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获奖短篇小说 上古天《断弦琴》 中国当代获奖短篇小说

自从三楼开始装修,孩子的奶奶已经抱怨了无数次,吃晚饭的时候又说,炒得宝宝没法午睡。宝宝借口说,不午睡才好呢。

叶知秋高举轻落拍了儿子脑门一下,朝妻子满含笑意的看了一眼,意思是说孩子的臭脾气象你。对奶奶的抱怨,他并不在意,生活中这种小麻烦太多,忍一忍就过去了。

好不容易装修完了,三楼又变成了钢琴培训学校,每天晚饭时候二楼响彻杂乱的琴声。宝宝捂住耳朵,说难听死了。练习者指法生疏,把熟悉的旋律啃咬得支离破碎,的确很折磨人。

叶知秋还想继续忍忍就过去的生活哲学,却拗不过妻子的怒火:“上去跟他们说,我们家有小孩,八点半一定要睡觉的。”

叶知秋硬着头皮,第一次敲三楼的门。一个长相敦实男人开了门,了解到叶知秋的来意,他又介绍了正在指导学生练琴的妻子,“我妻子,姚窕。”语调里充满的自豪。姚窕回头,朝门口笑了笑,和叶知秋打招呼。

叶知秋眼前一亮,的确是值得丈夫自豪的妻子,特别是双眼皮的眼睛,清澈水润,一见难忘。“哦,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怪不得做钢琴老师呢。”叶知秋随口奉承了一句。

姚窕显然听见了,没有接话,快速扭过脸去。她丈夫拉叶知秋进屋坐,叶知秋感觉悻悻的,转身告辞。

晚上十点。叶知秋忙完了洗澡、讲故事等一整套亲子家务,坐进被窝里,舒展一下筋骨,拿起床头柜上那本《剑桥中国辽金西夏蒙古史》翻看起来。妻子梳洗未完,时不时走到房门口说几句话,打断他看书。

他犹豫着,再看几页还是早点睡,听到了弹奏古琴的声音。开始,叶知秋没有在意,以为是一楼放的电视节目。直到“铮”得一声脆响,把他的心狠狠拨动了一下,他才循着波动的来源,发现是三楼在弹奏古琴,位置就在自己头顶的,只隔了一层钢筋水泥。

叶知秋的音乐的经验,从来没有脱离卡拉OK的水准,民族器乐更加陌生,也就是说,听到二胡响都认为是在拉《二泉映月》。但是,他有一个不为认知的特点,对一切波动极其敏感。如果光线从窗户缝里射进来,常人看是一条光带,他看是一组波动。如果那条狗叫唤一声,常人最多觉得刺耳,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音波尖锐的震动。这个特点非但没有任何用处,而且给叶知秋的生活带来不少小麻烦,叶知秋从来不对别人说起,一切忍忍就过去了。

今晚,叶知秋半躺着,把书本放在肚子上,眯起眼睛仔细听古琴的声音,这声音的波动形状非常特殊,圆润、温和,但充满张力,象什么呢,他响起了太极拳。

叶知秋听着听着就入了迷,没有发觉妻子上了床,被她在肋骨上戳了一指头才惊醒过来,痛得他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此后,叶知秋的生活中增添了一种享受——躺在床上免费欣赏三楼古琴演奏,一边听,一边点评几句。妻子非常支持他的新爱好,丈夫每天早早回家,酒也少喝了,烟也少抽了,在外插彩旗的危险也降低了,感觉踏实。但是,妻子并不知道,叶知秋的乐趣远远不止于一饱耳福,他听到的更多。

三楼的古琴演奏并没有太多曲目,翻来覆去不过十几首,不到一个月功夫,叶知秋早已听得熟悉。也就是说,他记住了每一首曲子声音波动的形状,包括每一音的振幅、频率。并不是说,他的眼睛象示波器一样看得见曲曲折折的线条,那是增添在他头脑中的一种意识,比眼睛看见的更加丰富,也更加真切。

熟悉曲子之后,另一个乐趣随之而来。叶知秋发现,同一首曲子,每次弹奏都不尽相同。那是一些附着在主要波动之上的细微波动,“谐波”他终于想起中学物理中这个名词。这是一些非常有趣的谐波,它们细弱但鲜活,让他感到非常亲切,忍不住用意识的触须去捕捉它们。

