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番外——瞬间记 浮光 渥丹 番外

每一次正式上场之前,言采会靠着墙默立半分钟,从第一次上台演《蜘蛛女之吻》,到这最后的《李尔王》,从无例外。很多年前他穿过这条走廊,直到今日,才算是走到尽头了。

开始于此,也将终结于此。

几个月前顾雷带着策划找上门来的时候言采几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多年的朋友也没有太多顾虑和忌讳,言采很干脆地告诉他不接戏的原因:“我不想离开谢明朗身边。”

但没想到顾雷听完这个理由之后,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瞒你,这出戏是明朗找到我,要我劝你接的。”

就是顾雷这句话,让自从谢明朗的病情被查出之后就各种小事龃龉不断的两个人又吵了一架。

两个人以前是不吵的,年轻的时候几乎从不,再复合也难得在言语上起什么争执,反而临到老了,病了,忽然有一天像是一个看不见的闸门被冲开,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成为一场“战火”的开端,它们很快地平息下去,又在某个时点自然而然消弭,如此周而复始,看不到个头。

那天也是这样,然后说着说着谢明朗笑了起来,言采一怔,似乎也没办法再发脾气了,他看着谢明朗的嘴角和眼睛,正想再仔细地多看一会儿,谢明朗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说:“你很久没好好演戏了,这出就挺好,去吧。”

言采抬头看了眼他,摇了摇头,抿着嘴沉默好一会儿,终于说:“我老了。”

谢明朗的眼睛里一瞬间划过惊讶,随后顽皮之色主宰了一切。他张开双臂:“说不动台词了?还是抱不动姑娘了?言采,你抱抱我看。”

闻言言采挑了挑眉,起先并没有动。但是谢明朗始终定定地看着他,张开双臂的姿势也维持不变,言采并不是不知道谢明朗的用意,短暂的僵持过去之后,他也还是伸开手,围住他的胸口,把人抱了起来。

他并没有抱他太久,稍微离地就放了下来。确定谢明朗的脚落地之后,言采正要摇摇头再说句话,眼前景色蓦然一变——他竟然被谢明朗扛了起来,像一只沙袋那样。

胃顶着肩膀的感觉不算太好受,何况年纪大了之后渐高的血压也不允许这种突发“惊喜”,言采还没来得及抱怨,脊背已经先一步触到柔软的沙发,接着他看见谢明朗的笑脸,一笑起来整张面孔都在发光的脸,听他说:“你看,我也还是能抱得起你嘛。”

言采总觉得谢明朗这些年来的面相渐渐在变,大概是因为总是在笑,把眼睛都笑弯了,更笑深了,眼角的纹路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见蜿蜒错综,连带着脸上的线条都显得柔软了。他看了他好一会儿,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鬓角,可刚刚伸出手,谢明朗已经整个人扑过来一样用力抱住了言采,在他耳边喃喃叫了两句“老头子”,才换作他更熟悉的称呼,同样是两声:“言采,言采。”

于是言采的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加速了,说不定是被谢明朗那强而有力的心跳感染的。他感觉到谢明朗的手从他的后背移到颈子上,而自己的脸也正贴着他的脸,他任由彼此的呼吸声起伏许久,才又一次地伸手,紧紧地搂住了谢明朗日渐消瘦的脊背,手指眷恋地划过突兀的肩胛骨,还是固执地说:“老了,不想演了。”

伏在他身上的谢明朗的身体依然是暖的,太暖了,肩颈上的汗意如此分明,就是太轻,轻得让人都会恍惚起来,听到言采的话后谢明朗又一次笑了起来,气息顺着脖子悄悄地窜进领口深处,摇头的时候他的头发乱糟糟戳上言采的脖子下巴和脸:“胡说八道。快去演,我想再看你演一出戏。”

言采接下戏之后,因为谢明朗的病而静止停滞的生活又一次流动起来。

言采剪短了头发,蓄起胡子,在家、医院和排练场之间奔波,随着排练的进度越来越到尾声,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他开始明白谢明朗为什么执意要他演这出戏这个角色,并为跳入了这个不知道算不算是陷阱的坑里而生自己的气。第一次排完柯迪莉亚之死一场的时候他擦干满脸的泪,面无表情地狠狠捶了一下地板,血流了一手,把在场所有的人吓坏了,但当助理急急忙忙奔上台来送药膏和绷带,他看也没看,随手摔了出去。

这是言采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工作时发脾气。

那一天言采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生气过,当天的排练进度一完成就立刻离开。早一步接到通知的林瑾在排练厅门口堵他,不让他一个人开车。她的手抓住他胳膊的一瞬间言采勃然变色,冲着林瑾大吼:“这是要我死啊!”

