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旧痛新伤
知道自己是傻瓜,总比当了众人公认的傻瓜自己还不知道要好得多。
晚上,甘璐好不容易睡着以后,却被手机惊醒。这套房子没装电话,她答应了尚修文,手机保持开机,方便两人联络。
她倏地翻身坐起,拿过手机,就着屏幕幽微的蓝光一看,却是父亲家里的号码。她慌忙接听。
王阿姨惊恐的声音传了过来,“璐璐,你爸爸突然吐血了,怎么办?”
甘璐大吃一惊,“你马上打120,叫救护车过来。然后跟我保持联系,告诉我送到哪家医院了。”
她父亲甘博的身体一直不算好,她以前有过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并不十分慌乱。她匆匆下床,突然又想起王阿姨和父亲都没有手机,她的号码是被她存在家中电话的快捷键上,以王阿姨现在这样的惊惶失措,待会儿想不想得起来怎么跟自己联系是一个大问题。她一下急得满头大汗了。
她拿手机再拨过去,那边电话已经是占线。她伸手去拿外套,额头一下重重撞到床尾的柱子上,疼得一时眼冒金星,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开灯,一直是摸着黑。她只得捂住头,借着手机的一点儿光亮,摸索着去把灯打开,然后努力恢复镇定,猛然想起了对策。
她调出聂谦的号码,手机响了几声后,聂谦接听了,“璐璐,这么晚了,什么事……”
她匆匆地说:“对不起,聂谦。我爸爸病了,应该已经叫了救护车。我马上赶过去,你住那附近,能不能帮我过去看看,救护车往哪家医院送,然后打电话告诉我。”
“我马上去。”聂谦简短地回答,挂了电话。
甘璐略微平静一点儿,套上外套,抓起皮包,飞快地出门坐电梯下楼出来,焦急地想拦出租车。已经过了十二点钟,面前道路上的车辆都是疾驰而过,好不容易等到一辆空车,她刚坐上去,聂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急救车已经来了,说是往市三医院送,我开车跟在后面,你别急。”
“好,我马上过来。”
甘璐赶到市三医院急诊室时,甘博正在里面接受检查,王阿姨呆呆地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灯光照得她脸色苍白。
“王阿姨,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璐璐。吃晚饭时他还好好的,睡觉前说有点儿难受,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他又说不要麻烦你,明天再说。好不容易睡着了,他突然坐起来说想吐。我还没来得及扶他去卫生间,他口一张,就吐出血来了。”
“他最近又喝酒了吗?”
王阿姨迟疑,甘璐顿时急了,“王阿姨,当初我跟您说得很清楚,他的胃动过手术,医生交代不能再喝酒了。”
“你爸爸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根本拦不住他。”
聂谦拿了交费单据返回来,轻轻拍一下甘璐的肩,“你别急,看医生怎么说。”
甘璐满心焦灼,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问王阿姨:“他喝了多少?”
“今天不算多,只两小杯白酒。”
甘璐大惊,“什么叫今天不算多?难道他是天天喝吗?我上次问,您还跟我说,他没沾酒。”
王阿姨脸色惨白,只得硬着头皮说:“他不让我跟你说,其实他一直在喝,我最多只能管住他,让他别喝劣质散酒,别喝过量。”
甘璐知道父亲对他自己的放任,为此迁怒于王阿姨未免不公平,她没法再说什么。她下出租车后一路疾奔进来,此时突然觉得全身无力,眼前一阵发黑,赶忙往后跌坐在长椅上。
聂谦皱眉看着她,“你先生呢?”
“他出差了。”
“新上任的旭昇董事长,大概会很忙碌吧。”
甘璐有点儿愕然。旭昇规模不算小,不过毕竟只是邻省一个民营企业,做的不算热门的传统制造业,没什么名气,至少本地报纸并没刊登旭昇新闻发布会的相关报道。不过她再一想,聂谦做着地产行业,自然会留意经济类报刊,信和与旭昇又有微妙的关系,他知道了也不奇怪。
她面无表情地扯开话题,“谢谢你,聂谦,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聂谦反而在她身边坐下,仔细看着她,“你额头这儿怎么了?”
她迷惑地抬手抚上额头,这才意识到,刚才撞的那一下着实不轻,那里已经略微肿起,摸着便觉得痛,“不小心撞了一下。”
聂谦审视着被撞的地方,那个目光让她有点儿尴尬,尤其是意识到王阿姨就在旁边,她只得往后一缩,“没什么了,也不是很痛。”
然而聂谦紧盯着伤处,“真是不小心撞的吗?”
甘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然你以为呢?”
“你该注意,小心撞得更傻了才要命。”
甘璐怔住,随即苦笑了,“这么说,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傻瓜了?”
聂谦倒后悔刚才说的话,“对不起,你别乱猜,我就是随口一说。”
“没关系,知道自己是傻瓜,总比当了众人公认的傻瓜自己还不知道要好得多。”
她这个充满寥落与自嘲的口气让聂谦一时无话可说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谈不上众人公认,大部分人肯定都认为是你们夫妇低调吧。”
再怎么忧心忡忡,甘璐也笑了,并且笑得肩头抖动,竟然有止不住的趋势。王阿姨惊愕地看着她近乎于歇斯底里的笑,吓得看向聂谦。聂谦也从来没看到甘璐这样,他再次轻轻拍她的肩头,“璐璐,镇定一点儿。”
甘璐低头将脸埋入掌中,狠狠捂住这个自己听来都觉得怪异的笑声。医院走廊一时异样地安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护士出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他们几个人走进去。这间观察病房放了四张病床,但只躺了甘博一个病人。值班医生告诉甘璐,B超的结果显示患者肝脏和脾脏均有异常,今晚留院观察并输液,得等明天做详细检查。
护士嘱咐家属注意观察输液,有不良反应马上叫医生。甘璐忐忑不安地谢过他们,转头只见甘博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露在外面的睡衣胸前沾着一大块暗红色的血迹,看上去更显得可怕。
甘璐坐下,疲惫地说:“聂谦,麻烦你帮我顺路把王阿姨带回去,今天晚上我守这边好了。”
王阿姨担心地看着她,“璐璐,你脸色不好,还是我守着好了。”
她摇头,“您别跟我争了。看样子爸爸得住院,您回去收拾点儿衣物什么的,明天带过来。我明天上午还有课,不能请假的话,白天就只有您守着了。先回去休息吧。”
聂谦并不说什么,带了王阿姨出去。
“璐璐,你这个不中用的爸爸又给你添麻烦了。”甘博勉强睁开浑浊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叫添麻烦?当爸爸的用得着这么跟女儿说话吗?”甘璐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强打精神安慰他,“别说什么了,睡吧,觉得不舒服的话,马上跟我讲。”
甘博合上眼睛,呼吸却并不算平稳,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甘璐呆呆看着父亲。他的面孔蜡黄发黑,嘴唇灰白,憔悴得仿佛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让她止不住鼻子发酸。她只得强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药液缓慢地一滴滴落下,流淌进输液管,这个单调的情景似乎有点儿催眠效果。她也不知道自己接近无思无虑、心底一片空白地坐了多久,聂谦回来了,不声不响拿件风衣披到她身上,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
“你回家休息吧,不用陪我。”
“出了什么事?”
“我应该早点儿想到的,王阿姨哪儿管得住他。唉,他的酒瘾大概一直也没真正戒掉,我太大意了。”
“你又来了。你父亲是成年人,做过一次手术后,应该清楚地知道酗酒的后果,你用不着这么自责吧?”聂谦皱眉,“而且我也不是说你父亲,我是说你。你刚才那个样子,实在很反常。你十七岁的时候,你爸送到医院就动手术,情况比现在还危险,也没见你失态。”
甘璐抿紧嘴唇不语。
“这么说,我猜得没错,你还真是傻到完全不知道你先生的身家?”聂谦沉下脸看着她。
“你怎么猜到的?干吗不和别人一样猜我低调?难道我平时表现得不像一个低调的、喜欢锦衣夜行的人吗?”甘璐脸上再度出现那个自嘲的表情。
“他为什么这样瞒着你?就算不想让你染指他的财产,也可以做婚前财产公证,甚至订立婚前协议。搞得这么神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不是每件事都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其实大部分时候,理由不过就是一种借口罢了。”甘璐脱口而出,却马上后悔了。她想,拖前男友来帮忙,虽然是情非得已,也已经算是过分了,再这样对着前男友控诉老公,未免有些别的意味。
聂谦完全没理会她的悔意,“我一向认为,你是那种一定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人。”
“我也这么以为过。”甘璐只觉得意兴索然,“有人跟我说,人强不过命,我当时还不客气地笑了她呢。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明天也得上班,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
“你脸色太差,去那边床上躺着。我照管完了输液,叫护士拔了针再走。”他挑起眉毛制止住甘璐的推却,“行了,不要再跟我客气了。你还要照顾你爸爸,总不能自己先垮掉吧。”
甘璐根本没有睡意,但的确觉得腰酸背痛,全身无力。她没有再客气,脱了鞋子,躺到旁边一张病床上。身体一旦放平,疲乏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再也不想挪动一下。聂谦将风衣搭到她身上,她甚至连开口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然,十七岁时,她面临过同样的事情。可那时她生活中遇到的最大困难不过是考试成绩不尽如人意,再怎么孤立无援,她也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
现在她有了足够的阅历,根本不用发愁金钱。她也能断定,只要她打一个电话,尚修文肯定会尽快赶过来,接过她的担子,让她好好休息。
然而,她就是没法让自己放松下来,这些天她的心已经如同绷得紧紧的琴弦,似乎再也经不得一点儿拨弄了。
甘璐用眼角余光看向聂谦,只见他靠在椅背上,似乎正拿手机上网,隔一会儿,他会抬头看看甘博,再看看输液架。
她稍微放心,合上了双眼。
深夜的医院十分寂静,只能听到走廊上偶尔传来脚步声。她不知道迷迷糊糊躺了多久,猛然惊醒,只见护士已经进来给甘博拔针,收起输液装置,同时嘱咐聂谦,“用棉签替他多按一会儿。”
她赶忙翻身下床,“我来吧。”
聂谦没和她争,让出床边的位置,“也不用按太久。待会儿你还是去床上躺着,我先回去了。”
“射谢你,你的风衣。”
“放这儿吧,又没被子,搭在身上,小心感冒了。有什么事,还是马上给我打电话。”聂谦顿了顿,加上一句,“不管是什么事。”
甘璐感觉再说谢谢已经很虚伪了,只得点点头,“回去休息吧,开车小心。”
第二天,甘璐给学校打电话请假,把课调到下午。王阿姨一早就拎了早点赶到医院。甘博必须空腹等待做检查,甘璐在王阿姨的劝说下,勉强吃了一点儿粥,果然马上就泛起了恶心,只好冲去洗手间,回到病房时,却见甘博与王阿姨同时看着她,竟然都带着点儿喜色。
“璐璐,你是不是有了?”王阿姨小心地问她。
甘璐看着她和父亲脸上的期盼之色,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鼻中发酸,只得强忍着点点头。甘博马上喜上眉梢,“璐璐,你怎么不早说?昨天还在这里熬了一晚上,快坐下快坐下。”
甘璐无可奈何地坐下,“还不到五十天,没事的,你好好躺着是正经。”
“你看你的额头,青紫了这么打一块,以后走路都得小心。”王阿姨叮嘱她。她笑着点点头,将刘海拨过来一点儿遮住那块地方。
甘博长吁短叹,“我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唉,净给你添乱。修文呢,怎么这个时候还出差不回来吗?”
“他快回了。”
说话之间,护士拿来一沓检查缴费单据。王阿姨说她去,甘璐连忙拦住她,“您也这么大年纪了,别楼上楼下地跑。还是我去,现在活动没什么问题,我会当心的。”
她缴清费用后,再租了一辆轮椅,和王阿姨一道送甘博去做各项检查,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很多检查结果都不是当场能够拿到的,她只得把手机号码写下来,嘱咐王阿姨,有什么事马上给她打电话,她先去上班,下班后再赶回来。
甘璐和衣在病床上将就了一晚,自觉样子憔悴而狼狈,便先回了一趟家,快速洗澡换了衣服,再打车去学校。刚到校门口,她就接到尚修文打来的电话。
“璐璐,吃过饭没有?”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想起已经过了开饭的时间,转身向街道另一头的永和走去,准备强迫自己多少吃一点儿。
“我明天回来。你要是没胃口,还是让胡姐给你做饭送过来,现在一定要保证营养。”
她疲倦得没力气说什么,只再“嗯”了一声,“回来再说吧。”
尚修文的电话倒是提醒了她。她打电话给胡姐,请她帮忙炖一点儿清单滋补的粥,做三个人的饭菜。
“小尚今天要回来吗?那我去买点儿基围虾……”
“不是啊,胡姐,我爸生病住院了。别做海鲜,现在还不知道需不需要忌口,做一点儿家常菜就可以了。”
“什么病啊?要不要紧?住哪家医院?要不然我做好送过去吧?”
“在三医院,不麻烦你了,胡姐。对了,你帮忙买几个大号保温饭盒,做好以后装起来,我五点半回来取了带去医院。”
胡姐连忙答应下来。
甘璐心神不宁地上完下午的课,并没有接到王阿姨的电话。她安慰自己,大概爸爸的病情并没想象的那么严重。
下班后,她急急回家,取了胡姐包得妥妥帖帖的饭盒,再连忙赶去医院。甘博已经正式住院,病房不比昨晚的观察室,里面放了六张病床,住得满满的,带着医院特有的混浊气息。甘璐一踏进去,就一阵反胃欲吐,只能强忍着。
王阿姨说检查结果在医生那里,只肯跟直系亲属讲。她嘱咐他们先吃饭,自己去医生办公室打听。
主治大夫姓赵,是位胖胖的四十来岁的男士。他调出病历和检查结果,面无表情地一边看一边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爸爸的病情并不算乐观。”
甘璐顿时有点儿腿发软了,“大夫,他到底是什么病啊?”
“他长期饮酒,慢性酒精中毒引发肝硬化,同时伴有轻度肝腹水,已经进入了肝功能失代偿期。”
上一次甘博住院开刀,甘璐收到医生的警告后,曾去查过资料,对这个病症意味着什么是有概念的。她心烦意乱,隔了一会儿才问:“那他吐血是怎么回事?他九年前吐血,胃开刀切除过一部分,会不会胃又有了问题?”
“上消化道出血应该是因为食道静脉曲张破裂引起的,也是肝硬化的并发症之一。再住院观察一下,必要的时候,得做胃底静脉血管套扎手术。”
“他的胃还能动手术吗?”
“看情况吧。”
赵医生说话十分简略,显然并不打算跟病人或者家属多做解释,说完后就收拾桌面,摆出一副要下班走人的架势。甘璐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得抓紧时间说:“我父亲的病情危险吗?”
“这个不好说。肝硬化是不可能彻底治愈的,不发展成肝昏迷或者肝癌就很幸运了。”
甘璐走回病房,一时却不想进去,坐到外面长椅上,呆呆出神。聂谦拎着大袋水果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住脚步,“璐璐,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他看看她脸色,在她身边坐下,“是不是检查结果不好?”
“肝硬化,还有肝腹水,医生说不乐观。”
“现在的医生都是提前把最坏的结果讲出来。治得好是他们医术高明,治不好也有理由可扯。这家医院规模小,还可以转去大医院请专家诊断,你何必悲观成这样?”
甘璐正要说话,却一下怔住,只见尚修文陪着他母亲吴丽君走了过来。
甘璐站起身,“妈,您怎么来了?”
尚修文看到聂谦,略微意外,却保持着平静,对他点点头,“聂总你好。”然后他转向甘璐,“我打电话给胡姐,才知道爸爸生病住院了,我马上赶回来了。妈不放心.也过来看看。”
甘璐说:“谢谢妈妈。修文,昨天晚上是聂谦帮我送爸爸来医院的。”
尚修文马上致谢,“谢谢聂总,让你费心了,一起进去坐坐吧。”
聂谦也站起了身,微微一笑,“我是璐璐的老同学,举手之劳而已,尚先生不用客气。”他将水果递给尚修文,“那我就不进去了,再见。”
甘璐连忙说:“你等一下。”她匆匆跑进病房,将聂谦的风衣取出来交给他,“谢谢你,本来应该先拿去干洗再还你,可我实在抽不出时间。”
聂谦笑笑,“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甘博看到吴丽君来了,颇为吃惊:,忙撑着要坐起来,“璐璐这孩子不懂事,怎么还麻烦您特意来一趟。”
“璐璐已经很懂事了,你躺着别动。”吴丽君站在床尾处,淡淡地说。她打量一下嘈杂的病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
甘璐自然不想当着父亲的面说什么,“出来了,医生说没什么,就是有几个指标有问题,看样子得住院好好调养一阵子。”
甘博忙说:“没问题的话我就出院回家休息好了,何必要住医院里?”
王阿姨也随声附和着,“是呀,这里太不方便了。”
甘璐勉强一笑,“这得由医生说了算。”
“医生当然巴不得我住院。璐璐,你现在应该多注意身体才好,不适合经常往医院这种地方跑。”
尚修文笑着说:“爸爸,您还是听医生的比较好,我会照顾好璐璐的。”
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矮个、半秃顶男人出现在病房门口,“吴厅长,您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要不是刚才出去碰到您的司机,我还不知道您来了。”
吴丽君点点头,“刘院长,我们去你办公室吧。你把这位病人的主治医生找过来,顺便带上检查资料给我看看。”
在刘院长的办公室,吴丽君一边翻看着那一沓检查报告单,一边听赵医生讲述着诊断意见。他说的基本上与刚才告诉甘璐的没有什么两样,但态度认真,语气也委婉审慎得多,“肝硬化是个不可逆的过程,需要对症治疗,延缓发展,减少并发症。一般来讲,有百分之四十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出血的患者,只要出血量不大,能自行止住,不见得非要做静脉血管套扎手术。”
吴丽君将检查单交还给他,“谢谢你,赵医生,辛苦了。”
赵医生一出去,刘院长马上说:“吴厅长,我马上安排转院吧。当然了,不是我不想负责任,赵医生也是我们医院的业务骨干。不过市中心医院的肝脏专科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力量都很强,外科邱明德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在全国都排得上座次。术业有专攻,转过去更有利于治疗。”
吴丽君微微点头,“你安排吧。”
刘院长立刻去打电话安排车辆和随行医护人员。
“谢谢妈。”甘璐小声说。
吴丽君并不看她,“一家人,不用说谢谢。你现在照管好自己的身体最重要。你父亲的病是慢性病,需要详细检查,愈后是有一个过程的,不用急。”
这已经是甘璐听过的婆婆说得最体贴的话了,她默默点头答应下来。
甘璐刚才坐在走廊上时,就想过去求吴丽君帮忙——她在省卫生厅担任副长,安排转院并找专家会诊没有任何问题。当然,上周才那样当着婆婆的面闹了离家出走,转头再去求她,确实需要厚起脸皮,但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自尊心的问题了,她只是在努力组织措辞,想是不是应该先通知尚修文,让他回来说更有效一些。
现在根本不需要她开口,甚至吴丽君都没直接开口,刘院长已经自动将事情安排妥当,她再怎么不是滋昧,也当然只有叹服与感激的份儿了。
吴丽君先回了家,这边转院手续很快办好。一位副院长亲自等在市中心医院住院部门口,马上安排甘博住进了一个放了一张病床、一张陪护床位的单人病房。邱教授也赶了过来,翻看了从三医院转来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告诉他们,他认为那边医生做的诊断基本没什么问题,至于下一步治疗,还得再做几个相关检查,再确定治疗方案。
邱教授走后,甘博显得十分不安,“璐璐,是不是我病得很严重?要摆出这么大阵势,又是转院又是找专家的。”
“爸爸,您别乱想,这边条件比较好,有利于您尽早康复,而且璐璐到这里也很方便。她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到处乱跑。”
尚修文含笑安慰岳父。他一向有让人镇定信服的力量,甘博倒安心了一些,却又想起了什么,“单人病房一定很贵,没必要花这个钱,换普通病房就可以了。你们马上要生孩子了,不能浪费。”
“爸——”甘璐努力克制着情绪,“钱的事儿不用您操心,修文……他刚换了工作,收入不错,我们负担得起的。”
安顿好父亲,王阿姨送他们出来,一脸的欲言又止。甘璐只觉得腰酸背痛,身体乏力而沉重,几乎站都站不直,却不得不停住脚步,“王阿姨,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王阿姨嗫嚅着,“璐璐,你爸爸的情况,你跟我说实话吧,让我也好有个底。”
“我没瞒着您什么,医生说的话您都听见了,明天他再来检查,您可以在旁边听着。”
王阿姨一脸愁苦,“我以前那个老公得的是肺癌,我伺候了他两年多。我不是怕苦怕累,只是实在不想再眼看着……”
尚修文马上握住差不多要发作的甘璐的手,打断了王阿姨的话,“王阿姨,您多虑了。爸爸这个病是肝硬化,不是不治之症。目前给他做治疗的是国内有名的专家,他说得很清楚,最重要的是调养,保持心情愉快。您的照顾对他来讲很重要,如果您先往坏的地方想,爸爸就更没信心配合治疗了。”
他的说服力显然对王阿姨同样有效。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明天都还有工作,赶紧回去吧。”
“璐璐明天要上班,我明天早上会过来的。您也早点儿休息,有什么事,马上打我们的电话。”
尚修文紧紧握住甘璐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别为王阿姨说的话生气,她只是害怕了。你现在得调整好心情,否则……”
“否则会对孩子不好,我懂。”甘璐有气无力地说。
尚修文沉默一会儿,“我更关心的是你,璐璐。你额头上是怎么回事?”
她漠然地说:“不小心撞到床头柱子上了。”
“太危险了,明天就搬回去住,不能再这样了。”
甘璐没有回应。她已经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走路也有点漂浮。尚修文似乎意识到了,伸手揽住她,她不由自主地将一部分身体重量交到他的手臂上。
两人走到停车场,正要上车,甘璐的手机突然响起。她拿出来接听,是她妈妈陆慧宁打来的电话,劈头就问她:“璐璐,我听你秦叔叔说,修文出任了旭昇钢铁公司的董事长,而且还是那边的大股东,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对他的情况到底清不清楚?”
胸口的烦躁不安和身体的极度不适搅在一起,甘璐语气很冲地说:“我不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好了,你又不是没给他打过电话。”
以前甘璐虽然跟母亲不亲近,偶尔还有点儿不过分的冷嘲热讽,可是从来没这么出言不逊过。陆慧宁一怔之下,顿时也火了,“你现在了不起了啊,可以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你真当我是前世欠你的吗?我是怕你傻乎乎吃亏上当,你究竟知不知道好歹?”
甘璐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就是不知道好歹,我就是……”她哽咽得语不成声,完全没法再说什么。尚修文没想到她突然失控,忙一手搂住她,一手拿过手机,“妈,爸爸生病住院了,璐璐现在心情不大好,回头我再让她给您打电话。”
他正要说下去,却发现甘璐捂住腹部,从他手臂中滑下去,蹲到了地上。他大吃一惊,一把抱起她,“璐璐,怎么了?”
“痛……好像出血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尚修文一下脸色惨白,马上抱着她转头跑进医院。
甘璐很快被送进妇产科。尚修文焦灼地守候在外面。过了好久,医生出来,一脸的遗憾,“胎儿恐怕没有包住。”
再次赶过来的吴丽君仍然保持着镇定,“有什么症状?”
“已经不是先兆流产,到了难免流产阶段,出血量明显增多,宫颈口扩张,一部分胚胎组织堵塞在宫颈口内。”
尚修文声音干涩地问:“我妻子有没有危险?”
“目前暂时没有危险。但必须进行刮宫术清宫,肌注缩宫素以减少出血。”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修文,这只是做完当场就能离开的一个门诊小手术。让医生清宫止血以后,你再进去。否则她情绪波动,出血会更多。”吴丽君制止了他,示意医生去准备手术。
“吴厅长,她的确情绪很不稳定,有点儿失控了,刚才检查时都不配合。”医生为难地说,“我觉得需要注射镇静剂。”
吴丽君点点头,“好,动完手术后,记得提取胚胎组织做病理检查和染色体分析,把报告直接交给我。”
尚修文机械地在护士拿出的手术通知单上签字之后,颓然坐倒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侯着。
吴丽君是医生出身,从政前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见惯病痛生死,并不为里面进行的小手术忧心。她只担心地看着尚修文灰败的面孔,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坐在这里的这个年轻男人是她的独生子。她一向忙于事业,休完产假后,就将他交给了保姆,一直没有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每次认真打量他,她都吃惊于他的快速长大,有点儿惆怅又骄傲的感觉。
现在回头看去,哪怕经历了那么多大起大落,过去的日子也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没有任何青涩气息。他小时候长得像她,现在相貌仍然带着她的影子,气质神态却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一想到去世的丈夫,她的心跳就加快了频率,而且节奏有些紊乱。她只能在尚修文身边坐下,让自己平静下来。几年来她都是这样,在尚修文的敦促下,她做了详细的体检,排除了心脏病的因素,只能归结于心理因素。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也知道儿子的痛。在共同的亲人去世后,他们几乎是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相互关心着对方.却似乎还是没有办法亲密相处,尽情诉说以卸下重负——至少在这个方面,他们完全了解彼此的骄傲,宁可选择各自背负下去。
她仍然是那个对人对己要求一样严格的领导,可是已经没有了事业上的野心,只满足于尽职尽责地将分内工作做好。但是她知道儿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不希望他就那样颓废消沉下去,更不希望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可是,她从来不擅长劝解,尚修文更有他的固执,能够在不动声色之间拒绝所有人。
当初听到尚修文突然说他打算结婚,吴丽君大吃一惊,“你不能玩闪婚。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要慎重。”
尚修文好笑地摇头,“我和她认识交往快两年了,怎么说都不算闪婚。”
他简短介绍着女朋友的情况:二十四岁,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父母早年离婚,一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是纺织厂工程师,退休在家。
“这女孩子年龄并不大.怎么会愿意这么早结婚?”
“她并不想结婚,可是我得抓紧求婚绑住她啊,不然她迟早会不要我的。”尚修文半开玩笑地说。
吴丽君向来没什么幽默感.皱眉说:“我觉得应该等她年龄大点儿,考虑成熟一点儿再谈婚姻,这样才会稳定。”
“她很成熟理智了,跟年龄没有关系。而且只有对着她,我才觉得,结婚,生一个孩子,有一个家庭,是一件很值得尝试的事情。”尚修文突然提到孩子,母子二人眼神相碰,马上都移开了视线。
吴丽君并不是一个琐碎絮叨的女人,虽然有满腹猜疑,也不愿意再盘问下去了,只是说:“带她来跟我见个面吧”
坐在吴丽君面前的甘璐看上去相貌秀丽,文静大方,在她一向能令下级不敢对视的目光审视下,也表现得很镇定,没有一点儿怯场,不是她一向厌恶的举止招摇、感情轻浮外露型的女孩子。
但这不是重点。吴丽君看向尚修文,只见他给这女孩子夹菜,目光温柔,而她抬头与他目光短暂相接便移开,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同样温柔。
吴丽君想,这女孩子虽然说不上出色,但对儿子的影响却无疑是积极的。尚修文明显喜欢她,并愿意与她过正常的生活。这已经很让她安慰了。
她仍然不放心,找人调查了一下甘璐的家境背景:她就读于师大.在学校表现良好;毕业后进文华中学教书,是个称职而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父亲甘博身体欠佳,每天的消遣不过是和邻居打打小麻将;母亲早已改嫁,彼此之间很少来往;她家再没什么亲戚在本地。
吴丽君既然断绝了求上进的念头,当然也无意拿儿子的婚姻做筹码,进一步编织关系网。有同僚听说她有未婚的儿子,流露出给他介绍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的意思,她全都断然谢绝。她不愿意再直接插手儿子的婚姻,勾起他的记忆。她更关心的只是对方不可以再给尚修文带来麻烦与耻辱,甘璐这样简单的家庭结构让她觉得很合适。
以吴丽君感情内敛、喜怒不行于色的性格,与儿子尚且相处得疏落,当然与儿媳更保持着距离,不可能亲密。好在甘璐性格沉静,似乎也没有与人亲近的企图,同样满足于这种有礼貌的相处模式。
吴丽君只是严格,并不挑剔,如果有人一定要问她,她会坦白承认,她对儿媳基本满意。
她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视儿子为自己所有,嫉妒儿媳的守寡婆婆,这个评价完全不带她个人的好恶色彩和感情因素,而是建立在儿子对婚姻的反应上。
她能清楚地看到,尚修文越来越摆脱了昔日那种让她担忧的状态,神态开始明朗,看向妻子的眼神更是温柔。儿子的幸福让她放心了。
然而,现在甘璐的意外流产,似乎再度勾起了尚修文惨痛的回忆,她不能不心疼担忧。
手术持续时间并不长,医生走了出来,“吴厅长,手术已经完成。您的儿媳睡着了,最好不要吵醒她。我让护士把她移到单人病房,那里很安静。”
吴丽君说:“留院观察一晚再说,辛苦了。”
尚修文马上走进了观察室,只见甘璐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双眼合拢,头歪向一侧,不知这算是熟睡还是昏迷状态。他走过去,替她将一绺头发拨开,露出额头上那块触目的青紫撞伤,手指轻轻覆盖上去,只觉得一片冰冷。
吴丽君随后进来,皱眉看着他,“修文,别想太多。你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恐怕璐璐不会肯再给我机会了。”尚修文沉声说道。
“胡说,这次流产又不是你的责任,她有什么理由怪你?”
