  “我可以进去吗?”她客客气气地问。  我客客气气的答:“抱歉,陋室粗鄙,怕招待不起您这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吹气胜兰皓齿青蛾柳腰莲脸雾鬓云鬟蕙质兰心天香国色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大大大美人。”  灯笼女气的脸都白了,持剑女虎视眈眈地伸手去摸剑,倒是凤仪公主,依旧面不改色的微笑着。哎,爹爹说过,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笑面虎,因为道行高深非等闲之辈。不过爹爹也说,遇到这种重量级大人物时,你搞不定的话,那就也笑吧。  因此我眯着眼睛唇角上扬也笑了,笑得要多甜蜜就有多甜蜜。  我们两个就这样笑对笑的僵持着。  大概过了半盏茶功夫后,凤仪公主终于坚持不下去,眉毛微扬挪开了眼,哇哈哈哈,我赢了!  心中正在得意,却听她开口道:“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是——我有了柳兄的骨肉。”  啥?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为我的大脑懵了好一阵子才能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听到了多么不得了的话,视线下意识就移向公主的小腹,明明很平啊……  “所以,如果不能在七个月内让他娶我,我就名节尽毁,或者,只能另找一名驸马。”  又一道霹雳砸了过来,我又惊到了。  难道……小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  “但是柳兄一直在逃避我,他的行踪漂泊不定,怎么找也找不到。好不容易听说出现在此,但等我昨夜子时赶到时,他已经离开了。”  “诶?”我呆呆的转头去看隔壁的房间,果然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照理说这边这么大动静,柳画年早就应该出来了,难道真的走了?知道了这个事情后,我再看向凤仪公主时,原先的敌意就全部消失了,反而变得无比同情。  凤仪公主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眼中依稀浮起袅袅的水汽,看着我,声音柔软:“我本可以许尽天下诺言,财富地位高官厚禄等等,来利诱姑娘离开柳兄,但是,在看见姑娘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这些世俗名利是收买不了你的;我本也可以动用皇族手段以生死相胁,但是,我不愿意那么做。姑娘,我看的出来,你是个好人。那么,将心比心,若你是我,该如何?”  我浑身僵硬的朝后退了几步,讷讷道:“无论……怎样,先进来吧。”  凤仪公主就那样进来了。  然后就说了一个其实无比烂俗但我还是被感动了的爱情故事。  据说凤仪公主向往自由,女扮男装外出游学,偶遇柳画年,相谈甚欢,称兄道弟,同闯江湖,好不惬意。一夜泛舟太湖,醉后失态,酿成大错。彼此尴尬,想若无其事,谁料公主珠胎暗结。柳生无情,不想负责,见而避之。公主虽是天之骄女,可生性棉柔,不肯用强,因此一个追一个寻,就演变成了今天这局面。  我拈着手帕擦眼,怒道:“人渣啊!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让一个柔弱女子如此奔波无助,实在可恶!”  凤仪公主垂目,长长的睫毛在秀丽如玉的脸上投下层层阴影:“我虽是皇女,但遇到这种事情,也真……不知该向谁去说。若被百姓知晓,皇族颜面尽失。我我、我还不如一束白绫……”  我连忙抓住她的手道:“不行!绝对不行!你若轻生,可是一尸两命啊!虽然柳画年无情,但孩子是无辜的!你要坚强!”  凤仪公主泪盈盈地望着我,反握我手道:“我果然没看错,姑娘是好人。不但没有因此责怪我,还这样安慰我……”  我的脸红了,讪讪收手挠挠头道:“哈,这个这个嘛……同为女子,女子不帮女子,还能指望谁帮嘛。”  “那柳兄那边……”  “哼!他竟然做出这么寡情无耻的事情来,我杀他的心都有了,还嫁他!呸呸呸,不嫁了!你放心,公主,这个公道我一定给你讨!”  凤仪公主起身,朝我行了个大礼:“如此,凤仪拜谢姑娘大恩。”  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送走公主,整个人都沉浸在义愤填膺的情绪之中,恨不得立刻就去抓着柳画年行侠仗义,正在脑海中勾勒那美好画面,窗户被人轻敲了几下,转头去看,竟是小白!  我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确信这一回绝对不是做梦后,立刻跳起来冲过去:“小白!”  他像一条鱼一样灵活的从窗外滑了进来,站在我面前,微微的笑,“嗯。”  于是我又唤了一声:“小白!”  “嗯。”  我眼圈一红,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好了好了,我在呢,肥妹。”  “小白,你可终于出现了,你出现的太好了,那个柳画年,他他他不是好人啊!”我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他玩弄女子的感情,害人家有了身孕,却不肯负责,始乱终弃……”  我越说越觉得柳画年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简直是天打雷劈人神共愤。这时小白忽然开口,清清冷冷的声音就近距离的从头顶飘过来:“我问你,我和公主定亲是什么时候。”  “诶?”我呆了一下,仰起脑袋,“就是你跟我退婚后不久吧。去年十月?还是十一月?”  “那现在是几月?”  “四月。”  “所以?”他扬了扬眉毛。  “所以?”我也跟着困惑地扬了扬眉毛,但下一瞬就立刻明白过来,“啊!”  “想到了?”  “等等!那个你和公主是去年十一月订婚的,公主却在今年一月和柳画年有了肌肤之亲,那个那个……一月寒冬腊月的,他们还去太湖游船?那个那个……公主大婚在即还能出宫闯荡江湖?”  苏小白给了我一个“你可总算想明白了”的眼神。  于是,我的手抖啊抖、颤啊颤,半响后,慢慢地揪住了他的袖子,怯怯开口:“我……被……骗……了?”  苏小白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我泪流满面。
  十二
  我记得小时候,有客人从天竺来,带了一种很奇特的糖果。爹爹见我在一旁直流口水,就取了其中一块,攥在手中,朝我勾手,我跑过去,他就把手心里的糖给我。第二天,他看见我时,又冲我勾手,做了同样的动作,我连忙兴冲冲的跑过去,掰开他的手心一看,里面却只是颗石子。  苏伯伯听闻此事后,感慨道:“对自己的女儿尚且如此,向财神的吝啬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而小白知道后,则去书房拜见了我爹,半个时辰后,待他出来时,就捧了整整一盒的糖果给我。  我当然是欣喜若狂,掀了盖子就吃,吃到最后一块才想起来,讪讪地抬头:“诶……那个,你要吃吗?”  小白当时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爹看着进了别人口袋的银子一样,非常复杂。  而爹当时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我们,摇头长叹:“想我向钱精明一世,竟生出这么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女儿来,不过,傻人有傻福,古人诚不我欺。”  我为此很不高兴,因为爹嫌我笨。  年纪渐长后,这种不高兴的情绪越盛,因为无意间听见下人们说,爹不准备把他的产业传给我,而要传给小白。再后来,小白退婚,爹虽然没说什么,但白头发却越来越多了。  此时此刻,我站在离家百里的陌生客栈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天竺的糖果。也许,我真的是个笨蛋……吧。  “公主为什么要对我撒这样的谎?”  小白的目光闪烁着,见我抬头看他,便将脸别开了些,淡淡道:“你现在就好比拥有了一件全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的珍宝。