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屋脊拾零
宁雨/文并图
今年芒种前夕,终于有机会再次走进太行。从河南林州,一路向西,穿越长达3000多米的林虑山大隧道,直达其腹地,一个叫做“太行屋脊”的地方。
花荫凉儿·人家
太行屋脊绝对高度不算高,最高处的“太行绝顶”也只有1736米,跟北部的小五台、驼梁相比,真是个小个子。可你别忘记,太行山脉总体走势北高南低,到了最南端就没入沁河平原了。所以,独耸于山系中南,俯仰天地之间,“太行屋脊”不负其名。
海旅的陈焕炜经理是位资深导游。她说,在林虑山大隧道贯通之前,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很少出山。即使近代交通改观,往东走趟林州,也要绕行北端的涉林公路,需三五天脚程。
不出山,与石共老,与树同绿,与花同发,这样的日子,听上去很是惬意。深想,却是一种被幽闭的生活。
山里人,日里吃喝跟山要,夜来睡在山的怀里,不会有外人的“幽闭”感。但他们的心,何曾被关山阻隔。山赋予他们神奇的膂力,开凿红旗渠,打通林虑山。从此,他们的生活彻底融入山外的世界,也把山外的人请进来,同享那石、那树、那泉,那过起来有点滋润的日子。
山坳溪头有处风景,叫“半亩田园”。田是人工修造的,每一梯最大也不过半分,小的与家中放馍馍的盖帘相仿佛。一块块碎石筑起石堰,细心呵护着那点金贵的黄土,让我想起大寨的虎头山。据说,上世纪七十年代,这里是学大寨的典范。
“万水千担一亩田”,不老的是精神。而“半亩田园”,此时绿意盎然,豇豆角爬满了架,蔓子尽头开着小蝴蝶样的蓝花花,憨实的西葫芦秧子,随性在地上伸展着身姿,怒放的葫芦花,如同热诚的金杯盏。走着,看着,回归农耕的梦,已然植入心间。
半亩田园,半亩田园。一遍又一遍喃喃着这四个字,竟忘却了脚下攀爬的辛苦。一两个时辰,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里山路,盘过了几道峰峦。环望,山谷里,是村落、梯田,山腰上,是梯田、村落。这样的景致,让幽邃的山,平添几多烟火的温情。
眼面前的山道边,石头垒起锅灶,就是一家红薯凉粉店,几个荆筐、连翘条篮子一字排开,就是一个山货铺子。我们采风团的曹书杰老师请客,涵凝、瑞春和我,三个人在路边树荫里坐下来,吹着清凉的山风,等待老板娘做凉粉。
粉坨是事先熬好的,装在清冽的水中。只见她麻利地捞出一坨,滗去水,放在案板上切块儿,装碗,浇好蒜汁、老醋,撒上碧绿的山韭菜,三碗凉粉顷刻就端上了小桌。
曹老师与一位闲坐的山民攀谈,居然在同一个部队当过兵。因着这样的缘分,两位老乡一下子与我们没了距离。他们说,山里的田除了种些菜蔬,主要栽红薯,不施化肥不打药。收获的红薯,一是制淀粉,打粉条,二是窖藏鲜食。窖里藏下的红薯,一直存到初夏依然鲜甜如初,蒸熟,剥皮,切成薯条阴干,特别受游客欢迎。这里的高山红薯粉条,卖到十五块钱一斤还供不应求。
时近晌午,山村参差错落的红石头房子,升起缕缕炊烟。几位有年纪的妇女,还在路边守着山货摊子,黢黑的山核桃、暗红的灵芝、成捆的草药、装成袋的连翘茶、山楂干、花椒粒,还有前晌才晾成的野菜叶子,包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处处透着实在。对过人家的大门上,春节贴上的门神还是那么鲜亮,左尉迟,右秦琼,门楣上有一红底黑字的横批“平安富贵”。旁边一个农家客栈,影壁墙上手书广告“烩菜、手擀面”,广告旁边画一头非虎非鹿的动物,煞是可爱。从这面广告墙得知,村子叫“南寺村”,这一带,有市里规划的天然中草药基地。再往前走,就是堆臼洼民俗村和槐树洼民俗村了。
朗日照在我的头顶,也照着户户山里人家。盛开的蜀葵,长髯飘摆的老郎中,蹲在门口大碗吃饭的山里汉子们,竟让我忘记,这是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太行山脊梁之上。结庐在人境,尔无车马喧。静谧而祥和,美哉。
“农夫/山泉/有点田”,是一处山村旅馆的广告语。同行者读之,无不啧啧称赞。毋宁说,这是当代山居生活的一种写照吧,是写实的,也是写意的,冲淡平和里,带点小小的浪漫和骄傲。
槐树洼村,有个小小的凉棚餐厅,开在路边的山坡上。前边就着红色的石头房子,后边是一带山林,几根木棍别出心裁搭出个柴扉,上书红漆小联“小醉云作枕,长居月为邻”,字好,联妙。难怪这里自古就有出将入相的高人,真个是地灵人杰!