他没有答话,隔了一会才说:“妈,您先回去休息吧,我留在这里陪璐璐。”
吴丽君走后,尚修文在床边坐下,握住甘璐的一只手。这只他熟悉的纤细的手因失血而冰凉,原本闪动着光泽的粉红指甲有些泛白。他将手抬起,放到自己唇边,经轻吻着。
他的内心充满了强烈的自责。
当然,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天起,甘璐就乘飞机去了w市,在震惊中得知了他对她一向的隐瞒,然后满怀愤怒地回来。他眼看着她带着早孕反应一天天憔悴下去,却还是丢不开工作,去了J市,让她独自一个人面对她父亲的生病住院,往来奔波。
这样身心疲惫、心力交瘁的重压之下,他又怎么能说,她的流产不是他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甘璐刚刚表示出愿意看在孩子的分上与他和解,孩子便失去了,他不能想象以后她会怎么对待他。
一想到那个孩子,他心头抽紧,喉咙堵得几乎不能呼吸。
CHAPTER 19 有时只能逃避
(两个人离得如此近,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无法跨越。)
甘璐已经被失眠、多梦、易惊醒困扰了一段时间了。她睁开眼睛,迷惑地看看白色的天花板,再看看身上盖的白色被子,诧异自己竟然在医院这个陌生的环境睡得如此沉酣,甚至没有做一个梦。这些天压得她近乎喘不过气的心事似乎一下放过了她。她只能认为,自己大概是没心没肺到一定程度了。
然而她马上屏住了呼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从尚修文将她抱进妇产科检查室起,她就已经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先是死死扯住尚修文的衣袖,在他被护士强行请出去以后,她只能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根本无法保持平静听医生说什么,直到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请配合一下,张开腿,不要动。”
“恐怕你已经流产了。”
“不,你先生现在不能进来。”
“我们得给你清宫。”
“镇定一点儿,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医生最后那句话是甘璐保留的关于昨晚的最后记忆。她慢慢松开抓住被子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膜部,当然那里并没什么异样。可是她猛地收回了手,清楚明白地知道:孩子已经没有了。尖锐的疼痛骤然之间贯穿了她的心,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轻轻侧过头去,只见尚修文正坐在床边,头发有些零乱,那张沉静的面孔上眉头紧锁。两人视线相碰,却几乎同时移开。
“几点了?”她的声音干涩得让自己都 觉得陌生。
“九点。”
不事先请假调课就擅自不去学校上课,足以构成教学事故。她吓得一下坐了起来,“天哪,我……”
尚修文轻轻按住她,“别急,医生给你开了五天病假,我已经给学校打电话讲明了情况。”
她放下心来,呆呆地“哦”了一声。
“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她根本不饿,却不愿意与尚修文这么面对面坐着,马上说:“买点儿白粥就可以了。”
尚修文的手在她肩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匆匆走了出去。
甘璐下了床,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大包东西,包括干净的内衣和卫生用品。她赶紧去附设的卫生间洗漱,结果牙刷刚放进嘴里,又是一阵恶心欲吐。她干呕着,模糊地想,孩子已经没了,为什么晨吐还在?
孩子已经没了……
那个她曾经满怀期盼过的孩子,那个她曾经犹疑不决要不要保留的孩子,在她肚子里待了不过五十天,就自己做了决定,放弃了她。
她蓦地站直了身体,用手捂住嘴,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孤单憔悴的影像,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去,马上在脸上干涸了,眼睛只觉得酸涩难当。
甘璐换好衣服出来,再也不想回到那张病床上,便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医生进来问了一下她现在的情况,嘱咐她注意事项,她只机械地点头答应下来。
过了一会儿,尚修文拎着白粥回来了。
“趁热吃吧。邱教授正在给爸爸做检查,待会儿我带你过去看看,然后送你回家。医生说你需要卧床休息几天。”
她“嗯”了一声,慢慢吃着粥。吃到一半,陆慧宁急匆匆推门走了进来,“璐璐——”
她没有抬头,“姆,你怎么来了?”
“真的……流产了?就因为昨天我说了你?”
甘璐声音平平地说:“跟你没关系。”
陆慧宁怔怔地看看女儿,再看看尚修文,“修文,你给我一个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甘璐推开碗站了起来,动手收拾着东西,仍然谁也不看,带着不耐烦说,“妈你回去吧。”
陆慧宁暴喝一声,“你给我好好坐下!小产是小月子。”她过来一把将甘璐按到椅子上,“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爱惜自己。你想落下病根,以后一辈子都受拖累不成?”
“妈——”甘璐毕竟虚弱,竟然没法挣脱她,只得苦笑,“你放手啦。我去看一下爸爸,他在这儿住院呢。看完他,我就回去休息。”
“他又怎么了?”
甘璐迟疑了一下,“肝硬化。”
“我就知道,又是因为他。当年要不是照顾他,以你的成绩,肯定能考上一个好得多的大学。”陆慧宁怒气冲冲地说,“你操他的心操了这么久,怎么就不明白,他这辈子不可能对自己负责的,永远都这么自暴自弃,等着别人给他收拾拦摊子!”
“他不过是没有一点儿,而且早因为这一点被你抛弃了,你不用这么说他吧?”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懒得管他怎么样。现在好了,你为他把自己的孩子弄没了……”
“妈妈,别说了。”不等甘璐发火,尚修文先开了口,声音显得沙哑低沉,“医生说璐璐需要保持情绪平静。”
陆慧宁一下气馁了,放低声音赔着小心说:“你们都还年轻,以后……”
甘璐实在忍受不了再听到这句话,猛然打断了她,“别说了,我先去看看爸爸。妈妈,你回去吧。”
陆慧宁走后,甘璐与尚修文向外科病房走去。她轻声说:“暂时别告诉我爸爸这件事。”
尚修文点点头,“我知道。”
邱教授已经安排甘博做了另外几项检查,只等结果出来。他看上去情绪、精神都还算稳定。甘璐没有在那儿久留。看过他以后,两人出来上车,尚修文说:“回家去住吧,妈妈也好照顾你。”
“还是去以安那边好了,不用麻烦妈妈。”
尚修文没有多说什么,将车开往冯以安那套公寓。刚进房间,尚修文手机响起来,他接听着,“舅舅,什么事?”
甘璐直接进了卧室,却仍然能听见尚修文一下提高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什么!他居然要这么干?他疯了吗?”
过了一会儿,尚修文也走进卧室,“璐璐,对不起,我现在得出去一下。”
“好。”
“我跟胡姐说了,她待会儿就会过来给你做饭,你好好休息。”
甘璐点点头,“我知道了。”
尚修文走后,甘璐换了睡衣,倒头便睡,直到中午胡姐来叫她,“小甘,都快一点了,醒醒,起来吃点儿东西。”
一看到胡姐满含同情的眼神,甘璐就知道不是尚修文就是吴丽君告诉她了。她现在当然不想听胡姐絮叨,只好表现得没有心情闲聊,面无表情地走到餐厅。那边已经摆好了一碗鸡汤,两样小菜和一碗米饭。
胡姐说:“我怕你没胃口,没做多少。下午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去买。”
“谢谢,没特别想吃的,就这些吧。”甘璐喝了一口汤。
“吃完了碗就放着,可千万别去洗,你不能沾冷水的。”
胡姐收拾着东西正要走,可视门禁对讲响起。她过去接听,然后回头对甘露说:“小甘,楼下有位女士说姓陆,是你妈妈,过来看你。”
甘璐顿时头疼了。她当然不可能拿对胡姐的办法对妈妈,更不可能给她吃闭门羹,只得说:“请她上来吧。”
胡姐按了开启单元门的按键,一边赞叹着,“你妈可真是年轻漂亮啊,保养得真好。”
甘璐只“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胡姐开门,陆慧宁拎着一个保温盒走了进来,“璐璐,我给你带汤来了。”
“胡姐给我炖了汤,我正在喝呢。你以后别麻烦了,胡姐做菜手艺很不错的。”
胡姐自觉脸上有光,笑逐颜开,“你们母女慢慢聊着,我先走了。”
陆慧宁笑道:“谢谢你,好走啊。”
甘璐招呼陆慧宁坐,“你要不要吃点儿?”
“我早吃过了。你喝我带来的当归阿胶鹿肉汤,补血的。”陆慧宁老实不客气地推开她面前的鸡汤,去厨房拿了一个碗,盛了一碗放到她面前。
甘璐向来讨厌汤里加药材,更不喜欢各种稀奇古怪、非常规性的食物,可是却不过母亲的盛情,只得无可奈何地喝了一小口,发现味道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算是松了一口气。
陆慧宁满意地笑了,“不错吧?我特意请酒店的香港行政主厨给我炖的。你叫钟点工这几天不要给你做汤了,我每天给你送过来,保证不重样。”
“太夸张了,以后不用这么麻烦了。”
陆慧宁不理她,打量着这套房子,“这套房子什么时候买的?地段不错,可是装修未免太老气横伙了。”
“别乱批评,这是修文朋友的房子。”
陆慧宁狐疑地看着她,“他自己买不起房子吗?还用借朋友的房子住这么夸张。”
甘璐埋头喝汤不说话,陆慧宁的疑心越发大了。可是记得昨晚的事,她只得绕着弯子问:“你不是跟婆婆一起住的吗?什么时候搬这里来的?”
“哪儿有这么多问题啊?”甘璐没奈何,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停了一会儿,却不见回答,抬头一看,只见妈妈脸上有点儿踌躇之色,“又怎么了?”
“我刚才去酒点取汤,碰到修文和亿鑫的副总贺静宜在那里吃饭,就是上次在你秦叔生日时来过的那个女人。”
甘璐“哦”了一声,知道陆慧宁绝对不是肯看到装没看到的人。果然她接着说:“我过去问他,你现在怎么样了。他说他谈完公事,马上回家来陪你,然后把这边的地址给了我。”
甘璐不做声,低头喝着汤。
“他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
“他都跟你说了谈公事,就是工作关系喽。”
陆慧宁哼了一声,“不对,那女人看他的表情绝对不是谈公事那么简单。”
甘璐嘴角浮起一抹笑,想,贺静宜倒真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大概尤其不介意让她母亲看到,“你的意思是他们有私情吗?既然是私情,当然头一个要把太太瞒住,所以不要来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陆慧宁竖起眉毛,却马上按捺了下去,放软声音,“好吧,这回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我欠你的了。你就只管跟我耍性子吧。”
甘璐倒有几分歉然,“妈,昨天……真不关你的事,你别乱想了。”
“算你还有良心。”陆慧宁的眼圈红了,掩饰地将头扭向一边,“你以为我没事打电话来气你呀?我昨天听你秦叔叔讲了旭昇的事,还有那个什么亿鑫,太复杂了。你一直当老师,阅历单纯,我是怕你上当受骗。”
“人家骗我,总得图谋我一点儿什么吧。我一个中学老师,有什么可给人图谋的?”甘璐懒懒地说
“要是人家图谋你老公呢?”
“能被图谋走的,大概命中注定就不是我的,那拿走好了。”
这个简单干脆的回答让陆慧宁怔住,“你和修文的关系真有问题了吗?为什么讲这么丧气的话?什么叫命中注定啊?”
“按字面意思讲,就是你没办法改变的某些事情呗。”
“胡扯,我最讨厌人把什么事都往命上面推。你看看我,从乡下出来,走到今,谁给我批的命啊?我要是不争取,现在要么是在农村里拖着一大群孩子等着当奶奶,要么是跟你爸爸一辈子为柴米油盐争吵。”
甘璐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呀,给一个不成功的男人当老婆,成天操心柴米油盐、养儿育女、操持家务,当然不是你的命。”
陆慧宁横她一眼,“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着我。这一点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只管怨恨我吧,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妈妈。”
“得了,不是人人都适合当慈母的,你也不错了。我可从来没指望一个一边奉献操劳一边满怀怨恨的妈妈。”
陆慧宁从没听过甘璐说这样近似于宽慰的话。她向来对自己的行为不疑不悔,可是面对女儿,总不免有遗憾,此时不禁一时哑然,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是想标榜自己什么,只是告诉你,别动不动把自己可以改变的事情推到命的头上。”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这会儿你就别急着给我三励志了,”甘璐苦笑,“让我好歹缩在家里喘口气再去振作吧,我是真的很累。”
陆慧宁走后,甘璐回卧室继续睡。她惊诧自己只要一躺下,竟然就有睡意。一直到暮色降临,尚修文坐在床边轻轻叫她,她才醒过来。
“天都黑了啊?”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是呀,已经六点半了,起来吃饭吧。”
“我快成头猪了,一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她嘀咕着下床。
“你最近瘦得太厉害了,是得当成猪来好好养一下。”
两人用的全是开玩笑的口吻,措辞轻快,可是语气到底显得干涩,没有什么欢愉意味,反而都觉得很不自然。
吃过饭以后,甘璐正要回卧室,尚修文叫住了她,“璐璐,我们谈一谈。”
甘璐黯然一会儿,知道毕竟没办法一直回避下去,点了点头,“好吧。”
两人坐到客厅的皮质沙发上,保持着一个距离。尚修文的脸上带着倦意,“中午我在酒店与贺静宜谈事情,碰到了妈妈。”
“妈妈来给我送汤,跟我说了。”甘璐淡淡的说。
“她代表亿鑫,出价收购吴畏手里的旭昇股份,据说吴畏已经初步答应了她,正在协商价格。吴畏现在待在本市,与家人避不见面。我打电话给他,他也一味推脱,不肯露面。舅舅气得发疯,可是完全没法控制或者制止他,很可能这个收购会成为现实。贺静宜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我只能去见她,了解她的下一步意图。”
“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确推断出精英的思路:她想从另一个途径加快兼并冶炼厂,她想打击某些人,她图谋控制旭昇,她想和你一起开董事会。”
甘璐一口气说完,似笑非笑看着前方。这个近乎调笑的口气当然比直接说“我对这些事没有兴趣”来得更出人意料,尚修文微微点头,“徐了最后一点,其他基本没错。”
“我倒是觉得,最后一点可能最靠谱,不过管她呢。要谈的就是这个吗?”
“我明天得动身去J市,但是我不放心你。”
甘璐摇摇头,“我没事的。我有同事甚至有……做完手术的第二天就上班,我会休足医生给的假期,不用担心我。”
“现在的情况下,谁也没办法中途撒手。我既得对旭昇负责,也得对远望的投资负责。这次,我不知道我必须在那边待多久,只能一有时间就回来。”
“你上任伊始,接手局面这样被动复杂的旭昇,大概是得过去待一段时间,不用急着赶回来。”
尚修文嘴角泛起一个苦笑,“璐璐,你很急着让我走开吗?”
“不,你去那儿,或者不去那儿,我都不会干涉。你要是留下,我走开也可以。”
“孩子没有了,你就觉得再没有和我继续下去的理由了,对吗?”尚修文终于提到孩子,声音低沉,含着隐隐的愤怒,“又或者,你觉得庆幸,你终于解脱了?”
“修文——”甘璐脸色煞白,锐利急促地叫一声,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睡衣。停了好一会儿,她紧张端着的肩膀垮了下去,声音低微,满含着痛楚,“请你……不要这样猜测我。”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尚修文开口,“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
甘璐的眼睛里迅速泛起了潮意,只能努力睁得大大地看着前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修文。”
“该说抱歉的那个人是我,如果我留在这里,不会发生这件事。”
“不,我虽然答应了你留下孩子,试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可是我得承认,从知道有孩子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断想……这次怀孕来得不是时候。你看,我真的根本不配当妈妈,所以才会失去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璐璐。”
“我想的当然不止这个。孩子没了,我……很痛,比你能想象到的要痛得多,那种感觉好像是身体的某个部分一下消失,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个消失再也没办法追回了。我只能告诉自己: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这样说的话,当然更是我应得的处罚。”
“你跟我不一样,你一直是爱孩子的。孩子没了,我并没有得到你说的解脱。我只能想,一定是宝宝知道我动了不要它的念头,所以它决定走了。说来说去,的确是我的罪孽。”甘璐神态漠然地说,仿佛刚刚做的并不是一个需要求得原谅的忏悔,而是一个自知有罪的人不打算再进行任何抗辩、甘心认罪了。这个姿态深深刺痛了尚修文。
“忘记这件事,璐璐,我们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求你,别跟我说这话。”甘璐轻而坚决地打断了他。
尚修文心底冰冷,“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彻底分居吗?”
甘璐终于回过头来,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垂下了眼睑,“有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不可能装成没事人。现在我们甚至没法看着彼此说话了,修文,再待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都会很尴尬。不如分开,有机会各自好好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
尚修文沉默了好一阵子,“如果你存了这个念头,我想我们只会离得越来越远。”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接近过。”甘璐简单地回答,站起了身,向卧室走去。
尚修文临去J市前,将宝来留给了甘璐,“你又要上班,又要去照顾爸爸,开车会比较方便一点儿。”
甘璐没有跟他客气,接过了车钥匙。她在休息了五天后,重新开始上班。病假条交到学校,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她流产了,看她的神态全都同情而体贴。也有老师想与她交流心得宽慰她,但她都是客气却坚决地拒绝谈论这个话题——当然,这个态度别人也能理解。
她上班以后,就说身体恢复了,请胡姐回去专心照顾吴丽君,再不用到她这边来。每天下班后,她便开车去医院探望父亲。
甘博的病情已经确诊,甘璐与邱明德教授长谈了一次。为了让王阿姨放心,她特意让王阿姨也坐在旁边听着。
邱教授告诉她,“治疗肝硬化,主要是控制各种并发症的产生。腹水是肝硬化的主要并发症,百分之七十五的肝硬化患者有腹水。眼下你父亲的腹水属于二级,腹水导致腹部中度的、对称的膨隆,没有感染形成肝肾综合症,并不算严重,消化道出血也已经自行止住,现在主要得做消除腹水治疗。等各种症状初步消除后,先给他动手术,摘除他肿大、纤维化的脾脏,外加贲门周围血管断流术,缓解硬化性门静脉高压,降低进一步出血的风险。病人必须卧床休息,保持心态乐观,饮食要限盐低钠,必要的话还得做治疗性腹腔穿刺。你和你父亲都得有准备,这不是一个短期见疗效的过程。”
甘璐鼓足勇气问:“邱教授,我查过一些资料,很多都说肝硬化发展成肝癌的几率很高。像我父亲这种情况,我不知道会不会……恶化?”
“的确存在这样一个几率,但这个发展并不是必然的,你也没必要提前担心。目前的问题还是治疗腹水,改善病人的生存质量,而且可以预防SBP(自发性细菌性腹膜炎)等严重并发症的发生。”
“如果做肝移植,是不是能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还有,我看到有些报道推荐干细胞移植治疗肝硬化,这种治疗可行吗?”
邱教授呵呵笑了,“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现在病人和家属查起资料来的劲头实在叫人吃惊。我还碰到有病人一本正经跟我讨论,单用螺内酯的剂量以什么幅度添加比较好,加用呋塞米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好,他说起专业名词的熟悉程度,连我带的博士生都拜倒了。”
甘璐不禁脸红,“邱教授,我知道我一知半解,问的问题既不专业又啰唆,恐怕医生都很反感。”
“不,我赞成充分交流,把情况了解清楚,对医患双方来讲都是好事。”邱教授和蔼地说,“所谓干细胞移植,某些新闻报道吹得很神奇,但眼下并没有切实可靠的实验数据支撑疗效,也没有成熟的论文发表,我个人对它存有相当的疑问。国际上公认,现在肝移植才是肝硬化腹水及其并发症的最终的有效治疗手段,只是很难找到合适的供体。”
“邱教授,如果需要做移植手术,我是他的唯一真系亲属,我愿意移植一部分肝脏给他。”
邱教授明显有此意外,点点头,“我说过了肝移植是最终手段,需要具备齐全明确的指证,腹水形成只被视为肝移植的指证之一。不过国内活体移植手术很多是父母捐出脏器给孩子,反过来倒比较少见,你有这样的准备和决心很好。你父亲的肝硬化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就检查结果来看,腹水并不算很严重,只要配合治疗,以后绝对禁酒,注意养生,应该可以不用走到那一步。”
出了邱教授的办公室,王阿姨马上说:“璐璐,你可千万别去跟你爸爸说什么割肝脏给他的事。你正怀着孕,一提这个,他马上就得跟你急。他这个人蛮自私,向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过疼你是没话说的。”
甘璐迟疑一下,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流产了,等甘博的脾脏摘除手术做完了再说,“王阿姨,您也听邱教授说了,那是最终的解决办法,爸爸的病情没到那一步,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养,配合治疗。我叫您过来听,就是不想瞒着您。哪怕到了最坏的一步,爸爸都是有救的,您不用担心。”
王阿姨点点头,“你这孩子的孝心也是没话说的,我那儿子要有你一半,我死都能闭眼了。你放心,你一向没拿我当外人看,小尚临出差前也来找过我,把治疗费、你爸爸的饮食费用全安排好了,还硬塞给我一笔钱。我一定把这钱全用在你爸爸身上,照顾好他。你身子不方便,还得工作,不用经常过来了。”
话是这么说,甘璐仍然坚持每天过来一趟,眼看着治疗起了初步作用,甘博脸色转好,不再那么发黑,精神也略微恢复。只是他和王阿姨一闲聊,未免就会聊到她肚子里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孩子,让她十分苦恼。
这天甘博来了兴致,引经据典说到给孩子取名。甘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指紧紧抓住衣襟,几乎再也不能强迫自己听下去了,只想拔腿跑开。
尚修文突然走进了病房,一眼看到妻子神态异常,伸手搭在她肩上,“怎么了,璐璐?”
甘璐勉强一笑,“没什么。”
甘博对尚修文说:“修文,璐璐怀孕了,你不能这么出差在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啊。虽说有钟点工做饭做家务,她也需要人陪着。”
尚修文眼底一片黯沉,嘴角却带着笑,“我知道,爸爸。我手头的事最近就可以忙完,您放心,我一定会多陪璐璐的。”
两人又略坐了一会儿,告辞出来。
“你不打算告诉爸爸吗?”
“怎么可能不说?”甘璐苦涩地笑,甘博也许迂腐,可不是傻子,她不可能一直瞒着他。而且这样瞒下去,她自己也受不了,“他明天上午就要动脾脏摘除手术,等做完手术,情绪稳定一点儿了,我就告诉他。”
“明天上午手术吗?我有一个会,开完了就到医院来。”
“我已经请了假,你忙你的,不用特意过来了,这个手术并不算大。”
“璐璐,我们以后都要这样客气疏远下去吗?”
甘璐不语。她确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天,父亲的病情占据了她的心,而她也刻意不去想与尚修文的关系,因为一想到他,不免就会马上触及刚刚失去的那个孩子,眼下她还没有揭伤口的勇气。
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她正伸手到包里摸车钥匙,尚修文突然从她身后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她猝不及防,小小的低呼了一声,感觉到他的嘴唇压到了她的头发上,一时之间,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地站着。
身体的拒绝比语言来得更加直接。尚修文当然察觉到了她的抵触,却仍然紧紧抱住她。这时他的手机响起,甘璐如释重负,感激这个电话解了她的围,否则她真不知道这个拥抱怎么了局。
尚修文只好放开她,拿出手机接听,“嗯”了几声后,简单地说:“好,三哥,我这就过来。”他放下手机,对甘璐说,“吴畏同意跟我见面,我现在必须马上过去。”
“要不要我送你过去,或者你自己开车去,我打车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开了车过来。”尚修文指指不远处停的一辆黑色雷克萨斯,“璐璐,你先回家吧。我跟他谈完马上赶回来。我们必须好好谈谈,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甘璐坐进车内,看着尚修文大步走过去,上了那辆雷克萨斯,很快发动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发动车子。出医院后,她却根本不想回家——她完全不期待尚修文预告的回去以后“好好谈谈”。自从W市那个记者招待会以后,她与尚修文的每一次谈话都让她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现在她只想远远地逃开,却清晰地知道,她根本无处可逃。
住的是尚修文朋友的房子,她没法将他关在门外;她的父亲还躺在医院里等待手术,她没法干脆丢开一切一走了之。
她胡乱开车逛着,有一会儿她拿出手机,想跟从前一样,打电话找钱佳西出来聊天打发郁闷,可是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已经有太多事没有告诉钱佳西,哪有权利突然找朋友出来听她吐苦水?更何况这些痛苦她现在甚至不敢触摸,又怎么能坦然跟别人谈起。
甘璐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个多种头车,来到了她父亲甘博住的地方。王阿姨在医院陪护,睡在那个单人病房,晚上并不回家。一直这么在市区开车毕竟累了,她现在太需要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了,索性来了这里。
她进去打开了灯,眼前的房间被王阿姨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坐倒在沙发上,呆呆看着前方。
在学校里你逃避同事的关心,在父亲那儿你逃避讲出事实。你逃避你丈夫的拥抱,逃避他的谈话,你还想逃避什么?这样逃避,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
她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有点儿口渴,走到厨房拿杯子倒水,大大地喝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过年的时候,她来给爸爸做年夜饭,听到他随口讲到“喝点儿小酒”又马上否认,毕竟不大放心,后来独自在厨房收拾碗筷时,的确悄悄检查了所有的橱柜,并没看到酒,当时着实松了口气。可是在医院听王阿姨一说,甘博分明从来没放弃过酒,难怪那几天到了晚上就催她回家,不愿意留女儿在家里现成的房间过夜。
她再次逐个打开橱柜,只不过开第二个柜门时,大半瓶白酒便一下映入眼帘。她取出来,几乎要像十七岁那年做的一样,狠狠砸碎,可是她却完全提不起力气来,只紧紧握着酒瓶,内心充满了失败感。
隔了好一会儿,她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浓烈的高度数白酒的味道一下弥漫在小小的厨房中。她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辛辣的味道如一道火线,从口腔一直延伸到食管,火烧火燎地灼痛着,呛得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门铃此时突然响起。她惊得险些将杯子失手摔掉,定了定神,连忙放下杯子走出去,透过防盗门猫眼一看,门口站的竟然是聂谦。
她打开门,聂谦看到她同样惊讶,“我从楼下过,看见灯亮着,以为王阿姨回来了,打算上来问问你爸爸情况怎么样了。”
“他还好,明天要动手术。”
甘璐一开口,聂谦马上闻到了酒气,更加吃惊,“你在喝酒?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
“是呀,第一次喝酒就被抓到了。”甘璐苦笑一下,“进来坐吧。”
聂谦坐下,这张小而低矮的沙发对他的高个子而言,显然说不上舒服。他变换一下姿势,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坐姿,只得没什么仪态地将腿伸展出去。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为你爸爸的手术担心吗?”
甘璐摇摇头,“不是啊,就是很烦,想看看酒是不是真能解忧,有什么魔力让我爸把大半生都浪费在上面。”
“来吧,一个人喝闷酒解不了忧,我陪你喝一点儿。”
甘璐犹豫一下,也实在受不了一个人独自胡思乱想,借酒浇愁。她去厨房拿出那大半瓶白酒和两个杯子。聂谦接过酒端详一下,“喝这个你恐怕受不了啊,这是很便宜的白酒,度数可不低。还有其他酒吗?”
