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选辑》全祖望 顾炎武 黄宗羲 鲒埼亭集外编

本书分六卷,全祖望撰。祖望字绍衣,又字谢山;浙江鄞县人。清干隆初,成进士。所着鲒埼亭集三十八卷及其外编五十卷,记南明浙海鲁监国事最详。本书选录与南明有关之文凡一百三十余篇,题曰选辑。卷一至卷五以碑铭传状为主,间杂序记之类;卷六多属序跋题记,偶有书札。至已录附第九种蠡测汇钞及第一四二种张苍水诗文集者不与,分见两书篇。书末,今加刊两附录。一为顾炎武文,有吴同初行状等铭状三篇;二为黄宗羲文,有陆周明墓志等铭表四篇。宗羲文已刊第二五种赐姓始末及第一三五种海外恸哭记两书,此四篇乃为补辑。

●弁言

鄞县全谢山先生生于康熙四十四年(乙酉);当其成年之时,上距明北都之亡几及百年。而先生于南明之遗文遗献多方搜求,于南明殉难诸君子表章尤力。故其所着亭集中有关南明之文字颇多,皆研究南明史者最足参考之资料也。爰就四部丛刊影印原刊本,选录此类文字凡一百三十余篇,次为六卷,题曰‘鲒埼亭集选辑’,列为台湾文献丛刊之一。

至全氏集中原有陈光禄士京、沉太仆光文、徐都御史孚远三传暨沉斯庵诗集序,卢若腾祠堂碑文各一篇前已钞附本丛刊第九种蠡测汇钞之末;又,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鄞张公(煌言)神道碑铭、张督师画像记二篇已见本丛刊第一四二种张苍水诗文集附录一,张尚书集序一篇亦见同书附录二,兹不复录。又,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并已见本丛刊第四○种海外恸哭记附录三,但文末附记一则未录;因取其附记,列为一篇。

清代诸家文集中,尚不乏有关南明史事之文章。近日所录,凡得七篇,略加整理,以为本书之附录。(百吉)

●鲒埼亭集选辑卷一

明故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钱公神道第二碑铭

明兵科都给事中董公神道表

明锦衣徐公墓柱铭

明建宁兵备道佥事倪公坟版文

明翰林院简讨兼兵科给事中箕仲钱公些词

明故张侍御哀辞

明管江杜秀才窆石志

雪窦山人坟版文

明太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华亭张公神道碑铭

明太傅大学士张公神道碑侧记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附记

·明故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钱公神道第二碑铭

世祖章皇帝定鼎二年五月,江南内附。六月,浙江内附。闰月,明故刑部员外郎钱公肃乐起兵于鄞。

大兵之下浙也,同知宁波府事朱之葵,通判孔闻语迎降,贝勒即令之葵知府事,以闻语同知府事。公方居忧,在东吴丙舍中喀血,闻信恸哭,绝粒誓死,诸弟已为之治身后事。

鄞之贡生董公志宁首倡谋义,聚诸生于学宫,王公家勤、张公梦锡、华公夏、陆公宇■〈火鼎〉、毛公聚奎和之,遍谒诸乡老而莫敢应,即所云六狂生者也。

初十日,之葵输粮于贝勒,至姚江。姚之故九江道佥事孙公嘉绩,故吏科都给事中熊公汝霖已起兵,之葵以道断回鄞。公于是夜舆疾至城东观变。

是日,孙公以书来鄞,约其门下士故吏科都给事中林公时对为之后继。林公谋之诸乡老,终莫敢应。六狂生皇皇,计无所出。宇■〈火鼎〉故与公同研席,相善,途中闻公已至,大喜,挽公入城。途遇志宁,遂定谋发使,以十二日集绅士于城隍庙。乡老相继集。之葵、闻语亦驰至。时诸人皆未有定意,离席降阶迎此二人。而公遽碎其刺,拂衣而起。百姓聚观者数千人,欢声动地。有戴尔惠者,布衣也,大呼曰:“何不竟奉钱公起事”!观者齐声应之,举手互相招,拥公入巡按署中。俄顷,海防道二营兵暨城守兵皆不戒而至,遂以墨缞视师。之葵乞哀于百姓,百姓为之请,乃释之。

故总兵王之仁在定海,已纳款,得贝勒令仍旧任。鄞之故太仆谢三宾家富耦国,方西行见贝勒归,害公所为,乃贻书之仁,谓“潝潝訿訿,出自庸妄六狂生,而一稚绅和之,将军以所部来斩此七人,事即定矣。某当以千金为寿”。公时年未四十,故有‘稚绅’之诮。会公亦遣客倪懋熹以书告之仁,劝其来归。之仁两答书,约以十五日至鄞,而密语懋熹,令具燕犒;三宾不知也,方以为杀公在旦夕。届期,之仁至城东,请诸乡老大会于演武场。坐定,之仁出三宾书靴中,对众朗诵。三宾遽起,欲夺其书。之仁变色,因问公曰:“是当杀以祭纛否”?语未毕,长刀夹三宾而下。三宾哀号跪阶下,请输万金以充饷,乃释之。

于是沉公宸荃、冯公元飗亦起于慈。自鄞、慈合兵,声势响应。之仁既以关内镇兵至,而关外黄斌卿亦遣将以翁洲镇兵至,张名振亦以石浦镇兵至,知慈溪县王玉藻,知定海县朱懋华,知奉化县顾之俊,新授知鄞县袁州佐,知象山县姜圻皆以兵饷来会。宁守乏人,以通判罗梦章行守事,而太常庄公元辰助登陴焉。

公以是月十八日奉笺迎请鲁王监国。二十八日,再奉笺劝进。七月十一日,会师西兴。王途中加公太仆寺少卿。既至,再加右佥都御史,分汛瓜沥。公四疏辞新命,兼力言爵赏宜慎,不可蹈赧王覆辙,滥予名器。因固请以原衔署事,并辞诸弟侄从军之授爵者。

十月,枢辅张公国维约诸军以初八日始,连战十日。公与诸军斩戮皆有功,而第七战尤捷。是役也,前锋钟鼎新用火攻,首系杀绯衣大将一。诸将吕宗忠等各斩数十级。俞国荣直抵张湾,取其军械以归。

时浙西诸府州并起义兵,苏、松、嘉、湖列营数百,而浙东又建国。杭州孤悬,危甚,以兵急攻平湖。平湖之主兵者为屠翰林象美,书生不晓军事。公请以兵由海道急援之,不听。说者谓监国初起江上,适有浙西首尾相应之势,若用公言,则大兵进退两顾,杭州不复能守,可径渡三吴,以窥白下。而坐失此会,此足以见圣朝之得天命也。

未几而分地分饷之议起。故总兵方国安自浙西来,军最盛,之仁次之,号为正兵,诸义兵倚毗焉;而皆无远略,国安尤暴横。于是议取浙东之正饷以予正兵,而义兵取给于富室乐输之饷,谓之义饷。识者已知其无成,交争之不能得。未几,正兵力取义饷,而义兵遂无所取给,司饷者不能应。公所派为鄞、奉二县义饷,国安檄二县不必支应,盖以为之仁地也。于是公屡疏入告,王不能诘,但以阁臣张公国维叙公十捷功再加右副都御史。公疏言:“臣郡臣邑因臣起义兵,桑梓膏血一空,曾莫之救,而今日迁官、明日加级,是臣无恻隐之心也!沉宸荃、陈潜夫之才略机谋,方端士之勇,官阶并出臣下,而臣反受赏,是臣无羞恶之心也!臣部将钟鼎新等,斩级禽囚之事皆出其力,臣以未得取杭,不欲为请殊擢,而臣自受之,是臣无辞让之心也!臣少见史册所载冒荣苟禄,恶之若仇,而臣自蹈之,是臣无是非之心也”!又言:“臣近者十道并举,冀杭城可复。闻主上起行中廷,盼望捷音,不能安坐,而臣终不能绝流而渡;臣今不能入杭,誓不再受一官”!王不许。而闽中颁诏之议又起。

时唐王即位闽中,以诏来。张公国维、熊公汝霖以唐、鲁皆系宗藩,非有亲疏之分,同举义兵,非有先后之分,今日之事,成功者帝。若一称臣于唐,恐江上诸将皆须听命于闽,则王之号令不行。因议却之。朱公大典与公议,以大敌在前,而同姓先争,岂能成中兴之业?即权宜称皇太侄以报命,未为不可。若我师渡浙江,向金陵,大号非闽人所能夺也。于是议大不合。原诸公之论各有所见,皆未可非,但当和衷以求其平。而方、王诸帅忌朱与公,遂谓公不受副都之命,为怀贰心于闽。公不得已郁郁受官,而饷仍不至。王以内臣客凤仪、李国辅兼制军饷,公力言中官不可任外事。于是诸藩既恶公,而内臣又从中梗之。公兵至四十日无饷。然感激公忠义,相依不散,至行乞于道,卒无叛者。于是公连疏乞饷,数十上而饷终不至。

太仆寺卿陈公潜夫之起兵也,以家财养军。及财竭,支四百金之饷于饷臣而不得。公言“潜夫破家为国。今听其军之饿死而不恤,何以鼓各营”?因为潜夫请饷,并力言军费之当均。王是公言而无若方、王何。

公疏言:“国有十亡而无一存,民有十死而无一生。翘车四出,无一应命,一也。宪臣刘宗周之死,关系甚巨,谥赠荫恤,未协舆情,敕部改正,迟久未上,二也。张国俊以戚畹倚强藩,权侔人主,三也。诸臣以国俊故相继进言,主上以为不必,几于防口,四也。新进鼓舌摇唇,罔识体统,五也。反复之徒借推戴以呈身,观望之徒冒荐举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开诏,欲息同姓之争,李长祥面加斥辱,凌蔑至此,七也。咫尺江波,烽烟不息,而褎衣博带,满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栋之下,八也。所与托国者,强半宏光故臣,鸮音不改,九也。此犹枝叶也,请言根本。七月雨水不时,漂卢舍以千百;以水死。卤潮冲入,西成失望;以饿死。壮者殒锋镝,弱者疲转输;以战死。绛票赤纸,日不暇给;以供应死。东南泽国,倚舟为命,今士卒争舟,小民束手;以无艺死。入乡抄掠,鸡犬不遗;以财死。富民即曰应输,非有罪于官也,而拘系之,有甘心雉经者;以刑死。沿门供亿,淫污横行;以辱死。劣衿恶棍,罗织乡里,以为生涯;以忧死。今也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镇之一吸,继也合藩镇之兵马不足卫小民之一发;凛凛乎将以发死。由前九亡,并此而十。臣不知所税驾矣”。

时国俊外仗方、王,内与客、李二奄比,而马、阮在方军遥相呼应;见公疏,皆恨甚。国俊遂饱兼金,引三宾以礼部尚书直东阁,相与共挤公。王加公兵部右侍郎,再疏力辞不受。会传闽中遣大学士黄鸣骏来浙,欲尽科八府之粮以去。闽中故无是举,乃马士英、阮大铖交构二国之言。公致笺于鸣骏,以公义动之;即此可以见公之未尝有私于闽,而诸帅之谤不止。

