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太晚
------《别跟我说你孤独》序
写这本书前前后后花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也曾有过许多不安、苦闷与彷徨,以至释然。因为尼采与鲁迅,是中西两位思想的大师。研究者无数。且对之崇拜和追随者无数。像我这样的一名晚辈,唯恐对之的分析有失偏颇以至亵渎了两位大师。数次搁下笔,又数次再拿起。因为,别人对他们的研究只能代表别人,而我的分析和解读是我自己的。是作为当代一位晚生代的青年的分析与解读。我没有经历鲁迅的时代,也没有经历红色的时代,更没有经历文化大革命的时代,所以,我的分析与解读不带任何政治偏见和政治色彩,纯属于我个人的喜好和崇敬。
尼采与鲁迅,这两位思想的大师,曾一度遭到人们的诟病和误读。时至今日,对他们仍带有某种冰冷的色彩和某种生硬的符号的偏见依然存在。说起尼采,人们总会想起“超人”,“自大狂”、“纳粹”等等一系列生硬的词语,头脑中显现的也是一个冰冷的或者狂傲的疯癫者形象。但,这是真的尼采吗?如果尼采现在仍然活着,他对人们为之勾勒的这种形象,一定会惊讶地问“尼采是谁?”。这是他不认识的尼采,也是无数真正了解尼采的追随者所不认识的尼采。如果真正地去读了尼采的传记、尼采的著作,尼采的思想,你就会发现,尼采就生活在我们中间。
他从小体弱多病,幼时丧父,不仅造成了他敏感孤僻的性格,而且,还使得他总在不断地试图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追寻精神之父。青年时,他因羞怯求爱,一次一次地失恋,一次一次地倍受爱情的煎熬与失恋的痛苦。这种煎熬与痛苦几乎使他的人生或整个的性情发生了翻天履地的变化。以至,最后,走向疯癫。
可是,有谁知道,他疯癫背后痛苦的根源。试着总括尼采的一生,他几乎总是在生病,总是失恋。生病与失恋,使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彻骨的孤独之中。生病使他不断地反抗生命,渴望以超人的意志超越生命的苦痛。失恋,使他在“仇恨”中又是那么强烈地渴望着爱。他渴望着爱一个女人,更渴望着通过这个女人而爱全人类。
试想想,如果在我们的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他怎么会是冰冷的“狂人”、冷血的“纳粹”。他只有一个角色-----孤独者。
但这孤独者,对生命和人生是那样的热爱。他呼唤以“艺术拯救生命”。他热爱音乐,他与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家是挚友。除了哲学家之外,他还应该是位音乐家。他的哲学著作《查拉斯特图拉如是说》带着音乐的节奏和色彩,曾在哲学年会上被谱成音乐演奏。
这孤独者常年一个人在一些乡村和森林漂泊,他常常租一间简陋的农舍,在酒精灯上煮一点简单的食物充饥,一连数月见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熟人。更别说找一个可以讨论其作品和思想的人。他一生得到的爱和理解实在是太少。孤独使他发疯,使他终于在疯狂中摆脱了孤独。
这样的一位人,如果我们细细地阅读之,理解之,心里定会有一种痛泛起。这痛是怜惜,是怜爱,更是作为对艺术家和哲人的崇敬。我们只能无奈地感叹:尼采在他的时代来得太早,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但今天,若我们的生活里出现另一位尼采式的人,一生恨不得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生病,又接二连三地遭遇失恋,为艺术而不得,情形又会如何?这样的人,与时代是否就是相宜呢?我不得而知。我能知道的就是,他是一个孤独者!