“我爸肯定舍不得买好酒的。”
“要不然我出去买瓶温和一点儿的红酒吧。”
“算了,别麻烦了,就这个吧。”
聂谦给她和自己各倒了小半杯酒,两人同时举杯,浅浅啜了一口。他看着甘璐皱眉呼气的样子,不禁大笑,“喝不习惯吧?这么说,你以前说酒精过敏是说谎了?”
甘璐有些尴尬,随即苦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酒鬼,从小看着他喝醉了酒出丑,我如果不想也成为酒鬼,大概就只能把酒当成魔鬼,躲远一点儿了。”
“你一向自我控制得很成功,我几乎可以断言,你就算尝了酒的味道,也没有成为酒鬼的可能性。你爸爸只是借酒逃避现实罢了,不能怪酒。”
“得了,别批评他了。”
聂谦叹一口气,“你妈妈以前说得没错,你太维护你爸爸了。”
“他一直不受惜他自己,我再放弃他,他这一生就太惨了。”
“所以你只同情弱者,别人要是看上去有自理能力,你就由得他去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对你先生的财政状况一无所知,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甘璐又听他提到这个,不禁恼火,“你意思是说,我被蒙在鼓里是活该吗?”
“那倒不是,他没权利对你隐瞒,既然敢瞒着你,就得承担后果。我承认,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甘璐只得承认,磊部分情况下确实是这样,“你倒是了解我。”
“因为我一直关心你。”
聂谦的声音平静,仿佛陈述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实。甘璐吃了一惊,可是认真一想,至少从他们再次相遇起,聂谦确实是关心着她,佯装不知地坦然接受别人这份关心,并不是她一向的行事作风。
她苦笑一下,“我也很想关心一下你,可是你事业成功、春风得意,我不知道从何关心起。”
聂谦好像被她逗乐了,“借口,而且是很没诚意的借口。你只是把我也划到有自理能力、用不着关心的那一类人里去了。”
两人碰一下杯子,各自喝了一大口。聂谦重新再加上一点儿酒,“你从来没担心过我,对吗?”
甘璐再怎么愁绪万千也笑了,“你有需要人担心的地方吗?”
“当然有。以前我以为把这一点流露出来是示弱,后来才发现,在合适的人面前适当示弱太有必要了。”
甘璐无言以对。她既不好认为自己是合适的人,也实在无从想象聂谦会怎么样示弱,只好拿起杯子喝酒。
“喝慢点儿,这酒冲得很。”聂谦提醒她,“其实说喝酒解忧,完全是个诗意的胡扯。生意应酬场合经常不得不喝酒,我有一次喝到去医院打吊针,当时觉得简直生无可恋了,实在对这个东西说不上喜欢。”
甘璐一呆,没想到聂谦也有过如此颓唐沮丧的时刻,这就是所谓示弱的开始吗?她正要说话,聂谦向她举起了杯,然后仰头一口喝下
甘璐迟疑一下,“一个人在外地生病,很……难受吧?”
“是呀,尤其还要加上被女朋友摒弃,当真是沦落天涯,无处话凄凉。”
甘璐完全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也被扯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脸顿时火辣辣发烫了。
聂谦瞥她一眼,再次笑了,“别紧张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甘璐只得板着脸说:“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她当年踌躇再三,几次拔聂谦的号码到一半又放下电话,可是最终仍然打通他的手机,说出了分手。她想到的只是,两个人维系了三年的两地感情,只余一点儿脆弱可怜的联系了,而且根本看不到未来。再拖下去,于人于己都没什么意义。自己坦白讲分手,大概他听了多少会如释重负。在她看来,聂谦肯定不会为分手开心,但也不至于难过到什么程度。
她毕竟心底不安,看向此刻坐在对面的聂谦,他正端起玻璃杯,迎着灯光晃动着,那张线条硬朗的英俊面孔上含着浅浅笑意,似乎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头一次喝酒就喝如此高度数的廉价白酒,尽管聂谦并不劝酒,甘璐没喝多少,也很快酒意上涌,眼神恍惚,说话含糊起来。
聂谦笑道:“这么小的酒量,以后可千万别出去买醉。”
“我又没醉。”她不服气地说,可是明明对着放在茶几上的杯子伸过手去,却拿了个空,茫然摸索一下,才碰到杯子。
聂谦见状,笑着摇头说:“别喝了,不然明天会头痛的。你今晚是就在这里睡,还是回家?要不要我送你?”
甘璐迷惘地看着他,仿佛没弄懂他说的是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哦,不喝了吗?好,这玩意儿真不好喝。”
聂谦正要说话,室内响起手机铃声。他四下看看,拿过甘璐的包递给她。她却不接,他无可奈何,只得帮她取出仍在不停响着的手机,递到她手里,“璐璐,好好接电话。”
甘璐接过来,懒洋洋“喂”了一声,“哪位?”
尚修文的声音传了过来,“璐璐,是我,你在哪儿?”
尚修文开车赶到吴畏与他约好的洒店,两人在顶楼酒吧碰面。吴畏先到那里,面前放的已经是第三杯威士忌了。
“你喝点儿什么?”
尚修文也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放在面前,却并没有去动。他打量着把酒当水喝的吴畏,“三哥,少喝一点儿。前几天给你打电话,全跟我打哈哈。今天怎么有空约我见面了?”
吴畏衬衫领口敞开,样子多少比从前来得潦倒。他放下酒杯,笑道:“我们兄弟之间感情一直不错,我不见你,也是不想你为难。”
尚修文接过来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显然是由律师起草,格式无可挑剔,用词严谨而专业,密密麻麻列出财产分割条件。他一路看下来,其中一条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陈雨菲要求分得吴畏名下持有的百分之十旭昇股份的百分之八十。
“看到了吧?她说她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我是婚姻的过错方。她只要股份,不要现金,而且声称马上申请冻结我名下的股份交易,一切未经她同意的私下转让都会被视为不合法。这一招肯定是老头子教给她的,为了保住旭昇不被亿鑫染指,他可真是挖空了心思,不惜鼓动儿子媳妇离婚。”
尚修文不得不承认,吴昌智老谋深算,一生栽的唯一的跟头也不过是在他儿子身上,他不可能当真把儿子送去坐牢,但也绝对不可能坐视吴畏胡来,倒的确存在吴畏说的这种可能性,而且这一招也的确有效。
他将协议书交还给吴畏,冷冷地说:“以你干的那些事,三嫂有一百个理由跟你离婚,何必要谁鼓动?舅舅为了保你,只能辞去董事长的位置,对你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拿手里的股份要挟他,说要卖给亿鑫,你认为你的行为又算什么呢?”
吴畏狠狠瞪着他,“你少跟我说教,你一直减持股份,对旭昇没想法,这个企业董事长的位置本来迟早是我的。如果不是他把我卡得死死的,弄得我手头紧张,我何至于要出此下策?就算是那样,明明可以随便找个部门经理出面认下来,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倒是狠得下心来,直接把我推了出去。你现在是既得利益者了,当然说他仁至义尽。旭昇反正没我的份儿了,他不仁在先,怎么能怪我不义?”
尚修文怒极反笑了,“三哥,你看着长了聪明面孔,脑袋里装的难道全是糨糊吗?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想过,从有人告诉三嫂你跟李思碧的丑事起,你就根本一直在别人的掌握算计之中,不然三嫂怎么可能知道你为那个女人花了多少钱、买了哪进而的房子、订什么牌子的车子?”
“不是她找了人跟踪我吗?她做得出这种事。”
“我问过三嫂,你做的事早就超出了她的容忍范围,她的确打算找私家侦探拿证据了,不过还没动手,就开始接到神秘电话,每次都是详细报告你的行踪、动向和出手。”
吴畏吃惊不小,眯起眼睛思忖着。
“至于这次递交到质监局的举报材料就更加详尽,连你跟小钢厂之间的往来账目都复印过去了。这种事,谁出头承担,都得替你进监狱里去好好待上几年,你觉得你能说动谁给你顶罪?”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吴畏的声音没刚才那么气势汹汹了。
“旭昇不姓吴,不是舅舅的独资企业,三哥。J市经委拿着百分十九的股份,另外还有几个小股东,包括你岳父也是股东之一,他们每个人占的股份虽然都很少,可是和方方面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干的这件事,既损害了企业的利益,也触犯了股东的利益。舅舅和我能认下你造成的损失,可是人家有什么理由默默咽下去,尤其还涉及国有资产?这次如果不是舅舅辞职,再忍痛出让一部分股份给远望,引进新的战略投资,坚定大家的信心,你以为你能好好待在这里喝酒?”
吴畏哑口无言。
“麻烦你再用脑子想一想,旭昇的董事会刚一开,马上就有人找到你,出价要买你手上的股份,这中间的联系,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吴畏抱头考虑良久,咬牙切齿地说:“你是说贺静宜那臭娘儿们在算计我吗?可是我跟她无冤无仇,就算老头子以前找过她,也是为了你。她是被你甩了,要恨也是恨你啊。”
尚修文沉下脸来,“你越活越幼稚了吧,老三。利益之争,你以为是武侠剧,一定要演上山学艺下山报仇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她代表亿鑫而来,从收购铁矿一直到图谋兼并冶炼厂,可以说旭昇一直是她的目标。不过以前我的股份托管在舅舅名下,旭昇算得上股权高度集中,收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要做的就是寻找机会一步步拖垮旭昇,降低收购成本。现在远望介入,股权分散了。难得你这么配合,先是提供把柄给她,让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然后又愿意双手把百分之十的股份送上去。”
“那……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拿到你的股份,下一步肯定是大肆宣扬,连吴家对旭昇都没信心了,正在出让股份套现,然后说服那几个股东,收购他们的股份。如果顺利的话,那么亿鑫最终会持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取代远望成为旭昇第一大股东,接下来说服J市经委转让持有的股份也不是不可能的。”
吴畏彻底呆住了,良久才嗫嚅着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自己去找舅舅是正经,看他怎么给你台阶下。”
吴畏思前想后,“我那个老婆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
“三嫂说你一向什么都敢做,可不见得什么都敢当。不能不说,她还真是了解你,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尚修文将一口没动的威士忌推到一边,“我还有事,先走了。”
尚修文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不要说亿鑫对旭昇虎视眈眈,其志肯定不止吴畏的百分之十股份,他也绝对不愿意在夫妻关系这么紧张的时刻,还要如甘璐预言的那样,与贺静宜一起出席董事会。
出酒店后他马上打电话给吴昌智,简单告诉他刚刚与吴畏碰面的情况。吴昌智显然早有预料,只叹一口气,“父子之间弄成这样,实在可悲。”
“他肯回头,总归是好事。”
“修文,现在难为了你。本来想抽身而去的人,陷进了这个复杂的烂摊子里面。”
“何必这么说,舅舅?旭昇可不是烂摊子,如果不是看好它,亿鑫又怎么可能这么大费周章。”
“总之是我大意了,没早听你的劝告先下手收购冶炼厂,现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也成了别人的目标,弄得进退失据。我只能制住吴畏,然后把另几个小股东安抚好,把亿金挡在门外。”
尚修文知道他的心情,只得宽慰他,毕竟情势没有恶化,眼前危机化解后,再来调整销售,仍然有希望扳回局面。
放下手机,尚修文不想让甘璐久候,马上开车回家,然而让他吃惊的是,家里空空如也。
他连忙打甘璐的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甘璐才接听。
“璐璐,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甘璐机械地重复着,“在家里呀。”
尚修文好不惊愕,他从来没听见甘璐说话如此含糊,“璐璐,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甘璐努力聚集着注意力,可实在有些徒劳。她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有点儿飘浮不定,坐在对面的聂谦似乎也在左右摇晃。
“你到底在哪儿,璐璐?马上告诉我,我来接你。”
甘璐咯咯笑了,“聂谦,修文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聂慊哭笑不得地摇头,只好拿过她手里的手机,“尚先生你好,璐璐在她爸爸家。她喝了一点儿酒,好像……有点儿喝高了。”
尚修文大急,“她酒精过敏,怎么能喝酒?”
聂谦似乎在寻找措辞,停顿一会儿,只轻声一笑,“不用担心,她没喝多少,眼下没有过敏症状。”
“请不要让她再喝了,我马上过来接她。”尚修文挂断了电话。
认识之初,尚修文的确没将甘璐声称的酒精过敏当真,不愿意随便喝酒失态的女孩子用这个借口太常见了。然而交往密切以后,他发现甘璐的确在任何情况下都滴酒不沾,不管面前放的是清香扑鼻的低度数果子酒,还是一般女孩子很难拒绝的色彩斑斓的鸡尾酒。
可是现在甘璐不仅喝到了醺然的程度,而且是与聂谦在一起!
他向来敏锐,在师大附中门口与聂谦不期而遇时,就察觉到甘璐介绍这个旧同学时,两人的神态都多少有不寻常之处。后来他数次在不同场合遇到过聂谦,更确定了这一点。
不过,当时他最多只是有趣地想,此人大概就是钱佳西曾劝甘璐放下的“旧人”了,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甘璐当然有权利拥有往事,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包括了无须事无巨细相互汇报。
然而与聂谦最近一次在医院碰面后,尚修文再没办法等闲视之了。
在他与甘璐关系最岌岌可危的时刻,他不在妻子身边。甘璐在碰到困难时,马上选择向聂谦求援,可见对他的信任程度。现在甘璐不仅在停车场以僵直的身体抗拒他的拥抱,而且拒绝回家,反而去跟聂谦一起喝酒。
尚修文停好车后,大步上楼按响门铃。来给他开门的是聂谦。他走进去,正看见甘璐靠在一侧的沙发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流露出一点儿惊奇、一点儿困惑,仿佛突然撞入她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尚修文几乎被这个眼神刺痛了。
聂谦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璐璐,我先走了,改天我去医院看叔叔,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再见。”他礼貌地对尚修文点点头,带上门,扬长而去。
尚修文走到甘璐身边坐下,看看那瓶白酒和还剩一点儿酒的玻璃杯,再看向甘璐。她近日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面孔泛着一点儿嫣红,神态迷惘,眼睛里雾气蒙蒙,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不知什么地方。
“有没有不舒服,璐璐?”
甘璐并没有醉到失去神志的地步,只是反应迟钝了而已。她先是“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摇头,“对不起,我大概喝多了点儿。”
“我们回去吧。”
“回去?”她重复着,“哦,好。”她撑着沙发试着站起来。尚修文扶住她,替她拿上皮包。两人正要向外走,她突然站住,回身去拿那瓶酒,手胡乱挥动一下,却险些将酒瓶碰倒。尚修文眼疾手快,一把挂住。
“想喝酒的话,家里有,不用喝这种烈酒。而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喝酒合适吗?”
甘璐小声说:“我……只是想把它带出去扔掉。”停了一下,她似乎想要解释一般,讷讷地说,“留在家里……不大好,爸爸回来又会喝的。”
尚修文不再说什么,拿起酒瓶,扶上她出去。下楼后他先开了车门,示意她坐进去,然后走出十来米,将酒瓶扔进垃圾箱内,可是回头一看,甘璐仍然站在原处,仰头看着什么出神。
“怎么了?”
“没什么。”她坐进了车内。尚修文替她关上车门,从她刚才的角度看上去,那边是一株粗大的法国梧桐,紧挨着她父亲住的楼房,在错黄的路灯光下,树枝伸展,投下斑驳光影,并没什么出奇之处。
尚修文发现,甘璐的饮酒来得虽然突然,酒量大概也不怎么样,但酒品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甘璐上车后,大概是酒后觉得燥热,先将车窗摇下,三月初仍然带着些许寒意的风扑面而来。尚修文瞥她一眼,按了他那边门侧的车窗控制按钮,将车窗升上去,只留一条窄缝,“小心感冒,而且喝酒后吹风会头痛。”
她也并无异议,蜷在车座上,一路上都没说话,既没有酒后欣快的絮叨,也没有寻常可见的借酒放纵情绪起落。小小的车厢内十分安静,午夜电台放着一档音乐节目,男DJ磁性的声音一点儿不张扬,简单地介绍着北欧音乐,然后便开始放音乐,车内只余音乐声在低低回旋。
回到家后,甘璐径直去了卧室,不一会儿,尚修文听到主卧卫生间传来隐约放水的声音,想必她是去洗澡了。
再过一会儿,主卧门下透出的灯光熄灭,尚修文知道她上床睡了。他去了厨房,从放在冰箱上的那包烟中抽出一支,仍然开天然气灶点燃,然后走到阳台上。
甘璐大概是不想跟他谈话,更不想面对他,才会去喝酒的。他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一个滴酒不沾的女人,终于也去借酒逃避;她曾经与他那样亲密,现在突然回避他到如此地步。他苦涩地想,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僵局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该如何打破。
不要说以他现在的忙碌程度,没法守在她身边慢慢说服她,更重要的是,她仿佛突然对他的关心、他的表白完全免疫了,已经打定主意拒绝他——礼貌,可是坚决,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一支烟抽完,他进去,轻轻开门走进卧室。借着客厅投射过来的灯光,只见甘璐裹着被子,一动不动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仍然是躺在大床的右侧。
以前惯常他躺的位置,如今空着。这段时间他独自入睡,早就意识到,不管是在哪里,只要上床,他都 会自觉躺到床的左侧。
他们同样早已经习惯了与另一个人分享床铺,现在却只能在孤独中各自入睡。两个人离得如此近,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无法跨越。
他轻轻关上门,卧室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甘璐睁开了眼睛,听着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知道尚修文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松了一口气。
以尚修文一直对她心事近乎了如指掌的体察,自然能清楚判断出她的逃避。他从来不会支死缠烂打,选择这样静静离开,她毫不惊讶。
这个婚姻如果一直这样,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酒意让她的思维迟缓,想到这里,头便隐隐作痛起来。她只能告诉自己,等父亲手术结束、身体好转一点儿,再来考虑这件事不迟。
CHAPTER20 还是必须面对
(我从来不认为,我作为你妻子存在的意义就是给你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甘博的手术排在上午九点,但甘璐怕他紧张,决定早点儿到医院去陪他。她很早就起床,匆匆洗漱,到底还是有些头痛,不知是不是宿醉的后遗症。不过她一边对着镜子擦护肤品,一边下了决心,酒这个东西,她是不用再碰了。收拾妥当后,她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尚修文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禁吃了一惊。
室内光线不太明亮,他微微仰靠着,似乎在闭目养神。从她这进而看过去,那是一个清朗而寂寥的侧影。他睁开了眼睛,回过头看着她,她一时竟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呆立在原地。
尚修文站起了身。他的衣着十分正式,白色衬衫、藏青色西装,打着领带,衬得身材越发修长,“早上好。”
“早上好。”甘璐想,一对夫妻早上这样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候,差不多有点燃 秘滑稽意味。
不等她多想,尚修文指一下茶几,“我帮你拿了几本书过来。今天爸爸做手术,可能时间会比较长,你拿一本去打发时间吧。”
甘璐不得不感谢他想得周到,走过去顺手拿了一本书放入其包内,“我要走了。”
“我送你去取车吧。”
甘璐当然记得昨天被尚修文接回来,宝来还放在父亲那边,“不用麻烦你了,你今天不是要开会吗?”
尚修文对她这个客气只微微一笑。晨光之中,他嘴角上挑,眼睛微微眯起,表情有些苦恼,却又带着一点儿似乎毫不意外、无可奈何的认命,“璐璐,开会时间没这么早。取了车,我陪你一起先去医院看看爸爸。”
甘璐迅速移开目光,“好,我们走吧。”
两人下楼,坐上那辆雷克萨斯。时间还早,放眼望去,空气中有薄薄一层雾气流动,马路上车辆稀少,清洁工人正在扫地,城市似乎还没有彻底醒来。
到甘博楼下取了车,甘璐开着宝来跟在尚修文车后,这时她才注意到,他开的这辆黑色雷克萨斯LS460挂着J市的牌照,尾数是很打眼的三个8,正是吴昌智以前的座驾。难道他接了他舅舅的董事长位置,连车子也一并接收了不成?她马上觉得自己还有心情这个好奇,未免有些无聊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开进医院,将车停好。到了病房,甘博和王阿姨也早就起来了。甘博显然很紧张,正将王阿姨支使得团团转,看到他们两人来了,王阿姨和逢救星,着实松了一口气。
尚修文坐下,开始跟甘博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
甘璐陪王阿姨一起出去吃早点,“您可别怪我爸,他这脾气确实让人受不了。”
王阿姨倒是早见怪不怪了,“你爸就是这性格古怪自私点儿,其实人倒是不坏。”
甘璐只得承认,这个评价再客观不过了。甘博当然不是什么坏人,至少他对人没有恶意,更不会去算计谁,多数时候甚至是他被人欺负算计了。只是他从来没学会好好与人相处,更不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也幸好王阿姨能包容他。
“等他这次出院了,我还是给您请个钟点工做家务,您也别太累着了。”
王阿姨连连摆手,“不用了,璐璐。家里统共两个人,能有多少事让我累着?再说了,我也是个劳碌命,苦点儿累点儿都没什么。”
甘璐苦笑,“让您这么受累,我觉得挺对不起您的。”
“这是什么话。”王阿姨嗔怪道,“我跟你爸也这么多年了,再怎么着,也处出了感情,这个时候照顾他是应该的。他脾气再坏,我也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最好走在我后面。我是再不想眼看着谁走在我前面了。”
甘璐被这话打动了,眼睛止不住有了潮湿之意,“您别这么说,我听了怪难受的。以后您和我爸都得好好注意身体,健健康康地活着。我一定照顾好你们。”
“你是有良心的孩子,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
甘璐给尚修文带了早点上来,走到门口,听到甘博正说着他百说不厌的纺织厂曾经的辉煌日子,“……那个时候,全厂百分之七十的工人都能分到房子,说起在纺织厂工作,别人都会羡慕你。厂子里开订货会,都只写一个大概的交货期,到了日子,要货的人都得在旁边的招待所住下,生怕货被别家抢先提走。”
尚修文笑道:“那会儿您工作一定很忙。”
“是呀,全厂机器设备的维修调试都归我管。虽然不用跟着一线工人三班倒,可是加班是常事。唉,那时就是没照顾好璐璐,她才一点儿高,就得自己做饭。”
“她一向很能干。”
“看着她嫁了你以后生活得这么好,我很开心。修文,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等我出院了,还可以和王阿姨一道给你们带孩子,你们可以放心去工作。”
甘璐僵立在门口,只听尚修文声音平静地说:“您好好把身体养好最重要了,不用操心我们。”
“修文真是有耐心。”王阿姨笑道。甘璐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爸,您赶紧好好休息会儿,快到手术时间了。”
“我饿啊,璐璐。”甘博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饭盒。
王阿姨说:“那是给修文带的,你可不能吃。手术前得严格保持空腹。修文你出去吃吧,省得他看得眼馋。”
甘璐与尚修文坐到走廊长椅上,将饭盒打开递给尚修文,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吃吧,一会儿还得去开会呢。”
医院里渐渐忙碌起来,医生护士开始早上例行的查房,住院病人和家属不停地在他们眼前走来走去。这实在不是一个让人能安安心心吃早点的地方,尚修文只吃了几个包子就停了下来。
甘璐看着他的侧影,他显得清瘦了不少。她迟疑一下,说:“谢谢你,爸爸看上去放松多了。”
尚修文回头看着她,目光和从前一样镇定温和。这段时间以来,两人首次如此对视,没有相互闪避。“璐璐,如果你为我做相同的事,我不会去不停道谢。因为你是我妻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依赖你,和你一起面对我们的生活。”
甘璐涩然一笑,没有再去质疑他的信任,“昨天,我很抱歉……”
“我们也不要再相互道歉了,好吗?”
她点点头。当然,生活要继续下去,道歉对于修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太大帮助。能有一个人坐在这里,分担她的担子,就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护士过来给甘博做术前的准备,尚修文看看手表,“今天这个会是远望商量对旭昇的下一步投资,我不能不去。不知道要开多长时间,有任何问题,你都马上打我电话,我会赶过来的。”
“好。”
甘博的脾脏摘除手术由市中心医院一位年轻的外科大夫伍医生主刀。头一天他来病房,与甘博、甘璐父女交流过。他态度亲切,用简洁的语言解释手术的必要性与可能存在的风险,虽然长了略带孩子气的圆脸,可看上去干练而具有专业人士气质。
伍医生走后,王阿姨倒略微不放心,“这么年轻,能做好手术吗?”
甘璐宽慰她,“这只是一个小手术。邱教授也说了,伍医生看着年轻,可人家是博士,在外科是业务精英,您别操心。”
话是这么说,等签了手术通知书,和王阿姨一起坐在手术室外,甘璐仍然是忐忑不安的,根本没心情看书打发时间。
王阿姨突然推一下她,示意她看左边。
甘璐转头一看,那边走来一行近二十余人,还有记者随行拍照、摄像,她婆婆吴丽君赫然也在其中。走在居中位置的男人五十来岁,看上去气度不凡,显然是位领导,旁边有位穿白袍的中年人正不停说着什么。
他们越走越近,可以听见那人说道:“……现在开放病床已经达到三千张,每年门诊量超过二百万人次,住院量在七万人次以上,手术台量接近五万台次。年轻医生成长很快,很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今天进行的几台手术,都是由我们院自行培养的博士主刀。”
吴丽君也看到甘璐,但目光只一扫而过,含笑说道:“市中心医院这两年取得的成绩很不错,我们下一步的想法是加强省内医院之间的交流,充分利用市中心医院的一级、二级学科博士点和博士后流动站,带动相对薄弱医院的人才培养工作。”
那领导模样的男人微微点头,“吴厅长这个设想不错,促进医疗资源合理配置,是摆在各地卫生系统面前很急迫的工作……”
这一行人渐渐走远,王阿姨悄声说:“你婆婆真有气派啊。”
甘璐承认,吴丽君过于严谨的举止在家里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然而在这种场合,却的确庄重得体,十分气派。
这台手术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但甘博从全麻状态中清醒过来比一般人用的时间多,直到接近下午一点,他才被推出观察室。伍医生告诉甘璐,手术很成功,度过监护期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消除腹水治疗。
甘博上着心电监护,输着液睡着了,看上去神态还算安详。甘璐与王阿姨都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时尚修文再次打来电话询问情况,“璐璐,对不起,我这边会还没有开完,一结束我马上过来。”
“你不用急了,爸爸现在应该没事了。”
放下电话,甘璐让王阿姨先回去,“您回家休息一下。在医院待了这么多天,顺便看看孙子。我今天反正请了一天假,您明天早上来替换我就可以了。”
王阿姨笑道:“那就不用了,我晚上就过来。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能在医院熬这么久。”
甘璐也没再说什么,送王阿姨出去,然后将椅子搬到靠窗处看书。她最近心神烦乱。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小说了。从包里取出早上放进去的书一看,是日本畅销书作家东野圭吾的小说《恶意》,不禁一怔。
她看推理小说,看重的是层层递进的缜密推理过程,其实并不喜欢日本推理小说中喜欢渲染的暴力、偏执、血腥的一面。买这本书,纯粹是看了网上评价颇高。可是买来后,正值春节前,她当时挂念远在巴西的尚修文,而且精神欠佳,拿起来看了十来页,便搁到了一边。
现在左右没事,她还是翻开重新接着看起来。除了护士定时进来检查输液,观察引流管外,病房里十分安静。
甘璐只看到不到三分之一处,凶手就已经落网,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案件已经被侦破,剩下的全是对犯罪动机的推导。她不禁意兴索然,而且只得承认,以她现在的心境,大概还是少看一点儿如此沉重灰暗的文字比较好。
她放下书,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医院内种了不少法国梧桐.此刻枝头刚笼上一点儿浅淡的鹅黄。昨晚她在自家楼下就注意到了这个,只是夜色下看得不够真切。不知不觉中,寒冬真正成了过去,春天来得悄然而不经意。
她正出神,只听身后的门被轻轻敲了一下,回头一看,吴丽君站在门口。
“妈,您怎么来了?”
