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结核症状在济慈诗中的体现及本文结论部分
济慈有案可查的书信始于1816年,关于他的肺结核病的第一次有记载的感觉可能始于1817年10月28-30日写给贝利的信中,他提到他邀请海顿吃饭,而海顿因病未来,时已傍晚,济慈本想去探望他,但济慈说,“我颇感不适,不能承受晚间的阴冷。”照理,一个21岁的青年人是不应该如此的,这是肺结核畏寒的初期症状。在他的书信中,提到健康状况的共有25处,其中12处提到他最为痛苦的“咽喉痛”(sore throat)。书信中第一次提到“咽喉痛”是在1818年7月23日他写给弟弟汤姆的信中,“我感到有一点喉咙痛,最好能在奥班(Oban)呆上一两天”。除此之外,济慈在信中多次提到畏寒、怕冷、懒怠、焦渴等。这些都是肺结核的症状。《内科学》中这样描绘肺结核病:
〖临床表现〗 典型肺结核起因缓慢,病程较长,有低热、倦怠、食欲不振、咳嗽及少量咯血。
全身症状:表现为午后低热,乏力、食欲减退,消瘦、盗汗等。
呼吸系统症状:常为干渴或带少量粘液痰,继发感染时,痰呈粘液脓性。约1/3患者有不同程度咯血。咯血后常有低热。
由此可见,济慈作为生物链中的一分子,已明显地与生态环境之间出现了断裂,他对生态系统的反应肯定不同于常人。
倦怠、乏力、是肺结核的重要症状。在济慈的书信中反复出现倦怠、怠惰(indolence)、厌倦(ennui)、淡漠(disinterestedness)、等字眼。而休息与睡眠也许是肺结核患者格外需要的东西。因此,济慈的许多诗都是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写成的。
济慈的早期诗作在潜意识中已体现出了“倦”的状态。1816年6月,还在肺结核症状不明显的时候,在一首“对于一个久居城市的人”的诗中,就有这样的诗句:“他可以满意地,懒懒躺在/一片青草的波浪里,读着温雅而忧郁的爱情小说。”可见,懒懒地躺着读书是一件惬意的事。在《咏海”(1817)中他说,“ 呵,请放眼于大海的辽阔,/假如你的双目迷惑、厌倦。”在《咏勒安德画像》(1817)中,他说,“是青年勒安德,正奋力游向死亡;/近乎癫狂,他要把疲倦的嘴唇/印上希罗的面颊,以微笑迎微笑。”在《英国多快乐》(1817)中,诗人热爱英国,歌唱英国的葱茏胜过他乡,“但有时我仍恹恹地想去寻觅/意大利天空……”。在《歌鸫说的话》(1818)中,歌鸫这样劝告人们,“别为求知而烦恼呀——我没有知识,/可是夜神听我唱。思索着怠惰……”。在《致爱玛》(1816?)一诗中,他说,“你要是倦了,我为你找一角草地,/你可以枕着青苔和野花歇息。”
在《怠惰颂》中,这种“倦怠”与“困倦”更是达到了顶峰,以至于他要专门写一首诗来歌颂它。这是一首在倦怠状态中严肃思考“爱情、雄心、与诗歌”的杰作,但却处处表现出肺结核的症状。说话者在清晨就产生了幻觉,看见了三个形象,即爱情、雄心、与诗歌,他们在石瓮上反复出现,继而说话者以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向他们发问:
神奇的幽灵,我怎会对你们一无所知!
你们怎样来到此地,蒙着如此神奇的面罩?
难道这是一个密而不显的谋划,要窃取
我无所事事的懒散时光,再倏然遁逃?