陈焕炜说,太行屋脊,百里画廊。山村客栈,住的多是美术院校里写生的学生,人很多,一住短则两三星期,多则几个月。这次采风,却没见着。若见着,真想对他们说,在这太行屋脊写生,千万别忘了写写“屋”里的人。
渡云栈道·风物
从石家庄到林州太行屋脊风景区,乘中巴大约五个半小时。长途跋涉,内心的渴望难免一寸一寸地增长,渴望发现一个“与众不同”的太行。
晚餐、住宿,在土炕石屋里入眠。我一直在悄没声嗅着,听着,看着,试图过滤出脑海中不曾存储过的信息码。终而,在平湖渔村村口的一张景区示意图上,发现了一个很喜欢的词,“云”。山无树不活,无水不灵,无云不媚。你看太行屋脊景区这一处处风景的名字,紫云桥、寻云亭、渡云栈道、云迹栈道、紫霞桥、耕云梯、紫云山庄、崩云索道,马上就会想起神秘的云窝、无边的云海、流光的云霞。
哦,原来这里是盛产云彩的!
这么一想,我自己偷偷乐了。云彩也是一种出产吗?似乎不能算。云彩在天上飞着,排兵布阵,或嬉戏玩耍,累了,随便就停到哪里,宿到某处,它是没有地方归属的。但云彩栖处,一定怡神悦性,不同凡俗。记得已故书法大师黄绮先生有诗曰:“不出淤泥出自天,欲知播种在何年。为求高洁供天地,云养青山变白莲。”云养青山,云是开在青山的白莲!
及至登山,却未见如纱似裹的云幔,也没有如梦似幻的云海,曼妙出岫的云窝。山里的晴天,真是明净得很,连头顶偶尔飘来的云朵,都在山泉里洗濯过几遍。
寻云不常遇,却慢悠悠地踱过紫云桥,驻足寻云亭,看山,读树,听泉,观瀑,欣赏梁剑章老师、风飞扬、郑旭丹、小孙一干文友在山路边玩跷跷板。“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云彩忙着,我们却偷得浮生半日,闲胜云外老僧。
太行屋脊不出产云彩,却出产与云彩有关的风物。紫云桥是,寻云亭是,而那两处悬挂在峭壁上的栈道,渡云栈道、云迹栈道,更令人叹为观止。
在千年古刹圣相岩,遇到两位黄袍僧人,欲赠香一炷与我。我一向仰慕晨钟暮鼓的梵音,却始终持护着自己的信念,于是,微笑拱手辞谢。据说,圣相岩的风水极好,地质构造上左狮右象、九龙捧圣,所以,明朝嘉靖十八年第二十四世海兹舟选择这里作为修身养性、弘扬佛法的道场。渡云栈道,最初就是海兹舟所修。经过栈道,有一个天然洞穴,是海大师当初炼丹之地。
我不知道栈道设计方案是出于海大师还是其他什么人的手笔,更难以想象,在如此险绝的所在,施展这样一个宏大的栈道工程,需要怎样的勇毅、智慧,要付出何等劳作的艰辛。
当我离开渡云栈道,一磴一磴在耕云梯上攀爬的时候,已经不再固执地寻找云彩,而是默默体味一种心志,那是属于太行山人的心志,脚踏实地而又旷达高远。云养青山我耕牧,云来云往若等闲。
居住在太行屋脊的林州人,还有比栈道更大的手笔,那就是梯田,还有红石板盖顶的石头房子。
这里的山,由红色的石板岩一层层“码”起来,直插天际。红山碧水,丛林绿草,点缀着七彩斑斓的山花,雄奇,秀丽,柔媚。而最让人心醉的,是这里的石头物事。“石梯、石楼、石板房,石地、石柱、石头墙,石街、石院、石板场,石碾、石磨、石谷洞,石臼、石盆、石水缸,石桌、石凳、石锅台,石庙、石炉、石神像......”这里的人,住着冬暖夏凉的石头房子,把红石头用到了生活的极致。
古栈道、石头房,不是自然风光,又那么流畅和谐地融合在大山之间。它们,是无限风景中的“景眼”,是太行屋脊上的“屋脊”。
太行平湖·神韵
水,是太行屋脊风景区一大看点。