她们想要得到这件珍宝,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柳画年是珍宝吗?”  “他不是吗?”小白反问。  我迷茫了。  柳画年是个美人,真正的美人。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小白的两个哥哥都是中原出名的美男子,小白自己更是勾得整个凤凰山庄的丫鬟们都在为他打架……可是,柳画年比他们加起来都还要好看。  他也的确武功高强,弹指间强虏灰飞烟灭,这种淡定,这种功力,虽然我不是江湖中人,但也深知那就是武功的极致了。  他还很细心温柔,在陪我来客栈的途中,我只要挑挑眉毛动动手指,他就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是嫌风大了要关窗户,还是口渴了想喝水……  也许他唯一可以被指责的就是出手过于狠毒,但反过头想想,那些人都是来找他报仇的,若他武功不济,落到了他们手上,砍胳膊砍腿都有可能,而他仅仅只是割伤他们的咽喉而已。爹爹说,想要不受欺凌,就得先欺凌人家。这样一说,他也没什么错……  可是……可是、可是啊……  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忽然不想嫁了而已。  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小白开口道:“如果你现在不想要柳画年了,也没有关系,咱们可以换一个。你还想要嫁给谁?”  “喂!”我瞪他,“不要说的我好像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好不好!我哪有那么多想嫁的人!”  小白挑眉:“你为什么想要嫁给柳画年?”  “当然是因为他是当今天下最有名的男子啊!”  “若有其他男子比他更有名呢?你就想嫁那个更有名的吗?”  我歪了歪脖子,感到自己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好好想想吧。你究竟要什么。”小白的眸底似有叹息。  是啊,我究竟想要什么呢?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啊!“不管怎样,我要见柳画年。”我闷闷地说,“我要问清楚,他和公主是怎么回事!”  “然后?”  “然后?然后再说呗。”  “所以?”  “所以,我现在要继续睡一觉,哪都不去,就在这等着他回来找我。”说完后,我转身走到床边,踢掉鞋子,掀开被子倒头就睡。  虽然闭上眼睛,但是鼻间一直嗅到好闻的薰苔香气。于是我知道小白这次没有消失,一直一直在,身体获知了这个信息后,就满意的进入了梦乡。  梦境里,一瞬间仿佛时光跳跃,回到了收到书笺的那一天。  大堂里有很多人,全是我家的亲戚,他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像苍蝇一样乱哄哄。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见,我只是把那封书笺翻过去又正过来,正过来又倒过去的反复看了几十遍,然后,扭转头去,望着爹爹:“小白要娶公主?”  爹长时间的望着我,最后走过来,忽然搂住我:“丝羽,爹给你一万两黄金吧。”  “哈?”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一万两不够,就两万两,丝羽,你要多少都可以。”  见多了爹吝啬的模样,他这么慷慨,我反而不能适应,连忙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看了手里的书笺一眼,然后啪的丢到地上,再用脚狂踩:“切,娶公主了不起啊!居然敢在我面前炫耀,找死!”  “丝羽……”爹看我的模样,就像看见银子在水上漂。  “爹!”我恶狠狠地盯着他,“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嗯嗯嗯!”  “好,小白娶公主,我要嫁太子!”  扑通,大堂里顿时倒了一票。有一位表表表表兄从人群里挣扎着爬起来,举着一只手发言道:“那个,丝羽表妹啊,当朝圣上今年才十九岁,尚无子嗣,只有一个皇姐。”  “什么?没太子?那……那就侯爷将军什么的,总之要天下最有名最出色只要我嫁了他就最让世人羡慕的男人!”  这回,不等该位表表表表兄狗腿,众人已异口同声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柳画年。  我想起来了。我就是那样决定要嫁给柳画年的。  虽然我在三年前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直到去年的十一月初四,才决定要嫁给他为妻。  眼睛酸酸的,我想我大概是在哭。  为什么清醒时想不起来的原因、想不起来的时间,却能在梦里如此清晰的呈现?  明明……明明不记得了啊……  有样温暖的东西轻轻地覆在了我的眼睛上,我想这大概也是梦境所带来的错觉,于是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的睡去。  十三  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等我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从大开着的窗户外照进来,映得整个房间明明晃晃,一人坐在窗边看书,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完美侧影,我直觉的喊出“小白”二字,待他回过头来,却是柳画年。  “醒了?”柳画年微微挑眉,冲我一笑,放下手边的书走过来。  我怔忪了好一会儿,才认知到小白又消失了的事实,环顾四周,一切都与我睡前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唯一不同的是,薰苔的香气消失了。  柳画年走到床边,侧头问:“你在梦里看见什么悲伤的事情了么?”  “嗯?”  “你一直在哭呢。”修长的手指伸过来,蜻蜓掠水的在我脸上抹了一下,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缩了回去,指尖上,一点晶莹水珠。  不会吧?哭了?我连忙手忙脚乱的擦眼泪,床铺往下微微一塌,却是柳画年坐了下来,侧过身,摸着我的头发又问:“为什么哭呢?”  旭暖的斜辉里,他的眉眼五官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圣洁,而他的声音,又是那么温柔,足以让世间万物迷醉。  我怔怔地望着他,久不能言。  大概是我的反应取悦了他,柳画年弯起眼睛笑,靠的更近了些:“是因为凤仪公主来找你的麻烦的缘故吗?”  我继续望着他,不说话。  柳画年抚摸我头发的手变得更加轻柔:“不用理她。你只需要记住,你是我——柳画年的未婚妻,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了不起的女子,即使公主也一样。”  我还是不说话。  柳画年轻轻一叹,“你不相信我有这样的权势?连公主都可以完全不放在眼中?”  我抿了抿嘴唇,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我只是不知道——原来我真的是你的未婚妻。”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把我推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眸深邃幽亮,像沉在水里的黑玉一样。  而我,就那样捧着他的脸,缓缓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门,涉足江湖。但是,有关于江湖里的事情,我从小到大,并没有少听。”  我爹虽然是个吝啬鬼,但投机倒把,扶植势力,向来是他专长,据说江湖每十个门派里,就有五个的幕后老板是我爹。而金剑苏家,则是如日中天的中原大派,苏家的每个名字报出去,都无比闪亮,至于苏伯伯,更是天下第一剑,至今无人能及。  从小和小白一起长大厮混的我,最喜欢听的就是江湖里的八卦。  “遂子门的遁甲、唐家的暗器、少林的拳、武当的剑……样样都是绝活。但我认为,其中最绝妙的,要属七巧童子的易容术。据说,他做的人皮面具,巧夺天工,细致入微,即使是夫妻家人,近在咫尺都无法辨析。