孙公督师西出,将由龛山渡,而扬声由江口。林公时对方监其军,商之于公。公复书谓宜防阴平之诡道,不当专备江口。且孙公军营似亦不当在盛岭,瓜沥,龙塘诸地。时公惧马,阮之为患也,于是公以无饷与孙嘉绩连名,请以兵归开远伯吴凯。不许。寻以谍言,王师将自海道来,乃移公守沥海。公既终无所得饷,疏言“臣兵不得不散。但臣以举义而来,大仇未复,终不敢归安庐墓。散兵之日,愿率家丁数人从军自效”。王温旨慰留。而诸将益蜚语以为公将弃军逃人闽。先是闽诏之颁浙也,并赐倡义诸臣敕命,加以官爵,公尝奉表称谢,遂如诸帅口实,甚且有令壮士劫取公首者。公于是弃军,拜表即行。言“臣从今披发入山,永无世辞。主上请加踪迹,断不入闽,以遭殄灭”。遂之温州避人。王得疏,大骇,知公不可留,乃降旨令往海上,同藩臣黄斌卿,镇臣张名振共取道崇明以复三吴,时方有由舟山窥吴之计也。斌卿以舟迎公入翁洲。王加公吏部尚书、兼理户部事,公辞不受。是为丙戌之五月。不三旬而江上破。

公之解兵也,闽中有使召之。公以江上之嫌不赴。及江上破,公由海道入闽,请急提兵出关,不可退入广东,并陈越中十弊以为戒。闽中优诏答之,以右副都御史召。公疏言故大学士孙公嘉绩之忠,为之请恤。而闽中又破。公避难于福清,展转文石、海坛之间。与诸弟无所得米则食麦,无所得麦则食薯,其后并无所得薯则食薯之枯者,拾青茅以当薪。常夜涉绝谷,足尽裂,乃祝发以免物色。然其题壁云:“一下猛想时,身世不知何处;数声钟罄里,归途还在这边”。识者以为非缁流也。乃稍稍有从公问学者,公赖其修脯以自给。

已而闻郑彩扈监国至鹭门,来往诸岛间,祃牙举事。丁亥六月,王至琅江,公入觐。王大喜。时文臣在王侧者祗熊公汝霖。而孙公嘉绩之子延龄年尚少。马公思理位虽在熊上,然非越中旧从也。彩推马公,熊公直阁而己署兵部。公至、以公自代。公泣陈无功,请以侍郎署部事;不许。公疏言:“兵部之设,所以统理群帅,归其权于朝廷。今虽未能尽复旧制,然当申明约束,使臣得行其法,不相凌辱可乎?国家多难,大帅往往揜败为功,以致日坏;江干王之仁报捷诸书,其余习也。臣愿海上诸臣持毋欺二字以事主上可乎?臣在化南,有感臣忠义,愿携赀来投者,有愿夺降臣家财以充饱者,聚之可数百人,臣亦不敢私以自卫。藩臣入关,当驱臣兵为先锋。但愿诸将稍存部臣体统,一切争兵并船,不相加遗,以为朝廷羞可乎?叙功之举,往往及官而不及兵,谁肯致死?臣请凡兵有能获级夺马者竟援守把等官可乎”?又言:“近奉明旨,江上之师,病在不归于一,今宜以建国公彩为元戎,登坛锡命;平夷、闽安、荡湖诸镇,此建国之左右手,令其选择偏裨,或为先锋,或为殿后,合而为一,弗令异同,如邺下九节度之师。其次则编定什伍,弗令杂然而进,杂然而退,孟浪以战”。并得旨允行。又疏言:“主上允臣前疏委任建国,则兵出于一矣。复命建国合挑各营之兵,选其健者。请自今以往,一切封拜暂行停止。特悬一印,令于众曰:有能为建国所挑之兵为先锋立功者,不论守把等官,竟与挂印。如此则奇杰之人至矣。或谓各藩以私钱养其私兵,孰肯令其挑之以去?则即令各藩自挑敢死善战之兵各为一营,各悬一印令曰:有能将本营所挑之兵立功者竟与挂印。可耶?否耶”?王以为然。于是兵威顿振,连下兴化,福清、连江、长乐、罗源三十余城。侍郎林汝翥、都御史林垐皆起兵。郭三才以大兵援闽,亦来降。遂围福州。而浙东山寨亦各起兵遥应。前此六狂生家居者,谋取宁、绍、台诸府,与公兵为犄角之势,复为三宾所告而死。

公又疏荐故太仆寺卿刘沂春初仕苕中不纳款,继归闽中不□□;广东粮道吴钟峦素行之忠义方直,乞特敕召用。得旨:沂春右副都御史,钟峦通政使。二人犹不起,公贻书以君父之义感之,二人始翻然就道。而闽中遗臣无不出。又因福州之败,请恤宗臣统■〈金睿〉等、诸将叶仪等,以鼓忠义。王是之。

王之初至闽也,招讨郑成功待以寄公之礼而不称臣,仍称隆武三年,盖修浙中颁诏之怨也。至是,公颁明年戊子监国三年历。海上遂有二朔。然公尝有书与成功,奖其忠义,勉以恢复,故成功不以为忤。于是王大愧叹,始知公前此江上之议出于平心,非贰于闽。尝谓公曰:“先生所上奏疏,予皆贮藏之,灯下时时览焉”。

明年、王次闽安。公请立史官纪事。寻晋公大学士。疏辞者四,面辞者三。终不许。郑彩之下诸城邑也。自以八闽可指顾定。是时诸将称大营者六,自彩而下,平夷侯周鹤芝,同安伯杨耿,闽安伯周瑞,义兴侯郑遵谦,荡湖伯阮进,定远伯郑联,兵力亦无以大相过,皆恶彩之专。顾彩益横。及害熊,郑二公而逆节大着,故公力辞相位。既不得请,每日系艍于驾舟之次,票拟章奏,即于其中接见宾客。票拟封进,牵船别去,匡坐读书。其所票拟,亦不过上疏乞官,部覆细小之事,大者则彩主之,虽王亦不得而问也。公每入见,即流涕不止,曰:“朝衣拭泪,昔日所讥,臣不能禁”。王亦为之潸然。

彩初与公颇睦。自然公死并疑公。时督相刘公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城将陷,总兵涂登华欲降而未决,谓人曰:“岂有海上天子,舟中国公”!公贻之书,谓“将军不闻宋末乎?二王不在海上,文、陆不在舟中乎?后世卒以宋祚归之,而况不为宋末者乎”!登华乃诣彩降。彩欲使其私人守之,刘公不可。彩掠其地。公与刘公书,不直彩,而书为彩逻者所得。彩恨甚、以为公树外援以图之,朝见之次,故诵公书中语以动公;公忧愤交至。而彩自是亦知为诸藩所恶,不复协力,逍遥海上。连江失守,公闻之,以头触枕祈死,血疾大动,遂绝食。王赐药,亦不复进。六月初五,卒于琅江,遗言以故员外郎章服入殓。讣闻、王震悼、辍朝三日、赐祭九坛,王亲制文祭之,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荫一子尚宝司丞。公生于万历丁未正月望日,得年四十有二。

夫人董氏以是年四月卒。子曰兆恭,尚宝司丞;曰翘恭,先亡。公嫂陈氏、侄克恭皆死岛上,殡于琅琦。自公入海,其家被籍。而夫人之父光远破家为公输饷,参幕府事。公既入海,光远自缢而死。公卒后,第四弟御史肃图,第五弟检讨肃范挈兆恭依刘公于福宁。城陷,肃范死之。肃图以兆恭走翁洲。庚寅六月,兆恭亦卒,公遂绝。又七年,第九弟推官肃典亦以义死于鄞。又一年,第七弟职方肃遴亡命,徉狂死于昆山。父子兄弟翁婿相继死国,良可恸也!而曩所谓六狂生者,董公志宁,王公家勤、华公夏以戊子谋翻城应翁洲不克,家勤、夏死之,志宁逃入翁洲。辛卯、城陷死之。张公梦锡在山寨,庚寅、寨破、死之。陆公宇■〈火鼎〉以癸卯谋应海上,逮死。唯毛公聚奎亦累被逮,亡命得免。

公讳肃乐,字虞孙,一字希声,学者称为止亭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芍药沚人。钱氏于鄞为右姓。七世祖以侍郎管广西布政使奂最有名。曾祖凤午,封礼部主事。祖若赓知临江府,万历直臣,以忤江陵几死者也。父益忠,瑞安训导,赠副都御史。大夫人杨氏,继傅氏。临江在狱中,公年九岁,寄呈所作帖括文,临江喜曰:“扬虞翁有孙矣”!故字曰虞孙。登崇祯丁丑进士。释褐,知太仓州事。尝谓人曰:“吾不敢得罪天地。自揣归家之日,量口炊米,裁身置屋,如斯而已”。州有母诉其子者,公挞之。其母请置之死,公曰:“汝止一子,杀之,将以他人为子,未必胜所生也,且悔之矣”!语未毕,母子抱哭而出。有兄弟讼者,公曰:“汝以小忿伤天性,吾挞一人,则汝结怨且终身矣。可退思三日来”。及期,兄弟惭愧请罪。吴中素难治。群不逞之徒,结社成聚,辅以恃棍盐枭,肆行无忌,又多仗庇有力之门以为护符,而黠吏阴阳其间。凶徒结党杀人,焚其尸,或以尸诬置之他人家以陷之。公痛治之,其风遂息,推官周之夔逢迎乌程,发难于太仓折色,思以牵连起党祸,以公在事中,之夔终无以难也。每乡令耆老会同保长公举善恶注册,善者以朱榜旌赏之,恶者以白榜捕责之。常恩行义仓法。庚寅,岁稔,言于大吏,令民亩输米升,得数万石。次年,大旱,藉此以赈。是岁又苦蝗,即以余米赏民之捕蝗者。素病喀血,以旱,徒步祷烈日中,黧瘠骨立,民环而泣曰:“侯病甚矣!其姑返”。公曰:“无岁将无民,又焉用我”!相对而哭,皆失声。是役也,公病以此几不起。

公状貌最文弱,见者易之;而大义所在,守之甚刚。常熟□侍郎□□,林居延揽,天下士多归门下。闻公名,因为方招致之,公卒不往。□□晚节披猖,始知公之先见。太仓巨室有子坐罪,知公不可以私干,乃求武进吴公钟峦言之,以其为公房考也。公卒不可,竟取其子罪之。时公以初至,不甚与荐绅接,盖素知吴中荐绅多以苞苴把持有司也,荐绅以此望公,既而始知公之公。

其署昆山也,方大旱,民揭竿劫粟,围朱太守大受第,而太仓亦告变,公急以兵诛其渠,而严饬巨室之闭籴者。不三日而两地皆安堵。其署崇明也,以兵击杀海盗魁三人,擒二人,始知公之才略。善得士,如归庄、宋龙、陆世仪、盛敬,其后皆以名节树立于易代之际。以考最迁刑部外郎,丁瑞安忧家居。国难己亟,时时从邸报中悲愤时事,虽在倚庐而每饭不忘,多见之于诗。

初,公之少也,尝梦日堕其手,公以手扶之稍稍上,而卒不支,日渐小渐晦,卒随臂而下,心窃异之,私以语其外舅董光远。及在海上,相传唐王在大帽山,一日,公梦见兄弟四、五人大临尽哀,醒而疑之。未几,则北来赧王之讣也。盖公之忠义出于性成,故神明与天通,而寤寐之间先为呈告。甲申之难,闻紫荆关总兵丁孟荣死闯贼,为之立传。又闻醴陵尉邱继武死献贼,贻书湖广大吏表章之。福州之陷,闻齐巽起兵,赋诗自慰,流涎节烈,不啻口出。

呜呼!公之在江上也,厄于方、王。公去江上,不旋踵而列戍崩溃,方、王同归于尽。公之在海上也,厄于郑氏。公死海上,未卒哭而闽土尽失,郑彩亦见摧于延平以死。则甚矣庸妄人之害国以自害也!虽然,浙东列郡并起事,事败之后,独吾乡山寨海槎相寻不息,诸义士甘湛族之祸,敢于逆天而弗顾,卒延翁洲之祚至辛亥而始斩,则公感人者深矣!

