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花落梧桐凤别凰文/聿枫
楔子熙元二年，烽火初歇，新帝体恤民情休生养息。洮安国最负盛名的女王爷府外熙熙攘攘，不时便会上演才子贵少登门求亲的好戏，数年来却从无一人得到凤王的青睐。一袭碧色长衫不疾不徐地从远处走来，毫不理会府门前的喧闹径直走了进去。半晌，守着众多名贵聘礼的男子才回过神来：刚刚那个俊俏的小哥儿就是凤王龙芮？龙芮疲惫地孤坐庭中，有些头疼地回想着早朝时的光景。那些老头子不忧国忧民竟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什么凤王与川岚国皇帝联姻可保疆土永固！真是可笑至极！幸好小燕子做了皇帝之后仍然和自己一条心。无奈的叹息声随风散去，龙芮正要起身，掌侍侍女已疾步赶来。“王爷，月影剑谢大侠前来求亲！”沉静韶颜忽地动容，龙芮心尖猛颤，几番平复思绪才淡漠如常，冷声道：“是谢无依？立刻将他打发走，安排影卫不许让他靠近王府半步。”掌侍侍女闻言一怔，自家主子对这些源源不断上门求亲的人向来视之无物，今日却为何这般在意提防？谢大侠龙章凤姿，疏狂不羁，与王爷倒真是般配呢！掌侍侍女忍不住腹诽着，却在瞥见龙芮愈发冰冷的神色后迅急告退。龙芮木然地望着大门的方向，一时间恼怒、愤恨、悲切、怯懦齐齐涌上心头，本以为早已忘却的岁月也在此刻毫无顾忌地卷土重来。是啊，她怎么能忘记他呢。怎么能，忘得了他。十年前，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垂髫小童。而谢无依已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青年翘楚，彷如从天而降兀然来到她的眼前，言之凿凿地说要娶她。纵然时光久远，她却毫厘不差地再次忆起那一幕：一抹颀长的身姿遮住了皎洁月光，她丢下石子好奇地抬眼去瞧，那人眉眼含笑忽地将她从地上抱起来。他轻柔地替她掸去裙角的尘土，墨眸锁住她粉嫩的小脸，立誓般郑重道：“我是谢无依，等你再长大些，我会娶你。”呵。龙芮轻笑一声，自己怎么就信了他呢。枝头绿叶沙沙作响，不知又扰乱了谁的心潮。五里外的云来客栈，蓝衣男子慵散地饮着美酒，耳边不时传来人们的议论声。“你说凤王已至桃李年华，为何还不寻觅良婿？”“凤王，既为凤，自然是要入主中宫的！又岂是这些凡夫俗子可以宵想的！”蓝衣男子闻言不由冷哼一声，饮尽杯中残酒，睨向远处时却又微微叹息起来：我的小凤凰，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回来？
一、定平五十七年，四国战火又起，民不聊生。龙芮安葬好独自将她抚养成人的娘亲，与自幼相伴的好友燕寄北道别。青涩少年尚不知该如何宽慰失去至亲的青梅，却不曾想她竟是前来向自己辞行。黯淡眸光扫过龙芮羸弱肩膀上的包袱，燕寄北挣扎着问道：“你要去找谢无依？你真的打算嫁给比你年长十岁的谢叔叔？”龙芮讪笑着忽略他刻意加重的“谢叔叔”三个字，“你不是一直想学剑法么？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燕寄北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与谢无依相比他实在太过稚嫩，在她眼中只怕连一分一毫也及不上。龙芮也不多言，径自离去。而燕寄北，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他必会令她刮目相看。不多日，龙芮已在谢无依的精心部署下来到剑门。不单单是为了投奔谢无依，剑门，更是龙芮从未谋面的爹爹一生不曾离开的地方。爹娘因剑相识、相知、相爱，却也是因剑而离散。如今，他们的在天之灵重逢了么？原本沉郁的心绪在睽见那抹蓝衣时骤然放晴，龙芮欢喜地跑着扑了上去。谢无依如获珍宝，转念才发觉怀中的少女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只好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芙蓉面、远山眉、秋水目，他的小凤凰真的长大了。