令人昏睡的时辰如圆熟的水果随手可摘;
给人带来快乐的困倦夏日的云
使我的双眼困盹;脉搏的跳动越来越弱;
在这里,“懒散时光”、“昏睡的时辰”、“困倦夏日”、“双眼困盹”,无不体现肺结核临床表现的特征。即使在人物的形象刻画上也留下了这种特征的印象。如“雄心”“面色苍白,/永远在观察,用一双疲惫的眼睛”,“诗歌”“没有欢乐”,“至少对我是这样,不如困倦午时的甜蜜”。最后又向这三个形象说,“消逝吧,鬼魂们!离开我怠惰的心灵……”。
那首著名的《夜莺颂》一开头,说话者就以一个疲倦的病态的形象出现:“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刺进了感官,又如饮过毒鸩,/又像刚刚把鸦片吞服,/于是向着列斯的忘川下沉”。先是“困顿麻木”,刺进了感官,这符合肺结核患者疲倦困乏的症状。说话者进而描述这种状态是“仿佛饮了毒鸩”,又把“鸦片刚刚吞服”,因而产生一种似睡非睡的困顿麻木的感觉。
当然,济慈的“怠惰”不是消极的。这种“怠惰”正如T.S.爱略特说的那样,是一个“客观对应物”,济慈通过“怠惰”感知客观世界,将进入“怠惰”状态中的感觉写下来。由于“怠惰”是始终伴随肺结核的症状之一,济慈很乐意在感到慵懒时躺着或坐着思索问题,因此,他将“怠惰”时思索问题描述为“思考的旅程”,“怡人的、快乐的怠惰”。在济慈的书信集中,提到“怠惰”的共有八处,其中有几处还有较长的论述。在书信集的索引中甚至专门列出了Indolence 的条目,足见其影响之大。
肺结核的另一些症状是低热、咳嗽、呼吸急促、虽困乏却不能很好入睡,或处于半醒半睡之中。怪不得他会问“我是醒是睡”这样的问题。早在1814年,济慈刚学写诗时,就有“生,若是梦,那么死,可是睡眠”()这样的诗行。在济慈早期的重要诗作之一《睡与诗》中,他是这样歌颂睡眠的:
除了你,睡眠?呵,轻轻闭合
我们眼睛的、催眠曲的低唱者!
你在快乐的枕上轻轻盘旋,
把罂粟花蕾和柳枝编成花环;
你悄悄撩乱了美人的发辫,
又快乐地倾听早晨向你问安;……
在《给我的两个弟弟》(1816)一诗中,他说,“正当我上天入地把诗韵搜索,/你们的眼睛,像睡在诗的梦里,/凝视着这部传说。”在《初见爱尔金石壁有感》(1817)中,他将生命的无常比做无可奈何的睡眠:“无常/重压着我,像不情愿的睡眠,/每件神工底玄想的极峰/都在告诉我,我必将死亡……”。在这首诗中他首次将睡眠与死亡联系起来。此后,睡眠与死亡就一直是济慈诗歌创作不能分离的主题。在《安底弥翁》的开始济慈写出了“一件美的事物永远是一种块乐”的名句,而在接下来列举的事物中他将“睡眠”、“健康”、“平和的呼吸”都当作美好的事物,而这些正是肺结核患者所渴求的。而在《致睡眠》(1819)一诗中,诗人更是把睡眠隐喻为“午夜的温馨的安慰者”,“她有一双善意的手”,小心翼翼地“合上幽暗的眼睛”,“使它躲过光亮,躲进圣洁的遗忘”。也许,只有“甜蜜的睡眠”才能使诗人忘记“尘世间,夜莺从不知道的一切”。
肺结核病人畏寒、怕热,喜温暖湿润的环境。而这些症状在济慈的诗作中都有大量的描写。他经常营造一种温暖舒适的环境。如在《给我的两个弟弟》一诗中,他这样描写家中温馨的气氛:
小小的火苗从新添的煤里
欢跳着,它微弱的爆裂声音
爬过一片寂静,像冥冥的家神
在对这些友爱的灵魂低语。
而在《蝈蝈和蟋蟀》中,他又这样说,“在孤寂的冬夜,当冰霜冻结,/四周静悄悄,炉边就响起了/蟋蟀的歌声,而室中的温暖/使人熏熏欲睡…… ”。这里,户外冬夜的寂静、冻结的冰霜与室内炉火的温暖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而在《幻想》一诗中,他又营造了一种在温暖环境下让幻想徜徉的甜蜜:
秋天红唇般的果实丰硕,
在浓雾和晨露中变得羞涩,
过多的品尝反而生腻。怎么办?