公殡琅江者六年,福清叶文忠公之孙尚宝进晟谋为葬之海宁,故职方姚翼明时披缁海上,尤力助之,乃乞地于黄蘖山僧隆琦而修埏道焉。平彝侯周鹤芝,定西侯张名振与诸义士故仪部纪许国等皆襄事。故大学士长乐刘公沂春为之碑,都御史华亭徐公孚远为之诔,诸义士为置墓田。别有葬录纪其事。其后总督陈经征海,道出墓下,亲往致祭,人比之钟会祭孔明之墓。隆琦亦异僧,既葬公,弃中土,居日本焉。

公所着有正气堂集、越中集、南征集共若干卷,乱后不完,今存者十之五,予编次为二十卷。公死几三十年,仲弟肃图始举子,以为公后,曰浚恭。惟公乙酉以后之事见于碑诔者皆互有缺略。圣祖修明史,史臣为公立侍,据诸家之言,亦不详也。越九十五载,浚恭年已七十,欲修墓于黄蘖,乃乞予详节公文集中诸事迹,合之侍御所作家传并诸野史之异同,参伍考稽,以为公神道第二碑铭。其铭曰:

真人御世兮,六宇偃兵。孤臣空怀故国兮,经何所成。浙有方、王兮闽有郑,天降魔君兮莫之能争。公魂西逝兮钱江,公魂南去兮琅江,来归旧宅兮甬江。导以义旗兮堂堂。前扬波兮后重水,看寒芒兮箕尾。可怜孤儿七十兮赋大招,公归来兮听吾诔。

附旧寄万编修九沙札

忠介事实之详,宜莫如其弟退山先生之文,然亦有遗且误者。如急援平湖义兵疏,乃江上第一好着,时不能行,不待次年之夏,知其无能为矣。诸传皆不载,并退山亦失之。江上颁诏之争,张、熊、朱、钱分为二,而忠介以此遂为悍帅口实,此最有关系者,诸传皆不载,并退山亦失之。江上有兵部侍郎之命,再辞不受。既至翁洲,有吏、户二部尚书之命,退山皆失之。若披缁于闽,则刘氏神道碑中及林太常侍皆有之,而退山似讳其事;不知此不必讳也。鹭门确系郑彩先举兵而以戎政召公,退山以为彩因公言而起兵。今详考诸家野史与刘碑、徐诔以正之。又公之入阁,马公思理尚在,退山以为马卒而后公继之,舛矣,尊谕令某博考,以正前人之失,某亦何敢,但是文于参稽颇详审云。

——录自‘鲒埼亭集’卷七。

·明兵科都给事中董公神道表

公讳志宁,字幼安,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远祖之邵居奉化,宋建炎中与李修、任戬起义兵以拒金,得千余人,三战于泉口,金人不能入而退。故明州残破而奉化独全。事定,口不言功。其后蔡文懿公幼学言之于朝,赠三人官皆修武郎,而三家子孙并大其门。之邵之孙仁声、仁泽、仁霖先后成进士。仁声官至殿学。三传而为恭礼,明洪武辛未进士,以养母隐居黄杨岙中,公之八世祖也。曾祖鏸。祖宰。父撰,万历丁酉举人之副。公由诸生食饩,贡太学。少以名节自励。

乙酉六月,大兵长驱入浙。公遍谒同里荐绅,劝以起兵,闻者皆笑以为狂,独刑部员外郎钱公是之。顾其事莫能集。闰六月初八日,余姚兵起。明日,会稽亦应之。又明日,鄞人始会议,然犹相顾莫敢主者。最后钱公力疾至,请独任之。而故太仆卿谢三宾家富耦国,新从江上迎降归,恶闻其事。定海总兵王之仁亦以迎降得仍旧任者也,三宾私遗之书曰:“潝潝訿訿,思拼头颅以披猖于一掷者,皆出自庸妄者之口,将军以所部来,斩六狂生,事即解矣。仆请以千金为寿”。六狂生者,陆公宇■〈火鼎〉、张公梦锡、华公夏、王公家勤、毛公聚奎,而公其首也。会之仁中悔,致书钱公请自效。翌日,帅所部至,大会鄞人于演武场。三宾不知也,扬扬来赴,以为杀六狂生,命在漏刻。坐定,之仁于袖中出其书朗诵,责之。三宾戟手前夺其书。之仁怒,麾军士,令斩其首以祭纛。三宾叩头乞哀,请出家财充饷,乃止。一军股栗。

监国次于会稽,授公大理寺评事,视师瓜里。而三宾亦至会稽,以赂结戚畹张氏,由散寮骤跻东阁,且假劝输义饷之名,干没里中军需。公恶之,弃官归。甫一年,江师衄。三宾复降。踰年而有五君子之祸。

是时浙地尽归版图,祗舟山、石浦未下,大兵亦置之不以为意。而航海之军至长垣,连陷闽、浙州县,且逼福州。于是大兵之备浙者颇抽以备闽。残明遗老始稍稍于浙东山中结寨拒命,而李公长祥、王公翊两军为主盟。公与华、王诸公计,以王公军下宁波,而己翻城应之,因连李公军以下绍兴,监国故疆可复也。华、王诸公皆喜,冯公京第闻之,请以舟山之军来会。刻日部署已定,复为三宾所谍知,发其事,四出搜捕,五君子皆遇害,公独逃之舟山独脱。

呜呼!大朝为天命所眷。江南半壁且不支,何有于浙东?浙东一道且不支,何有于宁波?诸公之耿耿未下者,虽云故国、故君之感,其如天意何?然而稽古在昔,终不能不比之崖山一辈人物;况又出自祭酒布衣,此其所以益难也。

监国既至舟山,迁公兵科都给事中,时时奉使入内地,联络山寨诸军,以为海上策应。山寨亦感其孤忠,资粮扉履,不戒而集。辛卯,舟山失守,公自刎死。其时以鄞人同殉者,杨吏部思任、戴工部仲谋也。监国始于绍兴,终于舟山,其后飘泊海中,无能为矣。公以倡义首事,卒以一死谢之,可谓与鲁存亡者也。

遗骸在海上,陆公宇■〈火鼎〉捐金募人致之,以礼葬于城北马公桥下。先一日,梦公曰:“吾刖一足,奈何’?启视,果失右趾。大惊,束蒲补之。说者以为文山之见梦于发绳也。

公初娶徐氏,继娶罗氏。子二:士骏、士骧。方公初入舟山时,天朝捕其妻子。有义仆文周匿之,赴官受拷,垂死不言,得免。华公在囚中作泗水鼎乐府,纪同难事,首褒之。其后罗孺人闻公赴,仰药而卒,而士骏兄弟育于高公宇泰家,及长,卒承先志,蹈海不返。文周悼公祀之绝也,遂以缟素蔬茹终身。一门节烈之盛,实古今所希有云。

惟先曾王父兄弟于公最厚,尝言公状貌挺露,术者谓公必居风宪,不知其为忠臣相也。而王太常水功曰:“幼安正命翁洲,遂与张太傅、吴少保诸元老雁行,是亦何贵如之矣”!雍正庚戌,公之从孙清越乞余表墓,乃再拜而诠次之,盖去公之卒八十年。其铭曰:

以六狂生之特而不死兮,天佑之以倡江上之诸军。以五君子之徒而不死兮,天脱之以备海上之孤臣。卒正命于九死之余兮,天许之以成炎兴之完人。呜呼给事!是为建炎义土之孙!

·明锦衣徐公墓柱铭

公姓徐氏,讳启睿,字圣思,浙江宁波府鄞县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公少负才任气,喜为侠烈之行。眉如棱,目如堑。尤嗜击剑,卧起常佩之。旁通琴书、篆刻、陆博诸技,而篆刻最精。然不肯以艺名。既补诸生,累试于布政司,不售。时对酒当歌,辄叹曰:“天生徐公,胡乃老之草间,他使敌寇交讧也”!则拔剑起舞,谩骂座上贵人,以剑拟之。贵人皆膝席莫敢忤视,或跳而去。于是遂相戒远之。然每规人之过,辄苦口泣下,其方正又如此。

既久郁郁,一日,忽埋故剑,椎酒床,裂琴衣,削发,师事径山浮屠雪峤,则又闲静寡言,粥粥如真道者。释名洪节,字近公。闭关延庆寺中,锢其门,饮食俱自窦入。其孺人亦受佛法,甲申之变,哭七日夜不绝声,既而曰:“江南半壁,我高皇常龙兴地,建武之业犹可望也”。则又闭关如初。

踰年,南都再陷,则破关出,掘故所埋剑,夹以双斧,冠鹖冠,衣绿锦衣,大声如雷,趋钱督师营。道出周太守元懋家,适元懋忌日,公横刀长揖曰:“介胄之不复为尊先人作拜。顾须饮我酒”。酒至,则连举三斗,径去。

督师故与公同社,亟引见于监国。因问所需何官方得称乎。对曰:“臣请以布衣居肃乐幕,入参惟幄,出悍军旅,不必官也”。监国奇之,授以锦衣卫指挥,不拜,自称‘白衣参军’。时江上诸营首鼠,互相观望,则又骂曰:“今日焚舟前进,或可一逞;逍遥坐老,以自困乎”?每江上耀兵,则出立矢石间以先众,诸营目笑焉。

一日,晨起佩剑。集其麾下百夫,屠牛飨之,谕以大义。百夫亦唯唯而泣。经自东岸渡江,直薄西岸。大兵以为游骑,不以为意,亦遣裨将御之。则奋剑直前,掩杀过半。城上乃亟出锐师为继,且戒曰:“观其帅甚奇,必生致之”于是大兵蜂涌而至,长围四合,且战且拥。而公忽陷泥淖中,遂被执。谕之降,则谩骂。大兵怒,刳其腹,实以草,悬之江门。监国闻之震悼,令以原官加赠都督,其子世袭指挥,而招魂以葬之。百夫见公之死,亦无降者。

公之出也,督师力止之,曰:“军行必无复继,徒入虎口,无益也”。对曰:“信陵君欲以宾客赴秦军,岂能若秦何?亦各申其志也。吾将触斗而死,以愧诸营之赋清人者”!至是督师以诗哭之曰:“呜呼!果见其出而不见入也”!

初,公闻辽沈日蹙,两河内溃,叹息以为国必亡,则自雕一私印曰‘复明’。至是竟死。而雪峤之开堂于径山也,从之者三千人,顾未有付法者。最后得江西黄公端伯,曰:“可矣”,即付之。是后又寂然,及公至,请曰:“某亦或端伯之亚也”。雪峤相对而笑,亦付之。时称为双瓣香。说者叹雪峤之如冰鉴也。

呜呼!公之志则烈矣!然吾见督师集中有和圣思军中思亲诗,则其时公尚有亲也。君父良难兼顾,但公以环堵书生,未尝受国家恩命,而必弃其亲以从君,斯亦不无小过。是时如彤庵、簟溪、苍水、嘿农、楚石及管江诸杜,皆笃以老之亲,因抗节而有所不顾,揆之圣贤之处此,未必其然,斯夸世者所尚知也。然而大节如诸公,要不可泯没。公之死几百年,同里万君承勋感公之节,为之勒石,而征文于予,乃为之铭。其辞曰:

包胥之忠,夸甫之愚,兼斯二者,是以捐躯。古称触斗,多属空言,践之自我,死不受怜,至今江门,澄云如练。时有素车,空中飞电。

·明建宁兵备道佥事倪公坟版文

倪氏自宋居鄞,顾不甚达。至元末,以赀雄于时,因为方国珍所连缀,参其军事。入明三百年,仍未达。及钱忠介公军起,倪氏子弟从之者,一为懋熹,字仲晦,即佥事也;一为元楷,字端卿,即后官评事者也。佥事殉于闽中,而评事亦有大节,顾百年以来,文献以忌讳脱落,即其后人亦不甚了了。佥事之曾孙海以同里董君孙符所作志来乞予表墓,予安敢辞?