然而在龙芮看来，谢无依却一点也没变。当下，她俏皮地拽住他的衣袖，言笑晏晏：“我来找你娶我啦！”“好！”谢无依捏了捏她秀挺的鼻尖，牵着她走进了剑门。众人眼见谢无依宠溺地携着龙芮而来，纷纷揶揄他总算等来了朝思暮想的小媳妇，却无一人知晓龙芮是前任门主的遗孤。奔波了数日的龙芮一沾枕头便坠入梦乡，谢无依轻声掩好房门立在屋外望着月色出神。娶她并非一时戏言，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龙芮于他，不仅仅是恩师的临终嘱托，更是潜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执念。始龀之年便师承龙门主，亲眼目睹师父为了剑门和妻女的平安选择了一条不归路。而自那时起，他每年都会在龙芮生辰之日躲在暗处偷偷地端详着她的一举一动。最初不过是奉了师父之命，后来他却愈加地期盼着龙芮生辰的到来。时而天真烂漫时而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一点一滴渗入他的心底，悄无声息地滋生出一张柔韧的网将他牢牢缠住，挣脱不得。师父临终时将龙芮托孤于他，他毫无迟疑地应承了下来，却放弃了剑门门主的衣钵。小龙芮的幼年没有爹爹的疼爱，以后的日子他绝不会再任她孤苦伶仃。前往洮安国向师母坦诚心意后，谢无依凝着蹲在地上的娇小身影，终是忍不住现了身。大胆肆意地放下豪言，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静候她的钟情。而今，她就这般真真切切地来到了他的身旁。谢无依隔着窗棂看向正在甜睡的龙芮，心间满是餍足。之后的日子，谢无依对龙芮极尽宠爱，真真羡煞旁人！“等你过了生辰行完及笄礼，我们就成亲。”谢无依怜爱地替她梳理着额前的碎发，却是丝毫不容置疑的语气。“我要你给我挽发戴簪！”龙芮美目盈盈，索性摇晃着他的手臂撒起娇来。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谢无依舍不得拂了她的意，只好点头答应。
二、待在剑门的那一年，是龙芮年少岁月中最开心快活的时光，却也是日后令她肝肠寸断、椎心泣血的梦魇。那时谢无依对她可谓百依百顺，连一句重话都没撂过。唯独在练剑一事上，不允许龙芮偷一丁点儿懒。好在龙芮天资过人，又经剑门几位长老的指点，进步神速。气定神闲地收起剑势，龙芮得意地跑到谢无依跟前，淘气地摊开一双素手，“你答应我练成这套剑法就有奖励的！快点拿来！”谢无依展颜轻笑，有些无可奈何地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拿出一对精巧的白玉短剑。剑身通透雅致，暗藏锋刃。龙芮微怔，从谢无依宽大的掌中拾起较短的一把，尔后偷偷瞄着他小声嗫嚅道：“可以当做是定情信物么？”谢无依见她难得露出一副小女儿家的羞赧之态，只觉万千柔情在自己胸中激荡缓缓弥散成无边的蜜意。只是，匿在心底的隐忧终究寻得了时机翻涌而来。龙芮的十五岁生辰近在眼前，谢无依却忙得昏天黑地，几乎见不着人影。龙芮练完剑独自一人回房，娇俏的小脸上难掩失落，下一瞬杏眸却忽地亮如点漆。一溜烟地跑到谢无依身前，龙芮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你回来啦？”谢无依敛起疲态，爱怜地摩挲着她的发顶，沉吟许久才问出口：“若是我赶不急回来给你挽发，多等我几日好么？”向来“独断专行”的谢无依竟然也会央求自己？龙芮不由得飘飘然起来，睽着他墨眸中的缱绻郑重地回应道：“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等你给我挽发戴簪，等你娶我。”谢无依眸色骤深，终是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柔柔呢喃：“等我。”龙芮心尖狂跳不已，乖巧地点点头。然而，这一夜她却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的谢无依浑身浴血，手中紧握着一只发簪，她泪流满面地扑了上去，谢无依已如烟云般四散而去。