林瑾被他吼得整个人都僵了,但也没有松开手。言采吼完这一句也怔住了,他看了看林瑾的神色,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别开脸:“你怎么过来了?”

林瑾捏着言采的胳膊不肯放:“来接你。”

闻言言采猛地转过头来,整张脸刹时间面无人色,林瑾猛地会意,赶快说:“不,不,明朗没事,我听说你伤了手,怕你开不了车,来接你。”

言采瞪了一眼她,才冷漠地一瞥左手:血迹已经洗去了,但伤口并没包上,小指一侧的手背上被粗砺的地板蹭破了一大块皮,也不怎么痛。他点点头:“开车也用不上你。我没事,你回去吧。”

“不行。大夏天的要是感染就坏了,我送你去医院。”

“医院就更用不着你了。”

言采想甩开她的手,起先没用力,也就没甩开,到后来不得不抓住她的手把人推开,快步往停车场走。林瑾在他后面一路小跑地追着,一直追到车子旁边又一次死死地按住车门:“言采,我求你了,今天我替你开回去吧。”

言采看也不看她,垂着眼睛望着车门:“不然你替我去求求他,不演这出戏,这才是一了百了的法子。”

说完趁着林瑾一时没接上话的工夫,言采还是推开她,上车走了。

这段时间谢明朗去医院去得频繁,言采又有戏,两个人临时搬回市内的公寓住,取个方便。他赶回家的时候谢明朗果然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听见言采的推门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也算着你要回来了。今晚出去吃吧?霏霏打电话来要我们过去吃饭,我觉得太远了,就推掉了。”

言采的脸色还沉着,听见他的问题静了一静,才答:“随你。”

谢明朗笑着点头:“手给我。上完药我们就走。”

“你到底找了多少人盯住我,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到你耳朵里了。”谢明朗上药的神色很专注,言采在一边看了他很久,还是轻声开了口。

谢明朗头也不抬地说:“唔,被你发现了,全剧院都是我的线人,替我盯着你的……下次发脾气摔东西就行了,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自残,活回去了……你别动,好像看见根木刺了,给你挑出来。”

他的语气里总是有笑意,真真假假分辨不得。言采也不去计较,继续无言地注视着为了挑出那根细刺而把脸都凑到自己手边的谢明朗,他任他努力了很久,才又一次开口:“不管排多少次演多少场,演戏就是演戏,两码事。”

谢明朗的全副注意力都在言采的手上,屏气凝神半天,终于把那根刺挑出来,在言采面前邀功似的晃了几晃:“好了,挑出来了,可以上药了。”

“谢明朗。”

“嗯?”

得到回应之后,言采反而默不作声起来,蹙紧眉头望着谢明朗,脸色说不清是阴沉还是忧愁,目光中颇有审视的意味。谢明朗任由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做了先开口的那个:“我知道。”

于是言采点头:“那好。”

上完药之后他们按计划出门吃晚饭,吃完在餐厅里喝了点酒,不知不觉就消磨到了八九点钟,来的时候他们把车停在了离餐馆有点距离的地方,回头取车的路上谢明朗不知怎么腿一跛,差点摔了个大跟头,言采一把把他拉住了,直到上车,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就再没放开。

时间还早,路上人来人往,看见他们,很多人都不免扭回头甚至是停下脚步看一眼,夜色里反正他们也看不清楚,就根本不去看,谢明朗慢悠悠地看了看天,又转向言采:“哪天我去看看你排练吧。”

言采却断然拒绝了:“你别来。我会分心。”

谢明朗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看了你半辈子,拍了你半辈子,从来没见你分心过,怎么临到现在,就会分心了?”