方乙酉之夏,浙东内附。空海总兵王之仁者,缴敕印,贝勒令其仍故任。会鄞人拥忠介举事,降臣谢三宾恶之,贻千金于之仁,令其以兵来杀诸首事者。忠介亦欲贻书之仁,而难其使,公请行,遂以忠介书往。甫至,定人汹汹,言昨有陈秀才者,上笺大将军,诋其降,而大将军杀之!闻者股栗。俄而三宾之使继至。公神色不动。有顷,之仁召公曰:“君此来大有胆’。公曰:“大将军世受国恩,贤兄常侍攀髯死国,天下所具瞻,志士皆知其养晦而动也。方今人心思汉,东海锁钥在大将军,次之则翁洲黄将军,石浦张将军,左提右挈,须有盟主,大将军之任也”。之仁遽摇手曰:“好为之,且毋泄”!于是令其子呜谦饭公于东阁,而别召谢使入见,所以待之略同。亦具报书,但曰“以十五日至鄞共议之”。谢使出,乃遣公归。之仁曰:“语钱公,当具犒师之礼”。公出,喜曰:“吾事谐矣”。或曰:“何以知之”?公曰:“必谐”。翌日,之仁至,果胁三宾出兵饷万金与忠介。忠介劳公曰:“此李抱真之招王武俊也,而君以三寸舌成之,功过之矣”!及画江守定,以公为职方,参瓜里军。

唐鲁争颁诏之礼,越使陈谦入闽而死,闽使陆清源入浙亦死,议募一能者。乃以公往,果称旨。闽中留之,令以佥事分守建宁。时郑芝龙尽取闽中兵饷归于所屯之东石。道标故有兵千人,至是一空,公捐俸为饷以募兵。大兵攻建宁,出斗,力不支,一军尽没。其从者十八人,仅脱其一;丙戌八月十一日也。距生于万历戊申四月十二日,年三十九。事定,其家以衣冠葬公于某乡之某原。
《鲒埼亭集选辑》全祖望 顾炎武 黄宗羲 鲒埼亭集外编

而评事与公同起江上,事去归家,不肯薙发,遂被怨家所告,论死。评事慷慨坐囚中,与华公过宜、李公昭武高歌木公不屈魔鬼一曲,声撼狱壁。时评事尚有母在堂,用奇计,遣人以酒入狱,饮评事至大醉,熟睡,因尽薙其发,醒而觅其发,已秃矣,痛哭欲自裁,旁人以母命止之,得免。叹曰:“吾竟不得与仲晦白首同归也’!盖后公四十年而卒。其荼苦艰贞,亦足与公配。今评事已无后,予附书之公志中者,以其布衣报国,生死虽不同,而志则同也。

佥事一字煜生。曾祖景晋,连江县丞。祖正宪,贡生。父忠相。佥事娶陈氏,继室以舒氏。子五,孙七,曾孙八。所着有易说。

呜呼!倪氏于明,虽衣冠芳雅,而逊于杨、张、屠、陆诸家则已多。乃国亡之后,其录于文山幕府列传者有二人焉,足以重其族望矣。海之妇,予族姊,先侍御公女孙也,寠甚。予谓之曰:“忠节之家,虽贫足乐,幸毋玷此家风也”。其勉之矣。

·明翰林院简讨兼兵科给事中箕仲钱公些词

欧阳公作唐宰相世系表,诚以揆辅之家与庙社相关系,故特详之。然而终唐之世,累遭大难,以暨天复、天佑革命之交,宰相子孙殉国者盖亦寥寥无多。宋以文信国之忠,不能得之于其弟,有是哉大节之难强也!明之亡也,昆山顾文康公之家有咸正、咸建、咸受,咸正有子天遴、天逵;铅山费文宪公家有曾谋;华亭徐文贞公家有念祖,有孚远;江陵张文忠公家有允修,有同敞;太仓王文肃公家有湛,有淳;秀水朱文恪公家有大定;东阿于文定公家有元煜;姚江孙文恭公有嘉绩;乌程温氏有璜;嘉善钱氏有■〈禾秉〉,有楠;长洲文文肃公家有震亨,有秉;其余若高阳之孙,江夏之贺,合门从死者尚不豫焉;长山刘氏有孔和,宜城邱氏有之陶,又其次也;可谓盛矣!吾乡钱忠介公受任于国事既去之后,赍志以殉,而诸弟相继死国者三,夫非踵诸世族之后争光接武者与,其安可以无述也?

按家传,简讨讳肃范,字锡九,一字箕仲,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宁波府学生。曾大父凤午,明封礼部主事。大父若赓,知临江府。父益忠,瑞安训导,赠副都御史。忠介公第五弟也。受经于忠介公,尤工书。

忠介起兵,官其诸弟之从军者,并授监纪,忠介辞不受。江干失守,皆从忠介浮海而南。时监国从员缺落,诰敕文字,忠介多以属之简讨。已而忠介请置史官以纪起居,马阁学思理即荐入馆。忠介之卒也,因阁部刘中藻与郑彩争,忠介平之而不得,彩反以此为憾,忠介忧愤疾动,遂绝药饵而卒。诸子弟成服后,或之瑞安,或往翁洲,即未去者亦避地秦川、长水之间,忠介命也。而简讨独与仲兄侍御徘徊未去。或问之,答曰:“止者报国,行者全宗,不相背也”。中藻方守福安,遣入来迎。时大兵尽定闽地,仅余福安、宁德二城,指日受师。宾朋皆劝简讨无往,而毅然赴之。中藻奏兼兵科。未几,侍御亦出城募兵,而长围四合。简讨助城守凡六月,累与大兵战,辄胜,而援绝道梗。大兵乃屯于郊,不复附城,而专待其粮尽。侍御遣人缒城入见,简讨复书曰:“吾兵犹利,足以一战。但枵腹枕戈,势焉能久!城中望援,以刻为岁。南向望草飞尘起,谓此援兵来也;闻风声鹤唳,谓此援兵来也。如此又有日矣,而卒寂然。吾惟以一死待之而已”!诚陷,望百辟山叹曰:“此宋少帝入海处也”!赋绝命辞投缳。兵至,被执,不屈。其仆张贵,年仅二十,亦从焉。裹马革以从兄,可谓各遂其志者矣。

福安之陷也,满城迸散,莫能言简讨之死,故忠介之葬于黄蘖山,刘大学士沂春、徐都御史孚远作碑诔,皆不及简讨事。已而有焦甲者,言简讨死甚悉,盖曾在围城中亲见者也。于是林太常时对、高兵部宇泰始为作传,附之忠介传后。

简讨生于天启辛酉三月初三日,殉于顺治己丑四月十三日,得年二十九岁。妻孺人忻氏先卒。无子。踰三十七年,有游僧至鄞,冒称简讨,径归钱氏。其亲属叩之,语不能符,诈穷而遁。侍御为文以辩其事。于是忠介嗣子浚恭既行招魂之礼,合葬简讨于忻孺人之兆,因乞予文以表墓。且曰:“诚惧因伪僧之故,致仲父大节有晦故耳”。呜呼!简讨之正气旁魄于云汉,不待李翰之传而后白许远之诬也。其聊以备明史世表之参稽,则未必无补耳。其铭曰:

甬江东岸,乔木生春。邓林之枝,一气同根。惟忠介有弟,惟明有臣。故国故家,以光清门。何来唐子,谬种妖髡,谓系表可溷,希附哲昆。杞宋文献,犹幸有存。茫茫闽海,逖矣归魂!

·明故张侍御哀辞

残明六狂生之一曰张公,讳梦锡,字云生,故茂才弟子。乙酉之难,六狂生谋起兵,几为降臣谢三宾所杀,幸免,以布衣入幕府,授司务,寻晋侍御。丙戌,走结山寨。又五年,庚寅十月,竟死之。

六狂生之起也,董、华诸公皆司书檄,奔走其间,顾文弱,非能豫兵革也。而侍御于弓矢矛戟皆习之精,故尝在战斗中。当是时,左右钱忠介公者莫如张公苍水,而侍御亚之,军前呼曰‘大张君’、‘小张君’以别之。

江上失守,山寨大起。其时先后立营者:曰‘冯家军’,则簟溪也;曰‘王家军’,则笃庵也;曰‘李家军’,则研齐也;其余草窃团聚,不可指屈;而苍水亦军于平冈,与侍御大皎之军相望,诸营呼之曰‘大张军’、‘小张军’。时天下已定,海隅穷山,非果有恢复之望,特以故君尚在岛中,资粮扉履,聊相接应,虽重为枌榆之累,而一线之喘不为无助。

庚寅,大兵洗山入海。苍水泛海入卫,研齐亦去,冯、王二公相继死散。侍御军中不过五百余人,顾其待士素以恩,誓相依不去。大兵猝至,侍御挟长矛出斗,夷伤略相等。但众寡不敌,遂死。五百余人皆死,无降者。其中突围而去者三人。翌日,有负侍御尸葬之大皎之南麓者,则前突围而去之三人也。时大兵以团练为前导,故与山寨卒多有旧,因得其尸而不诘也。于是诸遗民有识此三人者,事定,相与求得其墓而立石以表之。又百年,予过吊其下,因呼山中父老,问以侍御之姓名,而莫之知也。盖天下之平久矣。乃为之哀辞。

呜呼!周之顽民皆商之义士也,而田横之客至敢以鬼伯詈汉,易地以观,其揆一矣。然则如侍御诸公者,其谓之狂生也亦固其宜。其辞曰:

信公越公,不能扶宋,而况一旅,乃思妄动!肝脑涂地,逆天堪痛。五百人者,其死益奇;空山投骨,重泉相随。国殇毅魄,至今累唏。死者可生,生者可愧。死殉其军,生埋其蜕。我作诔文,唾壶欲碎。

·明管江杜秀才窆石志

秀才姓杜氏,讳懋俊,字英侯,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世居县之管江。嘉靖中,有官山东按察副使名思者,其族祖也。自言出于少陵次子宗武之后,故又称管江曰花溪。仍世富厚,食指百口,而秀才最以仗义闻于时。鄞江自钱湖而东,负大海、韩岭、邹溪、尖埼诸道与晋江皆相错,围以重山,堑以深沟,擅鱼盐竹木之利,民居殷阜,而亦以岩险自为风气。宋、元时置巡司于大嵩以防察之。明初,汤信公视海,以为未足,乃于大嵩筑城,设兵控扼,隶定海卫,置烽堠,贮仓庾。管江一带始为安土。

明季,流寇鼎沸,中原海隅,不逞之徒亦乘间起。秀才忧之,乃谋于某叔兆苮,请颁土团之法于有司。遂以兵法部勒族人,分队了野,击柝行夜,闾党为之安堵。而沿海诸村无不仿而行之者。

丙戌,浙东不守,诸遗民章皇山泽间,犹思再举。秀才慨然叹曰:“国家养士三百年,而今日反颜易节者,大半进贤冠人物也。草野书生安得军师国邑之寄,为一洒之”!于是秀才忽若病癎者,独坐一楼,援笔不少置,或朗吟、或笑、或痛哭,竟日夕。家人骇甚,从壁罅窃窥之,则案无他物,惟陶庵黄进士臣事君以忠闱义,墨之朱之,累累不绝。