吴丽君走进来,站在床尾看看甘博,再拿起床尾挂的护理登记表看看,“我陪部里领导过来检查工作,刚送走他们,顺路过来看看。情况还好吧?”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甘璐顿了一下,“谢谢妈妈费心了。”
吴丽君并没客气,打量一下她,“你脸色还是不好,自己要注意营养和休息。”
“谢谢妈,我会注意的。”
“住以安那里到底不方便,还是搬回来住吧。”
以吴丽君的性格、地位与处事,讲出这种话,甘璐顿时觉得无法拒绝,只得说;“妈妈,我想等这阵子护理好爸爸再说。”
吴丽君点点头,“修文这段时间会很忙,你别怪他没有空照顾你。而且因为你这次流产,他心情十分不好,你也要体谅他一点儿。”
甘璐紧张地瞥一眼甘博,见他躺着一动不动,才松了口气,小声说:“妈,我知道。”
“修文一向对你是很认真的,我希望你不要过分计较他在旭昇的股份那件事情,毕竟并不是他有意隐瞒你什么,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甘璐只得“嗯”了一声。
“我已经拿到胚胎组织病理检查和染色体检查报告,那个胎儿没有什么病理和遗传方面的缺陷。”
甘璐直直地看着婆婆,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什么检查?”
吴丽君继续说道:“我让医院把你流掉的胚胎拿去化验了。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的流产不是因为先天因素。我推测应该跟你当时为你父亲担心、情绪紧张来回奔波有关系。你们都还年轻,你完全可以放心,只要注意身体,隔一段合适的时间以后再杯孕,一定能和修文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甘璐脸色煞白,完全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尚修文大步走进来,沉声说:“妈,别说了。”
甘璐还来不及说什么,躺在床上的甘博突然声音微弱地开了口,“璐璐,你流产了吗?是怎么回事?”
甘璐吓了一跳,慌忙走到床头,勉强笑道:“我没事啦,爸爸。”
“什么时候流产的?是不是因为我的病你累到了才会流产?”甘博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竟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尚修文一步跨过去按住了他,“爸爸,别激动,璐璐没事,您别胡乱想。”
吴丽君沉声说:“注意让他不要压到引流管。,
然而甘博似乎出现了暴躁情绪,只管盯着女儿,“璐璐,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甘璐眼圈红了,强忍着眼泪说:“爸爸,你好好躺着别动,小心伤口,我真的没事啊。”
甘博完全没理会她的话,只顾挣扎着。尚修文怕他更加用力,也不敢按得太紧。甘璐眼看着他腹部的引流管一下脱落开,带着血的引流液流淌出来,吓得大叫起来。吴丽君敏捷地走过来,推开她,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钮,同时稳住输液架。
一会儿功夫,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匆走进来,马上请家属退出去。再过了一会儿,邱明德教授也过来了。
甘璐紧张地盯着病房的门,吴丽君皱眉说:“引流管脱落并不难处理,只要没有腹腔大范围出血就不要紧。”
尚修文头一次对他母亲的专业与冷静程度以及对他人情绪的漠视无可奈何了,沉声道:“妈,您先回去吧。”
没等吴丽君说什么,甘璐先重重甩开了尚修文的手,“你们都请回吧。”
吴丽君倒有点儿诧异,“你这是什么态度?”
甘璐气得身体止不住有些颤抖。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不起,妈妈,我爸爸这次住院开刀,我要谢谢您的关照。可是您有什么必要在病房里说那些话刺激他?”
“我怎么知道你没告诉他流产的事?肝硬化病人本来就很容易出现暴躁、多疑情绪,尤其你父亲是酒精中毒引起的肝硬化,麻药效力过后会出现躁狂反应是很正常的……”
“妈——”尚修文打断吴丽君的话,“别说了。”
这时邱教授走了出来,对吴丽君说:“吴厅长,引流管重新插上去了,看引流液的颜色,目前应该没有腹腔大范围出血。我们给病人用了少许镇静剂,他已经安静下来了。本来这个手术一级护理够了,不过看病人现在的情况,我觉得把他转移进监护室,进行几天二十四小时的特别专护比较好。”
吴丽君点点头,“可以。”
护士随即推来推车将甘博进行了转移。甘璐一片茫然地看着这个忙碌的过程,不禁情急,“邱教授,我不能进去陪护吗?”
邱教授安慰她,“你别担心,监护室里安排了有经验的护士做不间断的护理,能更细致地观察病人的情况,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你如果不放心,晚上可以留在病房,有情况会随时让你知道。”
甘璐只得点头说:“谢谢。”
“李书记,你们也应该注意病人治疗过程中的心理护理,不是术前告知、谈一下话就完了。”吴丽君淡淡地对随后赶来的医院李书记说。
李书记笑道:“吴厅长,我会跟专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安排专业的心理疏导,以利于病人康复和下一步治疗。”
吴丽君走后,尚修文看着脸色苍白的甘璐,再次握起了她的手,“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这次甘璐没有抗拒,随他走进病房,躺到陪护床上。尚修文在床边坐下,“我代我妈妈道歉,她是无心的。”
“请你也代我向妈妈道歉,我刚才态度……有些过分了。”
他们同时意识到,早上他们才刚刚承诺过,再也不要相互道歉。然而,他们现在看向彼此,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
甘璐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声音低低地说:“修文,不管你和妈妈是怎么想的,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我从来不认为,我作为你妻子存在的意义就是给你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我从来没那样想过。有一句话我必须再说一次:我想和你生活下去,才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尚修文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然而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成了实验室里供化验检查用的一组胚胎组织,静静待在试管中供人分析。
想到吴丽君说的话,甘璐只得合上眼睛,不让眼泪再度涌出来。
甘博在监护病房度过了三天。甘璐获准进去探视时发现,所谓特级专护,真不是说说而已。医生巡查次数多不必说,护士两小时轮班守护,定时给甘博测量体温、脉搏、呼吸、血压,密切观察记录引流管,评估他的皮肤、腹围、腹胀、神志等各方面变化,帮助他翻身、按摩、保持身体与口腔卫生等等,是家属再怎么细心也没法做到的。
而且医院专门派了一位心理医生过来,每天与甘博有一定时间的对话辅导,他的情绪日渐平稳下来,虽然看到甘璐仍不免长吁短叹地自责,但毕竟再没有暴躁激动。
他总算平安度过了特别监护期,重新转回病房,接受一级护理。甘璐才松了一口气,可是王阿姨突然感冒了。开始她还强撑着,医生发现后,马上劝她回去休息,“脾脏切除后,病人会有术后反应热,免疫功能下降,绝对不能受感染。”
最近一段时间,甘璐调的课太多,已经没法再请假了。她接到电话后,利用中午午休,匆匆赶到医院请了一位护工护理甘博,再匆匆返回学校上课,可毕竟还是不放心。她清楚地知道,甘博对王阿姨过分地要求严苛,对陌生人却一向过分谦恭有礼,有合理的要求也不肯随便提。她挨到下班,连忙开车去医院。走到病房前,却听到尚修文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喜欢吃璐璐做的什锦砂锅。”
甘博谈到女儿就骄傲,“她做菜是无师自通,完全没人教过她。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的番茄牛腩煲,好久没吃到了。”
尚修文和她一起在医院守护了一天一夜,前天去了J市,今天回来前并没给她打电话。她有点儿意外,可多少松了口气,又不禁有点儿怔忡。
她学会做菜是迫不得已,会的只是基本菜式,既没有钻研的兴趣,也没有多大的烹饪热情。婚后除了每天做早点交差外,并没去抢钟点工的工作,主动做饭炫艺。只有回爸爸家,而王阿姨又不在时,她才会下厨。
尚修文提到的什锦砂锅她当然有印象,因为那差不多是她专门给他做的唯一一次饭,而且那天也是他们进入一段若即若离的恋爱的开始。
一转眼,他们结婚都两年多了。一度她以为他们已经找到正确的相处之道,可是现在,他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认识的起点,甚至隔得更远。如果说恋爱时有一点儿不确定,也许能增加甜蜜感,那么到了婚后,却只会磨蚀彼此的信任。想到这里,她不免难过,强打精神走进去,笑道:“想吃番茄牛腩煲很简单啊,只要医生说能吃了,我就给你做。”
“璐璐,你怎么又跑过来了?你现在要好好休息,赶紧把身体调理好。”他看尚修文与甘璐神情都有些黯然,不禁急了,“你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那天你婆婆不是也说了吗,肯定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的。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拖累你们了。”
“爸,好端端的,你又说这个干什么?”甘璐只得承认自己到底偏心父亲,同样的话被婆婆讲出来,她会愤怒,可是面对父亲,她只有哀伤和无奈。
“要不是为我住院忙前忙后,你肯定不会流产。”甘博自怨自艾着,“修文,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们。”
“爸爸,您别这么说。这只是意外,以后我会照顾好璐璐,您放心。”
尚修文的声音保持着平稳,然而甘璐能瞥见他眼底的痛楚。她连忙转移话题,“今天晚餐订了没有?”
遵照医生的建议,甘博恢复进食后,吃的是医院配制的适合术后病人的营养餐,按他的说法,绝对说不上好吃。他今天倒是没抱怨饭菜,“订了,小李去拿了。我叫他顺便把明天的早中晚三餐全订了,你不用惦记着。”
说话之间,护工小李将营养餐打了回来。甘博便让他们两个回去,“修文下午才回,就来看我,明天又要出差,一定也很累了。有小李在这边,你们两个不用在这儿陪我。赶紧回去吃饭休息。”
小李是个看着很憨厚的农村小伙子,甘璐再叮嘱他几句,正要和尚修文一起出来,无意间却看见靠窗的位置放了一个色彩缤纷的果篮和一些西洋参之类的补品,“咦,爸,这是谁送来的?”
“看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跟你说。今天好多人来看我,先是佳西过来了,拎了一大堆东西,坐了好一会儿才走。”
“还有谁?”
“那个果篮是你另一个朋友拿来的,佳西走了没多久她就来了。”
“朋友?”父亲住院的事,甘璐对谁也没说,只是早上钱佳西约她吃饭谈心,她实在没空,才告诉她的。“有没说姓什么,长什么样子?”
甘博皱眉想想,不得要领,“小李,她说她姓什么来着?”
小李笑眯眯地说:“姓贺,个子高高的,长得很漂亮。”
“对对对,是贺小姐,到底年轻人记性好。她说她是你的朋友,听说我住院了,特意来看我,还问你现在身体好点儿没有。”
甘璐惊愕地看向尚修文。尚修文沉着脸,没有一点儿表情。她本来想问一下爸爸都跟对方说什么了,可是再一想,以甘博的个性,哪里挡得住人家表面的同情和关心,大概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索性抿紧了嘴唇不问了。
甘博继续说:“璐璐,你记得给人家打个电话道谢啊。”
甘璐只得勉强答应一声:“我知道。”
“你那个同学聂谦,刚才又过来看了我。这次已经很麻烦他了,修文一再跟他道了谢,你也记得给他打个电话。”
甘璐点点头,“好的。”
两个人出了病房,一起走出住院楼。
“璐璐,我不知道她来过。”
“当然,她不会特意通知你,她要来探视你岳父。”甘璐漠然地说。
尚修文清楚地知道,贺静宜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她。然而他既没立场代贺静宜道歉,更自知此时说什么也无法开解妻子,只能说些其他的事。
“眼下三嫂提出了离婚,并申请冻结吴畏名下的旭昇股份,他已经不可能跟亿鑫做交易。”
“你是在让我放心,你不会有跟贺静宜坐到一起开会甚至共事的可能性吗?。甘璐直视着前方,神情冷淡“修文,你把我想象得太狭隘多疑了。在听了你们那样的经历后,我就根本没有往你们还会旧情复燃上想,更不要说亿鑫对旭昇一直有图谋了。就算贺小姐有一个铁打的神经,向往跟你~起开会,你大概也不会有这般好的兴致奉陪。”
尚修文只得苦笑一下,“你看问题一向清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J市我已经拒绝了与贺静宜的单独见面,她到这里来的目的无非是想激怒你,你没必要满足她。”
甘璐并不说话,一直走到了没什么人的停车场,这才拿出手机,想翻找出贺静宜的号码,但她们只通过一次话,她并没留存那个号码。尚修文知道她想干什么,说:“我来打给她,我会让她别再来骚扰爸爸。”
甘璐冷笑一声,“我亲自道谢好了,毕竟她来看的是我的父亲。”
尚修文默然,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递给她。
“修文,你好。”贺静宜的声音传了出来。
“不好意思,贺小姐,是我。”
贺静宜怔了一下,“哦哦,真是个意外——尚太太,你好。”
“意外吗?我认为你下午做过不速之客以后,应该在等我打电话嘛。”
“说得没错,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甘璐干脆利落地说:“没那个必要。我要说的话很简单:我们从来不是朋友,请你以后不要顶着这个名义去打扰我父亲。”
贺静宜呵呵笑了,“礼貌啊礼貌,尚太太,注意你的礼貌。令尊可是非常客气有礼,非常坦诚的。”
甘璐冷冷地说:“如果你的行为光明磊落,我就算讨厌你,自然也会顾全礼貌。不过我何必对一个形迹可疑、居心叵测的陌生人客气呢?”
“那么你认为我的居心是什么呢?”
“还想让我猜谜吗?对不起,贺小姐,我没那么残忍,基本上你现在既不神秘,也没有任何悬疑性可言了,我犯不着去剖析你那点儿可怜的居心。”
贺静宜被这句话激怒了,“你居然还能摆出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尚太太,我倒不能不佩服你了。你一定有很强的自欺欺人能力吧。”
甘璐微微一笑,“不,我可能有很多缺点,可是我敢说,我从来不自欺欺人。”
“那么好吧,既然你这么勇于面对事实,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你嫁了一个有着你根本不了解的过去的男人,你们的婚姻出现了你想象不到的问题,你们的孩子偏偏又没有保住……”
“住嘴,你根本不配提我的孩子!”甘璐面孔刷地变白,厉声打断她。尚修文一样面色大变,担心地看着她,“璐璐,我来跟她说……”
甘璐并不理会他,只紧紧握着手机。
“修文在旁边吗?你不该当着他的面给我打这个电话。你以为这样能证明你的重要性玛?太愚蠢了。你的孩子没你想象的那么珍贵、那么独一无二,尚太太。有一个消息你听了别吃惊,我也曾经为修文怀过孕,如果不是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才是修文孩子的母亲。他现在一定很难过,我为他遗憾,他不应该再经历一次这种痛苦。”
“很遗憾,你的消息没你想象的那么有震撼性。对旧情人如此体贴周到,真令人感动。不过怀旧的部分,你恐怕找错倾诉对象了。”甘璐恢复镇定,冷冷地说,“别尽顾着关注罗列别人的生活,贺小姐,从一开始我就对你这个劲头感到诧异。我忽然发现,我如果不残忍一点儿,你倒是会没完没了很不甘心了。行,我来讲一下我理解的你吧。”
“我洗耳恭听。”
“你跟修文有过很美好很深刻的回忆,甚至还有一个没能生下来的孩子。”
“璐璐——”
尚修文沉声叫她的名字,手紧紧握住她的肩头,捏得她肩胛处隐隐作痛,然而她看着他,目光冷漠,毫无准备中断电话的意思,继续用公事公办、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大概自那以后,再没有另一个男人那样爱过你,或者说,你再没那样爱过另一个男人。”
“很有趣的推理。”
“哪怕明明知道跟他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了,你也忍受不了他有了婚姻、有了一个正常的家庭,甚至可能再有一个孩子,彻底过着和你毫不相干的生活。我说的大致没错吧?”
贺静宜沉默一下,重新开了口,声音沙哑而愤怒,“你凭什么这样妄自揣测我?”
“因为你先妄自揣测别人了,贺小姐,恐怕就得接受别人同样的对待。而且我根本无须揣测,你的行为已经把你的心理表现得明明白白。”
贺静宜突然放声大笑,“有一点你倒是说得没错,我和修文曾经很相爱,我不可能像爱他那样去爱另一个男人;同样地,他也再不可能像爱我那样去爱另一个女人了。你也许嫁给了他,而且只要你足够容忍,你还能一直跟他生活下去。可是他的激情、他年轻时候的爱,永远是属于我的,你没机会体会到了。”
甘璐仍然保持着冷静,略带嘲讽地说:“这么激情似火、燃烧经年的感情,真是让人仰慕惊叹。可是你不觉得动辄拿出来炫耀,未免有损你这份感情的神圣程度吗?还是好好保留独自凭吊吧,不用再跟我分享了。”
贺尊宜反唇相讥,_“那么你也不用对我炫耀你们所谓正常的家庭。你得到的,不过是—个向生活妥协的男人。他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娶了你,到了该要孩子的时候和你生孩子。你觉得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值得我羡慕吗?”
“说得也是。可是你何必对你不屑一顾的生活如此关注呢?而且迫不及持想看到这个生活继续不下去?”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难到贺静宜了。她沉默一下,突然幽幽地说:“是的,我放不下修文。”
这个坦白甘璐并不意外,但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再怎么愤怒,她对别人深沉的感情总不免有几分敬畏之心。
然而贺静宜马上冷笑一声,接着说:“看到一个曾经神采飞扬的男人变得如此安于一份平庸的生活,我当然没法忍受。”
甘璐同样冷笑了,“你想从这种平庸生活里拯救修文吗?真是伟大的情怀,我不理解,不过我没有意见……”
“璐璐!”尚修文再次打断她,放在她肩头的手收拢,将她抱人怀中,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你根本不用浪费时间跟不相干的人讨论我们的生活。”
甘璐看他一眼,冷冷移开视线,继续对着手机说:“如果他也想被你拯救,我更不会挡在你们前面。可是想必刚才他说什么你也听到了吧,贺小姐?也许你没想到,他居然会觉得平庸的生活似乎也有平庸的可贵之处.既不急于逃离,也不想跟不相干的人分享。”
贺静宜的声音森然,“你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好了,尚太太。”
“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是在一相情愿相信她愿意相信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坦白讲,我认为你目前的心理来得有点儿变态,如果去看看心理医生矫正一下,对你会比较好,不过这跟我不相干。总之,你爱怎么样跟他没完没了,随便你了。我只再说一次,别再来纠缠我,更别来打扰我父亲。”
甘璐将微微发烫的手机交还给尚修文,挣脱他的手,转身向停在一边的宝来走去。尚修文一把拉住了她,“你已经对她的行为和目的看得很清楚了,何必还要这么愤怒?”
“我看得清的不止是她的行为和目的,修文。有很多事,我发现我都不得不看清了。不过看得清是一回事,想得穿、放得下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试图挣脱他的手,然而他反而将她拉回怀中圈得更紧,“我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璐璐。我不否认,我爱过她,可那是过去的事了。”
甘璐挣扎一下,没法脱身,在他怀里安静下来,定定看着他,“修文,现在还来讲这些,我只能认为你是在装傻了。你真的认为我仅仅是在计较往事吗?”
尚修文一手搂住她,一手抬起,手指将她最近因为没有时间修剪而长得接近遮住眼睛的刘海向后掠去,“我知道,你并不是计较。只是我让你失望了,不光有一个复杂的过去没跟你交代清楚,更要命的是,还让这个过去伤害到我们的现在。我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满意。”
甘璐沉默一会儿才开口,“看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清楚。那么,请你先去处理好你的过去,别让她再来骚扰我,不然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会去处理。可是越是这种时候,你越应该和我在一起,而不是摆出一个与你无关的神态在旁边看着。”
“你想要我怎么做?在她面前和你表现得恩爱吗?不过,”甘璐牵起嘴角笑了,“什么样的恩爱敌得过她回忆里与你的相处?那样的激情让她一直怀念到今天,就算我突然找到了演戏的天赋,能够克服跟你的疏远,去她面前演真人秀,她大概都会品评说:修文以前抱我更用力一些。”说完这句话,她似乎也有些厌弃和受惊了,不知道是对着自己还是想象中的另一个人做出一个恶心欲吐的表情,“对不起,我可真不能配合你了。”
“你这么介意她说的那些话吗?”
“我没你这么淡定。是的,我很介意。”
尚修文的手指在她发间僵住。停了好一会儿,他苦涩地说:“你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一直避而不谈那些往事吧?我知道,只要一说,你就会质疑我的一切。”
甘璐蓦地盯住他,“到了现在,你居然还觉得对我的隐瞒是一个善意、理智的举动,甚至是为了我好吗?”她无声地笑了,“谢谢你对我智商的评价,真的很恰如其分。顺便问你一句:你娶我.大概就是看中了我并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这一点吧?”
尚修文没想到谈话急转直下到了这里,“如果你认为我的表白是有意义的,我愿意再说一次: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爱你。”
“请问,你是跟从前爱贺静宜一样爱我吗?”甘璐冷冷地问。
“别拿我对你的爱去跟一段过去的感情做比较,那是不一样的。”
“当然,那是不一样的。”甘璐重复着他的这句话,表情再度漠然,“至少在结束以后,我不大可能有一个激情似火的回忆。可是修文,你是不是觉得我该认命,安心领受你这个不一样的爱?”
“你一定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我们还怎么交流?”
“你没试过跟我坦诚以待,就不要再谈什么交流!恐怕我没法回到从前那个茫然无知,等你来赏赐真相的状态中去了。”
“璐璐,从刚一认识你起,我就知道你的聪明与敏锐。就算我对你有所隐瞒,也只是因为我认为那些事与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只是把结婚当成人生一件必须完成的事,娶一个不麻烦的太太给我生孩子,那么显然,有很多人比你更合适。”
“尚修文——”甘璐声音沙哑地叫他的名字,停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们没法沟通了,你和我说的始终不是同一件事。”
“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你想说的是什么,我一定认真听。”
“没必要了。就算是从前,你表现得懒散、没事业心、冷淡,也一直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不然我不会在没百分之百确定你爱我时,就答应和你结婚。以你现在公开的条件,更可以找到大把的女孩子争相嫁给你、为你生孩子。我不会占据这个位置,耽搁你的家庭大计,我们……”
尚修文的手蓦地收紧,她重重撞到他胸前,身体突如其来地与他挤压在了一起。这个力度强烈得她的呼吸都有些窘迫了。她被动地抬起头,他的脸离她很近,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锋利地盯着她,然后开了口,清晰地说:“璐璐,永远不要跟我说那两个字,我不同意。”他再逼近她一点儿,一字一句仿佛要直接烙在她的意识之中,“请你也稍微尊重一下我们的婚姻,别总做出一个你能轻易放弃一切的洒脱姿态来。”
甘璐徒劳地用手抵住他的身体,试图撑开一点儿距离,让自己能正常呼吸,然而手按在他的胸前,根本无法推动他分毫。她只觉得隔了薄薄一件衬衫,他胸口的位置跳动得猛烈强劲,与自己的脉搏同样不规则。她因为呼吸急促而有些头晕了,竟然没法回应他的这个指责。
当他终于放开她一些时,她深深呼吸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了。
“我送你回家。”
CHAPTER 21 别让回忆成为秘密
人为地背负秘密过日子,那样伤人伤己。
江小琳不声不响去领了结婚证。尽管既没办仪式,也没休婚假,甚至没大派喜糖广而告之,但她结婚的消息仍然在学校不胫而走。
甘璐下课回到办公室时,正听到同事们在议论着。
“你怎么知道的?”
“她都搬出学校宿舍了。听说对方是公务员,处级干部,丧偶,带着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儿。”
“难怪不摆酒不派红色炸弹。”人情往来当然是大家都情愿被豁免掉的义务,可还是有人忍不住要八卦一下,“这要按过去的说法,是给人做填房啊。”
“老脑筋。江老师家在农村,负担重,这样选择才是明智。”
“那倒也是,据说现在大把的青春少女都上赶着要找成熟有事业基础的男人,别人有老婆都不在话下呢。江老师这种婚姻毕竟还是正常的,也不错了。”
甘璐当然并不参与这些议论。她现在的脑袋被自己的问题占据得满满的,并无闲心关注别人的命运,可她仍然是有些感叹的。
在旁人看来,江小琳的婚姻是一个纯粹功利的选择,爱情在其中所占的成分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被忽视了。她正经历着婚姻里前所未有的危机,不得不思忖,到底每个人想从婚姻里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
她从来没面临过江小琳式的艰难。答应尚修文求婚时,她还年轻,完全可以过另一种更自由自在的生活,至少那时尚修文摆在她面前的条件,并不是诱惑她说“愿意”两个字的理由。她可以坦然说,她的选择没什么功利色彩。
然而经过两年多算得上和谐的婚姻之后,她的生活却突然变得一团糟了。她甚至只差一点儿就对他脱口而出“离婚”两个字。
想到这,她便觉得头疼。
这段时间她忙得天昏地暗,除了上课就是往医院跑,有限一点儿剩余时间还得备课,并没太多经历去多想什么。
现在甘博的状况稳定下来,王阿姨的感冒也好了,可以返回医院继续照料他,她总算缓了一口气。不过这个放松也只是体力上的而已,她的心情并没有任何松松弛感。
下班以后,甘璐仍然先开车去医院,却看到冯以安正坐在里面和父亲谈笑,不禁诧异,“以安,你怎么有空过来?”
“我昨天去J市开会,才听修文说你父亲住院了,当然要过来看看。”
自那天在医院停车场谈得近乎于翻脸后,尚修文送她回家后,马上离开了。这几天他一直留在J市,甘璐反而觉得松了口气。现在她面对着他就觉得精神紧张疲惫,想必他也有同样感受。
“谢谢你,太费心了。”
冯以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给她,“我那套房子的门禁卡重新换过了,我跟物业打了招呼,你只管放心住。”
甘璐前天回家,赶上物业来通知,说要登记租住人员信息,并且要由业主本人携房产证领取刚刚做了系统升级的门禁卡。她无可奈何,只得打电话通知冯以安去办理。
她刚接过信封,甘博便一脸疑惑地问:“璐璐,你现在住在哪里?”
甘璐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听冯以安笑道:“璐璐现在暂时借住在我的一处空房子。”她一眼横过去,冯以安吓了一跳,连忙补充道,“她是为了就近照顾您。”
甘博将信将疑,“璐璐,用得着特意搬出来吗?你婆婆家离这边也不算远啊。”
“这里更方便,只是暂时的。”
“修文跟你一起搬出来的吗?”
甘璐觉得承认和否认都同样为难,冯以安给她解围说:“修文这段时间在J市比较多。”
“璐璐,”甘博紧盯着女儿,“没出什么事吧?”
“当然没事。”甘璐只得说,“以安,你这么忙,不耽误你时间了。”
冯以安连忙知趣地起身告辞,嘱咐甘博安心休息。甘博一再道谢。
甘璐苦笑,“没事没事,我爸有点儿爱瞎猜疑。”她已经止步准备回去了,却见冯以安一副明明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不禁好笑又无可奈何,“以安,是不是突然找到女朋友,想要我腾房子给你结婚又不好开口?”
冯以安哭笑不得,“璐璐,我是那种人吗?不过,”他站住,认真看着甘璐,“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借房子给你住,让你跟尚修文这么分居着。”
“得了,你操心这个干什么?修文现在在那边忙得不可开交,没你的房子,我们一样分居着。”
“这次我过去,觉得他看上去跟以前大不一样。”冯以安笑道,“你也知道,他以前总是有点儿懒洋洋的,对工作明明看得很清楚,就是不肯尽力去做,好像宁可点到即止,没有图谋发展的意思。现在可好,他每天跟上了发条一样工作,差不多天天最晚一个离开办公室,只差干脆在公司过夜。那边的高管人员要想跟上他的节奏,就得老老实实自愿加班。”
甘璐的确没想到尚修文在J市会突然成了工作狂,不禁一怔。
“我昨天跟他谈了一下,你猜他怎么说。”
“以安,你认识修文这么久,还叫人猜他?说实话,他怎么想,大概谁也猜不到。”
“我猜不到是正常的,你应该知道。他说,他只想快点儿把那边的事情理顺,好回来陪你。”冯以安瞪着她,不客气地说,“璐璐,你要是还不感动,我可真要对女人的铁石心肠绝望了。”
尚修文天天都会打电话给甘璐,问问岳父的病情,然后两人泛泛地互相问候一下。他既不提工作上的事,也不谈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当然更不说什么。现在听冯以安转述尚修文的话,她并无任何安慰,只觉得夫妻之间相处成这样需要别人传话的状态,简直可悲。可是就算不感动,她心里也有点儿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毕竟不能摆出一副完全漠然的姿态来。她迟疑一下,问冯以安:“旭昇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被亿鑫收购的风险应该算是暂时过去了,但冶炼厂的兼并一直悬而未决。J市的常务副市长以前是修文妈妈的部下,市经委又持有旭昇的股份,不管是从人际关系还是从J市产业结构调整来讲,本来旭昇兼并冶炼厂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前几年市里甚至是求着吴董事长动这个手,他一直讲条件没答应,只跟冶炼厂保持外协加工的关系。可是亿鑫携重金横刺里杀出来,他们来头不小,一口气买断了J市几个铁矿的开采权,又摆出对冶炼厂志在必得的姿态,甚至觊觎旭昇,俨然想投资形成完整的产业链。市里乃至省里都犹豫不决,还在研究从长远看,支持哪一家更有必要。。
“那……”她对企业运作没有概念,只得问与冯以安关系最直接的问题,“你这边销售恢复正常了吗?”