开始,当叶知秋接近谐波的时候,它们突然渺无踪迹,稍稍放松意识控制,它们又依附着主波一滑而过。这成了一场惊险刺激的追逐游戏,叶知秋乐此不疲。

终于有一天,他能够驾驭这些谐波,把自己的意识附在上面,随同它们一起穿行起伏。他感觉到这些谐波是有生命的,它们就像人一样有喜怒哀乐的情感,那是些更加细腻的波动,谐波的谐波。他更加痴迷的去探索一个一个波峰波谷,一层又一层似乎永无穷尽的谐波。

叶知秋越来越沉醉于此,直到这年秋天露水初凝的那天晚上。吃晚饭时,三楼夫妻吵架,听声音还砸了东西,叶知秋感觉到摔碎的是一个玻璃镜框。他心里暗暗郁闷,恐怕今晚听不到演奏了。

幸好,十点一过,叶知秋听到三楼弹奏起《梅花三弄》,他很是恶补了一下民乐常识。这是首他听熟了的曲子,感觉一片清冷,象冷风里的月亮光,偶尔可以感觉到花香的气味。他并不喜欢这首曲子,因为这曲子的谐音一点也不友善,冷冰冰的,拒人千里的样子。叶知秋个性随和,不喜欢这种调调。

今天却不同。叶知秋感觉到那些谐音软绵绵的,一点也没有往日的筋骨。正在疑惑的时候,他感觉到谐音一段段碎裂、脱落,象一颗颗眼泪。他把意识触须小心的附着上去,被谐音紧紧抓住。它们在寻求自己的拥抱!它们需要他的安慰!一双垂泪的眼睛显现在叶知秋意识里,他着实吓了一跳,意识触须瞬间崩坍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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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瑟瑟发抖,长久的沉默着,最后忍不住起身,走到厕所里,哆哆嗦嗦点燃了一根烟。是的,他醒悟过来,根本不是什么谐波,那是弹奏者的心灵!催泪的眼睛,清澈水润的眼睛,是姚窕……这一夜,叶知秋失眠了。

整整一天,叶知秋心神不定。头脑里满是谐波,自己的意识触须紧紧缠绕着谐波,自己和她的心灵紧紧缠绕在一起。叶知秋一会儿感到甜蜜,一会儿感到害怕。

晚上十点,三楼的古琴声音如约响起,今天弹奏的是《幽兰》。叶知秋心慌意乱,怎么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他感觉到姚窕的琴音在呼唤自己,却无力回应。

妻子也坐到了床上。叶知秋突然说:“这琴弹得真好,我也想学哩。”

“扑哧”一声,妻子笑了出来,说:“你有那个音乐细胞吗?别是看上了楼上的女老师了吧?”

“谁说是那个女的在弹琴?你见过?小心眼。”女人的自觉真可怕,叶知秋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不许你去,就是不许。”妻子明显是在撒娇。

那一夜,叶知秋在妻子身上激情四射,与《幽兰》悠扬的曲调完全不合拍,妻子在他的热情中彻底瘫软成了一颗融化的奶糖。看着妻子嘴角含笑,蜷缩在自己臂弯里面甜甜酣睡。妻子也是双眼皮,也很漂亮,但与姚窕相比完全不同,如果一定要形容两者的差别,前者是照片,后者是工笔画。叶知秋心里泛起一种犯罪的愧疚感。

两天后,叶知秋开始学古琴,每周三次,每次一小时。

学琴的时候,他和姚窕一左一右坐在两张古琴前,他弹一张古朴的仲尼式,姚窕弹一张曲线优美的落霞式。两人的爱人同志一前一后看着。姚窕言传示范,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手指绝不越过叶知秋琴的边缘。叶知秋闷着头跟着学,没有多说一句话。

叶知秋学琴进步神速,挑、抹、勾、摇、撮等手法虽然练得不纯熟,但曲调记得熟悉,练了个把月就有小成。姚窕的丈夫不禁啧啧称奇,说:“意在指先,叶先生与古琴缘分很深,难能可贵啊。”

叶知秋只是笑笑,偷眼看姚窕,她神色黯然。

三个月之后,几首曲子弹得纯熟了,叶知秋停止了学习,再也没有上过三楼。他没有买古琴,妻子说:“你花了钱,花了时间,学了来,怎么不弹?不弹就忘记了,真浪费。”