施公子宗炌者,故都督翰子,其先世亦居管江。时适有五君子之难,公子豫焉,以家财募死士。秀才闻而大喜,乃招姜山之徒助之,几及三千。公子邀王评事家勤入管江,刻期举事。约以冯御史京第军至城东,则秀才引军助之。而金峨山中有卖炭赵翁者,或言其精星象,谙兵法,秀才则亲往致之,置军中,奉以为帅。未抵期三日,评事来奔,以事泄告。城中逻者亦踵至。秀才枭逻者,首据山立寨,鸣鼓起事,而急遣评事先入海。秀才意以城中虽已有备,然计海师早晚必薄城,则势未能分,故且部署军士为入海计。城中兵果不出,而定海镇将常得功豫遣舟师扼海口,分军直抵管江。评事中途被执。山寨颇阨塞,据险而斗,三日,矢石两集,夷伤殆尽。寨陷,秀才犹以家丁力战。头目中矢如猬,重伤,倚墙而毙,尸屹立不仆者数日。公子纵火自焚。兆苮被缚,斫其首十二刀而后坠。事定,管江之血如渠。而卖炭赵翁者,或见其烟焰中飞去。

时秀才之父尚在堂,有司籍之。山中人怜其义,匿其亲属不以闻。未几,其父卒,其妻亦卒。其二子宪琦、宪堇育于陆高士宇燝家,抚之如己子,董高士晓山教之读书,范孝子洪震为之治葬,置墓田以瞻其祀。宪琦甚有志行,自以父死国难,缟素不近酒肉,有妻不娶。宇燝等以大谊责之,始婚。未几,病卒。宪堇已早夭,秀才遂无后。兆苮字承芝,宗蚧字仲茂,时称为管江三烈士。而赵翁辛卯、壬辰间犹以其术往来海上,后亦死。

呜呼!予尝过杜氏之居,流览当年战场。其间居民果伉勇,一呼云集,自视无前。然此特山泽间习气,亦不特湖东也。秀才读书多矣,徒以庙社之感,顿忘其力之不足,而仗此辈以挥鲁阳之戈,不亦愚乎!抑亦聊以一掷也。杜氏之宗在管江者至今犹盛,然皆莫知表章秀才者。而陆高士子曰经旦,频请予志其遗兆,予故不辞而铭之。其辞曰:

由管江而东为童谷,是为吾先人再世避地之区,其于秀才之事,盖所目击而唏嘘。呜呼!崩云裂瀑,如闻英爽之踟蹰。平陵黄犊,剩兹残墟。

·雪窦山人坟版文

雪窦山人魏耕者,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后改名,又别名苏,兹溪人也;世胄,顾少失业,学为衣工于苕上,然能读书。有富家奇其才,客之,寻以赘婿居焉,因成诸生。国亡,弃去。

先生所交皆当世贤豪义侠,志图大事。与于苕上之役,事败,亡命走江湖,妻子满狱,勿恤也。久之,事解,乃与归安钱缵曾居苕溪,闭户为诗,酷嗜李供奉。长洲陈三岛尤心契之。东归,游会稽。有张近道者。好黄、老、管、商之术,以王霸自命,见诗人,则唾之曰“雕虫之徒也”。而其里人朱士稚与先生论诗,极倾倒。近道见之,亦辄痛骂不置。然三人者,交相得,因此并交缵曾,三岛,称莫逆。先生又因此与祈忠敏公子理孙、班孙兄弟善,得尽读淡生堂藏书,诗日益工。然先生于酒色有沉癖,一日之间,非酒不甘,非妓不寝,礼法之士深恶之。惟祁氏兄弟竭力资给之。每先生至,辄为置酒呼妓,而朱、张数子左右之。

久之,先生又遣死士致书延平,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己亥,延平如其言,几下金陵。已而退军,先生复遮道留张尚书,请入焦湖,以图再举,不克。是役也,江南半壁震动。既而闻其谋出于先生,于是逻者益急。缵曾以兼金贿吏,得稍解。

癸卯,有孔孟文者,从延平军来,有所求于缵曾,不餍,并怨先生,以其蜡书首之。先生方馆于祁氏,逻者猝至,被执,至钱塘,与缵曾俱不屈以死,妻子尽没。班孙亦以是遣戍。初,诸子之破产结客也,士稚首以是倾家。近道救之得出狱,而近道竟以此渡江遇盗而死。己亥之役,三岛亦以忧愤而死。真所谓白首同归者矣。呜呼!诸子并负不世之志,而遭逢丧乱,相继以不良死,则百六之厄也。

先生既死,山阴李达、杨迁经营其丧甚力,亦以是遣戍。而钱塘孙治卒购得先生骨,葬之南屏。其后改葬于灵隐石人峰下,改题长白山人之墓。鄞人墓在湖上者,杨职方文琮同以是年死。而次年张尚书苍水亦葬焉。时呼曰三忠之墓。

先生之居于苕上,为晋时二沈高士故山,故有息贤堂,因名其集曰息贤堂集。自言其前身乃刘公干也。粤人□□□不可一世,独心折先生之诗。赏曰:“平生梁雪窦,是我最知音。一自斯人死,三年不鼓琴”。是矣。□□盖尝从先生寓鄞,其风格颇相近云。杨职方之墓在孤山。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八。

·明太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华亭张公神道碑铭

顺治八年辛卯九月,大兵破翁洲,大傅阁部留守华亭张公阖门死之。大兵入其家,至所谓雪交亭下,见遗骸二十有七。有悬梁间者,亦有绝缳而坠者。其中珥貂束带佩玉者,则公也。庑下亦有冠服俨然者,则公之门下仪部吴江苏君兆人也。有以兵死者,则诸部将也。亦有浮尸水面者。大兵为之惊愕却步,叹息迁延而退,命扃其门。鄞之诸生闻性道时在随征府倅乔钵幕中,闻而亟往视之,思为之殡,顾满城鼎沸,无所得棺。公之故将汝都督应元己为僧补陀,公前此曾托孤者也,翌日入城谒帅府,乞葬故主。诸大将皆怒曰:“汝主久抗天命以拒天兵,汝其余孽也,方窜伏不暇,敢来葬此骨耶”!命驱出斩之。应元曰:“山僧本戴头而来,得葬故主,当归就僇,乞假命一日耳”。提督金砺悯之,乃曰:“是出家人,姑贳之”。于是应元舁公尸出城,性道与定之诸生谢归昌及补陀僧心莲等募乡民舁公眷属及宾从等尸出城。然卒无所得棺,乃以火化之,贮以三大瓮,其一贮公骨,其一贮公四姬、一妇、一女孙、诸婢骨,其一贮仪部以下骨,葬于补陀之茶山。茶山者,应元所筑宝称庵以避人者也。时公尚有一孙茂滋,遗命毋死,以全宗祀,以俘入鄞。次年十月始得放还。茂滋将负公骨以归,应元以道梗,令先载木主归,祔瘗先茔,而徐俟后期。未几,茂滋亦卒,公无后。应元乃不复归公骨,而身居宝称庵以奉公墓。未几,应元亦卒,宝称庵圯,公墓遂没于榛莽间。

雍正丙午,予游补陀,诸僧导予游故迹,予概弗往,而先登茶山,求公埋骨之地。尚有一石,题曰‘张相国墓’。隐秀庵僧百成,予宗人也,谓予曰:“子既肃拜公墓,曷为文以纪之?其丽牲之石,吾当谋之,以为山中之重”。呜呼!荒山野冢,非有石麟、辟邪、翁仲之仪也,非有墓田、丙舍之寄也,然则百成之惓惓于此,其亦重可感也。予乃博考唐、鲁二王野乘,参之明史,折衷于茂滋所述,论定其异同,以为公碑。

按公讳肯堂,字载宁,别号鲵渊,南直隶松江府华亭人也。天启乙丑进士,释褐,知大名之浚县。流寇方充斥河南彰德等府,烽火相望,与大名祗隔一河。公练民兵,沿河立堡,团甲御寇。寇至,举炮击之,莫敢渡者。大名守卢公象升以为能,令滨河诸县皆仿之,因尽行其法于畿南,其后所谓天雄军者也。以考最擢御史。崇祯八年,流贼陷凤阳,皇陵震惊,公疏劾阁臣,且条上灭贼方略有五。寻出按福建。时抚军沉公犹龙亦松产良吏也,公与之同心剿抚海寇,闽氛稍辑。力荐徐公世明之廉,卒为安抚。还朝,掌河南道。疏言:“监司营竞纷纭,意所欲就则保留久任,意所欲避则易地借才,今岁燕、秦,明岁闽、粤,道路往返,动以数千,程限稽迟,多踰数月。故有一番之更移者,必多一番之扰害”。帝是之。十二年,疏言:“裁练之法,当以屯实练。如欲求练总、练备之官,光于卫所世弁求之,而即属以清核本屯之任。欲得兵卒,宜即于卫所官军余子中选之,而即令补其久虚之伍。欲求兵饷,宜尽查各卫所军产原额复之,而即课以开垦之事。举一练务即可复一屯职,选一新兵即可还一旧饷。河北、山东地相错,一方奏效,余可迎刃办也”。章下所司。当是时,亡国之政莫甚于练饷,而屯田虽有二抚,不过虚语。使能以公言实力行之,可捄其弊,而为时已晚,终不能用。

杨嗣昌出督师,逮熊文灿。公知嗣昌之必仍用抚也,疏言:“文灿丧师辱国,今辅臣出,贼又必以抚乞怜,伺间而动。请着为例:自今有抚议者,议出编氓行伍,以奸细反间论;议出道将绅衿,以通贼论;议出督抚镇帅,以误国论”。疏入,嗣昌果大愠,奉旨诘责。十四年,言“嗣昌受事且二年,贼势日横,宜解其权”。诏未报而嗣昌已死。是冬,公言:“今讨贼之人甚多,巡抚之外更有抚治,总督之上又有督师,位号虽殊,事权无别,今楚自报捷,豫自报败,甚至南阳失守,祸中宗藩;督师职掌安在?试问今督师者,将居中而运、以发从指示为功乎?抑分贼而办,以焦头烂额为事乎?今为秦、保二督者,将兼领提封、相为犄角之势乎?抑遇贼即剿、专提出境之师乎?今为抚者,将一禀督师之令,进退惟其指挥乎?抑兼视贼之急、可以择利乎?凡此肯綮,中枢冥冥而决,诸臣愦愦而任。至失地丧师,中枢纠督抚以自解,督抚又互相委以谢愆,而疆事不可问矣”。下所司详议。

于时天子忧劳殊甚,颇成操切之治。大吏稍不当意,辄置于理。而荒残之地,逋税至数十万,征输愈迫,流亡愈多。适大祲,二京、山东西、河南、陕西等处人相食,大吏以饷匮乏故,令有司催科如故。公疏言:“天灾可畏,宜行宽大之政。今任茧丝之吏以求必不可得之粮,弱者转死沟壑,强者啸聚山林,是驱之为盗也。长官一切以法从事,囹圄盈满而盗不可除,其不为盗者皆以饿致奄奄,何以御盗?宜下肆赦之条,捐逋欠,招流亡,赦过误、开自新、庶几可以挽回天意”。会召旧辅周延儒入京,公面陈要务。延儒是公言,捐粮五百余万,清冤狱以千计,皆公之力。

十六年,疏请休复向来言事诸臣,谓“诸臣率意敷陈,罪止成于狂戆。在圣明薄从降罚法,姑予以困横。然夷考诸臣所言,或议征求宜缓,或陈刑狱宜宽,或纠行间功罪之淆,或争朝端名节之重,或纠奸于气焰方张之日,或诋近侍于威权思窃之时,一腔忠爱,天日临之。偶尔摧折,便作逐臣,虽盛世原无弃人,何官不可自效,然使之回翔下位,何如竟予赐环”。得旨俞允。于是原降科臣李清等皆得召用。自公掌道,凡所敷陈,不堕同时门户诡激之习。皆其可见之施行者。