但是,只要是人皮面具,就会有缺陷,比如——在阳光下,会透明的有些异样。”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的手指摸索到柳画年脸上微妙的凸起,然后往下狠狠一扯,怒叱道:“苏小白!你还要装神弄鬼的骗我多久!”  我其实早就该想到柳画年就是苏小白的。  江湖上那个柳画年是否另有其人我不知道,但是这个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怎么看都神秘兮兮且言行矛盾的柳画年,绝对是小白!  原因有三——  第一,小白消失了,柳画年就出现了,柳画年不在了,小白就又冒出头来了。这两人仿佛商量好了的依次出现在我身边,巧合的太过明显;  第二,柳画年对我的态度太暧昧,又对我的事情太过了解,尤其是肥妹这个称呼,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那么叫过我,那就是小白;  第三,以上种种理由可以都不存在,只有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动的那么明显,女子与生俱来的直觉对我说,柳画年是假的,他是我熟悉的一个人,最最熟悉的人。  于是,我的手指摸到突起物,摸到了那层盘旋围绕在我眼前的谎言,我要一切水落石出,我要秘密无处遁形,我就那么用力的、狠狠的,一撕——  呲——  声音尖锐的像钢刀刮过我的心脏,然后,我的心脏就停止了。  因为,我虽然真的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但是,面具下的脸,眸如秋水唇若涂丹,美的惊心动魄——却不是小白。  她是凤仪公主。
  十三
  我无法形容自己在那一瞬间的反应。  即使爹爹看见一文铜板掉进阴沟怎么也捞不上来时,那种惊悸与失望也不过如此了。  我还以为自己总算聪明了一回,竟然能看透如此复杂的事件里的隐晦玄机,没想到,现实永远比人类的想象更高明,面具下的人,竟然不是小白,而是凤仪公主!  “很意外吗?”她挑了挑眉,尽是风情。  “是你……”  “一直是我。”她浅笑着,又挽了挽头发,“虽然人皮面具可更易仪容,但是没有好的底子也变不出美极人寰的人儿来。好比一个人若是长了张大饼脸,想易容成瓜子脸,却是怎么也不能够的……怎么样?我的柳画年够美么?美的足以让向大小姐你动心么?”  我呆呆的看着她,简直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切,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  凤仪公主反问道:“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  我要是知道还用的着现在像个白痴一样杵着么???  凤仪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没等我辨析出那是什么,她已悠然道:“向大小姐,你说当今世上,最得意最风光最得天独厚了不得的女人是谁?”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回答:“唔……你娘?”  凤仪公主扑哧一笑。我瞪眼,难道不是太后么?连皇帝都得听她的,世界上还有比她更风光更得天独厚了不得的女人么?  “是你啊。”凤仪公主指着我,“就是你,向大小姐。”  “啥?”  “根据皇族统计得出,向钱名下的财产不计其数,光京都的商铺就有六成利润牢牢掌控在他手中,也就是说,他在街上随便哪家铺子买件衣服,那买衣服的钱最后都是收上去回到他自己手中,可称的上是真正的富可敌国,而他只有你这么一个独生女儿,等他百年归老之后,这些就通通都是你的。”  我瞪大了眼睛。  从小到大我都知道我爹很有钱,但比有钱更强烈的认知是——他真的,真的真的很吝啬。举个例子说,他外出谈事都很讲究仪容,要求衣衫光鲜,尤以里衣的领子和袖口,更能突显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因此,他所有里衣的领子和袖口都是可卸的,旧了磨损了,就单换个领子和袖口,其他部位,仍是旧衣。  因此,十六年来,事实上我并不曾真正领略到何为穷侈极奢,何为安富尊荣,我并不曾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富有。此刻,凤仪公主的这番话,顿时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而她又道:“而且,作为苏三公子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你更是让整个江湖的女孩儿们都为之艳羡垂涎。你自出生起就一帆风顺没有挫折没有磨难,又长的貌美如花,你说,是不是全天下最得天独厚的女子,就是你?”  虽然对这位公主心态复杂略带敌意,但被她称赞漂亮,我还是小小的脸红了一下,正扭捏地抓着衣带琢磨着该回什么话好时,凤仪公主语调突然一转,变得阴森森起来:“所以,如果想制造点什么悲剧的话,还有什么比染指一朵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地长大的小白花更有成就感的事情?”  我一震,凤仪公主的脸在我眼前扭曲,忽然变得不太一样了。在那之前,我不知道原来美丽也是分类的,有温和无害的美,以及,邪恶伤人的美。  我下意识地就往后退,却被她一把紧紧扣住了手腕,手上一疼的同时,身体仿佛也被什么力量禁锢住了,无法动弹半分!  “凭什么你可以活的这般得意?凭什么?”她笑得几近狰狞,“明明我才是皇女,明明我才是全天下最该幸福的那个女子,不是么?”  “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快放手……”  “像你这种没有大脑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的千金大小姐,从小就被所有人疼着爱着保护的连根头发丝都不让伤着的宠儿,凭什么可以得到幸福?”  “放手……”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想嫁给谁就可以嫁给谁,又凭什么觉得被你看上的男人就一定也要喜欢你?凭什么世间最吝啬的男人都对你极尽慷慨,凭什么世间最出色的男人都对你痴情一片?”  “放开我!”我终于承受不了那重重袭来的巨大压力,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你疯了!”  凤仪公主冷笑:“凭什么你叫我放开我就要放开?你以为你是……”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像穿透了前世今生茫茫太清的响了起来——  “放开她。”  我转头,房门半开着,一人站在门口,沐浴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却又真实存在。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小白……”
  十四