言采不肯说破,只是坚持:“等到时候公演了,我也不想你来看。”

谢明朗故作惊讶地盯着他:“当初要你接这出戏,就是我自己想看。这倒好,你演都演了,还不准我看。不讲道理。”

言采反而微微一笑:“是啊,就是不讲道理。”

他承认得如此磊落,谢明朗不免被噎了一下,挑眉又去望他,正要理论,言采收紧了手指,站定脚步:“别来。”

不知几时起,他脸上的笑容蒸发殆尽,嘴角边的纹路尽然流露出忧愁苦涩的意味了。谢明朗感觉到对方手上的力气,尽管这丝毫不能带给他疼痛。他用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扳开言采的手指,两只手一得闲,他就抱住了言采,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

谢明朗去剧场给主要演员拍照是在距首场演出只剩下一周不到的一个下午。身为主演的言采却直到摄影师的身影出现在剧场大厅的一角才明白又被骗了。当时所有的演员都在,他发作不起来,只能看着谢明朗和剧组上下寒暄,看着他坐在观众席的一角整理器材,却不肯走近。直到顾雷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压低声音说:“你们真是合伙挖个坑让我跳。”

言采下半辈子大多数时间都给了话剧,虽然说话剧舞台有自己的规矩和习惯,上演前大大小小的宣传照还是少不了的。言采参演的剧目谢明朗从不参与拍照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多年来的惯例,曾有好事者在某次酒会上问过谢明朗原因,据说当时有点醉意的谢明朗回答的是“我拍不好他”,这个答案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曾经是圈内人酒席间常提起的笑话,但仔细一想,市面上流传最广的几张言采的肖像摄影,作者的确不是谢明朗。

这天谢明朗的到场,分明是破例了。

这天按照计划也是带妆彩排,全剧组都穿着戏袍,拍下的照片将会印在宣传册乃至海报上,也将发到各个媒体以用作相关报道的“标准照片”。谢明朗拍了一辈子人像摄影,年轻时候就是以一系列以舞台为主题的照片而崭露头角,如今他站在场边端起相机,也无怪剧组里年轻的演员们个个精神格外振奋饱满了。

按理说这种照片应该是从主角的片段开始拍起,言采自从谢明朗进来大厅后一直没走过去和他说话,脸色也坏,顾雷心知肚明却苦于不能当着外人调解,和同样若无其事的谢明朗商量之后决定从年轻人先拍起,等谢明朗开始工作,顾雷就拉着整张脸乌云密布的言采到大厅外头,开始解释:“言采,这个事情……”

言采不客气地打断他:“他这个人是不怕死的,你们不要因为他不怕,就推着他再往悬崖边上走。”

顾雷张口结舌望了他几秒钟:“……那你也不能因为人病了,就恨不得把他塞进无菌玻璃屋子。怕不怕我不知道,但舍得不舍得,你们自己不是最清楚了吗?”

这话成功地让言采烦躁起来,又有些无处辩驳的憋闷,好在顾雷说完那句话也没再就着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盒烟:“总之人已经来了。你是最后一个。怎么,是进去看看,还是就在外头坐着等?”

言采严肃地看了一眼顾雷,接过整盒烟,扭头又回了大厅。

谢明朗和言采各自在舞台的东南和西北角上一动一静,他忙他的,他就看着他。舞台上的灯光给得很足,照得台上的人们面孔明亮,戏服闪闪发光,台下的谢明朗半边身体隐在稍暗的台下,手却在光下。几十年以后的现在言采已经很熟悉谢明朗工作时一切的小习惯:他拍照时是不出声的,不要求拍摄对象摆出任何刻意的姿势,甚至不要求配合;他的脚步很轻,动作也很克制,像是害怕收到别人的任何注意;言采微微眯起眼睛之后看清了谢明朗手上的相机,他竟然把胶片机带来了。

这个剧组里有些演员和谢明朗合作过,知道他的风格,明白越是放松投入进度越是顺利,一切和剧场满座时没有区别,只是此时他们唯一的观众是谢明朗一人。

言采不知道谢明朗这个下午的工作计划是几个小时,但两个小时之后绝大多数的演员已经完成了拍摄,除了言采自己,就只有演小丑的小姑娘还没拍完——是的,顾雷挑了个年轻的女孩子演小丑。