龙芮在心中大叫着醒来，眼皮却异常沉重，挣扎了许久仍是睁不开眼。陌生的香气丝丝缕缕地缠入梦乡，龙芮只觉周身酸软，终是昏沉了神智。醒来时已是翌日的晌午，龙芮呆坐在红木床上，怔怔地回想着昨夜梦中的情形，顷刻间已是泪眼婆娑。不知过了多久，龙芮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她在剑门的卧房！正惊疑着，已有人推门而入，褪去青涩的翩翩少年，正是燕寄北无疑。“谢叔已经走了，你不必再找他了。”燕寄北冰冷的声音刺入龙芮心口，他们都未尝想过，再见面竟会是这番景象。染血的蓝衣划过脑海，谢无依低醇的话音还在耳畔回荡……他真的丢下自己走了么？从此这世间，再无人可任她依靠，她彻头彻尾地成了孤儿。龙芮木然地拿起那柄随身携带白玉短剑贴在胸口，一语不发。从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即便是生死边缘命悬一线，燕寄北也再没见她流过一滴眼泪。
三、细雨微醺的矮巷，龙芮撑着油纸伞穿行其中，飘忽不定的心神随着狭窄而悠长的巷子徐徐向前延伸，直到，一抹蓝影陡然撞入眼底。“小凤凰，我回来了。”记不清多少次在梦中回荡的低沉嗓音响起，龙芮恍然如坠梦境。儿时常因自己罕见的姓氏被同伴讥笑，后来娘亲为了哄她便改口叫她小凤凰。而今还会这么唤她的人，除了新皇燕寄北，只有……龙芮强忍着眸中氤氲的雾气，撑开的伞将两人隔绝在不同的天地，只能听到她语气淡漠，“谢大侠别来无恙。”谢无依怦然一震，墨眸矍然失色，良久才应道：“凤王政务繁忙，谢某多次求见未果，只好冒昧前来，奈何天公不作美。”龙芮蹙着眉抬起伞缘睨向谢无依，五年，他真的变了。雨丝落在他的墨发肩头，昔日落拓不羁的男子愈发沉稳，眉宇间也染上了岁月经行的沧桑厚重。“改日再请谢大侠过府一叙。”龙芮避开谢无依投来的灼灼眸光，微微颔首后逃也似的快步离去，生怕抑不住心底狂烈翻滚的心绪。谢无依望着那道娇小身影渐渐消失，俊颜绽开一丝苦笑，悄悄握紧掌中一枚精巧别致的旧玉簪。回到王府的龙芮已是浑身湿透，不得不沁在热水中驱走寒意，平日里高高束起的乌发也难得散落下来。五年来，她一直以男装示人。只因她早已答应过那个人，此生只待他一人来为自己挽发戴簪。可为何，偏偏要在此时，偏偏要等她心灰意冷之后他才回来？期盼了许久的十五岁生辰在一片静默中溜走，那时龙芮怎么也不肯相信谢无依真的抛下了她。瞒着燕寄北偷偷打探消息，却在无意间得知剑门在她离开的第二日便已覆灭。门下剑客尽数离去，谢无依与几位长老却不知所踪。至此，建立了三百年又独处四国之外的剑门最终走到了尽头。彼时，燕寄北已是义军的小小头目，心字成灰的龙芮也在他的劝说下加入了义军。建功立业是小燕子的志向，于她则无非是寻个法子活下去……刀头舐血的三年里，她一次次陷入险境，却也一次次用昔日在剑门习得的精妙剑术化险为夷。而谢无依，仍然没有一点消息。燕寄北如愿称帝，敕封龙芮为凤王。战事尘埃落定，她的心也跌进了深渊寒潭。一年后，月影剑谢无依在江湖中倏然名声大噪，她如遭雷击，大病了一场，再不肯提起前尘往事。热气袭便全身，龙芮沉在水中无力地阖上双眸。前些年，她那么想念他；如今，却又不想再见他。若是他不曾离开过多好，抑或是，再也不要回来。不要离开之后再回来到她的眼前。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四、古雅幽静的御花园，身着明黄滚龙袍的英挺男子独立花前，近旁并无随侍护卫。破空之声溘然逼近，燕寄北急忙纵身避开，堪堪躲过凌厉的剑风。寒芒点点，最终汇聚于一柄古朴的长剑之上。“月影剑果然名不虚传。”燕寄北眈着眼前执剑而立的男子，一别五载，他竟好似还是从前那个洒脱超逸的谢无依。“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谢无依似是话中有话，径直收起长剑，墨眸中的锋芒却毫不遮掩地射在燕寄北身上。燕寄北心头一凛，从容地在玉石凳上落座，毕恭毕敬地斟满一杯酒放在谢无依面前。年轻的帝王有些颓唐地开口言道：“原先我总以为自己终有一天可以胜过你，可以使她另眼相看。现今才明白，这些年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小燕，你与我不同。”