是年,升大理寺丞,寻以都御史抚福建。时调闽师赴登,需饷七万。公陛辞,面奏言恐力难猝任。于是大学士黄公景昉助公,请分其半于粤。初下车,平漳南大盗总兵郑芝龙,旧以作乱海上受抚,官至大将,颇倚巢窟跋扈。芝龙招大盗五十余人,报公,欲为标下用。公曰:“剿盗,元戎职也,未有朝命而擅受降则不可”。以疏告于朝,得严旨悉斩之。芝龙以此恨公。

南中称制,遣部将周蕃帅师助防江,玺书奖谕。汀州贼阎王猪婆营盘踞帘子洞,南赣巡抚李永茂告急,公亲征之,招抚数百人,令知宁化县于华玉率以勤王。诏复用闽督学郭之奇为翰林,且予超擢,公力言其非而止。南中失守,芝龙弟鸿逵奉唐王至,公具启迎之。王复书:“以两京沦没,陵寝暴露,怀枕戈复仇之志而无其地,流离蹈海,几作波臣。惟天南一片地,光生保障以待中兴,高皇在天之灵实式凭之”!书至,急以书约漳浦黄尚书道周。尚书故自浙入闽,驰至。芝龙意颇犹豫,而以其弟鸿逵所迎,勉就约。六月监国,七月称制,晋公副枢,再晋总宪。公面陈恢复大计,因言“江干之祸,皆由罪辅马士英,又加以弃主而逃。今闻其在浙,法所不赦”。故唐王登极诏中即发其罪,士英叩关自理,七疏皆不纳。而芝龙力为之请。诏令其恢复杭州始申雪。于是士英竟不得入,芝龙益恨。

王锐意中兴,顾后曾氏以知书,又前同在高墙中食淡攻苦相怜,颇参预外事。王临朝,则后垂帘坐后,共听政。公疏言:“本朝高、文二后皆有圣善之德,助成王业,然皆宫闱之中嘿为赞助;若垂帘之制,非圣世所宜,不可以示远人”。疏入,曾后恚,王遂疏焉。说者谓唐王在烈庙时有英察之称,而溺于内爱如此,有以知其不能成大功也。芝龙无意恢复,亦恶公之日以亲征劝。王思黜之,犹以翊戴功晋太子少师,官冢宰,仍兼宪长,而以其私人为巡抚,夺其兵。又令总理留务,造器转饷。八月,又遣监临秋试,盖外之也。寻诏以冢宰专掌院事,而以铨事属之曾公樱。

丙戌正月,公累疏请兵。诏加公少保兼户部、工部尚书,总制北征。虽奉旨赐剑,抚镇以下许便宜从事,而不过空言。时公孙茂滋家居,方遣汝应元归省之,而吴淞兵起,夏文忠公允彝、陈公子龙为之魁。汝应元者,雄俊人也,以公命奉茂滋发家财助军,闽中授应元御旗牌总兵官。已而兵败,徐公孚远浮海赴公,而茂滋亦与应元至。为公言:“吴淞虽事不克,而败卒犹保聚相观望,倘有招之者,可一呼而集”。公乃请王自亲征,由浙东;而己以舟师由海道抵吴淞,招诸军为犄角;所诏水师之议也。曹文忠公学佺力赞之,诏徼天之幸,在此一举,乃捐饷一万以速其行,且言当乘风疾发。公请以徐公孚远、朱公永佑、赵公玉成参其军,皆故吴淞诸军领袖也。周公之夔则故苏推官,旧与东林有隙者,至是家居,起兵报国,甚勇,且熟于海道,故公亦用之。而以平海将军周鹤芝为前军,定洋将军辛一根为中军,楼船将军林习为后军。诏晋公大学士。

行有日矣,芝龙密疏止之,以郭必昌将步卒先公发,而令公待命岛上。必昌受命,遂不出三关一步。而公以数舟入海,徘徊岛上者半载,朝事不复相闻,邮筒亦隔绝。六月,复下督师之命,军资、器械并饷三万已为芝龙所取。公自募得六千人。七月,闻王亲出师延平,且幸赣州,方引领望消息,而芝龙引大兵入,追王及之。公痛哭誓不欲生。时公屯鹭门,其旁为东石,即芝龙所居也。会鹤芝军至,劝公,以为封疆之臣、封疆失则死之,今公奉北伐之命,非封疆臣也,不如振旅以为后图。公乃入其军。鹤芝亦以盗起海上,至大将,然其人忠顺,非芝龙比,故公之出师,欲以为先锋。时鹤芝为杨耿所纠,公请宥而用之。及芝龙之降,以书招鹤芝计事。鹤芝会之。道遇公,公止之。鹤芝不信。既至,知其决降,遂与公谋出师破海口诸城。大兵势盛,鹤芝度不能抗,由闽入浙。有周淇益者,荡湖伯阮进部将也,劫公于路,踉当入翁洲。翁之总兵官黄斌卿者,无远略,虽外致隆礼,馆公于参将故署,而公所言弗用也。但谋据翁,厚自封殖以偷安海外。鹤芝议乞日本师,已有成约,盖鹤芝故与日本国王善故也。斌卿沮之。鹤芝怒,入闽。斌卿乃自遣其弟孝卿副安昌王以行。日本不见鹤芝,师卒不出。

公不得志,栽花种竹于圃中,作‘寓生居记’以见志。其词曰:“张子以视师之役,航海就黄侯虎痴于翁。侯馆余参戎之署,中有旧池台焉。张子茸治之,踰两春秋稍成绪。忽自咎曰:余何人也!兹何时也!不养运甓之神而反躬灌园之事,余其有狂疾哉!偶读本草寓生之木,一名续断,则又抚然叹曰:有是哉,是木之类余也!夫是木之植本也,不土而滋,有似于丈夫之志四方;其附物也,匪胶而固,有似于君子之交。有是哉,是木之类余也!虽然,是木之自托其生也甚微,而利天下之生也甚溥,余安能比于斯木哉?余也生世寡谐,而姓名时为人指,以故不能为有用之用,如楩、楠、栝、柏之大显于时,而又不能为无用之用,如拥肿拳曲之诡覆其短。以至戴鳌三倾,檠曦再昃,疆孤撑而群撼之,螯先登而下射之。浸假而朝宁之上荆棘生焉,余因为沟断;浸假而弃置之余风波作焉,余因为梗飘;浸假而师旅之命汤火蹈焉,余因为槎泛。斯时身萍世絮,命叶愁山,直委此七尺以几幸于死之得所,而吾事毕矣,宁计海上有岛,岛中有庐,庐傍有圃,又有地主如黄侯,舍盖公堂、下孺子榻乎?夫既适然遇之,则亦适然寓之而已。闻之三宿桑下,竺干氏所诃,而郭林宗逆旅一宿,无间焚扫。予尝校有意趣,以为竺先生似伯夷,盖视天下无寓非累而是处,欲袪之者也;郭先生似柳下惠,盖视天下无寓非适而是处,欲安之者也。今余将空无生之累,以就有道之安,则文山之牵舟住峰,其视易京郿坞,将孰险孰夷耶?彼其荣悴于同臭之根,而保贞萎于特生之干,亦若是则已矣。若夫死不徒死,必有补于纲常;生不徒生,必有裨于名教。如兹木之佐俞扁而起膏肓,则余以此自期,世亦以此相责,非兹言所能概也,然而感慨系之矣”!又贻姚江黄都御史宗羲书曰:“铜盘之役,仆恶敢后?顾飘梗随流,安假黄鹄之一羽”!皆指斌卿之擅命,不肯与诸军协力,而思据弹丸以老也。

无何而张名振等奉鲁王至。公力劝斌卿奉迎,不听。诸军问罪于翁,斌卿累败,乃求救于公。公为之上章待罪,请使之改心事君。名振等不可。斌卿遂死。王入翁,以公为大学士辅政,公虚所居邸以为王宫。时从王至者,太保沈阁部宸荃,以公耆德宿望,让为首揆。宸荃以疾请休,公独相,加太傅。

张名振之杀王朝先也,公力解之而不得。国事尽归名振,公亦不得有所豫。每飞书发使,不如意者十九,则愤愤不食,咄咄终日。然老成持正,中外倚之。翁人有欲纳女于王者,公闻其已尝许嫁于人,疏谏,王遽却之。筑雪交亭于邸中,夹以一梅、一梨,开花则两头相接。尝叹谓苏兆人、汝应元曰:“此吾止水也”!兆人对曰:“公死,兆人必不独生”!公抚其孙茂滋顾应元曰:“下官一线之托,其在君乎”!应元曰:“诺”。于是应元披缁赴补陀,而兆人始终从公。

又二年而大兵至。张名振奉王捣吴淞,思以牵制大兵,而以公为留守。公遣荡湖伯阮进邀击大洋,风反师熸,大兵直抵城下。安洋将军刘世勋固守,力竭城陷。先一夕,少保礼部尚书吴公稚山至,作永诀词:“虚名廿载误尘寰,每节空愁学圃闲。难赋归来如靖节,聊歌正气续文山。君恩未报徒长恨,臣道无亏在克艰。留与千秋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因集家属曰:“无为人辱”!及晨,诸姬方氏、周氏、毕氏、冢妇沉氏即茂滋母也、女孙茂漪俱先投缳。诸姬姜氏投水,毕姬先登,姜姬止之曰:“死亦当以序,莫匆匆也”!公日:“善”。乃以序而上,及诸仆妇诸婢之从死者。公谓茂滋曰:“汝不可死,其速去。然得全与否,非吾所能必也”。公投缳,梁尘甫动,家人报苏仪部缢庑下矣。公亟呼酒往酹之曰:“君少待我”。复入缳。九月初二日也。茂滋狂号欲共死,中军将林志灿、林桂掖之行。甫出门而乱兵集,茂滋脱去,志灿、桂等以格斗死。守备吴士俊、家人张俊、彭欢皆绝脰死。茂滋寻被执。其得生也,赖应元与鄞诸生陆宇燝、前户部董守谕、董德偁、崇明诸生宋龙、大名前乡贡进士萧伯闇、闽刘凤翥、定海诸生范兆芝等救之以免,详见茂滋所着余生录。

盖自天兵南下,所向不血刃。其以一郡抗命者曰赣、曰金华,其以一县抗命者曰江阴。至翁洲不过孤岛如黑子,而竟相支拄,多所夷伤,至使诸将皆以为南下所未有。于二京殆有光焉。则元老之所以报国者良无愧矣!