有鲁迅研究者说,鲁迅的文字是魏晋风骨,托尼学说。无疑,尼采是对鲁迅影响比较大的一位先哲。他的遭遇在某些方面与尼采竟相似极了。鲁迅无论是在生前,还是在生后,遭人诟病,扭曲,乱读太多。至到今天,仍有不少学者或者文人对之笔墨伐之,唾沫骂之。借之出名是其一,其二,是鲁迅历来被概念化的形象令这些所谓个性化的后生大为不满,他们的不满不是客观地分析,而是以胡言乱语地颠履形象为后快。反正其有言在先“我是流氓我怕谁”。
对鲁迅,凡读过书的每一个中国人皆不陌生。我们从小学的语文课本里就开始读鲁迅的文章,直到初中,高中……
老实说,我先前读书时常将鲁迅的文章背得滚瓜乱熟,说来,在背诵鲁迅的文章时也有些好玩和好笑,常常是一大群孩子像游戏或歌唱似的集体合诵,文字是文字,我们是我们,鲁迅的文字与我们不相干。鲁迅与我们也不相干。记忆中,一说起鲁迅,便是那一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或激愤或悲苦或阴郁的形象。这形象怎与我们的心灵相干,它似乎是挂在门上的一副门神。走不近我们的生活。
所以,先前那些曾经背诵过的文章虽还记得,但鲁迅是个怎样的人,我并不知其真面目,也从没想到要去寻找他的真面目。反正,历来的教科书对其是这样刻画,我还有什么可怀疑?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再看鲁迅的半个字。记忆中始终是保留着其“门神”的形象。直到进入大学哲学系读研究生后,先是读了尼采,再接着重读鲁迅。大概是我已近入中年的缘故吧,这时候,重读鲁迅,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在我心中一直是“门神”形象的鲁迅先生竟然是一位风趣、幽默、滑稽得可爱、又十分地淘气,还有些顽皮,且有生活情趣的人。用今天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极小资”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让我在深入读他的文章的同时,不免涌起一股十分想念的意味。他的文章,我近来总是一读再读,每次总有种亲切、爽朗、喜悦,感动,温暖与力量。我后悔与这样的文字相遇太迟,太迟。或者恨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读不出其意味来呢。
我想,如果,鲁迅先生活在今日,那我会不远千里万里地去到他所生活的城市去看他一眼,聆听他一次演讲,或有幸听他倾谈;听他谈兴甚浓时,那略微仰头哈哈地一笑;听他用平实得不能再平实的江南话语向我们讲美术、讲文艺、讲生活……,让他在我买下的他的书页上为我签下: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从繁杂的生活里汇出一只手,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那我此生足矣。我不是追星族,为人做事一向低调平实,任何疯狂的举动与我无关。但对鲁迅,我唯此心甘情愿。
我想,在中国的文化名人里,有两位大师真是比窦娥还冤。一位是古代的孔子,一位是现代的鲁迅。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孔子一生颠沛流离,四处求报无门,最后却成为统治阶级的代言人。用之将他像神一样高高地立起来,不用则将他像鬼一样踩在脚下。鲁迅先生的寿命是五十五岁,他死后被政治化也有五十多年。曾经鲁迅的形象是政治形象,鲁迅的话题也成为政治话题。可笑的是,鲁迅先生生前,不属于任何政治派别,他也不主张任何激进的革命。他只是做一个最真实的自己,说着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发出自己对现实社会最真实的呐喊而已。政治形象和政治问题像两道魔咒,使他被严重地扭曲变形,以至长期以来,无人认识。这样的一种形象,连他的孙子周令飞也纳闷:鲁迅是谁?这真是一种讽剌。陈丹青先生在他的书《笑谈大先生》中不无悲愤地说:九十多年前,鲁迅的大愿是“救救孩子!”今天,孩子们的命题可能是:“救救鲁迅!”
鲁迅是谁?他不是别人,他就生活在我们中间,是一位亲切的师长,是一位有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的“小资”。他酷爱生活与艺术。对生活,他总保持着一双敏锐而深邃的眼睛对之观察,思考,或发问或批判。艺术,使他亲近并尊重每一个生命,并给予人道或人性的关怀。他对生命与生活,总保持一种审美的态度。他不仅有战斗的一面,也有优雅丰富、闲适游戏的一面。他与我们今天任何一个追求生活品味的人没有两样:喜欢泡书吧、喜欢坐在屋子里仔细地欣赏他收集到的艺术品:西洋的木刻画、中国秦汉的石像、瓦当、铜镜、拓片,这是他偏爱的中国艺术;与朋友研究并琢磨着怎样将《北平笺谱》做得更漂亮……
他的周围总是聚拢着一帮热爱文学与美术的年轻人。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出钱,出力、出主意。这样的人,如果放在今天的这个时代,有哪个有志的年轻人会不喜欢呢?
可惜,今天我们在生活中,再难得找到这样的导师。今天,我们与导师们的关系成了集体的犬儒主义、机会主义,彼此提防,彼此冷漠、彼此装、彼此再客客气气。今天,无论是在为文还是为艺的道路上摸索的青年,往往茫茫无告。所以,我真想退回到鲁迅的年代,真希望做一回他的学生。
因内心滋生的这种喜悦与念想。于是,我也有了写作的决心与力量。我想,不管我的分析与解读是否有失偏颇,鲁迅先生一定不会怪罪我。如果他活在当下,见了,不过是略微仰起头哈哈一笑罢了。亲切鼓励有之,仁慈厚爱有之、包容谅解有之……鲁迅先生对学生一贯的态度便是这样。
书写成了,我不想请任何人作序,也羞于请任何人作序。一来,怕给导师们烦忙的工作再添麻烦;二来,怕与导师们的观点不符,不好为难。不过最关键的是,请人作序,是件很尴尬的事。不过,我有自知之名。懂得保存两全,互不为难。只好自序。以此表达我对两位大师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