谢无依也不禁叹惋。燕寄北仰头吞下美酒，口中却只有苦涩，“她要去北疆。谢叔叔，当年之事我悔恨不已，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谢无依逡巡着他眸中的恳切祈求，起身离开时只留下一句话：“我从来就没打算让她知道。”燕寄北如释重负，心底不由得对自己生出一丝嫌恶，原来自己竟这般懦弱。眼前又浮现出前日龙芮在朝堂上的请缨，去北疆是为了躲开谢叔叔罢。再多岁月的朝夕相伴，也抵不过那人的浅白笑意。或许这五年来伤她最深的并不是谢无依，而是自以为最爱她的自己。北疆，甫入秋已是寒凉入骨。龙芮裹着薄毯坐在案前察看北疆的地形图，一碗姜茶下肚却忽然打起了喷嚏，尔后揉着鼻尖愤愤然：“都是谢无依的错，害我跑到这里来受罪！”“王爷！”侍女急冲冲地跑进屋来，欣喜道：“皇上派了一个监军来辅佐您！”“监军？哼！又是哪个老头子……”龙芮神色恹恹，索性合上地形图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就说本王身体不适，明日再去拜会，随便给他找间屋子安顿下你也去歇着吧。”“是。”侍女失望地行着礼，却见颀长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屋内，连自家王爷都没有发觉，遂偷笑着轻轻掩好房门退了出去。阖眸小憩的龙芮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立时警醒地坐直身子瞪视着来人，却见谢无依站在一旁正定定地瞧着自己。“我不过而立之年，实在算不上老头子吧。”谢无依俊眉微扬，墨眸里盈着促狭，“还是我的小凤凰，嫌弃我人老珠黄了？”龙芮满面寒冰，没想到他竟会追到北疆来？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同自己开玩笑！真是可恶至极！不愿再去看那张令她生气的俊颜，龙芮恼火地拂袖而去。谢无依淡淡莞尔，他的小凤凰心里还是有他的。比起从前，他有更多的耐心和时间令她重新对自己敞开心扉。翌日，谢无依不顾侍女的劝阻包揽了龙芮的饮食寝兴等一切琐事，仿佛又回到五年前在剑门的时光。蜷缩在被窝里的龙芮尚在贪睡，清脆的敲门声已伴着谢无依的诱哄嗓音一并传来：“小凤凰，快点起来，如意包已经蒸好了！”与十四岁那年如出一撤的场景令龙芮兀地恍惚起来，转念才冷着脸起身，毫不留情地赶走了守在门外的谢无依。可口的早饭，自然也是出自谢无依之手，龙芮依然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然而难得的好胃口却大大出乎了侍女的意料。龙芮前往军营后趁着无人注意偷吃了几口，侍女惊得只想流泪，有了谢大侠王爷会不会把她和厨娘一起辞退啊！
五、隆冬渐近，驻扎在两国边境的川岚国大军蠢蠢欲动。龙芮加紧操练士兵之余，通宵达旦地研读起兵法，以备应对随时会兵临城下的敌军。而谢无依，眈着好不容易才被自己养胖了一点的龙芮又瘦了下去，心里满是疼惜。“吃点东西歇一歇。”谢无依径直拿走兵书，又把热腾腾的粥和糕点摆在龙芮面前。龙芮叹了口气，乖乖地拿起汤匙喝粥。三个多月来，无论她怎么冷言相对，谢无依都不曾厌烦退却。而他，也无疑是最了解她最知她喜好的人。不多时，一碗粥已见了底。谢无依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不由宽慰着：“川岚国君并非好战之人，这中间或许另有隐情。”“如果我没记错，你在剑门的小师弟是川岚国的皇子？”龙芮一瞬不瞬地盯住谢无依，果然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你私下里已经在查探了是么？”谢无依见她似要动怒，急忙讨好地解释起来，“我的小凤凰果然冰雪聪明，我本想等收到确切消息再告诉你……”“哼！”龙芮怒火丛生，突然起身撞得碗碟脆响，“你总是瞒着我！我已经不再是需要躲在你身后的小孩子了！”“龙芮，我……”谢无依匆忙上前拉住她的玉臂，眸光深沉，“我只是容不得你有一丁点闪失。”不知怎地，龙芮豁然想起那时在剑门，他半是哄骗半是逼迫自己学习剑法的情形。