“唉,不要说我,现在整个旭昇的关键问题都在销售上,可是要恢复正常谈何容易易啊。”谈起工作,冯以安便有一肚子话要说,也顾不得甘璐能不能理解了,“吴畏玩的这一手,可以说把我们以前打下的信誉基础全给毁了,一切都得从头做起。修文的二表姐夫老魏统管销售,压力更大。他私下跟我讲,修文看着温和,其实比他岳父吴董事长要求严格得多,他只好再把压力分解给我们,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打开局面。再不扭转销售的颓势,年底必然会出现亏损,股东信心受损,旭昇大概还是逃不掉被亿鑫兼并的命运。”
甘璐沉吟不语。冯以安也不想让她担心,连忙安慰她,“你别着急,我刚才说的只是最坏的可能。现在修文调整产品路线的策略还是有效果的,旭昇产品结构不像从前那么单一,对于特定市场的依赖程度会慢慢降低。”
“以安,你一直代理旭异的产品,应该跟这边的房地产公司有交情,如果重新登门说明情况……”甘璐自知不能理解他们做生意的套路,笑着摇摇头,“总之,就是请他们重新从试用旭昇的产品入手,只要有一家开始用,其他家都会跟进的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生意场上光讲交情没有用。旭昇年前出的事影响太大,没人肯承担风险先下单,我最近接连去拜访了省内几家大地产商,全都跟我打哈哈,多半都是采购部门出来搪塞我,想见到老板都很困难。”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大家一起拼命呗。这次去开会,大家商议起来,两省销售面临的困难都差不多。只好尽力而为,一边继续向大地产商公关,一边开打价格战,争取从小的地产商入手,重新打通渠道。”
“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吧。”
冯以安不胜头疼地摊一下手,“没办法啊。建筑市场的开发本来就不是短期能见效的事情。”
“那可得辛苦你了。”
冯以安哈哈大笑,“你总算进入角色了,这种慰劳下属的口气才像是董事长太太嘛。”
甘璐不免尴尬,却拿他没办法,“得,得,今天谢谢你来看我爸。你忙你的去吧。再见。”
冯以安走后,甘璐回到病房,只见甘博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她笑道:“爸,想什么昵?”
“是不是因为这次流产,你婆婆或者修文对你有想法了?”
甘璐知道甘博在某些方面简直敏感得可怕,赶忙宽慰他,“那是个意外,有什么想法不想法的。”
“修文已经过了三十岁,又是独子,他家肯定盼着这孩子。都是为了照顾我,才害你流产。”甘博眼圈泛红,声音沙哑地说,“璐璐,我真是没用啊,净连累你。”
“越说越离谱了,爸,这关你什么事?我都说了,婆婆和修文都很体贴,没有怪我,更没有怪你。”
“那你为什么搬出来住?”甘博再次追问。
“这里离医院更近一些嘛,只是暂时的,刚才以安说的你也听到了。”
王阿姨送饭回来,也打着圆场,“你赶紧吃饭,别磨着璐璐了。修文对她好着呢,你又不是没看到。她上班累了一天,也该早点儿回去休息。”
甘博点头,却又嘱咐道:“璐璐,你赶紧搬回去。你毕竟是人家的媳妇了,现在修文经常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一个老人,你不能为了照顾我,连你的家都不管,那样你婆婆会不高兴的。”
“难得你这次讲话这么通情达理。”王阿姨有些诧异地评论着。她不理会甘博瞪她,转向甘璐说,“璐璐,你爸爸说得对,做人家媳妇的,再怎么考虑娘家,也得有一个限度。”
甘璐只好答应下来,“好好好,我尽快搬回去就是了。”
甘璐回到家,陆慧宁已经等在了楼下。这几天她不顾甘璐的抗议,仍然隔一天会送名目繁多的滋补汤过来。
甘璐只得接受妈妈的好意,可是一边喝汤,一边还是心神不宁。
“你爸爸好点儿没有?”陆慧宁问她。
“医生说他的腹水有了改善,如果下周情况进一步好转,就能出院,回家慢慢调养,以后定期复查。”
“你只管严厉一点儿,告诉他再不能喝酒了,不然下次神仙也救不了他。”
甘璐苦笑一下,她当然已经很严肃地跟父亲谈了,也重新郑重叮嘱了王阿姨,可是她对甘博的自控能力并不信任,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就不免头疼。不过眼下她想的并不是这件事。
陆慧宁打量她,皱眉说道:“你看看你这气色,肯定是……身体还没恢复,真得好好补一下了。而且你现在邋遢成什么样了,头发半长不短,没一点儿形状,脸色这么黯淡,也不化化妆。”
甘璐现在的确没什么心情收拾自己,每天奔走在医院与学校之间,不过保持清洁与整齐便算数。她对着美艳光鲜的妈妈讪笑道:“哪有当妈的这么嫌弃女儿的?我牺牲自己衬托你的年轻美貌不好吗?”
“我嫌弃你不要紧,小心你老公也嫌弃你。”陆慧宁再次上下打量她,摇头道,“喝完汤就跟我去把头发修一修,实在看不下去了。”
甘璐今天有求于妈妈,只得老老实实点头答应。
两人下楼,上了陆慧宁的车。陆慧宁开的是一辆中规中矩的深灰色皇冠,丝毫也不招摇。到了她常去的美容美发沙龙那里,一进门就有接待小姐迎上来,相熟的发型师当然也马上过来了,听到陆慧宁带来的是女儿,自然又是好一通恭维两母女真似姐妹。
甘璐听着发型师与她妈妈就她的脸型、气质、适合的发型展开讨论,然后开始给她修头发,突然发现这个妥协十分不明智。
尽管这家店在本地出了名的价格昂贵,环境很好,顾客不多,可是有个挥舞着剪刀、不时想跟你说话的发型师在旁边站着,她没法跟妈妈说想说的事,只得郁闷地看着镜子发呆。
发型师征求着甘璐对刘海的意见,她正要说话,镜中一个身影却突然撞入她眼内,她定睛一看,竟然是贺静宜。
贺静宜穿着一件乳白色丝质衬衫,黑色长裤,手上搭了件风衣,头发破天荒地没有绾起,而是随意披在肩头,更增几分妩媚。她一边讲着电话,一边走进来。甘璐背向大门而坐,她并没看到,直接跟着一个接待小姐上了楼。陆慧宁也注意到了她,在镜子里看着女儿,眼神十分意味深长,甘璐只得垂下眼帘不理会。
好不容易挨到头发剪完,甘璐坚决谢绝陆慧宁让她上楼再去做一个全身护理的提议。两人走出来上车,陆慧宁发动车子,闲闲地说:“贺静宜经常来这儿做护理,我至少碰到她两次了。你怕她干什么?”
甘璐没好气地说:“我用得着怕吗?”
“她最多发发花痴,没法纠缠你家修文的。她是她家老板的情人,那个人可不好惹。”
这个八卦真正让甘璐吃惊了。她怀疑地瞟一眼妈妈,“又是在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你秦叔叔告诉我的。”陆慧宁气定神闲,“我那天从你家回去就追问他了。他起先还不肯说,不过架不住我反复问。他跟亿鑫的老板陈华很早就认识,这个贺静宜至少跟了他四五年了。”
甘璐没法告诉妈妈,其实严格来讲,贺静宜并不算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所在。她也并不关心这条消息的真伪,只“嗯”了一声。
“其实万丰不说,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不是我以貌取人,对漂亮姑娘有偏见,开着玛莎拉蒂、行事这么招摇的女人,哪是一个老老实实凭本事做起来的女高层那么简单。”
甘璐禁不住好笑,知道在一直是美女的妈妈看来,贺静宜的姿色固然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凭姿色上位,就更不稀奇了。她懒洋洋地说:“别管人家的闲事了。人生得意须尽欢,有心情炫耀的时候炫耀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年轻的时候不肯锦衣夜行我当然能理解。所以万丰说修文懂得韬光养晦,也算难得了。”
甘璐好不郁闷,不肯接这个话题。
“不过你们两夫妻这样分居两地也不是长久之计……”
“妈,我跟你说件事。”
“说呀。”
“我想找秦叔叔帮一个忙,不知道会不会让他为难。”
陆慧宁疑惑地看着她,“至于这么吞吞吐吐的吗?是钱的事吗?数目不大的话,我可以直接给你的。”
“不是。不过,和生意有关。”
“你能懂什么生意,是为修文的事吧?”
甘璐并不否认。
“你先跟我讲清楚,你们现在关系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他有需要,完全可以让他直接来找你秦叔叔嘛。”
“我都觉得不好开口,他当然更不方便直接来找秦叔叔了。”
陆慧宁老大的不以为然,“难道他的自尊心比你来得宝贵不成?”
“话不是这样说呀,我也不是要求秦叔叔怎么样,只是想先来听听他的意见。”
“我把他找过来,你当面跟他讲。你放心,他是生意人,没你这么多思前想后,如果觉得不可行,他会直接告诉你。我相信他理由肯定充分,到时候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好了。”
甘璐承认妈妈说得有理。她倒并不怕被人拒绝,只是这么多年与秦万丰保持着距离,现在突然来求他,别人怎么想先不说,自己心理上确实有点儿放不下来。
陆慧宁给秦万丰打了电话,然后对甘璐说:“他现在滨江花园会所跟人谈事情,我们过去吧。”
到了会所,陆慧宁带了甘璐直奔秦万丰习惯喝茶的地方。敲门进去,甘璐吃了一惊,与秦万丰相对而坐的竟然是聂谦。他看到她,却丝毫没显露出意外的表情,只微微对她点头打招呼。
秦万丰笑着对妻子说:“你带璐璐去隔壁坐坐,我跟聂总谈点儿事情,就快谈完了。”
陆慧宁点头答应,带甘璐出去,指着另一间小包房,“你去那儿坐坐,我去叫厨房炖一盅宫燕上来。”
甘璐皱眉抗议,“我不喜欢吃那个。”
“你给我当药吃掉。”
陆慧宁根本不睬她,转身走了。甘璐没奈何,正要进去,迎面却碰上了秦妍芝。她看到甘璐,似乎一怔,“璐璐,稀客啊,今天来有什么事?”
甘璐好不烦恼,但还是实话实说,“我来找秦叔叔有点儿事。”
“果然还是有主动来找我爸爸的一天,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清高下去呢。”
她这样皮里阳秋语带讥刺,甘璐也无话可说,只得耸耸肩,“我想我从没标榜过自己清高。”
“没关系,你来找我爸爸我能理解,迟早的事嘛。”秦妍芝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他这会儿正跟我男朋友在谈工作,不知道要谈多久。”
听到聂谦已经升级成她男友了,甘璐确实有些意外,只微微点头,“我知道,我跟秦叔叔打了招呼,先在这边等他一下。”
秦妍芝目光尖利地看向她,正要说什么,却看到陆慧宁走了回来。她对这个继母向来还是有几分忌惮的,“失陪,阿姨,你陪你女儿坐坐吧。”
陆慧宁一看女儿的神态,就知道秦妍芝必然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别理她说什么,她根本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你秦叔叔很喜欢你的,一直跟我讲,他女儿要有你一半独立懂事就好了。”
甘璐闷闷地说:“他女儿跟他讲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我哪能那么厚脸皮。”
“你跟我这当妈的开一次口,都是一副要挣扎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的表情,为什么不跟我讲一讲天经地义?”
甘璐被逗乐了,“妈,我看你是生活得太悠闲了,倒巴不得我给你找点儿麻烦才开心。”
陆慧宁叹气,“我至于那么没事找事吗?以前是我没空操心你,后来你索性什么事都不用我操心了。”
“得了,我要真一直让你操心,你大概也懒得理我了。看看爸爸就知道,你最恨人让你为难让你操心了。”
陆慧宁怔住,不得不承认,女儿这话不无道理。她对甘博的恼怒很多正是来自于他让她为难了——他除了没用,其实是个好人。她既否认不了他的好,又忍受不了他的没用,于是加倍毫不掩饰地厌弃他,其实是想说服自己,这个厌弃是有理由的。她一时无话可说了。
服务生将燕窝送了上来,甘璐只得吃着,好在味道清甜,并不怪异,可是她心里有事,到底有些食不知味。
陆慧宁看着低头小口小口吃着燕窝的女儿。甘璐的头发刚刚经过打理,柔顺有型地披垂下来,掩映着清瘦而姣好的轮廓。不管有多少人夸赞她容颜永驻,眼前这个沉静的女儿也提醒着她,岁月流逝起来,对任何人都是一样公平的。
她再叹一口气,“好吧,我是个自私的女人,确实忍受不了麻烦。你要跟芝芝那丫头一样,估计我一早就跟你闹得水火不容了。”
“她怎么了?”
陆慧宁撇嘴,“她能怎么了,不过是变着法子吃喝玩乐,三天两头生出事来。看到刚才那位聂总没有,他是你旧同学吧?芝芝好像很喜欢他,可是这聂总一看就不是任人摆布的男人啊。”
甘璐笑道:“你可别去管人家的闲事。”
“我当然不管。她有父有母的,哪儿轮得到我费事。”
过了大概半小时,泰万丰走了进来,“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璐璐,你父亲好些没有?”
“他好多了,谢谢秦叔叔。”秦万丰一向对甘璐亲切,可越是如此,甘璐越觉得不大好开口。她踌躇一下,只得硬着头皮说:“秦叔叔,我有个事情想麻烦一下您。如果您觉得不方便,请一定直接跟我说,不用为难的。”
秦万丰微微一笑,“先别急着怕我为难,璐璐,你是想跟我说旭昇的事对吗?”
甘璐点点头,“我记得您上次跟我说过,您的公司一直在用旭昇的产品,对它的评价也不错。相信您也知道了,前段时间出现的那个质量问题其实与旭昇产品本身没有什么关系。”
秦万丰沉吟一下,“璐璐,我大致了解旭昇前一阵子发生的事情,本来只要有关部门调查结束,旭昇办好重新销售的相关手续,拿得出质量检测证书,我的公司继续采购没有问题。但眼下有个情况比较微妙复杂,我不清楚你能不能理解。”
甘璐当然早有准备,苦笑一下,“我知道,您和亿鑫的董事长有交情。现在亿鑫正与旭昇争夺一个冶炼厂,旭昇之前碰到的一系列问题,其实和亿鑫有莫大的干系。我现在来请您帮忙,确实会让您为难。”
陆慧宁不高兴地插言道:“万丰,璐璐是我女儿,修文是我女婿,难道关系的亲密程度比不上你一年见一两次面的朋友吗?”
秦万丰略微有些尴尬,“当然不是这样的。亿鑫与旭昇之间局势不明朗,而且远望也插手其中。说起来,我跟远望的老板王丰一样是熟人。我说的微妙,指的是王丰现在已经染指旭昇,陈华看样子也有此意,可是修文的意向我还不清楚。璐璐,你今天来找我,修文知道吗?”
甘璐也觉得尴尬了,“他目前在J市那边,我还没跟他说。”
“本来我们之间有这一层关系,修文如果想拓展销售,来找我应该是最直接的事。但是他根本没跟我联络,只让负责这边销售公司的小冯拜访了我公司的采购副总,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璐璐,我认为,你了解清楚他的下一步打算,再出手帮他比较合适。”
甘璐却没办法告诉别人,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一个甚至比旭昇局势更复杂的地步,尚修文肯定也是不愿意让她有所误会,才避开与秦万丰直接接触。“秦叔叔,冯以安刚刚从J市开会回来,他得到的指示是全力开拓本地市场。我对生意上的事情确实不了解,也不打算妄图用这一知半解说服您,请您马上表态,答应采购。我只是想请您安排时间见一见以安,听他讲讲旭昇目前的情况,看有没有和旭昇继续合作的可能性。”
秦万丰倒诧异了。他原本以为甘璐破天荒登门,必定会提出要求,希望以他在本地地产业的声望和影响,公开支持旭昇产品,帮忙打开本地销售的局面——这个要求至少在现在会令他很为难。他不愿意贸然直接介入到牵扯了朋友利益、又与自己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生意中去。
然而一方面,他真心喜欢甘璐这个女孩子;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让太太不高兴。他预备答应先行小规模采购一部分旭昇产品,同时要求不事张扬,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措辞。可是甘璐的要求竟然只是请他与冯以安面谈——对着冯以安,他当然更好提要求一些。他不禁松了一口气,马上说:“这没有问题,你让小冯明天上午十点来公司找我。”
陆慧宁在一旁简直疑惑,“璐璐,就这一点儿小事,你弄得这么郑重。”
甘璐笑而不答。她本来下的决心的确是豁出面子请秦万丰出手帮忙,但秦万丰的一番话也提醒了她,有些忙是她能帮的,有些则要看尚修文自己的意向了。
秦万丰一家就住在滨江花园里的一套顶层豪华单元,甘璐没让她妈妈送,告辞出来,马上给冯以安打电话,让他明天准时去秦万丰办公室。冯以安又惊又喜,“璐璐,你是怎么认识秦总并约到他的?”
“你别问那么多了,我看他的意思,采购旭昇产品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眼下他不愿意张扬行事,剩下的全看你怎么说服他。”
冯以安连连称是,“这个你放心,我有数的。哎,你可帮了我大忙,我改天请你吃饭。最近我忙得要命,也很久没跟大家聚聚了,咱们把佳西也找来,一起吃饭唱歌……”
“你先做好工作是正经,别的再说吧。”甘璐笑着打断他,“对了,我帮你约秦总这件事,你不用跟修文说。好了好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再见。”
甘璐已经走了出来,手机响起,是聂谦打来的,“璐璐,我的车停在会所前面路边,你过来,我送你回去。”
“谢谢你,不用了。”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前面不远处停着聂谦的黑色奥迪,甚至能看到他正站在车边抽烟,但她当然不想在这里上他的车,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我已经上了出租车,再见。”
第二天,甘璐下班出来,接到冯以安的电话,“璐璐,你在哪儿?”
“刚下班,正准备去医院。”
“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
“哎,电话里说不行吗?”
“等着我,十分钟就到。”
甘璐没办法,只得将车驶出学校,停在路边等他。果然不到十分钟,冯以安便开着他的马六过来了。他将车停在她车后,一边“嗯嗯啊啊”地讲着电话,一边下车坐到她车上来。
他一放下手机,甘璐便间:“什么事啊,这么急?”
“璐璐,我上午跟秦总谈得很顺利,他已经让旗下马上开工的一个郊区楼盘跟我们签订供货协议。”
“这个不用特意来跟我汇报吧,以安?”甘璐笑道,“旭昇销售归魏总管,你直接跟他谈就行了。”
“我当然要来好好谢谢你才对。”
“何必这么客气。没别的事吧?我得去医院,说好了今天跟邱教授碰面谈一下我爸出院的事。”
冯以安却偏不起身,笑容可掬地说:“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他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璐璐,你是不是碍于面子,所以不想跟修文承认你关心他?”
甘璐好不纳闷。冯以安平时言行举止非常讲究气质分寸,并不爱闲话家常,更别提八卦了,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一听说旭昇目前面临的最大困难是销售局面难以打开,就马上帮我找了秦总,这不是很能说明问题吗?”
“说明什么,说明我很关心你吗?”甘璐有些好笑,挖苦地说。
冯以安一怔,“这说明你默默关心着修文嘛。修文要是知道了,该有多开心,干吗不让我直接告诉他呢?”
“以安,你也看到了,这次我爸爸住院,我婆婆不声不响就帮忙找好了专家,不然以我爸的情况,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我帮旭昇做一点儿小事有什么可说的?接下来坯是靠你自己努力。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她见冯以安蓦地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又怎么了?”
冯以安按了一下手里的手机,苦笑了,“璐璐,我大概给你惹麻烦了。刚才我的手机一直保持着和修文的通话。”
甘璐有点儿糊涂地看着他,“你在搞什么鬼啊?”
“我跟万丰签了合同以后,就跟老魏汇报了,他很高兴。不过,冯以安迟疑一下,“下午修文打电话过来,跟我发了好大的火。”
甘璐有点儿无语,“我不是让你别告诉他是我帮你约的秦总吗?”
“修文是多精细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倒是不想供出你来,可是他哪是我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三两下就问得我无话可说,而且马上质问我为什么要让你去找秦总。说实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严厉的语气。”
甘璐很意外。在她印象中尚修文从来很能控制情绪,再大的怒意也不会轻易溢于言表,“你可以直说嘛,又不是你让我去找秦总的。或者告诉我,我给他打电话说清楚就是了。何必弄个保持通话这么复杂曲折的解释方式?”
要不是车内空间狭小,冯以安已经恨不能顿足了,“璐璐,你平时聪明精细,怎么看不出我的用意?我根本不怪修文对我发火,我想他是太紧张你了,生怕你误会他,在你们关系紧张的时候,还来利用你做生意。”
“你别乱猜了,他哪屑于利用我,我又怎么可能这么误会他?”
“我下车前刚给修文拨通电话,本来指望我来诱导你,你直接说你关心你老公不就完了吗?他听了也不至于再担心了,多皆大欢喜!”
“你的思维……太复杂了。”甘璐一向认为冯以安想法未免太多,现在听了他这个戏剧化色彩颇浓的安排,更断定了这一点。她简直啼笑皆非,可实在笑不出来,只能长叹一声。
“对不起,璐璐,我本来是想尽力促成你们和好。”
“以安,谢谢你,可是我跟修文之间的问题不是在一个电话里讲两句话就能解决的,而且两夫妻弄到要借助第三人这样费尽心力地帮我们沟通,”她苦笑摇摇头,“也实在很可悲了。我先走了。”
甘璐赶去医院,与邱教授碰面,邱教授告诉她,以后甘博须注意养生,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恢复基本正常的生活,但必须定期检查肝功能,监测各类指标,防止腹水再度产生、肝部硬化程度加深甚至病变。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谢过邱教授后到了父亲病房,说起后天周末就能出院,甘博和王阿姨都十分开心。
王阿姨说:“刚才修文也打来电话,说他到时候会来接你爸爸出院。”
“这次生病可真是……”甘博没开心一会儿,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璐璐,我真是对不起你。”
不等甘璐说完,王阿姨先横他一眼,“你少说点儿惹璐璐难受的话好不好?以后别再喝酒把肝弄坏了,让你女儿操心受罪,你就对得起她了。”
甘博一向对工人出身、没什么文化的王阿姨有些居高临下,此时被她突然一堵,顿时语塞。甘璐也觉得这次生病后,甘博在王阿姨面前没以前那么蛮不讲理了。她倒是乐于看到这个变化,笑道:“好了好了,重点是真不能再喝酒了,不然我就得随时做好给你做肝移植的准备。爸,你也不想这样对不对?”
甘博恨不能赌咒发誓,“你让你王阿姨作证,我以后绝对再也不沾一滴酒了,连米酒都不沾。”
回家后,甘璐随便做了简单的晚餐吃了,坐到书房,先摊开教案准备明天要上的课。最近同事都很体谅她,她带的三个班的班主任都一再跟她讲,让她照顾好父亲,同时也要注意身体,但她一向对自己有基本的要求,并不肯马虎地打发工作,敷衍学生,而且教改计划要求教师上交的学期论文也有一定的期限。她备完课后,就开了笔记本电脑查资料着手做准备。
正忙碌间,她手机响起,拿起来一看,是聂谦打来的,“我在你住的地方楼下,想和你见见面。”
她一怔,“我现在没住那边。”
“我就在你现在住处的楼下。”停了一会儿,聂谦补充道,“昨天我一直开车跟在你出租车后面,才知道你搬出来住了。”
甘璐有些惊讶,“有什么事吗?”
“当然是有事,我在湖边典藏咖啡馆等你。”
她只得说:“好,我马上下来。”
冯以安的住处在市中心湖边。这一带豪宅、高级公寓林立,典藏咖啡馆位于这一片住宅区的入口处,生意一向很好。甘璐走进咖啡馆,一眼看到聂谦坐在临窗的位置。她走过去坐下,只叫了一杯矿泉水。
“聂谦,找我有什么事吗?”
聂谦抬手将大半截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看着她无精打采的神态,不易察觉的皱起眉头,“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甘璐怔住,随即苦笑了,“我没事啊。”
“那天居然还跟我一起喝白酒,你疯了吗你?”聂谦沉着脸看着她。
甘璐好不尴尬。她当然不习惯和一个男人讨论自己的身体状况,更何况他是前任男友。“你怎么知道的?”
“我碰到王阿姨,听她说的。她很心疼你,说她感冒了,只能回家休息,你在这种情况下还得去看护你爸爸。还好,我去了医院,坐了一会儿,总算看到你那位神秘的先生出现在那儿尽半子之责了。”
甘璐这几天心情紊乱,没顾得上按父亲的嘱咐打电话给聂谦,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谢谢你特意又去看我爸。”
“别客气。不过我去的时候,正看到贺静宜从里面走出来,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流行前男友、前女友不适时出现吗?”
他这样带着点儿自嘲说来,甘璐只得继续苦笑,“她向来神出鬼没,我搞不懂她的用意。”
“我刚陪老沈与亿鑫的陈董事长一起吃完饭,酒席上听到一点儿闲谈,似乎亿鑫正图谋收购旭昇,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我知道,可是并不关心。”
聂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璐璐,你要真不关心,昨天会去找秦总吗?我猜你只是为旭昇的事来找他。”
被聂谦一语道破,甘璐倒没什么尴尬,只一笑,“什么事也瞒不过你。不过,我真不关心亿鑫会不会兼并旭昇,那不是我操心得了的事情。”
“秦总现在应该不方便公然出面支持旭昇,但开始小规模采购一点儿旭昇产品。这个面子他是能够给你的,剩下的事,就看事态的发展和旭昇的战略了。”
“我也不奢望我能出来力挽狂澜,大家各尽人事好了。”甘璐淡漠地说,“最后结果怎么样,其实跟我没太大关系。”
聂谦知道甘璐一向不是大惊小怪、情绪起伏不定的性格,然而他从来没看到她如此意态消沉,几乎带着听天由命的味道,不禁心底一沉,“你和你先生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搬来了这边,你们分居了吗?”
甘璐烦恼地看着他,“聂谦,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和别人讨论。”
“我没刺探人隐私的嗜好,但是你这个事事放在心底的习惯并不好。你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我现在只希望爸爸的身体快点儿好起来,其他的事,我懒得去多想。”
“璐璐,你的生活中不是只有照顾你爸爸这一件事。好多事,不是你懒得想就能混过去的。”
“好了,别来教训我,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自己失败得很彻底了。”
“璐璐——”
“聂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甘璐摇摇头,“可是我真不想谈这事。对了,你现在怎么样,在信和做得还顺利吗?”
“这是真关心我,还是只想转移话题?”
甘璐无可奈何地说:“你偶尔也装一下马虎吧,谢谢。”
聂谦笑了,“好吧,我权且当你是在关心我好了。我在信和推的几个楼盘项目销售都进行得不错,老沈已经开始跟我胡乱许愿,希望我接着跟他续约。”
“续约?你不是才回来加入信和没多久吗?”
“我跟他签的是没固定期限的协议,我从来没打算长期跟他绑在一起。”
甘璐有些意外,“你不看好他,何必放弃深圳鸿远那边的职位跑回来?你一向对自己有很长远的规划,这样的短期行为,不像你的作风啊。”
“我离开鸿远,当然不是为了信和。我本来的想法是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而已。老沈特意去深圳找到了我,了解他公司的情况和面临的问题后,我觉得并不难应付,而且也有机会让我深入了解现在新兴的民营小房地产企业的运作方式,于是答应跟他合作一段时间。”
甘璐仍然意外,却欲言又止。聂谦笑道:“问吧,问吧,问什么都可以,难得你对我有了一点儿好奇。”
“不是好奇,聂谦。你不像是那种会放下发展得正好的事业,停下来休息的人,你……没出什么事吧?”