这的确是另辟蹊径的做法,但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言采很是清楚这姑娘不缺天分和刻苦,揣摩角色也很用心,更有年轻人身上才有的大胆无畏,平日和她配戏的时候,言采几乎可以说是愉快的。可惜今天的她看起来状态欠佳,台词和动作都很僵硬,和往常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了。

结束拍摄的演员们全都没有散场,而是围在一旁静静地看谢明朗工作。谢明朗并没有催促她,反倒是那个年轻的女演员停了下来,微微涨红了脸色,看着谢明朗说:“不然请你先拍别人吧……”

闻言谢明朗放下相机,往舞台的地板上一坐,仰着头对她笑:“你就是最后一个了。”说完他一拧身,冲着坐在昏暗角落里的言采挥一挥手:“言采,劳烦你来和这位小姐对对戏?你们的戏在一块儿的吧?”

他一开口,言采就感觉到全场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掐灭了手上的烟头,绕过观众席的座椅走上舞台,来到李尔的小丑身边,身子略略往前一倾,看着她问:“我的马呢?”

拍摄工作在下午五点左右顺利完成,拍完小丑姑娘,谢明朗对还在场围观的诸人含笑道谢:“今天辛苦大家了,谢谢配合。”

此起彼伏的回礼声里他脚步轻捷地跳上舞台,看了看还是站在台上不动的言采,笑容加深一点,走过去拉住言采的手,回头对不少还留在原地的年轻人眨了眨眼:“接下来就请大家留点时间给我吧,拍他太难了,我得歇一口气。”

场下面传来零零散散的笑,演员里有和谢明朗关系很不错的,听到他这句话率先往场外走,还有人假装抱怨“真是的,拍言采还要藏私吗,还是拍摄过程才是我们不能看的”,类似的“抱怨”惹来的笑声直到人群清空很久后似乎依然回荡在剧场的上空。

人散开之后舞台上的灯光仿佛都愈发明亮了,照得不过咫尺之遥的两个人的脸都白晃晃的,没什么真实感。谢明朗没有松开手,而是牵着言采一步步地走回此时舞台上唯一的道具前——那是一张巨大的木头椅子——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接着自己半盘着腿坐到言采膝旁,扬起脸专注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抱住膝盖的手忽然一松,轻飘飘地躺倒在了地板上。

言采立刻伸出手,要把人拉起来;谢明朗却不理会,闭起眼睛再次露出笑意:“别发脾气,是我作弊了,专门找到顾雷毛遂自荐给你们拍照的。”

“你啊,这个时候了还玩这一套。”

言采也从椅子里滑到地板上,垂下头看了一会儿仿佛在安睡的谢明朗,就像他自己一样,现在的谢明朗也留着平头,发根很硬,摸上去甚至扎手,剑拔弩张的,倒是和他的人一丁点也不像。汗水正顺着他的额角一路滑下来,在眼角稍作停顿,随着他并不轻缓的呼吸,和颈项上的汗汇作一股,不知最终消失在何处。言采看不见谢明朗脸上的血色,也许是灯光的错觉罢。言采轻轻拍了拍他一边脸颊,很是眷恋皮肤散发出来的热度,继续说:“不早了,拍完我们回家。”

他留给谢明朗一个沉默的坐姿,这几个月来他的头发白得很厉害,又短,胡子却蓄得很好了,从鬓角开始,蓬勃地生长着,有一种莫名的生命力,静下来之后,俨然就是那个衰老的王者了。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坐了很久,谢明朗才去拿起相机,换上定焦镜头,又不知道多久过去,言采才听见一声轻不可闻的快门声。

可是接下来四下再度沉寂下去,第二次的快门声迟迟没有响起。言采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就顾不得是不是在工作,匆匆地转过头,却看见谢明朗垂着手,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言采猛地站起来,赤脚擦过舞台的地板,差点被自己绊倒;不防谢明朗更快地转过身,灯光之外的他是一道笔直的阴影:“好了,我拍好了。可以回家了。”

但那天他们并没有立刻回家——顾雷在大门口拦住了他们,说“你们这段时间深居简出,我们也不好意思打上门,但今天既然明朗来了,怎么也要轮到我做个东吧?”