  没错,总在最危急关头,会来救我的人,只有小白。  总是小白。  然而,直到这一句喊出口后,我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原来我对苏荇的信任与依赖,超越了我爹,超越了其他任何人,甚至我自己。  而凤仪公主,几乎是立刻就松开了手,挽着头发站起来,回转身望着他时,就又恢复了浅笑卿卿的模样:“别着急,我只是跟你的小宝贝开个玩笑而已。”  小白背着光,因此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此刻的他,好严肃,严肃到我几乎觉得陌生。  房间里沉寂了一下,然后,小白开口道:“规定的时间未到,你不得破坏。”  “喂,我可是在替你着急,所以想帮帮你耶!”凤仪公主冲他抛了个媚眼,“要知道明日太阳出现之前,你若还不能……”  小白打断她:“我不需要你帮。”  凤仪公主又习惯性的去挽头发,轻撇唇角道:“那就不帮喽。好心没好报,算了,我走了。”说着,一步一生姿地走了出去。  小白依旧静静地立在门口,没有阻拦,也没有丝毫想要对我解释的样子。我咬了下唇,觉得心里怪怪的,有种被排斥在外的疏离感。哼,他和公主是一家的,却对我保着密。  就像小时候,抽签玩捉鬼游戏时,他和别人是一组,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大概是见我久久不说话,小白终于忍不住,先行走了过来,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看。我翻了个白眼给他:“看什么看?从小到大十六年了,还没有看够啊?”  “我想,是永远都不会够的吧。”他的声音低迷似叹息。  却听得我心头小鹿乱跳——不会吧?他从没对我说过这样暧昧的话啊。他他他,是什么意思?  我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却把身子侧了过去,然后一掀袍子的下摆,在床边缓缓坐下来。夕阳,勾勒出他眉睫浓长,深黑深邃深幽,我心头又是一跳,觉得有点不妙。  我从没见过小白这么严肃,严肃到……怎么形容呢,就是虽然他此刻坐在我身边,距离我不到一尺,但却好像很遥远一样。  为了抵消那种心慌,我连忙去抓他的袖子,摇了摇,娇声道:“小白,明天太阳出现前,你要做什么?”  他转过头来,继续用那种让我看了心慌意乱的表情凝视着我,我强压下心头的异样,舔舔发干的嘴唇道:“那个,你和公主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吗?还是……”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声音就突然被吞掉了。  骤然拉近的视角让我措手不及,而唇上传来的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温润柔软,小白俯过来亲我,他的嘴唇,冰凉冰凉。  我的大脑空白了好一阵子。  等我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时,情绪顿时如同火山爆发,连忙用力推开他,有些话想也没想就自然而然的蹦了出来:“你干吗你居然敢这样对我你还想不想活了我要告诉我爹还有你娘对了还有你爹你你你你疯了!”  小白的眼角因我的最后三个字而明显的抽动了一下。然而此时此刻的我才顾不得他的情绪,羞恼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将我吞没,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因此只能拼命的去伤害:“你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怎么可以对我做这、这这种事情?我还嫁不嫁的出去了?明明是你退婚在先的,还和公主串通假扮柳画年来骗我,刚才又、又这样对我,苏小白!你真的当我是小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我、我讨厌死你了!你给我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我抄起一个枕头就朝他狠狠砸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脸上,然后反弹到床上,再啪的掉到了地上。  而苏荇,默默地挨了那记攻击,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起身弯腰,慢慢地将枕头捡起来,放到我床边,又默默的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从始至终,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于麻木的平静。  最后,咔的一声轻响后,房门由外轻轻的合上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扇门,明明不想哭的,眼泪却哗啦啦的涌了出来。
  十五
  我和小白,虽然是指腹为婚,但,严格说起来,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虽然我一直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但等我真正见到他时,已经七岁了。  爹爹寿宴,来贺者众,小孩子不会懂得热闹后的利害关系,只觉得好吵。因此,我被领到堂前随便说了几句吉利话给爹爹祝过寿后,就借个机会溜了出去,一心想着去后院放风筝。  而那时,有个少年也从堂里出来,并且,一直一直跟着我。  我终于不耐烦,转身,把辫子一甩,横眉竖眼的问他:“喂,你干嘛跟着我?”  他还没说话,旁边有个嬷嬷已匆匆跑过来,一边道歉一边笑着道:“哎哟呦,小姐,你们这就说上话啦?你还不认识吧,这位就是苏家的小公子,小姐的未婚夫,荇少爷呢。”  我歪着头,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只觉此人白的好生耀眼,呸,一个男孩子,居然比我还白,还穿一套白衣服来给我爹拜寿,真不吉利!  “喂,你就是苏荇?很好,拿来吧。”我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他果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幅茫然的表情,“什么?”  “钱吖!”我理直气壮地说,“我爹说了,你是我将来的夫婿,所以,你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要分一半或者更多给我。你身上带了多少钱?快给我一半!”  他傻乎乎的站着一动不动,我等的不耐烦,干脆自己伸手在他怀里和袖子里都摸了个遍,穷鬼,居然身上一分钱也没带!爹说,吃亏的买卖绝对不能做,就算收不回帐,摸把雁毛回来也是好的。  于是我想了想,就把他脖子上戴的那块玉拉了下来:“就这个吧。这次就放过你了,记得下次来时带点钱来。”  小白当时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就像他刚才走到我面前,一直一直看着我时,一个模样。  其实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现在细想起来,真有点宿命相逢的意味。我和他朝夕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次寿宴之后,每年十二个月,他起码有四个月是在凤凰山庄度过的。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跟夫子学习还一起睡觉。  直到十岁后,嬷嬷说我们都大了,要男女有别了,才分开来。  但还是能有很多时间腻在一起玩。  我和小白的相处模式并不能称之为和睦,我经常对他讽刺挖苦拳打脚踢,每每那时下人们就都会帮着他来指责我,说我欺负他。我好委屈,而我越委屈,就越看他不顺眼,越讽刺挖苦拳打脚踢。  就像有一次,我在换衣服时,他突然推门进来,吓得我连忙捂住胸口尖叫。他立刻后退,但已来不及,我把身边所能抓到的一切通通朝他丢过去,骂道:“出去!出去,谁叫你进来的!你这个登徒子!”  事后更是冲到嬷嬷那哭得凄惨:“嬷嬷嬷嬷,小白偷看我换衣服!”  嬷嬷哭笑不得:“算啦算啦,别生气了,没事的。”  “那怎么可以?我都被他看光了!”  “所以,他会负责啊。”嬷嬷笑眯眯的说,“他可是你的未婚夫啊。”  天知道,我何其痛恨那三个字!  就因为那三个字,我爹对他比对我还好!  就因为那三个字,山庄里的仆人们都对他谄媚有加,甚至疏忽了我这个正主!  就因为那三个字,明明是他惹我生气,但大家还是会说我欺负他!  所有人都觉得我无理取闹,但没人知道,其实,在又气又急又怒的表面下,我所掩饰的,是何其紊乱不堪的思绪,和窘迫难言的孤单。  无论对我做了怎样过分的事情,那个人,都不会被责备的。  所以,他要看我换衣服,就看;他要退婚,就退;他要骗我,就骗;连他要亲我,就也毫无顾忌的亲了。  表面上看我处处压着他,但其实,真正被欺负的人是我啊,是我啊,是只能用虚张声势骄纵蛮横来遮掩的胆小鬼我啊!  我扑进被子里,任凭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苏小白……最讨厌!  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了!