聂谦能体会出她话中的关切之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从读书的时候就在鸿远集团分公司里兼职,董事长苗总去视察时,一眼看中了我的营销策划与销售业绩。毕业后我直接去总公司发展,他给了我很大空间。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讲,我付出的努力和做出的成绩也没辜负他的赏识。”
甘璐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跟自己说这些,只是静静听着。
“走得正顺利的时候,我碰到了职业上的瓶颈。我负责的地区销售业绩在整个集团最突出,但苗总一直不肯给我一个全面负责分公司的机会。去年七月,集团任命下来,担任那个职务的人无论才干还是业绩都在我之下。我跟总公司提出辞职,苗总亲自跟我谈话,试图拘留我。”
聂谦停下来,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已经拿出打火机了,却又停住,将烟丢到了桌子上,“那次谈话给我很大震动,让我反思很久。”
甘璐知道聂谦是那种很早确立目标的人,而且有自己一套思维方法、行事作风,根本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意见和影响。能够以一次谈话引起他如此强烈的反应,实属不易,想来那位苗总也非常人。
聂谦看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陷入深思之中,停了一会儿,声音平静地说:“苗总说他一直很欣赏我,对我的工作能力没有怀疑,但只有一点,他认为既是我的优点,也是限制我发展的一个缺点,那就是我对事业太过专注,企图心太强烈。”
甘璐不免疑惑,“如果你不是对事业专注,渴望成功,怎么可能取得工作成绩,这有问题吗?”
“他认为我的性格会给我带来职业生涯上的成功,但同时会让我固执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没法树立大局观,在这种情况下,让我去负责一个地区所有项目的运作为时过早。”
甘璐不大理解这样玄奥的理论,迟疑一下,“似乎他的意思是,你还需要磨炼吧。”
“算是吧。他的话对我触动不小,我认真考虑后,仍然坚持辞职,希望换一个环境,能更清晰地想好以后要走的路。他同意了,同时跟我讲,其实他从前跟我一样执著,但慢慢体会到,过于执著就没法享受到工作与生活的乐趣。他希望我不必等到像他那么大年纪才认识到这一点。”
“可是你听了他一席话,不去更有发展前景的公司,反而来信和这样一个企业,实在是很古怪的选择啊。”
聂谦笑了,“老沈托人联络到我时,我的确没把他作为一个理想的选择。不过听到他那一口家乡口音,我突然想到了你。”
甘璐吓了一跳,“这……这中间有什么联系?”
“别害怕,我不是想把一个决定赖到你身上,”聂谦带着明显的调侃之意,“我只是想到,如果当初我不是过度专注于我的目标,多考虑一下我们,我的生活会大不一样。”
“别做那种假设,聂谦。”甘璐定下神来,“我觉得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是注定有得有失的。你如果不专注于你的目标,不会取得今天的成绩。对你来说,成功就是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和享受,我没法想象你会容忍自己与成功擦肩而过。”
“你很了解我。没错,我一直是这么期许自己的。你跟我说分手时,我刚担任策划经理。我想,好吧,我确实需要什么也不牵挂地向目标努力,我没权利给不了你什么却霸住你。你做了一个理智的决定,我应该同样理智地接受。”
甘璐没有料到兜兜转转,还是讲到了那个分手,“那是过去的事了,好在我们都没有怨恨彼此,再见面时仍然是朋友,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话,也没什么遗憾……”
“可是我有遗憾。”聂谦截断了她的话,“坦白讲,我以为我会慢慢忘了你,拼命工作,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接到你结婚前一天打给我的电话时,我刚刚担任整个集团最年轻的销售总监。当时占据我全部生活的只有工作,可是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发现,我仍然想念你,一直放不下你。”
甘璐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桌子下抓住了衣襟,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聂谦,忘了那个电话吧。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没有扰乱你生活的意思。”
“是呀,你结婚了,我只好回到深圳继续工作,大家都去过想过的生活。可是慢慢我发现,所谓成功,其实是一件很难定义的事情,甚至永远不可能有止境。有时正如苗总所说,那样辛苦攻城略地,一城一地得到了,还来不及踌躇满志或者松一口气,就看到有人已经从你身边走过,攀到了更高处,仰头看去,始终有人在你的前方,而你始终只是一个人。”
聂谦突然停住,拿起了香烟,没有征求甘璐的意见便点燃了一支,深吸一口。烟雾缭绕在两人之间,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甘璐想,再去检讨她打的那个电话,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她在彷徨中拨通了他的号码,而他又何尝不是处在彷徨之中。她以为自己足够理智,可以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他以为他足够坚定,不会回顾那段脆弱来不及深刻的感情。可是他们毕竟年轻,没法确定自己的选择,在做出决定以后,仍然会怀疑自己。
这是他头一次对她如此直抒胸臆。哪怕是在相恋最甜蜜的时刻,他也很少谈及内心的感受,更不要说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分处两地。甘璐觉得,面对他的坦然,她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我还是吓到你了吧。”聂谦将烟灰弹落,微微笑了。
“聂谦。我已经结了婚,你现在也有了女朋友,确实不方便再这样跟我说话……”
“谁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
“昨天芝芝跟我讲的。”
聂谦皱眉,嘴角泛起一个冷笑,“难怪昨天不肯让我送你。”
“你应该也知道我和秦家的关系了,以后我们还是少来往比较好,省得惹无谓的麻烦。”
“你怕她吗?我可是听到了你很彪悍的事迹,那么小就跟她扭打得不可开交。我没想过你也会跟人打架。”
甘璐开玩笑地说:“她已经开始跟你回忆美好往事了吗?进展得真不错。”
“你好像不大赞成的口气啊。”
“我哪有立场赞不赞成?不不不,我不发表意见,乐见其成。”
聂谦将香烟重重按进烟灰缸内,这个突兀的动作让甘璐吓了一跳,只见他冷冷地说:“我不认为跟她吃过几次饭、打过几次斯诺克,我就成了她的朋友。”
甘璐这才知道刚才的玩笑大概是惹恼了他,只得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随便谈你的私事。”
“知道秦总昨天为什么约我吗?”聂谦并不等甘璐回答,接着说,“他邀请我加入万丰。”
甘璐迟疑一下,问他:“你们谈拢了吗?”
“万丰的规模比信和大得多,他开出的条件也很吸引我,作为老板,他比沈家兴要有才干有想法得多,他的公司应该还有很大发展空间。不过,我没答应。”
“跟芝芝有关系吗?”
聂谦冷笑,“璐璐,你认为我可能因为她的意愿做出决定吗?”
甘璐默然片刻,“聂谦,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这么恼怒。以我对你的了解,我不可能拿你的选择来影射暗示什么。你的履历放在这里,秦总是生意人,他如果想聘用一个人,首先看中的必然是对方的才干。甚至芝芝也不见得是想拿她父亲的公司来诱惑你,你就没想过,她有真心喜欢你的可能吗?”
聂谦长久地沉默着,重新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说得没错,在这件事上,我确实缺乏一点儿平常心,所以很容易就被触怒了。”
“我们这样出身普通家境的人,自尊心稍强一些,大概都会下意识有一点儿狷介。我妈时常讽刺我,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不是一样得放弃一直的坚持,登门找秦总帮忙吗?”
聂谦微微笑了,“我永远记得你十七岁时的那份倔犟,就算开口求人,也不肯输了气势。”
忆及往事,甘璐也笑了,“我不过是仗着我妈对我负疚罢了。还是那个时候好,想法单纯,不管合不合理,都敢理直气壮地开口。到了现在,再没那份坦然了。”
“你跟秦总开的这个口并不至于为难他,也不算非分请求,何必认为自己姿态难看了?”
“难不难看不好说啊,起码芝芝不会觉得我的姿态好看。”甘璐摇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在拿自己举例安慰我吗?璐璐,你总是这么善良,可是你竟然没想到,我根本不介意别人的看法,我介意的是你会误解我。”
“别这么说。”甘璐冲口而出,带着几分紧张,随即努力放缓语气,“我的意思是……”
“得了,不用解释了。你是别人的太太,不希望我把你当成做出选择的前提,我能理解,可是我也不希望你看错我做出选择的动机。秦总跟我提出建议时,肯定的是我做出的成绩,谈到的是他公司的远景规划,完全没提到他女儿。我想他对芝芝心血来潮的了解要比我深得多,至于我,我对秦小姐没有感觉。”
甘璐顿时无言以对。
“这次回来工作,我有自己的考虑,不过,也的确想看看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本来这些话我预备谁也不说,由得它烂在心底的,可是重新看到你,就实在忍不住想让你知道。”
“别说了,聂谦。”甘璐努力镇定下来,“你刚批评过我,事事放在心底的习惯不好,其实你把太多事情放在心底了。我们年轻时候的事,只是一段回忆,没必要沉浸其中。”
“你认为我是一味沉浸于过去的那种人吗?”聂谦扬眉看着她,“你不用紧张,璐璐,我不是在对你表白。我不是情圣,没有成天挂念你,我甚至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仍然爱着你,只是目前没有人能让我有从前对着你的感觉,我也不确定以后会不会有。”
“如果你肯放开怀抱爱一个人,你当然能找到合适的女友。”
“什么叫合适?是一见钟情,还是兴趣相投,或者再世俗实在一点儿——经济条件相衬,能提供一个上升的跳板?”聂谦反问。
甘璐只是耸耸肩,“我说不好,我可真没资格给别人当感情顾问。”
“在我二十岁时,我还能脱口而出,请求网络那头的女孩子当我女朋友。坦白讲,我再找不回那种冲动了。工作能带给我成就感,可是现在甚至凭自己努力的成功都不能让我有从前的兴奋。如果我愿意接受一桩能带来现实好处的婚姻,走捷径取得成功,那么一定是在我对凭自己能力能达到的高度悲观了以后。至少眼下,我没理由悲观,我还愿意保留自己心底的那个心动。”
“聂谦,你让我很为难了。我早结了婚,坐这里听你讲这些话都不合适,更不用说回应你。”
“本来这是我的秘密。不过昨天你明明看到了我,却马上上了出租车,我就知道,你以后会尽量回避我,我只好直接对你讲清楚。”聂谦淡淡地说,“当然,你不用觉得为难,我并不认为我把自己的感受讲出来,你就有义务一定要回应我。”
甘璐心乱如麻,不能不想到自己的生活,“我们都别让回忆成为秘密。人为地背负秘密过日子,那样伤人又伤己。你只是太专注于工作,没有时间去开始新的感情,才对过去有更深的感受。”
“你现在有老师的职业习惯了。”聂谦略带一点儿挖苦的口气说,“总试图说服别人正确地生活。”
“谁能确定自己选择的生活一定正确?”甘璐怅然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聂谦,知道我曾经是你生活中特别的一部分,我很开心,这证明你并不是我从前想象的那样,对我或者对感情都毫不在乎。可是过去的事只能放在过去。我希望你放开怀抱去爱一个人,信任她,依赖她,让她分享你的喜悦,分担你的孤独,生活才算完整。”
聂谦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再不会拿我的心事来打搅你。不早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chapter22 接受你给的一切
要有多少个喜欢,一点点累积,才会转换成一个相守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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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璐懒洋洋地拖着步子出了电梯,拿钥匙开门,手向左边一按,却摸到了墙上,这才醒悟到,自己现在是站在冯以安家。她在这里住了大半个多月,却始终没习惯进门开关的位置,回回都是如同回与尚修文、吴丽君同住的那个家一样,先按一个空,然后才会重新按到开关上。
她突然不想动了,疲惫地靠到门上,合上眼睛想,难道要一直住在别人家,跟尚修文这样不战不和地僵持下去吗?
她先给自己找的借口是父亲还在住院中,现在眼看甘博已经快出院了,尚修文还留在J市避不见面,她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却不无苦涩地想到,长此以往,他们大概更难好好交谈了。
突然,她嗅到房间里有一点儿淡淡的烟味,疑惑地睁开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隔了玄关看去,只见沙发上竟然隐约坐着一个人,更有一点暗红一闪。她吓得慌忙抬手,同时按下那个开关面板上的四个开关,整个相连着的客厅、餐厅里的水晶吊灯、枝形餐桌灯、四周的射灯同时大放光明,尚修文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正仰靠在沙发上,手指间夹了一支燃剩一半的香烟,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而微微眯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甘璐惊魂初定,连忙关了多余的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个小时以前。”他简洁地回答,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内,那里面已经有三个烟蒂了,“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拿手机?”
甘璐接到聂谦电话后,只穿了外套,拿了钥匙下楼,连笔记本电脑都没关。“我没走远。你吃过饭没有?”
她知道从J市开车回来大概得四个小时,他这个时间回来,恐怕不大可能停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吃那种糟糕的快餐,果然他摇了摇头。
甘璐脱了外套,“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吧。”
尚修文没有做声,她也不等他回答便走进了厨房。最近她吃得很潦草,除了喝陆慧宁不时送过来的汤以外,都是随便煮点儿面条对付过去,再吃点儿水果算是补充了维生素。
好在冰箱里还有昨天剩下的一半乌鸡汤,她拿出来煮开下进面条,再择洗了一点儿青菜放进去,很快煮好端出来放到餐桌上,“你吃吧,我去书房写论文。”
甘璐的论文有个干巴巴的标题——“对于高中历史课改的几点思索与浅见”。她收敛心神,继续查找着资料,总算理清了一点儿思路,写出提纲,开了一个头。她这才算长吁了一口气,仰靠到椅背上,合上双眼小憩。
突然一双手搁到她肩上,替她按摩着肩膀。她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尚修文正俯视着她。两人视线碰到一处,他轻声说:“放松。”
她垂下眼帘,按照他的话放松身体。他们曾经多次相互按摩,清楚地知道彼此身体最容易紧张疲劳的部位。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从她的后颈处一路下来,到了她因为长期板书的缘故而时常酸痛的右边肩臂相连处,停留在那里反复轻轻揉捏着,她不由自主低低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尚修文的手指突然停住,然后由揉捏变成了摩挲。隔着薄薄一件毛衣,她的肩头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他的手慢慢滑到她颈上,一点点描摹着她颈项到下颌的曲线。他指腹上的薄茧接触到她的皮肤,她突然意识到,她对这个接触如此敏感,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他的手指继续游移到其他地方。
她早已经熟悉她的接触,这个接触几乎唤起了婚姻中累积起来的所有身体记忆。他曾经用双唇、用手指无数次爱抚过她,那样亲密无间而充满热情。
这段时间的疏离一经打破,她的体内仿佛燃起隐秘的火焰,烧灼得带来隐隐痛楚。她近乎饥渴地想要靠近他,将自己交付到他的怀抱中,让他抚慰这个疼痛。
这个念头吓到了她,她蓦地站起来,哑声说:“我累了,先去洗澡。”
甘璐冲入主卧浴室,反手关上门,双手抱住自己,禁不住瑟瑟发抖。竟然如此轻易地重新臣服于他的诱惑,渴望他的拥抱,这让她有种莫名的恐惧。
她站进淋浴间,将淋浴莲蓬的水龙头调到最大。带点灼热的水流冲刷下来,顺着她的身体流淌下去。她的手指游移,随着水流抚过,停留在腹部。这差不多是自从知道怀孕、流产直到今天,她第一次长久地抚摸这个部位。
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腹部,在她的手指下,那里平坦一如从前。然而她清楚地知道,不管是她的身体,还是她与尚修文的关系,都不复从前。她以前从来不认为男女之间是一种要分出胜负高下的关系,并不觉得臣服于尚修文的魅力之下有什么委屈,可是她怎么可能在现在仍然允许自己忽视所有的问题,与他做一个纯粹肉体的妥协。
从那个失去的孩子,一直想到他们之间接近百孔千疮的婚姻,她心底一阵发冷,因他的抚摸而生起的情欲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尽管水温已经被她调节得偏高,冲刷得皮肤泛红,有些微的疼痛感,她仍然止不住觉得一阵空虚寒冷漫延开来。她再度用双臂交抱住自己的身体,仰头对着水流,迷茫地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尚修文突然开门而入,一把拉开淋浴房的玻璃门,伸手关掉水龙头,拉她出来,拿过浴巾替她擦拭着身体。
“你干什么?”她本能地抗议着。
尚修文声音平静,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我来敲了两次门,你都没回应。你已经在浴室冲了大半个钟头,再蒸下去,肯定会晕倒。”
的确,淋浴房内蒸汽蒸腾弥漫到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了,然而裸裎在他面前,她更有恐惧感。眼前这个男人熟知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起伏,清楚她在他热情下的每一个可能反应,在他面前,她根本没秘密可言。她只觉得自己在他的视线下无所遁形,所有隐秘都危险地袒露着,却做不到逃避掩饰。她在他的手中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冷吗?”他哑声问,拿过浴衣紧紧包裹住她,将她搂入怀中。浴室内热气缭绕,他暗沉的眼睛中闪动着火花,这个眼神也是她熟悉并曾为之迷醉的。
她努力抑制鼻中涌出的酸涩之意,头努力向后仰,避开他的嘴唇,疲惫地说:“按照医生的嘱咐,恐怕我现在没办法尽夫妻义务。”
尚修文的手指蓦地扣紧她。灯光下,她只见他面部线条瞬间绷紧,看向她的眼睛锐利似乎能刺穿她。她以为他要暴怒了,然而,他静默片刻,手微微放松,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开四个小时车回来,并不只是想妻子合法发泄欲望。”
“那是回来跟我兴师问罪吗?对不起,我不会再插手你公司的事情。”
她挣脱他的手,系好浴衣带子,转身对着雾气蒙蒙的镜子扯落浴帽,让头发披散下来,拿发刷梳理着——那是一个神志清明、没有任何波动的姿态。
“你认为我对以安发火是因为你插手了旭昇的事务吗?”尚修文的声音在她身后冷冷地响起。
“也不全是吧。我猜你不愿意让我知道你遇到麻烦,更不愿意我出手帮忙,宁可不声不响地自行解决掉。你一向能控制所有的事情,修文,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不允许别人来挑战你的这份控制能力。总之,这次是我多事,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把我想象成一个控制欲发作得不可收拾的自大狂了,璐璐。没错,我不希望任何事情发展到失控的地步,但那并不代表我对于控制有了强迫症。我的计划没能走赢事态的发展,我也没办法控制你的感情,这都已经足够提醒我对不可控制的部分保持敬畏之心。”
其实你能,只是我不能让自己再失控了。甘璐涩然一笑,没有做声,继续一下下机械地梳理着头发。
“我生以安的气,是因为他不清楚你和秦总的关系。你一向和秦家保持距离,我不愿意你为我的事委屈自己去求他。”
甘璐握着发刷的手停住。片刻之后,她苦笑道:“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还好,跟秦总说这件事,我不算委屈。我需要他做的事情有限,他给我的人情也没大到需要我觉得从此要尽力去报答他的地步。”
尚修文接过发刷,替她梳理头发,手上动作轻柔,声音却仍带着一点儿冷然,“不过,我也确实生你的气。”浴室内热气渐渐散开,甘璐看着镜子里的尚修文,他神态恢复了一向的平静。“以安傻乎乎地去套你话,还直播给我听,我确实打算回来质问你,是不是真把给旭昇产品打开销路当成还我妈给你父亲安排就医的人情,只等还完后好和我两不相欠。”
甘璐突然觉得比刚才更沉重的疲惫席卷全身,无法支撑着再与他交谈下去,“看来我们都错看了彼此,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们别再这样互相猜测了,好吗?这样太累了。”
尚修文放下发刷,轻轻抚摸一下她的脸,“好。”他俯身抱起了她,走进卧室,将她放到床上,俯头定定看着她。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将头埋入枕中,只听他轻声在她耳边说:“很晚了,什么也别想,睡吧。”
他替她将被子盖好,随即关上了灯,走了出去。
甘璐当然做不到什么都不想。
她独自躺在床上,体会着这张床的空空荡荡,片刻之后,从门下透进来的客厅灯光也熄掉了,整个卧室陷入黑暗之中。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空气中似乎始终有一点儿香烟的味道,仿佛他仍然站在床边,让她无法安然入睡。
他是去客房睡了,还是跟她回来时一样,正独自坐在黑暗中抽烟——她意识到自己仍然是牵挂着他的,比她愿意承认并表现出来的要强烈得多,可是这个意识只让她更加进退维谷。
第二天早上,甘璐被手机响铃惊醒,匆忙起床洗漱。出卧室时,正看到尚修文从客房中出来,显然也已洗漱完毕。
“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我要赶回J市去,手上还有很多工作。”
甘璐连忙去厨房做早点。她迅速将速冻包子蒸上,再热好牛奶,端出来两人吃完。一起下到地下车库,尚修文先送她上了宝来,“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明天晚上会再回来,大概会到得晚一点儿,你不用等我。周末陪你一起去接爸爸出院。”
“如果你忙,就不用再赶回来了。”
尚修文温和地说:“后天也是妈妈生日,我们晚上陪她出去吃个饭。”
甘璐好不尴尬。她一向记忆力很好,跟尚修文结婚后,多少感染了他的一个习惯,会把各种重要的日子、要办的事情记在记事簿上,一般不会有任何疏漏。可是这段时间意外层出不穷,她疲于应付,很长时间没翻那个小本子了。
“对不起,我会去准备一份礼物的。要我订餐馆位子吗?”
“我准备带妈妈和你去吃西餐,回头我再问下她喜欢哪里。”
她点点头,系上安全带,将车倒出来,已经准备打方向盘驶出去,却看到尚修文仍站在原处看着她。她停住,降下车玻璃。尚修文走过来,俯下身问她:“怎么了?”
“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本来有很多。”尚修文手伸进车窗内,按住她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见到你以后,我突然发现,我匆匆赶回来,想问的问题甚至比以安来得更傻一些。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理由,我再质问你,只会让你离我越来越远。而且你那么抗拒跟我谈话,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无条件接受你做的任何事。”
甘璐苦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警惕、不信任,那么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好了。你有权怀疑我、打击我、折磨我,只要你乐意。”
甘璐愕然看着他,“修文,你当我是变态吗?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会期待婚姻带给自己的只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去折磨的老公。”
“你不用去质疑自己,你一向太正常太讲道理,我准备充分信赖你的理智。你当我变态好了,我愿意接受你给我的一切,直到你不再有疑问。”
尚修文笑了。在地下车库昏黄的灯光下,那一点儿笑意来得十分放松坦然,将他清瘦的面孔衬得隐约有光彩流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这样微笑了。一瞬间,甘璐几乎有一种错觉,眼前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上班日子:丈夫偶尔早起,体贴地送妻子上班,顺便叮嘱一点儿生活琐事,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波澜。
可是那样平淡的幸福已经遥远得不真实了。现在他们只是在朋友家的地下车库内,她竟然要完全不自觉地去猜测他的用意。一念及此,她手扶着方向盘,怅然看着前方。
他抬起手抚向她的面孔,轻轻一触便离开,随即站直身体,“开车小心,再见。”
甘璐发动车子,同时看向后视镜,尚修文仍然站在原处,凝视着她这个方向。他的身影笔直,慢慢在后视镜中缩小,然后消失在她视线中。
昨晚她用那么伤人的方式拒绝他以后,她已经做好了面对尚修文重新表现得冷漠超然、不轻易流露感情的准备。
然而他似乎永远有让她意外的本领,他刚刚这个完全放开怀抱的姿态让她在吃惊的同时,又觉得一片茫然。
学校永远是一个充满秩序的地方,各式规范同时约束着师生的行为,尤其对一所省内有名的重点中学来讲,秩序几乎强得有了一些仪式感。这样的坏处是让再调皮的学生也得保持表面的伏贴,让再有想法的老师也得收敛个性;好处就是不管你怎么心不在焉,也不至于脱离正常轨道太远。
甘璐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按部就班地给自己泡好保护嗓子的混合饮料,一边摊开一份教学研究杂志看着,一边听同事们闲聊,有时还要搭上一两句话以示参与。她想,抛开别的不说,有一份工作对她来讲的确太重要了,至少她可以不用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对婚姻理不清头绪的困顿上,否则真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办公室里几个老师正议论着李思碧。某位老师有亲戚在市广电局,多少传了点儿有内幕的八卦过来,“……电视台已经把她的节目换成方茜主持了。”
“这么说网上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方茜不是刚开始也被怀疑到的另一个主持人吗?”
“本来那位元配太太再没什么动作,网上闹得也没以前厉害,台里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暂停了李思碧的节目。可是方茜刚被聘任,出镜机会很少。她在好多场合声泪俱下,一时找领导,一时主动联络记者,要求证实自己的清白。要说那女孩子才真是工于心计,完全是借机上位。”
其他人都听得兴致盎然,甘璐刚好接到钱佳西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听得失笑,“真是一个全民八卦的年代。”
甘璐走了出来,也笑道:“可怜我们这些当老师的生活单调,只好仰望一下你们这圈子打发时间了。”
“得了,别拿这些话酸我了。”
“透露点儿真正的内幕给我听吧,我同事说的是真的吗?”
“很靠谱啊。方茜现在开始主持两档节目,很有点儿人气了。至于李思碧嘛,我才不为她操心。这个时代,美女总比一般人多点儿出路,以她的个性,不会就此沉寂埋没的。”钱佳西懒洋洋洋地说,“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吃饭,《城周刊》新推荐的一个餐馆不错。”
“好啊,刚好我也打算找你,吃完饭陪我去买份礼物,我婆婆要过生日了。”
下午下班后,甘璐先去医院,再开车去和钱佳西约好的餐馆,钱佳西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一边翻着新出的一期《城周刊》。
“你已经成了这份杂志的忠实读者吗?”
钱佳西笑了,“我老实招认,其实做节目哪有那么多创意,很多时候都得从别人那里偷师。这份周刊是本地办的,我时不时能借鉴一下他们的策划。再说,罗音的专栏真的不错。”她合上杂志,放到一边,“我那天去医院,叔叔看上去恢复得还不错。”
“他明天就出院,谢谢你去看他。”
“跟我就别讲客气话了。你瘦了好多,现在……身体恢复了吧?”
想想那个匆匆来去的小生命,甘璐便一阵黯然,无言以对。钱佳西也后悔,“算了,别想这事了。这家餐馆也上了美食推荐,菜里面加了秘制的滋补药材,做得很特别。”
甘璐一听药材就害怕了,摆手连连,“来点儿普通菜好了,我不要滋补,也不要药材。最近我妈灌我喝了好多说不出名堂的汤,实在不想再闻到药味了。”
“这家做的不是药膳,要给你闻出药味了还怎么混。”钱佳西也不征求她的意见,开始点菜。
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这次坐到一起,却不像从前那样,能够马上气氛热烈地无话不谈起来。甘璐固然没什么精神,钱佳西看上去也兴致缺缺。两人喝着店里提供的姜茶,等着上菜。钱佳西问:“你以前真的不知道尚修文的身家吗?”
这又是甘璐没法回答的问题,可是老友发问,她只得含糊其辞地回答:“他有什么身家?他舅舅现在还是旭昇最大的股东。”
钱佳西倒释然了,“我说呢。那天秦湛告诉我,尚修文担任了旭昇的董事长,我吓了一跳。他又说不出个具体的内容,我回去搜了一下新闻,报道得也都挺简略。如果你家修文只是名义持股人的话,你可得提醒他机灵点儿,别给他舅舅背了黑锅。”
甘璐没想到这件事在别人看来还能有这样的含义。她有口难言,却实在没法解释她简直说不通的后知后觉和来龙去脉,只得扯开话题,“你和秦湛,现在在一起吗?”
轮到钱佳西踌躇了。甘璐不免后悔,正好服务员上菜,她连忙说:“这个猪手很香,果然没什么药味。”
“小盼前几天回来了。”
甘璐等分割猪手的服务员走开,才看向钱佳西。她神态没有太大异样,可是分明带着烦恼。
“他们到底分开了没有?我跟秦湛也说过,没彻底分手就不要去招惹你。”
钱佳西抬起眼睛,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先去招惹他的。”
甘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秦湛有什么好,值得你去招惹?可是她清楚地知道,钱佳西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有心思细密的一面。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理由跟秦湛扯上干系,自己作为朋友恐怕都无权随便品评。
“还是等他与小盼有个结果再说吧,佳西。”
钱佳西无声地笑了,“不需要我等,昨天秦妍芝陪着小盼一起来找我了,约我在电视台对面的咖啡馆谈判。真是现世报,当初我还嘲笑李思碧呢,一转眼,轮到自己被人找上门来讲数了。”
甘璐吃了一惊,“你怎么好跟李思碧比?她招惹的是有妇之夫!”可是她自觉这个安慰来得很不着边际,再想想小盼固然算得上牙尖嘴利、快意恩仇、不肯饶人的类型,但秦妍芝与小盼在国外便认识交好,又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的朋友去招惹堂兄,大概更不会客气,“她们……没说什么难听的吧?”