言采没表态,谢明朗已然笑眯眯地答应下来:“现在请我吃顿饭可不容易。吃饭没问题,我还想要找你开个后门呢。”

“你说说看?”

谢明朗先瞄了一眼身边不作声的言采,继续笑着说:“下周开演的这出戏,你手上还有票吗?”

“要几张?”

“一场一张。不要什么好位置,卖不出去的角落里的票就行。”

这下顾雷也去看言采的脸色了,想了一会儿还是跟着笑:“这个我还真的要去问问票务。这事我记住了,一定给你个答复。不行还有天票呢,总归给你凑出来就是。”

“还有,首演那天的票你手上有没有?”

言采在谢明朗身后轻轻摇了摇头,可惜顾雷看见得晚了:“有……没有……额,没太多,哎,言采你的票呢?”

“送人了。”言采慢条斯理地答。

不管顾雷错愕的神色,谢明朗继续说下去:“你说他可恶不可恶。顾雷,你看看能不能匀出五张票来,我想请我妹妹一家看戏。”

“你妹妹家哪里有四个人?”言采忽然问。

“意明有个喜欢的女同学,我想也请她一起来看。”

不料言采皱了眉,很不以为然地说:“胡闹,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会喜欢这个。你别想当然之后给意明帮倒忙,真要继承你们家的传统也是弄两张音乐剧哪怕马戏团的票也好。顾雷你别听他的。”

听完他的话谢明朗搂着言采的肩膀大笑,笑得都要埋到他的颈窝里去,言采很镇静,余下顾雷看得莫名,不知道好笑在哪里。等他笑完了顾雷清了清嗓子说:“到底要几张?”

“三张吧。我妹妹妹夫加上我。”

“行,包在我身上。现在可以去吃饭了?”

本来只是三个人的晚餐因为顾雷挑了个圈内人常去的餐厅最后终于发展成要了最大的包间还是不够,硬是抬了张小桌子进来拼桌。因为谢明朗和言采实在是太久没有在人前双双出现,听到他们来了,陆陆续续不知道进来多少人打招呼,打着打着又有很多人坐下来不走,索性连晚饭也一起吃了。谢明朗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这个晚上尤其健谈,除了不喝酒,倒是和病前没有什么区别。这一顿饭吃到下半夜,全餐厅只剩他们这个房间还亮着灯,有人喝多了,也有人没喝酒也醉了——一切好像回到谢明朗病前,他们在湖边的大房子里常会发生的情景。

这场久违的筵席持续到谢明朗露出当晚的第一缕疲态才欣然散去。好些朋友都说要再送他们一程回去,又都被言采和谢明朗一一推辞了:这家餐厅离市内的公寓步行不过几十分钟,走过去正好。

他们留下车子,告别了朋友,走在曙光微露的街上,刚过去的热闹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谢明朗一边走路一边哼着听不出调子的歌,兴致不减,言采也不打断他,陪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蓦地谢明朗站定了脚步,扭过脸,露出一个笑脸:“在想什么?”

“在想以前有一次你喝醉了,我背你上楼。”

谢明朗有些吃惊地盯住言采:“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很早以前了。当时你醉得连我都不认识了,怎么还会记得。”

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后谢明朗摇摇头:“好吧,既然是很早以前那就不管了。”

言采无声地笑了起来:“别管了。”

不知不觉之中离家也就五六分钟的路程了,言采甚至都能看见自家留着的一盏夜灯,在这个万籁俱静的时间段里是如此的惹眼,但等待他们归家的,也就只是这一盏灯火了,事到如今,他觉得问一问也不错,就问:“当初我要你生个孩子,你没听,现在后悔吗?”

“发神经。”谢明朗重重地拍了一下言采的手臂,语气虽然抱怨,但仔细听,又似乎还是含笑的。

“我倒是有点后悔。如果当初我坚持,你这个人其实性格并不强硬,早晚会答应。也就不用过了二十年,给意明中意的女孩子要戏票了。”

“要是你真的坚持,那我只好一棒子把你敲晕然后塞进包里带你去天涯海角流浪直到你放弃这个不靠谱的念头为止。”

他说完一挥手,很是豪气干云,像是随时能收拾起行囊走到世界上任一个地方。事实上他也无数次这样做过,收好包,带着相机,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回到言采身边。

像一只顽固的候鸟。

“要是我不放弃呢?”