那就请你坐在炉火边,
这时干柴燃起熊熊的火苗,
像冬夜的精灵在欢跳;……
济慈对温暖情有独钟,《易莎贝拉》中有这样一段,“爱呵:请领我走出冬季的严寒,/姑娘!我要你引我到夏日的地方;/我必须尝一尝在那炎热的气候/开放的花朵,它开放着美好的晨光。”诗人的《圣亚尼节的前夕》描写了冷峭严寒的天气,在这样的“焚烧的香”都能“凝成白雾”的严冬里,波菲罗与梅德琳温馨的爱情与之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而这一对恋人逃离到风雪中之前,波菲罗就对梅德琳说,“起身吧,起身吧!不要胆小;/为了你,我在南方早把家园置好。”南国的温暖正是济慈所渴望的,因此,《夜莺颂》中也有“来一杯酒吧,盛满了南国的温暖”这样的诗句。
肺结核使得济慈对天气的变化特别敏感,尤其是阴冷的天气。而他的心情与身体的反应也总是受天气的影响。如,1818年6月,他随朋友去苏格兰旅行。那一年的夏天非常阴冷。参观彭斯墓时,阴冷的天气与彭斯个人的不幸经历使他心情变得非常坏。他在《访彭斯墓》一诗中这样写道:
这小镇、这墓地和夕阳,
这浮云、这树林和圆山,虽美丽
却冰冷——陌生——好像在我久已
做过的梦中梦见的一样。
刚刚开始的夏天却如此苍白凄凉,
如冬日的疟疾只微光一丝,多么短暂;
星星虽似蓝玉,却总是暗淡——
一切美而冷,痛苦永远留心上
此诗写于当年7月1日,应是盛夏之时,但诗人却用“冰冷”、“苍白凄凉”、“冬日的疟疾”、“一切美而冷”这样令人瑟瑟发抖的字眼;诗的后半部还有“虚弱”、“病态”、“暗影”一类形容病人的字眼,可以想象此时诗人对外部天气的反应是何等强烈。
肺结核病人平时面色苍白,咳嗽或发热时则面色潮红。“苍白”是济慈最喜欢用的词之一。如,在《怠惰颂》中,他描写“雄心”“脸色苍白”,在《普塞克颂》中先知的“嘴唇苍白”,在《给——》一诗中,他形容日神的面庞苍白,在《咏梦》中他说,“恋人们何必/互诉衷肠,——我见到柔唇苍白,/我吻的红唇也苍白”。在《易莎贝拉》中他描写一对恋人互相思念时,这样说,“漫长的五月,经历了痛苦的相思,/六月来临,他们的脸色更加苍白”。《无情的美妇》中的骑士两次“脸色苍白,独自彷徨”;还有“我梦见国王、王子、武士,/他们的脸色全是死白”。“苍白”一词还被他用来形容事物,如,“苍白的夏季”,“苍白的天空”,甚至还有“苍白的火焰”、“苍白的青春”,等描绘。
有时诗人将苍白与潮红结合起来,描写一个人的脸色。《无情的美妇》中骑士的脸最为典型:
你的额角白似百合
垂挂着热病的露珠,
你的面颊像是玫瑰
正在很快地凋枯。
这是一个典型的肺结核病人的脸色。在《希腊古瓮颂》中,他描写那对恋人时说,
幸福的是这一切超凡的情态:
它不会使心灵餍足和悲伤,
没有炽热的头脑,焦渴的唇舌。
济慈的病症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对生态环境的态度与要求,他喜欢安静平和的自然,凉爽湿润的空气,温和宜人的天气。如,他创造的“绿荫世界”(the leafy world)大多以“凉亭形象”(bower image)出现,不是躺在草地与花丛中读书,就是在凉亭中歇息或沉思。在《恩底弥翁》的开篇中,他把“一座幽静的凉亭”列为美的事物。济慈描写的自然总是那么温和,温柔,和蔼。没有电闪雷鸣,没有暴风雨的呼啸,即使大海也是那么平静地“发出永恒的低语”。他从不描写野性的自然。这也许是一个肺结核患者对生态环境的本能的要求吧。
1819年,济慈的病情有所稳定。在对死亡、诗歌、爱情、名声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思考后,他的思想已上升到生死合一的境界。正如他所说,“内心的痛苦平缓了”,他自身的“秋”的季节已经到来,准备平静地迎接“冬天”。而英格兰温和美丽的秋天最适合肺结核病人的休养与恢复。而1819年的秋天又格外地暖和。正是这种内心的平和与外部生态环境的和谐才产生了《秋颂》这样“最不受感情影响”的诗作。