  十六
  如果可以睡着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再想,就不需要难过与悲伤。  但大概是白天睡的时间实在太久,因此,等到我想再睡过去时,就发现怎么也不睡不着了。  一直数到九千九百九十八只绵羊的时候,我毅然掀开被子站起来,决定自己不能再这样消极下去。  我是谁?  我可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  是所有人到了我面前都要恭维我讨好我奉承我追捧我的向大小姐!  是天下第一大吝啬鬼——向钱,都愿意用两万两黄金来使其不悲伤的独生宝贝!  我怎能这样像个小怨妇一样躲在被子里以泪洗面?  好吧,小白有事瞒着我,不肯说,没关系,我自己去查出来!就算我不行,但是加上我爹在江湖上的人脉,以及全国各地的分号下属们,那么大的力量,我就不相信查不出来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走到梳妆镜前仔仔细细的梳了头发,重勾了眉,擦了胭脂,再拉平压出褶子的衣服,走到门前,深吸口气,然后打开房门。  外面是一排长长的回廊。不出意料的,小白就靠坐在某截栏杆上,默默地凝望着夜空,听到开门声,目光自然而然的朝我看过来。  我哼了一声,高傲地昂起了我的头,径自从他面前走过去,连停都没停一下。  他没动,也没说话。  我恨的暗中咬牙,好你个臭小白,跟我耗到底了是吧?居然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肯告诉我真相。行,你不要后悔,等我自己查出来了,有你好看!  我故意加重脚步,地上还残留着日间凤仪公主那两个小跟班洒下来的鲜花,离开枝头那么久,居然还娇艳如斯,半点都没烂,也不知道是从哪摘来的。  柳画年的客房就在我隔壁,我就那样笔直走到他屋前,一把推开房门——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再看一眼里面的摆设,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茶壶里的水是凉的,看来她连住都没在这里住过。  哼,事情败露就走掉了么?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等着我发动全国掘地三尺挖你出来!  我暗暗发誓,皱眉,撇嘴,正想放弃的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却扫过某样东西,顿时怔住了——  床旁有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一面铜镜,和所有的客房一样,都是供客人们梳洗所用的。  此刻,站在我的角度看过去,镜子正好照着屋外的长廊。  长廊一片空旷。  凄清的夜月照在有些掉漆的栏杆上,露出原来的木色,下面,是打扫的很洁净的地板,后面,是阴影幽幽的院子。  ——这样的景象其实很普通,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看在我眼中,却变得说不出的可怕,我几乎感觉的到自己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的竖起来,而我的脖子仿佛有自己意识般的僵硬的转了过去——  屋外,小白坐在栏杆上,连根手指头的姿势都没变化过。地上一片鲜花。  我再僵硬的回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长廊空空,没有小白,没有鲜花。  一股寒气从我脚底升了起来,以一种缓慢的几乎让人要尖叫的方式一直涌到我的喉咙里,我再毅然转头,正好对上小白的目光。  那目光似雪。  雪般苍凉。  “你……你、你、你……”我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地指着他,但却怎么也说不成完整的句子,“你你你……”  他看了那镜子一眼,眸光闪烁,仿佛叹息。然后从栏杆上跳下来,轻轻落地,刚抬脚朝我走了一步,我就立刻尖叫起来:“停!站住!你不要过来!不许过来!”  他果然就停住了,只是目光越发深邃。  我浑身拼命的抖啊抖,几乎带着哭腔的喊道:“你是谁?你,你,你是人是鬼?你是小白吗?小白,我很胆小的,你不要吓我啊……”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朝我走了一步,我连忙后退,又待尖叫,这时,他身上突然发出一道白光,几乎灼痛我的眼睛,等白光过去后,长廊空空,小白就那样活生生的消失在了我面前。  我眨了眨眼睛,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切都是错觉,然而,第一缕晨曦穿透浓云,落到了我身上——白昼,来到了。  我双腿一软,啪的坐倒在了地上。  天啊,我……撞鬼了么?
  十六
  等我再能正常思考和行动时,第一个决定就是冲出客栈,连店小二一直在我身后追喊:“姑娘,姑娘你还没给钱哪!”都没有理会。  我所能做的就是赶快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竟然会撞鬼?也就是说,昨天晚上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小白不是真的小白?那么之前的呢?不行,我要去苏家找小白!  我冲进一家钱庄,亮出耳钉给他们看,表明自己的身份后,要求他们马上送我到苏家。不愧是爹爹底下的人,办事效率就是高,不到三个时辰,我就站在了苏家的大门之外。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真走的不远,这么多天,居然就只在苏家方圆十里里打着转。  苏府的门人看见我,都露出一幅无比吃惊的模样,但我才不管他们,连通报都没等,就自行闯了进去,他们也拿我没有丝毫办法。有人立刻转身跑,有人围在我身边,我通通不理会,自顾自的往前走,边走边道:“小白呢?我要见他!”  围在我身边的几个人表情都很尴尬,一个道:“向小姐,我们家少爷正好出去了,不在。”  我立刻踢了他一脚:“你敢骗我?”  那人抱着腿,旁边的人圆场道:“小姐小姐,他真没骗你,少爷真的不在家。”  “我才不信!”我又踢倒几个,沿着鹅卵石小径一路往前,穿过一个大湖,三个凉亭,五处假山,七道拱门,终于走到一处庭院前。  院子里开满了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花,几间竹屋清幽绝俗,屋旁还有山泉叮咚,尽得天然神韵。  爹爹曾说,从苏家三兄弟的住处,就能看出他们的性情。苏大哥住在高楼,因此生性孤高冷傲;苏二哥住在水榭,因此生性雅致风流;而小白的住处最是朴实自然,依山傍水,爹爹评语“此子胸襟开阔,淳善可亲,堪是我儿良人”。  可见爹爹精明一世,也会看走眼。如果苏荇真像他说的那么好,怎么会在江湖上招惹那么多坏名声,又怎么会对我一骗再骗,让我懊恼着急又难过?  良人!哼,去死吧!连撞鬼一事都给我搞出来了,他还想把我逼疯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我怒气冲冲的走过去嘭的踢开房门,房门应声而倒,尘灰飞扬,顿时吹了我一脸。  “咳咳咳……”我被呛到了,连忙掩鼻,再定睛看,心中却是一沉——  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摆设也丝毫没有变化,但是……  尘土。  尘土。  尘土。  触目所及处,全是厚厚的灰尘,房门倒在地上,正好压出了一个门印。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这这屋子看上去,起码有好几个月没人居住的样子了啊……怎么回事?苏小白好几个月都不在家?还是他搬住处了?不可能!他这么喜欢这屋子,不会搬的。而且,就算他搬了,也没必要就放着这屋子积灰,苏家又不穷,不至于连派个丫鬟时常打扫一下都没钱。  为何会冷落至此?  我的手慢慢地在身侧握紧,然后用更慢的速度转过身,盯着那些跟着我的人,开口,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去的,一字一字,极尽干涩:“你们少爷呢?”  他们的眼光飘来飘去,独独不敢看我。  一瞬间,灵光乍现,我立刻转身,跌跌撞撞的走,那些人连忙跟住我,七嘴八舌的劝阻着,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眼里只看得见前方的道路,弯弯扭扭,曲曲折折地通往西北角的宅院。  而等我走到该院前,颤颤地推开大门时,身后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脸色灰败地看着我。  春日的阳光以一种无比柔和的姿态照进门内,却依旧驱散不走里面的森森阴气。一排排的蜡烛,一排排的牌位——这里,是苏家的灵堂。  而我此刻,就站在灵堂门口,看着最下面一排最后的一张牌位——  “中原苏门第六十四代子孙 荇 之位”。  我想我的眼睛肯定是坏掉了,我的大脑也坏掉了,我的一切的一切都通通坏掉了。  