“难听不难听的都说了。”钱佳西摇摇头,显然不想回忆让自己难堪的细节,“我跟小盼也讲清楚了我的立场,如果她不想撒手,我一样不打算退出,我们说什么都没意义,秦湛的态度最重要。”
“佳西,你这是何苦?”甘璐忍不住了,“你和秦湛也没开始多久,哪里就要为他这样和人争了?”
“他们既没结婚也没订婚,只是在交往,不是因为我介入,就已经有了矛盾,并且闹得很厉害,秦湛亲口说他们吵到说分手了。这年头结婚了尚且可能离婚,不至于一交往就成了死会,额头上要刺字成为谁的终身私产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秦湛和小盼在国外就开始交往,两人一起回国,一直同居,恋人之间的吵吵闹闹根本不足与外人道。如果真是彻底分手了,小盼也没理由这样杀回马枪。佳西,你一向聪明,这点会看不透吗?”
钱佳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吃菜吧,猪手凉了就一点儿吃头也没有了。”
再接下来,两人都只泛泛淡论着不相干的话题。这家餐馆的菜式的确很有特色,看似粗犷的食材烹调得十分精细,别有风味,很合她们的口味,然而这顿饭却吃得空前的沉闷。钱佳西没有如往常一样口若悬河地评论,甘璐也始终调动不起食欲,两人都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吃到中途,钱佳西接到一个电话。她看着号码,马上起身去外面接听,足足讲了六七分钟才进来,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兴奋,“璐璐,我有点儿事,要先走一步,你接着吃。”
“我也吃饱了,要不要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打车很方便的。”
“佳西,听我再说一句话好吗?”
钱佳西已经拿起了手袋,还是坐了下来,笑道:“你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可真有点儿吓人。说什么?”
“别把自己搅进复杂的感情里面去。你好好一个女孩子,何苦被动等别人来做选择?”
“璐璐,你总能这么洒脱吗?如果你事先知道尚修文有过贺静宜那样出色的前女友,会不会就因为这个原因拒绝跟他在一起?”
甘璐没想到自己的劝告招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反诘,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你也知道,我对恋爱的看法是很放松的,一向主张合则留不合则去,大家好聚好散。我也从来没指望会有一个过去一片空白的男人在前面等着我,而且说真的,那种男人肯定乏味的可怕。如果哪个男人拿这个来要求我,我会觉得他是个白痴,根本可以靠边站了。现在难得秦湛跟我很合拍,我们在一起感觉很好。我不认为我想跟他在一起就算是伤天害理了,我也并不考虑将来会怎么样。如果他或者我不再有在一起的开心感觉,我完全能接受一个平静的分手,不会纠缠不清。”
话说到这个地步,甘璐只得拦住她拿钱夹的手,“你去吧,我还想喝点儿这个汤,等会儿我结账好了。”
钱佳西拍一下她的脸,“那我走了,你多吃点儿,你看你最近瘦成什么样了。”
甘璐并没再吃什么时候,她叫服务员又倒了杯姜茶喝着,独自坐着出神。
和钱佳西头一次这样话不投机,她多少觉得伤感。
她们从大学开始成为密友,交换心底的秘密,讨论过最私密的话题,肆无忌惮议论认识的男生,研究从网上看来的那些一知半解的性知识,憧憬将来的生活,安慰对方的失意,分享各自的喜悦,对彼此的了解大概超过世上任何人。
她清楚地知道,朋友之间,也不可能事事求同。从一开始,她与钱佳西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就不一样,却都能接受对方有不同观点,在很多时候,也能听取对方的意见。
然而现在,两人隐约有了隔阂,那个无话不谈的密友突然明白表示,不再需要她的任何劝告。她反躬自问,也没有跟从前一样,把所有秘密都毫无保留地讲给对方听,去求得一个安慰。
生活中所有的感情其实都有脆弱的一面,甘璐不得不想到,再怎么小心呵护,裂纹与芥蒂总能悄然产生,竟然没什么可以一直不变。
又坐了一会儿,她结了帐,独自去商场给吴丽君买生日礼物。
给一向很难被取悦的婆婆买礼物,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吴丽君衣着用品考究而低调,眼界颇高,并且几乎从来没有明白表露过对某个特定东西的好恶。
甘璐在商场里上上下下转着,从化妆品、饰品、皮包一直看到服装专柜,感觉远比给自己买东西要费力得多。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给尚修文买东西时也有一样的困惑。
她很早就得接过父亲的工资,料理日常用度,照管父亲的生活起居,甚至包括给他买衣服。她要是不管他,他就会将一件衣服反复穿下去而不换洗,内衣、袜子穿破也不去买新的。工作以后,听那些已婚同事谈论老公或者家事,她不觉苦笑,不得不想到,自己很早就提前做着一个操心的小主妇,而不是一个可以任性撒娇的女儿。
真正到了婚后,她检视尚修文的衣橱,发现里面各式衣服直到内衣都十分齐全充足,几乎没有需要她操心的地方。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多少也觉得这似乎与已婚同事们的家庭生活很不一样。到了他生日或者纪念日时,她想为他买礼物都很犯愁,来来去去不过是买价位适中的皮带、领带、剃须刀。尚修文每次收到礼物倒都是表现得很开心,会马上很给面子地开始使用。
现在回过头一想,她不由自主就会联想到贺静宜送给他、然后又被他转送给秦万丰的那支万宝龙限量款笔,然后在心底对自己讽刺地一笑。
她不知道应该怪这个男人把他过去的生活隐藏得太深,还是怪自己够迟钝。
想到这里,她更是意兴索然,终于在某个羊绒牌子专柜前驻足,挑了一件色调柔和、式样大方的珠灰色羊绒开衫。她想,这件礼物和她以前买的东西风格一样,的确没有任何新意,可是足够实用了。
甘璐刷卡付账,拿了提袋出来,接到尚修文的电话,“璐璐,你不用等我,今天会还没有开完,估计半夜才会回来。”
“修文,夜晚疲劳驾驶太危险,你明天上午再回来吧。出院手续并不复杂,我一个人能办好。”她不等他说什么,干干地笑了一声,“当然,你要是打定主意非要连夜回来感动我,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可是我这人并不容易感动,而且会认为,你是想用让我负疚来代替你自己的负疚,这种相处大概对我们改善关系没什么帮助。”
第二天,甘璐办好出院手续,将甘博接回家。尚修文随后也从J市回来,直接开车过来。甘博十分开心,指挥王阿姨去买菜,“待会儿璐璐和修文就在这里吃饭。”
甘璐含笑答应着:“今天周末,你让王阿姨回去看看孙子,我来买菜做饭好了。”她一转头,看见尚修文正靠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修文,去我床上躺会儿吧。”
王阿姨将家里打扫得十分整洁,甘璐的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样。揭开床罩,尚修文脱离了外套躺上去。她反手带上门,陪王阿姨走出来,然后直接去不远处的菜市场买菜,提了满手的袋子,回来后开始做午饭。
出院前,负责查房的医生专门过来,给甘璐详细讲了肝硬化病人的饮食注意事项:一方面病人得摄取蛋白质,以提高血浆蛋白含量,防止或减少肝脏的脂肪浸润,而且还可以促进肝组织恢复和再生,另一方面却忌讳蛋白质含量过高,给肝脏造成负担。尤其做完手术不久,还是得以清淡低钠饮食为主。
甘璐自己也上网查了资料,还特意归纳了几点打印下来,贴在冰箱上,让王阿姨平时注意。
她今天做的菜自然都是清淡的家常口味,没做甘博一直惦记的番茄牛腩煲。甘博进厨房晃着,一脸的不甘心。她只得笑着安慰父亲,“医生说的话真得听,等你彻底好了再说。你赶紧去坐着吧,别久站。”
甘博早在医院里待腻了,不肯出去,非要站在旁边,声称要给她打下手。她没办法,只得端来张椅子放在厨房门外,让他坐下,递了蛋豆给他,“超市里总买不到这么新鲜的蚕豆,你帮我剥出来,待会儿加雪菜、肉丝一起炒,肯定好吃。”
“上回修文在医院说爱吃你做的什锦砂锅,你今天给他做这个吧。”
甘璐有些惊奇素来并不算体贴人的父亲对这个女婿的格外关心,“下次再说。今天我买了只鱼头,做砂锅鱼头豆腐,”她将鱼头对半剖开,用盐腌上,“他应该也爱吃的。”
“修文最近看上去很累很有心事的样子,你得多关心他。”
甘璐只得“嗯”了一声。
“你搬回去没有?”
“我……今天就搬。”她好一会儿没听见甘博说话,一回头,只见父亲正怀疑地看着她,不禁苦笑,“哎,爸你这眼神可真是,我不会骗你的。”
甘博这才放心,继续剥着蚕豆。甘璐切好姜丝,再码到鱼头上,她已经将这边的料酒都扔了,只能用这个方法去腥味。她一边机械地忙碌着,一边琢磨着刚才的对话。她倒不完全是随口敷衍父亲,眼前这个情势,总借住在别人家,显然很荒唐。她既然没法下断然与尚修文分开的决心,恐怕也只能搬回去了。
她一样样将菜式准备齐,先将米淘好放进电饭煲,烧热油锅,将鱼头煎到两面微黄,然后放入砂锅内炖上,再去拿蚕豆,却不禁好笑。只见甘博不知道什么时候掐来了几片初生的嫩黄色法国梧桐小树叶,挑出颗粒比较大的没剥皮蚕豆,掰下两支火柴头嵌在蚕豆的前面,再将一片树叶插在蚕豆尾上,一个活灵活现的小金鱼就出现了。他面前已经摆了好几条,仍在兴致勃勃继续做着,蚕豆米倒没正经剥出多少来。
“璐璐,你小时候最喜欢让我做这个给你玩了,有时候可以摆上一桌子。”
甘璐笑着摇头,只得坐在他对面开始动手剥蚕豆,“我就不能指望你帮着我做事。”
甘博丝毫不以女儿的抱怨为意,再去窗边掐了几片树叶过来,“要说你小时候可真乖,一个人拿着这些小金鱼可以玩上好半天。”
“我最喜欢你给我做的那些蝴蝶标本了,现在还好好收着呢。”
“唉,那会儿工资低,手头太紧,都很少给你买玩具。”
“这个不比玩具好得多吗?”甘璐生怕他又长吁短叹,拿起一个他做的小金鱼笑道,“可惜蚕豆放上半天就干了不好看了,不然我也会一直留下来的。哎呀,我得去看看鱼头。”
她匆忙进厨房,将火调小一点儿,加进豆腐继续炖,再出来时却一怔,只见尚修文坐在她刚才的位子上,正剥着蚕豆,同时跟甘博讲着话——这是她印象中头一次看到尚修文做家事。一方面,尚修文平时还真有些君子远庖厨的架势;另一方面,家里的一切基本都有钟点工打理,她倒也并不介意把剩下的一点儿有限的家务承担下来。
“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被电话吵醒了。”尚修文摇头叹气,现在哪怕是周末,他也很难有清净的时候了,“王总约我下午三点去远望开一个临时股东会,希望不会开太久。”
甘博赶忙说:“修文,刚才璐璐说今天搬回去住,正好你没出差,陪她一起搬。家里有老人,当媳妇的怎么能跑去朋友的房子住。”
尚修文一怔,马上看向甘璐。甘璐不易察觉地微微点头。他紧紧地凝视她,唇边那个笑意慢慢扩大,一直到明亮的眼睛中都感染着喜悦,“好的爸爸,今天就搬回去。”
这个喜悦多少触动了甘璐。她垂下眼睛,重新走进了厨房,对着咕嘟作响的砂锅出神,只听外面尚修文说:“爸,您累不累?要不还是去躺一会儿吧。”
甘博开开心心地说:“不累,我平时最喜欢坐在这里看璐璐做饭。”
尚修文也笑了,“我也喜欢看她做饭的样子,”稍停一会儿,他轻声说,“从第一次看到就喜欢。”
甘璐回忆着他第一次看自己做饭的情形。那是在吴昌智郊外别墅宽大华美的厨房内,她在煤气灶前忙碌,隔着中央岛式吧台,他倚在门边看过来,眼神专注得让她吃惊,又有点儿别扭。那个白天,他们刚刚有了第一个热吻,然而他表现得丝毫不像一个情动的男人,甚至成功地用他的冷漠淡然将她刚萌生的一点儿心动给打消了。
就是那个简单的什锦砂锅打动了他吗?
甘璐苦笑了,她不这么认为。吃完饭后,他们在别墅玻璃花房内还有拥抱、接吻与交谈。然而她固然因为那个浪漫情境下的吻而情动,却没有丧失基本而本能的判断——她与尚修文显然都没有就此陷入情网。从J市回来以后,他们的交往比从前来得亲密,在别人眼里,他们成了一对恋人,可她清楚,那也绝对算不上热恋。
不过是一个喜欢罢了。如果说他喜欢看她做饭的样子,她也再没做过饭给他吃;至于她,她只能承认,她喜欢看他的微笑,喜欢与他轻松的相处,喜欢他的亲吻与拥抱……
从哪一天,这个喜欢突然被推进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呢?一回忆到这里,甘璐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自己的毛衣下摆。
“在想什么?”
尚修文走进了厨房,将盛在大瓷碗内剥好的蚕豆递给她。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她神不守舍地接过蚕豆,走到窗边的水槽前冲洗着。尚修文却并没有出去,走到她身后,双臂环抱住她的腰,轻声说:“璐璐,我一定不会让你觉得搬回去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在她忙碌时,从她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也是他一向喜欢的姿势。然而要有多少个喜欢,一点点累积,才会转换成一个相守的决心?甘璐的手指在水流下慢慢挑动着碧绿的蚕豆米,一时百感交集,同样轻声说:“我突然发现,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什么选择了。”
“为什么这么说?”
她苦笑一下,“一点儿胡思乱想,没有为什么。你出去陪爸爸坐会儿,我马上炒菜。”
她炒着菜,听父亲与尚修文在外面的闲聊零星传进来,不得不再次诧异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
尚修文待人接物一向有着微妙的分寸,从来不与人过分亲近,并且可以轻易让对方自觉与他保持一个合理的距离。然而他和甘博在一起,却总能让多少有些社交障碍的岳父尽兴地滔滔不绝。她能分辨得出,尚修文的态度并不敷衍,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打动了她,也让她检讨自己对婆婆是否不够真挚热情。
现在她却情不自禁地想到,按照他对她有限的回忆,他父亲聪明睿智,让他从小崇拜并一直怀念着,差不多和她父亲甘博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她见惯众人对甘博的惋惜、怜悯和轻视,他却能表现得对她的父亲体贴尊重——这也是一个自我控制下的表现吗?
一想到这儿,她马上警告自己,你已经开始疑神疑鬼了。
chapter23 谁曾被谁爱过
我要挽回的不是一个名义上圆满的婚姻,我看重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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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后,甘璐收拾了碗筷,嘱咐甘博上床休息,“王阿姨说她一会儿就过来,晚上的菜我也买好了,放在冰箱里面了。我们先走了。”
甘博点头,“去吧,不用老往我这儿跑了,有空再过来就行了。”
两人下楼,尚修文说:“时间还早,我先陪你去收拾东西。”
甘璐点点头,两人分别上车,回了冯以安的房子。尚修文问她:“有哪些东西需要搬回去?”
甘璐环顾房间。她住过来以后,尚修文陆续添置了很多日用品过来,要尽数搬走,将这个家原样还给冯以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修文,我们先坐下来好好谈谈,行吗?”
这是近一段时间,她头一次主动要求交谈,尚修文当然点头。两人坐到客厅沙发上,可是这样郑重其事坐下来,摆出长谈的架势,甘璐却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开口了。尚修文握住她的一只手,轻声说:“如果你仍然为那天说的夫妻义务烦恼,我有耐心等到你身体和心理完全接纳我。”
甘璐的脸不由得一红,再次在心底确认,这男人从来对她甚至难以启齿的心事都有体察。可是越是这样,她越是惆怅,“修文,我已经答应搬回去了,再怎么矫情,大概也不至于跟你一直别扭下去。不过短期内,我恐怕没办法……要孩子了。”
他的手微微一紧,“这仍然不是一个问题,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对,很长时间。”甘璐沉默一下,惨淡地笑,“从前我一想到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就有止不住的开心。可是现在,我实在有些害怕。”
“把你怕的事情告诉我。”
“如果我满足于接受一个不会出轨、肯负责任的丈夫,那么我们可以合理地生活在一起,相处得十分平和,谁也不用对谁提出超出对方付出能力范围以外的要求,可能会比大部分充满误解的夫妇来得幸福。可是我怕我现在做不到这一点。”
“你对我有要求是很正常的,我不认为做你的丈夫只保持生理上忠贞就算合格了。”
甘璐踌躇一下,仿佛下了决心,直视着他,“修文,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让她在经历了变故后,仍然记得你的爱,想必这段爱情十分深刻。现在请你坦白问你自己,你还能给我爱吗?跟你从前爱另一个人一样。”
“璐璐,我讲过不止一次,那是不一样的。”
甘璐笑了,“是呀,我知道,不可能一样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早经历了一切,既冷静又成熟。我现在来向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要求那样的爱,的确不合理到了可笑的地步。”
“璐璐,我一向认为你理智聪明,居然会钻这样的牛角尖。你还是这么介意那段往事吗?”
“我不是在吃陈年醋。不,我介意的不是往事,我对别人的感情有基本的尊重,不会以为有一个妻子的身份就能没完没了地去清算老公的旧账。”甘璐平静地说,“可是人大概都有一点儿贪婪,我不希望我的男人在和别的女人的爱情里消耗了全部热情,给我的只是温柔和责任。”
“璐璐——”
“请听我说完,好吗?我有两个同事,都结婚了,一个工作之余侍奉公婆,带孩子、做家务,从来都是开开心心、无怨无悔;另一个每天都和老公为了谁该做饭、谁该洗碗、谁该擦地板吵架,牢骚满腹。你不能说谁比较懒,只能说,做得心甘情愿的那个人满意她的生活,认为她的付出是值得的。”甘璐嘴角泛起一个微带苦涩的笑意,“以前我也满足我的生活,修文。可是现在我不确定了,我怕我以后会不自觉去做你认为无聊的比较,不满足于你给我的那点儿温柔跟责任,越来越怨恨,越来越想要到明明要不到的东西。这种状态下,我不会是你期待的贤惠妻子。”
尚修文蓦然握紧她的手,“你怎么会认为,我没有像从前待贺静宜那样待你,就是已经没有了爱你的热情?我早过了天真得可耻的年龄,的确做不到像上一场恋爱那样张扬表现,而且璐璐,我断定你不会喜欢那个时候的我,更不可能接受那样的追求。”
“也许你说得对吧。”甘璐微微失神,自嘲地一笑,“我一向活得很保守谨慎,别人年少轻狂,我会羡慕会欣赏,不过不大可能投入进去一起疯,我想我是注定享受不了那样恋爱的感觉了。”
“别拿我对你的感情去跟一段过去做比较,更别因此否定我对你的感情。如果你认为我表现得不够热情,我会改进……”
“别,这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修文,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有很强的令人信服的能力,甚至我爸爸这样对人疑心重重的人,也从一开始就信任你。我们结婚两年多,越到后来,你的表现越打动我,我得承认,你满足了我对婚姻的全部期望。可是……”她猝然打住,咬住嘴唇,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回想跟你的恋爱,我发现我们接近的每一步,几乎都出于你的控制跟选择。想到你曾经不动声色衡量我、观察我,评价我是否会是一个合适的妻子,决定要不要对我更好一点儿、更坦诚一点儿,我就忍不住……心灰意冷了。”
“你错了,璐璐。你这样想,显然还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变态的控制狂。我从来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控制得了你,相反,从一开始跟你在一起直到现在,我就不断患得患失;我再继续矜持下去的话,会不会失去你?我对你隐瞒的那些事,会不会被你接受?如果你怀疑我的诚意,不再信任我,我还有机会挽回吗?”
甘璐无可奈何地笑,寻找着措辞,却只能摇摇头,“我从没怀疑你对婚姻的认真和诚意,你一直是认真在做一个好丈夫。你说我是在钻牛角尖儿,好像也没说错。我自问不是一个爱疑神疑鬼的人,我怀疑的只是,你的上一场恋爱给你留下的影响太多,直接影响到你处理感情的方式了——也许你自己也不能确定,我到底有没有被你爱过。”
室内一阵寂静。尚修文慢慢笑了,“我说过,我会接受你的一切质疑,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你的质疑已经将我所做的一切都包括在内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从来没打算拿自己的全部生活给一段过去殉葬,尤其是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是我最快乐最珍惜的部分。璐璐,至少不要怀疑这一点。”
甘璐想,他们的确陷入了一个怪圈,再谈下去,都无法释然,不过是徒增伤痛,“我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做一个多疑的妻子。你想挽回,我也不想轻言放弃。我们试试吧。”
她立起身准备去收拾东西,然而,尚修文并没放开她的手。她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略微仰头,凝视着她的眼睛,“璐璐,我要挽回的不是一个名义上圆满的婚姻,我看重的是你。”
甘璐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希望我们都能确定自己真正重视珍惜的是什么。时间不早了,你去开会吧,我理好东西不先开车回去。”
尚修文走后,甘璐先去书房装好笔记本电脑,再找一个纸箱将书装进去,然后去卧室,坐倒在地板上,一样样将衣物折好,放入箱子里。她动作越来越慢,满心不是滋味,不禁自嘲地笑了——这个离家出走,果然结束和开始一样可笑。
她并没带其他东西,只拿了衣物、书籍与笔记本电脑,然后开车回了自己的家。她拿钥匙开门进去,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吴丽君显然吃了一惊,摘下老花镜看着她。
“妈,我回来了。”
她和从前下班回来一样打着招呼,吴丽君也马上恢复了镇定,点点头,视线重新回到报纸上,声音平淡地说:“哦,回来了。”
甘璐想,有一个对什么都见怪不怪的婆婆,倒也能免去很多尴尬的解释。她将头一天买好的礼物递过去,“妈,祝您生日快乐,您看看合不合穿。”
以前她买礼物给吴丽君,吴丽君都是瞟上一眼,淡淡说声“谢谢”,然后就搁到一边了,现在她接了过去,却马上打开拿在手里细看,“这颜色我喜欢。”
甘璐简直有些不适应了,“喜欢就好。妈,修文现在去远望开会,晚点儿才能回来。”
吴丽君点点头,“我去躺一会儿,你也上去休息吧。晚上一起去吃饭。”
甘璐答应下来,拎了东西上楼。眼前的房间保持着整洁,显然胡姐跟往常一样做着打扫。她将衣物放入衣橱,并没什么睡意,便去书房开了电脑,继续查资料写论文。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她竟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仿佛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成了一个过去。
真的过去了吗?
她写得累了,给自己调上一杯奶茶,端在手里,走上露台看向远方,缓解视力疲劳。天气不算晴好,可是春天的气息已经无所不在:在她视线范围内,是吴丽君常去散步的公园,里面茂密的树木都染上了一层淡淡如烟的新绿;扑面而来的风不再寒冷料峭,却带了几丝不经意的柔软调子。
这个城市摆脱了据说几十年一遇的漫长严寒冬季,然而她却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就此摆脱了婚姻的危机。
放在书房的手机响起,她走回房内接听,是尚修文打回来的,“璐璐,恐怕我还得跟王总一起去跟亿鑫的董事长陈华做一个会面,不能陪妈妈和你吃饭了。”
“妈妈的生日啊,真的走不开吗?”
“这样吧,你开车带妈妈也到江边明珠酒店来。陈总下榻这边,我们我好了在三楼碰面吃饭。你跟妈妈去顶层餐厅,据说那里意大利菜很地道。我会抽空上来,妈妈能理解的。”
甘璐换了衣服,下楼去敲吴丽君的房门,只见吴丽君已经换上了她买的羊绒开衫,配上了黑色裙子,半高跟鞋,外面套着经典款的风衣,再搭了条色彩略微出挑的披肩,脸上薄施脂粉,化了淡妆,仪态高雅出众得让她不得不暗自赞叹。
她将情况告诉吴丽君,“妈,修文让我先陪您过去。”
吴丽君点点头,拿上包跟她一起出门。
明珠酒店是江边一家五星级酒店,顶层餐厅取了个意大利风味十足的名字:托斯卡纳艳阳餐厅,行政主厨是从欧洲请来的。甘璐和吴丽君坐下,分别点餐。吴丽君吩咐服务生开一瓶Lambrusco1915,“这种是汽泡酒,带甜味,基本不会让人喝醉,真正好酒的人不会喝它,我们意思一下吧。”
甘璐点点头,并不打算扫婆婆的兴。服务生将镇在冰桶内的酒拿上来打开,倒入高脚杯内,深桃红色的酒液看着十分诱人,而且散发出浓郁果香。她端起酒杯对吴丽君说:“妈妈,生日快乐。”
吴丽君举杯,与她轻轻一碰,喝了一大口,她却只浅浅尝了一点儿。这是她喝过的第二种酒,自然和她父亲喝的那种高度数的廉价白酒不可同日而语,那一点儿酒液带着甜香,口感绵远而悠长,可是她不打算放纵自己多喝。
头盘、意粉一样样上来,她们两人和平时在家里一样,吃得很安静,只听得到刀叉偶尔相碰的声音。
尽管没有尚修文在场,她们一个姓吴,一个姓甘,然而这似乎仍然是一个典型尚家人的聚首,并不比平时显得冷场。吴丽君固然没有问长问短,她也不会多说什么。没有倾诉,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也没有相逢一笑泯尽所有恩怨的谅解,她们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此时此地共坐一桌的现实。
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成了一个过去——这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再度浮现在甘璐脑海里。你有些纠结了,她只能对自己这样说,当然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上到主菜,尚修文与另两个穿着西装的男士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她见过,是远望的董事长王丰,另一个人三十来岁,个子高高,有一张瘦削而锋芒内敛的面孔。
王丰与吴丽君从前就认识,他含笑道:“吴厅长,不是修文说起要上来陪您吃饭,我还不知道今天是您生日,实在抱歉,搅了你们的家庭聚会。”
“没什么,王总,你们谈正事要紧。女人到我这年龄,其实早就不重视生日了。”吴丽君客气地说,然后转向另一个人,“这位是——”
尚修文介绍道:“这位是亿鑫的董事长陈华。陈总,这是我母亲,我太太。妈妈,王总、陈总坚持亲自上来祝贺您生日。”
“不敢当,两位太客气了。”
“应该的。吴厅长生日快乐,很抱歉我们空手上来,只能借一杯酒表一下心意。”陈华声音低而浑厚,讲一口略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十分彬彬有礼。
吴丽君吩咐服务生再拿三个酒杯上来倒上酒,站起身来,“谢谢陈总、王总盛情,还特意上来一趟。”
甘璐也起身,与他们轻轻碰杯。王丰与陈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先告辞下去。尚修文坐下,“妈,对不起,今天也没好好陪您吃个饭。”
“有璐璐陪我是一样的。”
尚修文和甘璐同时意识到,以前吴丽君一向是叫“小甘”,这个不起眼的称呼变化让两人不免对视了一眼。
吴丽君却似乎完全没留意到他们的反应,“亿鑫会放弃收购旭昇的计划吗?”
“眼下只是交流。亿鑫在中部地区的发展计划十分庞大,陈华这人头脑十分敏锐,相信他也应该知道,越拖下去,他的收购成本越高。”
吴丽君点点头,再没说什么。尚修文对甘璐说:“璐璐,我得下去了,你帮我送妈回去,少喝一点儿酒。”
“我知道。”甘璐面前的酒根本没动什么,她早下了决心,如非必要不会再沾酒,更何况是与婆婆一起吃饭。
尚修文走后,婆媳二人吃完甜品,甘璐去结了账,一起下楼到地下停车场。
甘璐开了车门,吴丽君先坐了上去。她也正要上车,手机响起,是钱佳西打过来的。她声音低哑,显得情绪十分低落,她只得说:“等一下。”然后转过来对坐在后座的婆婆说,“妈,我接朋友一个电话,您稍坐一会儿。”
吴丽君点了点头。她喝了不少汽泡酒,面孔略有些绯红,靠在椅背上休息。
甘璐稍微走开几步,“佳西,怎么了?”