秋天所能提供的“温暖”、“平和”、“圆熟”等,与诗人的成熟融为一体。顺便要提及的是,济慈特别喜欢塑造圆形的形象,这一点评论家也注意到了。如,“珍珠的泡沫”、“花团锦簇的牡丹”、“晚间长起的鼓鼓的蘑菇”。而这些圆形的形象在“秋颂”中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累累的珠球”,“使葫芦长大,鼓起了榛子壳”,“塞进甜核”,“徐徐滴下的酒浆”,等。从整个诗歌的结构来看,也是呈圆形如波纹向外扩散:雾的早晨,昏昏欲睡的中午,有些寒意的落日时分;秋的舞台上的人物(指拟人的一切事物)与道具,从院子慢慢向邻近的田野扩散,到远处的小山,再到天空;再到秋的各种各样的行动——静止的生长,从容的劳作,丰收后的倦怠,昆虫起飞前的焦躁不安,及其他动物的鸣叫,等。为什么济慈喜欢圆形的形象呢?因为圆形的东西给人一种平和温暖的感觉,不会产生冷峻之感,这符合肺结核病人的生理需求,而果实圆熟的秋正是济慈所喜欢的。《秋颂》中的第三节关于秋声的描写,是济慈对整个生态循环的总结,也是他的绝唱。这是生命与死亡之歌,是滞留与告别之歌,是秋步入冬之歌。秋不仅是死亡的象征,更是生命的象征。济慈的《秋颂》正是生态循环与天道循环的赞歌。
结论
一般来说,诗人的创作初期大都把眼光投向大生态环境。随着创作的深入,诗人逐渐开始注意自己的小生态环境,用小生态来反映大生态,用小生态反映个人的内心世界与感受。诗人的某一特定的经历,甚至某种生理缺陷或疾病都会影响他的创作。而影响济慈创作的正是他的肺结核疾病。大量的事实表明,肺结核病使他与外部的生态系统出现了断裂,而使他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变得十分敏感。首先,引起诗人思考的是死亡的问题,在死亡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这一严峻的形势面前,济慈表现出了一个诗人特有的冷静,用他特有的诗作完成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最后达到了生死合一的境界。其次,济慈作为一个诗人,同时又作为一个肺结核患者,他的病症不可能不在诗作中反映出来。他以诗人特有的敏感,富有美感地生动而真实地记录了他对生态环境特有的感受,这种感受十分明显地带有肺结核的症状,如倦怠、怠惰、嗜睡、畏寒、怕热、焦渴、敏感、多梦等。由于这些感觉是以诗的形式记录下来的,因而具有特别的美感。评论家大多谈到了济慈的感觉主义,如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四分册《英国的自然主义》中称济慈的诗为“包罗万象的感觉主义”,他指出:
跟着济慈,我们走进了一间温室;一股柔软、湿润的暖气扑面而来,我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为那些
色彩艳丽的鲜花和饱满多汁的瓜果所吸引;那细长的棕榈树,枝叶间从没有吹过粗暴的风,以它婆娑的大叶向我们温柔地招手致意。
勃兰兑斯的论述非常精辟,但他没有进一步论述济慈感觉主义形成的原因。笔者认为正是肺结核特有的症状加上诗人的禀赋,才形成了济慈的风格。
(续完)
参考文献:
[1] Abrams, M.H. The Mirror andthe Lamp: romantic theory and the critical tradition[M].1953.
[2] Barnard, John, ed. John Keats,the Complete Poems. Penguin Books Ltd, 1981.Wiener,
[3] Gittings, Robert, ed. JohnKeats [M]. Heinemann Educational Book. 1968.
[4] ---- ed. Letters of JohnKeats[C]. Oxford: OUP, 1979.
[5] Philip P. Dictionary of theHistory of Ideas [Z]. Vol.2. NY: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3.
[6] Vendler, Helen. Odes of JohnKeats [M].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University, 1983.
[7] 勃兰兑斯. 十九世纪文学主流 第四分册 英国的自然主义 〔M〕. 江枫等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8] 叶任高主编 内科学[M].人民卫生出版社第五版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