因为,我不能眨眼,不能出声,不能动弹,甚至不能思考。  只是一直一直看着。没有表情。也不可能再有表情。  而等我能再动弹再思考再出声时,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再度转身,沿着来时的道路弯弯曲曲、转转折折的回到小白的住处,回到那幢满是尘灰的屋子里,不理会我脚上穿的是最上好的白色丝履,不理会我从小到大其实很怕脏,不理会那些仍然跟在我身后的人们脸上流露出怎样复杂而怜悯的表情,就那样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第一个房间里,都是书。  与墙壁等高的书架上按照不同分类整整齐齐的排着各种各样的书。而且,与寻常人家里摆设所用的书籍不同,我知道,这里的每一本,小白都看过。  他最喜欢看书了,我小时候,经常因为他为了看书不肯陪我玩捉鬼游戏而生气。  书桌上,笔墨纸砚依次排开,桌旁的落地花插里,插的不是花,而是一幅幅画轴。我从里面随手抽出一幅,打开来,惊悸地看见——里面画的,是我。  其实小白不喜欢画我,他给凤凰山庄里所有的丫鬟们都画过画,唯独没有画过我。因此,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其他,借题发挥的冲进他的书房,把他所有的画全都撕掉,又吵又闹,又哭又跳,再然后就醉倒了。第二天等我醒来时,床头就挂着一幅我的肖像画。奶娘说因为我昨夜抓着小白的衣领一个劲的问:“为什么你从来不画我呢?难道我不比她们都好看吗?难道我不是你将来要娶的妻子吗?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等着你主动开口来求我给你画,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来求我呢?为什么不画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我的失态把他给恐吓住了,自那以后,每个季节他都会为我画一幅画,像什么《惜花春起早》、《爱月夜迟眠》、《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等等。总之每一幅都够正统,也够俗气。  但我此刻从花插里抽出来的这幅,却与我所收到的所有画像都不一样,那是七岁时的我——  梳着辫子,穿着粉绿色的裙子,坐在湖边,双脚伸进湖中,似乎是在踢水,但眼睛却凝望着很遥远的地方,神情迷茫,几可感觉到有忧伤透过纸张扑面而来。  旁有题字:“惊鸿一瞥。”  遥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七岁时在爹爹寿宴上穿过的衣服,我都已不太记得,难为他竟丝毫未忘,细到我当时戴的是双鱼缠珠的配饰,都栩栩如生的勾勒了出来。  鼻腔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让我变得呼吸困难。再看落款“苏三子·荇绘于戊亥年十二月初三夜不能寐时”,这……是小白去年退婚后画的……  我连忙又抽出一幅,打开,再抽一幅,打开……一幅幅,画的竟然都是我。  七岁、八岁、九岁……一直到十六岁。  我所完全疏忽了的姿态,被鲜活的凝汇在了画里,再重新呈展到我面前,看着这些画,我仿佛看见了自己,是一年一年、这样那样的成长着,从稚龄童子,变成了妙龄女子。  而且,每一张,都不快乐。  其实我生性骄纵,又倍受宠爱,多多少少有那么点没心没肺,因此很少有不高兴的时候,此刻却看见自己不为外人知的样子,竟然都被画进了画里,一时间,心头五味掺杂,难辨悲喜。  七岁时,母亲去世。父亲的寿宴虽然热闹,但少了女主人的列席,旁人或许无所谓,于我而言,却是不可诉说的悲伤;  八岁时,很喜欢的厨娘远嫁它乡,想到今后再也吃不过她做的豆瓣香辣鲈鱼和双脆虾,我着实忧郁了一段时间;  九岁时,家养的鹦鹉被我喂的太多撑死了,纵然下人立刻为我换了新的,但只有死去的那只,会念一个名字“囡囡”——那是小时候母亲对我的称呼;  十岁时,出外被人嘲笑爹爹是个吝啬鬼,虽然当场怒叱了对方一顿,昂起我高傲的头颅,但是回家后,还是忍不住羞愧的哭了;  十一岁时,因为顽皮,从二楼的楼梯上摔倒滚下去,摔断一条胳膊一条腿,在床上足足养了半年才痊愈,每天都被病痛折磨的眼泪汪汪;  十二岁时,最疼我的奶娘去世了,仿佛母亲又死了一回,我嚎啕大哭,三天三夜没有吃饭,所有人都劝不住;  十三岁时,红潮来临,我被疼的死去活来,却又倔在人前,不敢表露,暗地里偷偷哭,觉得自己快要死掉;  十四岁时,很仰慕的苏大哥娶了新娘,新娘没我美,所以好难过;  十五岁时,很仰慕的苏二哥娶了新娘,新娘比我美,我更难过……  那么多年,时光如针,将缘分二字在我和小白之间,缝的密密麻麻,而我却愚钝至此,始终不知。这么多幅画,每一幅的我,都那么难过,而每一幅里我的难过,都不是为了小白。  画轴拿完后,瓶里还有东西,我伸手将它从里面取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盒子,看着非常眼熟,打开来后,里面,一张张,叠的整整齐齐的——  都是糖纸。  那是天竺客人送给爹爹的糖果,经由小白的手交到我手中,被我狼吞虎咽的吃掉,再漫不经心的把纸丢掉。  我看着那盒糖纸,一直干涩着的眼眶像被什么重物狠狠敲碎,底下的眼泪顿时喷薄而出,再也止不住。  小白,小白,你……  死了么?  真的……死了么?
  十七
  “这……是怎么回事?”我捧着糖纸,回身,直直地盯着那些下人们。他们犹豫着、为难着,就是没一个说话的。正在僵持时,一声音远远地传来道:“我来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众仆人纷纷后退,让出中间的道路。身穿宝蓝长袍的男子缓步而来,就像一只走进鸡群的白鹤。  我心头一怔,颤声道:“苏……二哥?”  来人正是小白的二哥,有着“玉面苏郎”之称的苏远。  我吸吸鼻子,擦去脸上的眼泪,低声道:“二哥,小白在哪?”  “他死了。”与那暖如丽日的仪容所截然相反的,他的声音平静的很冷酷。  “你骗我!”  他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平静地看着我,一字字道:“他死了。”  “你胡说!”  “他死了。”  “你、你、你混蛋!”我扬起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而他一动不动,就那么硬生生的挨了我一耳光。我倒抽口冷气,颤颤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双腿一软,啪的坐到地上大哭起来:“你们全都骗我……不可能!不可能的!我前几天还看见他了!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无论我什么时候想找他,都可以找到他的,但是现在你们却把他藏起来了,骗人,骗人……”  苏远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扶我:“你叫我一声二哥,那么,我就不会骗你。”  “骗人的……”我的声音转为哽咽。  “去年有异族妄图谋刺公主,正巧小荇在场,出手相救,不料却身中剧毒,而唯一的解药又被人误毁,他自知不久于人世,怕耽误你,所以,以要娶公主之名退了与你的亲事。而公主感念小荇大恩,默许他用这个借口向你退婚——这个事情,你爹是知情的。”  “骗人的……”我无力的否认。但心里却隐隐然察觉到,也许,真是的。因为,一向最不肯吃亏的爹爹,怎么可能任凭别人退婚,抛弃他最最宝贝的女儿。可是,当日小白的书笺送来,爹爹看后,只是落寞地叹息。  “他退婚之后,日日关在房中画画,毒性发作频繁,导致他最后连画笔都握不住。”  “骗人的……”  “他上个月廿三死了。你在灵堂看见的牌位,也不是假的。”  “骗人的……”我拍开他伸过来的手,自行挣扎着踉跄站起来,往外走。  苏远唤我:“你去哪?”  “我去找公主。我要见凤仪公主!”没错,只要找到凤仪公主,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我就知道这一切一切匪夷所思荒诞离奇又像刀一样折磨我割伤我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像个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丝曙光,便执拗着继续向前,不肯放弃。  我回到家,哭着求爹爹,等他终于无奈的答应帮我买通关卡,让那位据说是幽居深宫的凤仪公主召见我后,我失望了。  因为,坐在盘凤椅上仪态高华的女子,不是我所见过的那位凤仪公主。  “凤仪公主只有这一个?”我问陪我同去的丞相。  丞相一脸惶恐的答我:“什么?还有第二个?”  于是我终至无言。  失魂落魄的出了宫,行尸走肉的回家。最后一丝曙光也消失了,我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身置何处,又该去向何方。  然后我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我想起这次出山庄,我本来是打算去苏家找小白的,结果半路上就遇到了他;我想起他坐在车辕上帮我赶车,山贼出现后,愣是没有半个人把矛头指向他;我想起他在山寨里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我更想起那一天客栈的镜子里,没有他的影子……  一丝丝、一缕缕,抽丝剥茧,却又重新缠绕,直将我,压的无法呼吸。  我好绝望。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害怕成这个样子过。身体像被火一样烧烤着,又像是漂浮在水里,难受得要命。正无比抑郁之时,门卫对我说,有客人来访。我摇头,此时此刻的我,谁也不想见。  门卫递上一物,对我道:“那客人说了,小姐看到此物,就会见他。”  他手上,赫然躺着一片叶子。  柳叶。
