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兵变
早在岳飞与高宗君臣争执之时,宋廷便已经收到边报说庐州和寿州等地有警报。经过调查以后才发现,原来是伪齐听闻刘光世罢兵权后,开始派遣策反人员渗透入淮西大军中对大军各级将官进行诱惑和离间。因此,有关部门希望朝廷可以对淮西大军多加监视,而伪齐的渗透和间谍活动也应该多派斥候防患于未然。
然而,边报并没引起宋廷的重视。伪齐的策反起到了一定作用,部分淮西军已经开始了有组织地叛逃行动,宋廷一方却没有及时制止。
这说明,刘光世的淮西军并不是可以太平过渡的。这正如岳飞所说,一旦处理不当,这些叛乱和盗贼之徒必定会生出事端来。可不巧的是,不论是王德和郦琼还是新上任的吕祉,都没有处理好军中的矛盾,这使得淮西军最终发生了兵变,并严重威胁到了宋廷两淮地区的防务和行在建康府的安全。
宋廷在收回了对岳飞合并刘家军的命令后,绍兴七年三月,朝廷任命王德为大军的都统制,王德实际上是掌管这支大军的军事领导,郦琼作为王德的副手。吕祉未上任前,大军由王德和郦琼两名统制管理,但是这两人之间的一直关系不合。王德在军中素有威望,唯独郦琼和他的手下对王德不服。因此,吕祉没到大军任职前,淮西军就已经分裂为两派势力了。
王德掌控大军以后升帐检阅大军于校场。郦琼作为王德副手,他率领众将以军礼参见王德。郦琼对王德话说得也很客气,他一边参见王德,一边对王德说:“寻常伏事太尉不周,今日乞做一床錦被覆蓋。”王德听了郦琼这话以后,当然知道郦琼是对自己示好。自己现在是他郦琼的领导,郦琼拍拍自己马匹,也属于正常。不过王德这人对郦琼也没什么好感,他知道郦琼不过是嘴巴上说说,心里根本就不服自己。于是,他在郦琼说完这话以后,什么表示都没有,甚至连句安抚的话都没说便上马走人了。
郦琼和他手下的将领看到王德如此表现,知道王德心里对他们确实也没什么好印象。于是纷纷给朝廷写折子,这些折子的意思大概就是自己与都统制王德之间相处不了,王德在大军中没什么群众基础一类,总之是希望朝廷把王德调走。
折子到了宋廷,张宗元对当时的宰相张浚说:“琼等畏德如虎,今乃使临其上,是速其叛也。”张宗元反对继续用王德管理这支大军,这个意见也得到了朝廷枢僚中不少人的赞同。于是,宋廷命令王德率领所部8000人前往建康府驻扎,郦琼暂时管理大军。不久后,朝廷任命吕祉作为这支大军的新任统帅。
吕祉到任后,对郦琼和王德的矛盾做了安抚。但是,王德和郦琼之间的争端却让朝廷看到了淮西大军的不稳定。此时,郦琼和他的部将将原先刘光世帐下淮西转运判官告上了宋廷,他们请求宋廷将此人开除。这个消息传到吕祉耳朵中后,吕祉感到郦琼等人做事越来越张扬了。于是他赶紧给朝廷写信,希望将淮西大军分为六部分,并调杨沂中大军前来监视以和平过渡。
吕祉本人是个文官,对于武将他向来是看不起的。所以,他自来到大军之后,对于淮西将士的情况并不了解。他本人也“简裾自处”,少与将士交流。因此,朝廷调遣杨沂中大军前来监军的时候,郦琼感到事情发展的不对味儿了。郦琼手下将领康渊对刘光世煽风点火说:“朝廷素轻武臣,多受屈辱。闻齐皇帝折节下士,士皆为之用。”郦琼对这话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立刻对康的话表示反对。
可接下来的事情,让郦琼不得不做出大动作来了。统制官王师晟驻守在寿春,因为个人生活问题被家人告状到了吕祉那里。王师晟很紧张,他便开始与郦琼商量谋反的事情。正在此时,吕祉给朝廷写的折子,请求罢免郦琼手下干将靳赛。这条折子是吕祉帐内书记官朱照所誊写。可朱照把吕祉的这个折子交给了郦琼。郦琼看了折子以后气不打一处来。在此后几天里,郦琼安排了专门人手,将吕祉发往朝廷的折子都截了下来。他发现,在这些折子里,吕祉将大军内部军心不稳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朝廷。看到这些后,郦琼很生气。他感觉自己被吕祉玩弄了。此时,康渊等人又煽风点火说:“归事中原则安矣。”于是,郦琼率领靳赛、王师晟、王世忠、张全等人来到了吕祉帐下。他的部队也将吕祉大帐之处包围起来。
吕祉在帐中见到了郦琼等将领后,郦琼二话不说,从袖子里掏出了他截获的吕祉给朝廷的告状文书。然后,郦琼大声质问吕祉:“诸兵官有何罪,张统制乃以如许事闻之朝廷邪?”