“那你说的不错,我早晚都会答应的。”谢明朗耸了耸肩,看着言采笑一下,“没办法,我喜欢你嘛。”

“……哦。”

“言采,谢谢你。”

“发神经。”

谢明朗满眼的笑意,在这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弥漫开来:“谢谢你没坚持下去。”

戏如期开场。

为期一个月,周一到六每晚一场,周四下午额外加演一场。谢明朗如愿拿到每一天的票,除了陪潘霏霏两口子来看的首演,其他场都坐在楼座不起眼的角落,一场场地看下去。

这出戏对于言采的消耗太大,体力和心力皆是如此,每晚下戏回到家都是筋疲力尽,可谢明朗那个时候多半也睡了:言采要他不要等,谢明朗也等不到他了。

言采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偶尔下半夜醒一会儿,也只是看看谢明朗是不是还睡在身边,就倒头再睡。要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谢明朗还在家里陪他吃早饭,那这一天总算是平安开始;要是人不在家了,晚上上场之前他就习惯性地往那个固定的位置上瞄一眼,其实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脸,可只要有个人影,这一天则算是美满收尾。

有了这出戏时间倒是过得飞快,也不再那么难熬,大概是该喊该哭该闹的都在戏里头折腾完了,谢幕之后冲个凉,足够脱胎换骨重整河山。演完第二周的时候言采想这个演出季结束之后不管谢明朗再起什么点子他都不理睬他,也绝不再接戏,就陪他要不住到山上去,要不然住回湖边,安安生生地把接下来的秋天过了,再把冬天熬过去,然后又是新的一年……算盘打得这么好,没想到他自己先病了一场。

诊断的结果是超负荷工作之后免疫力下降从而引发的热感冒。医生建议住院修养,言采难得没有坚持,和剧组那边协调好替演的问题,就很干脆地住进了医院。

住院之后他也不要谢明朗来看——后者免疫系统已然堪忧。但说是这样说,一天下午他从午睡里醒来,一睁眼,看见谢明朗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子对他笑着挥挥手,竟然也穿着一身病号服。问完护士才知道自己住院不久谢明朗身体里本来稳定了一段时间的指标又有了异动,于是,也住院吧。

谢明朗这次住院就住到言采出院为止。言采很恼火,觉得谢明朗在折腾,不给他出院。谢明朗似乎已经对他的坏脾气免疫了,只开玩笑说反正医院是家,家是医院,两个人总要在一块儿。说完又回忆起他年轻时候去非洲的三年,格外一本正经地说有些事情注定好了,因为把分离的份提早用光了,现在没办法透支,只能请言采多多忍耐。

言采看着他扬起的眉梢和嘴角,也还是笑了,本来想说的话也不说了,坐在床前亲一亲他,帮忙收拾东西一起出院。

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起,言采下定决心,演完这出戏,就收山了。

这个念头其实在早些时候就在脑海里隐隐约约地闪现过,但直到此刻才真正清晰起来。而一旦清晰,甚至没有太大的心理斗争,就这么决定了。

他没和任何人商量,包括谢明朗,也没打算把这个决定告诉任何人,只是想演完最后这一周的《李尔王》,就当是给自己和观众一个体面的告别了。主意拿定后言采忽然想起沈惟来,觉得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是不赞许的。但是沈惟毕竟是没有活到他现在这个年纪,也和他走得不是一条路。

念及此,他又轻松起来了。

如今言采站在舞台的入口,又一次,亦或许是最后一次,他在众人的拥簇下出场,灯光打上他的脸,照得他的双手发烫,他抽了个空,往观众席的左上角飞快一瞥,又安心地收回目光。

他在演一个衰老的男人,昏聩,偏执,即将为所失去的一切暴怒和疯狂,最终所爱失而复得,却还是被死亡笼罩一切。

他停在了舞台的中央。不管多少年过去,不管年轻或是衰老,不管青涩或是熟练,只要还是站在这个地方,自初次登台就贯穿全身的颤栗和兴奋从未消失。言采准备妥当,念出李尔的台词——

“我已然老朽,是时候摆脱一切事务的萦绕,把它们交给年富力强的后辈,也好安然走向死所。”

He is ready to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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