  十八
  我的心重重的跳了几下——对啊,我怎么忘记了这个人!  虽然凤仪公主那条线已经断了,但还有柳画年啊!只是不知道,这个来找我的,是哪个柳画年。  我一边忐忑一边急切的赶往客厅,远远看见一人背负双手正在观摩墙上的壁画。光一个背影,便十足销魂。奇怪的是,我竟然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直到他回过身来。  我啊了一声,愣愣地望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他眨一眨眼,“不认得了?”  我轻声问道:“凤仪……公主?”  他啊哈一声,摸着鼻子笑了起来:“虽然你这样称呼我也没有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柳画年这个名字。”  “你……究竟是谁?”我不敢断定,这个人是谁。五官是柳画年的五官,但声音,却介于他和公主之间,有点熟悉,又有点不熟悉。  他轻轻一叹,从脸上轻轻取下一张人皮面具,我又啊了一声,正要喊出公主二字,却见他将假凤仪公主的脸摘掉了,如此又变回了柳画年。  变来变去,宛若戏法。  “你是谁?”  “我可以是你见到的所有人。”他柔声回答。  我摇头:“我不明白。”  他朝我走了一步,正色道:“向大小姐,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我一怔。相信吗?其实,本来是不相信的。但是,最近的经历却让我开始迷惑,如果不是鬼怪之说,就实在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  见我迟疑,柳画年又道:“那么,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么?”  “你想说你是神仙?”我说出这句话的用意本是质疑,却不料他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是。”  我的反应是立刻后退了三大步。  他见我如此惶恐,忍俊不禁:“向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怕神仙。”  “我……只是怕……真相。”我咬着嘴唇,声音低低。  他面色顿变,定定地看着我,不知为何,那目光竟还带了些许悲悯。  是的,我怕真相。  虽然我真的不明白这混乱的一切究竟暗示了怎样惊天动地的真相,但是,我有预感,那真相必然非常难以接受。不然的话,疼我如斯的爹爹,不会连着苏家一起瞒我。所以,尽管我一直迫切的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事到临头,答案呼之欲出时,却又开始害怕。  “你怕什么?”柳画年的声音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听起来,梦呓般朦胧,却悠远,“最坏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不是么?”  没错,他说的对,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小白死了。这世间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那么,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所以,难道你不想知道苏荇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会在死后,出现在你面前么?”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真奇怪,明明心跳没有加快,明明身体没有颤抖,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平静,可是,我的眼泪却自己流了出来,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柳画年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他是因为我而枉死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全部接纳,无法再去思考。  他说他是名散仙,叫怀鲤,喜爱四处游玩。某日游到天山雪峰,见一少年坐在一块岩石旁,于是便与他搭讪,谁料无论他怎么逗诱,少年都一言不发。  他从未被人类如此轻谩,越发铁定了心要逼得少年开口。因此,当他发现少年的目光胶凝在一棵小草上时,就拔下了那根草,笑道:“你要这个东西?那就求我吧。”  少年顿时面色大变。而更意外的是,那根草长在地上时,绿油油的,结果才一离开土壤,就立刻枯萎了。  原来,那就是传说中十六年一开花、花只一朵,可解百毒的还灵草。  少年中了毒,这是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却最终扼杀在了他轻佻的举动中。  就这样,解药没有了。苏荇死掉了。  怀鲤叹道:“我生平妄为无数,唯独这件,最令我后悔……”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他露出惊讶之色,唇角上扬笑道:“向大小姐,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但也不必……”话没说完,我已张开嘴巴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咬的是那么用力,以至于舌尖立刻感觉到了腥甜的味道。  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玩闹,连忙推我,但我死死咬住,怎么也不肯松口。怀鲤挣扎了几下,没挣扎开,索性就不挣扎了,温顺地站在那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缓缓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呜咽着,终于开始遏制不住的颤抖。  叫我怎能接受这样的真相?  一个无聊透顶又粗心大意的神仙;  一场莫名其妙又糟糕透顶的灾难;  最最最重要的是,我的小白就那样的死掉了!  “我的”二字一经乍现,就变得再难将息。没错,小白是我的。从小到大,所有人都知道,他自己知道,我也知道的这个事实,从来没有被我承认过。  我是个胆小鬼,懦弱又自私,因此,明明有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潜移默化,已经扎了根、发了芽和开了花,但依旧固执的不肯面对。  我……是喜欢小白的。  在我十六年的生命里,除了爹爹,没有哪个男人比他更重要。  只是,我太愚笨了,明明是很喜欢的东西,却因为怕大家笑话,怕自己受伤,就装出一副很讨厌很不在乎的样子,我以为这样我就安全了,就平衡了,却不知,终有一天我会失去他。  我会失去小白。  我,失去了小白。  真愿意用全部的任性与肆意,去换回从前。  若我还是从前的那个向丝羽,我一定、一定要善解人意;一定、一定要善待小白;不再吃他的醋,不再讨厌他比我聪明,不再颐指气使的对待他,不再刁蛮任性的欺负他。若我知道我与他的相处时光竟然会这么短暂,若我知道他最后会离我而去,我一定,一定会好好珍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白。  我松开了牙,抱着怀鲤,哭的泣不成声。  怀鲤轻拍着我的背,安抚里有着沉沉叹息:“人类总是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的——这真糟糕,对不对?”  他分明是在安慰我,但我听了这话,却越发悲伤。  “我自知闯祸,误害了苏荇性命,因此有意补偿,于是,就与我的鬼差朋友打了个赌,如果人间能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挽留他的话,那么,他就可以不死,重回人间。但是,只有一个月的期限。”  