吕祉一看郦琼有备而来,又拿了这么多自己发出去的文件来寻仇。他大吃一惊,准备逃走。可他能逃到哪里去呢?郦琼冲上前去,将吕祉一把抓住。吕祉身边的一名卫士看到吕祉被抓,赶紧抽刀来救。他手起刀落,一刀砍在了郦琼后背。郦琼身穿甲胄,没有伤到肌肉,他回头一看,然后大叫一声:“何敢而!”便转过身来,抓过兵器两下便将这名卫士杀死在台阶上。
此时,大帐内已经满目刀光剑影了。吕祉被抓,都督府同提举一行事务乔仲福和他的儿子武略大夫乔嗣古、统制官刘永、衡友被杀,閤门袛侯刘光时被生擒。
刀兵既动,郦琼再无回头可能。他一不做二不休,带着淮西大军四万多人,并十多万家属和当地百姓一起开拔,向北运动,准备去投靠刘豫了。
大军进发到一个叫做东楼的地方时,被捆在马上的吕祉对郦琼说“若祉有过失,当任其咎,奈何乃如此负朝廷!”郦琼根本不可能听吕祉的说辞,他手起刀落将吕祉杀死在马上,并指挥大军在庐州大肆掳掠,把当地地方官赵康直和庐州知州赵不群俘虏一同带走。后来,赵不群被郦琼放了出来,这主要是他来庐州做地方官时间不长,与淮西大军之间没什么瓜葛。
淮西兵变震惊了南宋朝廷。南宋长江防线四大军区之一的淮西地区立刻处于无人防御的境地。由于交通的限制,毗邻淮西军区的其他驻屯大军都不可能立刻赶到淮西平叛。宋廷一时间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境地。
淮西兵变之前,刘家军朝廷本欲交予岳飞指挥管理。因此,在淮西兵变之后,宋廷立刻给岳飞发命令,要求岳飞招抚郦琼。朝廷寄希望于岳飞,宋廷知道在四大将中,岳飞威望很高,为郦琼和王德所素来钦佩者。另一方面,岳飞与郦琼是同乡。两人都是相州人。有同乡之谊,说起话来回比较方便,更何况郦琼一直比较佩服岳飞。宋高宗告诉岳飞,只要郦琼愿意回归,宋廷可以既往不咎,还会予以重用。
宋廷还发诏给刘光世,让刘光世紧急复出。宋廷是想通过旧帅回归的方法来安抚郦琼。但是,刘光世根本到不了郦琼军中,郦琼便已经率领大军投靠了伪齐了。倒是岳飞按照高宗的命令给郦琼的招抚书信被郦琼收到。本着对岳飞的敬意,郦琼给岳飞回信说:“昨在合肥(庐州),已闻大齐政事修明,奉法向公,人民安业。今既到此,目自见之,投身效命,合得其所。”拿到这封信,岳飞明白郦琼是再无回归的可能了。这支原本可以用于收复失地大业的精锐部队,就如此可惜地成为金齐联军的一部分了。
淮西对于宋金双方都造成了巨大影响:
宋人一方因为兵变的缘故而损失了四万多精锐大军。淮西大军大多是由陕西人组成,从某种意义上说,淮西大军属于西军并不过分。刘光世本人也是西军将门出身,在南宋军界中位高权重,也是中兴四将中第一个获得三镇节度使称号的人。
淮西兵变导致宋廷长江防区不战而被金齐撕开一个巨大的防御空洞。这造成了南宋朝廷沿江防御的空虚。宋廷不得不命令岳飞派遣四千多水军进驻池州和江州防线,岳飞本人也必须扩大防区,亲自率领军队前往江州驻扎。而另一方面,张俊、杨沂中等人也必须分兵驻屯淮西地区以填补这一地区的防御空白。可尽管如此,这一地区的防御依旧处于空白状态,绍兴七年即将防秋之时发生兵变,对宋廷整体的军事布局构成了重大影响。
淮西兵变之后,宋廷的战略举措发生了重大变化。此前,宋高宗坐拥雄师30万,在宰相的鼓舞下,宋廷从绍兴三年开始至于绍兴七年颇有进去之态。这其中,尤其是绍兴六年、七年进取心最大。这从宋高宗行在所处的地理位置便可见端倪:越州府、临安府、平江府,最后抵达长江边的建康府。这一路北上的行在也说明宋廷此时的进取之态。