太行平湖,宛若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于林虑山以及圣相岩、狮子峰、白象峰之间,堪称镇山之宝。我们入驻的平湖渔村,便坐落于湖之左岸,亚洲第一堆石大坝旁边。精明的渔村老板,在湖岸绝壁环起竹木长廊,用于游客就餐、观览。或晴或雾,或雨或雪,凭栏远眺,轻而易举,即可掬湖光山色入怀。
平湖拦截的露水河,古为仓谷溪,又叫刘秀湖。北魏地质学家郦道元《水经注》曾有记载。仓谷溪属浊漳水系,西南向而来,将南太行山切割出无数的峡谷。仓谷溪西岸,千山万壑,群峰竞美。山间,生长着众多天然瀑布群。
因了那湖,那溪,那瀑,那泉的滋养,太行屋脊绿得出奇,连红石板的缝隙间,都有应季的野花长藤,明媚而招张。植物学者考证,这里的林草覆盖率超过90%。
然而,多水的太行屋脊下,却是干旱缺水的林州。最艰难的日子,林州人洗个脸要一家子人用一盆水,洗了脸洗脚,洗了脚浇地。
上世纪60年代初,引漳(山西浊漳河)入林工程始建,积十年之功而成,这就是世界第八大奇迹——红旗渠。红旗渠灌区干渠、支渠、斗渠、农渠相加,长达数千公里,解决了56.7万人和37万头家畜饮水问题。沿渠建有小型一、二类水库48座、塘堰346座。太行平湖,是红旗渠第二水源。
而今,红旗渠的历史使命已完成多半,但红旗渠精神不朽。世界第八大奇迹,写入国家级历史文化遗产名录。
清晨4点多钟,勤谨的鸟儿唤醒了晨曦。我走出红石客房,信步走向堆石大坝坝顶。东方,林虑山上空紫气缭绕,流岚如幻。脚下,平湖还在睡梦中,凝如玉碧,端若处子。沿着凌空飞架的石桥踱到对岸,一条跌宕蜿蜒的山路通向景区。野桑葚子正红,紫荆花正盛,一株新柏上居然也开着纤弱的小紫花。空气如此清新,几个深呼吸之后,身体里的血氧浓度增加了几十个百分点,内心如平湖般澄澈空明。
昨天乘车时,陈焕炜不断提到一个名字,杨贵。红旗渠大会战期间,他正在林县(今林州市)县委第一书记任上。杨老爷子今年84岁,是红旗渠精神研究会的名誉会长。数十年间,杨贵的命运几度迁变,红旗渠的命运也发生着戏剧性的变迁。除了担负部分灌溉任务,她成为林州旅游经济的台柱子。这一点,杨贵当初没有想到,为了这条人工天河壮烈牺牲的几百英烈,也未曾想到。
“宁肯苦战,不愿苦熬。”这是红旗渠精神,也是亘古贯通、一脉相承的太行山精神。
由杨贵,很自然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士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
愚公移山,最终感动了天地,得神力襄助而完成。而红旗渠、平湖大坝,甚至太行屋脊景区中一座座看似寻常的红石板民居,皆为人力成就。
漫步红石山径,一步一景,雄、奇、险、秀,美不胜收。无论怎样的好笔力,也难描尽太行屋脊所给予我们的视觉之享、心灵将养。红日临太行,高峡出平湖。夸娥应无恙,常惊世界殊。
如果说太行屋脊的钟灵毓秀、鬼斧神工,让我惊叹,那么这秀丽的平湖、巍峨的石坝、古朴的红石民居、工程巨大的山腰栈道,则让我一次次心灵震颤。这些人间奇迹,才真正塑造了太行屋脊的性灵之美呵!
借用文学大师雨果的一段话说:这是人民的贮存,这是世界的积累,这是人类社会不断蒸发而剩下的积淀。总之,这是一种体系。每一个时间的波浪都增加它的砂层,每一代人都堆积些沉淀在这个建筑上。
千百年后,平湖、石坝的命途如何,那时的人又将为它们演绎怎样的故事呢?
2012年6月8日至10日一稿
2012年6月10日至11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