我重重一震,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怀鲤冲我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寂寞:“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特别的人类,我很想知道,对他而言最牵挂最舍不得的东西会是什么。于是我一直跟着他,发现他回到人间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你。”  我想起了我刚出凤凰山庄没多久,就在路旁碰见了小白,当时只道是巧遇,却原来他是专门为了寻我而来。  “但是没想到啊……”怀鲤又笑了,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嘲弄道,“他还没来的及对你说出起死回生之事,你就先向他提了个要求——你要嫁给柳画年。”  我的脸腾的烧了起来,羞愧与悔恨像双刃一样,把我的心扭过来又搅回去,痛到无以复加。  “他本可以说,但却什么都没说,就那样陪你上了路。还是我看不过去,索性假扮柳画年出现在你面前,先是让你看见我的冷酷而害怕,再是扮成公主让你退让……只可惜,人间的时间真是不值钱,一月之期,飞逝而过。而你,始终没有说出挽留的话呢。”  “为什么他不告诉我?”我已经泪流满面,“他明明可以对我直说的!我……”  怀鲤悠悠地打断我:“他说了,你就会留么?而你之所以留他,是出于同情,还是不舍?”  我一震。  怀鲤的目光无限清亮,亮的仿佛能将我看穿:“你不了解自己的心,或者说,你根本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没错,苏荇的确对你百依百顺,但是,这不包括他会就此舍弃自己的骄傲,当你口口声声说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之时,如果他再开口说出真相,就像是在祈求你去爱他。你觉得,如果换成你,会说吗?”  我紧握着自己的手,握的那么用力,以至于指甲都深嵌进了肉中。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此时此刻,我的心比身体要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啊……”怀鲤摸了摸我的头,用很温柔的语气道,“你错过了救他的机会。向大小姐,你错过了。”  我扑地从他身上滑落,跪倒在地,然后抱住自己的胳膊,不停发抖。怀鲤的声音明明那么温柔,可说出的字,却又那么那么残酷。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像看着一条可怜虫。但眼眸深处,却又闪烁过很复杂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盘旋着、沉淀着,令他变得更加冷酷的同时,却突然让我惊醒了。  我一握双拳,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挑了挑眉毛,显得有点吃惊,刚待说话,我已扑过去再次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声道:“给我一个机会吧!”  “哈?”  “给我一次机会,一次,只要一次!让我重新选择一次好不好?让我现在开始补救好不好?”  他冷冷看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一次机会?又凭什么认为还能有补救的机会?”  我没有被他冰冷如霜的语调吓倒,坚持道:“我知道有的!一定有的!否则,覆水已经难收,尘埃已经落定,既然已经全无希望,你不必再来这里一趟,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得知真相后会如何痛苦?”  他定定地看着我,半响,才缓缓道:“也许我真的是想看你痛苦,所以才来的。”  我心头一跳,但仍是摇了摇头,固执道:“我不相信!你已经无聊过一次了,已经因为你的无聊枉害了一条人命,你不会再无聊第二次!不会的!”  怀鲤发出一声嗤笑:“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虽然我和你相处不久,你又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但是,我感觉的出来,你是个好人。”  他沉下脸:“我不是人。”  我立刻改口,“那么,你是好仙。”并把他的手又握紧了几分,“你拔了还灵草,是无心之举,因此害了人命,若换成别的神仙,死了就死了,天下无时无刻不在死人,区区一条人命又算什么?可你愧疚了,不但愧疚,还想方设法的去补救。所以,才有了这一个月的机会。”说到这里,我难过的低下头,哽咽道,“但是,很不幸的,你和小白都遇到的是我这样一个笨蛋,我这个笨蛋漫不经心、糊里糊涂的错过了你费了那么多功夫才求来的一个机会。对不起!我知错了,所以,虽然很为难你,但是,请你再想方设法一次好不好?再给我一个机会吧。这一次,我保证!我保证绝不浪费,绝不犹豫,绝不失败。”  怀鲤久久的凝望着我,久到我开始绝望,但是却又拼命的告诫自己,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可以放弃。我欠小白那么那么多,又害他错失了返回人间的一次机会。如果小白当时选的不是我,而是苏伯伯和苏伯母或者其他任何亲朋,相信他们都会挽留他的。只有我,我这个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的笨蛋,才会懵懵懂懂、稀里糊涂。  他是小白啊!  是我朝夕相处了九年,在出生之前就已缔结了姻缘签的小白啊!  是哪怕我的要求再怎么荒唐无聊都会努力帮我去实现的小白啊!  是明明知道如果我不爱他,他就要魂归地府,但还是带我去找柳画年的小白啊!  我、我……我怎么可能不留他?  我哭的一塌糊涂,眼泪鼻涕一直掉。  于是怀鲤终于有了反应,从我面前抽袖道:“大小姐,就算我是神仙可以变出一件新衣服,你也别真拿我的衣服当抹布啊。”  我扁扁嘴巴,哭的更凶了。  于是他又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真没见过眼泪那么多、哭的那么难看的女人。听我说,想救苏荇,的确还有一个方法……”  我惊喜道:“太好了!”  “你先别高兴,那个方法无比艰难,你能否做到很难说。”  我斩钉截铁道:“我一定可以的!”  我是谁?我可是凤凰山庄的向大小姐向丝羽!只要我下定决心,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这一次,为了小白,我也一定一定要做到!  “好。那么,”怀鲤慢吞吞的说道,“你就去天山雪峰,等一十六年吧。”  “什么??????!!!!”   十九
  怀鲤说,小白中的毒还残留在他的身体里,所以,要小白复活,就得先解掉毒,他可以用法术维持小白的尸体不会腐烂,并令小白的魂魄沉睡,这样一来,小白就没有办法轮回转世。与此同时,我去天山雪峰,等那还灵草再开。  “一十六年方能开花。”  “期间若有任何疏忽大意,都会导致枯萎。”  “小白的元灵不毁,一十六年后,他复活时依旧只有十六岁,而你,却会苍老。你,可真的想好了?”  临行前,怀鲤一遍遍的问我。  而每一次,我的答案都一样——“我一定能做到的。”  小白,我现在就在天山雪峰,坐在你曾经坐过的石头上,守候着你曾经守过的花。  我家的亲戚们得知我要在这里等十六年的消息后全都来阻止我,他们觉得我疯了,但我心里很清楚,我没有疯。我的心,从没有这么清楚明白过。  这里很冷,不过没有关系,爹爹给我准备了最暖和的皮裘,实在冷的不行时,我就自己跟自己玩捉鬼游戏。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这个游戏,那时候觉得好讨厌,我总是要当鬼,被你追杀。现在却知道,如果身后有个人在注视你跟随你,其实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小白,等你复活后,再跟我一起玩吧。可是,我又有点担心,我到时候就三十二岁了,会不会老的跑不动了?我最近照镜子,看见自己长了三根白头发,糟了,我会不会老的很快?  如果我老了,不再美丽了,你还会不会喜欢我呢?  不过,如果是小白的话,一定还会喜欢我的吧?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这样的觉悟呢。尽管,这份觉悟来的实在太迟太迟。  小白,前十六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喜欢我等待我。  现在,轮到我等你十六年。  十六年后,我们再相见吧。  到时候,我要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夫君,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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