“忘记就忘记吧,古人雪夜访戴,尽兴就好。”叶知秋心里明白,真能忘记就好了。

姚窕还是在每晚十点弹古琴,婉转的琴音几乎成了夜色的一部分。夜色平和宁静,但是,在那个不可见的波动的空间里,在叶知秋和姚窕的心灵世界里,剧烈的激荡每夜都在上演。

他们紧密纠缠在一起,摒弃了肉体去壳的一切限制和隔阂,琴音的声波承载着两个心灵,没有任何间隙的结合在了一起。叶知秋的兴奋几乎让他发狂,他完完全全拥有了一个纯洁的女人,这种拥有毫无杂质,毫无保留。姚窕陷入极度的痴迷,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完完全全进入了她的身体,进入了她的灵魂深处,她感受到他的真诚、他的热情、他的爱,这让她情不自禁进入生理上的高潮。

可惜,琴不能永远弹奏下去。尽管姚窕一再拖延时间,但是一到十二点钟,她必须停止弹奏,如同灰姑娘一样变回原形,否则小区的保安又要上来敲门,而丈夫眼底的忧郁越来越厚重。

十指离开琴弦,对姚窕而言,是漫长而痛苦的。琴音停止,对叶知秋而言,每一次都是突然到来的打击,让他不堪忍受的打击。

终于有一天,他发出了炙热的呼喊,我们走吧,打破这层水泥板,整天整夜在一起。

终于来了,姚窕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能答应吗?不,姚窕害怕,怕被男人拥抱的并不是完整的是自己,是琴音激发出来的最纯粹、最完美的一面。一旦脱离琴音的承载,你会发现我的不完美,你会厌倦,肯定会的。

哪怕一天!叶知秋呐喊着,哪怕一天就足够了!

“铮——”琴弦断了。

此后,姚窕再也没有在夜里弹古琴。

元旦过后的一天,叶知秋在外应酬,喝醉了,单位派车送他回家。

“又喝醉了,你还要不要命啦!”妻子一边埋怨,一边帮他擦脸,洗脚,喂芹菜汁。

第二天,叶知秋睡到中午才醒,家里没人,家人们上班、上学、买菜,各自忙碌去了。他躺在床上,两手在床单上弹琴,熟悉的琴音在他脑海里盘旋。

这时,他听到三楼传来拖动重物的声音,他起身走动厨房,看到单元门边停放着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四个工人正在往车上抬钢琴。

她要搬走了吗?是的,他们原本就是租住在三楼,看来是要搬走了。叶知秋没有多想,走出门,来到三楼门口。他听到姚窕的声音:“你再去看一下嘛,看一下没有人,我就走。”

他丈夫叹了口气,埋怨起来,说:“我都说四次了,他的奥迪车不在,他上班去了,他们全家都不在。说一定要搬家的是你,现在舍不得走的也是你。要不,等到晚上,我带他老婆走,让你们两个琴瑟和谐。”

她娇嗔着说:“叫你乱说,撕烂你的嘴。”

叶知秋含笑听着,正在出神的时候,一个搬家工人拍拍他的肩头,说:“麻烦您让一让嘞。”

“哦,好的好的。”叶知秋随口答应。

只一句话,房间里面再没有一点声音。叶知秋后退两步,又后退两步,一直退到对面房子的大门上,背靠着冰凉的防盗门,叶知秋的手指不由自主弹奏起来。

她出现在门口,脸色红润,头发乌黑,漂亮的双眼皮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水润,怀里抱着那张落霞式的古琴,一根断弦低垂着。

“相识一场,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她强忍着泪,强摆着笑脸,把话说完,把琴塞到叶知秋怀里。

叶知秋漠然的抱着琴,看着她躲回屋里去了。

叶知秋回到家里,把古琴放在茶几上,双手虚悬,手指并不触及琴弦。然后,他凝聚全部身心弹奏起来。十指凌空翻飞,琴弦纹丝不动,那是一曲《广陵散》,隐隐铿锵杀伐。叶知秋弹得那样陶醉,把天地万物以及他自身全都忘记了,任由琴音在他脑海里翻腾、堆积、喷发、崩裂……

偶尔,一阵风吹过,断弦拖在地砖上沙沙的响,一如三楼上隐约传来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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