颠簸起伏的思绪归于平静，龙芮缄默半晌，终究还是推开谢无依的手出了书房。往常整日纠缠不休的谢无依溘然消失，立在案前的侍女如坐针毡，总觉得自家王爷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寒意和杀气，比谢大侠惹她生气后更加可怕！眼见龙芮系上披风打算外出例行巡查，她鼓起十二分勇气壮着胆子上前提醒，“王爷，外边天寒地冻的，还是等谢大侠回来陪您一起去吧！”“本王领军杀敌，浴血奋战之时何曾要他陪过？”龙芮杏眸凌厉，瞟了一眼颤抖不已的侍女后又软声道：“多加些炭火你便在这里守着罢。”侍女感激得直点头，自家王爷永远这么体贴下人，谢大侠要快些回来才好啊！纵马踏入林间，心烦意乱的龙芮跃下马儿泄气般地跺着脚下的积雪，又孩子气地团了一个雪球丢向远处。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龙芮无意间察觉一行人正鬼鬼祟祟地潜入树林深处。这里已是两国的边界，要不要跟上去？时机稍纵即逝，龙芮果断地将马儿系在树上，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暮色渐渐四合，龙芮谨慎地跟在那些人身后，直到目光所及之处显现出一个隐蔽的军营。竟然藏得这么深！龙芮心头大惊，躲在树后悄悄观察起来。看装束应该是川岚国的将士，可为何会偷偷藏在这里？难道真的应了谢无依的话？篝火燃起，龙芮才发觉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敲了敲麻木的双腿正要离开，敌军却轮番巡视起来。翻身倚靠着树干，龙芮心底涌现出绝望：敌军太多根本无法突围，躲在这里一夜自己铁定要被冻死的……前些年危在旦夕之时，她也曾想过一死百了，左右也是生无可恋。可如今，谢无依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她舍不得了。对他，她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她始终清明自己的心思，眼下才肯老老实实地承认。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罢。
六、 岁暮风动地，夜寒雪连天。羸弱的身子不停地打着寒颤，龙芮咬着唇角下定决心，趁着哨兵交替之时猛地纵身跃起。可怜她内力不足，未出三里路便跌落下来，却不期然地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小凤凰，别怕。”低醇的声音此刻分外令她安心，谢无依仔细查看发现她身上并无伤处才放下心来。龙芮婉顺地任他摆弄，暖意流过四肢百骸，僵直的身子再度灵活起来。睽着谢无依焦急关切的神色，她嫣然一笑，好在还来得及。谢无依未料她心思陡转，只想尽快带她离开此地。不过旋踵，大军急行的铁蹄声已迫至眼前，敌军统帅大喝一声：“放箭！”“最讨厌被射成马蜂窝了！”龙芮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连忙同谢无依一起躲在树后拔出佩剑格挡飞来的箭矢。谢无依睇着不断逼近的敌军，沉声道：“援军此刻应该已经抵达林外，你速去调遣。”“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龙芮盯着他冷峻的侧脸，从袖中掏出一支响箭射向天空，“我早说过要与你并肩同行。”谢无依对她的心思一瞬了然，欣喜又无奈地叹着气，“小凤凰，你怎么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听话呢？”龙芮轻哼一声专心迎敌，她才不会再给他抛下自己的机会。敌军势如潮涌，龙芮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谢无依见状连忙护着她向林外退行。刀剑相斫声在胸前震荡，龙芮怔怔地看着谢无依挑开敌军统帅刺向自己的利刃。生死攸关，她实在不该分心，却又克制不住自己从执剑挽花的谢无依身上移开目光。失神的空当，手中长剑被人射落。耳畔飘来谢无依的轻叹，龙芮想起方才的豪言不禁羞愧赧然，只好拿出随身的白玉短剑，趁着谢无依与敌军统帅缠斗之时刺向他的肩臂。