钱佳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璐璐,秦湛说……他打算跟小盼和好。”
甘璐一怔,她实在理解不来这样神速的如同儿戏般的分分合合,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佳西,算了吧,秦湛这人未免太不成熟了。”
“他有权做出选择,你知道我恨的是什么吗?我以为我们相处得这样好,我的感觉不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可是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点儿留恋的意思。”
甘璐听钱佳西那边声音嘈杂,“你现在在哪儿?要不我先送婆婆回家,过来陪你吧?”
“我在酒吧里,没事的,璐璐,一堆朋友在一起呢。你别过来了,我只是刚才一阵难受,再也忍不住,非要讲出来不可。”正在这时,那边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答应一声,然后咯咯笑了,“也只有对着你讲,不会怕闹笑话。我去喝酒了,我们明天再聊——如果明天我还没忘了这事的话。”
“你别喝太多。”甘璐只能抢着叮嘱她一声。她收了手机,刚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子,却见明晃晃的车灯打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一辆红色玛莎拉蒂开过来急刹住,正正停在了她车前。车门打开,穿着米白色皮衣、牛仔裤的贺静宜迈步走了出来。
“晚上好,尚太太。”她瞟一眼甘璐,一脸的似笑非笑。
甘璐懒懒地回了一声,“你好。”
“怎么一个人在这边,修文没回来陪你度周末吗?”不等甘璐回答,贺静宜似乎不胜遗憾地摇头,“据说万丰置业刚订了旭昇的产品,单子虽说不大,而且秦总怕得罪亿鑫,也尽力低调,不可能起到什么了不起的效果。不过,我猜是你出面促成的吧?为了挽回修文,你还真是费尽心思了。”
甘璐正要说话,身后车门打开,吴丽君站了出来,“璐璐,帮我看一下披肩是不是卡在项链上了。”
贺静宜骤然看到吴丽君,大吃一惊,嗫嚅一下,似乎要说话,然而吴丽君根本不看她,只半转身,示意让甘璐看,甘璐拨弄略微扭结的披肩整理一下,“流苏钩住了,好了。”
吴丽君点点头,径直返回车内坐下,顺手带上了车门。贺静宜从来没被人这样无视过,可是她在吴丽君面前确实撑不起架势来。她的脸色变幻不定,似乎在想着什么。
甘璐客气地说:“贺小姐,麻烦你把车挪一下,我们要回家了。”
甘璐也不等对方回答,坐上司机座,对着贺静宜的目光,先系上安全带,然后静静与她对视着。贺静宜慢慢后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直到反手打开车门,坐到车上,猛然发动车子让开通道。
甘璐将车开出地下车库,驶上大道。吴丽君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璐璐,她是亿鑫的高管,她的老板在这边,她肯定是来找她老板的,不会跟修文有什么关系。”
甘璐一时愕然,“我知道,妈。”
“我希望你不要理睬她。她一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现在摆明了是想来破坏你们的婚姻。”
甘璐局促地“嗯”了一声。以前吴丽君不会跟她这样说话,现在婆婆似乎已经将她这个儿媳微妙地划到自家人范畴以内,不必避讳了。
吴丽君喝了一点儿酒,表现得不像平时那样点到即止了。她自顾说着,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当年她为了纠缠修文,出尽手段。修文跟她提出分手,她连假装自杀这种招数都用上了。修文要不是心软,哪至于造成日后的悔恨。”
甘璐既吃惊又难受,觉得实在消受不起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她不愿意听到往事被这样一点点剥开,那些事全是她不曾参与的部分,她没有什么好奇,却有隐隐的害怕,只觉得暴露出来的事实越多,越不能带她走出迷津,反倒让她更觉混乱。
“妈妈,您休息一会儿吧,到了家我叫您。”
“总之,以后她说什么,你都不用理。”
吴丽君总算再没说什么了,两个人一路保持着沉默。回到家后,甘璐请婆婆早点儿休息,正要上楼,吴丽君却叫住了她。
“到我房间来,璐璐。”
甘璐只得随她坐进她的房间。这里与楼上格局相似,也是书房与卧室相连的套间。吴丽君示意她坐下,开了抽屉,拿出一本相册,翻开一页递给她。甘璐一下屏住了呼吸,照片上是一家三口:最前面是只有二十岁左右、犹带着青葱气息的尚修文;后边右手坐着远比现在年轻的吴丽君,面容秀美而带着威仪;左边那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身形挺拔,穿着蓝色T恤,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儒雅而沉稳。三个人坐在一把遮阳伞下,脸上全含着浅笑,似乎正交谈着,全没注意到相机镜头。
“这是修文的爸爸。”吴丽君轻声说,手指指点一下,然后缓缓摩挲过那张面孔。
甘露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牢牢看着尚修文。那样开朗的笑容,没有现在偶尔展颜时无限的内涵,却仿佛带着阳光的气息。
“修文也许已经跟你说过他父亲的事了。他一直自责,不肯原谅自己那天晚归了,可是其实更该受到责备的那个人是我。我当时只顾考虑我的政治前途,对他漠不关心,甚至他接受调查回来后找我谈话,我都说没时间,要写材料。到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后悔也迟了。”吴丽君声音沙哑,满含沉痛,拿过相册,长久地看着。
“妈妈,爸爸肯定也希望您和修文好好生活。过去的事,别再想了。”
“怎么可能不想?修文和我一样,大概从来也没放下这件事。以前我总希望他成熟一点儿、沉稳一点儿,可是后来看着他内敛的程度甚至超过他父亲,把什么都放在心里,我很害怕……修文慢慢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甘璐有同感。她在心里惊叹,尚修文有着和他母亲相似的容貌,却带着父亲的气质特点,年轻时意气飞扬,还不明显,现在却十分突出。
吴丽君猛然抬头看着甘璐,“璐璐,修文是爱你的。和你结婚以后,他改变了很多。我看着很欣慰。只是他和他父亲一样,宁可独自承担压力。你一定要试着多他、包容他,好好维护你们的婚姻。”
“妈妈,我明白,我会试着理解修文。”
甘璐不愿意去拂逆一个向来寡言高傲的母亲难得的坦诚,可是却在心底喟叹,婚姻毕竟取决于双方的努力,如果他仍然选择独自承担一切,那么她又怎么能明确感受到他的诚意呢?
尤其还有那样一个前女友窥伺在侧,要他像吴丽君说的那样做到不理睬,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时占据贺静宜脑海的也正是吴丽君。
她手扶方向盘坐着,那辆银灰色宝来已经消失在她视线以外,地下车库除了偶尔有车辆进出,车灯一晃而过以外,灯光昏黄,安静得有几分诡异感。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吴丽君,早已经被她刻意封闭起来的那一部分回忆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上来。
以前吴丽君与她见过不止一次,从第一次开始,就绝对算不上愉快。
吴丽君根本不看她,目光冷漠,声音平淡地说:“我认为修文跟你不合适。不过,年轻时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干涉你们。我了解我儿子,他早晚会认识到这一点。”
“阿姨,我知道我家里条件不好,可是……”
吴丽君皱眉,“这不关家庭条件的事,我本人也只是出身于一个清贫的教师家庭。我尽可能用你能明白的话讲吧,理不理解就全看你了;你的教养和修文太不一样,你们不是一样的人,迟早会分开的。”
当时她才二十出头,从小容貌出众,性格一向倔犟高傲,被这个断言激怒,却也被吴丽君的气势所慑,根本没法反驳。她只暗暗下一决心,一定要和尚修文更长久地在一起,“气死你”——当然,这个孩子气的想法她只敢咬着牙狠狠说给自己听。
可是她心底有着隐忧。
她和尚修文都还太年轻,再怎么热恋,离天长地久也很遥远。而且,她不得不承认,吴丽君的话有一部分是她无法反驳的,她那个喧闹、贫寒的家和尚家在不一样。尽管父兄在尚修文的安排下做生意,家境开始宽裕起来,可是始终没法有尚家那样不动声色的修养。
家人讨好尚修文到了她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在这个气氛渲染之下,她慢慢患得患失,渐渐再也没法保持与尚修文初相识时的那个坦然骄傲的美丽少女姿态了。
当她的父兄打着吴丽君的招牌,头一次在外面闯出祸来时;吴丽君将她和尚修文同时叫去,却根本没看她,只是痛斥尚修文,态度和用词之严厉,让她这才明白,以前对她的那点儿冷漠,实在算得上客气了。
“你和她分手吧。”吴丽君根本没有商量余地地说,“给她家一笔钱补偿一下,不然总有一天会惹出大祸。”
尚修文看着母亲拂袖而去的背影,良久不语。贺静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口干舌燥。当尚修文转身看着她时,她顿时哭了起来。尚修文僵立一会儿,伸手搂住了她,她才放下心来,“修文,我回去跟我爸爸和哥哥说,一定让他们再别做这种事了,我叫他们来给你妈妈道歉。”
“我妈不会接受道歉的,这种事真的不能再发生了,不然……”尚修文打住,她却能体会出这个“不然”意味着什么。
在她回家与家人激烈争吵,相互讲尽伤情面的话以后,她的父兄稍微收敛了一段时间,又故态复萌。她和尚修文之间也开始不断爆发争执,从最初的撒娇到后来她哭泣着挽回,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尚修文甚至亲自去与她父亲、哥哥长谈,可是收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效果。
她父亲和她哥哥在家里当着她的面发愁地说:“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看来你们两个长不了的,我们得抓紧时间,不然以后不要说挣钱,公司能不能继续开下去都成问题了。”
她寒心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狠狠地一挥手,将桌子上所有的盘碗全扫到地上,然后抱着妈妈大哭。妈妈宽慰她说:“你要是能跟他结婚就好了。唉,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命。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好好抓紧他。”
她想,这算是一个宽慰吗?
这是她的初恋,她付出的是爱情。尚修文的好条件打动的是她家人,而打动她的是他这个人。她想抓紧他,只是为了自己。她知道她再找不到一个人让她这样爱,或者是这样爱她了。
尚修文的父亲在知道她哥哥打着自己公司的旗号跟人谈合作后,马上断绝了双方所有经济往来与合作,这间倚仗尚父生存的公司一下陷入了困境,而尚修文也正式向她提出了分手。
他一脸的疲惫,“静宜,我累了,我不想我们的感情变成你家人予取予求的理由。如果只需要我付出,我还可以容忍,可是已经危及我的家庭,我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哭泣和威胁她都用过很多次了,这次她用的是更激烈的一招。她吃了安眠药,然后给不接她电话的尚修文发了短信。她并不是单纯做一个姿态,而是吃下了足以致命的剂量。她确实绝望了,如果尚修文不管她,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她在医院醒来,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却是吴丽君。这是吴丽君唯一一次直视她,目光锐利得仿佛一直看透了她,让她自觉无所遁形。
“这种手段太卑鄙了。”吴丽君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
站在另一边的尚修文叫道:“妈——”
吴丽君冷冷看向儿子,“为这样一个女孩子当断不断,我替你脸红。”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尚修文如她所愿地留下来了。他对她十分体贴,可是这点儿体贴多少不似从前那时的亲密无间。她加倍地痴缠着他,却越来越害怕他会再度提出分手。她妈妈的那点儿教诲不适时地溜上来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偷偷停了避孕药。
然而就在她怀孕的同时,她的父亲、哥哥卷入了一桩复杂的案子里,同时被关押起来。
她在焦灼中找到尚修文,尚修文看上去更加焦头烂额,甚至没法听她说完,就匆匆赶赴机场,要去外地处理生意上的纠纷,只叫她回家好好待着,不要到处乱跑,有时间再联系。
可是她也没法安然在家等待。她妈妈终日号哭,一时胡思乱想,一时催促她去找尚修文的父母帮忙,“一个是你爸爸,一个是你哥哥,你再恨他们,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坐牢啊。”
她的确不能坐视父兄不理,只好咬牙去了尚修文家。保姆将她拒之门外,她只得拿出自己唯一的一张底牌,“你去跟尚叔叔讲,我有了修文的孩子。如果不让我进去,我就站在这里不走。”
保姆大吃一惊,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终于带她进去了。出乎她的意料,尚修文的父亲并不在,里面坐着吴丽君和她的兄嫂吴昌智夫妇。
吴丽君神态厌倦,根本不屑与她交谈。吴昌智问她:“修文知道你怀孕了吗?我不相信他这么没脑子,现在还弄出一个孩子来,除非他想气死他父母。”
她嗫嚅一下,“他不知道,我……我还没告诉他。”
吴昌智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他有着酷似其妹的锐利眼神,贺静宜顿时觉得和那次在医院一样,自己的一点儿心计被对方了然于心。这种无声的评判让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能局促地垂下眼帘。吴昌智明确地说:“贺小姐,如果你真怀孕了,必须把孩子打掉。”
她如同挨了当头一棒,“除非尚修文跟我说这话。”
“修文的妈妈受你父兄的案子牵连,正在接受组织审查;他爸爸被双规了半个月,前天才刚放回家,接下来仍然可能受到起诉;修文正在到处奔波,争取把公司的损失降低一些。这种情况下,你认为你们还可能在一起吗?”
她绝望地想,这个祸远远大于她的想象,她还怎么开口求尚家对她父兄施以援手?可是她不能不说,“我今天来,是想求求你们,救救我的爸爸和哥哥。”
“不要提不切实际的要求,贺小姐,那是不可能的。”
“我怀的毕竟是修文的孩子,看在孩子的分上……”
吴丽君明显勃然大怒,蓦地站起了身,冷冷地说:“你没有一点儿基本的羞耻,贺小姐。别指望凭你肚子里的孩子来逼我承认你。你把这话去跟尚修文说吧,祸是他闯出来的,责任该他来负。他是成年人了,不可能再让父母来给他收拾这种残局,我只当自己没生这个儿子。”
吴丽君如此强硬的态度让贺静宜没有了任何侥幸心理。在已经给尚家惹来无妄之灾之后,她没勇气去跟尚修文讲她们刻意送给他的这个意外。她昏昏沉沉地回家,对母亲急迫的诘问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天,吴昌智找上门来,直截了当地跟她说:“贺小姐,你去做掉这孩子,我留一笔钱给你。”
“我不要钱,我要……”
“没条件可讲了,贺小姐。我这个年龄还来说这种事,很可笑,可是修文是我唯一的外甥,我不能眼看着他的一生被你毁掉。”
她母亲显然一直在外面偷听,这时推门进来说:“小静,你爸爸你哥哥的官司都需要用钱。”
贺静宜没有选择了。她在特意赶来的吴昌智妻子的陪同下去了医院。不到两个月的胎儿流产,快捷简便得让她吃惊,她甚至不觉得痛。
可是坐在手术室外,看到吴昌智妻子打电话给吴丽君通报消息,语气十分冷漠,她还是怒从心头起,也拿出手机,打了尚修文的电话,狠狠地说:“你满意了吧?我刚把你的孩子做掉了,是你妈妈、你舅舅一起逼的我。”
尚修文当时刚从外地回来,他大吃一惊,马上赶到了医院。她的无名愤怒消散,只剩委屈,伏到他身上号啕大哭。吴昌智的妻子厌恶地说:“硬是多要了二十万才肯松口,还来装贞节烈女,说别人逼你,未免太可笑了。”
“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处理,你们怎么能……”
“修文,你不要以为我和你舅舅愿意来造这种孽。你妈和爸已经为这大吵了一场。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明白吗?你妈妈的政治前途岌岌可危,你爸爸……”
“算了,舅妈,对不起,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尚修文送她回家,让她躺在床上休息,他坐在床边呆呆出神。她偷偷看他瘦削疲惫、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心里转着无数的念头。
“静宜,我得回去了。我爸爸刚解除双规,我今天出差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看他。”
她却死死抓住他不放,不停地流泪。她其实明白,他们不大可能挽回了,可是她任性地想,能多留一会儿,就多留一会儿吧。
然而她的这一个任性再次铸成了大错。尚修文的父亲在当天晚上心脏病发作,尚修文赶回家时,他父亲已经去世了。
那起经济案件的影响越来越大,牵涉的人越来越多,内幕众说纷纭。贺静宜的父亲好不容易因病办理了取保候审,便出了离奇的车祸,重伤陷入植物人状态,再没苏醒过来。她和母亲日夜守候在医院中,眼看着钱如同流水般花出去。这样的心力交瘁之下,她实在忍不住,再次打了尚修文的电话,哭诉着家里的情况,然而尚修文明确拒绝与她见面。
第二天,从国外赶回来奔丧的尚少昆找到医院,递了一个大信封给她,“修文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请你也多少为他着想一下,再不要去找他。”
尚少昆在父母去世前与她家是邻居,一直当她是妹妹,她与尚修文结识,也是尚少昆介绍的。然而他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目光从病床上她的父亲和紧盯着装钱信封的她母亲身上一扫而过,带着冷冷的憎恨。
“少昆哥,修文他现在怎么样了?”她只能问他。
“他正在结束公司的经营,损失惨重。”尚少昆简短地说,“我后悔介绍你们认识。我婶婶这人很冷酷,可她对你和你家的看法一点儿也没错。”
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看着尚少昆扬长而去,她腿一软,坐倒在病床边。
几个月后,她父亲在医院去世,她哥哥被判刑,她不顾母亲的哀求,将钱留给母亲让她安排好生活,没等毕业就独自去了外地。
贺静宜将头重重伏到方向盘上。
她从来在心中反复回忆的都是与尚修文相处的快乐时光;他与她的初次相遇,他带她开车兜风,他第一次吻她,他带她去香港购物,教她吃西餐,陪她去国外度假……她的青春因为有他而丰富,她的回忆也因为这个恋爱而永远带着玫瑰色彩。
她一直将记忆固定在了这里,拒绝去触及随后的巨变。
然而今天,吴丽君突然现身,打破了她所有的自欺。那些惨痛的往事——从她脑海中掠过,她的眼泪悄然流淌下来,滴落在红色皮质方向盘套上。
不知道坐了多久,贺静宜才放下遮阳板,就着化妆镜打量自己。窄窄的镜内映着一双红肿而微带血丝的眼睛,再无从前的澄澈动人。
她久久看着,眼前却似乎浮现了另一双眼睛,秋水般清亮平静,隔了车子的前挡风玻璃看着她,没有一丝闪避和急迫——要怎么样闲适从容的心态,才能让一个女人拥有这样的眼神?
她一直以为,她才应该是更有自信、更笃定的那个人,现在,她不得不深深怀疑这一点。
看一看手表,她吃了一惊。她是应老板陈华的召唤而来,此时不仅迟到,还带着这样一副仪容,她只得拿出化妆包尽力补救,收拾得勉强能见人了,才锁上车子上了电梯。
到了陈华住的行政楼层,她迎面碰上了尚修文和王丰从陈华房内走出来。她惊异地打量两人,急速在心底思量着他们和陈华这个并没事先知会自己的会面意味着什么。
尚修文淡淡对她点头,已经和她擦肩而过了,她却叫住他:“修文,请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王丰拍拍尚修文的肩,“我先走了。”
尚修文站定,“请讲。”
他们从去年初次重逢,尚修文就对她保持着客气的姿态,没有再次相遇的喜悦,却也没有让她畏惧的憎恨。她多少勾动了一点儿妄念,暗自思忖,也许他对她有着不一样的记忆。然而现在他们站得仅一步之遥,灯光柔和地照下来,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的神态中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淡。她的心底凉透,却笑了,“不见得要在走廊上说话吧?去那边行政酒廊。”
贺静宜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尚修文却只对服务生摇摇头。
“你来是想游说陈总放弃对旭昇的收购计划吗?”
“我们只是进行沟通。”
“这个项目由我负责,其实你跟我沟通更有效果。”
尚修文微微一哂,“你把个人情绪带进了工作之中,我认为我们根本没必要再沟通。”
贺静宜一下咬紧了牙,“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质疑我?”
“我研究了亿鑫近几年的投资方向,的确很广泛,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商业地产与相关产业。会将触角伸到J市的矿产、冶炼和钢铁制造,应该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你大概不能否认这个投资计划是你提出来的吧?”
贺静宜冷冷地说:“集团的所有投资计划都要经过严格审核,不可能是个人行为。”
“这是很有潜力的行业,值得投资,但是会选择旭昇这样一个股权高度集中,并不容易收购的企业下手,我认为多少带了你个人的趣味、恩怨在里面。”
贺静宜手扶桌子,几乎站了起来。她声音沙哑地说:“你跟陈总说了这个看法吗?你怎么能这样?”
“我不会随便在老板面前评价他的员工。”尚修文看了看手表,眉间闪过一点儿不耐,“这件事也根本不用我去说,陈总自会做出判断。”
她突然失神,目光落到他的手表上。他腕上戴的是一只价位约两千来块的普通钢带表。她不得不暗暗感叹,这个男人的一点一滴都已经变得她完全陌生了。每次心底闪过类似念头,她都一阵惶惑烦乱,只能强自镇定下来。
“你分析起我来很客观,那么请你自问一下,你拒绝亿鑫的收购计划,不是也带了个人情绪在里面吗?你根本对旭昇没什么兴趣,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隐身幕后,由得你舅舅经营。你现在不能接受的只是由我代表亿鑫来兼并你家的企业。其实我根本没有和你个人作对的意思,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倒能成就双赢的局面,不必弄得两败俱伤。”
“贺小姐,难道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我舅舅不可能与亿鑫合作,我不可能跟你合作。”
尚修文声音平和,可是贺静宜听出了决绝的意味。她强压住心乱,冷冷地说:“不管怎么说,旭昇被收购只是时间问题。你不要以为,万丰开始订购旭昇的产品就意味着旭昇已经摆脱了麻烦。秦总当着我的面说,那是底下采购经理不知情签订的合同,数量有限,根本无碍大局。”
“你去盘诘秦总,这件事做得很不聪明,他已经很给陈总面子了。不过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件事,贺小姐。”
他正要起身,贺静宜猛然按住了他的手,“是不是你太太告诉你,我跟陈华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我就知道,她妈妈嫁了秦万丰,肯定会去打听我的过去。其实我……”
尚修文抽出了手,平静地说:“我太太一向没有说人是非的雅兴。不,她没对我谈起过关于你的任何事。”
贺静宜冷笑,“在我面前,你不用刻意这么维护她。”
“你又在凭自己的想象揣测我的行为了,这没什么意义。”尚修文正色说,“她是我的妻子,我对她的维护根本不需要出自刻意。”
“可是你也别误解我,修文,当年离开W市以后,我曾经过得很艰难……”
“不,请别对我回忆,你也没必要跟我交代什么,大家都对自己的生活负责。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一步了。”
尚修文起身离开。贺静宜注视着那个修长笔直的背景消失,只觉得心底的痛已经放大到了麻木的地步。
她喝完那杯威士忌,走到陈华住的大套房外,轻轻敲门。陈华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给她开门,嘴角带着点儿浅笑,“请坐,静宜,你来得未免太迟了。”
“对不起,董事长。”她只得低头道歉。
“我跟王丰、尚修文已经谈过了,请你重新评估对旭昇的收购计划,交一个详细的报告给我。”
“董事长,请听我说。我昨天跟J市冶炼厂的几个主要领导碰面,他们对我提出的条件很满意,答应做职工代表大会工作,相信冶炼厂的重组天平很快会倾斜到亿鑫这边。我们已经控制了铁矿石的供应,只要拿下冶炼厂,旭昇再怎么拼销售也是枉然,市经委一样会敦促他们坐下来跟我们谈收购的条件。”
“我没记错的话,两个月前,你就跟我说冶炼厂的兼并、旭昇的收购没有一点儿问题。再拖下去,成本越来越高,会影响到整个中部的投资发展计划。”
“我保证,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好这件事。”
陈华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那好。我们再来谈谈本地的投资项目。今天上午开会的时候,我很遗憾地看到,信和只在这个计划中占了极小一部分,可是老沈手下一个执行总经理对整个项目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了你。”
贺静宜心底一沉。上午开会讨论的是忆鑫在本地最大投资项目的启动,信和董事长沈家兴和执行总经理聂谦参加了会议。本来他们只是列席敬陪末座而已,但贺静宜却因为头天深夜才从J市赶回来,明显不在状态。她汇报以后,陈华问的几个问题,她都没法给出令他满意的回答。聂谦一开口便让众人刮目相看了,他态度从容,对答如流,对于整个方案的理解显然不局限于信和开发的那一小部分,会议后来基本变成了他和陈华的单独交流。
“对不起。”对着老板,根本不可能解释原因,更何况她也拿不出什么解释来。她确实急于完成对于旭昇的兼并,对其他项目有所忽视,而陈华却从来不是一个能让人敷衍过去的人。
果然陈华淡淡地说:“你头一次全面负责整个地区的投资,我认可了你拿出的投资计划,并不代表我认可你的执行能力。请你尽快交出报告,由董事会来判定你的工作成效。”
贺静宜一时只觉得疲惫不堪。她自从负责中部投资计划以后,就进入了超负荷的工作状态,再加上与尚修文重逢带来的心理震荡,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判断与工作效率。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靠在沙发背上。
陈华打量一下她,起身拿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酒放到她面前,“如果累了,你可以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她苦笑,“董事长,是不是不需要我交报告,你就已经对我的能力打了分?”
“你一向很努力。不过,我认为你确实需要一个调整。”
“这么说,我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如果能在计划时间内拿下冶炼厂,你还有机会。”
贺静宜点点头,“好。”
“你会拼命到这个程度,我承认,确实早就出乎我当初的预料了。”
贺静宜怅然一笑,“可是这样也没能让我摆脱花瓶的名声。”
“当你做到一个足够高的地位,就是英雄不问出处了。静宜,你见过有记者来问我旧事吗?”
贺静宜摇头,“没人有那胆子。”
“不,”陈华也摇头了,“其实是因为我足够坦然,能面对所有诘问了。当过我情人不是什么丑闻,你要是介意,就不能怪别人也介意。”
“我是唯一一个不肯当你情人,情愿去当你下属的女人吗?”气氛似乎轻松下来,贺静宜突然问。
陈华点点头,“本来我不愿意跟与我上过床的女人共事,你算是个例外。我给了你机会,不过做到今天这一步,凭的是你自己的努力。”
这个语气温和的评价让贺静宜百感交集,喉间仿佛有了一点儿哽咽之意,“如果我说我做累了,愿意……”
陈华大笑了,“不,静宜,你会认为我能同时给你很多选择、很多机会,显然还是不够了解我。六年前碰到你时,你是个彷徨的女孩子,可又活像只刺猬,浑身是刺,充满防备之心,很有趣。现在你已经成了职业女性,工作努力,是个称职的员工。可是我似乎老早就说过,我没兴趣跟我的下属有私人关系。”
贺静宜的脸顿时火烧火燎般发烫,明白自己刚才说了无可挽回的傻话。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从来也不敢说有把握的。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满心都是失意,而他安慰她的办法就是给她一张信用卡,鼓励她挥霍;她说想上学,他帮她找好学校;她看中的车,他眼都不眨地给她买下来。
所有人都认为他对她宠爱有加,有求必应。只有她明白,她经历过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他付出的只是钱,而不是真心。他根本没有认真对她,而她既做不到了解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更谈不上驾驭。
她的不安全感一天天强烈起来。半是试探,半是想开始做一份工作争取独立,不必重蹈覆辙,她向他提出想进入他的公司工作。
他正色说道:“请你想清楚,当我的职员,就意味着不再是我的情人,我从来不跟公司员工睡觉的。”
她咬牙点头答应下来。他果然当天便从给她买的公寓搬走,第二天让秘书停掉她的信用卡,安排她去公司投资部门报到,再以后不管在什么场合碰到她,都没有丝毫暧昧之处,跟对待别的职员没有任何两样。
现在她好不容易熬过了所有人怀疑她能力、对她侧目视之的阶段,在公司不断升迁,虽然仍有人讲她的闲话,时不时翻腾出她的过去交头接耳,可是没有人敢公然质疑她了。
她付出那么多艰辛才取得今天的成功,而且在她姿色最盛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一丝挽留,而是痛快地放手由得她去。他不过是觉得她有趣而已,她怎么敢奢望他现在仍然对她有兴趣。
她只能将讲出刚才那句话归结于鬼使神差,又或者是被尚修文的冷淡刺激得有些失常了。
她跟着干笑两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对不起,董事长,做完旭昇这个兼并以后,我真得放假好好休息了。”
贺静宜放下酒杯告退,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再度伏到玛莎拉蒂的方向盘上,对自己说:对,你早就没有其他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