呜呼!公以经世之才,牵丝则为循吏,入台省则为名谏臣,抚军则为贤节度,顾皆不久其任,未得展其用。乃遭丧乱,先翼戴于闽中,事犹或可为也,而厄于悍帅。及己丑以后,延残息耳。方肃鲁、定西、平西、荡湖虎争之际,公卿危于朝露,赖以至诚宿望调护其间。试读寓生亭记,令人黯然神伤,零丁、惶恐之情形如在目前。其云‘死不徒死’,则止水之先谶也。补陀为大士道场,顾儒者所弗信,得公之骨葬焉,海岛为有光矣。而制府闻公有绝命词手迹,悬偿募之。一老兵得以献,制府偿之,其人不受,曰:“以慰公昭忠之意耳,非羡公金也”!闻者贤之。

公生平以用世为学,不以词章自见。及萧寥岛上,始稍有述作以遣日,而高雅有承平之遗风。惜兵革之后,所存无百一。而雪交亭自乱后,公所植一梅、一梨独无恙。浙东诸遗民,如黄公宗羲接其种于姚江,高公宇泰接其种于甬上,至今二郡亦皆有雪交亭。其铭曰:

小白华峰翩翩兮,海印池边玉盘盂如船兮,缟衣素簪足清欢兮,遥望雪交南枝团团兮,公乎骖箕游此间兮,百年过者曰是唐宰相鲁公之阡兮。

·明太傅大学士张公神道碑侧记

唐颜太师撰宰相宋广平公神道碑,别有神道碑侧记,盖即碑阴一种,补碑中所未及者也。予撰张太傅碑既毕,隐秀庵僧百成以苏仪部从公而死,虽其事已见于碑中,而未得其详,请更记之。予乃援广平神道碑之例,略序一通,附于其侧。

苏仪部讳兆人,字寅侯,南直隶苏州府吴江县人也,诸生,少师事太傅。江南失守,亡命海上。太傅相于翁洲,荐授中书舍人,寻晋仪部主事。尝谓太傅曰:“先生他日必死国事,兆人当为先驱”。时江阴黄公介子殉节,或传其狱中诗至翁,太傅和之曰:“生死蜉蝣一瞬过,于今踵顶正堪摩。三年碧酿千秋血,方寸丹排万丈魔。比宿定知亲日月,骑鲸犹觉劫风波。六旬往矣聊乘化,无事空嗟老去何”!仪部亦和之曰:“人生若寄易为过,忠孝家传旧揣摩。不改衣冠可为士,误移头面即成魔。浮云过我空诸境,止水澄心定众波。就义从容古所尚,浩然正气去如何”。吴尚书稚山以下皆和之。当时海上诸臣晨夕聚首,惟以一死相期而已。及翁陷,赋绝命词曰:“保发严□□,扶昭一生死。孤忠惟自许,义重此身轻”。书之衣上,先拜太傅曰:“兆人行矣”!即缢于雪交亭下。太传拜且哭,以酒酹而后缢。鄞户部郎董守谕作翁洲七哀诗,其第一首为太傅,第七首即仪部也。

呜呼!太傅于甲申以前已至开府,负天下重望,不死固无以见鲁卫之士。仪部甫受一命于荒朝,舍生恐后,其有光于师门,不亦大乎!且太傅断无不死之理,而仪部若惟恐其不决者,而以身先之,较之生祭文山者甚苦。洛伽山水清佳,仪部长随太傅翱翔其间。在昔文山幕府如赵时赏,杜浒辈,同室同穴,生死相从者鲜矣,此可以为太傅师弟渊源之乐事也。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十。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附记

公有日本乞师纪,但载冯侍郎奉使始末,而于己无豫。诸家亦未有言公曾东行者。乃避地赋则有曰:“历长埼与萨斯玛兮,粉饰夫隆平。招商人以书舶兮,七昱缮于东京。予既恶其汰侈兮,日者亦言帝杀夫青龙。返旆而西行兮,胡为乎泥中”?则是公尝偕冯以行,而后讳之。顾略见其事于赋。予以问公孙千人,亦愕然不知也。事经百年,始考得之。

——录自‘鲒埼亭集’卷十一。

●鲒埼亭集选辑卷二

亭林先生神道表

鹧鸪先生神道表

祁六公子墓碣铭

忍辱道人些词

明故兵部员外郎蘖庵高公墓石表

李驾部墓志铭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福建世袭轻车都尉会稽姚公神道第二碑铭

舟山宫井碑文

明浙抚右佥都御史前分巡宁绍台道金坛于公事略

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庵林公逸事状

庄太常传

贞愍李先生传

毛户部传

钱忠介公降神记

太保钱忠介公画像记

访寒崖草堂记

钱侍御东村集序

赠钱公子二池展墓闽中序

钱忠介公夫人忌日议

改正成仁祠祀典议示定海令

节愍赵先生传纠谬

·亭林先生神道表

顾氏世为江东四姓之一。五代时,由吴郡徙徐州。南宋时,迁海门,已而复归于吴,遂为昆山县之花浦村人。其达者始自明正德间,日工科给事中广东按察使司佥事溱及刑科给事中济,刑科生兵部侍郎章志,侍郎生左赞善绍芳及国子生绍芾,赞善生官荫生同应。同应之仲子曰绛,即先生也。绍芾生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守节,以先生为之后。

先生字曰宁人,乙酉改名炎武,亦或自署曰蒋山佣,学者称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不与人苟同,耿介绝俗。其双瞳子中白而边黑,见者异之。最与里中归庄相善,共游后社;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于书无所不窥,尤留心经世之学。其时四国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败坏。自崇祯己卯后,历览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总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于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旁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天下郡国利病书;然犹未敢自信,其后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边塞亭障,无不了了而始成。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则考索利病之余,合图经而成者。

予观宋干淳诸老以经世自命者奠如薛艮斋,而王道夫、倪石林继之,叶水心尤精悍。然当南北分裂,闻而得之者多于见。若陈同甫则皆欺人无实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学皆未甚粹,未有若先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见之施行,又一禀于王道而不少参以功利之说者也。

最精韵学,能据遗经以正六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复三代以来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学之变,其自吴才老而下廓如也;则有曰音学五书。性喜金石之文,到处即搜访,谓其在汉、唐以前者足与古经相参考,唐以后者亦足与诸史相证明。盖自欧、赵、洪、王后未有若先生之精者;则有曰金石文字记。晚益笃志六经,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故其本朱子之说,参之以慈溪黄东发日抄,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浦、象山者甚峻。于同时诸公,虽以苦节推百泉、二曲,以经世之学推梨洲,而论学则皆不合;其书曰下学指南。或疑其言太过,是固非吾辈所敢遽定;然其谓经学即理学,则名言也。而日知录三十卷尤为先生于终身精诣之书,凡经史之粹言具在焉。盖先生书尚多,予不悉详,但详其平生学业之所最重者。

初,太安人王氏之守节也,养先生于襁保中。太安人最孝,尝断指以疗君姑之疾。

崇祯九年,直指王一鹗请旌于朝,报可。乙酉之变,太安人六十,避兵常熟之郊,谓先生曰:“我虽妇人哉,然受国恩矣,果有大故,我则死之”!于是先生方应昆山杨永言之辟,与嘉定诸生吴其沆及归庄共起兵,奉故郧抚王永祚,以从夏文忠公于吴。江东授公兵部司务。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之,先生与庄幸得脱。而太安人遂不食卒,遗言后人莫事二姓!

次年,闽中使至,以职方郎召,欲与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念太安人尚未葬,不果。次年,几豫吴胜兆之祸。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先生虽世籍江南,顾其姿禀颇不类吴会人,以是不为乡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厌裙屐浮华之习。尝言: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国之戚,焦原毒浪,日无宁晷。庚寅,有怨家欲陷之,乃变衣冠作商贾,游京口,又游禾中。次年,之旧都,拜谒孝陵。癸巳,再谒。是冬,又谒而图焉。次年,遂侨居神烈山下;遍游沿江一带,以观旧都畿辅之胜。

顾氏有三世仆曰陆恩,见先生日出游,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先生四谒孝陵归,持之急,乃欲告先生通海,先生亟往禽之,数其罪湛之水。仆婿复投里豪,以千金贿太守求杀先生,不系讼曹而即系之奴之家,危甚。狱日急,有为先生求救于□□者,□□欲先生自称门下而后许之。其人知先生必不可,而惧失□□之援,乃私自书一刺以与之。先生闻之,急索刺还,不得,列揭于通衢以自白。□□亦笑曰:“宁人之卞也”!曲周路舍人泽溥者,故相文贞公振飞子也,侨居洞庭之东山,识兵备使者,乃为愬之,始得移讯松江而事解。

于是先生浩然有去志。五谒孝陵,始东行垦田于章邱之长白山下以自给。戊戌,遍游北都诸畿甸,直抵山海关外以观大东。归至昌平,拜谒长陵以下,图而记之。次年,再谒。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尽者,复归。六谒孝陵。东游,直至会稽。次年,复北谒思陵。由太原、大同以入关中,直至榆林。是年,浙中史祸作,先生之故人吴、潘二子死之,先生又幸而脱。甲辰,四谒思陵。事毕,垦由于雁门之北、五台之东。

初,先生之居东也,以其地湿,不欲久留。每言马伏波田畴皆从塞上立业,欲居代北。尝曰:“吾泽中有牛羊千,则江南不足怀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经营创始,使门人辈司之而身出游。丁未,之淮上。次年,自山东入京师。莱之黄氏有奴告其主所作诗者,多株连自以为得,乃以吴济生所楫忠义录指为先生所作,首之;书中有名者三百余人。先生在京闻之,驰赴山东自请勘。讼系半年。富平李因笃自京师为告急于有力者,亲至历下解之,狱始白,复入京师。五谒思陵。自是还往河北诸边塞者几十年。丁巳,六谒思陵。始卜居陕之华阴。初,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未下,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是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乃定居焉。王征君山史筑斋延之。先生置五十亩田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又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

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嘿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

方大学士孝感能公之自任史事也,以书招先生为助。答曰:“愿以一死谢公。最下则逃之世外”。孝感惧而止。戊午大科诏下,诸公争欲致之。先生豫令诸门人之在京者辞曰:“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诸公又欲特荐之。诒书叶学士初庵,请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盍亦听人一荐?荐而不出,其名愈高矣”。先生笑曰:“此所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终,之死靡慝,其心岂欲见知于人?若曰,盍亦令人强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亦徒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屈,然名之为累则已甚矣。又况东林覆辙有进于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阅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诸篇而一切谀墓之文不作,岂不诚山斗乎?今犹未也”!其论为学,则曰:“诸君关学之余也。横渠蓝曲之教以礼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约之以礼。而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然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方将赋茅鸱之不暇,何问其余”。

寻以乙未春出关,观伊洛,历嵩少,曰:“五岳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后还华下。先生既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徐尚书干学兄弟,甥也。当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贵,为东南人士宗,四方从之者如云。累书迎先生南归,愿以别业居之,且为买田以养,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岁孤生,飘摇风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且天仍梦梦,世尚滔滔,犹吾大夫,未见君子。徘徊渭川,以毕余年足矣”。庚申,其安人卒于昆山,寄诗挽之而已。次年,卒于华阴。无子,徐尚书为立从孙洪慎以承其祀。年六十九。门人奉丧归葬昆山之千墩。高弟吴江潘耒收遗书,序而行之。又别辑亭林诗文集十卷。而日知录最盛传。

历年渐远,读先生之书者虽多,而能言其大节者已罕。且有不知而妄为立传者,以先生为长洲人,可哂也。徐尚书之冢孙涵持节粤中,数千里贻书,以表见属。予沉吟久之。及读王高士不庵之言曰:“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后起少年推以多开博学,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乡,甘于客死?噫!可痛也”!斯言也,其足以表先生之墓矣夫。其铭曰:

先生兀兀,佐王之学。云雷经纶,以屯被缚。渺然高风,寥天一鹤。重泉拜母,庶无愧怍。

——录自‘鲒埼亭集’卷十二。

·鹧鸪先生神道表

姚江黄忠端公有子五。其受业蕺山刘忠正公之门者三。伯子即梨洲先生,其仲则所谓鹧鸪先生者也,叔子曰石田先生。梨洲学最巨,先生稍好奇,而石田尤狷,天下以三黄子称之。

鹧鸪先生讳宗炎,字晦木,一字立溪,崇祯中以明经贡太学。其学术大略与伯子等,而奡岸几有过之。己卯秋试不售,与叔子约,以闭关尽读天下之书而后出而问世。画江之役,先生兄弟尽帅家丁荷殳前驱,妇女执爨以饷之,步迎监国于蒿坝。伯子西下海昌,先生留龛山以治辎重,所诏世忠营者也。事败,先生狂走。寻入四明山之道岩,参冯侍郎京第军事,奔走诸寨间。庚寅,侍郎军歼,先生亦被缚。侍郎之嫂,先生妻母也,匿于其家,又迹得之,待死牢户中。伯子东至鄞,谋以计活之。故人冯道济,尚书邺仙子也,慨然独任其责,高旦中等为画策。而方僧木欲挺身为请之幕府,道济曰:“姑徐之,定无死法”。及行刑之日,旁晚始出,潜载死囚随之。既至法场,忽灭火,暗中有突出负先生去者,不知何许人也。及火至,以囚代之。冥行十里始息肩,忽入一室,则万户部履安白云庄也,负之者即户部子斯程也。鄞之诸遗民毕至,为先生解缚,置酒慰惊魂。先生陶然而醉。隔岸闻弦管声,棹小舟往听之。寻自取而调之,曰:“广陵散幸无恙哉”!未几,侍郎故部后合,先生复与共事。慈湖寨主沉尔绪又寄帑焉。伯、叔二子交阻之不得。丙申,再遭名捕,伯子叹曰:“死矣”!故人朱湛侯、诸雅六救之而免。于是尽丧其资,提药笼游于海昌、石门之间以自给。不足则以古篆为人镌花乳印石。又不足则以李思训、赵伯驹二家画法为人作画。又不足则为人制砚,其贾值皆有定,世所传卖艺文者是也,其词多玩世。然壬寅高元发之难,浙东震动,先生所以营护之者不遗余力,不以前事怵,盖其好奇如此。

先生兄弟于象纬、律吕、轨革、壬遁之学皆有密授。既自放,乃着忧患学易以存遗经,着六书会通以正小学。雅不喜先天太极之说。其辨先天八卦方位曰:“邵子引天地定位一章,造为先天八卦方位。诏天地位者,干南、坤北也,山泽通气者,艮西北、兑东南也;雷风相薄者,震东北、巽西南也;水火不相射者,离东,坎西也。夫所谓定位者,即天尊地卑而乾坤定之义。何以见其为南、北也?山能灌泽成川,泽能蒸山作云,是谓通气。何以见其为西北、东南也?雷宣阳,风荡阴,两相逼薄而益盛。何以见其东北、西南也?水火燥湿违背,然又有和合之用,故曰不相射。何以见其为东、西也?盖邵氏所谓干南、坤北者,实养生家之大旨,谓人身本具天地,但因水润火炎失其本体,是故损干之中画以为离,塞坤之中画以为坎,乃后天也。今有取坎填离之法,邑水一画之奇,归离火一画之偶,如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者,益其所不足而离后返为干,如所谓五色、五声、五味凿窍表魄者,损其所有余而坎后返坤,乃先天也。养生所重,专在水火,比之为天地。既以南北置乾坤,不得不移坎离于东西,亦以日月之方在东西也。火中木、水中金之说盖取诸此。然而东南之兑、西北之艮、西南之巽、东北之震,直是无可差排,勉强位置。缘四卦在丹鼎为备员,非要道也,奈何以此驾三圣人之易而上乎”?

其辨横图曰:“八卦既立,因而重之得三画即成六画,得八卦即成六十四卦。何曾有所谓四画、五画、十六卦、三十二卦者?四画、五画成何法象?十六卦、三十二卦成何贞悔之体?何不以三乘三,以八加八,直捷且神速乎?焦氏之易传数不传理,其分为四千九十六卦,实统诸六十四卦,是一卦具六十四卦之占,非别有四千九十六卦之画也。雨间气化,自有盈缩,阴阳或互有多少。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造化之参差,义理之所由以立也。如邵子是一定之易也,非不可典要之易也,故曰邵子乃求为焦京而未逮者也”。

其辨圆图曰:“邵子以干一、兑二、离三、震四为已生之卦,数往顺天左旋;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为未生之卦,知来逆天右旋。凿空立说,分卦背驰。数当以自一而下为顺,今反以四三二一为顺;以自八而上为逆,今反以五六七八为逆。又曰:易数由逆成,若逆知四时之谓。然则震、巽、兑、干无当于易,是冗员也。易道非专为历法而设,历法亦本无取乎卦气。至日闭关,偶举象之一节耳。今必六十四卦配入二十四气,则亦须一气得二卦有奇,而后适均也。乃自冬至之后,阅颐、屯、益、震至临,凡十七卦始得二阳,已是卯半为春分矣。又阅损、节、中、孚至泰,凡八卦始得三阳,已是巳初为立夏矣。从此阅大畜、需、小畜而为大壮之四阳,是巳半为小满矣。乃阅大有即为五阳之夬,是午初之芒种。即比连为六阳之干,是午半之夏至。六阴亦然。何其不均也?邵子盖欲取长男代父、长女代母之义,以震、巽居中。震顺天左行,自复至干三十二卦,遇姤而息。巽逆天右行,自姤至坤三十二卦,遇复而息。夫两间气运循环,其来也非突然而来,即其去而来已豫征;其去也非决然而去,即其来而去已下伏。焉得分强别界如此”?

其辨方图曰:“方图之说曰:天地定位,否泰反类,山泽通气,咸损见意,雷风相薄,恒益起意,水火相射,既济未济。盖所谓十六事者,但取老长中少阴阳正对稍比诸图可观,然何不确守乾坤一再三索之序而演之为胜也?且以西北置干,东南置坤,又与先天卦位故武不同。何也”?

其辨皇极经世曰:“邵子所云日月星辰、水火土石、寒暑昼夜、风雨露电、性情形体、艹木飞走、耳目口鼻、声色臭味、元会运世、岁月日辰、皇帝王霸、易诗书春秋,似校说卦为详;然不知愈详而挂漏疏罔愈甚”。

其辨太极图说曰:“河上公作无极图,魏伯阳得之以着参同者也。图自下而上,其第一层曰元牝之门,即太极图之第五层也;其第二层曰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即太极图之第四层也;其第三层曰五气朝元,即太极图之第三层也;其第四层曰取坎填离,即太极图之第二层也;其第五层曰炼神还虚、复归无极,即太极图之第一层也。方士之秘在逆而成丹,故自下而上。周子在顺而成人,故自上而下。夫老庄以虚无为宗,静笃为用,今方士之术又其旁门。周子之图穷其本而返之老庄,可谓拾瓦砾而得精蕴者矣。但遂以为易之大极,则不可也”。自先天太极之图出,儒林疑之者亦多,然终以其出自大贤,不敢立异,即言之嗛嗛莫敢尽也。至先生而悉排之。世虽未能深信,而亦莫能夺也。

先生酷嗜古玩。癸未游于金陵,一日买汉唐铜印数百,市肆为之一空。乱后散失殆尽,犹余端石红云研一、宣铜乳炉一。其后又得黄玉笛一,然终以贫不守,叹曰:“夺我希世珍,天真扼我”!然入其室,陶尊瓦缶皆有古色。已而穷益甚,守之益坚。尝翻澹归遍行堂集,笑曰:“此老之耄也,不为雪庵之徒,而甘自堕落于沿门托钵之堂头,又尽书之于集以当供状,以贻不朽之辱”。门人有问学者,曰:“诸君但收拾聪明,归之有用一路足矣”。尝解易离之三曰:“人至日昃,任达之士托情物外,则自谓有观化之乐,故鼓缶而歌;不然,忧生嗟老,戚戚寡欢;不彼则此,人间惟此二种,皆凶道也。君子任重道远,死而后已,卫武公之所以贤也”。生平作诗几万首,沉冤凄结,令人不能终卷。晚更颓唐,大似诚斋。性极僻,虽伯子时有不满其意者。尝曰:“束发交贤豪长者不及不多,下及屠狗之徒,亦或沥心血相示。虽然,但有陆文虎、万履安二人为知我耳”!先生虽好奇字,然其论小学,谓杨雄但知识奇字,不知识常字,不知常字乃奇字所自出。三致意于六书会通,乃叹其奇而不诡于法也。

生于万历四十四年某月日,卒于康熙二十五年某月日。前孺人徐氏,后孺人冯氏。子二。葬于化安山先兆旁。先生忧患学易一书,其目曰周易象词十九卷、寻门余论一卷、图学辨惑一卷,自故居被火不存;并六书会通及二晦、山栖诸集俱亡。从孙千人以予铭其大父梨洲先生之墓为能尽其平生之志,请更表先生之墓。惟是遗书既不可见,而耆老凋丧,亦更无人能言其奇节,乃略具本末而详载其论易诸篇之幸而未泯者以付千人,使勒之墓上。

或曰:先生晚年尝作一石函,锢其所著述于中,悬之梁上,谓其子曰:“有急则埋之化安丙舍”。身后果有索之者,其子遂埋之。而今其子亦卒莫知所在,非火也。予因令千人祷于先生之灵以求之。呜呼!先生好奇,其独不能使遗书复出以慰予耶?其铭曰:

逃剑铓以亡命兮,保黄箭之余生。啖野葛几及一尺兮,犹能据皋比以铿铿。我过剡上兮,如闻黄王笛之哀鸣。嗟石函其竟安往兮?徒使人惆怅而屏营!

·祁六公子墓碣铭

顺治二年,江南内附。贝勒遣将东渡,驻营萧然山下,遣使以貂参聘遗老凡六人。其一为故大学士胶州高文忠公,时方寓山阴也,其一为故左都御史刘忠正公,其一为故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祁忠敏公,皆死节。其一为故大理寺丞章公,求死不得,乃起兵,寻行遁去。而二人者竟降,亦卒不得用。于是别称为四忠。

祁六公子者,讳班孙,字奕喜,小字季郎,忠敏第二子也。其兄曰理孙,字奕庆。以大功兄弟次其行,故世皆呼曰祁五、祁六两公子。

初,忠敏夫人商氏尝梦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双足重研,颇恶劣,日堪行数百里,又时时喜跏趺。娶朱氏,故少师滇黔制府忠定公燮元女孙、都督后府都事兆宣女也。

忠敏死未二旬,东江兵起,恩恤诸忠。而忠敏赠兵部尚书,理孙赐任,祁氏群从之。长曰鸿孙者,故尝与忠敏同讲学于蕺山,至是将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公子兄弟罄家饷之。事去,公子之妇翁戒之曰:“勿更从事于焦原矣”。不听。

祁氏自夷度先生以来,藏书甲于大江以南。其诸子尤豪,喜结客,讲求食经,四方簪履望以为膏粱之极选,不胫而集。及公子兄弟自任,以故国之乔木,而屠沽市贩之流亦兼收并蓄。家居山阴之梅墅,其园亭在寓山,柳车踵至。登其堂,复壁大隧,莫能诘也。

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当,以为亳社之桑榆。公子兄弟则与之誓天称莫逆。魏耕之谈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饮,礼法之士莫许也,公子兄弟独以忠义故,曲奉之。时其至,则盛陈越酒,呼若耶溪娃以荐之。又发淡生堂壬遁剑术之书以示之。又遍约同里诸遗民如朱士稚、张宗道辈以疏附之。壬寅,或告变于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魏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妇家,而山阴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啸聚”。大帅亟发兵,果得之,缚公子兄弟去。既谳,兄弟争承。祁氏之客谋曰:“二人并命,不更惨欤”!乃纳赂而宥其兄。公子遣戍辽左。其后理孙竟以痛弟郁郁而死,而祁氏为之衰破。然君子则曰:“是固忠敏之子也”!

当是时禁网尚疏,宁古塔将军得赂则弛约束。丁巳,公子脱身遁归。已而里社中渐物色之,乃祝发于吴之尧峰,寻主毗陵马鞍山寺,所称咒林明大师者也。荐绅先生皆相传曰:“是何浮屠?但喜议论古今,不谈佛法”。每及先朝,则掩面哭。然终莫有知之者。尝偶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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