一击未中，却使得两人得以短暂脱身。敌军源源不绝，正忧心间，身后万马奔腾之声昭示着援军已到，“王爷，末将来迟！”谢无依顿时携着龙芮跃出战圈，与此同时，另一只军队也杀入了敌军后方。两军联手，胜负已是定数。谢无依所料果真不差，川岚国三皇子意欲谋反，私自驻军边境企图扰乱两国友好再坐收渔翁之利。谢无依接到师弟的消息后为免打草惊蛇离开了军营，而龙芮误打误撞恰巧发现了他们苦苦搜寻的叛军所在。战火未燃已熄，川岚国与洮安国订立盟约，永结秦晋之好。喜上眉梢的龙芮在谢无依屋前来回踱步，察觉他回来的脚步声正要过去，却听到随军大夫的嘱托：“这几日伤口沾不得水，莫要再勉力而为。”谢无依向大夫道谢后转过游廊，没走几步便看到龙芮正气呼呼地瞪着自己。“你受伤了？”龙芮秀目圆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谢无依。“旧伤复发罢了，不碍事。”谢无依笑着去拉她的手，却被她抢先一步拽住。龙芮最恨他这幅粉饰太平的模样，拽着他走进房内，恶狠狠地说道：“脱下衣服来给我看看！”谢无依哭笑不得，只得背对着她脱下上衣，狭长的伤疤从肩头蜿蜒至腰间看上去颇有些狰狞，除此之外还有些细小的褐色疤痕遍布他整个宽背。龙芮一下子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轻触着，“这是五年前你离开我时受的伤么？”挥之不去的噩梦再度闪现，她忽地想通一切，糅杂在心底的怨念顷刻烟消云散。伸出玉臂从他身后绕过柔柔地抱住他，龙芮悄悄将脸颊也贴上那些伤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同身受到他昔日的痛楚。“也不全是。”谢无依浅笑着握住她的素手，那年她到剑门寻他时，他刚刚找到师父被害的线索。除了几位长老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龙芮是师父的遗孤，为了她的安全也不得不忍痛让她修习剑法。本以为悄无声息地为师父报了仇，他便可以带她离开，却不料仇人早已窥知他们的计划。纵然万般不舍，他也只得把龙芮托付给燕寄北。其实早在他与龙芮初次相见之时，谢无依便发现燕寄北是个好苗子，私下里传授了他不少剑法。
七、只是，谁都无从预见最终会是怎样的结果。他终于为师父报了仇，自己却也落得一身重伤，只余一息尚存。剑门群龙无首最终消失，而他在几位长老的合力救治下足足昏睡了三年才醒转过来。醒来时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小凤凰，他失望后又深感庆幸，还好不曾让她看见那样的自己。又修养了一年多，他才行动自如，而她已是名满洮安的凤王殿下。要怎么做才能配得上她呢？百转千回的思绪被身后的人儿拉回，龙芮永远不会知道这五年来的细枝末节，然而单是睽着这些伤痕便已是万分心疼，泪水簌簌而落。泪珠如火熨烫着他的后背，谢无依轻叹着转身将她拥入怀中，凝着她盈水的双瞳郑重道：“我谢无依年至而立，从未沾染过女色，今生只钟情于小凤凰，你还要我么？”龙芮破涕而笑，刚要点头又忽地想起了什么，走到谢无依的床头翻找起来。半晌，果真让她搜出了一支旧玉簪。解下发带任由青丝散落，龙芮将玉簪放在谢无依手中。谢无依展颜，笨拙地为她挽了一个发髻，轻轻插上这支五年前便已准备好的玉簪。龙芮安然地窝在他的肩头，她的及笄礼虽然迟了五年，终究还是迎来了她要的圆满。一月后，洮安国燕帝大婚，举国同庆。“不知道小燕子收到咱们的贺礼没？”目光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转回，龙芮一把夺下谢无依的酒杯，杏眸闪过一丝厉色。谢无依正要辩解，却听到邻桌的百姓谈论纷纷：“若不是凤王为国捐躯，战死北疆，这后位怎会旁落他人！”“哼！”谢无依面色一沉，扔下一锭银子便拉着龙芮离开了云来客栈。龙芮巧笑嫣然，柔柔地挽住谢无依的胳膊，睨着与他紧紧相扣的十指，心头漫开难以名状的甜蜜滋味。谢无依的心间亦是柔情满满，小凤凰终于在他这棵梧桐树上栖居了。纵然兜兜转转，历尽磨难，岁月却终究会给予你想要的一切。
（发表于《三生三世》2015年3月）