我们姑且不谈宋廷这一时期进取之态中,宋高宗具有几何。但是张浚独相时本人的锐意进取还是可圈可点的。张浚独相颇有范仲淹经略之风,尽管典兵之手段并不上乘,可他能够从宏观入手,积极指点江山。这让绍兴六、七年间宋军对北作战总体战绩颇佳。以张浚的进取势头和对皇帝赵构的影响,以韩世忠、岳飞大军的进图中原态势,以刘光世、张俊、杨沂中对既有土地的巩固和占领,以吴玠兄弟对川陕的守御。若以张浚继续独相,则光复中原并非没有可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张浚张略进取之心若能持续影响宋廷对外政策,克服幽燕也有希望。
可是,淮西兵变发生在张浚独相期间。张浚做事长于大环境入手,却缺少细节调控能力。他对于淮西大军人事安排的处理不当成为导致兵变的最终原因。我们试想,如果岳飞掌握了大军;如若吕祉不是大军统帅;若大军分为六部后而被张俊都督府直接管辖;若张浚与岳飞之间不起冲突……如此细节张浚若都可以处理好,则淮西兵变绝无可能。可历史并没有给张浚多一此机会。淮西兵变之后,张浚立刻遭到赵鼎和反对势力的弹劾而被迫引咎辞职。赵鼎上台以后,尽管他也是个不与北方媾和而提倡抗金的宰相,可他与张浚对比起来则少了很多张浚所有的那种进取之气。不光是赵鼎,纵观南宋全史,南宋缺相已经成为宋史界不争的事实。张浚之于南宋可谓宰相第一人。
张浚的政治主张逐渐淹没在南宋行朝的政治斗争之中。待到赵鼎被秦桧斗下台去,则高宗一朝完全走向了妥协和投降为主导的政治路线上去。
淮西兵变之后,南宋行朝不复进取。岳飞宏大的志愿在淮西之后,再无施展的可能。
从金人角度来说,淮西兵变无疑是增加了金齐联军的实力。但是,淮西兵变也加剧了伪齐覆灭的速度。绍兴七年,伪齐已经成为金人一个严重的顽疾。这其中有金人内部政治斗争于其中,在下面一节中,我还会展开来介绍。在这个取缔伪齐的关键时刻,伪齐接纳了来自南方的四万多精锐大军,这无疑是增加了金人取缔刘豫的难度。因此,当淮西四万多大军来到北方伪齐后,并没有得到他们原先所预想的待遇。这支大军被金人拆解的七零八落,而对其粮草后勤补给等待遇也并不丰厚。因此,投降过去的士卒多有后悔之意。
但是,这支大军无疑是增加了北方的军事实力。在绍兴十年宋金交战的战场上,南宋一方不止一次遇到这支行营护军的士卒,这些原本用于抗金民族战争战场上的士卒却成为宋人进军的阻碍,这真是一种历史的悲哀。
淮西兵变给宋人留下的教训是惨痛的,高宗之后,不少宋人反思这次兵变,其分析颇为一针见血,兹引用于此:“朝廷乃以吕祉代刘光世,遂致郦琼之叛。盖光世之军,多陕西之盗贼,最为揉杂而难治。西人重世族,光世乃世将,故仅能总统之。郦琼、王德皆光世之爱将也。二人平日不相下,若得威名之将以代之,则可以驾驭而立功。朝廷始以公(岳飞)代光世,得之矣。已而中变,易以吕祉,故二将无所忌惮而斗,琼惧而谋叛,刘豫又以高官重禄以诱之,所以丧淮西之一军。不然,公(岳飞)成恢复之功矣。今天下庸人孺子皆知公之威名,至于公(岳飞)之大计,与夫功之所以不遂者,士大夫盖未知也。”
本文系筆者《江山北望:岳飛和岳家軍12世紀抗金史》第14章《高宗反目》的一部份。引用、轉發請標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